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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审核了

    其实上次就因为同一个原因被审核了。

    (读li间果)四个字,这次心存侥幸,果然又触发关键词库了。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不知道人工审核啥时候放出来。。。

第三十九章 分红

    巡视完渭桥仓后,邵树德真去了渭南、栎阳二县。

    不过没待多久,很快就去了昭应县,宿于华清宫,休养生息。

    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休养生息,因为每隔几天,身体总要流失一部分蛋白质。

    太子兴冲冲地回长安处理安南政务了。

    临走之前,邵树德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他看得出来,二郎有到南方看看的意思。对于六弟、李唐宾主持征讨南诏之事,心中耿耿于怀,恨不能取而代之,哪怕晚册封一年太子也行,先打完这仗再说。

    邵树德直接让他滚回去伺候妻妾们。

    这孩子!早知道当初就答应把折十四娘嫁给他了。

    十四娘嫁人后,听闻丈夫被治得服服帖帖,偶尔还会被打,但夫妻两人先后生了四五个孩子,这是个能生养的女人。

    可惜!

    二郎回长安后,邵树德又想起了安南的事情。

    渤海商社去年的账盘完了,盈利5.2万余缗。

    遥想建极十年的时候,那时还是内务府时代,盈利了4.9万。

    建极十一年,算是渤海商社第一年独立运营,盈利4.1万缗。

    头炮没有打响,居然还不如内务府时代。虽然股东们都没说什么,但私下里会不会怀疑建极十年的盈利是做账做出来的?

    好在建极十二年盈利能力有所增强,十一年投资的很多船只、冰窖、码头开始投入使用。如果不是地方叛乱吃掉了一部分利润的话,账应该还会更漂亮。

    五万多缗的利润可以分红了。

    作为负责日常运营的内务府,得到邵树德授意,拿出了三万缗出来分给股东们,一股可以得钱三十缗——暂时还处于免税期。

    当然也不是每年都分红。

    主要还是为了提振下大伙的士气,让他们见见回头钱,有初步的信任。如此一来,后面各项决策也就好说话了。

    “阿古只今年可得三百缗钱的分红。”邵树德坐在水汽氤氲的池边,说道:“他是甲坊署监作吧?”

    甲坊署每京都有一个,监作是最低级的官了,从九品下。

    萧阿古只在契丹的时候亲自参与打铁。来了大夏,看别人打铁,日子过得很一般,比起萧敌鲁差远了——萧敌鲁曾献城、献妹,让邵树德这些年的子孙有了一个很舒服的存放之处,功莫大焉,确实不是阿古只可比的。

    “是。”月理朵游了过来,靠在他身边,轻声说道:“阿古只感陛下恩德,已经改名永忠,现在唤作萧永忠。”

    “他一月才领15缗钱,一年都挣不到三百缗,这分红,对他而言是巨款了。”邵树德将萧重袞的头按进水里,舒服地半躺在池壁上,道:“当年洛阳……洛阳南……市,渤海商社的股份竟然无人问津,想想就气。现在再买,嘿,没机会了。”

    从九品下的官,在安史之乱后,财政状况好的时候,一月可以领二十缗钱,财政状况不好的时候,则是十二缗、十缗,甚至拖欠。

    当然,这仅仅只是钱,实物福利没算,事实上每月发的粮也不少,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一个月也能折合个三四缗钱的样子,缺点就是太不稳定,全看衙门结余数量。

    这是京官。

    地方官还有地方官的活法,比如手力课钱、厨余钱等等。

    这些严格来说,是“福利”、“奖金”,不是“工资”,是财政困难的朝廷在无法提升工资的情况下,尽可能给官员的补贴,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阿古只就算把这些奖金都算上,一个月也不会超过二十缗钱的收入,比起分红还是不如。

    另外,做官会退休,退休后就没俸禄了,但分红可以,这种记名股票甚至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只要渤海商社会存在着,还在持续分发红利。

    “陛下今日怎么突然问起渤海商社了?”月理朵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邵树德一丢丢距离,因为她害怕。

    “还不是因为安南叛乱?”邵树德冷哼一声。

    “陛下最近气相有些大……”菩萨奴也游了过来,悄声说道。

    她的丈夫早死,儿子战死于代北,现在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邵树德身上。她很清楚,是邵圣给了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优裕生活,以及——两个孩子。

    所以,她是真的担心邵树德的身体。

    “你这么一说,朕也悚然而惊。”沉默片刻,邵树德说道。

    什么原因呢?他大概也能想明白。

    说穿了,帝王年老的通病:不安全感。

    而且如今这个社会风气,更加剧了他的不安全感,因为现在没有任何规则。制度的约束力虽然比起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强了一些,但依然非常不可靠。

    “算了,朕以后注意。”邵树德叹了口气,把菩萨奴搂入怀中。

    萧重袞刚换了口气,又被按到了水下面。

    月理朵则松了一口气。

    “再说回安南之事。”邵树德说道:“今年渤海商社的盈利应该还能再多一些。如此,朕的底气也足了一些。明年,就议设安南商社之事,或许阻力更小,参与者更众。”

    渤海商社一年几万缗的利润,听起来不大,因为南方有的茶叶巨子每年赚的钱比这多。但其实也真的不算少,毕竟利润能上几万的商人,在国内怎么着也排得上号了。

    况且政治账也不能忽视。

    比如过年期间,女真诸部使者入京朝贡。宝露州朝集使秃丹亮就提到,去年各氏族卖了珍珠若干、皮子若干,甚至一对海东健鹘也卖了高价——这种特殊商品,一般而言不在渤海商社的经营范围内,但架不住巴国公高伦出高价求购,那就只能当二道贩子,含泪大赚一笔了。

    他们赚到钱后,基本上都花光了,甚至还倒欠了一些,换回了大量中原所产的日用品甚至是茶叶、烈酒这类“奢侈品”。

    赚得最多的还是各氏族首领,有人已经不再住地窨子了,开始在冻土上打桩,建了一座漂亮的木结构别墅,又从中原买了地毯、暖炉等各色商品——以赊账的形式。

    从上到下,整体生活水平有所改善。

    这人啊,日子一好,戾气就没那么重了。这才只是个开始,再过几十年好日子,估计会更加“祥和”。

    女真野不是没有有识之士。

    其实去年黑水州就有氏族头领杀了内务府旗下去售卖烈酒的商徒,煽动了一批人作乱,并指责内务府在“愚弄”、“盘剥”他们,与抢他们土地的渤海人是一路货色。

    结果嘛,自然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内务府调集了五百皇庄出身的兵丁,由虞候周知裕统率,前去捉拿。虽然最后人跑了,但抓了他一家老小,发往瑕州当府兵部曲,以震慑其他。

    “陛下,安南商社靠哪些物事赚钱?”月理朵虽然下意识想远离邵树德,但听到这种事情,又停了下来,好奇地问道。

    邵树德早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心中暗哂,这女人你说她蠢吧,其实精明得很,军国大事,往往能给出自己的意见,且非常靠谱。但你若说她聪明吧,在听到这些有关治理国家的事情时,又情不自禁想参与,以至于连自身安危都忘了。

    “你在朕身边服侍,当听过爱州叛乱吧?”邵树德问道。

    “听过。”月理朵点了点头。

    “爱州其实不错了,编户之民近一万户,而今广种胡椒。驩州的编户之民也不少,又有金银、象牙、犀角、沉香。”邵树德说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商品都是中原所急需的,只要运过来,没有卖不掉的道理。”邵树德说道:“朕本还想晚几年再建安南商社,但此乱一起,便觉得不能拖延了。今年就算了,明年好好议一议,仿渤海商社章程,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尽快把那些土豪、世家拉进来。稳住他们,安南就妥了。朕有预感,这个安南商社会比渤海商社更赚钱。”

    “那要扩建船队吧?”月理朵问道。

    “自然是要了。”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其实想好了,这次平定叛乱后,安南的行政区划会重新调整一番。

    首先便是把武安州罢废掉。

    这是个正州,但却是双州名,在唐代比较少见。天宝年间玄宗耍个性,把全国的州都变为郡,武安州当时叫武曲郡,辖两县,即武安、临江二县,大致范围在后世越南海防、鸿基一带。

    有唐一带,罢废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因为动乱。

    这两个县在天宝年间只有四百户,非常可笑。但这就是现实,因为当地绝大多数人口都掌握在部落、豪强手里,早期很可能是羁縻性质。

    如今武安州编户之民大概有了千余户,绝大多数住在驿站、城池附近,因为唐代官员去安南上任,一般是在广州坐船,登陆武安州,再经陆路前往交州——从唐人流放官员的诗歌中便能看出。

    这千余户百姓,多半就是为这条驿道服务的。驿道、城池之外,其实都是平原、沼泽、森林,居住着众多的蛮俚部落。

    历史上越南独立建国后,也曾征讨过这些部落,并将他们向北驱赶。而北方也有中原部落南下,最后在越北山区融合。

    邵树德隐约记得,21世纪的越北山区,即便在越南也是极其贫穷的地方,越南人似乎称居住在当地的人为“苗族”,当地人说的土语,中国境内的苗族甚至能听懂个大概。

    可见这些人与安南土人也不是一路的,撑死了是亲戚关系,正好拿他们开刀。

    武安州所辖两县,宜与长州四县合并,新置一州,大力编户齐民。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有些想不通。

    武安州、长州加起来六个县,都是由羁縻州升为正州的,总共也就两三千户百姓(编户之民),周围是大片的沿海部落区,但他们没叛。反倒是开发程度较高的爱州、驩州这两个加起来有两三万户百姓(编户之民)的地方作乱,难道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但不管怎样,邵树德还是打算相信他们一回。

    前静海军进奏官姜知微已经被任命为新的爱州刺史,带着一帮在洛阳读书、做官几年的爱州、驩州子弟回乡,出任各级官员。

    姜氏先祖姜公辅曾经当过唐德宗的宰相,后隐居福建,活了七十六岁。姜氏也是爱州大族,影响力不小。血腥镇压之后,由姜氏子弟出任刺史,算是给当地人一个安抚,希望姜氏不要让他失望。

    “够了!”思考完毕之后,邵树德一把推开萧重袞的头,又把傻愣愣在旁边看着他的月理朵抓住,道:“别躲,给朕生孩子。”

    月理朵哀叹一声。

    曾经天真地以为,到了中原之后,会比她在契丹时更加尊贵,更有权势。但她现在后悔了,因为她忘了一个致命的因素:她是女人,女人一旦被男人用了,是会怀孕的。

    几年时间,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这还是在圣人需求减退的情况下。若圣人还龙精虎猛,她不敢想象,估计会生孩子生到死。

    什么雄心壮志,都湮没在肚子一次又一次隆起来的悲惨境地之中。

    她现在有些想念阿保机的温柔了,但别人的种子又要在腹中孕育新生命了。

    片刻之后,邵树德舒服地躺回了原位,道:“四月,朕要巡幸京西北诸州,月理朵你随驾服侍。”

    “妾遵旨。”月理朵感觉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

    “京西北诸州,朕的感情很深。”邵树德看着已经麻木的女人,哈哈大笑道:“那里安定许多年了,与咱们谈论的辽东、安南风物大不一样,朕还有许多想法,你或许可以给些建议。另者,去了那边还可以就近接收蜀中传回来的消息,朕精力有限,有时候懒散了,行营发过来的消息,月理朵你帮朕先把把关。”

    月理朵稍稍提起了点兴致,情绪也好了不少,道:“妾遵旨。”

    菩萨奴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叹:妹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被圣人吃得死死的。不但要侍寝、生孩子,还要帮他处理各种政务,到最后别落个没下场。

第四十章 咸阳

    三月一晃而过。

    静下心来的邵树德,在华清宫周边的几个县晃荡,看着春天种下的麦苗一天天长高,看着渭河上的商船一天天增多,看着市面一天天繁荣,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

    有的时候,他会在驿道旁的山顶上,一坐大半天。

    看着远处的千村万落,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车,心中就有莫名的成就感。

    这个天下,本来就该这个样子吧?

    文人不要插手军事,武人不要欺凌文人。想安逸的人平静度过一生,想富贵的人去杀敌立功,各司其职,谁也不要越界。

    有的时候,他又会冲动地跑到村落间,一看就是许久。

    村结成里,里构成乡,乡组成县。这一个个村落,才是帝国的基石。

    他在村中,面对着战战兢兢的农人,当然也很无奈。

    不过看着孩童们饭碗里的食物,打量着丁壮们结实的身板,你自然能得出一份结论。

    四亿多人围湖造田,半饥半饱,只会让人越长越矮,越长越弱。

    后世甲午,日军俘虏了大量清军,经统计后,认为清军士兵只在身高一项上胜过他们,但胸围、握力、耐力、速度、反应等方面全面落败,因为日军士兵有他们的政府贷款、引进美国技术,在北海道大力扩建的鱼罐头、黄豆牛肉罐头支持后勤,且以举国之力支持了很多年。

    吃不好,精神也拉胯,还打个屁的仗!有些时候想想,就很离谱,明清生产力是超过汉唐的,但他们军队的伙食却远远不如汉唐。

    还好现在不是这样。他建立的帝国,人均资源还算充裕。

    还有些闲暇时光,他会去市场看看。

    当看到长安附近也出现咸娃鱼干时,心中就很喜悦。

    虽然这种鱼干硬得可以当砖头打人,也没太多人买,但他就是很高兴,因为这是他存在过、改变过的痕迹,满足感油然而生。

    临回长安之前,他还抽空视察了几个县的经学。私下里用尽各种手段,最终确认朝廷给每个学生下发的补助(每月百钱)没有被克扣,这才满意而去。

    看着官员们纠结的神色,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这种天子,一定很难伺候吧?是不是都盼着我快点死?

    不过,二郎也是喜欢外出闲逛的人,小时候算过账、种过地、伺候过牲畜,你们怕是要失望了。

    四月十五,回到长安的邵树德举行了朝会,随后便筹备西巡事宜了。

    皇后折芳霭其实是非常反对他外出晃荡的,但她的丈夫显然是个坐不住的人,她也无力阻止。

    五月初一,邵树德离开了长安,看了一眼“西极道九千九百里”几个大字,出开远门,一日至咸阳。也是在这一天,鸊鹈泉、可敦城方向又有禁军骑兵北出,往碛北草原而去。

    “以前总说带你们出去走走,却甚少兑现。一晃到了人生暮年,再不走就没机会啦。”和煦的暖风之下,四轮马车大敞着,赵玉、张惠一左一右,坐在邵树德身侧,听了这话却没多少伤感,只有无限卷恋。

    赵玉是老病秧子了,身体每况愈下。

    张惠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或许是因为换了个生活环境,没有染上让她致命的疾病,但兴许是年轻时家逢不幸,颠沛流离,身体底子不好,终究还是有些不太行了。

    邵树德本不欲带她出来的,但张惠自己坚持,也只能作罢了。

    去年淑妃封绚病逝,小封晋位淑妃,储氏被册封为昭仪。

    群臣曾议采选美人入宫,邵树德拒绝了,没那个必要,现在这么多女人,够用了,虽然平均年龄日渐偏大。

    当天宿于咸阳西北的温泉驿。

    天色暗下来之后,邵树德让人点起鲸油蜡烛,随手处理刚刚得来的军报。

    被皇后收为义女的刘氏当了宫官,在墙上挂起了地图。

    邵树德时而抬头看着地图,时而阅读军报。

    “南诏兵也不是很行嘛,围攻几百人的堡戍,都要花十天工夫。”邵树德说道。

    张惠在一旁倒茶。

    她知道武夫的心都是硬的,根本不会把人命放在心上。

    当年先夫朱全忠与蔡贼大战,双方十余万人反复厮杀。溃兵乱哄哄往回涌时,后军万箭齐发,当场血流成河。

    被吓坏了的溃兵从军阵左右两侧绕回,收容整顿之后,明日再战,还得“戴罪立功”,充当前锋进薄敌军大阵。

    武夫们有时候很跋扈,但有时候命又很贱,如野草般不值钱。

    邵圣也是血里火里厮杀出来的人,在这件事上,与朱全忠的看法大概差不了多少。

    几百条人命,或许在他眼里只是个数字而已。

    “妾当年在蜀中,就听闻有蛮人入川,穿州过境,纵然是蛮人百姓,不是贼兵,也非常吓人了。”何皇后在二月初生下了一女,这回又随驾了,此时正为邵树德磨墨。

    她说的应该是唐僖宗幸蜀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而她也是在乐安郡王回长安前一年,被梓州选秀送到寿王身边服侍的。

    “那年月,高仁厚还在梓州当东川节度使,西川节度使则是陈敬瑄,田令孜的兄长。”邵树德说道:“陈敬瑄、田令孜,真是好久远的名字了。”

    田令孜为了给朝廷弄钱,得罪了王重荣,于是引来关北、河中、河东三大势力的围攻。而田令孜的本钱仅仅只有王建等忠武黄头军,外加数万神策军,于是他又引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泾原程宗楚为援,最后在长安附近好一番混战。

    出场的这么多人里,只有邵树德还活到现在。

    田令孜被缢死在府中。

    李昌符被阵斩。

    王重荣后来在自家别院被部将刺杀。

    朱玫死于东川,未能一统蜀中。

    王建被俘后,以田令孜党羽的身份斩于渭水。

    程宗楚没几年后病死,关中最后一位忠臣落幕。

    李克用在前些年也死了。

    好一个凄惶乱世!

    赵玉抓了抓邵树德手,大眼睛一直看着他。

    “哈哈!人老了就这臭德行。还是看眼前吧,朕活到现在,自然是有理由的,老天爷不想让朕这么早就走。”邵树德笑了笑,道:“郑仁旻此番亲征而来,兵力众多,有人说是五六万兵,有人说是七八万,还有人说十万以上,声势不小啊。嶲州那些残破的州县堡戍,一个个陷落,黎州南边也顶不住,清溪关也破了。贼人离大渡河已是不远。”

    “郑仁旻怎么筹集粮草的?”月理朵见邵树德停下了笔,便走过来揉按肩膀,问道。

    “事实上朕也很好奇。”张惠、何氏、月理朵三位“皇后”为他服务,虚荣心爆棚的邵树德神思清明,揣测道:“据斥候哨探,大长和国应是征集了大量夫子,不惜代价,长途转运粮草。敌之会川都督府以及大渡河南各部落,也出了不少力。这一仗打下来,这些部落多半也要被扒一层皮。大长和国这破德行,居然还能得到这么多部落的效忠,实在让人惊讶。前唐的蜀帅,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把人逼成这样?”

    “郑仁旻十万众,或许是有的,但不一定全是南诏兵。”月理朵分析道:“或许有大量跟着过来捡便宜的部落丁壮?这些山野之人,消息闭塞,都不一定知道今夕是何年,稀里湖涂受了蛊惑,也是可能的。”

    “多半如此。”邵树德赞道:“惜李唐宾尚未至成都,如今就看六郎能不能应对有序了。”

    李唐宾带着一万多人前往蜀中,速度没那么快。但他事先与燕王有信使联系,方略已经定下了,即把敌军放到大渡河北岸,让他们深入剑南,再聚而歼之。

    说起来很简单,但具体操作却没那么容易,还是需要一点本事的。

    邵树德对各个儿子的考察从未停止过。

    六郎目前给他的印象还不错,理政、治军、用人都有一手,但比起他二哥,还欠缺一些成绩。

    二郎扫平了山南西道各个小军头,然后攻灭李茂贞,杀败了半个渤海国,随后又主持了消灭湖南、淮南割据势力的战争,成绩单是不错的。

    六郎只讨平过一次黎、雅间的蛮人,还复叛了,尚未有力证明自己。

    这次邵树德会仔细看看他在精锐部队抵达前,如何利用蜀兵应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南诏大军。

    “陛下何不遣使者渡河南下,厚礼贿赂各部洞主,令其抄掠南诏粮道?”月理朵问道。

    “你这妇人,蛮会打仗的嘛。”邵树德赞道:“其实朕想过,但否决了。卢、戎、播等州南部的这些蛮獠,心思叵测,且因为文化、语言、习俗等原因,多心向南诏。朕若派使者南下,则会打草惊蛇,让郑仁旻犹豫不决,顿兵大渡河南岸,那样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还不如镇之以静,只要此战获胜,这些部落会认清形势的,届时说服他们追击残敌就容易多了。”

    “陛下圣明。”月理朵说道。

    她大概明白圣人的方略了,竟然是想一战吃掉南诏主力大军。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合理的。如果再嶲州纠缠,那个山势地形,摆不开大军,只能小规模战斗。且不说粮草消耗,单就战阵而言,完全是放弃了自家大兵团作战的优势。届时敌人依托地形节节抵抗,即便总吃败仗,一次也死不了几个人。如果再从后方征调新兵,如果拖个一年半载,新兵又练成老兵,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

    “最迟五月中,郑仁旻就会突破大渡河,届时李唐宾估计才到成都左近,还来得及。”邵树德看着地图,说道:“婆闰这次也去了,希望他能表现得好一些吧。”

    月理朵想起这个弟弟,暗暗皱眉。

    “别多想了。”邵树德笑道:“南诏那么大,又复杂无比,朝廷不可能全部捏在手里。婆闰这个做舅舅的,在为他的外甥打封地呢。”

    月理朵无言以对。

    “希望到凤翔府的时候,能听到好消息。”邵树德接过张惠递来的茶,说道。

第四十一章 拓跋

    拓跋彝敏、彝超兄弟二人正在奋力收割着地里的农作物。

    时已五月中,去年秋天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然到了收获的季节。

    他俩笨手笨脚的,一上午也没割几行。邻人刘三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帮忙,条件是以部分收获的粮食或干脆支付钱帛作为代价。

    兄弟俩大喜,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

    他们真不缺钱。

    父亲拓跋仁福莫名其妙失踪,好在家人没受到牵连,只被没收了家产。似乎过了这么些年,有些事已经澹了,大夏圣人并不打算追究——这么一想,父亲跑得可太傻了。

    在阿翁(拓跋思敬)的安排下,拓跋氏全家十余口人迁移到了岐州天兴县,利用官面上的老关系,买了一块公地,大约一顷有余,耕作了起来。

    买地的钱都是阿翁出的。但阿翁在去年过世了,给他们分了不少家产,至少在天兴县厚福乡这一片,拓跋氏是首屈一指的大户。

    大户也得自己种地,因为找不到佃农。北边邠宁、泾原两地曾经茫茫多的吐蕃人、羌人、党项人,要么自己分了地,要么不知道被迁移到哪去了,如今竟然难以找到佃户,实在愁人。

    再加上邻人们也对拓跋家购买公地很是气愤,人就更难找了。

    所谓公地,就是字面意思,属于官府手中未分配出去的土地。

    公地的用处很多,以前唐为例,一部分公地就作为“职分田”来给官员发补贴,即这块地的全部或部分收入,发给对应的官员。官员离任后不再享受这个待遇,换下一个人。

    驿站的驿田也是公地的一种。驿田收入归驿站,作为朝廷补贴的一部分,驿将离任后,自然也就无法支配这部分收入了。

    除此之外,祭田、草场、山林、皇陵、禁苑、行宫等,都算公地,名目还是很多的。

    公地的管理不严格,此时人少地多,也找不到足够的人去耕种,因此大部分都荒着。

    周边百姓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公地荒废无用,他们会驱赶自家养的牲畜去吃草,增加家庭收入,有人甚至还特意洒了牧草种子,以便荒地上长出更优质、更高产的饲料——对农户而言,草也是资源,而且是比较重要的资源,官府收税还经常收干草。

    拓跋家买走了不下一顷的公地,自然让附近的百姓很不满。但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有传闻拓跋思敬与岐州刺史是通家之好,这等人是他们难以招惹的。

    拓跋彝敏、彝超两兄弟又不是傻子,当然感受到了这种若有若无的恨意。但他们也没办法,难不成把地退回去?怎么可能!因此关系就这么僵着了。

    今日遇到邻人愿意帮忙,那可真是喜从天降。这不仅仅是钱的事情,还代表着他们能否融入本乡的问题。

    午时,二人的妻子端着挎篮,到田间地头来送食水。她俩都是扬州人,出身不错,长得水嫩水嫩的,一点都不似农家妇人,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拓跋彝敏想了想,让娘子分一些食物给邻居们。

    这些人的家庭并不富裕。因为要干农活,家里特地买来猪膏,和面制成蒸饼吃,一上午估计早饿了。

    娘子并不乐意,但彝敏坚持,也就去了。

    “谢拓跋娘子了。”刘三接过一个撒了芝麻的胡饼,小心翼翼地嚼吃着。

    他吃得很快、很急,临了,还把洒落在腿上的芝麻粒一一捡拾起来,放嘴里吃掉。

    他儿子也在旁边,分到了一小罐咸鱼干炖的汤。

    “早韭晚菘,杜娟手艺不错。”拓跋彝敏也坐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鱼汤。

    “这鱼莫非是在哪个野河沟里钓的?怎么这般大?”刘三吃完后,喝了点水,看着儿子手里的鱼汤,问道。

    “非也。”拓跋彝敏实话实说道:“去年冬天从长夏商行买的,据闻是辽东鰟头。价钱比鲤鱼稍贵,但本地吃不着这种海鱼嘛,定价高倒也情有可原。这鱼肉其实很硬、很老了,也有股子怪味,若非有香料遮掩,老丈你怕是吃不下去。”

    刘三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拓跋彝敏。

    辽东在哪里他不知道,他最远只去过河东,还是李克用刚死后一两年,作为关中土团兵镇守过沁州。听拓跋彝敏的语气,应该比河东还要远。

    这么远的距离,大概是通过黄河、渭水运过来的,还得是深秋、初冬大河封冻前那一两个月。运到长安后,往西这一段渭水却不一定好走了,多半只能陆路运输。到了天兴县,价格居然只比本地鱼稍贵,那辽东鱼价得有多廉?

    “哈哈!”看刘三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拓跋彝敏笑了笑,道:“其实是长夏商行运了一批鰟头鱼干过来,因为长途转运,所费甚多,价钱定得高了,所以卖不出去。带着股怪味的鱼干,比本地鲜鱼还贵,当然卖不出去,最后只能认亏降价,被我买了一批回来。”

    其实,鱼干是用盐腌的,卖贵一点并没什么。但京西北这一片的盐价嘛,真不算什么,这点便宜就没多少人去占了。

    “原来如此。”刘三点了点头,道:“其实现在路好着哩。当年我去河东,驿道上那车辙印深得跟水沟一样,还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要崴了脚。今上修新路,都通到州里吧?”

    “其实没有全通。”拓跋彝敏说道:“长安到潼关之间,也只通了一部分,有些地方可以跑大马车,有些地方就不行了。长安往西,只有长安到乾州是全通的,乾州往西则不然,有些县乡修好了,有些没有。”

    “拓跋大郎懂得不少。”刘三说道。

    拓跋彝敏闻言有些郁闷,我当年在淮南,好歹也是将校家庭出身,不比你这田舍夫懂得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刘三去过河东,也算见过世面了。

    “再说这长夏商行,其实是内务府的产业。内务府知道么?”拓跋彝敏问道。

    刘三摇了摇头。

    “就是给天子赚钱的衙门。”拓跋彝敏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又道:“他们运鱼干来关中,其实是败笔,以后应该不会这样做了。但前些时日运了一批海象牙过来,很快被人抢购一空,赚疯了。”

    刘三听了还没什么,但他儿子刘大壮却为之神往:生活在海里的象,那是什么模样的?

    拓跋彝敏注意到了大壮的神色,说道:“你若愿意,可以去当武夫。平海军一直在招人呢。”

    刘大壮有些意动。

    刘三直接打了他一巴掌,怒斥不已。

    拓跋彝敏、彝超二人笑得乐不可支。

    不远处的驿道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随后便是大队车马,车上载着人和货物,百十个总是有的。

    拓跋彝敏一愣,下意识走上前去观看,心中想着莫非是从蜀中北上的?

    因为他们从南方过来,而那条驿道是通往蜀中的……

    夏随唐制,并不限制百姓迁移。

    《唐六典》中有“乐迁之制,居狭乡者,听其从宽;居远者,听其从近;居轻役之地者,听其从重。”

    安史之乱前,百姓迁移还受到相当程度的限制,因为当时收税是租庸调制,府兵也大行其道,但全国范围内迁移的人口仍然很多,主要是去往淮南及长江南岸这一片。

    安史之乱后,府兵制早就完蛋了,且收税实行两税法,人口迁移更加频繁。且之前严格限制的两京、边境军州也慢慢放开了,人口迁徙的条件更加宽松。

    不过有一说一,制度上允许你迁移,但真正有行动力的还是少数,除非战火烧到头上。

    “敢问……”拓跋彝敏上前刚说了半句,就被人打断了。

    “莫多说了,南诏兵过了大渡河,气势汹汹,黎州城都被攻破了。”

    “雅州也快了,我们到成都时,已经有雅州人逃过来,说那边快被围上了。”

    “雅州定然保不住的,这次官军打得太差了,一触即溃,贼人气势好盛,连连追击。”

    “我看成都都保不住。”

    “成都肯定保不住,南诏不会杀到汉中吧?”

    “应不至于。但胜捷军都是一帮什么人?平日里耀武扬威,结果一上阵,打得这般稀烂。”

    “也不知道要打多久,这买卖还做不做得了?唉,对了,这位兄弟,州城往哪边去?急着发卖货物。”

    原来是商徒!

    拓跋彝敏笑了笑,问道:“都敢出门做买卖了,还这般慌张,能济得甚事?”

    问话之人脸上有点挂不住,强辩道:“你没见过三十万大军的样子,满坑满谷,吓都吓死你。”

    “南诏有三十万大军?”拓跋彝敏不信,道:“都什么货物啊?”

    “你又不买,问那么多作甚?”不过商徒还是简略说了一句:“都是黎、雅二州盛产的物事,麸金、椒、麻、麝香、牛黄、茶叶。”

    “沿着这条道向北直走二十里,有漆方亭,为饯饮之所。过了漆方亭不远,便是州城了。”拓跋彝敏说道。

    “多谢。”商徒行了一礼,抬头之时,看到了正在收割的麦田,赞道:“好一副太平盛世景象,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拓跋彝敏斜眼看了他一下,小小商徒,这点日子就满足了。易地而处,他早就在黎、雅二州操起长枪,搏那富贵了。

    “慢着!”他拉住正待离开的商徒,问道:“你在蜀中,有没有见过操淮南口音的军士?”

    “没有。”商徒轻轻挣开,退后两步,道:“我只在龙剑二州见过操河南口音的武夫,他们在那屯驻很久了,当时似乎在拔营南下。淮兵?一个也没见到过。”

    “哦,那你走吧。”拓跋彝敏让开道路,说道。

    看样子淮南降兵没去蜀中啊。

    唉,十万大军,一朝分崩离析,如今天南海北,竟不知星散何处。

    他是在淄青出生的,但在扬州长大,对淮南的感情很深。因为父亲出任幕府骑将的关系,他在淮军中有不少朋友,自然很关心他们的状况。

    之前听闻有淮军被调到西南去了,如今却了无音讯,让他有些忧愁。

    燕王到底会不会打仗?不行让我去,上马冲杀一阵,不信蛮獠不溃。想到这里,拓跋彝敏居然生出股冲动:之前看不起刘三那田舍夫,可如今的我不也是田舍夫?

    种地那么麻烦,这田舍夫当得也没意思。与其这般蹉跎下去,不如南下从军,与南蛮好好干上一场,说不定就有场富贵呢?

    朝廷怎么不在岐州募兵?等得都快急死了!

第四十二章 主帅

    佑国军其实比商徒看到的那会还要更早南下。

    蜀中已入手不少年了,但朝廷每两年都要派一支禁军驻守川北的龙剑二州,可见对这里是多么地不放心。

    如今轮到佑国军在驻守。

    作为第十支禁军步队,该军齐装满员,足足两万五千人,是蜀地一支不可忽视的武装力量,任何想要造反的人,都要掂量下控制着川北门户的佑国军的威慑,以及随时可能通过龙剑南下的源源不断的平叛兵马。

    所以多年来没人敢反。

    对佑国军而言,如果蜀中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叛乱,他们是不会离开驻地的。在剑南道,即便是贵为皇子的燕王也无法指挥他们,但如今显然不一样了……

    蒙蒙细雨,江阔云低。

    一将骑着黄骠大马,奋勇冲进人丛之中。马槊挥舞之下,敌骑兵刃尽被挡开。

    百余骑紧随其后,出槊如龙,错身而过之时,已挑翻了十余人。

    骑将很快冲透人群,挑着一具尸体,侧向一甩,正往前冲的敌军步队也慌乱了一下。

    骑将冷笑一声,兜马回转,带着同样冲破人群的百余骑,反向冲杀了回去。

    而在正面,更多的骑兵还在提速,粗长的马槊被细雨洗得发亮,闪耀着森森寒光。

    “噗!噗!”槊刃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鲜血洒满大地,在雨水的冲刷下汇入溪流,最后冲进了浩浩荡荡的平羌水之中。

    而平羌水的河面上,竟然还有许多尸体在浮浮沉沉,看着极为瘆人。

    敌骑终于坚持不住了,向两侧溃散而去。

    他们的马比较矮小,装具也不行,被连番冲击,已然死伤了百余人,心胆俱寒。

    敌军步队的指挥官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退却。

    就在这时,却见对面那骑着黄骠马的大将又冲了过来。

    “呼!”一矛飞至,扛着大旗的士兵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呼!”又一矛飞至,傔旗也倒下了。

    大旗轰然倒地。

    “杀!”对面的骑兵已经聚拢了队形,不顾雨地湿滑,缓缓提速冲了过来。

    而在西面的山坡上,大队士卒正呐喊着下山,杀气腾腾。

    “跑啊!”敌军步队也崩了,千余人丢盔弃甲,转身溃散。

    骑兵呼啸着冲了上来。

    他们换上了轻便的铁挝、铁锏、马刀,沿着溃散骑军的外围轻轻划过。

    从远处看来,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骑兵大队只在敌军步队外围轻轻“蹭”了一下,敌人正在溃退的密集步兵阵型就“薄”了不少。

    骑兵再“蹭”,阵型又“薄”了一些。

    连蹭两下后,那位骑将忍不住了,直接带人冲了进去,将敌溃兵一切两段,大肆砍杀。

    天空电闪雷鸣,雨势渐渐加大。

    场中的所有人都不为所动,目光紧紧盯着尚未彻底结束的战斗。

    这是一场南方极为少见的高水平骑战。领军大将手下不过三百骑,但勇勐无匹,且会用脑子打仗,骑战素养远远超出在场之人一大截。

    在他的带领下,数百南诏骑兵被打散了,随后又蛮横地冲入敌步兵人丛之中,收割最后的战果。

    看得人心神摇曳!

    “得得……”战斗很快结束了,黄骠马大将提着血肉模湖的人头,冲到了山麓边上,然后翻身下马。

    “殿下,已斩贼将,可以入城了。”他将首级献了上去,禀报道。

    “王将军真是神人……”邵明义翻身下马,将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亲手扶起,赞道:“纵马驰骋,斩将夺旗,几无一合之敌。大夏军中,怕是只在徐老将军一人之下。”

    “殿下过誉了。”王郊说道:“贼人只是暂时退去,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殿下请入城。”

    “好!有王将军在,我又有何惧?”邵明义爽朗一笑,看着已经冲到山脚下的守军。

    他扎着红抹额,甲胃齐全,弓梢之上已经挂好了弦,一副准备厮杀的样子。

    在他身后,还列着整整四个指挥的骑士,一半是在洛阳、汴州招募的勇武步卒,一半是柔州契必部的精锐骑兵,随他征战至今。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犯险至雅州?”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行完礼之后,责道。

    邵明义没有介意他的语气,反而说道:“将士们在前方厮杀,每日都在死人,我在成都如何能坐得住?张将军守雅州,衣不解甲,夜不能寐,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在后面逍遥?雅州数千将士,皆国家忠贞之士,我说什么都要来抚慰一番。”

    张武是李茂贞降将,地位有些尴尬,此时听了有些感动,但还是跺了跺脚,叹道:“殿下不该来的,贼军已经大至,实在危险。唉!”

    说完,他转过身,看着已在山脚下列好队的胜捷军将士们,道:“邵家儿郎没一个孬种,虽千金之躯,亦至一线冲杀,弟兄们好好打。哪个兔崽子敢不卖力,我剁了他!”

    “殿下千岁!”军士们齐声高呼,士气大振。

    邵明义脸涨得通红,显然心情十分激荡。

    “进城!”他大手一挥,道。

    ******

    雅州理所是严道县(今雅安西),在雅安山上。

    这是一座典型的山城。州治左,县治右,文庙居中,皆倚山而建。

    北宋大中祥符年间,以地多岚瘴,徙山之麓。

    邵明义进城的时候,因为下雨,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岚瘴。不过张武在此驻守多时,很清楚一旦太阳升起,蒸腾之下,山间各种瘴气会弄得人很难受,尤其是北方来的人,非常难适应,常常会想搬到山脚下去。

    严道县东有平羌水,水面有绳桥。

    “伪帝郑仁旻已至黎州,很多人都看到了黄伞盖,应做不得假。”甫一入州衙,张武便迫不及待地介绍了起来。

    “其先锋大将杨诏,乃东川节度使杨干贞之弟,统兵不下两万,又招徕了黎、雅蛮獠两万余,声势不小。”

    “杨诏此时当在州南二十七里外的长贲关。其一路行来,屡战屡胜,嚣张不可一世,兵散得很厉害,四处劫掠。”

    “昨日杨诏遣人渡河北上,往名山县方向哨探。可见其完全不把雅州放在眼里,殿下若集结精兵给他来一下,说不定会让他措手不及,大败而回。”

    “光败一个杨诏又有何用?”邵明义直接否决了,问道:“郑仁旻有多少兵马?战力如何?”

    “很难说得清楚有多少兵。从此向南,到处是归附郑仁旻的部落,其兵马也非常众多,充塞山野,斥候很难窥其全貌。只听闻号称‘三十万’大军。”张武说道。

    邵明义点了点头。

    雅、黎的地形虽然比嶲州好一些,但也处于山区,只不过山势相对和缓罢了。在这种地形里,基本不存在“三十万”大军活动的空间,甚至连足够的驻地都没有。

    郑仁旻撑死了十万大军,甚至还不到,且被地形切割成了几部分,没法聚在一起。

    当然,夏军主力若过来,也没法过分集结在一起,也会被地形分割。

    大西南就这个样子,史书上说谁谁十万大军厮杀,实际情况是满坑满谷都是兵,这一道峡谷内的双方已经接战,那一道山梁后的人还在行军,可能压根不知道这边已经打上了。

    “我军布防如何?”邵明义又问道:“我看绳桥南岸的营寨修得不错,军士们也在加挖壕沟。但光靠一条桥可不够,上下游适宜建浮桥的地方可有?”

    “有,好几处,末将都已遣人反复确认过。”张武说道:“船只也搜罗了起来,保存在北岸隐秘之处。如果大军南下,渡河不成问题。”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邵明义的脸色轻松了许多,道:“先拿雅州来耗一耗南蛮的士气。雅州是难得的能稍稍展开大队人马的地方,贼人肯定会蜂拥而至。方才进城前,王将军击破的就是前来试探城防的贼军吧?”

    “王将军所斩之将名叫杨峨,之前长贲关就是他攻下的,听闻是杨干贞的族侄。这种人死了,贼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大举前来,想要找回场子。此番北上,他们可还没吃过什么大亏呢。”张武说道。

    “这人本事稀松。大旗倒下,就该纠合精锐,亲擎大旗,反向前冲,待迫退我马队,方可在后续人马的接应下,徐徐而退。”王郊说道:“但他慌乱无措,被溃兵裹挟,身不由己。我直接冲了上去,斩其首级,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王将军也别过分小看了敌人。”张武苦笑道:“南蛮之兵,比起胜捷军来,整体战力只是稍逊,有的精锐人马甚至还要强过胜捷军。轻敌之下,怕是要吃亏啊。”

    王郊只看了他一眼,懒得多话。

    如果是一百六十年前阁罗凤时代,连续歼灭十几万唐军,让剑南节度留后李宓沉江而死的南诏,他当然会小心一点。

    如果是一百二十年前异牟寻时代,连续击破吐蕃,俘其五王,降众十余万的南诏,他也会上点心。

    但盛衰自有其时,如今的南诏早就没有当年强横的战斗力了,一试便知。

    “南蛮来了岂不是更好?”邵明义突然有些激动,他按捺住心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打出我的帅旗,让贼人过来。李都头已在成都整顿兵马,须臾可至,咱们便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摧破敌军主力。”

    张武听了大惊失色,道:“城内不过三个不满编的指挥,才五千余人,加上土团乡夫也不过万人,殿下千金之躯……”

    “什么千金之躯?”邵明义直接打断了张武的话,道:“邵氏得天下,可不是坐在后面风花雪月得来的,而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圣人起兵之时,多次与人阵列而战,指挥若定。我既为邵家子,又如何能胆怯惧战?再者,我与王将军还带来了数千人马,雅州又添虎贲,当无忧也。”

    张武沉默了片刻,试探道:“李帅知道这事吗?”

    “李唐宾是副帅,我才是主帅。”邵明义说道。

    张武无话可说,只能道:“我这就让人腾出地方,供援军进驻。”

第四十三章 坑

    建极十三年五月十九日,成都南郊,大军誓师后次第出发。

    剑南道转运副使王缄、成都尹卢程作为行营的正副供军使,也将随军出发。

    王缄是河东系的官员,李克用去世后,出于统战需要给安排的官职。

    卢程则是前唐旧官僚,经太子邵承节保举,在段凝离任后,出任成都尹。

    李唐宾也是来了蜀中之后才仔细琢磨这两个人的底细的。

    他不是傻子,只不过有些事懒得多管罢了。

    在他看来,这个王缄看起来似乎是李克用旧部,实则是太子的人,至少已经暗中投靠了。

    卢程则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系,所有人都知道。

    他又想起原成都尹段凝被调走后,直接出任河东道转运使,这河东旧人与太子的关系真的一言难尽啊。

    或许是来得太晚了?只能走捷径,投靠太子?

    李唐宾觉得他猜测的就是真相。

    不过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啊……

    李唐宾微微有些蛋疼,真觉得圣人老了?他常伴圣人左右,对这位面善心黑的天子再了解不过了。若说这天下有谁能让他服气的话,只有今上了。

    太子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圣人注意之下。只不过有些事默许,有些事容忍罢了。

    剑南这地方是太子打下来的,上上下下原本都是太子的人,尤其是李茂贞降官降将一系,基本都投靠了太子。甚至就连巡抚使郭黁的立场都很难说,至少他没有怎么动太子安排好的将官。

    这么一个铁桶般的地方,圣人真会看不到?

    这不,燕王两度入蜀,就是没太子什么事。李唐宾每每想到此事,都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如果燕王再在蜀中待个几年,太子安排好的局面就要面目全非了。行营都指挥使,可是军政一把抓,换点官员等闲事耳!

    当然,这不是说圣人对太子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这只是天子的本能动作罢了,太子可以安插官员,甚至可以掌握一部分军队,但天子有时候会宣示下自己的存在,体验下自己的掌控力,让太子不要那么——急。

    邵家的狗屁倒灶的破事!

    李唐宾撇了撇嘴,抬眼看向驿站外送行的成都父老。

    “终日整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有那工夫,不如多捐点钱粮。”李唐宾路过一众成都耆老士绅旁边时,嫌弃地说道。

    众人脸色一白。这让他们想起了藩镇割据时代,被武夫们拿刀逼着出钱的苦难日子。

    陈敬瑄、李茂贞两代蜀帅,横征暴敛,几乎把他们榨干了。而川中也连年混战,人口大减,世道凋敝到了极点。也就这几年缓过了一口气来,可你又要来抢钱?派捐这事,咱们哪回不参加?可别瞎折腾了。

    “瞧你们那熊样。”李唐宾哈哈一笑,策马而去。

    此番南征,成都行营几乎精锐尽出。

    他从长安带来了一万四千人马,驻守川北的佑国军也差不多南下了两万人,外加胜捷军一万六千人,全军近五万上下。

    不是不想多带,主要是没必要。

    川南是什么地形,打了一辈子仗的李唐宾能不清楚?打仗这种事情,不是人越多越好的,不中用的兵,他只会浪费粮食,甚至阵前溃逃坏事。

    越是补给困难的地方,越是要用精兵。等局面打开以后,或许可以撤走精兵,让杂兵上阵,但现在不行。

    至于南征的战术嘛,说实话,李唐宾没想玩什么花的,就是与敌决战。

    战略上已经把敌人放进来了,本身就打的一战破敌的主意。而且,雅安之战,还可以近距离观察敌人的战斗力,只要觅得机会,直接就一把压上去了。

    数万大军耀武扬威,一路南行。

    刘鄩、丘增祥、王济川、朱珍、邵知言等大将紧紧跟在李唐宾身后,王彦温、李存信、刘知远、相里金、贺德伦、白奉进、邵知为、杨定真等次级军校稍稍落后几个马身。

    充当先锋的佑国军都虞候李璘,已率五千步骑提前出发,这会已进抵成都府西南四十里外的双流县。

    述律婆闰、杨师厚二人,则带着两千骑兵、两千蜀兵外加东川的两千蛮獠兵,绕道陵荣,直下戎州,是为偏师。

    李唐宾没指望他们这一路创造多大战果,反正是步闲棋,能创造战果最好,不能创造便罢,丝毫不惋惜。

    大夏家大业大,损失个万儿八千的兵马,已经不至于让人多么肉疼了。

    这是战术方面的偏师。

    在战略方面,无论是李唐宾亲领的大军,还是述律婆闰、杨师厚带着的几千兵马,都是“正兵”。

    “奇兵”则是由淮南降将朱延寿统率的龙虎军一万八千众,他们在牂、播二州还征集了万余蛮獠,一路向西南方向进发,往响应南诏的昆明部落的地区进发。

    只不过这段路年久失修,显然不太好走。在沿途各部落征粮时,也不一定会那么便利,最终能发挥什么作用,则不好说了。

    驻守邕州的顾全武部并没有划归成都行营指挥,他们暂时也没法出击,因为在征集粮草的过程中,蛮俚部落不堪压榨,愤而造反,这会正处于平叛之中。

    李唐宾尚不清楚那边的情况,知道了也不认为有什么。

    隔着千山万水,他们也帮不了剑南主战场,爱咋样咋样吧。

    ******

    雅州城东的山坡上,战事渐渐变得激烈了起来。

    因为百姓大量逃亡,南诏兵没劫掠到太多东西,不是很满意。思来想去,也只有先拿下雅州城了。

    黎州城已经被他们攻破,所获甚大。光掠夺到的上万人口,就让各军喜笑颜开。带回国内之后,大家都可以分一分,实力又有所增强。

    听闻雅州比黎州更大、更富庶、人口更多,那么就很有必要将其拿下了。

    最重要的是——雅州城头打出了夏国燕王的旗号,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不夸张地说,若捉住了此人,邵树德起码拿几十万贯钱财来赎人,这里面的利益太大了。

    五月十七日,大长和国先锋大将杨诏至雅州城东,总督各部战事。

    他先派本部兵马攻绳桥南岸的胜捷军营垒,一连攻了三日,不克。且遭到雅州城内冲下来的兵马侧击,甚是麻烦。

    于是转而挖壕沟,围困住平羌水南岸的大营,开始仰攻雅州。

    这一打又是两天。

    五月二十二,燕王邵明义登上城头,俯瞰山麓。

    “贼人如此仰攻很是吃亏,但锲而不舍,或许有诈。”邵明义将张武唤了过来,问道:“如果贼人绕道后山,有没有可能得逞?”

    张武思虑了一下,道:“山高林密,没有道路,很难迂回。”

    “樵夫走的砍柴山径呢?”邵明义没有放松警惕,追问道:“商徒为避开税卡,趟出的小路呢?有没有?”

    “这个——或许是有的。”张武是东川合州人,对西川这边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听了之后立刻唤来几名本地商徒,仔细询问。

    “殿下,确实有两条小路,都是樵夫、猎户上山走的,狭窄逼仄,艰险无比。有些不法商徒也会利用这些道路逃税。”

    邵明义点了点头。这才对嘛,潼关禁坑,最初就是逃税的商人趟出来的路。大路之外没小路,就像吃肉不放香料一样不可思议。

    “知道怎么做吗?”邵明义问道。

    “末将立刻遣人伏于道旁,静候敌军。”张武答道。

    “贼人不一定会从后山来。”邵明义说道:“我也只是提出有这么一个可能而已。每条路放个数百人即可,重点在于吓退敌军,不至于让咱们措手不及。从后山远道而来,兵甲不全,粮械两缺,重点在一个‘奇’上面,可一旦被发现,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殿下用兵果然老成。”张武一脸佩服地说道。

    邵明义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学的圣人。《新书》都快让我翻烂了,征战之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招。杨诏急着破城劫掠,又想捉住我,定然倾力来攻。你看他派出的兵马,已经不仅仅是黎、雅蕃兵了。”

    张武转头望去,却见一大群装备着铠甲利刃、强弓劲弩的蛮兵正沿着山道往上猛攻。

    南诏,并不是啥都没有的部落。

    这是一个立国时间很长的国家,有自己的兵器制造业,有官员管理马政,有成建制的骑兵甚至具装甲骑。一百多年前,他们可是让唐玄宗连连吃瘪,让极盛时期的吐蕃惨败连连。

    一百多年后,如同渤海一样,国势衰弱了,没以前那么厉害了——夏人嘴上称呼他们为“南蛮”,但心底可不会真以为他们是野蛮人。

    这会在进攻的应该就是杨诏的老部队了。装备还是不错的,配合也相当娴熟,看着是经制之军,比那些蛮獠像样多了。

    但终究处于仰攻状态,颇多不利。打着打着,就有些吃不住劲,伤亡实在太大,这一波进攻的人已经耗尽了士气,开始向山下溃退。

    “咚咚咚……”鼓声擂起,在夏营后方休整多时的一支部队骤然杀出,追着溃兵猛砍猛杀,收割战果。

    山道虽然宽阔,但混乱之中的南诏兵依然被冲得跌跌撞撞,哭喊之声连片。

    邵明义不看了,转身下了城头,张武也赶紧去布置后山的事情。

    杨诏打了两天,也就一开始冲破了山脚下一个营地,随后就被阻于半山腰上的一处缓坡。看这样子,他还得再打几天,才有可能进至雅州城下。而这个过程中,不丢下几千具尸体是不可能的。

    攻雅州要死多少人?估计杨诏心里也没谱,因为他不知道城内确切的兵员数量。但来都来了,不打一下又心有不甘。而且,如果真对雅州视而不见,继续北上的话,人家还可以从山上杀下来,断你后路,你怎么办?

    有些事情是明摆着的,容不得你半点取巧。

    有些坑也是明明白白在那的,你没有选择,只能跳下去。

第四十四章 铎鞘

    郑仁旻是个有雄心的人,同时也是个没什么逼数的人。

    或许是一开始的顺利让他昏了头,当前方传来消息,杨诏顿兵于雅州城下的时候,他就很不满意了。

    五月二十四日,他在黎州召开了朝议,商讨下一步的行止。

    参会的都是重臣大将,以及外藩节度使、蛮部大首领。

    辰时,鼓乐齐鸣之后,一队手持铎鞘的宫廷侍卫入场列定,身着龙袍的郑仁旻在宫人的簇拥下,坐到了龙椅之上。

    “拜见骠信。”群臣纷纷拜倒于地。

    “起身,赐坐。”郑仁旻手中也拿了一柄铎鞘,让人看着有些不安。

    铎鞘是南诏时代的宝物。

    阁罗凤攻越析诏,得此神兵。从此以后,铎鞘便作为南诏的“天降神兵”,是天命的象征,“王出军必双执之”——铎鞘是一种有长柄,外形似刀戟、残月的武器,与郁刀、浪剑一样,是南诏军队常用的制式长兵器。

    不同文化、不同环境、不同审美的国家,其兵器自然也与中原不一样。

    自阁罗凤在战场上缴获铎鞘后,此兵器一直是南诏王室重宝,代代相传。

    异牟寻时代,因为与唐朝会盟修好,其宰相尹辅酋入使中原,奉表谢恩,将铎鞘作为国礼献给唐室——这是阁罗凤所得正版铎鞘,并非工匠打制,据传闻乃“天降”,生来就是一副神兵利器的样子……

    遗憾的是,正版铎鞘那么神奇,“所击无不洞,夷人尤宝,月以血祭之”,长安却找不到了,或许已经遗失在战乱之中,就像南诏的国运一样。

    郑仁旻手中的这柄铎鞘虽然看着华丽,但却是在西京大理寻名家打制的猴版,没有那种强烈的天命象征意义了。

    “杨昶,黎州旬日便攻破了,为何雅州迟迟难下?”郑仁旻坐于上位,轻声问道。

    这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双眉稀疏,颧骨高耸,从面相上来说,一股刻薄之相——对普通百姓而言,二十五岁不小了,但对天子来说,着实十分年轻。

    郑仁旻的眼神也不是很锐利,似乎还带着几分畏怯。但仔细观察的话,又可以看出几分残忍乃至癫狂的底色,这是一个被逼到墙角后,有着很强烈毁灭欲望的人,毁人,也毁己。

    杨干贞不是很看得起他,甚至有些想杀了这厮,自己到龙椅上坐一坐。但他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有完全把握的话,绝对不会轻动。

    “骠信,夏国邵氏宗亲燕王坐镇城内,鼓舞士气,还带了援兵,急切间难以攻克也是寻常。”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下意识握了握手里的铎鞘,长久没有声音。

    清平官(布燮、宰相)段义宗抬头看了看郑仁旻,突然说道:“骠信,此番出兵,拓地已然不少,如果攻不下雅州,也没必要硬来,或许……”

    “段昶!”郑仁旻仿佛突然被惊醒,立刻反驳了起来,他的语气又急又快,道:“如果就此退兵,黎州可能守住?”

    “难。”段义宗不太喜欢说假话,如实回答道。

    “如果退到大渡河以南,一定能守住嶲州吗?”郑仁旻问道。

    “或可试试。大渡河水势湍急,只可以小船、皮筏济渡,防守起来的话比较简单。嶲州又地势艰险,或许……”

    “一定能守住吗?”郑仁旻追问道。

    段义宗果然是老实人,只见他摇了摇头,道:“不一定。”

    郑仁旻又看向丽水、银生等节度使,问道:“出兵以来,你们掳掠到的人口、财货,都足以弥补开销吗?都满足了吗?”

    几位外藩节帅面面相觑,皆不能对。

    “元知道,国中很多人在等着看笑话呢。”郑仁旻冷笑一声,又道:“甚至就在这座城池之内,都有人心怀叵测。但诸位可别忘了,先帝在位期间,是如何对待有谋逆之心的人的?元登临大宝数年,尚未行此激烈之事,莫不是都以为元好说话?”

    “骠信息怒。”众臣纷纷解劝。

    你别说,郑仁旻这番话还真有那么几分作用。

    今上不怎么样,先帝郑买嗣可是个狠人。郑氏宗族数百人在各地为官,尤其是大理、鄯阐两京重地,尤多郑氏子弟,这都是郑买嗣时代布的局。

    大长和国与南诏一样,只要京师大理和陪都鄯阐府不乱,外藩节度使、蛮部首领就很难有机会,除非他们联合起来。

    但那么零散的部落,联合起来又谈何容易?唯一的机会,只有实在民不聊生的时候,才会出现诸如前唐黄巢起义那种事情,才会有野心家的舞台。

    杨干贞暂时还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不是真的怕了郑氏,而是担心为王前驱,当他与郑氏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被别人捡了便宜。

    “十万大军北伐,耗费何其之多!”见众人都不说话了,郑仁旻有些满意,继续说道:“嶲州残破,夺了区区三个县,所获极少。黎、雅二州也不是很富裕,诸位想想,跟着咱们一起来的部落,黎、雅间响应咱们的洞主、首领,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就退兵?如果什么都没得到就走了,下次再出兵的时候,还能那么容易使唤他们吗?”

    这话说得也是正理,段义宗听了又是长叹。

    洞主首领们提着脑袋跟你上阵,是来抢钱抢粮抢人口的。如今才得了多少钱粮人口?自己都不够分的,又怎么可能给洞主们?伱现在退了,下次就别想使唤他们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要算账的!

    “杨昶!”郑仁旻看向杨干贞,道:“拿着元的铎鞘,带上你的兵马,夺下雅州城。若夏人攻来,你就与他战。用郁刀斩下他们的头颅,用浪剑刺穿他们的心脏,用马蹄践踏他们的躯体,用鲜血祭祀这柄铎鞘。不要怜悯他们,他们既然敢于抵抗,就要做好死的觉悟。去吧,一路打到成都,元就在你的身后,十万大军就在你的身后。剑南是大长和国的福地,攻下来之后,可以让你当真正的东川节度使。”

    “末将遵命。”杨干贞稍稍犹豫了一下,应道。

    ******

    从黎州到雅州接近三百里,杨干贞将部队交给子侄辈统带,自己轻车简从,数日即到。

    “雅州是铜墙铁壁吗?打了十天了,居然拿不下来。”甫一见到弟弟杨诏,杨干贞便拿着马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丝毫不顾忌有外人在场。

    杨诏硬挺着不说话,等兄长打完后,才说道:“地势如此,我能有什么办法?”

    杨干贞冷哼一声,看向西边。

    今天起了大雾,对进攻是有利的。事实上这几天一直有雾,不然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在两天前攻破山腰处的夏军营垒,进抵城下。

    此时浓雾之中鼓声阵阵,厮杀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惨烈的攻城战仍在继续。

    “死多少人了?”杨干贞问道。

    “六千七百多。”杨诏说道:“咱们自己的人只有两千。”

    听起来似乎不多,但这只是死的人,伤的人呢?

    杨干贞目光一扫前方浓雾之中,已经有排着长龙的夫子抬着伤兵下来了。

    伤者或哀嚎,或咒骂,或哭喊,让杨干贞直皱眉头,太影响士气了。

    伤兵营地边缘,还有许多人在唉声叹气。

    他们身披毡皮,头发撮在一起,总为一髻,用头囊包裹在一起。

    这发饰其实与南诏差不多。

    唐代很多人去过南诏,回来后介绍了当地的风俗。

    就衣服而言,“丈夫一切披毡,其余衣服略与汉同”。因为南诏畜牧业的比重很大,养殖牲畜较多,因此盛产皮毛,自然要物尽其用,毡皮是他们重要的衣物原料。

    就发髻而言与唐人戴幞头一样,他们也会把头发包起来,但又有不同,差异主要在发髻样式上。

    他们很可能继承了古滇国人的椎髻风格,头发整体撮在一起。如果是有身份的人,在发髻边缘还会撮出角来,用红色绫缎制成的头囊包裹。如果是下级官员或普通百姓,不许撮角头囊也是白色绫绢。

    女人的发式则又有不同。她们的头发不是直接盘在一起,而是分编后再盘绕。

    髻上多缀饰品。如果是贵妇人,则以珍珠、琥珀、金贝为发髻饰品,耳金环,象牙缠臂,衣裙衫。

    蛮地无桑,但正如辽东有柞蚕一样,南诏有柘蚕,同样可以织锦,纺织技术相当不错。发展到现在,又大量种植棉花,贵族早就不披毡皮了,改穿棉布衣服。

    杨干贞见到的这些人头上有囊角,显然不是普通人,但又身披毡皮,那就不是大长和国的贵族了,至少不是两京贵族。

    事实上他们是沿途征召的部落首领,杨干贞早看出来了。

    “骠信发怒了,不能继续拖延。”杨干贞理了理思绪,道:“过几日援军便可大至,骠信也会亲自北上,督促各部奋战。雅州是必须要夺下来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否则,便只有退兵一途。”

    “退兵,怕是不甘心啊。”杨诏叹道。

    “你知道就好。”杨干贞瞟了他一眼,问道:“雅州城里还有多少夏兵?弄清楚了吗?”

    “可能有一万人之多。”谈及此事,方才被打时都没露出丝毫情绪的杨诏,眼神之中竟然满是愤恨乃至恐惧。

    杨干贞皱眉。

    一万人守城,如果一触即溃便罢了,但看起来意志坚定,物资不缺,这就很难打了。

    杨诏也注意着他的表情。

    如此攻城,继续耗费自家本钱,显然是不合适的。真把人打光了,以后还不是任郑氏揉捏?兄长当不至于这么傻。

    “先驱使那些洞主们进攻,如果他们不愿,就杀几个人立威。”杨干贞说道:“等到骠信北来,我再想办法让其他人也来攻城。这种苦活,总不能一直让我们来。”

    “好。”杨诏放下了心,说道:“我这就让人加紧攻势。我们疲累,夏人也累,如今就是争一口气的时候。”

    “别一味强攻,有时候可以适当诈败一下,将夏人骗出城来,那样就容易多了。”杨干贞听着浓雾中渐渐偃旗息鼓的动静,说道:“也可以派人绕道,趁着这股子雾气,想办法奇袭一下。”

    “试过了,夏人在后山有伏兵,没得手。”杨诏叹道:“夏国的那位燕王挺小心的,守得滴水不漏。”

    “没成功就算了,但不要放弃,多试几次总无妨的。”杨干贞又道:“注意河北岸。夏人不可能没援军过来,别让人摸到眼前都不自知。”

    “我晓得,早安排了人。”杨诏说道:“夏人大军一来,咱们立刻就退后结阵,等待骠信的主力部队抵达,再做计较。”

    二人商议一毕,自然开始调兵遣将。残酷的攻城战,竟然一刻没有停歇。

第四十五章 不约而同

    “南蛮有点虚应故事的意思啊。”张武扒在城头,看着一队退回去的敌军。

    简单来说,没那么拼命了,稍微遇到点强有力的抵抗就退走,这是典型的滑头仗。

    其实最近的天气很适合南蛮进攻,因为早晚经常起大雾,这让攻城部队的隐蔽性强了很多,伤亡减少了很多。

    其次,太阳升起来后,山林间水汽蒸腾,岚瘴让人分外难受。燕王带过来的北地劲兵病恹恹的,完全提不起劲。前几天还出城追杀溃敌呢,最近就有气无力,士气低落。

    张武就曾经想过,如果这时让胜捷军和他们打一打,或许有取胜的机会?当然也就是想一想罢了。

    北人不适应气候,南蛮其实也不是很适应,但终究要强上不少。张武易地而处,觉得这会就该加紧攻势,争取一战破城。要么就退兵好了,承认拔不掉雅州这颗钉在他们身旁的钉子,早早撤退算了。

    但南蛮现在的操作就很迷惑。进攻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有所保留,照这么打下去,是不可能攻破雅州的。但他们也没有丝毫退兵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

    这种情况其实就有点危险了,属于战略战术不明确,一不留神就会酿成大败。

    “张将军,别管南蛮怎么想的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燕王亲将契苾易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雅州不失,咱们这仗稳如泰山,雅州若失,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被围攻了这么久,城墙多有破损,赶快组织人手修缮吧。”

    “一会就有民夫过来。”张武说道:“我所担心的是贼人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一直在这黏黏糊糊的。进攻成效不显,却又不愿退兵。与其这般,不如组织一批兵马,下山夜袭算了,说不定有斩获。”

    “其实没什么阴谋。”契苾易说道;“听闻南蛮主持围攻的大将是杨干贞、杨诏兄弟二人,他们的兵是南蛮兵,但却不一定是蛮酋郑仁旻的兵。我说你以前也是李茂贞手下大将,就不懂这里面的道道?”

    “我是衙将。”张武尴尬地说道。

    衙将没有兵权,打卡上班,只有出征时才有机会统率军队,且这军队也不是你自己的,而是节度使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张武又道:“听契苾将军这么一说,杨干贞兄弟确实有保存实力的嫌疑。这几日上来送死的,多为蛮獠部落兵。话说这么打下去,他快压制不住那些蛮獠洞主了吧?”

    “迟早的事。”契苾易说道:“而且,杨氏兄弟自己的兵也有死伤。就算死伤不大,各部也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在场的都是老武夫了,对武夫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懂?大夏刚刚离开节度使时代不过十年,而大长和国还处于标准的军头、部落首领、世家大族与国君共治的时代。杨干贞兄弟作为主政一方的诸侯,若没有保存实力的心思,说出去鬼都不信。

    “如此看来,战机已慢慢出现了啊。现在就是不知道郑仁旻的大军到何处了,若他也能北上凑热闹,咱们再利用坚城耗一耗他们的士气,把握会更大。”张武现在的信心是越来越足了,已经开始幻想接下来会取得怎样一番大胜。

    “我料郑仁旻会来的。”契苾易看着南方连绵不绝的大山,说道。

    ******

    郑仁旻确实已经北上了。

    他是在二十五日启程的,两日至山口城,二十八日夜至邛崃关。

    吃过晚饭后,他登临山巅,注视着山谷间一条条北上的长龙,豪迈感油然而生。

    一声令下,十万将士为你效力,毫不犹豫地奔赴前线厮杀。

    君命传至各处,各部落首领、洞主们纷纷前来拜见,然后提兵北上,又是数万雄师。

    十几万大军,在川南这片,谁人能挡?

    到河南去厮杀,我不如你邵树德。

    在剑南用兵,你不如我。

    宰相段义宗跟在郑仁旻身后。他年纪不小了,没有青年天子郑仁旻那般热血。

    在郑仁旻眼中气势逼人的长龙大军,却让段义宗心惊肉跳。

    大长和国的老底子部队,被破碎的地形分割成了一块又一块。

    一条长龙遇敌的话,其他长龙能来救援吗?这可不一定。或者即便能来,战斗怕是也打完了。

    人多势众,本来是他们这一方的优势,如今被地形一切割,优势似乎没那么大了。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重蹈当年被五千幽州兵一路急追,溃不成军的惨状?

    人家管你几路来?他只要挑选一条道,死命咬着追下去就行了。其他各路人马稀里糊涂,听到消息时指不定以为对方来了十多万人马,己方全军大溃呢,那还有什么斗志?要知道,大长和国可不是铁板一块,段义宗觉得——他们段家的人一看形势不对,保不齐就要先跑。

    “陛下,雅州城打了十多天了,损兵折将,却一无所获。诸部洞主、首领手下的丁壮死伤惨重,皆有怨言,我看不如——”段义宗建议道。

    “不!”郑仁旻转过身来,指着山峰下的关城,道:“邛崃关,隋大业十年置,唐代则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附近的大相公岭上还有诸葛庙,传诸葛亮南征时经此。此关又为黎、雅二州分界线,如此一座要隘,我雄师花了多久打下来的?”

    “半日。”段义宗说道。

    “其实还不到半日。”郑仁旻意气风发地大笑不以为意:“夏人连战连败,溃不成军,很多雄关险隘都放弃了,令我轻易收取。元不是觉得夏人不行,而是觉得他们在蜀地的兵马很差,和前唐僖宗那会差不多。”

    “那雅州……”段义宗问道。

    郑仁旻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定是嶲、黎、雅三州的残兵败将皆聚集于彼处,仗着山势苦苦坚守罢了。而今已是油尽灯枯,再打一打,说不定就打下来了。”

    段义宗却没这么乐观,只听他说道:“骠信,杨干贞、杨诏兄弟俩未必会真打。他们也舍不得消耗从会川都督府带出去的本部精兵,而黎、雅部落兵,此时可能已经怨声载道了。我听前方奏闻,已经有人带着丁壮偷偷离去了。好处没捞到多少,却要不断死人,洞主们是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的。”

    郑仁旻一听,脸色阴晴不定,道:“杨干贞、杨诏若敢阳奉阴违,元必然加以惩治,想必大伙也无话可说。元也不是一定想要他的地盘,但出师大败,损兵折将,有什么资格继续统领会川都督府?”

    段义宗沉默。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法继续了。谁去攻下雅州?段家?高家?赵家?还是某个突然崛起的部落首领?

    没有人是傻子。

    雅州的夏兵明显还没力竭,让大伙拿着自家的兵马去拼,可能吗?

    段义宗突然觉得有些心累。

    他是段家人没错,但对国中几个大家族斗来斗去的情形也很不满。整一副汉人南北朝时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模样,以前是蒙氏,现在是郑氏,接下来又是哪个家族?

    郑氏不信任杨氏、赵氏、高氏、段氏,这几家也不信任郑氏,互相猜忌之下,国势能好就怪了。

    这世道!

    五月最后一天,郑仁旻亲统大军五万余人,经汉昌城、石门戍,抵达了雅州荣经县——后世名荥经,源于洪武十三年一场大火,以木字过盛为由,改“荣”为“荥”。

    此地离雅州城只有九十二里,离前线很近了。郑仁旻又连连派出使者,催促杨干贞加紧攻打雅州,并防备可能从北方袭来的夏军援兵。

    ******

    李璘是在五月十九日离开双流县的。

    随后便一路疾进,二十日至新津,二十二日宿于安仁县南境之延贡驿,二十三日晚间进抵邛州理所临邛县(今邛崃),宿于城外。

    二十四日,本欲继续南下,无奈已经拉开了大部队一段距离,被中军派来的使者要求休整一日。

    二十五日继续前行,花了三天时间,经顺城驿、百丈县,至名山县——百丈、名山,都是雅州属县。

    到了这里,他们稍稍放慢了点速度,以尽可能保存体力——兵法云:“军行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军”,他们这走了显然远远不止百里了。

    三十日午后,大军抵达平羌水北岸,休整半日,以恢复体力。

    而此时,李唐宾统率的主力部队四万余人也抵达了名山县外的顺阳驿,离他们约四十里的路程。

    南蛮、夏军南北对进,几乎不约而同,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

    李璘仔细想了想,发现大夏王师至少有两点优势。

    其一,南蛮已攻打雅州半个多月了,死伤惨重,士卒疲敝,以至于连平羌山南岸的桥头堡都攻不下,只能挖壕沟、筑壕墙围困。

    这第二嘛,因为此战采取的是诱敌深入之计,自然做好了完全准备。

    在平羌水北岸这一片,游骑众多,尽可能捕杀南蛮的斥候。同时还派出州兵,驱赶附近的部落,将他们远远轰到了山里,这算是情报优势。

    至于后勤优势,就不用多说了。南蛮那么多兵马,除后方转运的粮草外,几乎也把嶲、黎、雅三州的部落给吃穷了。这些人什么也没捞着,心中定然怨恨,很难继续提供充足的粮草。

    南蛮即便可以在雅州乡野大肆掳掠,又能抢到多少?事实上,如果继续拖下去的话,南蛮早晚会退兵,届时追击起来,也能咬下他们一大块肉。

    但这又何必呢?主动退兵与被动退兵,能是一回事吗?

    “渡河!杀贼!”六月初一一大早,打定了主意的李璘毫不犹豫,当先走上了绳桥。

    “杀!杀!杀!”五千将士齐声怒吼,摩拳擦掌,欲与贼死战。

    贼敢战否?

第四十六章 摧枯拉朽

    二十八日晚郑仁旻登高下视,看到了令他心神摇曳的火龙。

    六月初一杨干贞冲上山坡,看到了一列列通过绳桥的褐色黄龙。

    黄龙绕过营垒,在一处空地上列阵。

    正在挖沟的蛮獠丁壮扔下工具,转身便跑,快得像传说中的五百里加急信使。

    守营的胜捷军士卒及名山县乡勇也冲出了营地,扛着大包小包甚至是门板,冲向壕沟。

    杨干贞颇有些新奇地看着在旷野中列阵的夏兵。打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支成建制、大规模抵达的夏军援兵。他数了数,大概四五千人的样子,步兵在前、骑兵在后,规模不大不小,但从他们列阵的速度来看,似乎不是与他们纠缠多日的胜捷军可比的。

    他唤来亲随,下令整顿兵马,准备迎战。

    算盘打得很响,先让壕沟、壕墙及驻守在那里的蛮獠兵消耗夏人,待他们冲破阻截,杀穿壕墙时,定然队列不整,彼时再以精兵数千击之,当可获胜。

    命令很快传下去了。

    杨干贞站在山坡上,继续观察着。

    对面的夏将似乎在说些什么。只见他抽出了一柄重剑,高高举起,列阵完毕的步卒也举起了重剑,大声应和。

    杨干贞看得入神,只是隔着太远了,实在听不清夏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数千人同时高举长剑的场面十分震撼。杨干贞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山林中的猛兽,那畜生直立而起,仰天长啸,然后凶猛地扑杀而来。

    夏贼竟然毫不停顿,直接攻来了!

    杨干贞猛然惊醒,然后发觉衣服湿了。不知何时,天空已飘起了濛濛细雨,他居然没注意到,就连亲兵的呼唤也没听见。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

    多少年了,从来没一支部队的战前动员让他看得这般入神。这支夏军,不简单啊,可能是数十万禁军中挑选而出的选锋精锐了。

    “来啦!”壕墙边响起一阵尖叫,即便是在嘈杂的战场上,依然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顷刻间,长剑士们已经越过填平的壕沟,冲向壕墙。

    箭矢破空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

    整段壕墙如同烧开的热水,一开始就鼎沸了起来。

    驻守一线的蛮獠兵抵挡不住凶猛的佑国军士卒。

    长剑挥舞之下,人头顺着壕墙后的斜坡滴溜溜滚下,从未断绝。

    鲜血在半空中飘洒而起,一蓬又一蓬,恍如盛开的血色花朵。

    防线一瞬间就破了。

    越过壕墙的夏兵穿行在血肉地狱之中,狰狞狂笑,快步追击。

    乌泱泱的蛮獠兵冲向后阵,大呼小叫,哭喊连天。

    刚刚集结完毕的五千余南诏兵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应激反应,万箭齐发,将直冲而来的蛮獠兵尽数射倒在地。

    溃兵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南诏兵的箭雨也一刻不停,直到弓手都有些气喘,直到有人手臂酸软,方才告一段落。

    漫天烟雨之中,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数十名脱掉衣甲,光着膀子的大汉。

    他们以武勇自傲,以格斗为看家本领,此时砍翻了最后几个蛮獠溃兵,齐齐大吼一声,加快脚步冲了上来。

    在他们身后,一大片顶盔掼甲的武士也如雷火般呼啸滚动,排天而来。

    碰撞立刻展开。

    重剑、陌刀砍出匹练似的白光。

    大片或青色、或褐色的人群中,那一对对古铜色的裸露胸膛分外显眼。

    血肉横飞之中,他们深深嵌入了敌阵,搅和、搅和、再搅和,所过之处到处是纷飞的人头、飘落的断肢。

    他们身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双眼都被敌我的鲜血糊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继续往前冲、冲、冲,杀、杀、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南诏兵刚被溃兵夺气,此刻又被肉袒前冲的勇士打得连连后退,待到夏军甲士追上来时,已经是吃不住劲,被整个冲杀崩了。

    “稀里哗啦!”丢盔弃甲的声音犹如催命符般,一声又一声敲在南蛮的心底。

    这样都能败!军官欲哭无泪,想要组织人手反冲,却被溃兵挤得东倒西歪。

    士兵们才不想那么多,打了这么多天,早就疲累欲死,各部建制都不太完整。敌人明显气势正盛,凶悍难挡,前面都败了,我纵然想拼杀,又有何用?刀剑挥舞之下,周围全是自己人,有意思吗?

    五千余人,从上到下,只坚持了那么几个回合,然后便一哄而散。

    “还愣着干什么?快派人接应啊!”杨干贞回过神来,跳脚怒吼道。

    那是他的本钱!是他从会川都督府带出来的军士!不是什么没根脚的部落兵!

    亲兵牵来了战马,杨干贞翻身而上,亲自带着一队骑兵反冲击,试图挽回败局,让溃兵有喘口气的时间。

    对面的一千骑兵似乎比他还要先动起来,这会已经提起马速,朝溃兵冲了过来。

    驻守营垒的胜捷军兵士及雅州土团乡夫士气大振,在军官的带领下,越墙而出,呐喊鼓噪而进。

    骑兵在泥泞湿滑的草地上碰撞在一起。

    战马痛苦地嘶鸣着,铎鞘、郁刀、马槊、铁挝互相挥舞,骑士怒目圆睁,一方拼死救援,一方士气如虹,错马而过之时,骑士坠马如雨。

    李璘带着四千佑国军步卒缓缓收拢队形,墙列而进。

    蜀军反倒是打出了性子,从他们左右蜂拥而出,快步前冲,肆意追杀着溃逃的南诏兵。

    南蛮一边逃,一边扔掉了所有能扔的东西,没人敢回头看哪怕一眼,闷着头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有人保有几分理智,往己方营垒方向冲去。

    有人大喊大叫,不辨方向,四处乱跑,直到被人追上砍死,或者失去体力。

    兵败如山倒,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咚咚咚!”就在此时,雅州城方向也响起了激越的鼓声。

    须臾,东门大开,数千军士呐喊着冲了出来,与刚刚攻城结束的南蛮战在一起。

    南蛮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守军粮尽,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全军突围。

    欣喜若狂的杨诏正待组织人马反攻,用优势兵力吃掉对方,却猛然见到了己方信使,一番询问后,得知了山下的战况。

    他没有任何犹豫,趁着东门外战事激烈的有利时机,带着部分人马就走,连招呼也不打。

    “杨干贞败了!”

    “杨诏跑了!”

    燕王邵明义第一时间组织俘虏在城头大喊。

    南诏兵一开始不信,兀自攻击不休,但后阵很快就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喧哗,因为杨诏确实跑了,这一点瞒了瞒不住。

    发现自己成了替死鬼的南诏兵士气跌到了谷底,当场崩溃。

    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兴奋地大呼小叫,带着数千人撵着南蛮的屁股往前追。

    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又使出了投矛绝技,连连射杀并未陷入慌乱,试图纠集溃兵就地反抗的南诏军官。

    在他们的配合下,南蛮真的失去了最后一丝还手之力,所有人都在疯狂溃逃。

    而上山容易下山难,况且雨后的山路湿滑无比,逃跑显然没那么容易。

    有人跑着跑着,就被人潮推挤向一边,然后惨叫着滚落山崖。

    有人跌倒在地,刚想起身,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只脚,踩得他很快没了声音。

    有人挥舞着兵刃,将阻挡他逃跑的人尽皆砍死,夺路而逃。

    有人……

    邵明义站在城头,默默看着南蛮溃败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战前激动无比的他,现在却很平静,平静到他觉得有点不真实。

    互相推搡、争抢道路的南蛮兵,没引起他丝毫的情绪变化。

    滚落山崖、殒命深谷的南蛮兵,也没让他觉得有多快意。

    纵马驰骋、奋勇追击的己方士卒,还是没让他神色振奋。

    或许,他的野心更大,想要夺取更大的胜利吧。

    邵明义的目光转向南方,透过重重大山,仿佛看到了大长和国繁荣的两京。

    我要去那里,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

    说来也奇怪,在战斗结束的那一刻,雨也停了。

    杨干贞在发现回天无力之后,不再留恋,果断扔下了大军逃跑。

    他这一走,甚至连大营内的南诏兵都惊了。

    他们也不含糊,弃了营垒就走,散得漫山遍野都是。

    夏军趁势追杀,俘斩无数,直到阳光刺破乌云,将金色的光辉再度洒向大地。

    李璘提着卷刃的重剑,将其插在一名南诏伤兵的胸口,然后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将士勇猛,他更勇猛。冲杀在前,酣战不休,势如奔虎,勇不可当。代价则是又新添了两处伤口。

    好多年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这场摧枯拉朽般的战斗,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淝水之战,同样是靠着无与伦比的勇气,一举冲垮了朱延寿的庐州兵,让他单骑走免,狼狈不堪。

    今日被他冲垮的是杨干贞,听闻是个节度使,但其真实实力应和当年的朱延寿差不多。会川都督府?要不了多久就把他的老巢掏了。

    随军文吏在清点杀敌数目。

    但斩首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根本统计不出来。李璘估摸着有四千多级,如果处理完伤兵,翻一倍都不是问题。

    但并未杀得有价值的南蛮大将。

    李璘吃力地站起身,看向南方。

    待吃罢午饭,休息足够之后,继续追击。没有人可以阻挡我,谁都不行!

第四十七章 犹豫(月票加更1)

    杨干贞惊魂未定地冲进了长贲关。

    “兄长。”杨诏立刻上前行礼。

    “你?!”杨干贞像见了鬼一样,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弟弟明显比他晚撤,怎么还先到长贲关?

    但这会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更要命的事情还在等着他们。

    “兄长,我已让人煮好了饭,先吃点东西吧,战马也需要喂呢。”杨诏说道。

    艹,饭都做好了!杨干贞很是无语。

    “先吃饭吧。”他叹了口气,步入还算完整的衙厅,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便有数人端着饭菜上桌。

    “城内有多少人?”杨干贞端起饭碗,扒拉了两口后,问道。

    “两千多,我也没细数。”杨诏飞快地吃着饭,说道。

    作为驿道上重要的关卡,以及曾经的大营,长贲关的留守士兵还是杨干贞安排的,一共两千五百人。

    “你带回来多少?”杨干贞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四百多,都是骑卒。”杨诏说道。

    “我带回来六百多。”杨干贞叹了口气。

    兄弟俩沉默地吃着饭。

    三万余大军,就剩眼前这么点人了,这仗打得……

    “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杨干贞突然说道:“最好收容下溃兵,能收容多少算多少。不然的话,咱们可没有好下场。”

    杨诏深以为然。

    雅州城外那场惨败,他俩都不愿过多回忆。那些蛮獠部落兵就算了,死了也不心疼,但从会川都督府带出来的两万人,可丢不得,一定要尽可能收容。

    至于骠信加强给他们的万余东京鄯阐府的兵马,能收容就收容,不能收容就算。爱咋咋地,对他们再好,也不可能转投杨家。既如此,你们死在山沟沟里又关我何事?

    说完这些后,二人便闷头吃饭。

    与此同时,关北又陆陆续续跑回来一些溃骑。

    有的是走散的骑兵,有的是丢下部队逃跑的军官,还有些是害怕被清算的黎雅部落首领,带着亲信一路南追过来。

    关城内正在吃饭的士兵也不嫌弃他们,立刻淘米做饭。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帮衬就帮衬吧。接下来说不定还要一起跑路呢,互相照应下也是应该的。

    溃兵感极而泣,纷纷诉说着夏兵的残暴以及一路上的不容易。

    而随着他们的到来,恐慌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关城内传播开来,一顿饭的工夫,北边大败的消息便已弄得人尽皆知、人心惶惶。

    吃完饭的杨干贞、杨诏兄弟很快察觉到了关城内的情况,立刻下令禁止谈论雅州战事,但为时已晚。

    午后,杨诏闷闷不乐地带着少数亲随,沿着驿道向北,收拢溃散的士卒。

    杨干贞则犹豫不决。

    他之前打算在长贲关坚守阻遏一下的,毕竟这里的地形很不错,即便只有三千多人马,真上下一心的话,夏人也很难攻破。

    但在城内转了一圈后,他几乎失去了信心。

    一股股加入的溃兵已经完全把士气搞坏了,现在全城都是惊弓之鸟,想要靠他们守住长贲关,可能性很小。

    当然,若给杨干贞几天时间,或许可以整顿一番,让士兵们恢复少许士气,那样或还可做困兽之斗。但是——他也不确定夏人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未时,在派出使者知会驻跸荣经县的骠信郑仁旻后,杨干贞陷入了沉思:到底要不要坚守呢?

    ******

    杨诏带着百余骑出关城后,向北疾行,沿路收容溃兵。

    你别说,虽然打仗不咋地,但南诏兵马在这群山连绵的地区,跑路还是挺快的。仅仅一个时辰不到,他就收容了千余人。

    也来不及甄别他们的身份了,先一股脑儿带回关城,再做计较。

    到申时三刻,他已经收容了近两千人。正待回返时,前方山路拐弯处,又涌出来了百余名溃兵。

    杨诏没有犹豫,让数名亲随上前收容。

    而就在这时,山道后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间或夹杂着箭失破空声及连续不断的惨叫声。

    杨诏面色一变,夏贼来得好快!太快了!

    “走!”他直接拨转马首,带着身边尚余的三十骑向南狂奔,朝长贲关而去。

    夏军骑兵已转过山坳,声音愈发清晰了。

    杨诏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数十夏骑当先而出,手中掣着骑弓,箭失连发,轻松惬意地收割着溃兵的性命。

    他暗骂一声,马鞭连挥,胯下战马痛苦地嘶鸣了几声,如一阵风般冲向南方。

    他们前出的距离并不远。杨诏只奔了一刻钟,便冲进了大开的关门。

    “夏贼来了!”没等他开口,亲随们就嚷嚷了起来。

    “轰!”城内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军士们面现惊容,不知该怎么办。

    “关门!上城!”杨干贞不知道从哪冲了出来,连声大吼道。

    他的亲兵亲将也连连呼喝,驱赶着士兵们登上城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北方愈来愈多的夏兵,哭丧着脸,做决一死战状。

    “得得!”杨诏冲进城内后,立刻换了一匹马,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翻身上马,直接冲出了南门,往荣经县方向而去。

    “杨先锋跑了!”

    “杨先锋丢下了我们,向南跑了!”

    凄厉的喊声在城内响起,一下子震撼了所有人。

    杨干贞下午收容整顿了两千多人,算上原本的士卒,此时已有六千步骑,实力稍振。

    在看到有这么多兵马后,原本犹豫不决的内心已渐渐倾向于守长贲关,观望下情况再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弟弟杨诏竟然如此贪生怕死,听到夏兵追来之后,连城都不守了,直接逃命去也。

    “跑啊!别卖命了!”

    “打不过的,杨先锋都跑了,留下来就是送死。”

    有杨诏带头,其他人自然什么也不管了,直接下了城,扭头就走。

    杨干贞气得破口大骂。

    但他根本阻止不住,蛮獠洞主、东京兵士将他撂在了城头,一窝蜂向南逃去。

    东川兵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不知道谁带头,大伙一拥而上,“簇拥”着杨干贞下了城头,找着马匹之后,也乱哄哄地向南溃去。

    杨干贞这一走,当真是再无一丝挽回局面的可能了。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发足狂奔。

    稍顷,百余夏军骑兵冲到了关城之下。他们杀散了聚集在城外的南诏溃兵,观察了一下城头,发现无人守御后,立刻找人伐木,打制了几把简易梯子,然后爬上了城头。

    “吱嘎!”城门很快打开了,夏军骑兵蜂拥而入,轻松夺占这座关隘。

    落日时分,李璘等人也赶着马车,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长贲关。

    “赶紧做饭,吃完后休息一个时辰,我要连夜追击!”他找了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下,喘着粗气吩咐道。

    众将士轰然应命。

    ******

    郑仁旻刚刚从睡梦中被唤醒。

    从宫人口中得到雅州城外战败的消息后,一时间有些失声。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负责督运粮草的清平官赵善政赶了过来。

    不一会儿,另一位清平官段义宗也匆忙而至。

    “骠信……”两人还没说话,就被郑仁旻打住了。

    “杨干贞败了?”他定定地看着两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败了。”段义宗叹道:“败得很惨,三万大军,基本没跑出来几个,让夏人赶羊一样追杀,不忍猝睹。”

    “彭!”郑仁旻一拳擂在桉几上,怒道:“无耻!无耻!三万大军,便是挨个让夏贼来杀,也不会这么快!”

    “又何止三万大军!”赵善政在一旁阴恻恻地说道:“黎、雅洞主们还搭进去了两万人。”

    “没那么严重。”段义宗说道:“他们在战前就跑了一部分,战败后,熟悉地理环境,跑得很快,应不至于全军覆没。”

    “那又有何用?”赵善政冷笑道:“骠信下次再来,这些洞主们还会响应吗?听闻他们之前就被夏人镇压过一回了,损失惨重,这次再打,怕不是要被连根拔起。”

    段义宗皱着眉头,不理会赵善政。

    这厮到现在还在扇风点火,让他很是失望。有些事情,不能以后再谈?先度过眼前的难关要紧啊。

    “骠信,如今该做出决断了。”段义宗上前一步,面色凝重地说道。

    “布燮何意?”郑仁旻思绪纷乱,问道。

    “是战是走,该做决定了。”段义宗说道。

    赵善政也收起了刻薄的神色,认真思考了起来。

    “战如何?走又如何?”郑仁旻问道。

    “如果战的话,骠信当传令留守嶲州、黎州的兵马北上,与主力汇合,再征集一批粮草、器械及部落丁壮,寻处开阔之地,与夏贼一决胜负。”段义宗说道:“如果走的话,现在就该安排好撤退次序,交替掩护,且战且走。夏贼战了半日,又追击了一下午,此时定然在长贲关休整。关城离此不过七十五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骠信当速做决断。”

    郑仁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杨干贞、杨诏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在哪?”

    “杨诏入夜后至城外,遣人知会了消息后,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杨干贞则不知所踪。”说起这两个人,段义宗也有些头痛。

    实在是太坑了!雅州败就败了,但长贲关也不守?你到底在搞什么?

    “骠信,杨家兄弟一定逃回会川都督府了,他们怕是要起兵造反。”赵善政说道。

    “胡扯!”段义宗看着赵善政,怒斥道:“他们在雅州损失了近两万人,纵然回到会川都督府,又能召集起几个兵?如何造反?”

    郑仁旻也不信杨家兄弟还有实力造反,只见他止住了两位宰相的争吵,神色变幻莫定,半晌后方问道:“两位都是大才。南诏蒙氏时期,可有北略如此之惨的?当时又是如何应对的?”

    “唐将李成、曲环曾在百余年前击破过蕃、诏联军。”段义宗想了想后,道:“当时李成率军四千,取道雅州,一路南行,横渡大渡河,在河南击败吐蕃兵马,斩首千余级。吐蕃畏惧,遂退后。曲环所率范阳兵又在七盘城击败蕃、诏联军,收复维、茂二州,随后南下。当其时也,蜀兵亦受鼓舞,分兵南下,各路唐军渡河至嶲州,连败蕃、诏联军,斩首六千余级。联军近十万人被困山谷,粮械两缺,被迫突围,饥寒坠崖而死者数万人。”

    郑仁旻听得脸色发白,又忍不住问道:“十万人被困山谷,宁可突围,也不愿决战,何也?”

    段义宗沉默不语。

    赵善政却冷笑一声,道:“骠信,十万看似多,但心不齐。吐蕃人急着走,不会为南诏死战。而吐蕃人一突围,南诏势单力孤,士气受挫,又怎可独战?也只能跟着突围。”

    郑仁旻懂了。吐蕃、南诏虽然联兵,但互相之间并不怎么信任对方,都防着一手呢。吐蕃人来剑南,本来就是为了策应北方战场,并不会死战到底。他们一走,南诏人心惶惶,还打个屁!

    “二位布燮都是老成谋国之人,依你们看,此时战耶?走耶?”郑仁旻问道。

    “我本一直在劝骠信见好就收,退兵为上。”段义宗叹了口气,道:“但战局发展到此时,退兵而走却不是什么上策。骠信聪慧,当知我意。”

    郑仁旻点了点头。

    “骠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赵善政唱起了反调,只听他说道:“杨氏兄弟奔回会川后,一定会大集兵马,威胁大军后路。高氏、段氏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一定会抛下骠信,独自先走。既如此,不妨先退兵至大渡河以南,再做计较。”

    郑仁旻又点了点头。

    段义宗本能地想驳斥些什么,但想了想后,还是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

    郑仁旻看看段义宗,又看看赵善政,犹豫不决。

    良久之后,他下意识地问道:“不如先派人北行,寻一险要处列栅戍守。一晚上时间,抓紧点的话,差不多也够了。元在此等到天亮,再打探下消息,届时再做决断?”

    段义宗、赵善政二人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八章 送菜

    雅州城外,人喊马嘶,灯火通明。

    听闻平羌水之战的结果后,李唐宾破口大骂,说李璘不懂事,直接把人吓跑了。

    回来报捷的使者也很委屈,他们只是来了一次阵列而战,没想到贼人这么不经打,那怪得了谁?换成当年朱全忠的左右长直军,多半还冲不动呢……

    李唐宾闻言更怒。但他懒得跟小小的信使计较,当场下令加快步伐,各部各显神通,赶紧想办法渡河。

    雅州守军也出城了,他们将防线散得很开,各个犄角旮旯都派人巡视,为的便是能及时示警。至于城中第一大将王郊,已奉燕王之令,带着近三千人南下,接收长贲关。

    丑时,李唐宾抵达了南岸,在亲随的簇拥下,前往杨干贞遗弃的营地内驻扎。

    “这一仗好大的场面啊!”看着正在挖坑掩埋尸体的夫子们,李唐宾突然间有些感慨。

    他已经得到了汇报:白天大战,当场斩首两千七百余级,随后追杀的过程中又斩首三千二百,俘九千余人。

    另外,周围的山沟沟里若仔细搜寻的话,多半还能找到不少尸体,再俘虏一些人。

    这一仗,真是把贼人给正面打崩了,效果非常好。

    “李都头。”燕王邵明义亲自出营,行礼道:“营内已洒扫一空,都头可在营中安歇。若嫌粗陋,亦可至城中。”

    “不用了。”李唐宾直接说道:“费那事做什么?大军渡河完毕之后,便要整军南下,与贼人决战。”

    “前方山道险峻,能摆开大军的,便只有黎州汉源县那一片了。”邵明义提醒道。

    “好个年少气盛的亲王。”李唐宾哈哈一笑,道:“这次有点冒险,不过——胆子不小。抓时机也抓得很准,有几分火候了。”

    邵明义也听不大出李唐宾到底是在夸他还是损他,只能说道:“都头乃国之重将,若有暇,定然厚颜请教。”

    “你能这么想就很不错。”李唐宾笑了笑,道:“雅州之战,说实话没甚圈点之处。哪怕只会死板地读兵书,照着上面一条条来,也能守个滴水不漏。这考验不出真本事。”

    “昔年圣人有言。第一等将领和军队,可以深入敌境,主动发起进攻。”

    “第二等军队,可以在己方境内,主动发起进攻。”

    “第三等,在敌境坚守。”

    “最末一等,在己方境内坚守。”

    “一支军队,能不能显现出真本领,往往体现在进攻中。进攻远比防守要难。靠防守混出来的所谓‘名将’,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李唐宾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大通,一下子把周围人都给干沉默了。

    李唐宾不以为意,他没有针对任何人,说的都是军中至理。

    进攻更考验将领的能力以及部队的综合实力,这不是事实吗?我又没说燕王不会进攻,只是小小地提醒一下罢了。

    “都头一语,令我茅塞顿开。”邵明义又行了一礼,道:“后面还望李公多多赐教。”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李唐宾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燕王的态度很好,让他很舒服,以后就多教他几手吧。

    “请教不敢当,殿下是主帅,打好这场仗,便比什么都重要。”李唐宾说道:“可曾准备马料?”

    “麸糠、豆子、干草早已备好。”邵明义答道。

    李唐宾顿时高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燕王还是很拎得清的。

    “人可以不吃不睡,马不行。殿下有心了。”李唐宾说完,立刻喊来杨弘殷、贺德伦二人,让他们速速派人领取马料,抓紧喂马。

    清道斩斫使李璘已克长贲关,形势一片大好,当然要立刻追击了。

    每每想到这厮的表现,李唐宾都有喜有忧。

    喜的是真勇猛,敢打敢拼。

    忧的是别冲得太过,把先锋都给折了。

    基于这种考虑,后续支援非常必要。眼下主要靠四条腿的骑兵增援,再往后,随着距离逐渐拉长,骑兵就掉队了,那时候就得靠他手底这几万步卒了。

    邵明义在一旁欲言又止,犹豫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其实很清楚李唐宾的打算。

    他也非常想集结兵马,冲到郑仁旻面前,让他看看大夏皇子的赫赫威风。

    少年人嘛,哪个没幻想过?

    也许再年长个十几岁,他就没有这些可以称为热血,亦可称为无聊的情绪了。但在这一刻,他真的想立下不世奇功,让所有人为之景仰。

    也就想想罢了。

    邵明义苦笑一声,希望李璘打得好吧。

    ******

    李璘确实冲得够猛。

    他们在长贲关内搜到了一些贼兵遗弃的稻米、咸菜,草草吃完后,便靠在墙角,闭目养神,恢复体力。

    戌时半,军官们四处走动,将休息得差不多的军士们叫起来。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开始整理器械。

    就在此时,关北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起来有数千骑的样子。

    李璘不敢怠慢,亲自登上城头,向北眺望,同时派人出城交涉。

    半晌后,出城之人回来了,禀报道:“王将军的人马,一共五百骑,带了四千多匹马。”

    “太好了!”李璘不疑有他,立刻下令打开城门。

    四千多匹马,绝对是把雅州能筹集的代步工具都带过来了,无论是燕王亲随还是蜀军骑兵,又或者是王郊的佑国军骑兵,能动用的马匹都在这了。甚至于,城内富户、商徒的马匹也被征调一空——黎、雅二州的特产之一便是“蜀马”,蜀马并不高大,跑得也不快,但适应西南的地形气候,凑合着用吧。

    “李大郎这般穷追猛打,急追快袭,或许大出南蛮意料。这一仗,有戏。”王郊看着李璘,用有些羡慕的语气说道。

    他与李璘不是一路人。

    李璘是武学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天子门生,非常受信任,只要有实缺,立刻就能顶上,无需蹉跎。

    但他则不然。

    他是行伍出身,从底层一步步拼杀上来的。家世也不行,没有提供任何助力。能升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是侥天之幸。

    如今又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李璘奉命追袭敌军,而他只能接替长贲关防务,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后面机会还多着呢。”李璘哈哈一笑,道:“南诏未灭,王将军切勿放松,杀贼破敌的机会大把,何忧也?”

    “也是。”王郊自失一笑,道:“说起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们呢?自淮南平灭后,能立功的就只有西域了。南蛮跳出来属于意外之喜,兄但先行,定旗开得胜。”

    “借你吉言。”李璘拍了拍王郊的肩膀,笑道。

    追敌在即,两人没有过多闲谈。出击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李璘大手一挥,带着三千多人连夜南下,追击而去。

    长贲关内,还有少许人马留守。他们主要负责收容掉队的己方士兵——长途追袭,敌方会掉队,李璘的先锋大军当然也会有人掉队。

    从长贲关南下,道路其实十分艰险。

    或许是白天下过雨的缘故,地面还有些泥泞湿滑。

    好在天上还有点星月,不然这场追袭可能尚未见到敌人,自己就已经被摔得七零八落。

    但饶是如此,南下的过程中,还是时不时有人滚落山谷,生死不知。

    正如海上行船,水手掉入海中,船只不会停下来一样,此时也不会有人去搜寻坠崖的己方袍泽。

    他们只能自生自灭了,这就是残酷的战场。

    子时,大军在山路旁找个处平地休息。

    李璘举目四望,两旁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树林,以及深浅不一的沟谷。再远处,则是连绵不绝的山岭,在夜中黑沉沉的,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山谷之中,偶尔会有些动静。可能是野兽,但更可能是人类弄出来的。

    李璘懒得去搜寻了。

    他很清楚,在这群山峻岭之中,一定还有大量溃兵躲藏着。但这些失去建制的人并不可怕,也造不成什么威胁。只要比他们快,一切都不是问题。

    休息结束后,他又带着所有人上马。马儿不是很情愿,焦躁不安,甚至尥蹶子踢人,但在安抚之下,所有人最终还是跨上了马背,向南直冲而去——军士们都能吃苦,马儿却不能吃苦,实在太不像话了!

    丑时,就在所有人都被枯寂、危险的行军弄得士气有些低落之时,走在最前面的数十骑突然停下了。

    “准备杀贼!”

    “准备杀贼!”

    “准备杀贼!”

    命令一道道传递了下去,直到黑沉沉的夜幕尽头。

    李璘深吸一口气。

    前方不远处,数千贼人正在张设营地。

    他们似乎刚刚赶到,乱作一团。连斥候岗哨都未及派出,卸货的卸货,伐木的伐木,生火的生火……

    “骑兵在前,直趋贼营深处,将其搅乱。”

    “步卒在后,冲至营前下马整队冲杀。”

    命令又一道道传递了下去。

    其实没必要如此了,以有心打无心,眼前的南蛮中似乎还混了不少夫子,怕是被骑兵一冲就乱了。但李璘还是下意识按章法来——不按规矩瞎打一气,或许这次能赢,可一旦遇到硬茬子,就会吃大亏。

    命令传递完毕后,李璘高举铁挝,道:“今日——”

    “有死而已!”军士们齐声应和。

    声音不大,但浓郁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如果山岚一般笼罩了全场。

    四百余骑一马当先,冲过了短短的数百步距离。

    步卒们一夹马腹,紧随其后。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摔落山谷,但整条长龙依然以一种莫可抵挡的气势冲进了敌营。

    刀剑劈砍在惊愕的敌兵胸口。

    马蹄践踏在绝望的敌人背部。

    哭喊声此起彼伏。

    整个营地几乎在一瞬间炸了……

    数千贼兵狼奔豕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郑仁旻连夜派过来的这几千伐木设栅的兵,不过是送菜罢了。

第四十九章 动员

    乌云飘来,遮住了本就不多的星光。

    天空又飘起了濛濛细雨,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幕之下,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已近尾声。

    南诏兵吃过晚饭后正准备休息,却被上官临时差遣北上,带着车马及工具,伐木造栅。

    毫无疑问,每个人心中都满腹怨气,路上就已经抱怨不休。抵达目的地后,还没来得及吃点食水、恢复体力,就被军官勒令伐木,怨气更盛。

    三千士兵外加两千部落丁壮,就在这山势艰险处吭哧吭哧地干了起来。

    期间遇到了一股向南溃兵的兵马,听闻来自长贲关,本想收容他们一起干活,不料带队的人十分嚣张,根本不买账,直接冲破阻截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这简直让他们气歪了鼻子。

    但没办法,人家是东川节度使杨干贞的亲戚,你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溃兵溜走之后,他们继续干活。因为心中有火,手脚并不麻利,于是军官、头人们拿着鞭子就抽,营地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就在这个时候,李璘统领的三千多步骑如神兵天降一般,直接冲到了目瞪口呆的他们面前。

    抵抗是不可能抵抗的。

    人分散在各处,建制混乱,披甲持械的人少之又少,体力也大为亏欠,比起连夜赶路的夏人并不占优势。

    于是乎,溃败就不可避免了。

    李璘统率的四百骑兵已经退到了远处,步兵成为了杀戮的主角。

    南诏兵慌不择路,直接就往之前砍树的山坡下溜去。但黑夜之中、慌乱之下,哪那么好走?再加上推搡拥挤,不知道多少人滚落到了深谷之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人滚到了树干或石头之上,眼前一黑。

    有人直接摔落悬崖,凄厉的惨呼声在空谷之中回荡不休。

    有人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浮浮沉沉一会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间的击溃战,有时候就这么可怕。

    如果是地形复杂的山区夜间击溃战,溃兵会遭受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印度人被当场打死的不多,但跌落山谷、河流的极多,下场如何大家都知道,能当俘虏的都是幸运儿了。

    李璘在一旁看得也暗暗心惊。

    这种地形,如果己方遭到夜袭,全军大乱,下场不会比敌人好太多。

    遥想当年李晟、曲环破蕃、诏联军,贼众十余万,真正当面杀死的其实只有七八千,但把敌人围困在山谷之中,逼迫他们突围,慌不择路之下,冻死、饿死、摔死数万人。

    西南的山区,与北方大平原是不一样的。

    环境不一样,战争形态也就不一样。

    李晟带的是神策军,曲环带的是幽州兵,他们从北方而来,然后迅速适应了西南地形,并连连取胜。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但这种超强的应变能力,在李璘这种内行人眼中,当真不得了——不仅仅是主将厉害,下面的军校水平也不同凡响。

    战斗很快结束了。

    军士们将俘虏驱赶到一处,数了数,大概只有六七百人。

    李璘一瞬间目露凶光,但想了想后,还是算了。

    他让人找来绳索,把俘虏捆上,就地看押,然后搜出了南诏兵携带的食水,招呼众人吃喝——当然,斥候是要远远散开警戒的。

    众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斩首不下千级,士气正盛。地上满是泥泞,大伙也不嫌弃,全部席地而坐,吃喝了起来。

    “一会继续追击。”李璘找来了几名将领,说道。

    “虞候……”杨师贵犹豫了一下,道:“儿郎们白天大战一场,又连夜追敌,虽说有马代步,但体力大亏。若贼人坚定守御,怕是难以取胜。”

    终究是人,是肉体凡胎。你技艺再好,战斗力再强,如果体力不支,也发挥不出实力。

    李璘默默点了点头,道:“我自然知晓,不用你多说。但打仗嘛,有时候就靠一个勇、快、奇。南蛮知道咱们这么快过来吗?”

    杨师贵摇头。

    “那不就得了?”李璘说道:“就是要死死咬住他们,追到天涯海角,让他们不敢回顾,不敢抵抗。南蛮新败,眼下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咱们突然冲杀而至,伪帝郑仁旻知道咱们来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杨干贞败了,败得很惨,损失数万人。他只知道长贲关的守军一哄而散,连抵抗都不敢。他只知道派出去列栅堵路的数千人马一触即溃,死伤惨重。”

    “郑仁旻才二十多岁,从小锦衣玉食,撑死了会玩些朝堂权术、宫廷阴谋,他从未指挥过大军征战,不知道战场是怎么回事。若对面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自然清楚我军主力不会这么快来,他也有威望整顿骚动的人心,提振低落的士气,然后组织抵抗。”

    “但我料郑仁旻不懂这些。他就是个蒙父荫,骤然当上皇帝的门阀子弟。这种人,前唐长安多的是,终日流连妓馆酒肆,不到三十岁就把身体掏空了,四十岁时就找人烧制金丹,妄图续命。这种人,遇事就慌,没有主见,身边人说什么他都信。”

    “咱们就是要制造恐慌,让他们自乱阵脚,自己玩死自己。”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旁边幽深的山谷,道:“五千多贼人,若让你们挥刀来砍,要砍到几时?现在他们自己跳下去,摔死、淹死、撞死、饿死,多省事?”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些许担忧也不翼而飞。

    “天下大部已平,战场立功的机会少之又少。”李璘继续说道:“武夫提头卖命,博取富贵,百余年来一直如此。有些富贵不容易拿,比如与朱全忠苦战的那七八年,难不难?多少人父死子继,战死沙场,却连富贵的门槛也没摸到。打朱瑄、朱瑾、王镕难不难?也不容易啊!甚至连打易定都不容易,他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其间死了多少人?但眼下却有个博取天大富贵的机会,且不是很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成功吊起了众人的胃口。

    “封妻荫子,就在今日。”李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笑道。

    “封妻荫子。”众人目光之中现出希冀。

    这是武人最大的梦想、最大的追求。如果这都不能够得到,他们也不知道继续拼杀的意义在哪了。

    想到其他人立下战功后那风光的模样,大伙热血上涌,身体上的疲劳似乎也没什么了。

    李璘仔细观察着众人的神情,见动员有效果,满意地笑了笑,又道:“其实,我方才想过了,事情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冲至敌营附近时,若敌人稀松平整,很好对付,那就不客气了,上去砍他们个七零八落。若遇坚决抵抗,那也不会硬来。我等可在山林之中多布旌旗,多擂战鼓,让南蛮难以分辨我军来了多少人,届时或有机会。”

    “虞候考虑周到,某叹服。”杨师贵真心实意地说道。

    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没有一味蛮干硬来,跟着这样的军将,还有什么好说的?

    思想动员结束后,李璘又让军校们分至各部,对士兵们简单地动员一下。

    眼下有这么一个以小博大的机会,且上级并没有要他们一定去送死拼命,唯一需要克服的就是身上的疲劳,大伙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

    休整完毕之后,众人继续上路。

    他们将南诏人带过来的挽马及少许战马都集中了起来,替换长途奔袭后已迈不开腿的旧马,因此仍然保持着相当的机动性。

    丑时三刻,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股溃逃的乱兵,一番冲杀之后,贼人哭爹喊娘,或死或走。

    随后,路上还遇到了三三两两的溃兵。大伙都懒得浪费体力对付他们了,直接南下,视而不见,让吓得躲入路边草丛的南蛮喜极而泣。

    卯时,他们遇到了足足两千多溃兵躺在路边喘气。

    无情的杀戮立刻展开,溃兵们根本没想到这里也会遇到夏兵,已是惊弓之鸟的他们根本没心思抵抗,漫山遍野地乱跑乱窜。

    李璘下令停止追击,继续前进。

    卯时二刻,东方的天边已经掀起一点鱼肚白了,喘着粗气的众人登上一处缓坡,俯瞰前方。

    好家伙!山坳之内,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营寨、帐篷。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充塞了整个山谷。甚至都装不下,因为在一道山梁后边,还能从豁口处看到更多的营帐。

    这得有好上万人吧?!

    李璘的目光快速逡巡着,居然没看到黄伞盖这种明显的标志物。很显然,郑仁旻并不在这个山谷之中。他的兵马太多了,而地形又太破碎,一处地方是屯不下的。

    他微微有些失望。如果此时能够直冲伪帝的营帐,或许能制造很大的混乱。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作为大长和国骠信,郑仁旻定然处于中军位置,眼下所看到的,可能只是前军吧。做人不能太贪心啊!

    “杨十将,你立刻带人爬上,布设旌旗、战鼓,听我号令。”李璘吩咐道。

    “遵命。”杨师贵立刻点齐人手,分成几拨,前往各个方向。

    李璘则仔细观察贼人巡兵的位置,规划冲杀的路线。

    做完这些,他又问左右:“昨日王郊可曾提到援军?”

    “提到了。但不知几时能至。”

    “能跟上咱们步伐的,也就贺德伦手下那一千骑兵了,把挽马的马套都卸了,快速赶路,或能及时跟上。”

    “飞熊军的马比人多得多,他们也能赶来。”

    众人纷纷说道。

    李璘心下稍定,顾左右道:“大功何必让予他人?咱们先冲杀一阵,若不行,再做计较。”

    “遵命。”众人的情绪已经被点燃了,俗称上头。来都来了,不打一下,试试敌人的斤两,像话吗?

第五十章 南撤

    动员完毕之后,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眼下敌营中已经有夫子和部分军士在活动,再拖下去就没什么突袭的效果了。而这会其实机会不错,敌人将起未起,整体比较乏力,警惕性也是最松的时候。而他们一夜狂奔,绝不稍停,速度更是超过了敌军溃兵,已经尽最大可能保证了突然性。

    胜负在此一举!

    不过还是稍稍有些遗憾。这里很明显是外围营地了,没法直接杀到伪帝郑仁旻身前,这让李璘很不爽。

    青史留名的机会,果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动手。”休息了一会之后,眼见敌营中的动静越来越大,李璘知道不能等了,下令进攻。而为了激励士气,他一马当先,带着骑兵开道。

    步卒们也一跃而起,向前小步快冲。

    南诏夫子刚刚打开营门,出外樵采,陡然间看到前面的山坡上一骑顶天立地,咆哮冲来时,吓得呆在了那里。

    咆哮骑士身后还有人!

    一骑又一骑紧随其后,一杆又一杆闪着银光的长槊向他们刺来。

    领头的夫子想喊“敌袭”,但他双腿不停打颤,想吞口唾沫都难,竟然什么都喊不出来。

    “敌袭!”他身旁的几名夫子倒是喊了出来。

    喊完后,直接将他撂在了当场,撒腿跑回了营地。

    骑兵已近在眼前。

    僵立的夫子软软向地上倒去,眼中满是绝望。

    父母为他操劳了一辈子,将家里仅有的一头牛献给了洞主,才换来了民夫队长的职务,专事樵采,不用打仗。

    他还有妻子儿女,最大的孩子才五岁,最小的孩子在出征前刚刚出生,家里生活艰难,靠妻子一个人是忙不过来,他必须活着回去。

    因为勤勤恳恳,他得到了一位南边来的大人物的赞扬,赏了他几匹从汉人那抢来的绢帛,回去可以再买一头新牛,生活就能得到极大改善了。

    他不能死,他的命不全是自己的,他死不起!

    “噗!”马槊毫无感情地刺了过来,瞬间穿透他的身体,然后高高挑起,重重甩了出去。

    夫子口鼻之中涌出了大股鲜血,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他最后的记忆,是被甩到了一群冲出帐篷的士兵身上。

    死亡,有时候就是这么廉价。

    “把冲出来的贼人赶回去!”杂乱的马蹄声中,李璘的声音特别响亮。

    在他的招呼下,数十骑冲了过来,将一群乱哄哄集结起来的贼兵一冲而散。

    李璘则盯着一名大将模样的贼首,他手里没有武器,穿着单衣,还赤着脚——好吧,很多南诏兵本来就赤脚。

    “受死!”李璘奔马过去,一槊刺下。

    贼将正在大呼小叫,集结兵士,不防李璘冲杀过来,被一槊刺中腹部。

    这人也凶蛮得紧,明明痛得跪倒在地,却死死握住槊杆,怎么也不放手。身旁的亲兵见状,悲愤无比,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了上来,挥刀砍杀。

    李璘马速下降严重,一时间竟被拦住了,摔落马下。

    幸好袍泽冲了过来,几槊下去,将贼人尽数刺倒在地。

    “大难不死,此战必胜。”李璘从地上爬起,哈哈大笑,又换了一匹马,挥舞着铁锏冲向敌军人丛。

    “杀贼!”步卒也呐喊着冲进了营地,乱斫乱杀。贼军不成建制,主将又死,溃不成军。

    杨师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己方人少,体力还有所亏欠,不能硬来,得智取。

    于是乎,在他的指挥下,各部结成松散的阵型,遇到敌人的帐篷就长枪戳刺,然后放火,制造混乱。

    黎明前的黑夜被火光照得通红,整个营地一片混乱。

    呐喊声、咒骂声、厮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目瞪口呆的同时,又产生了发自灵魂的战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呢?

    李璘冲杀完一圈,见到己方步卒在杨师贵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驱赶着溃兵朝山谷中杀去,大为满意。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营地不大,撑死了两千多兵、千余夫子,是作为南蛮主力的外围警戒营地。只有冲破了他们他才可能制造更大的混乱,获得更大的战果。

    杨师贵的做法是对的,这个燕地降将果有几分本事!

    ******

    贼军溃兵哭喊着向山谷中逃去。

    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器,丧失了所有斗志,一个劲地向后溃退,只为了能躲开凶神恶煞的夏人。

    大军将高宪文于帐篷外遭阵斩,他都死了,又怎能让其他人提起斗志——大军将是南诏职务,在内为武官朝臣,出镇则为节度使,立下功劳后,可升清平官(宰相),也就是出将入相。

    夏军排成阵势,小步快跑,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

    他们用长枪刺倒跑得慢的贼兵,用步弓射击试图收容溃兵的军校,因此一千多贼人始终组织不起来,只能撒开腿朝山谷中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大呼小叫。山谷中的南蛮刚想上前收容拦截,结果直接被冲散了,这下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咚咚咚!”两侧山梁上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同时还有杀声隐隐传出。

    混乱更加严重了!

    原本还有人打算反冲呢,一听鼓声,下意识就有些迟疑。结果就是这一迟疑,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溃兵给撞得东倒西歪。

    “呼啦啦!”烈火熊熊燃烧了起来,烟雾缭绕,直冲云际。

    能见度也一下子变得很低!

    “放箭!放箭!”贼人也并非毫无章法,山谷中的营地虽然没修建坚固的寨子,但也是严格划分好营区的,甚至还有防火沟——不如中原军队规矩森严,但绝不是乌合之众可比。

    溃兵遭到迎头痛击,被箭雨大面积射杀,尸体铺满一地。

    李璘怒吼一声,带着三百余骑兵冒着贼军的箭矢冲了过去。

    破空之声连响,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落马,但在他们的牺牲与掩护下,后面的骑兵趁着贼军阵势并不完整的有利时机,整个切入贼阵,也顾不得马速下降是什么后果了,反正就是不要命地砍杀,然后将这支还算完整的部队又一点一点搞崩溃。

    这下彻底没人组织抵抗了。

    溃卒散得满地都是,大呼小叫之下,山谷中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死于箭矢、死于马槊、死于刀剑、死于踩踏,甚至被烟雾呛死——原本只在局部燃烧的大火,随着夏军骑兵反复冲杀,也很快蔓延到了其他区域。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救火,所有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只想着向后逃命,没有一丝勇气返身厮杀。

    李璘已经换了今日第三匹马了。

    马槊留在了贼将高宪文的肚子上,铁锏也在战斗中遗失,随后换了一把马刀,又砍得卷刃了。

    他的鼻息粗重,冲锋过程中,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疲累到了极点。但在看到贼人溃不成军的模样后,不知道为何,全身又恢复了许多力量,只见他脸色涨得通红,拿着卷了刃的马刀在贼人身上切来割去。所过之处,竟无一人敢还手。

    马刀实在不可用后,他从鞘套中抽出了最后一把副武器铁挝,一马当先冲向了数十名试图结阵顽抗的贼兵。

    其他人与李璘的模样一般无二。三千多人,无论步骑,如果说战前还有些顾虑的话,此时个个神情亢奋,勇气倍增,就连身体的疲劳也神奇般地消失了。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制造混乱,驱赶溃兵,尽可能冲得猛一些、远一些,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郑仁旻听到消息时,才刚刚吃完早饭。

    他今天其实起得挺早,因为待会要召集将官们议事。

    议事可能要持续一整天,因为很多人的营地较远,兵马并不在这边,赶过来需要时间。

    昨晚他没有睡好。

    丑时突然被惊醒,得知郑杞已经带着五千余人北上伐木设栅后,心中稍安,又躺下去睡了。

    卯时初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片惊悸。他知道这毫无理由,本打算继续眯一会,但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挣扎了一会后,索性起床了。

    洗漱完毕,吃罢早饭后,询问了一下郑杞那边的情况,结果得知尚未有消息传回,心中愈发烦躁。

    他甚至怀疑,郑杞是不是遇敌了?

    不料就在此时,赵善政、段义宗匆匆而至,给他带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前军驻地遭夏人突袭,溃不成军,大军将高宪文没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

    郑仁旻傻愣愣的表情持续了好久,最后冒出一句:“郑杞那五千人呢?”

    段义宗深吸一口气,道:“骠信,夏军军容完整气势正盛,显然不是翻山越岭而来的,郑将军所部——多半没了。”

    “没了?它怎么就能没了?”郑仁旻提高了声音,问道。

    赵善政、段义宗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多半是夜中无备,着了敌人的道。”

    人面对难以接受的噩耗时,一般会经历几个步骤,即否认、愤怒、交涉、消沉、接受。

    郑仁旻兴致冲冲北伐,且一开始极为顺利,已经把他的胃口完全调起来了。但当夏军主力南下增援后,一下子就吃了大亏。花了一晚上,他才勉强接受了这个坏消息,但还保持着一丝奢望,指望通过几个胜仗,再逐步扭转局势。

    可现在你告诉我敌军打到门口了?他们怎么来的?郑仁旻下意识就无法接受,不相信这个事实。

    “骠信。”段义宗也提高了声音,道:“夏人是从驿道上一路奔袭而来,郑将军纵然没有殉国,大军定然已经崩溃,此毫无疑义。”

    “胡说!”郑仁旻霍然起身,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道:“郑杞自幼熟读兵书,连先帝都夸他倒背如流,带着五千兵马,怎么就能没了?怎么可能没了?”

    段义宗摇头叹息,道:“事实俱在,前营大败,溃兵漫山遍野,骠信一看便知。”

    郑仁旻的身体晃了晃,跌坐到胡床上。

    两位宰相不会骗他的,这种事也没有骗的必要。况且,他已经听到了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口令声,难道所有人都在骗他吗?

    “骠信……”段义宗正要再劝,却被郑仁旻止住了。

    “贼兵来了多少?”郑仁旻问道。

    “没个准信。”段义宗说道:“贼军四处擂鼓,杀声震天,山梁、谷地、树林之中还有许多旌旗,看起来不少。但那可能是疑兵之计,很难说。”

    “什么疑兵之计?”赵善政突然说道:“如果人少,怎么一战就击溃郑杞?又怎么把高宪文阵斩的?”

    “高将军生死未知,赵相请慎言。”段义宗说道。

    “就算他未死,又有何用?”赵善政冷笑一声道:“骠信,高将军并非不知兵,即便遭到突袭,措手不及,前营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干脆。贼军定然不少,或有数万之众。”

    “数万人……”郑仁旻惊了,他这边还不足三万人,如果真有数万夏贼杀至,挡得住吗?

    “赵善政!”段义宗怒了,道:“何必胡言乱语?”

    “段义宗,你又何尝把骠信的安危放在心上?”赵善政诘问道。

    “你想怎样?”段义宗死死盯着赵善政,问道。

    赵善政不理他,转头看向郑仁旻,道:“骠信安危重于泰山怎可轻犯险地?不管贼人来了多少,眼下前军大溃,中军气沮,而贼人士气正盛,思来想去,还请——”

    “住口!”段义宗也看向郑仁旻,恳求道:“骠信,贼人漏夜而来,纵有强兵,也没有多少人。且长途奔袭,气力大衰,不能持久。老夫请骠信起驾向北,立黄伞盖于山梁上,让将士们都看到骠信在那里。如此,处于迷茫之中的将士们必然振奋,勇气倍增,四处溃逃的军士也会受到激励,返身再战,或可将这股凶顽之敌制住。”

    “伱才要住口!”赵善政豁出去了,道:“段家的兵马在哪里?在左翼,在后营,就是没在前军,也没在荣经护驾。段义宗,你欲害骠信耶?段氏就这么等不及了?”

    郑仁旻心中一动。

    段义宗气得差点吐血,直接冲到赵善政身前,扇了一个耳光。

    赵善政也不示弱,扭身与段义宗厮打起来。

    郑仁旻默然无语,似已入定。

    外间的脚步声愈发急促,喧哗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不一会儿,数名大将掀开帐篷,走了进来。

    郑仁旻猛然惊醒,脸色挣扎许久后,道:“传令,各军护卫圣驾,先撤往邛崃关,整顿兵马,再做计较。”

第五十一章 跗骨之蛆

    “吁——”大军将高源中勒马立于山岗之上,静静注视着前方的城池与战场。

    前军已经彻底崩溃,连带着中军大营也受到影响,数万大军彻底失去了斗志,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当替死鬼,一个劲地向南溃退。

    局势已然无法挽回了。

    夏贼突袭,人心惶惶,确实非常被动。但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是,军中谣言四起,有人说来了一万夏贼,有人说来了三万,还有人说来了十万!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点,夏贼又不会飞,他怎么来这么多人?夏贼有没有十万还两说呢,大概率没有。

    在突袭刚起的时候,各营、各部其实做了不少工作。

    高宪文应该是死了,这股夏贼确实很勇猛,强弩之末也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仗,可赞一声“精锐”,但他们才几个人?高源中已经识破了他们的疑兵之计,两侧山林中根本就没有夏贼援军,他们的真实实力,很可能就只有三五千人,这仗还是可以打的。

    大长和国几大家,杨氏已经奔逃,实力大损,自不用提。但同样出身西洱河的高氏、董氏却打算集兵反冲一波,从两侧包围前冲过于深入的夏兵,遏制住他们的凶猛攻势。

    但关键时刻,骠信郑仁旻居然跑了!

    董氏遣人送来这个消息时,高源中犹自不敢相信,但当他登高望远,下视整个战场时,却默然无语了。

    郑仁旻仓皇离开了荣经,在群臣、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南逃,往邛崃关方向而去。

    他这一走,局势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董氏跑得飞快,带着本部兵马一路南奔,竟然比郑仁旻还快出不少。

    段氏也跑了,与溃兵争相夺路,根本不想面对哪怕已是强弩之末的夏兵。

    他们都走了,高氏还折腾个什么劲?打给谁看?

    即便真昏了头,留下来与夏人干仗,杨干贞、杨诏兄弟俩的下场,就是高氏的下场啊!

    高源中是绝对不可能昏头的。

    他现在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处。

    杨氏此番惨败,西洱河那边是不是该重新划分下势力范围了?

    唐贞观年间,西洱河杨、赵、李三姓最为强大,尊奉唐室。但随后六诏乌蛮崛起,打得他们这些河蛮(白蛮一支)溃不成军,李氏逐渐衰落,杨氏、赵氏投靠乌蛮蒙氏,建立南诏国。

    随后,蒙氏连出数位雄才伟略的君主,东征西讨,迁西爨白蛮二十万户至大理,高氏、段氏、董氏也渐渐崛起。

    如今国中几大姓,高、杨、董、赵、段几乎都是白蛮出身,既是部落大首领,又在朝中为官,出则为节度使,入则为大军将、清平官。

    相反,乌蛮自蒙氏一族被灭后,一蹶不振,国主郑氏家族又视他们为眼中钉,接连打击,在朝中分得的官位越来越少,其势日衰。曾经南诏的龙兴之地大理,在迁入的那二十万户白蛮的有力支持下,已经没有乌蛮的容身之地,被吞并是早晚的事。

    高源中想在其间分得一杯羹。

    部落才是根基,而人口又是部落的基础!高氏即便将来在朝中混不下去,也可以退到地方上当土皇帝。同理,即便杨氏此番败成这个鸟样,只要部落根基还在,这个家族就还可以维持。

    但高源中不想给他们机会了。

    杨家已经够风光了,从杨奇鲲时代,到如今的杨干贞、杨诏兄弟,再让他们嚣张下去,其他家族怕是都要喘不过气来。

    认命吧!每一次政局的大变动,都会带来国中势力的大洗牌。兴衰沉浮,本就是应有之意。

    “没救了,撤兵!”高源中拨转马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军官们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有条不紊之中又透露着一丝紧张和急促。要尽可能地把更多的人带回国内,这是今后争权夺利的本钱,不容有失。

    当然,高源中也没奢望能毫发无损地跑回去,只能说尽力保存实力了——大败之际,不需要你跑得过夏人,只要比其他人跑得快就行了。

    ******

    李璘不知道冲杀了多少回合了。

    贼人溃不成军,枕藉僵卧者数不胜数。刀都砍得卷刃了,铁挝都杀得变形了,浑身上下浴满鲜血,直如魔神一般。

    带过来的三千多将士也杀得性起,每个人都大口喘气,几乎是机械般追在敌人身后厮杀。而就他们这种疲累已极的状态,已经丧胆的南蛮就是不敢回首拼杀,尤其是在他们的骠信郑仁旻下令南撤邛崃关,“暂避锋芒”的时候——这个消息,还是从一位颇有身份的俘虏口中得知的。

    数万贼军如潮水般涌向南方。他们抛弃了武器,抛弃了粮草,抛弃了抢来的财物,只想着逃得一命。

    意气风发出师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大概没有吧。南蛮一贯如此自信,屡次从剑南方向出兵,赌的就是你中原大国没法调集大军来打他。

    即便真来了,并且打败了他们,那又如何?遣使告饶一番,回去舔舐伤口后,下次还来!

    这就是南蛮的算盘,精得仿佛洛阳都听到了他们的“噼啪”声。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了。

    “嘭!”李璘踹翻了一辆半倾覆的马车,车上的财货稀里哗啦落在地上。

    最下面是绢帛,很快被血水浸透,看起来分外妖艳。

    “南蛮大溃,不敢北望,但岂能如此轻易放他们走?”李璘拄着一杆长枪,道:“我知大伙累矣、疲矣、倦矣,但尚未竟得全功,如何能安心休整?这是一车财货,那边还有几车,我做主,拿来招募勇武果敢之士,随我轻兵追击。只要跟我走的,都可以先挑两件金银器、五缗钱、十匹绢,回来还有赏。我说话算话,不足的我自补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已经不是小钱了,厮杀许久的武夫们强打精神,意动不已。

    不一会儿,便有数百人站了出来,道:“虞候一向说话算话,我信。”

    “虞候带我们打了几场胜仗了?三场了吧?下一场定然还胜,钱财看着给吧,我不是很在乎,去杀贼才痛快。”

    “走吧,我还跑得动。”

    站出来的将士高矮胖瘦都有,脸上全是一副饱经风霜、看淡生死的神色。身上的衣甲已经破破烂烂,浸满鲜血,甲片之间的皮带都断了不少,可知一路杀来的艰辛。

    李璘豪气顿生。

    为将者,能带着这种精兵打仗,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他生在这个时代,既是不幸,也是幸运。承平百年之后,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好兵?

    “走!”他没有多话,直接一个转身,当先而走。

    一边走,一边大笑道:“贼众已慌,士气大堕,战意全失。纵十万众,又岂能伤我分毫?且看我五百勇士,如何斩下郑仁旻的狗头。”

    见他说得豪迈,又有数百人加入了进来。

    众人收拢了所有能找到的马匹,翻身骑上,缀着敌兵溃去的方向,杀气凛然。

    当天入夜,千余夏兵追至邛崃关北,先冲散了一股就地休整的溃兵,斩首百余,然后敲锣打鼓,嘶喊不已。

    郑仁旻傍晚时分跑到了邛崃关,本欲收容溃兵,整顿部伍的,但一数跟着他的只有八千余人了,顿时有些胆怯。恰逢北方又传来追兵的马蹄声,刚端起饭碗的郑仁旻留下三千人断后,唉声叹气地带着群臣连夜遁去。

    他一走,断后的人也跟着跑了。

    亥时,郑仁旻跑到了邛崃关南的皮店,刚坐下喝了口水,与段义宗商量着如何联络各部呢,追兵又至,气得他破口大骂,仓皇南遁。

    这次他跑得飞快,也顾不得随从、侍卫、军队跟不跟得上了,只一个劲地向南跑。

    后半夜,郑仁旻抵达了潘仓驿,草草吃了点东西,本欲休息一会呢,结果山林间似乎有动静,他吓得立刻起身,下令继续南撤,往山口城、黎州的方向退去。

    跟着他的人是越来越少,士气也愈发低落。

    郑仁旻对如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的追兵万分痛恨!

    他很清楚,被夏人斩杀的兵其实没几个。大部分人是走散了,失去了建制。不,甚至可能建制都未完全失去,只是与他失去了联络。

    他每次想喘口气,同时派出使者联络各部时,就总听到追兵的马蹄声,让他无法安然停留在某地。

    这人疯了么?!

    追着不放,有你这么打仗的么?

    草塔马勒戈壁,我都跑不动了,你还追?

    六月初三太阳升起之时,郑仁旻已经过了山口城——他没在此停留——在跑死跑废多匹马后,终于看见了黎州青黛色的城墙。

    再一回首,追兵早就不见了踪影,但他身边只剩两千余人了,清平官段义宗也走失了,赵善政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一脸晦气之色。

    突然间就悲从中来,这也太惨了!

    郑仁旻掉了几滴眼泪,大手一挥,道:“去黎州休整一下。”

    赵善政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吃顿热饭,歇歇脚了。

    “休整完就走,去大渡河,回嶲州。”郑仁旻又道。

    赵善政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

第五十二章 大渡河

    仅仅两天时间,战局其实就已经大定了。

    立下头功的还是清道斩斫使李璘所部,他们三战三捷,威震南蛮——

    六月初一,平羌水之战,大破南蛮先锋大将杨诏、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兄弟,前后斩首五千九百余级。

    当夜,先收长贲关,再破敌北上列栅之军五千,斩首千级,杀贼将郑杞。

    初二黎明前,冲至贼中军前部大营,杀南蛮大军将高宪文,斩首两千四百余级,吓得伪帝郑仁旻连夜遁逃。

    随后又极限追击,连收荣经县、邛崃关、山口城、皮店等地,零零散散斩首五百余。

    两天时间,斩二将、杀敌万人,头功是没有任何疑问了。

    该部目前已返回荣经县休整。

    人已经跑不动了,器械也无法使用,短时间内失去了战斗力。

    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被任命为先锋讨击使,率步骑万余人南下,轻兵疾进,于六月初四傍晚抵达了荣经县。

    一路上,到处是溃散南蛮兵士。很多人懒得跑了,直接投降,乞求一口吃食。

    还有人跑去了山里,前往附近的各个部落,绕道跑路。

    这样做当然是有风险的。

    首先便是丢弃了大部分辎重。山路可不好走,除了人背外,就只能马驮了,但效率显然不如大车。夏军一路南下,缴获的马车、牛车、驴车多不胜数,基本都是敌人遗弃掉的,现在全成了战利品。

    其次是山路艰险,摔死摔伤的人数会急剧上升——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等于死亡。

    最后便是部落的态度了。他们之前发动过叛乱,被燕王镇压,迁走了大量人口,于是心怀怨恨,这次跟着南诏兵一起劫掠,是应有之意。但仗打得这么惨淡,让部落首领们大失所望,同时也非常畏惧。此时他们能给走山路回去的南诏兵提供什么帮助?

    所以,南诏的这场溃退,注定会损失惨重,与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惊人地相似——直接死于战场的人不多,都没过万,但死于撤退或突围途中的人极多,是前者的好几倍。

    王郊是沙场宿将,对此一清二楚。

    他分配出了数支队伍,每支千人,半为蜀兵,半为平卢、落雁二军的蕃兵,沿着山道追击敌人,不要求有多少斩获,但求持续不断给贼人施加压力,让他们吃不好、睡不好、精神高度紧张,满脑子都是逃跑,兴不起一点回头抵抗的念头。

    他自领佑国军、龙骧军千余骑,飞熊军全部,外加胜捷军两个步兵指挥、龙骧军两个步兵指挥,总计一万二千余人,沿着相对宽阔、平坦的大驿道追击。

    初五夜,追击大军抵达汉昌城。

    初八下午,进抵黎州。

    让人惊奇的是,这里居然聚集了一大股溃兵,人数可能有三五千,但成分不明,或许是南诏兵马,或许有征召来的部落兵,或许兼而有之。

    王郊遣通晓蛮语者前去劝降,并留一部兵马监视,随后继续南下。

    初九,抵达汉源县。无人守御,不战而克。

    初十,在汉源县南的白土驿,终于抓到了一支稍具规模的溃兵,总计约四千余人。一开始还想抵抗,结果这里地势已经较为开阔,被大军冲了一波,直接就散了,斩首数百级,俘三千人。

    从俘虏们口中得知消息,大渡河北岸聚集了近三万人,有兵、有部落丁壮、有夫子,吵吵嚷嚷,毫无秩序。

    于是全军加速前进。

    当天傍晚时分,通望县已经遥遥在望。而通望县南十余里,就是大渡河了。

    ******

    大渡河南岸,郑仁旻登上一处高坡,遥遥北望。

    这一路跑得——着实一言难尽。

    到黎州之时,好不容易吃了顿热饭,休息了两个时辰,结果北边传来谣言,说夏军到哪哪哪了,有鼻子有眼,让他十分烦躁。

    虽然群臣都劝他,大败之时最容易产生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多不足信,但郑仁旻依然有些慌张,立刻下令收拾东西,连夜跑路。

    山间路滑,又不敢大张灯火,可想而知有多艰难。反正郑仁旻一路上不断听到各种摔落悬崖的惨叫声,就连他自己的坐骑,都翻滚到了山谷下面——好悬他被侍卫拉住了,不然也得跟着一起下去。

    从黎州到大渡河近百里,他愣是一天一夜就跑完了,让追兵望尘莫及。代价就是渡河至南岸时,身边只有七百人了,就连清平官赵善政都伤了脚,被马车一路拉回来的,实在惨不忍睹。

    驻守河南岸的军将闻讯,立刻遣兵北上接应。

    郑仁旻这时候回过了点神来,想起过往几天的狼狈情状,心中隐隐不安,觉得好像有点过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在南岸隔河指挥,下令搜罗一切都找到的船只,日夜抢运溃兵过河,尽最大可能保留国中元气。

    十万将士,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一旦没了,起码牵涉到十万个家庭。这其中起码一半以上,还是大理、鄯阐两京的家庭,干系重大,实在丢不得。

    至于在南诏、夏国境内征召的数万部落丁壮,其实不怎么可惜。死就死了,能咋地?诚然,这样会让大长和国在各部落间的声望大大降低,但事已至此,哪个更重要,他还是拎得清的。

    “唉!将士何辜,此皆元之过错,不该发动此次北略的。”大渡河水势湍急,极为难渡,刚刚就在郑仁旻眼皮子底下,就有一艘船沉入水中,数十兵士扑腾了一阵,尽皆沉入水底,郑仁旻见此,也不由得流下了几滴假惺惺的眼泪。

    一度走失,昨日侥幸逃回的段义宗也潸然泪下。

    北岸的情形很不乐观,缺粮少械,士气低落,偏偏还很不团结。船只就那么多,各部争相渡河,为此吵吵嚷嚷,甚至大打出手,谁都镇不住。

    如果夏兵在这个时候追来,那……

    “夏兵来了!”突然有人惊呼了起来。

    “什么?这么快?”

    “爷爷还在北岸,怎么办?”

    “我儿子也在北岸,要明天才能渡河。”

    “完了!”

    段义宗一个激灵,快步爬上一块大石头,向北望去:晚霞之下,一支骑兵出现在了山路拐角处。

    骑士们胯下的战马神骏无比,一看就比南诏常备的滇马高大许多。

    骑兵银盔银甲,披着晚霞,手持长槊,威风凛凛。

    “飞熊军!具装甲骑!”段义宗研究过北朝的内情,知道这么一支虽未立下过什么盖世奇功,但在民间知名度极大的部队。

    之前的战斗他们没出现,这是终于赶上了么?也是,他们一人三马,速度怎么可能会慢!如果不是地形限制了他们的行军,怕是早几日就到了。

    而具装甲骑甫一出现,不出意外引起了南蛮的极大骚动。

    渡口处的争夺更加激烈了。有人挥刀连砍,将已经上船的人斩落河面,自己冲了上去。但他也没得过河,很快就有人将他一脚踹下。

    有人向两侧跑去,试图躲进山林。

    还有些头脑清醒的军官带着部队往高地撤退,试图利用地形阻遏骑兵。

    具装甲骑首先冲的就是他们!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千骑提起速来,手持五米长槊,携万钧之势直直地撞进了正在行军的队列。

    在段义宗眼中,飞熊军就像一柄钉耙,狠狠地敲进了结团的泥土之中,将其击碎,然后梳理,再击碎,再梳……

    三千余人的步兵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全军当场溃散。

    溃兵哭喊着跳进了大渡河。浪花一卷,他们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冲散了唯一敢于抵抗的部队后,具装甲骑调转方向,又往另一处冲去。

    贼人根本不敢抵抗,呼喊奔走,逃得到处都是。

    有绝望的人返身抵抗,直接被长槊挑飞。

    有人跪地乞求饶命,但没人会为他们改变方向或停下来,照样被刺死或撞飞。

    绝大部分人慌不择路,自相践踏,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段义宗看得嚎啕大哭,双手不停捶打着巨石,仿佛这样能好受点一样。

    唐懿宗时期,南诏已经遭过这样一次灾难了,那次死伤、被俘十几万人,名臣重将多数凋零。

    时隔三十多年,国中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结果又来这么一出。他不知道此番能逃回几个人,如果十万大军尽皆失陷,大长和国算是完蛋了,根本组织不起足够的兵员来与夏人争斗。

    郑仁旻则看得面如土色。

    他也想起了蒙氏时期的那场战争。他们趁着庞勋之乱的爆发,悍然出兵攻占嶲州、邕州、交州,形势一片大好。但谁都没想到,唐廷居然没有因为国内叛乱就委曲求全,反而在平灭庞勋后,继续与南诏干,战争一打就是十余年,南诏损失惨重,国中一度把十五岁以上男子尽数征发,朝廷平衡也被打破,最终导致蒙氏沦为傀儡。

    三十年后,又要损失十万人么?还是在自己手上?

    他突然间就很怀疑,此番北进一路顺遂,是不是夏人的阴谋?故意把他们的主力吸引到雅州,以至于撤退时为大河阻隔,无法顺利逃走?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大渡河北岸又出现了新的夏军骑兵,今晚注定是一个杀戮之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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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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