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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三章 背锅

    六月初十的夜晚,大渡河两岸哭声连天。

    北岸近三万人,除少数幸运儿逃走外,大部就歼。

    南岸的大长和国君臣,也是涕泪交加,哭声不止。

    儿郎们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咒骂、哭喊,深深映入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郑仁旻脸色苍白,在侍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南而去。

    段义宗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仿佛老了十岁。

    就连躺在车上的赵善政,听闻之后也痛哭不已,哀叹连连。

    有人从此不再吃鱼。

    有人见到湍急的河流就直冒汗。

    有人一直做噩梦,永远忘不了三万大军在河岸边绝望哭喊的那个夜晚。

    郑仁旻下令南走,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所有人都垂头丧气,惊慌不已。

    四天后,他们向南狂奔近二百里,抵达了达士驿,此为黎、嶲二州州界。

    郑仁旻在此遇到了从他处过河的高氏、董氏、段氏的人马。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亡散过半。

    董氏大骂黎、雅蛮獠洞主变脸太快,居然用毒箭射杀前去借粮的兵马。若非部队士气低落,绝对会找他们算账。

    高氏则说路上遗失了全部辎重,如今一个兵分不到五支箭矢,器械多有不全,无力再战。

    段氏什么都没说,只是不住叹气。他们的兵损失最多,过河时万四千众,回来的还不到四千,大伙吓破了胆,不经整顿,是无法上战场了。

    郑仁旻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能说的?只能带着大伙继续跑路。

    十七日抵达永安城。

    夏嶲州的理所曾经就在此处。十万大军北上时,刺史还投降了大长和国,随后尽心竭力为大军提供粮草,此时听闻大败,竟然趁着出城督办粮草的机会,直接逃走了。

    郑仁旻懒得理他,继续向南,五天后抵达了三阜城,这是唐文宗时代嶲州的理所,本有两千会川都督府的守军,听闻杨干贞、杨诏兄弟逃归时,将人带走了。

    郑仁旻大怒。

    腿脚稍好的赵善政暗中建议,将此番大败的罪责全推给杨氏。

    高氏、段氏、董氏的人听到后,沉默不语。

    败得这么惨,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骠信是不太可能了,他们也不愿,那么给杨氏?似乎可以说得过去。

    杨干贞、杨诏兄弟打得一坨狗屎,害得大伙跟着跑路,第一责任人没跑了,这口大锅就结结实实背上吧。

    二十五日,大军撤至沙野城,这是唐玄宗时的嶲州理所。

    郑仁旻特地去了附近的景净寺,着所有僧侣为北略死难将士做法事。

    这是赵善政出的主意。

    段义宗已经不怎么说话了,且已经请辞过一次,被郑仁旻驳回。

    赵善政还十分活跃,不断给郑仁旻出主意。郑仁旻心乱如麻,难得有人给他参谋,自然从善如流。

    二十七日,因听闻夏人已大举渡河,断后留守望星关、清溪关的残兵相继被击败,大长和国君臣匆忙南下,花了四天时间抵达阳蓬岭。

    赵善政又出主意,遣使至夏境,言骠信愿自去尊号,奉表称臣,并献上财货、女子若干,请为修好。

    郑仁旻有些犹豫。

    但赵善政说得也很有道理:值此新败之际,最大的危险在内而不在外。夏人再凶恶,难道还会追到两京?意思意思一番,恢复唐代宗时的嶲州边界(阳蓬岭南麓),就差不多了。夏人不会要骠信的命,但段氏、杨氏、高氏、董氏则有可能。

    郑仁旻深以为然,悄悄遣使北上,逆大军而行,前去交涉。

    七月初九,撤退中的残兵抵达会川都督府(会理),看着前出相迎的杨干贞、杨诏兄弟二人,郑仁旻脸色很是难看。

    “杨将军一路南遁,无有音讯,元几以为将军已经殉国。”郑仁旻看着跪伏于地的杨氏兄弟,差一点就要当场宣布他的罪状,总算还记得赵善政的叮嘱,暂时隐忍了,只讥刺了两句。

    “末将不防夏贼突来援军,大意至此,还请骠信责罚。”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神色数变,最终还是冷哼一声,进城了。

    稍稍聚拢起来的小两万兵马分驻城内外,获得了喘息之机。

    “会川都督府还有多少兵?”进城安顿之后,郑仁旻直接召来杨氏兄弟,问道。

    提及此事,杨干贞也是一脸愁容。

    国中各个大族,就数他杨氏损失最大了,两万大军一朝覆灭,其中部分是他从西洱河带过来的子弟兵,部分是在会川都督府调教多年的老卒,结果全没了,能不心痛?能不彷徨?

    事实上,在郑仁旻抵达之前,他都已经打算派弟弟回一趟西京,从老家再招募一批本部丁壮过来,以为骨干,同时从会川都督府下辖的各县、各部落中征发丁壮,训练新军——当然,想要国中提供钱粮、器械支持。

    “还有不到五千人。”杨干贞如实回答。

    郑仁旻听了也不好过。

    虽然杨氏吃瘪让他有些高兴,但衰弱成这个鸟样,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路行来,杨干贞几乎已经放弃了三阜城、旧嶲州(越嶲)、沙野城、可泉县、昆明县等城池,甚至连阳蓬岭都放弃了,全面退缩至会川都督府南部,打算依托经营多年的优势坚守。

    但郑仁旻不太看好。

    会川都督府的部落也是出兵大户!十万兵马、数万部落丁壮,起码有四万人是从这里抽调的。而他们又是损失最惨重的,几乎没跑回来几个人,不说家家户户带孝吧,那也是一战打光所有精锐,没个二十年缓不过气来——靠老头子和少年郎,能守得住会川都督府?

    而一旦这里无法守住,夏兵就要直趋泸水关,强渡泸水(金沙江),冲到弄栋地区。

    弄栋是南诏的一个节度使辖区,大长和国因之。

    南诏时代,在要害位置设六节度使。

    其一为永昌节度使,治永昌城(今保山),常备军万人,地方上还有乌蛮别种哀牢人相助,监视西爨,管理辖区(今德宏自治州及高黎贡山以西地区)内各个乱七八糟的部落。

    其二为银生节度使,治银生城(今景东),管理哀牢山及澜沧江中下游至西双版纳一带的各部落,亦称开南节度使。

    南诏攻克姚州后,将当地汉人及心向唐朝的部落尽数迁徙,主要去向就是永昌、银生二镇。

    其三是剑川节度使,治铁桥城(今剑川),管理其西北方的诸多部落——这是一个防备吐蕃的边镇。

    其四为拓东节度使,治鄯阐府(今昆明),管理东爨乌蛮等数十部落。

    其五为丽水节度使,治丽水城(缅甸克钦邦境内),管理今腾冲以西及缅甸北部大片的部落。南诏侵略骠人诸国,所掠之人口,便发往丽水城淘金。

    丽水镇也是防御吐蕃的军事重镇,盖因吐蕃的疆域相当广阔,在喜马拉雅山南麓还有大片土地和人口,时常从这个方向进攻南诏,双方在后世缅甸境内交战,故重兵布防。

    其六为弄栋节度使,治弄栋城(今姚安),管理后世楚雄州大部,即唐姚州旧地。因地处两京之间,如今的弄栋早已直管。

    此为南诏时代的区划。但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如今,情形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因南诏起自大理,昆明对他们而言是新征服的区域,因此早期设节度使。但当鄯阐府成为陪都后,如今的拓东节度使早已是加衔、美官,不再实际管理军民事务,名存实亡。

    弄栋节度使与之类似。地处两京之间,在将当地汉人尽数迁往南方边塞之地后,又迁来了大量西爨部落,因此慢慢地也名存实亡了。出任此职的,不是宗室便是权臣。

    简而言之,南诏时代,剑川、丽水二镇防备吐蕃,拓东、弄栋二镇防备唐朝。

    如今防备北朝的主力是新设的东川镇,剑川节度使协防。

    因吐蕃已崩,丽水镇没有了战斗任务,转而向南侵掠骠人诸国,将势力深入缅甸中部地区——南诏国君的“骠信”尊号便是明证。

    南诏与大长和国一脉相承,实行府兵制,给军士授田。每年冬季,兵曹行文至各地,府兵自备器械、粮米、鱼干,集中操练,并挑选精锐成军,给予厚赏。军纪在前期较为严苛,战斗中若背上有伤,不问情由,立刻斩首,因此战斗力较为强悍。

    当然,与唐朝一样,南诏的府兵制在频繁的战争中也慢慢崩溃了。

    募兵开始出现,但没像唐朝那样全面转为雇佣兵,可能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已逐渐退化为耕战农兵的劣质、猴版府兵仍然占据了相当的规模,整体战斗力比起阁罗凤、异牟寻时代是有所下滑的。

    郑仁旻作为国君,当然很清楚弄栋镇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那些府兵会种田,但会打仗吗?没这个能力知道吧。况且能打的已经被抽调走了大半,丧失在了大渡河,如果会川都督府不守,弄栋镇也守不住。

    而弄栋一丢,东、西二京就被隔断了,十分麻烦。

    “东川镇可守?”郑仁旻问道。

    “必须守。”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却有些不信。你他妈跑得那么快,如今告诉我要死守东川镇,鬼才信你!

    “不如——”郑仁旻说道:“将财货、精兵尽数撤至弄栋镇,重新整顿,组建泸水防线……”

    “骠信!”杨干贞有些惶恐:“弃地不守,恐大失军心、民心。”

    郑仁旻沉默。

    其实他也没什么信心。大渡河都守不住,泸水就一定守得住吗?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时间!

    败兵需要整顿,新兵需要训练,地方需要安抚,民心需要收拾,财货需要积聚……

    给他几个月时间,跌落至谷底的士气可以逐渐恢复。

    给他一年时间,新兵可粗粗训练出模样。

    给他两年时间,兵器装备可以慢慢补全。

    给他三年时间……

    “骠信……”正当郑仁旻、杨干贞二人相顾无言的时候,有人匆匆进来禀报:“阳蓬岭传来消息,贼将王郊连克越嶲、台登、沙野等城,断后的大军将董浮屠战死,西泸县不战而降,其前锋离阳蓬岭已不足百里。”

    郑仁旻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人退下,然后看了一眼杨干贞。

    意思很明确:这些地方都是剑川都督府的辖区,经营的年头不短,结果还被夏人这么狂飙突进,你还有信心守住东川镇吗?

    杨干贞纠结无比。

    郑仁旻懒得多说了,只道:“元明日便走,杨昶好好思量一下。国家元气就这么点了,不妨将精兵撤至泸水以南,好好整顿一番再战。”

    断定会川都督府守不住,于是大踏步后退,将其让出来,退到金沙江南岸组建新防线,其实是一个正确的举措,郑仁旻昏头昏了几个月,这次脑袋终于清醒点了。

    当然,他心中还有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将会川都督府让给夏人,让他们恢复唐天宝年间的嶲州,今后两国以泸水为界,夏主应该能够满意了吧?毕竟开疆拓土了呢。

    再加上他遣使卑辞厚礼,好话说尽,成功的机会还是有的。至于在此过程中牺牲了哪些人的利益,他就不管了。

    杨氏兄弟,必然是要背锅的。等他们失了地盘,回了西京,再好好炮制。

    明正典刑是必需的,这样可以让大败后的各方有个泄愤的对象。

    七月初十,大长和国君臣一行万余人离开会川,花费数日时间,分批渡过泸水,进入弄栋镇地界。而此时的夏军前锋,则已经进至菁口驿,离会川都督府不过九十里。

    与此同时,郑仁旻派出的使者也被引到了雅州。

第五十四章 使者与构想

    大长和国使者抵达雅州时已经是七月中了。

    李唐宾已经南下至黎州,邵明义也正在督办一批粮草、器械,准备南下嶲州。

    这一回,他们是打算尽可能往南打了。

    机会很好,一战重创南蛮主力,十万大军能溜回去三成就算多的了。另有数万丁壮,部分出自黎、雅二州,来自贼境的也不少,不下三万人。

    仔细算算,这次大长和国至少损失直接控制区内的十万以上的男丁,还是比较能打的那种,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有几分反抗的能力?

    如果错过本次机会,给南蛮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恢复,小男孩长大成人,训练成兵,妇女多多生育,充实户口,国力渐渐恢复,那时候再打,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成年男子,是一个国家国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南蛮派来的使者叫郑远一上来就说郑氏出身中原,攀交情、拉关系,言辞卑微恳切,很有说服力。

    邵明义急着南下,没工夫和他多磨嘴皮子,只问道:“郑君谈及祖源,我倒要问问了,发兵北侵的时候,没想过自己是什么人?”

    郑远闻言,不断赔笑,道:“敝国骠信已知错矣,惟愿大国天子胸怀宽广,两国重修旧好,岂不美哉?”

    “得志便猖狂,打不过就装死,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邵明义笑道:“使者无须多言,兹事体大,我也做不了主,还是赶紧去长安面圣吧。你最好动作快点,别等我打下两京了,你还没见到圣人。”

    郑远脸色有点难看,问了一句:“殿下可知张虔陀、鲜于仲通旧事?”

    邵明义哈哈大笑,这是发现好话说尽没效果,于是恐吓了么?南蛮君臣就这点水平,不足为虑。

    张虔陀、鲜于仲通他当然知道。

    前者曾为云南郡(姚州)太守——唐玄宗天宝年间曾来了一次复古风,将州改为郡,刺史改为太守——南诏王阁罗凤多次经过姚州,皆带着妻子上门,张虔陀每次都“私之”,阁罗凤也不介意。

    但当张虔陀向他索要大量财物时,就拒绝了。

    阁罗凤的态度很明确,我老婆随便你玩,但兵丁、地盘、钱粮不可能给。

    张虔陀对此怀恨在心,密奏其罪,建议以阁罗凤之弟代之为南诏王。

    阁罗凤于是怨怒,起兵造反,攻破姚州,张虔陀自知捅了大篓子,饮鸩自杀。

    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闻阁罗凤反,起兵八万征讨。阁罗凤上表谢罪,愿意退出姚州,赔偿损失,鲜于仲通不许,盖因兵马都召集了,给朝廷的奏疏也写了,如果原谅阁罗凤,问题很大,战争正式爆发。

    鲜于仲通率军直入洱海地区,为阁罗凤击败,八万唐军死伤六万。但南诏损失也极为惨重,因为地方上被祸害得太惨了,原本人烟稠密之地,被唐军烧杀抢掠,人口锐减,减少的还尽是乌蛮本部人口——阁罗凤使用的什么战术,史书无载,大概率是全民抵抗、焦土战之类,不然地方百姓也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郑远拿此事来说,大概意思就是即便夏军如鲜于仲通那样打到南诏的都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必然会遭受惨败。

    “使者大可不必逞口舌之利。”邵明义笑了笑,然后拉着郑远登上了城头,指了指远处一个人头攒动的营地,道:“知道那里都是什么人么?”

    郑远若有所悟,但不说话。

    “那是贵国俘众,共计三万五千一百余人。再过数日,在大渡河俘虏的近两万人也会被押解而来。”邵明义说道:“等这仗打完,或许还有更多的俘虏。圣人有令,尽数发往江宁府修宫城。”

    郑远脸色难看。

    骠信郑仁旻带到会川都督府的人马还不足两万,其中还夹杂了大量部落丁壮。从人数推算,至少有十二三万人没能回来。其中,死于夏人之手的绝对不会超过两万,被他们俘虏的有五六万人,那么还有五万人去哪了?

    他大概能猜到一些。

    除坠崖而死的外,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慌不择路,躲入茫茫群山之中。如今过去一个月了,这些人如果没能顺利逃走,大概率会死于山中。

    饥饿、疫病甚至是部落洞主的捕杀,都有可能。能被夏人俘虏都算是幸运的了,至少能多活很长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赦免。

    “不要想太多。”邵明义看了郑远一眼,道:“有些人,伱本不该惹。古来那么多君王,有些宽宏大量,有些温文尔雅,有些老谋深算,有些深不可测,每个君王都是不一样的,你们仔细想过今上是什么样的人吗?”

    郑远无言以对。

    “明日我便遣人送你去长安。”邵明义又道:“大长和国的命运,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说罢,径自下了城头。

    大长和国的命运,其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

    在邵明义看来,如果大长和国在战场上打得出色,让夏军损失惨重,那么未必不能与他们议和。

    但现在都打成这幅样子了,可能吗?

    要想让圣人改变主意,你得显示出自己的力量,这是最关键的。

    郑远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预感到目的很难达成了。

    雅州城东有军士在调动,远远地看不清楚旗号,但人数不少,几有万人。

    观其金鼓旗号似乎不如之前他遇到过的那些夏兵能打——李璘追得郑仁旻一路奔逃,作为宗室,郑远可是从头看到尾眼前这万把人整体看起来还有些欠缺,可能不是一线精锐部队。

    但——唉!

    大长和国也被整得五迷三道,眼看着也不行了啊。丢了十万大军,还打个屁!郑远甚至怀疑,在他走后,会川都督府是不是已经被攻破了……

    七月十五,他在数十夏兵的护送下,离开成都,北上前往关中。

    ******

    邵树德比郑远更早得到消息。

    此时他已经抵达了秦州,住进了赵氏老宅。因为贵妃赵玉病重卧床,他也没怎么出去闲逛,就在秦州四处逛逛,看看这里的山山水水,了解一下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期间当然也会批阅部分相对重要的奏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西南战事了。

    朱延寿的龙虎军一万八千人自播州出发,攻打响应南蛮的昆明部落。

    他这一路打得十分挣扎。

    黔中本就不富裕,需要从湖广水运粮草。但湖广的人口也不多,开发程度不高,勉强能养他这一路大军。问题出在还需要陆路转运,还尽是山区,这成本就上天了,经常无法及时送到前线。

    朱延寿也不是什么善茬,他手下的兵更不是啥好人,于是开始就地筹粮。

    筹粮的过程无须赘述,反正是逼反了不少部落。冲进昆明部落区后,经常要一座山寨一座山寨地攻打,到处是敌人,进展慢得令人发指。

    等到西路大军已经冲到会川都督府了,他仍然没走出昆明部落活动的区域,且死伤不少,损失了三四千人,邵树德已下令其稳扎稳打,先清理周边地区,再做他图。

    邕州顾全武部仍然在镇压作乱的蛮俚,尚未看到结束的可能。

    清海军征讨爱州等地的叛乱,甚至吃了一次败仗。好在他们重整旗鼓,最近连战连胜,一举扭转颓势,将爱州整个攻克。

    西路军的偏师述律婆闰、杨师厚,受阻于戎州南部的蛮獠部落。他们兵力不多,已然停下了脚步。不过在听闻郑仁旻大败后,这些部落又改变了态度,提供牛酒劳军,直如变色龙一般。

    这几路的走势,让邵树德不得不正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汉中这种传统汉地都有大量蛮獠部落存在的情况下——山南西道的特产之一便是獠布——该对他们报以什么样的态度?

    这不是一两代人能解决的,甚至不是一两百年能解决的,那么就有必要区分先后次序了。

    唐代已经把江东、江西大举开发了出来,江东较好,江西稍差。这两个地方已经不用他操心,大势已成,即便不投入任何资源,江西最后的蛮人也会慢慢被同化,进而成为又一个传统汉地。

    湖广是北宋灭亡之后,大量人口南下,南宋又在此进行了大开发,以支持襄阳前线,于是汉化的速度以飞快来形容。

    湖广,其实是可以容纳大量人口的,尤其是在新朝中后期人口暴增的情况下。要不要先留着呢?

    相比湖广,蜀中是另一个蛮獠“重灾区”。且不说其北面的大巴山一带成片的蛮獠居住区了,单说南方,汉人势力也是花了数百年时间慢慢南进到黎、雅一带的。其间还有反复,拉锯的情况多不胜数。

    后世宜宾、泸州、乐山、自贡一带谁敢说不是汉区?但此时你去走走看看,平均一个县也就几千编户人口,与北边成都附近一个县十万编户人口相比,真的难绷。

    但当地蛮獠黑户多不胜数,根本不在官府控制之下。充其量沐王化多年,相对恭顺罢了。西南方向的改土归流,并不是明清的专利,事实上从古至今一直在进行着。四川都没有改土归流完毕,你也没有大规模改造贵州、云南的基础。

    此番李唐宾南下,黎、雅、嶲三州是遭了大难了,残存的部落估计也不成气候了,接下来必然拿他们开刀,人为创造出一条从川南通往云南的“汉化走廊”。

    这是近期可以着手做的事情。

    至于人口来源么,邵树德看了看秦州的户口,非常殷实了——自然从关西及河北招募了。

    “让那个郑什么——”邵树德坐了下来,一时间忘了南蛮使者的名字。

    “郑远。”从长安一路陪侍至秦州的韩全诲提醒道。

    “让郑远过来见朕吧。”邵树德说道:“且听听他说些什么。”

    当然,也就听听而已。

    在邵树德眼中大长和国是又一个渤海。

    他曾翻阅游历南诏的前唐使者的记录,知道南诏的存在其实给当地部落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文化、经济和生产力方面的进步。

    以六大节度使辖区为例,哀牢山、澜沧江、缅北、高黎贡山以西一带的土人农耕水平大大进步,人口增加,眼界也更宽了。

    而南诏国的上层,又非常“唐”化。

    以段义宗为例,此人历史上滞留蜀中时,就写了《思乡》这类水平相当不错的诗——泸北行人绝,云南信未还。庭前花不扫,门外柳谁攀。坐久消银烛,愁多减玉颜。悬心秋夜月,万里照关山。

    其《题判官赞卫有听歌妓洞云歌》,也显示了其深厚的汉文化底蕴。

    这种自上而下的汉化,与渤海国非常类似。唐朝搞节度使,南诏也搞,唐朝有府兵,南诏也学,各类官制甚至出将入相的传统都十分类似。

    这个国家不断地吸收唐朝文化,再自己同化六大节度使辖区内的蛮人,做得非常不错,也为后来王朝在西南的开拓进行了预热。

    对于这种国家,邵树德不忍毁之,但又很想吃掉。如今既然仗打到这个份上了,那么他也不会犹豫,即便吃不下全部,核心的两京区域是要拿下的——南诏以及大长和国,同样是以两京控扼周边各个节镇、都督府。

    以川南“汉化走廊”,沟通大理、鄯阐两京,这是他初步的构想。大长和国使者哪怕磨破了嘴皮子,怕是也难以让他改变主意了。

第五十五章 可亡矣

    郑远被领到了一处小院。

    进来前他就看过了,挺气派的一个农庄别院,应该是秦州某个大家族所有。别院内外全是侍卫、宫人,甚至因为住不下,还在附近修建营寨,动静搞得是真大。

    进到院子后,又发现这里没多少人。

    一个身穿暗白色龙袍的老者坐在胡床上,慢悠悠地吃着瓜果,享受着夏日傍晚的美好时光。

    这便是邵贼——邵树德了吧,可真是会享受!

    郑远不敢怠慢,立刻行礼。

    嗯,他没有像段义宗一样临时剃度,又是第一次觐见,还是需要跪拜的——自前唐以来,方外之人可免于跪拜。

    “起来吧,赐坐。”邵树德说道:“远来是客,一起吃点西瓜。”

    “谢大夏天子。”郑远立刻起身,坐了下来。

    “使者与郑仁旻同辈?”邵树德问道。

    宫人端来了切好的西瓜。

    比起二三十年前,如今的西瓜总算有了点进步。简而言之,瓤变多了,但还无法与后世相比。

    郑远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瓜果,十分稀奇。但他不敢多问,听到邵树德问话后,立刻回道:“正是。”

    “那是荥阳郑氏在南诏的第八代人了。”邵树德说道:“中原世族,在南诏无依无靠,与那些土着大族斗智斗勇。这般险境,就该投归大国,不想却兴无名之兵,真是不知所谓。”

    郑仁旻的先人郑回原为唐官,后被掳去,奋六世之余烈,终于在郑买嗣这一代做到了宰相,然后抓住南诏战争失败,出现权力真空的大好机会,先立傀儡新君,然后篡位自立,可以说做到了人臣的极致。

    但郑氏在南诏的根基其实还是浅,一旦失败,就万劫不复。

    与郑氏相比,杨氏、段氏、高氏这些土族的根基就要深厚多了。历史上杨干贞篡位建立大义宁国,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起兵击败杨诏、杨干贞兄弟后,杨氏在大理国时期依然是一方首领,实力只是有所衰弱,但并未灭族。

    这就是根基深厚的好处。有部落、有钱粮、有兵丁,别人就无法将你斩尽杀绝,就可以讲条件。

    当然,段氏之流也自称是汉人后裔。比如段氏先祖段忠国(段俭魏)是南诏开国元勋,就自称祖籍武威,是中原人士。

    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往脸上贴金。但段家真有基本盘,权臣高氏篡位后,也不得不还政于段氏,更无法将他们赶尽杀绝。

    郑氏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们的一切实力,都来自于“体制”,一旦在体制内失败,郑家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好教陛下知晓,敝国骠信追悔莫及,而今只愿修好,永为甥舅之国。”郑远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

    南诏曾与前唐提起兄弟之国的建议,被拒绝了。如今被大夏打成这个鸟样,居然连父子之国都不愿做,整个甥舅之国出来,还是没死心啊。

    “朕听闻南诏、长和以来,有王畿和边地的说法,却不知如今哪些是边地,哪些是王畿?”邵树德问道。

    郑远有些疑惑,大夏圣人没有讨论两国议和的事情,却问起了国中情形。

    “东西二京及原弄栋节度使辖区为王畿。”郑远说道:“丽水、银生二藩镇,通海都督府为边地。”

    其实,与立国初期相比,南诏的变化也是十分巨大的。拓东镇成了东京,弄栋镇成了连接两京的关键。也就是说,大理、楚雄、昆明已经是南诏、长和的核心重地,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剑川、永昌二镇经过多年发展,城镇日渐增多,形势愈发稳定,已然不算边地。

    早期六节度中,只剩银生、丽水二镇以及设立时间不长的通海都督府还是边地。

    “通海都督府有何特异之处?”邵树德问道。

    这个都督府是南诏中后期所置,未来会升格为节度使辖区,段思平被通缉后,就躲藏在此处种地牧羊。一度被追兵大索,靠躲进佛寺逃得性命。后来他也从通海起兵,以节度使的身份攻下两京,建立大理国。

    通海都督府治通海城(今通海县),辖区大致为后世云南东南部的红河州、文山州大部,有驿道通往安南,是一个部落密集区域,开发程度很低。

    “通海都督府有安宁城(今安宁县),西可进洱海,南可通交趾,实乃四面八方交汇之所。又有五盐井,人得煮鬻自给,诸部蛮人亦食安宁盐。”郑远说道。

    东京(昆明)城南几十里就是蛮獠聚居区,这开发程度,绝了!

    邵树德想了想,又问道:“通海都督府有多少城池?”

    “原有通海城、安宁县、八平城(今个旧鸡街镇)、江川县(今江川县)四座城池,另有馆驿土城数处,沿馆置驿卒,迁移百姓屯垦,亦稍沐王化,计有矣符馆(今屏边县)、曲乌馆(今屏边北新现乡)、禄索州(今屏边洗马塘村)、思下馆(今蒙自市区)、沙只馆(今蒙自西北倘甸镇)、南场馆(今建水南庄镇)、曲江馆(今建水曲江镇)、进宁馆(今晋宁)等地。部落主要是翰泥蛮、鸠僚、西原俚等。”郑远答道。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幅地图,摊开后指着其中一块,问道:“安宁县、晋宁馆等地应属于鄯阐府吧?”

    “通海都督府、鄯阐府原本都是拓东节度使辖区,而今拓东镇早就名存实亡,区划变来变去,一会隶此处,一会隶彼处,实乃寻常。”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笑道:“使者有问必答,可赏。”

    郑远脸有些红,现在整得像是君臣问对一样,有点怪怪的。

    邵树德让人拿来毛笔,在图上一划,把安宁县、江川县等地划入鄯阐府,又在南场馆那里点了个黑点,写上了几个字:“建水郡王。”

    郑远偷偷瞄了一眼,顿时脸色发白。这是何意?难道骠信要被降格为大夏的郡王,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这——怎么可以!

    “吃瓜,吃瓜!”邵树德看着地图,不忘抬头吩咐。

    “谢陛下。”郑远忐忑地拿起西瓜,用勺子挖了一口慢慢嚼吃,味道不错,挺甜的,不由得想大长和国能不能栽种此物。

    “再说说丽水镇吧,有几城?”邵树德继续问道。

    “丽水节度使治丽水城,又名寻传大川城。此外还有牟郎城、金宝城、门波城、安西城、香柏城、镇西城、摩零都督城等十六座城池,其境西接大、小婆罗门,北通吐蕃,西南与骠人诸国相邻,系前汉蜀身毒道之必经区域,后汉永昌郡之徼外区域,部落主要是哀牢夷。”郑远回道。

    “口气不小嘛,哀牢人都被称为夷人了。”邵树德笑道:“南诏当初为何想置丽水镇?”

    这都整到缅北去了,节度使理所在克钦邦,且城池居然比东京附近的通海都督府还要密集,有点意思。

    或许正如郑远所说,从蜀中到印度去做生意,必经此地,西汉年间商人就是这么走的。

    “昔年南诏置永昌节度使,开拓西南。丽水节度使实为永昌西进之续势。后因地接骠人诸国、大小婆罗门,有商贾之利,且发现了大金矿,故节度使屡次南下,掳掠骠人诸国百姓而回,至丽水淘金。”郑远说道。

    邵树德又拿毛笔在丽水城那里点了一点,写道:“丽水郡王。”

    郑远有点懵。

    难道郑氏不是封在通海都督府,而是丽水镇?这地方倒是比通海富庶多了,但——或许是段氏、赵氏、杨氏、董氏、高氏之类的大族封地?

    他有些搞不懂了,同时还有个隐隐的想法:莫非这是大夏宗室的封地?

    “说下永昌镇。”邵树德像对待臣子一样,自然而然地说道。

    郑远似乎也被绕进去了,老老实实地答道:“永昌节度使治永昌城(今保山),有永昌、越礼、长傍、押西等七城。唐开元年间,盛罗皮主诏时就西进永昌,皮逻阁继之,阁罗凤之时,西南诸夷已渐就柔服。开元十七年,皮逻阁部将张罗皮立下战功,被唐廷册封为永昌都督,正式经营永昌镇。天宝年间,南诏筑大厘、永昌二城。永昌城便是在原拓俞城的基础上加筑外城。”

    “南诏后期,在丽水、永昌、银生三节镇及通海都督府上面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不断迁移百姓,或将当地蛮人迁走,或迁来外地人口,同时大筑城池,大修馆驿,以加强对诸部蛮獠的控制。城镇馆驿派驻军士,移民屯垦,管军又管民,至今百余年矣,甚少有动乱。”

    “这些藩镇的城池如何?”邵树德问道。

    “以永昌镇软化府(今腾冲)为例,有两城,大城城周约五里,小城城周不足二里,相当于中原一个县城大小。”郑远说道:“此城与洱海等地的城池不一样,虽多取石料,质地坚硬,但并未有什么城防设施。”

    “为何?”邵树德问道。

    “当年阁罗凤定永昌

第五十六章 傲慢

    大长和国使者哭丧着脸退下后,邵树德坐到赵玉床边,说了会话。

    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说,讲述当年的往事,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事情,还有三十多年来邵树德的心路历程。

    讲到自己一开始的“大志”,以及对自己严格的要求,连见到漂亮的女人都只敢偷偷咽唾沫,发誓绝不贪财索贿,绝不淫辱妇人,要致天下于太平。

    随后又讲到两年之后,他就强辱妇人。

    四年之后,面不改色地用人头酒器痛饮鲜血。

    十年之后,甚至手捧人头仔细观赏。

    十多年之后,烧焦的尸体都能蹲下来看,甚至拿手摸一摸。

    二十多年后,痛恨他的、仇视他的、诅咒他的敌人一一被消灭,他们的妻女辞楼下殿,朝歌夜弦,尽态极妍,而望幸焉。

    三十年后,天下已无对手,回顾一生,感慨万千。

    人的一生,没有人设。少年的你、青年的你、中年的你、晚年的你,一直是在变化着的,一成不变的才是扯淡。

    赵玉静静听着,轻轻抚摸着胸前的暖玉,似乎也在回味当年的酸甜苦辣。

    说完话后,嘱咐赵玉好好休息,邵树德又回到书房内,挑灯处理政务。

    因为郑仁旻的大败,以及龙虎军的烧杀抢掠,昆明部落也怕了,派使者去朱延寿营中,被杀。于是又派使者去成都,没遇到燕王,随后南下,在沙野城见到了亲赴嶲州的邵明义,算是递上了消息。

    昆明部落表示归顺朝廷,永不叛乱,请圣人约束王师,不要再造杀孽。

    邵树德基本同意了,令其各部首领派嫡脉子弟入长安,充当宫廷仪仗,隶守宫署。大驾巡幸之时,鼓吹扛旗,田猎之时,挝鼓吆喝,三年为期。三年期满后,再行轮换。

    此外,各部罚丁三千户,限期发往洛阳,重编后再前往辽东。

    去年第一批黎、雅蛮獠在挖完洛阳的水渠后,已经前往辽东,成为府兵部曲。朝廷不管他们能不能适应辽东气候,反正去就完事了。即便作乱,规模也大不起来,因为分散在各地,与周围人语言不通,自有驻军、州兵、府兵联合镇压。

    现在辽东诸州府兵部曲,有契丹人,有奚人,有鞑靼人,有霫人,有粟特人,有靺鞨人,有女真人,有高句丽人,有渤海人,有河北人,有淮南人,有江西人,有湖南人,有南方蛮獠……操各种口音的都有,简直是个大杂烩。

    当地的局势,也像个高压锅一样,全靠每年轮换过去的数万禁军、三四万州兵及五万四千余名府兵镇压。大乱没有,小乱不断,逃亡事件更是层出不穷。

    至于府兵部曲死亡之类的事情,官府已经懒得查、懒得报了,实在太多,查不过来。

    有反抗被杀的,有追捕时杀死的,有得病死的,有冻死的——饿死的很少,当地真不太缺吃的。

    讲究点的府兵会给自家部曲毡毯、猪皮袄、羊皮衣御寒。

    遇到善财难舍的府兵老爷,那日子就难过了。

    总之,当地就像狂野的西部世界,弱肉强食,等级森严。内地去的经学生都有些不忍,但他们也无力改变现状,这是时代特色,要想更改再等几十年吧,现在是没戏的。

    辽东道巡抚使赵匡璘上奏,他认为辽东局势十分危险,如果遇到外敌入侵,现在被勉强压制住的府兵部曲可能会大规模响应,建议裁撤诸州府兵,大赦天下,将部曲尽皆编户,令其成为百姓。

    这份奏疏直接在政事堂就被驳回了。

    邵树德看完宰相们的批注后也叹为观止,爬到高位的读书人,心黑的程度和他有的一拼。当然他也御批同意了宰相们的看法,只不过着户部从北京大库调拨了一部分毡毯至辽东,分发下去,尽量改善部曲的生活条件,让他们熬过最艰难的头几年。

    农奴起义?短时间内看不到这种可能。努尔哈赤政权后期陷入严重饥荒状态,八旗兵都吃不饱,更别说包衣了,闹出大乱子了吗?撑死了发生一些小规模仇杀及逃亡事件罢了。

    况且辽东也在发展。

    越往后,经济实力越强,环境改造得越好,日子就没那么难熬了。至于在前期死掉的人,他们一般被称为“代价”,无人关心——谁让他们在新朝都是罪人呢?

    北边草原也传来好消息。

    以铁骑军为首的蕃汉兵马数万人,数败贼人,缴获牛羊马驼数万,并挺进黑城子。据闻回鹘遣万余骑东来,欲与王师大战,他们已做好准备,集兵十余万,打算一举消灭来犯之敌——草原就这样,可能原本敌人有二十万,你只有五万,但只要不断打胜仗,最后敌人的二十万兵大部分会投靠过来,局势彻底逆转。

    邵树德看到这条消息时也十分振奋。

    格局打开——不是,通道打开了。而且,他从中看到了高昌回鹘的虚弱。这么大个事,你就派万余骑过来,能顶事吗?怪不得历史上他们只恢复了一次王庭,随后便在无尽的鞑靼西迁浪潮中放弃了,实力严重不足,或者宿敌给的压力太大,两线作战力有不逮,只能战略性放弃一个方向。

    这就对了嘛。

    邵树德估摸着高昌回鹘最多数万骑,再多就不是这个操行了。想及此处,他给尚在敦煌的邵嗣武下令,以银枪军为骨干,纠合诸部蕃兵,尝试西进,尽可能深入回鹘地界,看看他们的反应。

    这叫火力侦察,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就是主力西征。

    ******

    八月初一,邵树德一口气给四个儿子集中取了名字。

    二十皇子取名敬让,建极十年七月高氏所生。

    二十一皇子取名知贤,建极十一年十二月月理朵所生。

    二十二皇子取名行博,建极十三年正月韦氏所生。

    二十三皇子取名明良,建极十三年正月储氏所生。

    最近太医署来报,婕妤种氏、耶律氏(菩萨奴)又怀孕了,可喜可贺。但很明显,生育高潮过去了,邵圣现在也慢慢变得有心无力。

    昨日,鬓发苍白的邵圣,在头发乌黑靓丽、身体青春可人的萧十五娘身上蠕动,挤尽最后一滴元气时,突生明悟:再往后,内务府要在辽东想想办法了。

    取完名字后,邵树德仔细想了想各个儿子的去处。呃,一时间居然记不太全,子女太多了,只能拿档案过来看。

    七个亲王先不谈,从老八开始,还有十六个儿子。

    老八(17岁)是护圣郡王,已之藩。

    老九(15岁)忠圣郡王,今年还在长安学习,明年差不多就要之藩了。

    老十(15岁)邵知远是皇后所出,暂且不表。

    老十一(14岁)弥峨郡王,还在长安学习。

    老十二(13岁)迎圣郡王,还在长安学习。

    老十三(12岁)尚未册封,生母张惠,邵树德比较喜爱,有点犹豫要不要封出去,即便册封,也会挑一个好点的地方。

    老十四(10岁)是何皇后所生,同样未册封。

    老十五(10岁)奉圣郡王,尚未之藩。

    老十六(8岁)捧圣郡王,未之藩。

    老十七(7岁)种氏所生,未册封。

    老十八(6岁)保圣郡王,未之藩。

    老十九(6岁)礼圣郡王,未之藩。

    后面四个刚取名字的皇子,皆未册封。

    数了数,还有八个儿子没册封。考虑到皇后明言十郎要留在京城,以及邵树德答应种氏的儿子也留在京城,这就只有六个了。

    再考虑下年龄,其实目前就只有十三郎、十四郎最适合册封。

    丽水、通海这两个藩镇也是现成的,给他们没什么。问题在于,六郎也在信件中,隐约提出愿意外封,这就难办了。

    地盘其实有,银生节度使辖区的面积很大,大约有近二十座城镇,包括后世云南普洱、西双版纳全部,及缅甸东北掸邦一部分、泰国西北清莱府、老挝北部包括琅勃拉邦在内的广阔区域。

    但究其核心,其实还是在普洱、西双版纳一带,节度使理所就在北部,其主要财源(盐井一百多所)也位于这一片。其南边有黑齿十部,南诏银生节度使向南开拓时,遭遇抵抗,没能在当地筑城,实行的是羁縻统治。

    再直白点说,用军队震慑他们,用盐控制他们。

    南诏攻交趾时,黑齿十部出兵相随,为高骈所破,损失惨重。可能是心里有气,觉得不但没抢到东西,反而死了一大堆人,有点不太听话了。

    将这样一个地方封给六郎,邵树德觉得皇后那一关过不去啊,虽然皇后本身就不希望六郎离开京城——嫡次子都要封出去了,你还不乐意给个好地方,说得过去吗?不得被皇后骂死?

    实在不行的话,把永昌镇拆了,北部熟地实行郡县制,南部澜沧江一带(今云南临沧)划给六郎,面积就更大了。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片地还是以山地为主,平原面积较小,农业潜力有限。唯一能赚钱的地方,大概就是盐井特别多。这是老天爷赏饭吃,早期地质成型时代这一片可能是大海,后来变成了陆地,地下咸水井到处都是,银生节度使就靠这玩意控制南部的各个部落,令其为自己效命。

    一言以蔽之,山多得人都快吐了,破碎的小平原点缀其间,蛮夷穷得掉渣,没甚油水可刮。

    而也正是这样的地形,使得当地蛮夷的力量极为分散,单个部落实力较为弱小。南诏后期在银生镇投入大量资源南进,所遇蛮夷“无君长”,也就在推到黑齿十部的时候才遇到了阻力,止步于此。

    统治是相对容易的,人口也不少,就是实在太穷了,山多得丧心病狂,有点拿不出手。

    邵树德打算问问六郎的意见。

    如果他同意了,问题就不大了,顶多以后从财货方面找补,再帮他搞一些支柱产业,比如甘蔗种植等等。

    如果他不同意,那就回京当个宗室亲王吧,以后你二哥不让你出京城,也别怪爹娘。

    另外,邵树德也打算看看六郎在云南的战功如何。

    如果打得不错,功勋较多,那么他不介意把通海都督府也封给他,那样就与他嫡子亲王的身份匹配了。

    皇子与皇子之间,当然不会是完全平等的。一看母族,一看功勋,一看父母的喜爱,还看机遇——你有没有在正确的时候得到册封。

    云南的安排,大体上就这样了。

    邵树德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充足的“傲慢”,地方还没打下来呢,他就已经把人家的地盘瓜分了。但做就做了,郑仁旻你能奈我何?

第五十七章 直插

    “殿下,这就是史上诸葛亮渡泸处。”泸水南岸,原河东军吏、李嗣昭幕僚任圜介绍道。

    “哦?果真?”邵明义熟读史书,当然知道这事,但他故意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道。

    他们此时的位置已经是唐姚州境内了,或曰南诏弄栋节度使辖区,天宝年间曾有不少汉人移民,但在南诏时代大部迁往丽水、永昌二镇,少数迁往银生镇。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部落——南诏也非常喜欢搞民族大迁徙,动不动以武力威胁,将当地原住民迁走,再将他处部落民迁来。

    了解此事的邵明义,总觉得这些部落百姓也太好说话了。他父亲迁魏博百姓去青唐,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动乱,主持此事的梁怀瑾的祖坟都被挖了。

    “千真万确。”任圜能力不错,但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遇到事情都喜欢争一争,但邵明义性子相对随和,在不触及原则的事情上,尽量用他人的长处,忽略他们的缺点,因此对任圜较为宽容。

    况且任圜是关中三原县人,在讲出身的这个年代,加分不少。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邵明义看着随处可见的村落、农田,感慨道:“诸葛亮渡泸之时,泸水以南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如今这边的开发却小有成果,沧海桑田数百年,变化可真大啊。”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泸津关对岸的渡口。

    泸津关在北岸,天宝中所置。姚州失陷后,金沙江就成为对南诏的第一线险阻,故在武侯渡河故地置关城。

    邵明义一行人是乘坐牛皮筏子过河的,上岸之后,发现这里是一片难得的相对平缓的地带。据斥候所言,再往南分别有贞观年间所置之靡州七部县(今元谋江边)、磨豫县(今元谋老城),后皆罢废,置羁縻都督府。

    这片区域,其实是后世云南难得的坝子区(山间平原)。南诏控制这里后,原住民早已星散,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是乌蛮、白蛮。他们的文明程度不低,擅长种植水稻、豆子,经济实力不差。

    只不过,现在似乎有些那啥——

    邵明义让人牵来马,翻身骑上,四处转了转。

    村中尚有民人,不过神色惊慌,看着他们的眼神很怪异,既有仇恨,又有畏惧。

    邵明义若有所悟,当看到未及掩埋的尸体时就更加确定了。

    “殿下,嶲州穷困,会川都督府竭尽全力,也无法供给全军。李公南下,只能就地筹粮了……”任圜也过来了,解释道。

    “我懂。”邵明义点了点头。

    “筹粮”是一个中性的词,在这个词之外,还有多少未言明的意义,打过仗的人都知道。

    老百姓若是肯乖乖交出粮食,问题不大,不会造多少杀戮。不然的话,中原征战之时,劫掠的兵海了去了,还不把人都杀光了?

    但问题是,总有人不愿意交出粮食,这时候就会杀人了。况且为了保证军需,南下各部兵马多半会往死里搜集粮草,越多越好,很容易就把百姓手里的粮食抢光了。

    他们,是不会在意百姓死活的,尤其这还是敌国的百姓。

    当年鲜于仲通率八万唐军至洱海,烧杀抢掠,可把刚刚立国的阁罗凤给搞惨了,以至于打赢了仗,自己的地盘也被祸害了一个遍。

    鲜于仲通没有能力从剑南转运粮食至洱海,如今的夏军也没这个本事。或者说有这个能力,但有必要让剑南百姓这么苦吗?

    这可不是河南、河北,有运河支持。

    也不是北方草原,有会行走的军粮。

    这是两千里的山区,道路艰难。

    况黎、雅残破,没多少家底了,你至少得从邛州、成都一带转运粮草,成本更加高昂,不知道多少百姓会被搞得家破人亡,进而引起剑南动乱。

    有些时候,其实就是做选择罢了。

    你祸害本国百姓,还是敌国百姓?李唐宾选择了后者。

    “遣人抚慰一下百姓,若有饥饿无食者,赏一些干粮。”邵明义吩咐道。

    “遵命。”任圜立刻吩咐随从办理。

    他知道,这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他们携带的粮食有限,能帮几个人?人家领不领情还不一定呢。燕王愿意做样子,那就陪他做做样子。愿意做样子的主公,总比装都不愿意装的好,任圜还是很满意的。

    “领了干粮的百姓,让他们收敛一下无主尸体,别曝尸荒野,容易引发瘟疫。”邵明义又道。

    任圜:“……”

    和邵圣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吃了饭还得干活,真是不白发粮啊。

    “是。”任圜又派人追过去吩咐。

    邵明义继续策马前出。

    大军南下的时间刚刚好,七月底、八月初,水稻已到收获季节。看地里光秃秃的样子,似乎已经收获完毕——也就是转了一道手罢了,现在多半已在李唐宾军中。

    而且,这里似乎没有蜀中热啊,让他感到有些舒服——相对而言。

    听父亲说,似乎与“海拔”有关。大夏西高东低,海拔高的地方,即便是在南方,也没有那么酷热。

    再往南走走,看看是不是还有更凉爽的地方。如果南诏境内都这个样子,那么也不是不可以在这里就藩,至少比五管那种湿热地带舒服多了。

    ******

    “发财了!发财了!”军士们一拥而上,打开了大库,里面堆积得满满当当的白氎(dié)吉贝亮瞎了众人的眼睛。

    吉贝,唐代对棉花的称呼。

    氎,细毛布或细棉布,亦叫“细绁”。

    其实就是细棉布。

    这玩意在中原老值钱了,物以稀为贵嘛,是绢帛价格的好几倍。

    有小校抓来南蛮官员,询问一番后,得知弄栋城(姚安)的这座大库里至少存了十五万匹绁布,传扬出去后,全军轰动。

    “不意南蛮竟爱织此物。”王郊听到禀报后,也惊了。

    当然,他有点经济常识,知道这么多绁布一下子涌入中原,价格是要暴跌的,但——还是很赚啊。

    绁布之外,还有六七万匹柘蚕绸,却不知价值几何。

    在他身旁的杨诏对“南蛮”二字充耳不闻,谄笑道:“王将军有所不知,弄栋城乃唐故姚州,南诏夺得此地后,迁走汉儿,又从洱海迁来百姓,这些人爱种吉贝,喜织氎布。就连南诏国主的龙袍,都是用此物织成。”

    “这却是我孤陋寡闻了。”王郊说道。

    在他印象中,西域也爱种此物。于阗国进贡的礼品中,就有许多白氎。

    敦煌那边似乎也种了一部分,且种植历史悠久,但规模很小,与灵州司农寺的吉贝园相彷。

    合着大夏周边都在种这种东西,但大夏才在灵州有那么一小块田地种吉贝。他怀疑蛮人的绁布织造技术已经远超大夏,毕竟他们搞了几百年了。

    “缴获之财物,尽皆造册,统一看管起来。谁敢擅自伸手,立斩无赦。”王郊喊来亲将,让他立刻下去传令。

    军中自有法度,战利品统一分配,不然岂不乱套了?饱掠重负之下,谁还愿死战?

    亲将立刻前去传令。

    王郊又思考起了下一步的行止。

    弄栋城是他率军攻破的,斩首八百,俘三千人。

    作为沟通两京的重要城池,未经激战就打下来,让他有种不真实感。不过考虑到南诏主力已经覆灭,这又在情理之中。

    看看被俘虏的人就知道了。四五十岁的老人一大把,偏偏能战的还是他们,因为年轻时上过战场,有一定的军事经验。

    年岁较轻的数量也不少,但多为临时拉起来的农夫、市人,战斗力就一言难尽了,反正最先溃散的就是他们。

    南蛮,确实油尽灯枯了,至少在弄栋节度使辖区是这样。

    “杨将军,你是本地人,觉得接下来该如何进兵?”王郊拉着杨诏坐下,虚心请教。

    有没有本地人带路,效果绝对是两样的。

    他作为先锋讨击使,带着万余兵马渡河,在杨诏所领之会川都督府数百军士的引领下,经末栅馆、加毗馆、清渠铺,狂奔一百七十里,随后飞夺绳桥,夜间进兵,铁骑突袭阳褒馆,杀贼千人,再翻越山岭,攻破弄栋城。

    全程三百七八十里,且战且走,只花了不到十天时间。仔细算算,比正常行军还快一线,几让人误以为他们不是在敌境战斗,而是在本方境内郊游。

    没有人带路,不可能有这个速度。

    没有人劝降,不可能这么容易。

    没有人指点哪里有钱粮物资,这会怕是还在浪费时间寻找补给。

    杨干贞、杨诏兄弟的功劳,其实不小了。

    “将军,据斥候奏闻,伪帝郑仁旻刚刚逃回大理,正在大集兵马,意图顽抗。末将以为,不要给他喘息之机,当一路追下去,一战克之。”杨诏说道。

    话说这郑仁旻是真的倒霉。七月中旬渡过泸水,本以为会川都督府会让夏人磨好久,结果杨氏兄弟思考数日后,竟然举城投降了。随后局势便不可收拾了,夏军先锋渡河,一路追袭而来,吓得他都不敢在弄栋城停留,匆匆委任了城使后,便往大理狂奔。

    但他委任的城使也没争取到多少时间。弄栋空虚,兵马也不善战,竟然让王郊一战克之,马上又要追击而去了。

    这一辈子,他从没这么赶过路。吃不好,睡不好,一路丢盔弃甲、担惊受怕,连停下来召集官员、组织抵抗的时间都没有,被人撵着屁股一路狂追。

    其实他也明白,夏人是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征集兵员、准备物资,都需要时间,偏偏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有时候恼了,他都想大声质问追着他的夏将,敢不敢停下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整顿,然后再战?

    现在他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但人却已经在都城了。被人追到都城,这尼玛!

    追了我一两千里地啊,还是人吗?

    “怎么走?别看咱们追得这么凶,其实危机四伏。”王郊说道。

    撵着屁股穷追勐打,意味着你放弃了战线的侧翼。

    南蛮的剑川节度使可以从西向东攻会川都督府,切断夏军的后路。

    昆明部落可以自东向西进发,拊夏军侧背——如果他们还听话的话。

    鄯阐府作为东京,即便此番大肆征调兵马北上,且一战送掉了,但留守兵力还是有的,他们从东南方向攻来,也是个麻烦事。

    银生节度使可以从南向北攻。

    王郊现在是在敌人肚子里追击,之所以还没遇到麻烦,是因为来得太快了,敌人还没反应过来。

    如果迁延日久,就有可能陷入泥潭,郑仁旻也就可以喘一口气了。

    永昌、丽水、银生、剑川等边镇节度使的兵马,也会次第汇集而来,届时就失去突袭的意义了——尤其是永昌镇,听闻那地方“城邑相望”,人口众多,此番因为太远,没有派兵过来。

    “将军若胆子够大,直插大理便是。”杨诏鼓动道:“家兄已去西洱河,可召集部落兵两万前来相助,或有机会。”

    “其他几个大族呢?”王郊问道:“事已至此,他们还没抛弃郑氏吗?”

    王郊是会打政治仗的,他知道如果能让段氏、高氏、董氏、赵氏等大族抛弃郑仁旻,那么灭亡南蛮的机会就很大了。反之,战事就会拖延很久。

    “将军,若想他们抛弃郑氏,还得再加把火,总得兵临城下才行吧?”杨诏说道。

    “也对。”王郊一拍桌子,道:“明日便发兵弥荡,杀往西洱河。”

边地世袭土官与亲王分封

    看很多读者提到分封之事。

    我问一句,直到清末,中国有分封吗?

    我的答案是有,而且很多,世袭土官不就是么?甚至建国前夕都有。

    本书里主角分封了吗?

    可以说没有,因为中原精华之地一个都没给出去。

    也可以说有,因为草原、南疆分封了不少。

    这些地方,你不分封,也得羁縻统治,任命世袭土官,明白吗?

    前文提到能力的边界是哪里,这个一定要弄清楚。

    很多读者以为主角无所不能,在江西都有世袭土官,湖南、湖北各只有百把万人,贵州几乎全境土官,四川南部蛮獠占人口多数的情况下,还要把云南甚至缅北直接控制在手里,一个都不分封……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很震惊。

    云南那地方,直到清末,主角给儿子分封的地区还是世袭土官为主,你们的意思是可以羁縻统治,用外姓酋长,不能用皇子?

    是不是没有考虑南方的开发程度?

    明朝时湖南湖北已经是熟地了,云南还是分封,还是给义子,那是好地方吗?

    历朝历代的地图,别看很多地方写的是正州,实际情况出了县城二十里,就是言语不通的蛮獠部落。

    播州在唐代是正州,实际情况如何?罗氏家族世袭刺史,后来被杨氏夺取,一直世袭到了明朝后期。

    正州不“正”,蛮獠遍地,户口稀少,朝廷命令只在县城管用,出了城就得与洞主、酋长、首领们商量,这在古代西南很寻常。

    南方是一步步开发的,即便龙傲天来了,也没那个本事说一不二,该妥协还是要妥协。

    三国时孙权的地盘内部是什么情况?恨不得天天打山越。

    东晋时代,南方仍然是一个個“殖民点”的形式。

    地图上划得老远,又是置某某郡、某某州,一看户口,几十户、几百户,也就图一乐罢了。

    那个时代,县令、太守被蛮獠杀掉并不是新闻……

    本书提过好多次,唐代重点开发了江东、江西。

    宋代重点开发了湖南、湖北,尤其是北宋末、南宋初,大量北方人口南下,又有支持襄阳的需求,于是对湖南、湖北的开发加速。

    岳飞就是在这一片建立根据地。

    元朝将大理纳入版图。其实南诏—大理一系国家,对开发云南帮助极大,教化了很多比他们更落后的蛮夷,发展农耕、纺织,历经两宋数百年,给云南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在南诏出现之前,云南是什么样子?唐代置姚州,只有三千户,昆明都是蛮荒之地。

    南诏夺取昆明后,发现当地啥都没有,硬是移民屯垦、筑城修路,开发了几十年,才渐渐兴旺起来。

    南诏两京之外,最好的地方就是永昌镇(保山、腾冲一线),其他地方都不行。

    元朝灭亡、明朝建立之后,因为浙江、江西、四川、湖南、湖北在之前各个朝代的开发中出了成果,于是开始对广西、云南、贵州三省进行开发,且有明一代三百年还完成不了,清朝接力,才有了现在的成果。

    其实即便到了现在,你再看看西南,少数民族自治州不还是一大堆?

    这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再回到主角所处的唐末五代,连四川南部都没开发完成呢。宜宾、泸州、自贡这些地方,还是蛮獠为主。四川北部、汉中南部的大巴山区,更是大片的部落区。

    都在想啥呢?

    最后再说说朱元璋。

    有人说主角分封和朱元璋一样。

    我说不一样。

    朱元璋封的藩王,我们一个个数。

    1、秦王:西安,书中是西都,三京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晋王:太原,书中是太原府,河东势力老巢,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3、燕王:北平,书中是北都,三京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4、周王:开封,书中是汴州,关东大都会,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5、楚王:武昌,书中是鄂州,湖北道首府,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6、齐王:青州,书中是青州,海贸港口,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7、潭王:长沙,书中是潭州,马殷首府,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8、鲁王:兖州,书中是兖州,朱瑾的老巢,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9、蜀王:成都,书中是成都府,西南核心,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0、湘王:荆州,书中是荆州,原江陵府,荆南节度使理所,比鄂州还好,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1、代王:太原,前文已述。

    12、肃王:兰州,书中是兰州,陇右重镇,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3、辽王:广宁,书中是营州,辽西走廊重镇,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4、庆王:宁夏,书中是灵州,关北核心,老邵起家之地,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5、宁王:宁城,书中是护圣州,藩王封地。

    16、岷王:岷州,书中是岷州,陇右道属州,其实可以封,但没舍得封,怕出事。

    17、谷王:宣化,书中是新州,其实可以封,但没舍得封,怕出事。

    18、韩王:开原,书中是沈州,辽东道重镇,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9、沈王:潞州,书中是潞州,昭义镇理所,对洛阳有高屋建瓴之势,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0、安王:平凉,书中是原州,京西北诸镇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1、唐王:南阳,书中是邓州,洛阳南方腹地,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2、郢王:安陆,书中是郢州,湖北道属州,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3、伊王:洛阳,书中是东都,三京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4、靖江王:桂林,书中是桂州,静江军理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老朱绝大多数亲王,都封在内地大城市。

    老邵儿子,全在边地。这些地方即便不分封出去,也是羁縻统治,换个外姓人世袭。

    看出区别了吗?

第五十八章 七分政治三分军事

    弥荡馆外形是一座土围子。低矮的土墙圈起了一大片建筑,充作驿站功能。

    更准确地说是大型驿站,毕竟名为“馆”,非“驿”。

    馆驿周围有大片农田,由驿卒耕种,收获的粮食仅用于应付驿递系统的开销,驿站人员另外领工资,整体与唐玄宗之前大唐的驿站体系差不多,与安史之乱后大面积承包给地方富户的中晚唐、大夏完全不同。

    作为两京大驿道上的重要节点,弥荡馆平时有驿卒三十人、养马七十余匹,这会又多了数百人,乃是临时增强过来的守卒——其实就是丁壮。

    他们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居高临下,在土围子上与夏兵对射,居然还射不赢,惨叫落下近二十人后,终于没人敢露头了。

    夏兵扛来简易木梯,噔噔就上去了。

    爬上墙头的甲士不避枪矢,纵身跃下,大砍大杀。

    不一会儿,大门轰然打开。有百余人乱哄哄地向外逃。得王郊示意,杨诏带人上前收拢,将部队扩充到了千人。

    “你带人在此守御,勿令鄯阐府兵马西来。”王郊一勒战马,吩咐道:“另许你拉丁入伍,收集粮草,越多越好。收到一批,便往西发送一批。”

    “遵命。”见识了夏兵的勇猛,杨诏现在没有任何小心思,终日想的便是如何立功受赏,为杨家以及他本人攫取更大的利益,这是最首要的目的。

    王郊吩咐完,最后看了一眼只剩下些许厮杀声的弥荡馆,拍马而前。

    他是八月初四从弄栋城出发的,带了步骑一万二千余人,两天杀至弥荡馆。和他预想的一样,没有遭受任何有力的抵抗。

    王郊离去之后,杨诏恭恭敬敬地将驿站让给留守的五百夏兵,自己搬到外面去住。

    当天傍晚,有使者从西洱河而来。

    “兄长怎么说?”杨诏正在吃饭,见到使者后,立刻起身,问道。

    “董氏、赵氏有意,高氏、段氏态度不明。”信使回道。

    “这……”杨诏一听就有些纠结。

    实力最强的就是高氏、段氏了,两家在西洱河的领地最大,人口最多,他们为什么不降?

    “不降就不降!”杨诏突然一脸狠色,冷笑道:“届时汇合王师,灭了他们的部落,将地盘瓜分了,看他后悔不后悔。”

    “各地节度使、都督呢?”他又问道。

    “高源中去了鄯阐府,没有更多的消息。”使者说道。

    “什么?去了鄯阐府?”杨诏惊道。

    “将军不知?”使者也有些惊讶,解释道:“郑仁旻溃至佉龙驿,痛哭流涕。高源中自请去东京,整顿兵马,夹击夏人。郑仁旻应下了,令其总领拓东节度使辖区军民事务,并向通海都督府东爨各部征兵,以为东路军。郑氏自回大理,召集在京军士、西洱河诸部兵马,以为西路军。”

    杨诏随军日久,消息不是很灵通,确实不知道这些,初听闻时还有些惊讶,仔细想了想后,突然间哈哈大笑。

    使者不解,不过也没敢问将军为何发笑这句话。

    “我笑那郑仁旻少智,段义宗无谋。高源中若是忠臣良将,王师都过河十余日了,东京兵马何在?”杨诏笑道:“哼,高氏之所以没答应和我们一起干,多半是觉得条件不够好,想单独联络王师罢了。啧啧,东京握在手里,讨价还价的余地就大很多了。”

    “高氏想割据东京?不要西洱河的老家了?”使者恍然大悟。

    “呸!想得美!”杨诏啐了一口,道:“我也想要东京,夏人能给么?大夏圣人若传下旨意,只诛郑氏一族,杨、赵、高、段、董等大族各有封赏,都不用打,这会大长和就已经亡国了。但可能么?”

    使者皱眉苦思。

    据他所知,夏朝已经分封近百个世袭土官了。什么宝露州刺史、地斤泽巡检使是职级比较高的,州以下,还有一大堆部落使,总数可能一百都打不住,奔两百去了,为何不能给高氏、段氏、杨氏之类的云南地头蛇封地?

    “你不懂!”杨诏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心情有所好转,笑道:“据我观察,西京大理、东京鄯阐以及弄栋镇,夏人是要拿在手里的。这本就是南诏以来最精华的地方,宜牧宜耕,气候宜人,即便北人来了也能适应。北人无法适应的地方,才会封出去。我杨氏此番立下大功,两京是别想了,但永昌镇还是可以考虑的。若得此地,西洱河的地盘给朝廷也无所谓,我自去永昌城享福。”

    使者先是恍然,又默然。

    永昌那地方,似乎除了更潮湿一些之外,也不比大理差到哪去啊,夏人舍得给出去?不过看杨诏那乐呵的样子,他也不想多说,免得触霉头。

    “还有什么消息?”杨诏又问道。

    “剑川镇赵帅遣使入京,言北略死伤甚众,镇内无兵可用,故死守待援。永昌镇已经出兵,但十天才走了百余里。银生、丽水二镇消息不通,听闻要保境安民。”使者说道。

    杨诏复大笑。

    这就是大长和国!这就是大长和国啊!

    怎么这么散装呢?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这个德性,简直笑死人。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郑买嗣做事实在太过分了。杀蒙氏八百余口,丧尽人心。再加上郑氏一无部落,二无地盘,根基较浅,故落得这般下场。若换高氏、段氏在位,断不至于如此。

    说到底,大长和国是“王与马共天下”,“马”不行了,“王”会果断地抛弃他。

    ******

    王郊率军离开弥荡馆后,继续向西南方向挺进。

    八月初七傍晚抵达求赠馆(佉龙驿,今祥云县普淜镇),与一支西京而来的部队迎头遭遇。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支由部落丁壮组成的部队既然敢东进当道设寨,那士气也是可以的。双方一番大战,贼军大败,死者两千余人,余皆溃散。

    拷讯俘虏得知,郑仁旻出钱招募勇壮,得两万余人,其中六千人东进云南赕(今祥云县云南驿镇),守御好京师的东大门——赕是南诏的行政单位,可以认为是州。

    结果这六千人比较勇,居然敢东出索敌,冀望立下不世之功,好向郑仁旻邀赏。如今一战溃散,当夏军用大车拉着人头到云南赕城下时,剩下的千余人一哄而散。

    进城之后,一番搜索之下,财物不少,但粮食居然没几颗,据闻多运进了西京,剩下的好像也被那帮从来没吃饱饭的混子军队给吃得差不多了。

    王郊不是善茬,心平气和地下令城内富户派捐,同时派出数千人马,至周边筹粮。

    一时间腥风血雨,无需多言。

    八月十一,大军丝毫不浪费时间,王郊亲领先锋步骑八千人西进。

    遇贼城池,先打一番,不克便绕过,自在野外筹集粮草。

    兵法云,中道遇大城,须拔之或备之,方可继续进兵。原因很简单,你不打下这些城,人家有可能趁你主力走了,大举杀出,截断你的后路,四面合围。

    但那是一般情况。

    如果敌人已经失去野战能力呢?这时候需要攻城吗?

    可能需要,因为维持后勤线的多为二流部队,战斗力不强,敌以上驷拼下驷,或许有机会。

    但如果守军的能力已经差到一定程度,连你的二流部队都拼不过,甚至你十几个人都能赶羊一样追杀敌军,敲敲鼓就能让敌军溃散,几百个人押运着财货,大摇大摆地回家,数万敌军只敢在后面远远跟着、看着,而不敢追上来呢?

    好吧,世间可能不存在这样的军队,自秦汉以来都未出现过,神策军面对黄巢至少也敢比划两下再跑——实在太废物了,让他们去抢劫老百姓可能都干不过,委实匪夷所思。

    王郊左思右想,决定蔑视一把南蛮。

    我攻不下城池,就不浪费武夫性命了,去城外的村庄征集粮草,顺便抢一些钱帛回来,你还坐得住吗?

    守军还是有羞耻心的,在城头看得目眦欲裂,有人受不了,便出兵邀战。

    三天时间内,夏军三战三捷,杀贼四千余人,斩将一员,俘将校酋长数十。

    打到这里,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南蛮的主力部队确实已经完蛋,可能也就西京城内还有部分经制之军了。守御外围城池的,多为临时拉起来的丁壮,战力着实有限,南蛮将官驱使着他们出战,纯属送人头,消耗不多的元气。

    八月十四,赵川赕、蒙秦赕相继投降,夏军直逼西京城下,屯于城南。

    西京名叫羊苴咩城,与云南、赵川、蒙秦等赕都属于大理府,故也称大理城。

    南诏早期,都城在太和城(今大理下关镇),是一座山城,“和”就是蛮语中山坡的意思,大概做了四十年都城。

    异牟寻时期,徙至十几里外的羊苴咩城,位于山下,

    原为河蛮(白蛮)所筑,南诏修缮增筑,作为国都长达一百二十三年。随后大长和国亦以此为西京,大义宁则回到了太和城,大理国建立后,再迁回羊苴咩。

    王郊率军抵达城外后,先派兵抓了一些俘虏,得知郑仁旻已将几乎所有能打的部队都收缩回去后,对其蔑视更甚。

    就这个鸟样,有点国君的样子吗?放在前唐那会,连个节度使都干不好,直接就被骄兵悍将赶下台了。

    南蛮还是好说话。

    八月十五,西洱河大首领、东川节度使、会川都督杨干贞率军万余抵达城北,并第一时间孤身入夏营,表示恭顺。

    王郊亲自出营迎接,礼遇给得很足。

    他知道,围攻西京这场仗,七分政治、三分军事,比较复杂,不是他这个身份能驾驭的,但也要给足杨氏面子,让其他几个大族好好看看。

    当天晚上,消息传到了李唐宾军中。

    老李正在云南赕以东扎营,搜集粮草,闻讯后沉默良久。

    狗日的追得也太快了!

第十章 利益均沾

    建极八年(908)的春节在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中来临。

    这一年,邵树德实岁四十九,虚岁五十一,拥有数十万军队、大半个天下。他说一不二,威风凛凛。

    再桀骜的武夫,在他面前也乖得像只猫一样。

    再狡猾的文吏,看到他的斧钺之时,也直咽口水。

    再漂亮的妇人,被他看上了,管你喜不喜欢,也得笑着服侍。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和气,布局深远,意志坚定,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的威信并不全来自斧钺。

    事实上以这年头的风气来看,靠武力和杀戮吓不倒人。天底下能打的人太多,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一样被打得灰飞烟灭。

    邵树德若敢只凭武力成事,此刻大概已经乘着骆驼跑回关北,靠着坚固的统万城苟延残喘了。

    他的伟力来自于支持他的各个阶层。因为他真切地改变了一大批人的命运,让他们得到了好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西是基本盘,强烈支持他。河南人倾向于支持他。

    河东人中立,并不反对他。

    那么即便河北人对他有些微词,也翻不起大浪。

    这就是大势就是人心,就是威望。因此,当他进行机构改革的时候,无人提出异议。

    正月初十,邵树德抵达了北平府东南的直沽县—年,他已经不太想过了,就那么回事,他现在只想做事。

    今年天气还好,没有太冷,辽海海面上没有见到大面积封冻现象。甚至在有淡水河流入海的地方,也只有少许细碎的浮冰。

    在邵树德记忆中,这甚至比21世纪还要温暖,因为那时候的渤海冬天还经常传来冰情,影响航运。“辽海的洋流,你们搞清楚了吗?”邵树德站在码头附近的佛塔顶层,问道。

    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多,但本地父母官赵风、船舻司的马万鹏、平海军军使朱亮、内务府监野利经臣等人站在最前面,随时备询。

    “陛下,根据这几年的查探,辽海有一东西向的洋流,从外流入,直扑平州乐亭县近海。抵达此处后,因受海岸阻挡,洋流分为两股,一股自西南调头,流向东北,抵达安东府西侧近海。一股先折向西南,沿着沧州近海南流,为陆地所挡之后,再向东流。”朱亮说道:“每触一次岸,洋流的速度都会下降不少,故还是那股自外海流入的洋流最为强劲,即便逆风,只要下了帆,顺着洋流走,就能抵达平州、蓟州、北平、沧州近岸港口。”

    “这么多年不是白混日子的。”邵树德赞许道。

    航海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目标海域的水文及天气状况,洋流的流向、速度是重中之重。

    其实辽海的洋流远没有朱亮说得这么简单。近岸洋流十分复杂,流向多变,要想好好利用,没那么简单的。

    还有就是盛行风的问题。像这会冬日,风主要从陆地吹来,但这只是大多数情况下。盛行西北风的季节,偶尔也会吹东南风。像这会停泊在直沽港内的船只,如果突然遇到东南风,可就没法顺风离港了。

    不过平海军通过几年时间的积累,能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没必要苛求更多。

    “既然你们志不在疆场·····”邵树德沉吟了下,道:“那就分拔一部分人手出来,内务府即将成立航运署,他们就到这里边供职吧。”

    朱亮闻言老脸一红,“志不在疆场”,唉!“臣遵旨。”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应下。

    “野利府监,内务府越来越大了,你还得多担待着点。”邵树德说道:“待到三月,便有四艘新式海鲛快船交付,你要把它们好好利用起来。”

    “臣遵旨。”野利经

    臣今年六十四岁了,精力大不如前,但依然还在四处奔波,不得停歇。邵树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野利经臣时的模样。

    那可是一个中年大帅哥啊,统治着一个约二十万人的部落联盟。这个实力,其实相当不小了。也就是宣宗朝的时候,唐廷短暂复兴,财政状况有所改善,西边收复了不少失地,横山方向一举镇压了党项叛乱,过程较为血腥,杀了很多人,党项部落怕了,不敢对抗朝廷,这才让邵树德成功地拉拢了过来。

    当然野利氏也不亏,连续两代与天家联姻,大量子弟在军中打拼,还有不少宗族成员出任地方官吏。虽然控制下的部民是越来越少,但家族真的越来越兴旺。对他们这个原本穷山沟里的土豪而言,似乎也不错。

    横山党项,是不可能发展起来的,各方面条件太差,拓跋家、折家都比他们更有机会。而他们发展起来后,必然也会将扩张的兵锋指向横山,试图吞并他们。与其那般,不如找一个开价最好的人卖掉,获利更多。

    “第一批四艘船交付后,第二批还会交付八艘船。平海军就先忍一忍吧,待内务府的船只悉数到位之后,再行更换旧船。”邵树德又道:“鲸海那边的鱼、鲸、海兽捕猎业务,你们不要插手,尽归内务府。”邵树德又道:“内务府也要争气,先好好锤炼一番。人员可以超编,一个岗位配2—3人都可以,宁可让人等船,不能让船等人。将来安南胡椒之利,你们要想办法接手过来。大钱都让大食人赚去了,像话吗?”“是。”野利经臣应道。

    其他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内务府这个机构,每一年都在壮大。最开始筹建时,就府监、府丞等寥寥十余人,连个办公的衙署都没有。

    但到了这会,长夏商行这个日进斗金的机构先行并入,为内务府的扩张奠定了物质基础。随后皇庄开始不断建立起来,遍布北平府、太原府、汴州、德州、棣州等地,已不下十个—皇庄尽归内务府下辖的营田署。

    营田署之外,还有虞候司。

    因为皇庄多挑选战争孤儿、少年俘虏作为庄户,比较好调教。因此内务府网罗军事人才,如幽州降将周知裕等,定期组织少年操演、训练,非常严格,故专门成立了虞候司负责训练。

    织造署是去年成立的。少府调拨了一批工匠过来,内务府还从民间礼聘工匠,招募学徒订购织机,主攻毛衣、裘服两大项,算是一个盈利机构了。

    如今又成立航运署,显然打算进军海运行业了。

    考虑到内务府的所有权归皇室所有,因此这个半官半商的机构完全就是实践邵树德个人意志的工具。他并不想独吞这些好处。

    事实上把所有好处都归于自己,只会让你众叛亲离。一点好处都不沾,也不合适。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益均沾。

    考虑到很多人比较保守,眼光多局限在一亩三分地上,非得在田舍夫身上刮油,对有一定风险的业务不是很热衷。因此,邵树德觉得,先通过内务府运营个几年,展现赚钱效应,再去说服别人,就要容易许多了。

    唐人并不讳言商事曾经还有宰相与刷墙的打灰佬为了每天的工钱掰扯,讨价还价,一点不嫌丢人。

    待见到成效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认为值得拉拢的人加进来,给予份子。每个人按照一定比例分红,坐收红利—股份当然是记名的,暂不允许转让。

    其实就是一家股份制企业。这会还没这个概念,还需普及一下,不过都是很基础的概念了,很好理解。

    邵树德曾经思考过。像安南这种地方被放弃,大部分时候是因为无利可图。但如果有利可图,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未必。

    你得知道这个国家做主的是哪些人。得让他们真正得到好处,

    才能把政策执行下去。

    历史上德国统一比较晚,好的殖民地已经被英法瓜分了,当他们出海殖民时,剩下的多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比如西南非洲、太平洋岛屿等。

    德国殖民西南非洲时,如果你看他们的财政收支,其实是亏本的。以***为例,因为大手笔修建铁路、公路、码头等设施,亏损最高的年份超过一亿马克,但德国政府为什么不放弃这个殖民地?

    一是因为民族自豪感,二是因为国会议员们是赚的。

    殖民地亏损,损失的是德意志帝国的财政,但在殖民地搞矿业,承包基建的议员们,却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人物。凡事要抓住重点。

    即便未来安南人造反,朝廷派兵镇压,军费开支浩大,入不敷出,严重亏损。只要大夏的顶级豪门依然能在安南赚钱,那么他们就会推动朝廷持续派兵镇压,绝不放弃。

    反正军费是全国老百姓承担,商业利润却是自己的。他们会怎么做,很明显了。

    如果你觉得对老百姓有所亏欠的话,那么邵树德还有一招:公开发行一部分股票,让更多的人也能分润好处。

    而且这部分股票的发行,他会亲自监督,不会让官僚们搞出半夜发行的闹剧。

    历史上沙俄在中国成立华俄道胜银行,按照约定,是需要公开发行的,让中国人也能分润好处。俄国人同意了,但他们把发行地点放在彼得堡,还是半夜,只卖了几个小时,随后便宣布没有中国人购买。

    巨大的利益面前,官僚们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

    “朕用兵三十年,无往不胜。弄出的各种新东西,都有大利。”邵树德转过身用一种极其自信乃至自负的语气说道:“跟朕作对的,家破人亡。跟着朕走的,富贵已极。内务府的好处,将来大伙都可见得。朕从不吃独食,好处是大家的,朕只取一份。大伙跟着朕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子子孙孙安享富贵,人之常情也。好好做事吧,三月之后,大军出动,征讨渤海,这是内务府第一笔真正的大买卖。朕只演示一次,大伙好好看着,不要眨眼睛。”

    众人闻言皆笑。

    圣人的话,大伙信了七分。他从不大言,信誉卓著,跟着他往前走就是了,不会吃亏的。

第五十九章 树倒猢狲散

    中秋节,还是要吃顿好的的。

    李唐宾下令杀牛宰羊,全军大酺。将士们喜笑颜开,欢欣鼓舞。

    牛羊自然是南蛮赞助的。

    后世学者普遍认为,彝语支诸族与远古羌戎有很深的渊源。而羌戎自古“善群牧”、“衣皮”、“不粒食”。

    羌人曾经为西戎牧羊,考虑到他们的分布之广,四川境内曾经占据大片平原的彝语支诸族就从他们那里学会了饲养牲畜,而乌蛮确实“土多牛马”。

    西汉时期,四川输入中原的一项重要物资是“筰马”。司马相如、韩说曾从益州得“牛马羊属三十万”,滇池地区更是有“日行五百里”的神驹传说……

    云南,其实是一个畜牧业十分发达的地方,与稻、麦、粟、豆的种植相得益彰。

    说穿了,这是一个有古滇国传承,南诏发扬光大的南方文明区域。在这个时代,贵州、广西二省是要落后于云南的——好像21世纪依然如此。

    李唐宾带着数万大军,都是赳赳武夫,手里刀枪雪亮,自然不会客气。近处搜罗不到,远处再去搜寻,不给粮就杀,很是造了不少孽。

    但李唐宾是大夏鲁国公、大军实际上的统帅,他只为麾下数万将士的肚皮负责,不考虑其他的,南蛮百姓痛恨也好、畏惧也罢,他都不在乎。

    他就是第二个鲜于仲通。

    中秋节之夜,大营内还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大长和国东路军统帅高源中的族人高方。

    高方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聪慧,出口成章,族人异之,于是投入资源重点培养,如今已在高氏族中崭露头角。

    历史上他资助段思平起兵,攻灭杨氏建立的大义宁国,被封为“岳侯”,不但高家在西洱河的领地得到保留,还额外得赐巨桥(昆明近郊)作为私人封地。

    高氏也一直作为大理的权臣家族,幕后操控局势,几将段氏作为傀儡。

    高方的后人高升泰一度篡位,改国号为“大中国”,自称——大中国正德皇帝!!!

    这是云南五大豪强世家之一,王与马共天下的核心势力。高家使者的来访,意味深长。

    “参见李公。”高方入营后,被凶神恶煞的武夫包围着,但他并不畏惧,躬身行了一礼,神色间不卑不亢,有几分气度。

    “最烦你们这些心思叵测的世家了。”李唐宾看了他一眼,道:“念在你于国有益,今日便不杀了,说吧,所来何事?”

    高方看了一眼帐内的军兵将校们,欲言又止。

    “说不说?”老李心情不好,拍了一下案几,问道。

    遇到这种老杀才、老流氓,高方也只能深吸一口气,道:“素闻大夏天子宽厚仁德,一言九鼎,有功必赏,今我族叔持节拓东,拥劲兵十五万,知郑氏倒行逆施,长和国祚将亡,故愿以地归降,以保全高氏族业……”

    “什么条件?”李唐宾直截了当地问道。

    高方稳了稳心神,道:“我高氏在西洱河尚有部众,若……”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若不成,都不必报至京中,我自替陛下回绝了。”李唐宾不耐烦地说道。

    帐内军兵们也冷笑连连。

    有人拿高方的细皮嫩肉开玩笑,说玩起来比小娘子还舒服。

    有人则说洱海养人啊,高氏的族女们一定生得很美貌,届时最漂亮的献予陛下,剩下的他们自己分一分。

    有人则说不好此道,独爱钱财,高家累世富贵,家藏一定很丰富,或可分一杯羹。

    高方又暗吸一口气。

    他知道,武夫们并不全是傻子,这会多半在装粗鄙,向他施加压力呢。

    “我闻大夏天子击女真,令其酋豪来拜。析其地置铁利、宝露、黑水、同江、鲸海五州,各有刺史。”高方说道:“今代族叔乞为永昌州刺史,世镇之。”

    “永昌州?莫不是永昌镇?”李唐宾问道。

    “正是永昌镇。”高方说道。

    李唐宾面无表情,心中却在思索。

    之前杨干贞遣使入营,亦乞为永昌节度使,世袭罔替。

    看起来,杨氏更为粗鄙,居然没好好研究唐、夏以来的羁縻制度。

    前唐初年,在部分相对重要的羁縻州置都督府,土官世袭都督,南北方皆有;相对不那么重要的羁縻州,土官世袭刺史,多在南方。

    夏承唐制,但又有些许改变。刺史之职相对较多,比如七圣州诸郡王世袭刺史,宝露等州女真酋豪亦世袭刺史,黔中中南部还有一大堆两字州名的羁縻州刺史。

    刺史之下,则有部落使等职务,一般在正州内部分封。

    高氏好歹研究清楚了,杨氏则还抱着节度使不放,虽然这两者没有本质区别。

    再说回眼前这事,怎么都看上永昌镇了?那地方真那么好?

    李唐宾不是很了解,毕竟没去过。但能被杨氏、高氏争抢的地方,一定不会差的。想及此处,他倒觉得这两家都没机会得到永昌。

    “兹事体大,我做不了主。”李唐宾说道:“再者,国家土地,像桩货物一样谈来谈去,成何体统?高氏既有心,当整顿兵马至大理,听我号令。建立功勋之后,圣人自然会酌情封赏,可明白?”

    高方愕然。这李唐宾居然与他打起了官腔!

    “怎么?不乐意?”李唐宾用危险的眼神看了看高方,道:“高家根基其实是在西京吧?昔年皮逻阁一统六诏,又开发永昌,迁西爨二十万户至大理、永昌,高氏慢慢崛起,素为西洱河大首领,至今百余年矣。听起来不错,但咱们打的就是百年势力!”

    军校们听了哈哈大笑。

    有人说魏博镇还不止百年,三百万人,照样被连根拔起了。魏博武夫比高家这种部落豪族难缠多了,而今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有人说河北诸镇都在一百五十年上下,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根基可比南蛮部落深厚多了,要不让高氏去河北看看?

    有人则说别和他们废话了,出征以来,李璘、王郊屡建功勋,他们屁都没捞着,先放过郑仁旻,去攻东京,好好“快活快活”。

    高方固然是才智杰出之士,但在听到“快活快活”四个字时,心下还是多有惊惧。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阁罗凤巡视昆川(今昆明)。

    永泰元年(765),阁罗凤之子凤迦异攻破曲州、靖州(今昭通一带),极大改善了昆川的外部环境,于是筑拓东城,开始经营昆川地区。

    随后多年,不断将俘虏的各族人口迁往拓东。

    比如,贞元十年大败吐蕃,得其神川都督府(今丽江),将磨些蛮万余户迁往昆川。

    攻破骠国都城时,得其贵族、官员、僧侣三千人,发往拓东。

    经营永昌时,当地不服管教的哀牢夷“系颈盈贯”,送往鄯阐府。

    如此苦心经营百余年,才有了今日之盛况:鄯阐府户口二十余万,盛产稻麦豆子,牛羊被野,百姓男耕女织,又有渔盐之利,更与各部落通商,获利大焉。

    这么一个富庶之地,让几万夏兵涌过去,够他们杀几天?

    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被夏兵“征粮”的村子,尸体僵卧之处,惨不忍睹,有些做得实在过分的,可能嫌杀戮太盛,直接把村子烧了,遮掩劣迹。

    如果让他们去了东京——高方不敢想象。更何况,东北边还传来消息……

    在这一刻,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终于敌不过一群老流氓,无奈低下头,道:“我这便回去商议。”

    “限期十日,若高源中不来,我自去迎他。”李唐宾说道。

    军校们哈哈大笑。

    高方行完礼,狼狈离去。

    ******

    八月十六,李唐宾拔营启程,一日而至云南赕。

    傍晚,董氏使者董伽罗求见。

    其时诸军正在吃饭,城内外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一路上没怎么打仗,但吃吃喝喝,不晓得有多痛快。

    董伽罗看着一头头被宰杀的牛羊,脸直抽抽。南诏以来积累的财富,就这样一天天消耗着,简直和鲜于仲通一个样,就会祸害百姓!

    李唐宾正在营中会见龙虎军使者钟泰章。

    钟泰章原为淮南左右牙军校,“二百人奇迹”就是他们干出来的,因武艺出众,作战勇猛,目前在龙虎军任职,被朱延寿派过来联络。

    龙虎军已经通过昆明部落聚集区,目前正在唐故南宁州、南蛮石城郡(今曲靖北)休整,当地乌蛮部落提供牛酒劳军,“歌舞从之”。但在此之前,招待他们的可是毒箭,各种山间游击战打得飞起。

    之所以出现如此逆转,说白了还是正面战场的大溃败。

    他们是地头蛇,但

    不是傻子。能生存至今的,都有墙头草的本能。眼界方面或许有点欠缺,但局势如此明朗了,自然要改变立场。

    李唐宾听到钟泰章的消息大喜,同时又大怒:险些让高方那贼子骗了!

    石城郡离东京城已经不远了,龙虎军休整完毕,随时可以杀过去。

    李唐宾立刻让钟泰章赶回驻地,告诉朱延寿,若不想被撤职,即刻进兵拓东城,给高氏施加压力。

    钟泰章离去后,李唐宾招了招手,让董伽罗入内问话。

    这又是一个年轻人,西洱河大族董氏的后起之秀,名气比高方稍小一些。

    高方、董伽罗是历史上段思平的四大开国功臣之二,演化为四大家族,金庸中借用为段正淳的四大家臣,忠心耿耿,但历史中则不然——你见过篡位的“忠心”家臣么?

    李唐宾事前已听闻董家集兵万余,打算与王师汇合,因此单刀直入地问道:“董氏归命,自然大善。但今还得问一句,西京城中可有内应?”

    “自然是有的。”董伽罗也不废话,直接回道。

    事实上不光董家有,其他家族多半也有,如果没被郑仁旻清理掉的话。

    “你明日随我一同西进。”李唐宾点了点头,道:“长和国,也该迎来终局了。”

    董伽罗无悲无喜,轻声应是。

第六十章 开城(为盟主地月总督府门卫加更)

    八月下旬,汇集至西京的兵马越来越多。

    落雁军的靺鞨步兵、平卢军的奚人步兵、龙骧、佑国二军的步骑、胜捷军步卒、飞熊军具装甲骑,总四万余人。

    出兵最积极的杨氏亦率万余众来会,董氏的兵马也快到了,加起来也快三万人了。

    八月二十五日,燕王邵明义率述律婆闰、杨师厚所领之骑兵、胜捷军步卒六千抵达羊苴咩。

    至此,各军总兵力破八万——巧了,当年直插洱海的鲜于仲通也是这么多兵马。

    二十六日,剑川节度使赵嵯政以地降——此镇辖区原为后世云南丽江、怒江一带,南诏击败吐蕃后,又夺其神川都督府(今迪庆),迪庆以地入。

    同日,赵氏兵马亦来相会。

    “段氏、高氏没来吗?”邵明义花了一天时间,亲自巡视完整个洱海坝子后,问道。

    杨氏驻军北部的龙尾城——此为洱海坝子北部隘口屏障。

    董氏占据大厘城——此城做过南诏三年的都城。

    赵氏屯兵太和城外,落雁军、平卢军驻于城内——此城做过南诏四十年都城。

    “高氏已自拓东城出发,兵众不下五万。”任圜回答道:“殿下,不如令其攻银生镇。”

    邵明义不置可否,问道:“龙口城谁在守?”

    龙口城是洱海坝子南部隘口屏障。

    龙口、龙尾一南一北,护卫着这片山间平原。本来是该守一守的,但与羊苴咩呈掎角之势的太和城都不守了,旧都大厘城也不守了,你还能说什么?或许,不是郑仁旻不想守,是他已经对外界失去了控制,被各大家族抛弃了。

    悲哀,莫过于此。

    “胜捷军副使邵知为领四千兵屯于彼处。”任圜回道。

    “可令其转攻银生镇。”邵明义点了点头,道:“大理不需要这么多兵马过来,这仗不在军事上。”

    “是。”任圜立刻遣人传令。

    “段氏呢?”邵明义又问道。

    “应不至于如此冥顽不灵。”任圜说道:“或内部意见不一?”

    “若不来,便发兵灭了吧。”邵明义说道:“西洱河不需要这么多部落。”

    说完,便回了大营。

    李唐宾正在营中议事,见邵明义前来,相互见礼。

    帐中军校也一起上前见礼。

    邵明义含笑回礼,看到王郊、李璘二将时,还多说了一会话。

    这两人都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武艺过人,韬略在胸,战争经验也十分丰富,前途十分看好。

    “殿下!”众人分次序落座后,杨诏突然跳了出来,神神秘秘道:“末将听闻段氏召集兵马,似要与王师对抗。”

    邵明义眉头一皱,段氏真这么蠢?

    就在这时,帐外有军士禀报:段氏使者段义羡求见。

    杨诏脸一黑,讷讷不知所言。

    邵明义看了他一眼,道:“让使者进来。”

    李唐宾没说话,毕竟燕王才是主帅,虽然是挂名的。

    段义羡额头上满是汗水,甫一进帐,便扑通跪在地上,道:“死罪!死罪!”

    “使者请起,所来何事?”邵明义离席,亲自将使者搀扶而起,问道。

    “段氏愿归命矣。”段义羡起身说道。

    邵明义回了主座,问道:“之前王将军数邀段氏前来会盟,却屡屡不见回应,何也?”

    “回殿下,清平官段义宗妖言惑众,力劝段氏不降。僵持至今日,族中耆老猝然发难,将段义宗一家囚禁,故得来会盟。”段义羡说道。

    “殿下,此必是诈降。”杨诏说道:“段义宗这老贼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读书读坏了脑子。段家一帮徒子徒孙,多跟着段义宗走。而段氏又是西洱河大族,定然舍不得那点家业,不愿献给朝廷。请殿下明鉴。”

    “畜生住口!”段义羡一听大怒,道:“我家乃姑臧段氏苗裔,先祖后汉镇远将军领北地太守阌乡亭侯段公讳煨。今中原王师至此,喜不自胜,自当牛酒劳军、歌舞从之,又怎么可能抗拒天兵?”

    杨诏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想笑又不敢,黑着一张脸,道:“我家还弘农杨氏后人呢!”

    段义羡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籍册递上,道:“请殿下明鉴。”

    邵明义好奇地接了过来,仔细看着。

    原来这是一份族谱。

    最早追溯到武威太守段贞,然后还有后汉西域都护段会宗、太尉段颎、镇远将军段煨、后魏(北魏)定、秦二州刺史段荣、北齐太宰左丞相段韶、郑州刺史段嗣元、大理司段楹等,基本能写的名人都写了。

    “别是被石虎灭掉的鲜卑段吧?”董伽罗见段义羡拿出了族谱,暗呼失策,他怎么没想到呢,于是忍不住讥讽了句。

    段义羡瞪了他一眼。

    李唐宾够着头看了一下,道:“这族谱有点新啊。”

    段义羡脸一红。

    “煌煌大族,仕官累累,应是真的。”邵明义合上族谱,亲手交到段义羡手中,道:“汝家簪缨大族,流落至此,诚可哀悯。不过在天南之地也作出了一份功绩,今献地而降,重归大国,圣人闻知,定有嘉赏。”

    “河南有段氏,听闻是唐穆宗时宰相段文昌的后人,不认祖归宗?”李唐宾问道。

    邵明义咳嗽了一下,道:“段文昌是鲜卑段氏后人。”

    “哦……”李唐宾坐了回去,不再说话。

    “殿下,我家亦有族谱。”见邵明义毫不怀疑,直接采信了,董伽罗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说道。

    “哦?董将军亦是中原后裔?”邵明义问道。

    “莫不是董卓后人?”杨诏黑着脸拉嘲讽。

    董伽罗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家祖上乃前汉景帝时博士董仲舒后人。”

    艹!杨诏的脸更黑了,一个比一个离谱!

    “杨将军亦是忠良之后吧?”邵明义看向杨诏,语气温和地问道。

    “这——是!”杨诏脑筋急转弯,道:“其实,我家乃斩杀项羽的赤泉侯杨喜后人。”

    邵明义肃然起敬,道:“果是忠良之后,可有族谱?”

    “有……有的。”杨诏答道。

    “都是大国望族后裔,今后自当在中枢报效朝廷,圣人也很喜欢任用忠良望族之后。”邵明义说道:“这样吧。我还没保举过官员呢,这几日便写份奏疏,保举诸位入京任官,如何?你等入朝后,亦可在大理宣传一番,喜事嘛,让越多人知道越好。中原还有段氏、杨氏、董氏后人,亦可走走亲戚、攀攀交情,认祖归宗。”

    “遵命。”杨、董、段三人齐声应道。

    李唐宾在旁边看了半天戏,就一个感觉,这个燕王真他妈是圣人的好儿子,黑!

    ******

    羊苴咩城中,人心惶惶。

    剑川、银生、丽水、永昌四镇兵马不见踪影,东京也没甚动静,形势还不明朗吗?

    而随着西洱河诸大族兵马的次第到来,守军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也被瓦解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缒城而出,向夏军投降。

    郑仁旻想升朝议事,却发现官员所剩无几,于是愈发绝望,把自己关在宫中,借酒浇愁。

    二十八日,清平官赵善政入宫觐见,君臣二人抱头痛哭。

    哭完,赵善政抹了把眼泪,吞吞吐吐道:“骠信,事已至此……”

    “你可是劝我投降?”郑仁旻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问道。

    侍卫们在外间探头探脑,不断张望。

    赵善政心中一紧,连忙道:“骠信误会了。老夫来此间,是劝骠信保重龙体。国事并未至不可为之处,城中尚有兵马三万余人,粮草充足,只要坚守待援,夏人定然解围而去。”

    “你不是来劝我出降的?”郑仁旻半信半疑。

    “陛下如何误会老夫?”赵善政泣道:“老夫若要降,当初大渡河时便降了,何需等到今日?”

    他还真是来劝郑仁旻出降的。

    夏主并不嗜杀,听段义宗说,渤海国主还好端端地活着,每月都有钱粮赐下,骠信若降,寓居洛阳之时,还能做个伴,不挺好么?难道真要与城偕亡?

    但方才探听郑仁旻的口气,发现他似乎还不太愿意降,为免把自己搭进去,只能改口了。

    “段义宗不见踪影,诸官纷纷走避……”郑仁旻亦泣道:“到头来,竟然是赵昶最忠。”

    “先帝驾崩之时,拉着老夫的手托付国事,每每思及,都哀恸不已。”赵善政又擦了下眼泪,道:“骠信一定要保重龙体,待夏兵退走之后,还要出来收拾国事呢。”

    郑仁旻心情稍稍好转,重新燃起了信心,道:“元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事,若真能迫退夏兵,一定励精图治,届时还要赵昶多多辅佐。”

    “骠信有此志,大长和国中兴有望矣。”赵善政喜道。

    他能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个时候当然只能顺着郑仁旻的话头,捡好听的说下去了。

    君臣二人谈了很久,涉及到诸多国政。一直到午时,郑仁旻留赵善政在宫中用完膳,才放他离开。

    出得宫城之后,赵善政叹了口气,悄悄唤来一人,低声道:“你去找赤奴,让他开城。”

    随从轻轻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赵善政慢慢走在天街上,静静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怅然许久。

    自蒙氏避祸,逃出哀牢山,主诏蒙舍开始,列圣披荆斩棘,创立天南大国,一度大败唐国,屡破吐蕃,开疆拓土,征讨不从,硬生生打出了六诏的威名,让吐蕃、大唐都不敢小视。

    大长和国承自南诏,稍显颓势,本以为只是暂时走下坡路罢了,可没想到竟然一战亡国。

    奈何,奈何!只能说天意弄人,盛衰自有其时。

    不知道怎地,赵善政想起了当年如日中天的异牟寻力排众议,将象征着天命的铎鞘献给大唐的事情。

    或许,从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天命走了,怎么折腾都没用。

第六十一章 请走

    羊苴咩城开得让人猝不及防。

    天刚入夜,大军就汹涌入城,随后爆发了不甚激烈的巷战。

    说不激烈,是因为守城军士毫无斗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要么是从雅州一路奔逃回来的败兵,士气低落,连武器都不全。

    要么是临时征集起来的本地丁壮,但能打的丁壮也在大渡河送掉了,现在多是歪瓜裂枣。

    要么就是附近的西洱河大蛮调集过来的兵马,这次坏事的就是他们。

    杀得最猛的其实也是他们。

    首领酋长都投降了,作为私人部曲、奴隶一样的他们,不会思考敌人是谁,指哪打哪。

    再者,西洱河那边的家人怎么办?夏军骑兵一日即至,看那威武雄壮的具装甲骑,没人能兴起抵抗的念头。

    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拿敌人的人头赎罪了。反正那是乌蛮,与他们白蛮无干,杀就完事了。

    一方士气如虹,一方毫无斗志,战斗很快就进入到了尾声。守军打开北门,仓皇而逃,述律婆闰、杨师厚、贺德伦等人率骑军候个正着,连番冲击,一时间杀得血流成河,刀都卷刃了。

    郑仁旻收到消息时,正在宫室内喝酒。闻讯大哭,然后让人拿来一柄铎鞘,鼓舞起了最后百余名侍卫,一起冲向宫门。

    大理皇城有三重门。

    第一重宫门有重檐门楼,左右两侧有青石台阶可上,阶高二丈有余。

    此时的青石台阶上铺满了尸体,落雁军都虞候丘增祥亲率靺鞨步兵,重箭齐发,随后拾级而上,一路砍杀,长和侍卫亡散殆尽。

    推进三百步后,抵达了第二重宫门。

    此门面阔五间,左右有悬挂匾额的两排门楼,为官员办公的地方。

    郑仁旻冲出来时,与丘增祥等人迎头相撞。

    一通乱箭之下,双方都有人倒下。但夏军迎矢而进,郑仁旻却腿肚战战,酒醒了大半,方才的勇气似乎也不翼而飞了。

    “抓活的!”丘增祥大喝一声。

    军士们射箭时下意识避开了郑仁旻,对着侍卫们连连施射。

    丘增祥换了一根木棓,直奔郑仁旻而去。

    郑仁旻挥舞铎鞘格挡,但那动作又软又慢,好似在调情对练一般,被木棓砸在肩膀上,倒了下去。

    丘增祥冲了上去,将痛呼连连的郑仁旻提起,大笑道:“已擒伪王。”

    军士们齐声高呼,将所剩不多的侍卫斩杀殆尽,然后冲进了第三重门。

    第三重宫门与第二重之间间隔两百余步,宫门为重檐。正常时候,这里本该有侍卫和仪仗队,但此时已空无一人,只有惊恐乱叫的宫人走来走去。

    刘知远、相里金二人各领数百军士冲了进去,至照壁时,遇到十余手持利刃的太监。

    没说的,遇到任何拿着武器的人都照杀不误。这些太监忠勇,但没能抵挡哪怕一刻,很快就扑尸于地。

    蜂拥而入的夏兵踩着他们的尸体,提着血淋淋的利刃,占领了一座座殿室,包括郑仁旻的寝宫,将郑氏女眷尽数搜罗而出,连带着数百宫人,一起押走。

    丘增祥举步进了正殿。

    这是一座宏伟的木石混合结构的大殿,顶部是密密麻麻的蛛网式藻井结构,无梁,看着甚是稀奇。

    正前方有各种陈设,精美无比,最显眼的便是龙椅了。

    军士们正把每样物品都打包搬走,看得他感慨不已。

    这便是亡国时的末日景象了吧?

    财货被打包运走,成为敌人的军资。

    妻女族眷前往陌生的地方,在敌人身下承恩。

    象征皇权的所有东西都被拆走,拆不掉的就地损毁。

    立国一百六十余年的国家,就这样轰然倒地,其最后存在的一切痕迹,也将烟消云散。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当你集不了众时,也就穷途末路了。

    ******

    李唐宾指挥部队追击残敌去了,燕王邵明义移步城外二里的五华楼,与被押解过来的长和官员会面。

    “当年,郑买嗣就是在这座楼下,杀了蒙氏八百余口人吧?”邵明义站在楼下的方亭前,问道。

    在南诏时代,五华楼是接待外国使者的国宾馆。楼前有亭,亭临方池,池周长七里,水深数丈,内养鱼鳖。

    听闻当时蒙氏王族成员的鲜血都把池水染红了,襁褓小儿也被一刀两断,抛尸池内。

    郑买嗣做事如此之绝,自然让人震怖,以至于有今日的下场。

    但大长和国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也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殿下,郑买嗣倒行逆施,宜掘坟鞭尸。”清平官赵善政说道。

    赵氏也有簇新的族谱了,听闻郡望是秦州,与赵贵妃是同宗,着实攀了个好亲戚。

    邵明义听了却眉头一皱,没说什么。

    赵善政小心观察,感觉似乎说错了话。

    “郑买嗣的功过,暂且不谈。”邵明义说道:“单就眼前局势,赵先生有何教我?”

    赵善政被“先生”二字捧得五体通泰,脸放红光,只见他思考了一下,道:“殿下当镇之以静,徐徐图之。其实南诏时代就做得很好,西京诸赕基本已编户齐民,放心得很。”

    “何意?”

    “意思是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他们都听朝廷的。乌蛮蒙氏为国君,他们听蒙氏的。汉人郑氏当国君,他们听郑氏的。如果有朝一日,白蛮出身的人当上国君,他们也会听从。”

    邵明义轻轻点头。

    看来南诏国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嘛。这个国家虽然有大片的部落区,但至少在天子脚下,编户齐民还是做得很好的。

    洱海坝子上的这些百姓,是相对优质的“体制内”的百姓,受体制管理,是体制可以直接调用的,前提是这个体制内的官员认可你。

    如今夏军靠刀把子让他们初步认可了,后面如果镇之以静,不要爆发什么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洱海坝子上的这个小体制会慢慢嵌入朝廷的大体制,成为大夏的一部分。

    郑氏作为一个俘虏,经营了七代人,就获得了体制认可。大夏朝廷做起事来,可比郑氏容易太多了,完全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但——有些事情吧,还是看人的。如果碰到一个不着调的官员,即便背靠朝廷,也可能会把事情搞砸,这个就没法说了。

    “大理以何族居多?白蛮?乌蛮?还是别的什么?”他又问道。

    “洱海是乌蛮龙兴之地,殿下何出此言?”赵善政惊讶道:“单就西京城附近,自然是乌蛮居多,不过如果是整个大理府,那就不好说了。”

    邵明义微微颔首,明白了。

    首先,要明白南诏的来历是什么?

    他们是彝语支族群乌蛮,一统六诏之后,定都大理。当时的洱海,几乎全是乌蛮,仅有的少数白蛮(河蛮)也被他们驱杀、吞并了。

    但世事难料。

    阁罗凤时代,曾强迁西爨白蛮二十万户至大理、永昌,这个举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谁都没意识到,决定一个地区归属的从来不是顶层建筑,而是底层人口的数量。

    洱海明明是乌蛮的大本营、龙兴之地,但过了一百六十年后,乌蛮不但没能同化白蛮,反倒有越来越多的白蛮走上高位,甚至成为当地大族。

    更别提,说彝语的乌蛮领袖蒙氏一族已被汉人郑买嗣杀光了,让他们更是雪上加霜。

    即便是邵明义这个外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白蛮崛起的势头相当明显。如果朝廷不出手,洱海迟早会离彝语支族群远去,西洱河白蛮世家大族“入关”几乎板上钉钉——后世大理到底是什么族的,已经很明显了。

    所谓郑氏汉人建立的大长和国,其实也就是个过渡罢了。他们没有根基,又不能团结说彝语的人,那么洱海迟早落入白蛮之手。

    大势如此。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赵善政,道:“大理局势,有赖公等良多。”

    “哪里哪里。”赵善政喜滋滋地说道。

    之前燕王讲的话,他也听说了。保举他们这些西洱河大蛮首领入朝为官,这事有利有弊。

    他略略研究过南北朝时的情况,知道世家门阀的子弟入朝为官,可以反哺郡望所在地的家族,提升家族的影响力。

    但坏处也有,那就是离了老巢,诸事不便。老家发生了什么事,很难及时反应过来。而且,他们在外地做官,形同人质,老家那边想有点动作,也要顾虑他们的安全——真有人造反的话,朝廷杀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如今有选择么?

    朝廷确实封了不少土官,多处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大理府看样子要设正州直辖了,他们就没了当世袭土官的机会。

    怎么办?反抗么?西洱河的部落百姓怎么办?如果有信心打得过夏兵,他们就不会投降了。

    或许还有一个选择,迁移到更远的地方去。但在夏人眼皮子底下,似乎也不行。怕是没跑出几十里地呢,就被追兵缀上,一刀一个,砍死抛尸西洱河,喂了鱼鳖。

    想做什么事,至少也得等夏兵走了再说。

    “保举诸位为官的奏疏已经发往朝中了,应无问题,尔等静候佳音便可。”邵明义说道。

    通过与赵善政的一番交谈,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让洱海坝子外的那些牛鬼蛇神来打扰西京的“体制内”的编户百姓。

    赵善政这类在地方上有极大影响力的人,坚决给他请走。即便西洱河部落一时间还在,问题也不大了。

    想要造反作乱,你首先需要一个重要的东西:影响力。

    赵氏、高氏、段氏、杨氏这些大族,不是随便出来一个阿猫阿狗都能作乱的。当你试图煽动别人时,人家首先要问一句“你谁啊”、“你老几啊”?出身只能为他加一部分分,但并不绝对。

    先把这些在长和国做过大官的有影响力的人弄走,剩下的慢慢炮制,说不定还能从中收服一些真正有能力、有助力的人,这对自己日后的计划,是有帮助的。

第六十二章 探探口风

    攻破羊苴咩城后,邵明义以成都行营都指挥使的名义,下发了一道安抚命令:长和国旧有官将,各任原职,保境安民,勿致生乱。

    这道命令的本意是利用大长和国残留的威望和体制内的力量,尽可能保留其原本疆域,至于有多少作用,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现在没太多的精力管其他的。

    八月二十九,捷报以五百里加急发往京师。

    八月三十,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率万余人西行,前往弄栋城。

    九月初一,西洱河各蛮兵众解散,各归各家。

    九月初二,胜捷军副使邵知为、右厢兵马使姚彦章率军万人,前往西南方的永昌。

    军事行动基本上就如此了。除非再有傻子跳出来,公然造反,不然基本不会再行征讨,而是以政治手段解决。

    政治手段解决不了的,才会动用武力。

    九月初三,燕王邵明义再次巡视周边。

    他对自己的未来有很清晰的规划。

    前唐诸王多居住在长安,国朝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父亲在世时,他们或许能在京城周围活动一下,问题不大。但父亲百年之后,多半就很难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一辈子圈在一座城里,想想就要发疯!

    大好河山,他想看一看。

    风俗民情,他想体验一下。

    诸般人物,他想接触一下。

    他需要自由,哪怕是穷乡僻壤的自由,不想被人当猪养。

    朝廷大概要置云南道了,这在出征之前他就有所猜测。根据父亲的只言片语,大理、鄯阐、弄栋三地肯定要置正州的,永昌在两可之间,难说。

    这四地是南诏开发得最好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四处,内部也有大片的部落区,就如国朝南方很多正州一样。

    昨日任圜问他日后打算,他沉吟未决。

    其实他有点模湖的想法,还是此番踏上云南土地后升起的,即一定要待在气候适宜的地方。

    他是北人,如果去到湿热之地,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妻子契必氏来自北方草原,更不可能适应潮湿炎热的气候。

    他对任圜开玩笑,说请封大理,任圜也笑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大理的气候真的很不错,北人来了也不会感到特别不舒服。

    任圜提了三点建议。

    首先,南蛮的东西二京和弄栋别想了,趁早放弃。

    其次,永昌可以尽力争取一下,因为听蛮人说,那地方也不错,北人还是可以勉强适应当地环境的。

    第三,如果这两地都不行,那么请求将拓东镇北部划出来,作为他的亲王封地。大致是唐曲州、靖州、南宁州(后世曲靖、昭通)这一片,即汉犍为、朱提二郡故地,或曰南中地区。

    此处以乌蛮为主,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部落,但都互不统属,没有一个部落实力特别强,他相信以燕王的手腕,还是可以稳固统治的。

    末了,任圜还感叹,说以燕王嫡子亲王的身份,即便是鄯阐府、大理府都可封得,再次也得是“城邑相望”的永昌,到犍为、朱提二郡实在是委屈了,更别说其他地方。

    邵明义只是笑了笑。

    任圜不知道父亲的狠。他的那些弟弟们,哪个想离京的,但有用吗?绑也要绑去封地。

    不过他不愿意待在京城当笼中鸟,没意思。弟弟们长大了,自然知道能离京的好处。

    对于任圜的三点建议,他只是出于礼貌表示了肯定,但事实上一点都不乐观。

    辽东七圣州,单个州也就五万人上下,大概一万户的样子,听起来不错,但其实非常穷,物质上一点都不宽裕。

    父亲给的就是这种地方啊!京城一个大商人,其日常用度怕是都要比七圣州的藩王考究,这就是弟弟们不愿去的原因。

    南中,够呛!

    况且,这里还有一条重要驿道。

    从剑南通往云南,一共有两条大驿道,其一便是此次出兵的路线,成都南下过大渡河,经嶲州(西昌)渡泸水,进入弄栋(楚雄)地区,此为西线——成都清溪道。

    东线则是自戎州(今宜宾)出发,被称为戎州石门道,秦汉时叫夜郎道、滇池道,直通滇池,便要经过南中地区,朝廷会给出去?

    有可能,因为当地本来就有很多世袭土官,难不成宁予外人,不给息子?说不通。

    但也有很大可能不给,因为邵明义怀疑朝廷要经营这片地区,无论是世袭土官还是藩王宗室,都得让路。

    所以,还是得有备用的去处啊。

    “段先生,事已至此,懊悔何益?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何必呢?”洱海坝子上,邵明义牵着马儿,扭头看向身后一位老者,说道。

    老者就是段义宗。大局已定之后,他被家人放了出来,终日长吁短叹,精神恍忽。

    邵明义惜其才,又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于是便拉着他出来走走看看,算是散心吧。

    段义宗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多说。

    邵明义也不怪,看向周围的农田,突然说道:“遏塞流潦,高原为稻黍之田;疏决陂池,下隰树园林之业。易贫成富,徙有之无,家饶五亩之桑,国贮九年之廪。”

    段义宗神色一动,这是太和城《德化碑》里的内容,讲的是南诏君臣如何披荆斩棘,改造环境,在水旱灾害频发的地方修建水利工程,开辟农田,然后稻黍丰收,桑麻遍野,国库充盈的事情。

    “国中正在修唐史,这一段被记进《南蛮传》里了。”邵明义说道。

    段义宗勐然抬起头,看着邵明义。

    邵明义朝他点了点头,道:“中原大国,何等胸襟气度。南诏做得好的地方,我们也会佩服,也会赞一声干得好。即便是敌国,他们的长处,我们也会学习,他们做得好的,我们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

    段义宗长叹一声。

    “鄯阐府的建设,段先生出了大力吧?就连大理横渠、高河陂池的修缮,也是先生主持的吧?”邵明义说道:“曲、靖州以南,滇池以西,教化部落蛮獠,耕种水田,令其家藏丰盈,户口渐丰。又在滇池附近推广长辕直辕犁、二牛三夫耦耕、稻麦复耕之术,都是先生的功劳吧?”

    “哦?”任圜故作惊讶,说道:“如此功劳,《唐书·南蛮》、《西南夷》传中当重重记录一笔,让读史之人都看到。”

    “当然。”邵明义说道。

    段义宗嗫嚅许久,最后终于破功了,只听他说道:“殿下过誉了,老夫只不过做了些应该做的事,不敢居功。”

    邵明义与任圜对视一眼,尽皆暗笑。

    财色名权,只要不是真的无欲无求,总有一款适合你。

    “东西二京尽矣、善矣,就是不知道诸藩镇辖区如何,怕是不太像样吧。”邵明义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

    “殿下有所不知。”段义宗冷哼一声,道:“敝国虽小,却没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即便是荒郊野岭,也下了大力气整饬。”

    “滇池、洱海以稻麦豆子种植为主,向称粮仓。但其他地方也不差。”

    “南诏立国之时,只有哀牢人居住的永昌镇有蚕桑,但百余年后,各地都有大片柘林。村邑人家柘林多者达数顷,耸干数丈。历次攻入剑南,皆掳掠工男巧女而回,发往各地,故也能织造更为精致的绫罗。”

    “等等!”邵明义打断了段义宗的话,问道:“便是南边的通海、银生、丽水、永昌等地,亦有柘林么?”

    “当然。”段义宗说道:“其实,那边更适合柘树生长。银生城(景东)柘林之多,国中罕见,惜当地百姓不通教化,养蚕的少。老夫一直想着手解决的,可惜没机会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邵明义行了一礼。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没想到在很多人眼里遍地山林的银生镇,居然多柘树,这是他没想到的。

    “银生镇南部,可也有柘林?”邵明义又问道。

    段义宗摇了摇头,道:“老夫年轻时去过那边几次。山重岭复,可农耕之地极少。很多地方草来未辟,瘴疠袭人。百姓不事农桑,或收薏以充粮……”

    “何为薏以?”邵明义虚心求教。

    段义宗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半晌后说道:“一种野谷,收之暴干,细春其仁,炊为饭粥。无食器,以芭蕉叶盛之。”

    “当地百姓亦善用竹弓,入深林间射飞鼠,发无不中。”

    “其地亦不产布帛,多女少男,皆跣足,无衣服,惟取木皮以蔽形。”

    “有时候入山林采拾虫、鱼、菜、螺蚬等,归啖食之。”

    邵明义听得目瞪口呆,这他妈不是野人?

    段义宗很理解地看了他一眼,道:“一百六十年前,南诏初立时,东京很多地方就是这般模样。再远些,隋朝史万岁南击爨氏时,西京不少地方也好不到哪去。百姓是需要教化的,便是中国,周朝初年,衣不蔽体的野人难道很少吗?”

    邵明义默然。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当需要你甚至你子孙几代人,持续不断地教化百姓,才有可能出现成果时,那沮丧感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突然之间,他又觉得住在京城也不错了。

    云南这地方,出了两京,确实都是烂地,之前他过于乐观了。如果说环境还可以忍受,可以花力气改造的话,但那些所谓的百姓真的让人绝望……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我还是要自由,不想被拘束一辈子。

    他已经决定,回去后就给父亲写封信,诉诉苦,探探口风。

第六十三章 二子

    九月九,重阳佳节。

    邵树德刚刚去渭州、岷州、河州巡视了一番,回来就收到了捷报。

    他稍稍放下了心。

    有这份捷报,国中局势就更加稳定了。开国十余年,已灭契丹、渤海、长和三国,声威震于南北,不断强化着大夏新生王朝的基础,提升其合法性。

    护圣郡王邵端奉夫妇已来秦州多日。

    四月完婚之后,在京中小住了几个月,本来就要启行前往护圣州了,结果又被喊来了秦州,陪伴母亲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

    太医署的官员们都束手无策,甚至连个说法都给不出。为何赵贵妃之前身体不好,却一直勉强维持,来了秦州后数月,就急转直下?

    到最后,有人举出了杨行密的例子。说他就快死了,但远在宣州的儿子迟迟不回广陵——召杨握回来的公文被人扣下了——故“忍死待之”,直到儿子一回,交待完后事,很快就去世了。

    邵树德没有怪他们,生死有命,本就寻常。

    这几日,他对八儿子的态度也好了很多,以前一直非常严厉来着。

    八郎也有点受宠若惊,以至于有点不真实感。

    “在京数月,护圣州那边可别落下了,该管的还是要管起来。”小院内的葡萄架下,邵树德叮嘱道:“张策是有能力的,但你也不能甩手不问。”

    “儿知矣。”邵端奉低头应是。

    “说说护圣州现在如何吧?好几年没去了。”邵树德亲自给儿子斟了一杯葡萄酒,问道。

    邵端奉起身双手接过,斟酌了下语句后,说道:“大人下令在草原筑城,实乃胜负手。城池发展越繁荣,草原越安稳。”

    在草原筑城,当然不是邵树德的创举。而且,七圣州的诸多城池,多是契丹人开始修建的。大夏占领此地后,顶多将其修缮、扩建,变得更宽敞、更合理、更坚固、更舒适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以前的草原政权,多半只在王庭、衙帐之类的地方筑城,且水平还很低,居住条件比帐篷强不了多少。

    大夏在草原筑城,完全是中原标准的夯土版筑城墙,各种设施完善,防御坚固,居住舒适,与草原人的城池是两个维度。

    “说说看,为什么。”邵树德鼓励道。

    “儿就举几个例子吧。”邵端奉说道:“去岁五月,儿至城外巡视,遇一牧人售羊,便随口问了几句。牧人提到,城里的贵人口味刁,喜欢吃羊羔肉,家里正好刚生了一头,于是拿来城里高价卖了,换得的钱买点针头线脑、锅碗瓢盆、衣物鞋靴。”

    邵树德点了点头,问道:“就这些吗?”

    “还有。”邵端奉说道:“八月的时候,有商人自北都来,儿在河边捕鹅,又攀谈了下。这个商徒是来收筋、皮、角的,说一般都是八九月份来,牧人会提前把存了几个月的货拿到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完货后,牧人便会采买粟麦带回家。牧草不盛、牛羊乏食的时候,他们就靠这些粮食顶过去。”

    “若无这些粮食,他们很可能就要铤而走险,出去劫掠了。”邵端奉补充了句。

    邵树德有些满意,八郎的观察能力还是很强的。

    “城池的好处还不止于此。”邵端奉继续说道:“城市可以给人看病、读书,让人来玩。城建得好了,商徒也愿意多跑,买卖就更加兴盛了。”

    邵树德原本还直直坐在那里,听了半晌后,已经舒服地靠在了胡床背上,惬意品酒了。

    确如八郎所说,大夏对七圣州草原控制的话核心在于城池。

    每一州都有一座县城大小的土城,多位于河畔,缘城开辟部分农田,种植粟麦、果蔬。

    邵树德将其称为草原上的“基础设施”,必不可少的存在。盖因居住在城里的工匠能提供牧民生活所需的各类手工制品,极大提升了他们的生活水平。

    城市的存在,也更容易吸引商人前来,因为这是天然的集市,大家约定俗成的交易场所。

    城市还能提供各种消费场所,比如茶馆、酒肆、妓院等等。

    草原人的贫富差距是很大的。但穷人也有穷人的消费需求,比如投个一文钱、两文钱,买碗粗茶喝喝,即便那茶水澹得不像话,但依然能让人产生极大的满足感。

    富人的玩法就更多了,甚至在吃喝玩乐之外,他们也会投资其他方面——

    城里有先生教读书认字,家里牛羊多的富户就可以把孩子送过去,将来说不定能到县里、州里甚至郡王府当个小官小吏。

    如果再有点想象力的话,王府的官也是可以升上去当京官的。前唐就有这个传统,诸镇节度使幕府的官员,被朝廷征辟,数不胜数。

    “护圣州的往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短期内就这样了。”邵端奉说道:“大人若舍得,给我一些司农寺的官吏,儿给他们安排位置,把全州的农畜之事好好整顿一番。这个过程怕是要十年,十年之后,儿想修筑第二座城,建第二个县。”

    “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邵树德笑了,说道:“可以给你。但你也得多多培养护圣州本地的人才,宋家不是给你推荐了不少人么?王傅张策也呼朋唤友,带过去不少家族。这里面肯定有人才,要善于发现、任用人才,干得好了,便可以到内地来当官。”

    “是。”邵端奉说道。

    “怎么突然想建第二座城了?”邵树德对这个问题比较关注,这其实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儿觉得在草原上横空出现的城池,改变了很多牧人的生活习惯。离城远了,生活就不便利,日子要难过许多。”邵端奉说道:“它仿佛无形之中存在一种牵引力,让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总是不自觉地向城市靠拢,用处太大了。”

    其实,王傅张策对建第二座城是持保留看法的。他认为护圣州城池越多,户口越殷实,越容易引起朝廷的注意力。当你花费了巨大的心血,将当地开发出来后,朝廷突然要求废藩置县,你怎么办?

    要知道,护圣州还是辽东道的属州啊。羁縻州升为正州,并非没有先例。

    但邵端奉觉得这是杞人忧天了。小小护圣州,有两三个县顶天了,朝廷能看得上?

    “好,好啊。”邵树德欣慰地笑了。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八郎受不了草原的“艰苦”生活的,现在看来,多虑了。他还有兴致出城游玩、打猎,还有雄心在护圣州建第二个县,这一切都说明他打算在那边扎根了。

    “多陪陪你母亲吧。”邵树德说道:“她——没几天了。”

    ******

    九月十三日,十三皇子邵济志奉诏来到了秦州。

    邵树德在同样的葡萄架下与儿子会面,张惠也来了,给父子二人沏茶。

    “云南的事情听说了吧?”他问道。

    “阿爷,消息传到长安,全城轰动。”邵济志兴奋地说道:“父老们都说,多少年没有过这等振奋人心的消息了。”

    “还有人说,前唐初年,也灭了高昌等国。大夏初立就灭国,这又是一个煌煌正朝。”

    “有商徒摩拳擦掌,说要去南蛮那边做买卖,把南蛮的奇珍异宝弄到大夏来卖。”

    “哦,对了,还有很多人写了诗,称颂朝廷的丰功伟绩。”

    邵济志今年才十二岁,看起来有些热血少年的意思,这话头头是道,与有荣焉。

    张惠含笑看着。

    她这一生颇为传奇,如今行将就木,已无别的心思,唯愿看着儿女们平安富贵。

    “有心了。”邵树德笑道:“云南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云南新得,民心未复,还需自己人镇守。”邵济志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邵济志见父亲没搭话,又道:“儿听闻鄯阐府贼众甚多,如今他们投降,乃迫于形势,心中并未臣服,还需……”

    “你听谁说的?”邵树德问道。

    邵济志张了张嘴,感觉到有些不对,只能道:“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说。”

    张惠起身,又给父子二人添了点茶。

    邵树德拉着她的手坐下,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直到他心里都发毛了,才说道:“朕已传旨,置大理府、姚州、昆州、腾州。”

    “腾州位于何处?”邵济志问道。

    大理府应该就是南诏、长和的西京了。

    昆州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其东京鄯阐府,取“昆川”之意。

    姚州多半是弄栋镇,唐姚州故地。只有腾州不知位于何处。

    “便是南诏之永昌镇。”邵树德说道。

    “儿知矣。”邵济志低声说道。

    “你还愿去云南吗?”邵树德问道。

    邵济志低头不语。

    “哼!挑肥拣瘦。”邵树德脸一落,道:“大理、昆州这种地方,阿爷若给出去,岂不是要被人戳嵴梁骨?国家沃土,只给邵氏子孙,像话吗?”

    “阿爷教训得是。”邵济志低头说道。

    “阿爷现在问你一句,如果要你去云南之藩,你愿不愿意?”邵树德问道。

    “陛下!”张惠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不要多话。”邵树德看着儿子,问道:“愿不愿意?”

    “愿……愿意。”邵济志说道。

    “希望你真的愿意。”看着儿子可怜的样子,再看看张惠忧虑的神色,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先在京中学习吧,过几年再之藩。”

    “陛下……”韩全诲在院门外轻声呼唤。

    “何事?”邵树德问道。

    “赵贵妃午后小睡了会,结果一睡不起,已经……”韩全诲小声说道。

    邵树德坐在胡床上,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绥州时的一件小事。

    因为要去夏州见诸葛爽,赵玉为他整理袍服,挑选礼物,各种叮咛,就像一个称职的妻子一样。

    在那整整一年,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下意识探手摸一摸身旁,看看赵玉人在不在。

    三十三年后的今天,玉娘不在了。

    “传旨,追赠皇后,着太常寺定谥‘明献’。”邵树德抬起头来,说道。

    察色见情曰“明”,聪明睿哲曰“献”,这是美谥了。

    “遵旨。”韩全诲应道。

    谥号是太常博士定的,然后呈交礼部。礼部如果不满意,会要求打回去重定。

    前唐初年,因为许敬宗的谥号问题,高宗就与礼部暗战许久。

    这次如果走正常流程,无论是太常寺还是礼部,出于种种原因,很可能只会给个平谥。如今圣人直接定下了,显然思虑已久,太常寺应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张惠轻轻叹了口气。她很羡慕。

第六十四章 剑川与曲州

    母亲薨了,邵端奉一时又走不了了。

    七日殡礼结束之后,九月二十,他随圣驾回返长安。

    一路上浑浑噩噩,时而难受得想哭,时而想见到大哥,但大哥还在领兵出征途中,怕是难以见到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片飘零的落叶,没有任何依靠。

    远封边地的庶子罢了!

    至于母亲被追赠为皇后,自己是不是嫡子,纯粹想多了。

    唐玄宗时,武惠妃被追封为贞顺皇后,寿王变成嫡子了吗?没有。就连妻子都……

    夏承唐制,礼法中写得很清楚:“其追赠皇后、追尊皇太后、赠皇太子往往皆立别庙。”

    母亲生前没有成为皇后,那就进不了太庙,没用。

    除非继任天子强行要求,才有可能附庙,但二哥又怎么可能答应?

    九月最后一天,行至陇州时,圣驾暂歇一日。

    十三皇子邵济志从州衙内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看见邵端奉,行了个礼,道:“八哥。”

    “十三弟。”邵端奉回完礼,问道:“为何如此狼狈?”

    “云南有祸事。”邵济志说道:“伪帝郑仁旻北押解回京,过泸水之时,痛哭流涕,胡言乱语。消息传出去后,姚州有人叛乱,胜捷军去平乱,一地鸡毛。”

    “此事与你何干?”邵端奉问道:“南蛮死多少,又关你何事?”

    “这……”邵济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道:“不止此事。听闻要入朝为官,剑川节度使赵嵯政又反了,六哥坐镇大理,李唐宾率军平叛,估计要杀一堆人。”

    “我还是没明白,关你何事?”邵端奉问道:“你若不愿讲便算了,我心情不好,懒得和你多说。”

    “八哥有所不知。”邵济志叹了口气,道:“阿爷要在云南安排几个封地……”

    邵端奉听懂了,问道:“你要去云南?”

    “多半是了。”邵济志说道:“若李唐宾杀戮过盛,我去了,怕是没得安稳。”

    “李唐宾在云南没干好事?”邵端奉问道。

    “我最近了解了一下,他在姚州、大理府确实没干什么好事,四处烧杀抢掠。雅州、大渡河之战,俘斩十余万。攻羊苴咩时,又杀万人,俘两万余,尽皆发往江宁。”邵济志说道:“听闻大理府男丁锐减,孤儿寡母一堆,这厮还在军中扬言,妻子、宅子、田地都是现成的,愿留居大理者,他可奏闻天子,就地转为州兵、镇兵。”

    邵端奉听了也有些惊讶,这厮着实是狠。

    他不知道郑仁旻派出的十万大军有多少是在大理征集的,但以两京之富庶、人口之密集,应少不了。这些人,无论死的、活的,可是一个都没能回去啊!

    攻破南蛮西京,又俘斩三万,他怀疑大理府还有几个男人。

    另者,李唐宾敢说这话,应该不是无的放失。

    朝廷早就想清理各路杂七杂八的兵马了。云南那地方,估计土地不多,安置府兵的余地有限,这些杂牌兵将,拿的赏赐没有禁军多,让他们当州兵,收入不会下降多少。

    且大理府那种地方,听回来的使者说气候宜人,又是经年开发的熟地,水旱灾害较少,应不至于让人无法适应。

    对于军中尚未成家的人来说,应该有一定的吸引力。

    好几万兵马呢,多找找,总有人愿意留下的。

    “这其实不是坏事。”邵端奉看着弟弟,说道:“至少大理乱不起来了。大理不乱,周边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作乱,就没有太大问题。你方才说的神川都督府……”

    “剑川镇。”邵济志说道。

    “吐蕃时叫神川。”邵端奉说道:“剑川可多为山地?”

    “这——却不知。”邵济志说道。

    “你都要去云南当藩王了,却什么都不知道。”邵端奉叹了口气,道:“别想了,好地方阿爷不会拿出来的,不是湿热丛林,便是山势连绵之处。”

    “八哥真乃神人。”邵济志叹服。

    他想起了父亲的话,剑川没设州,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

    “再说回之前的事。”邵端奉说道:“剑川镇绝对凑不出多少人。赵嵯政造反,闹腾不起来的。李唐宾又亲自去镇压,免不了一番杀戮。如此一来,剑川镇也废了,将来去云南就藩,如果能带一批中原百姓落地生根,或非坏事。你可试试选这里。”

    “还能选?”邵济志苦笑一声。

    “总比护圣州好吧。”邵端奉摇了摇头,道:“剑川镇两三万户人应还是有的,兴许更多。好生经营,不会太差的。”

    邵济志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留在中原啊。云南那地方,谁爱去谁去。

    ******

    “拜见陛下。”陇州州衙之内,濡州刺史种居爽行礼道。

    “坐下吧。”邵树德说道:“李唐宾在云南搞得不太像样子,朕要你去料理首尾。”

    “陛下的方略是……”种居爽问道。

    “雷霆之威已有,现在需要抚慰。”邵树德说道:“云南不能乱,已经牵扯了朕很多精力了,朕不想再为天南之事烦忧。”

    “臣明矣。”种居爽回道。

    其实,当圣旨抵达濡州的那一刻起,他就大概明白了。

    种家是什么背景?河北大儒。一贯以教化世人的面目行走于世,徒子徒孙遍布整个河北。

    家尊种觐仙老当益壮,还在龙泉府担任辽东道学政,数年来劝学无数,在当地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

    他本人的学业也不差。担任濡州刺史期间,广兴教育,让原本幽州的那些部落黑户们沐浴了不少王化,成果斐然。

    如今圣人不派别人去云南,偏偏派了他,那么意图就很明显了。

    “你到任后,先把西京一带理顺。远的地方暂且放一放,地方局势多有不靖。”邵树德又道:“估计还得有几个月。”

    李唐宾这会正在攻剑川镇。

    邵知为至永昌后,地方上也有一些蛮人占据城池,不愿归降。他们倒不是对大长和国有什么留恋,事实上他们以前也是郑仁旻压制的对象,只不过趁着长和国崩溃的“有利时机”,想要搞一搞事罢了。

    银生镇其实也有一点这样的苗头。就像其南部的黑齿十部,邵树德怀疑他们已经脱离了,不再认南诏、长和一系的统治,对大夏当然也不认。

    这样地方有叛乱,其实多多少少在预料之中。

    毕竟大长和国死得有点突然。郑仁旻从雅州被一路追击,黎州、大渡河、嶲州、弄栋、大理,一千多里地,溃不成军。直到最后被攻破都城,说实话都挺突然的——败得这么憋屈的地方势力首领,古来也是少见的。

    邵树德私下里将大长和的亡国称为“崩溃”,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崩溃了,那么就可能产生碎片。现在大块的碎片已经在手里,接下来需要慢慢收集小碎片,一一握在手里,这需要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努力。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深知时不我待。”邵树德又道:“朕现在急着西征,对其他事情都不是很在意。云南那边,你与燕王、李唐宾共同把关,稳着点。”

    “遵旨。”种居爽回道。

    燕王也要留在云南?种居爽心中有点数了。

    征长和之役,燕王是名义上的主帅,他如果有点心思,应该已经在云南的官员上面动手了。如果再待个几年,就小有根基啦。

    不过这也没什么。

    云南的根基,也就仅仅只是云南罢了。放眼整个天下,这都不叫根基。

    “最近中书拟置曲州,朕尚未下定决心,你去云南之后,仔细考察一番,报予朕知。”

    “遵旨。”

    “曲州便是南中之地。”邵树德补充了句。

    中国古代的行政区划,有些地方其实很有意思。

    如后世湖南之岳阳,在唐末时本属鄂岳,也就是湖北。但被马殷夺取之后,从此归于湖南,再也没变过。

    后世云南之昭通、曲靖,在天宝年间属于戎州(理所在今宜宾),而戎州又归剑南道。南诏攻取这些地方后,从此归属云南。

    历史,有时候也充满了偶然性。

    “陛下,南中多为部落蛮区吧?”种居爽问道。

    “不错。”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郑仁旻北略,南中蛮部也出了不少人,多死于河川沟壑之中。若置曲州,地方蛮獠洞主的权力必将受限,或有反弹。届时,免不了又起杀伐,或还引得昆明部落兔死狐悲,这便是朕犹豫的地方。但滇池附近地多沃壤,气候宜人,南诏开发百余年,编户齐民之下,户口殷实,为其陪都重地。朝廷要利用这处地方,必然要重新打通戎州石门道,曲州之建置难以避开。”

    鄯阐府是南蛮东京。南诏时期,经常有蛮王长子坐镇,户口、经济虽然不如大理,但也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

    而且,邵树德是后世之人,知道昆明的发展潜力比大理强多了,光坝上平原就多不少。朝廷如果要联系滇池地区,老是从大理绕路是不合适的。更何况,只有一条驿道,被人切断了怎么办?

    “唐玄宗时,鲜于仲通自成都出兵,走的便是戎州石门道。”种居爽说道:“彼时诸多部落还心向中原,如果施以教化,应可置州设县。”

    “此一时彼一时。”邵树德忍不住提醒了句:“部落都是墙头草。阁罗凤得南中之地,乃以军兵胁之,以恩威收之。一百多年了,当地是个什么情形,谁也不敢保证。教化蛮人是好的,但朕不想看到你麻痹大意,把自己陷进去。”

    “臣知矣。”种居爽有些感动。

    他是文人,确实与李唐宾甚至圣人这种武夫的思路不太一样。

    他们那些厮杀场里过来的人,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杀性极重。

    圣人早年征讨草原,杀得人头滚滚,然后把妇孺分赐给巢军降兵为妻。李唐宾在云南杀得人头滚滚,估计也差不离。

    “去吧,放手做,凡事多与燕王、李唐宾商议。”邵树德说道:“朕接下来的精力,主要放在西边了。”

第六十五章 授剑与交待

    建极十三年十月初七,圣驾抵达岐州大和关。

    邵树德在这里接见了南下的突将军康延孝部,顺便给一批新入役的武学生授剑。

    作为改造军队的重要利器,武学的开办是邵树德早年间的重要举措。

    按开办顺序,目前计有夏州、灵州、兰州、同州、凉州、金州、延州、汝州、河南府、汴州、北平府、江宁府十二所武学。

    从中可以看出,基本上是与邵树德的扩张方向一致的。

    大部分武学在开国之前便已创办完毕,其中大部分已稳定运行多年。建国后开办的只有三所,即建极元年开办的汴州武学、建极八年开办的北平府武学以及今年开办的江宁府武学。

    每一座武学分县武学和州武学两部分。

    县武学招生名额五十人,一般限定在十二岁以下儿童,基本上每年都能招满,一半以上给了战死禁军士卒的子弟,每一位学生的档案都由邵树德亲自过目,并亲笔写上入学勉励之语,为此一年写几百句,不厌其烦。

    州武学招生名额不固定,但只在开办前五年招。五年之后,县武学学生升学上来,便停止对外招生了,作为县武学的上级学校,年复一年接收升级学生,训练培养。

    十二所武学,今年一共提供了550名毕业生,今日全数集中至大和关。而历年累积下来的学生,更是不计其数,以开办最早的朔方县—夏州武学来说,从光启元年(885)开始,至今已向各军输送了总计1107名武学生。

    这一千多人中,年龄最大的已经41岁,担任突将军右厢兵马副使,年龄最小的17岁,在天雄军中担任队副。

    千余人当然不可能都健在,因为武学生够拼、够勇猛,战损率较高,多年厮杀下来,因战亡、战伤、生病退出的达三百余人,大部分人在担任低级军官时就殒命沙场。

    回乐县—灵州武学是提供学生第二多的,有1053人。

    第三名是金城县—兰州武学,927人。

    第四名同州、第五名凉州、第六名金州分别是795人、743人、699人……

    邵树德常说做时间的朋友,从28年前开办夏州武学开始,他与时间的交情是越来越深厚了。

    天雄军全军不到两千名大大小小的军官,已经完成武学化,这支部队也是禁军诸部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突将军是第二支武学化的部队。

    龙骧军是第三支开展武学化的部队,目前已完成一半以上——完成武学化,并不仅仅是军官数量充足就行了,还要考虑军官的能力、相匹配的职位等等,比较复杂,一般而言,三分之二以上的军官是武学生就意味着完成了武学化。

    但不管进展如何,邵树德这些年一直在着力推进这项工作。因为武学生经受了他长达“十年”的关怀,以及从儿童时期开始超过十年的忠君爱国教育,忠诚性与可靠性是相当不错的。

    当大头兵们有闹事的冲动时,如果基层队正、队副是武学生,是有很大可能压下去的。而且在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军中的风气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改变,对大夏这个新生王朝来说,这可能是最积极的一面。

    “崔从辉!”邵树德将崭新的茶山剑交到一名十九岁的青年儿郎手上,道:“你家是学文的吧?”

    “回总办,家祖、家尊皆为乡贡进士。”崔从辉接过佩剑,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答道。

    通过了州一级的考试、选拔,就是乡贡进士,可以到京城来考正儿八经的进士了——自唐以来,乡贡进士没有什么特权,就是一种身份罢了。

    “还记得朕当初写给你的话么?”邵树德问道。

    “今戎事方殷,上宰忧劳,君文学发身,当勤学苦练,忠信为主,异日累分郡符,亦总戎镇,寻常事也。”崔从辉一字一句念道。

    念完,脸上已是一片激动之色。

    郡符、戎镇的本意是刺史、节度使,如今没有了,实际含义是你好好学习,将来指挥一州之兵甚至一个方面的战事,都不是问题。

    “好好做。”邵树德细致地替他理了理战袍,接着给下一人授剑。

    “钱岑!”邵树德将茶山剑递给对方,道:“你是侍卫子弟出身吧?”

    “是,家父乃洛阳上阳宫合欢殿戍卒。”钱岑答道。

    “朕认识你阿爷。”邵树德笑道:“当初给你写评语时,提到了你父亲的功劳,可还记得?”

    “羽卫爪牙,昼巡夜警。忠勤匪懈,诚节用彰。”钱岑答道。

    “你父子二人,都是朕的爪牙心腹,没有你们,朕又何来这天下?怕是睡觉都睡不安稳。”邵树德说道。

    “学生定将‘奋于行阵,决命捐躯’,以报总办之恩。”钱岑大声道。

    邵树德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奋于行阵,决命捐躯”是邵树德描述他父亲当年奋勇厮杀时的情景,今日儿子又用这样的话来回答,父子两代人忠勇为国,让他也感慨不已。

    这就是他睥睨天下的本钱。

    这就是他安稳如山的根基。

    这就是别人只能战战兢兢伏在他面前的根本。

    这个天下,是他一个人的。

    这支军队,是他一个人的。

    即便已经老了,依然无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谁若想试试,可以去听听禁军将士们的欢呼声,到底是向着谁的。

    邵树德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授剑。

    康延孝、折逋泰、李彦威、田星、魏穰等突将军高级将领静静等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并没有反意。

    事实上野心家终究只是少数,高官大将中有别样心思的很少很少,前提是你别被底层武夫裹挟。

    但在看到自己常年带的军官在圣人面前这副顶礼膜拜的样子,心情还是很复杂的——这550人里,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在突将军实习一年了。

    这种部队,别人拉不走啊。

    康延孝经常接触武学生军官,总感觉与这帮被“洗脑”了十年之久的愣头青的想法格格不入。他有时候总在想,当他们这些旧军官老了之后,武学生军官全面挑大梁的时候,禁军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对他们这些已经功成名就的人而言似乎不是坏事。他们已经富贵在身,如今最重要的是保住已有的富贵,不被别人掀翻在地。继续拥护邵家江山,或许是保住富贵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不过,旧军官的路子也没有被完全断绝。

    今上似乎非常喜欢“折中”。

    官场之上,不允许科举文官一统天下。

    军队之中,武学生应该也不至于把持所有职位。侍卫外放、行伍简拔、将门子弟、奴部新锐等等,渠道还是很多的。

    冗长的授剑过程在持续半日之后终于结束了。

    康延孝看着列队散去的武学生们,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佩服:圣人到了这岁数,居然精力还这般旺盛。

    “康卿。”邵树德招呼众人上了关城,俯瞰着外面的驿道、村落、田地,说道:“佑国军征战已久,过年前会撤回来休整。你部南下接替,可知重点在何处?”

    “黎、雅蛮獠愧对天子信任,今当讨之。”康延孝说道:“末将会分派四个步兵指挥、四个马兵指挥,一共万人,搜山剿寨,平灭贼人。”

    “可在川中征发土团乡夫。”邵树德说道:“秋后算账之事,朕其实也不愿做,但黎、雅蛮獠实在可恶,这次须得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雷霆之怒。捕获之贼人,不论男女老幼,尽数发往辽东。”

    “臣遵旨。”康延孝回道。

    “云南之事,不要蛮干,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再行剿灭。”邵树德又道:“北地移民,你等随行护送,勿被蛮人伤害。”

    “遵命。”

    清剿蛮獠,土地自然会空出来,这时候就需要移民填充了。大夏朝廷国力有限,不可能在全国各个地方同时铺开移民,但重点挑一两个方向好好整饬一番,还是做得到的。

    邵树德抬眼看着远处的驿道,无边无际的移民队伍正前往岐州方向。

    这次在关中、关北、河南、河北四地招募,首批得了两万余人。

    来自关西的多是各家的次子、三子、四子之类,以单身汉居多,主要发往大理、昆州。

    南蛮损失了十多万精壮男丁,多在20-40岁之间,自然需要填补——土地需要填补青壮男子,妇人的身体也需要填补。

    李唐宾、邵明义二人在云南,一个唱黑脸,堪称“寡妇制造者”,一个唱红脸,安抚剩下的民众,合作得天衣无缝。邵树德虽然自诩“仁德”,但这个时候也装看不见了,只是派了个种居爽过去处理后事,但杀戮其实已经完成了,无可挽回。

    来自河南、河北的移民多有家庭,属于被半强制迁移的,主要安置到黎、雅二州,部分安置到嶲州相对和缓的平原谷地——原南诏会川都督府已被并入嶲州,即剑南道嶲州、云南道姚州以泸水(金沙江)为界。

    移民,从来都是稳定新得之地最有效的办法,没有之一。除了成本有点高之外,当真没什么缺点了。

    大规模的官方移民,也只有在国朝初年才能做到了。

    承平已久之后,不是没有移民,但那时候多半以民间自发移民为主了,规模和频率将大大下降。

    比如北方人口稠密,百姓生活水平下降,朝廷鼓励他们从“狭地”到“宽地”——有唐一带三百年,因为“乐迁”制度的存在,移民其实从未停止过,但基本上是以民间自发为主,主要去向是淮南和江南。

    邵树德估摸着,他建立的这个王朝,只有前三代有组织大规模官方移民的能力,再往后,一蟹不如一蟹,成本高得让人咋舌,自然会被废止。

    “去吧。”邵树德勉励诸将道:“佑国军在那边打得很不错,立功受赏之士数不胜数。而今大规模战事已毕,但并未可以高枕无忧,突将军去了,未必没有杀敌立功的机会。你们代表着朕的脸面,代表着大夏的脸面,千万不要被南蛮轻视了。另,看好朱延寿这些人。”

    “遵命。”康延孝心领神会。

    十月初八,圣驾继续东行,于二十五日抵达长安,结束了此次西巡。

    几乎于此同时,征讨碛北各部兵马也返回关中,带来了大量俘虏及财货。

    一起跟着过来的还有数十名鞑靼、回鹘酋豪,他们是南下拜见无上可汗的。

    短短数月,长安又一次迎来了轰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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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