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班师与黑城子
朱瑾昂头挺胸地走过大道,接受着百姓的注视与欢呼。
长安百姓需要一点“正能量”刺激,如今这种献俘的仪式就戳中了他们的爽点,让很多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京城百姓嘛,管你头上是哪个朝廷,我只要继续当天子脚下的荣民就行了,不影响我为每一次外战大胜而欢呼。
至少,俘带来的荣誉是真的,可以作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谈资。
至少,缴获的财物是真的,有些会在京城发卖,估值都不高,可以尝试入手。
至少,武夫大爷们拿了赏赐后,又要大肆花钱了,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你看,好处这么多,这个欢呼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管你入主京城的是谁啊!
朱瑾第一次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
以往与朱全忠打仗,偶尔也能赢,但回到兖州之后,面对的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场面。即便有父老出城相迎,怎么看都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是啊,打了好多败仗,损失了几万兵马,偶尔赢一场,杀敌不过数千,这种赢有意思吗?
还是如今爽快!
数万王师,带着一大群墙头草牧人,将回鹘人咬牙挤出来的兵马打了个落花流水,俘斩近万,缴获无数,回来后接受的是真心实意的欢呼,满足感实在太强了。
以往真是在瞎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之前也没这种条件啊。他可以投李克用,可以投杨行密,可以投邵树德,但近在咫尺的朱全忠不能投。在朱全忠被今上消灭后,他也没及时想通,还有割据自立的想法,只能说——这是时代的悲剧。
如今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他无法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所向无敌,砍瓜切菜了。四十七岁的年纪,气力渐衰,想想都无奈,还有几年可拼?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存勖,暗暗哂笑。
这位驸马爷还对他有意见呢,心眼够小的。也不想想你才二十九岁,立功的机会大把,与我争什么争?
李存勖也是有本事的。不避锋矢,率众直冲,打起仗来和他老子一样,勇猛精进。
不过,论面对面厮杀,朱瑾还不至于高看李存勖一眼。
但李克用家的人,打起仗来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混乱无序的战场之上,到处人喊马嘶,刀箭飞舞,他们愣是能捕捉到敌人的薄弱点在哪,然后果断投入精兵,一锤定音。
老实说,朱瑾想不通这种能力是怎么培养的。他自己冲阵,固然犀利无比,但冲着冲着就不知道在哪了,往往需要回头看金鼓旗号,听从指挥,重新调整。
但李存勖不需要这么做,他靠直觉打仗,往往还很准确。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有时候听号令再重新调整,敌人的破绽已经没了。
这种战场嗅觉、直觉非常宝贵,能起到超乎你想象的作用。朱瑾缺乏这种能力,他头脑中没有整个战场的画面,位置感不强,所以对李存勖十分羡慕。
但李亚子居然还嫉妒他,唉,苍天哪!
又看看身后,完颜休、秃丹兀鲁黑二人正在“低声”交谈——他们以为的低声。
“他娘的,把老家的猪都卖了吧,也挣不了几个钱。还是杀人受赏痛快,得个几十匹绢赏赐,能买多少头猪啊?”
“你家往宫里送的人怎么样了?圣人是不是玩不动了?”
“可能是玩不动了。去年正旦赐宴,我家婆娘偷偷问了一下,幺娘说圣人嫌她太小了,衣服一扒,瞄了两眼,再掰开两腿看了看,说太嫩了,不想祸害她。”
“唉,可惜。”
“是挺可惜的。”
朱瑾听了想笑,这俩女真夯货,真以为圣人看得上你家毛都没长齐的女子?得是别人的……嗯,今日有点冷啊。
他抬头看了看安远门,又看了看前方,很快下马。
钟罄声响了起来,正是新朝雅乐《夏王定鼎乐》,由太常寺乐人考察隋唐宫廷雅乐后改作,是新朝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些细节,就是煌煌正朝区别于草台班子政权的重要特征。
《夏王定鼎乐》讲述的是今上败黄巢、破全忠、克河北、定河东、收江南,百战乃成的故事。
这个天下,没有投机取巧,全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听着雅乐就能感受出来。
“吾皇万岁!”安远楼下,奉国、铁骑、飞龙诸军将士、碛南诸部蕃兵、侍卫亲军成员、碛北新降部落酋豪数万人,尽皆跪倒。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远楼上的每个人都被这无穷的声浪给震慑得心神恍惚,就连乍起的秋风都稍稍停顿了一下。
邵树德的目光扫过城楼下的众人。
曾经战天斗地的藩镇大将,被他收服了。
凶焰滔天的武夫,心悦诚服地跪倒在地,将爪牙收了起来。
跟随他多年的内藩部落,像小猫一样乖巧。
一大群新降之辫发、髡发酋豪,心底惴惴不安。
“朕御极十又三年矣。荷天地之眷佑,承祖宗之祚运,夙夜砥砺,致有今日。”邵树德开口说道:“碛北群丑,逼胁我边民,盗窃我马羊,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诛,实容其革心,以示迷复。”
“奈何其不思悔改,狼顾凭凶,横为凶狡,驱胁伤痍。鲁奇、朱瑾、存勖、嗣裕、子敬、杨亮、知行等,忘身赴敌,决命争登,雷奋鼓旗,所向风靡。咸能剿其丑类,如刈草菅,各振军声,用宣威略。”
“朕不爱金帛,以惠我戎士;不吝爵赏,以宠我偏裨。今危巢已焚,节级各有赏物,仍加宴劳。”
说完,下令移驾禁苑赐宴。
“吾皇万岁!”德音宣示后,众人再拜,声震天际。
邵树德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太子邵承节则看着安远门外的万众军士,心潮澎湃。
太子妃立于其侧,已有身孕,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群臣则同时向邵树德恭贺,更有人请上尊号,惹得众人侧目。
邵树德摇了摇头,拒绝了。
艰难以后,前唐有天子加尊号,但在邵树德看来,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他眼下这种情况,攻灭长和国、进占回鹘王庭,当然是不世之功,威望无与伦比,不是前唐那些天子能媲美的。
老实说,已经足以上尊号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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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宴前夕,邵树德找来了夏鲁奇、杨亮、折嗣裕三人。
夏鲁奇是他亲将出身,忠勇可嘉。
杨亮是西城老人了,能力不错,功劳也不少。
折嗣裕在三十年前还是个少年郎,给他带来了第一支骑兵,以折家远宗的身份,到现在已经可以与主家分庭抗礼。
此番三人联袂北进,彻底扫平了拉锯多年的碛北草原,将回鹘势力东进的黑手斩断,争取到了各个墙头草部落的倒戈,功莫大焉,但其实也是持续多年讨伐之后,水到渠成的结果。
“回鹘王庭那边,你们有什么建议?”邵树德问道。
“陛下西征,最好不要走北道。”夏鲁奇说道:“风沙大,有时候还要穿越没有水源的地方,这时候全靠牛羊奶顶几天。”
北线就是从鸊鹈泉出发,迂回碛北草原,直入安西。这条路其实也是很成熟的路线了,丝绸之路北线的很多商人就这么走,但条件确实艰苦。
“朕当然不会走北线。”邵树德说道:“朕问的是,碛北草原怎么个管治方略。”
“其实,碛北有些地方也是可以屯垦的。”夏鲁奇说道:“早在匈奴时代,便有人屯垦种地,提供军粮。突厥、回鹘时代,同样有人种地。”
邵树德同意这种看法。事实上满清西征,就在草原上军屯过。
那时候,漠南蒙古基本被满清控制,漠北蒙古若即若离,漠西蒙古则不尊号令。
噶尔丹一统漠西蒙古大部,悍然东进,漠北蒙古王公被打得抱头鼠窜,被迫南下与满清会盟,投靠之。
随后满清在漠北蒙古收集牛羊,四处找地方军屯,做好了西征的准备。他记得科布多就曾经是个屯垦点,有军士在那种小麦、牧羊、捕鱼。虽然能提供的粮食有限,但在补给困难的地方,每一粒粮食都是十分宝贵的。
西域,可不像南蛮那边,可以烧杀抢掠征集粮草。它真正坑爹的地方在于,你抢都不一定抢得够。
“黑城子那边,你们安排人屯垦了?”邵树德问道。
“安排了,多为丰、胜、灵三州征调的土团乡夫,每州千人,留在那边屯垦。”夏鲁奇说道:“黑城子那地方其实不错,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有形胜之势,回鹘人也是会找地方。”
嗢昆水就是唐朝时对鄂尔浑河的称呼,明显是音译过来的。
乌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后世的杭爱山。
回鹘王庭一开始并不在这里,而在更北面的婆娑水侧——婆娑水,即色楞格河。
开元中,回鹘毗伽可汗南徙,定都黑城子,开始筑城,其位置大概在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婆娑水、黑城子、哈拉和林,历代草原大汗都看中了这一片范围并建都,可见其地确实有得天独厚之处。
“朕还是要去这地方看看,与草原诸部首领会盟。”邵树德一拍大腿,说道。
“陛下,那些首领都降了,皆已来京,何必北上?”夏鲁奇问道。
“你不懂。”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早年与蕃部酋豪会盟,一在地斤泽,一在拂云堆祠,一在青唐城。在长安城,朕可以探探他们的底,赏赐一些财物,但会盟,还是得去草原,他们很看重这个,不一样的。”
夏鲁奇默然点头。
他这时才发现,论对草原的了解,他们这些禁军将领都不如圣人。
“陛下何不去那里立碑?听闻乾宁三年(896),故杨太尉攻占黑城子,就有意立碑。”杨亮问道。
“故杨太尉”就是杨悦,死后被追赠太尉。
邵树德怦然心动,霍然起身。
将自己的威名遍于草原,让万众朝拜,这个诱惑他抵御不了。
他瞄了一眼杨亮,还是西城老人知情识趣。
“明年去看看。”邵树德说道。
说完,他又问了一句:“你们在那种了多少粮食?种的什么?”
“司农寺给的燕麦种子。”夏鲁奇答道:“只种了百余顷,都是荒地,粗粗清理了一番,收成估计不太行,我等班师时尚未收割。”
“没事,明年再扩大种植,黑麦也可以试一试。”邵树德说道:“明年过了春社节,朕就北上,关北诸州,准备一批农具、牲畜、种子,再征发一批土团乡夫。罢了,这事由中书和枢密院来办。”
“今天南已平,朕就剩一个夙愿了,一步步来。”邵树德的兴致突然高了起来,在殿内走来走去。
人的一生有使命,他的使命还剩最后一步。
第六十七章 中散大夫
建极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晴。
朔望大朝会上,有人提议诛杀伪帝郑仁旻,因为这厮极不老实,在泸水惺惺作态,哭诉一番,引起云南动乱。
有人甚至把赵嵯政降而复叛之事也栽到他头上。
通海都督府更有人打起伪帝的名义作乱,引得燕王邵明义亲自指挥龙虎军平叛。
邵树德听到时也很恼火。
也就郑仁旻没老婆,不然给你颜色看看。不过他还有老妈,哪怕再老再丑,高低也得把你妈的肚子弄大。
朝会结束之后,他在东内苑接见了长和国君臣。
率先上前拜见的是高氏、赵氏、杨氏、董氏、段氏等西洱河大蛮。
其实,单纯论实力的话,这些所谓的蛮部首领未必就能在南诏、长和排位多靠前。鄯阐府、通海都督府、银生镇的一些蛮部首领,能动员的丁壮数量其实是要超过他们的。
即便单个实力不如,联合起来,靠人数也能轻松压死你。
但南诏、长和毕竟是有法度的国家,不是草台班子。西洱河诸部在大理附近生活,经常被首领征兵征粮,久而久之,很多人就进了体制。
他们其实是以部落为后援,用体制内的官位来发挥影响力,撬动整个国家的力量,那就不是其他部落首领能比的了。
“诸卿都是中原大族苗裔,既已入京,以后便好生做事,勿要多想。”邵树德先让人给他们送了一份赏赐物品的清单,然后说道:“西洱河诸部,仍居旧地,听候朝廷调令。”
“臣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五大族一共来了十多人,都安排了官位。
最高的是前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出任刑部郎中,其弟杨诏担任光禄丞。
职级最低的董伽罗则是殿中侍御史。
全部都是京官,全家都搬过来了。以后老老实实为朝廷工作,虽然因为出身问题,他们这辈子可能升不到哪去,但为下一代打好基础,却也不难。
自唐以来,并不歧视蕃人。
匈奴刘氏出身的刘崇望能当宰相,鲜卑段氏出身段文昌能当宰相,龟兹白氏出身的白敏中能当宰相,他们这些白蛮后裔当然也可以。
更何况,他们并不是蛮人,而是“正儿八经”的中原望族后裔新鲜出炉的簇新族谱摆在那里呢。
临走之前,燕王亲自践行,给他们在大理好好宣传了一番,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五大家原来是汉人大族出身——不管他们信不信。
来到京城后,圣人还赏赐了诸般物品。礼单上的钱帛、金银器也就罢了,鲸油蜡烛、鲸皮靴、貂鼠裘衣却是稀罕物,甚至每个人还赏了一辆四轮马车……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圣人也不亏。
抛开皇宫内的各种工艺品、金银器不谈,光从两京、弄栋府库里搬出来的紲布就有五十多万匹,长和国铸的铜钱也有二十多万缗,柘蚕绸十五万匹。
紲布在中原是高价货,即便这会价格注定要暴跌了,但至少比一匹绢值钱吧?柘蚕绸可能中原人不太喜欢,但折价发卖也不是问题。总之,这把赚大了,发完军赏还多有剩余,可运回国中,充实府库。
怪不得都喜欢灭国呢,这种一次性的巨额收入拿得就是爽。
“陛下,臣等亦有礼物献上。”见圣人没什么话说了,杨干贞上前禀报道。
邵树德看向韩全诲。
韩全诲用眼神示意了下,小黄门立刻将礼物呈现上来。
一般的礼品也就罢了,邵树德的目光投注在“活物”上:几匹马儿。
“陛下,此为巴滇骏马。”杨干贞介绍道:“魏晋时期,云南马数入中原。竹林七贤之王戎就好乘巴滇马,东晋明帝亦曾乘巴滇马,往探王敦军营之虚实。”
“诸葛亮平定南中(今曲靖、昭通),‘赋出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给军国之用’。”邵树德说道:“巴滇马给了蜀汉不少帮助啊。”
这种马身形矮小,其实不太受他喜爱。
但自然界任何一种动植物都是有用处的。他想起了后世保加利亚一种名叫“拉斯切克”的马,这种马其他方面没什么,但擅长山地行走,在东南欧山区走起来十分稳健,远胜其他马匹,于是成了奥斯曼帝国军队的标配马匹之一。
这些马种,已经经过了环境的自然选择,其本身携带的基因资源是有用的。
“交给司农寺,看看能不能培育一下。”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韩全诲让人将马领走。
“此马为何名?”邵树德问道。
“越赕马,产自永昌镇。南诏以来,滇池、永昌为两大产马地,尤以后者为主。”杨干贞介绍道:“滇池、永昌两地之马为野放,不置槽枥。国中有令,永昌每年拣选越赕马驹数百至大理,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如此喂养之法下的马尾高,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
越赕马就是腾冲马。
邵树德听了有些感慨,南诏养马还挺科学的嘛,也舍得花本钱。
他曾翻阅唐朝典籍,得知南诏多马,故骑马之风盛行。府兵马军士卒自备马匹、甲胄,农闲间隙于村寨之中练习骑马技击。
又有“望苴子蛮”,“男女勇捷,不鞍而骑,善用矛剑,驰突如神”——“不鞍而骑”,对骑术要求是很高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唐德宗贞元十年(794),异牟寻进贡唐朝“方土所贵之物”,越赕马“统备甲马”。
甲马是南诏对全身披甲的战马的称呼,骑士披上甲胄后,就是具装甲骑,而南诏确实曾有一定数量的具装甲骑。
正版铎鞘、具装甲骑都进献给唐朝,比西域那些国家出手阔绰多了,南诏还是有钱!
“朕征发望苴子蛮两千,人都来京了吗?”邵树德问道。
“都来了,驻于中渭桥。”韩全诲禀道。
望苴子蛮是南诏最能打的部队,每次都充作先锋,当死兵用。郑仁旻搜罗在身边充当卫队,实在是瞎搞。
平灭长和国后,邵树德征发望苴子蛮两千人入京,准备西征时用,如今已经到位。
这就是大国天子的本钱。
他记得后世满清征讨缅甸,调集北京八旗兵、关外八旗兵、索伦兵、蒙古兵、福建藤牌兵、四川绿营、云南兵、地方土司兵等,几乎是大杂烩。
他征讨西域,有洛阳禁军,有靺鞨、女真、契丹、回鹘兵,有奴部侍卫亲军,有内藩部落兵,有碛北部落兵,有河陇蕃汉丁壮,现在还有云南蛮兵。
李世民都能从印度河摇人来打高句丽,我自然也能让东北、云南野人去打西域。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望苴子蛮编入奉国军,自成一都。有司厚给酒肉、赏赐,都要上阵了,这方面不要亏欠。”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韩全诲应道——这事由枢密院管,他只是个传话的。
邵树德又随意看了看其他礼物。
其实都不是很值钱,地方土特产罢了,比如在中原比较畅销的红藤杖。
白居易《红藤杖》诗中曾有“火山生处远,泸水洗来新”之句,已经说明了这种红藤杖的产地:永昌。
保山、腾冲一带,竹木繁多。有紫色藤竹,其实为一种藤条,去皮后通体紫红经火烤,将其靠根部的一头弯成杖头,上面再雕以图案花饰,俨然一件工艺品。
又有桐华布,是一种产自高黎贡山的灌木类木本木棉,织成布后行销中原。
银生、拓南等地“蕃蛮不养蚕,惟收婆罗树子破其壳,中白如柳絮纫如丝,纺为方幅,裁之为笼段。”
其实就是木棉布。
高黎贡山下的怒江河谷一带,有蛮人采摘攀枝花织布,但绒短,主要做枕心垫褥,这次也进献了一批。
另外还有荔枝干、椰子干、槟榔等物事,都是小物件了——云南是有椰子的,诸葛亮征讨南蛮时,见到椰子树,令军士砍伐,“不令小邦有些异物,多食动气也。”
邵树德想吃椰子的话,其实是可以办到的。
这玩意保存时间比荔枝长多了。唐玄宗要七百里加急才能送到京城,但椰子连五百里加急都不需要。
只不过他暂时不想这么做罢了,不过以后有机会可以尝试一下,大不了被大臣们喷一喷罢了。偶尔一两次,还扛得住。
最后还有一些礼物,与小工艺品摆在一起,显然不是很贵重。
邵树德看了却若有所思,因为这是翡翠饰品,应该出自南诏丽水镇。
难道又要带货?人为将其价值炒起来?
邵树德决定好好思考一下,尽可能制定一个相对周全的计划。反正带了那么多货了,也不差翡翠这一桩东西。
杨氏、段氏、董氏等五大家离去后,邵树德看向已被冻得嘴唇发青的郑仁旻。
“赏貂鼠皮裘一件。”他挥了挥手,吩咐道。
“谢……谢陛下赏赐。”郑仁旻低下头,艰难地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很久,突然笑了,道:“就伱这样,还想娶吾虎女?”
郑仁旻面红耳赤,道:“求陛下饶恕。”
其实,他现在很危险。
古来灭国之后,为了保持地方稳定,会拉拢当地大族,授予官爵,稳定人心。但国君的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是死是活,全看战胜者的心情了。
简而言之,灭国后的统战对象是大臣们,而不是国君。
“渡泸水之时,你可给朕找了不少麻烦啊……”邵树德说道:“至雅州之时,是不是还做了几首诗?诗中怨气十足,你让朕很难办啊。”
“求陛下饶命。”郑仁旻泣道。
“罢了,我连前唐逊帝都没杀,懒得理你了。”邵树德说道:“与大諲撰一样,授你中散大夫之职,赐宅邸一座,与大諲撰作伴吧。”
中散大夫是正五品散官,非职事官,就是领一份俸禄罢了。
但说实话,还是很厚道了,郑仁旻至此一颗心才落回肚里,磕头道:“臣谢陛下隆恩。”
“在京期间,本分点。”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第六十八章 汗王
乐游塬之上,旌旗猎猎,马儿嘶鸣。
太子邵承节也带着一干东宫属众前来打猎。
过来的人不多,计有太子詹事、贝州人崔协、太子宾客、长安人韦说、太子洗马、邛州人梁震、太子通事舍人、邕州人钟允章等,武官只有一位,即太子左卫军指挥副使安重诲。
这些人职位虽高,但为时人所嫉。
邵树德册立太子之后,太子立刻组建自己的班底,但他军中有人,文臣却不多,于是从投靠他的进士中选拔人才,充任各职。
这些人,可谓一步登天,不知道被多少人嫉妒。但看他们安之若素的模样,似乎也不在乎其他人是什么看法,兀自围在太子身侧,轻声交谈。
“燕王在云南,纵横捭阖,颇得人心。”崔协说道:“听闻西洱河诸蛮对其服服帖帖,大理、昆州诸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远近闻之,咸以为能,太子须得注意一番。”
韦说奇道:“燕王不是要就藩云南么?”
崔协摇了摇头,道:“你还真信啊?便是真想留在云南,圣人一纸诏书,也就喊回来了。”
韦说迟疑了下,道:“燕王军略如何?”
“以前看不出来什么。这次雅州之战,自成都南下,数百里驰援,以身为饵,已经赚了武夫们一波好感。”崔协说道:“守城期间,数次亲临城头,鼓舞士气,随后又兵进云南,总督各部灭国,并非庸才。”
“臣请太子注意燕王。”钟允章听了一会,心中忧虑,道。
在这个国家中,广义上能被称为君的,一共只有四人,即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其他人,即便是后宫嫔御,也是有品级的,都是臣。
“诸王之中,确实就燕王威胁最大了。”崔协道:“臣亦请太子注意燕王。”
诸王之中,燕王是嫡子,而且看得出来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人,威胁确实大。圣人明明只是不太放心李唐宾,让燕王挂个主帅的名而已,谁能想到他自己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学韩王不好么?在辽东领兵时,征讨之事皆付于禁军大将,自己只负责用下印鉴,这才是没有野心的皇子。
至于赵王,虽然赵贵妃被追封为明献皇后,但威胁可比燕王小多了。
唐代宗时,太子为李适(德宗),太子生母沈氏在战乱中失踪。代宗追封独孤贵妃为皇后,贵妃所生之子韩王李迥半点机会都没有,无法威胁太子的位置。
说到底,还是同为折皇后所出的燕王威胁最大啊。
“我家兄友弟恭,哪有你们说得那么严重?”邵承节听得烦了,眼一瞪,说道:“本来没有事,全是你们这帮人天天胡说八道,无风也给掀起浪来。”
“太子!”韦说急了。
“太子还请三思,万勿掉以轻心。”崔协看了一眼四周,见都是自己人,压低声音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前些时日,圣人在含凉殿宴请长和国降人,席间有人说起燕王南征以来的一桩桩旧事,圣人龙颜大悦,笑谓‘此子类我’。”
崔协这话说得很毒。
“类我”这种话,很多人说过。
刘邦曾说太子“仁弱,不类我。”
汉武帝说汉昭帝“此子类我。”
李世民也曾说“吴王恪英果类我。”
这种话对开国君主而言,未必有什么深意,人家可能就是失望或高兴时,随口一说而已。
时时刻刻考虑政治影响力,那是掌控力不足的表现,一般是后代君王才会如此。
刘邦、李世民说的话自由度、随意度很高,随你怎么解读,爱咋咋地。
邵树德喝高兴了,随口一说,你能咋地?
这种事,在开国百年后,可能会被老官僚们重点研究,当做政治信号。
但在马上皇帝开国初期,这又是信号,那又是信号,你是信号发射机啊?
开国将相,有的可能是小吏出身,有的可能是杀猪的出身,有的可能是盗贼出身,你天天那么多信号,烦不烦啊?有空不如去看看百姓的耕牛够不够,多干实事,不要终日务虚,琢磨政治,国家不要治理了?国事就是被你们这些老官僚败坏的吧?
邵树德说燕王“类我”,大部分人都觉得燕王在云南做得好,让圣人高兴罢了,就你崔协话多,来挑拨离间。
太子洗马梁震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太子组建班底,人手较缺,竟是什么蠢人都收进来,看来后面还得整肃一番了。
崔协这番话,说不定就会让圣人知道了,怕是没有好下场。
“且住!”邵承节也有些不高兴,道:“圣人立我为太子的过程,我比你们都清楚。圣人谆谆教诲,尤重掌军之能。其他兄弟是什么才具,我更比你们清楚。纵然有人生出野心,那就出来比一比掌军好了,比得过我吗?比不过,就待一边去。比得过,我甘愿让位。将来兄弟安分,我就给他一世富贵。不安分,我自讨平。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勿复多言!”
崔协、韦说灰头土脸,讷讷而退。
“梁洗马,你在想什么?”邵承节扭头看向沉默至今的梁震,问道。
梁震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道:“臣在想,太子之位稳如泰山。过完年,圣人可能就会下诏,令太子勾当军国事了。”
“何以见得?”邵承节饶有兴致地问道。
梁震指着正在塬上正在驰猎的圣人、军将和蕃部酋豪们,道:“圣人欲西征,常有时不我待之感。去岁伐云南,军用多取于南蛮,于国无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圣人西巡回京之后,听闻常在宫中翻阅典籍,了解西域风土人情。又数次至讲武堂,与军将推演战事。今日遍会群豪,西征已然不远。”
“有几分道理。”邵承节赞道:“可赏。”
梁震躬身称谢,继续说道:“但西征的时机不是很好。淮南平定不过两载,民心未复。渤海国看似平静,但仍需大军屯驻,未可轻离。至于云南,更是今年才平定,乱事方炽,燕王能不能掌控局面,委实两说。圣人是国朝的擎天玉柱,他一走,说不定就让一些贼人觉得有机可趁,跳出来作乱。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勾当军国事了。这种事,宰相名不正言不顺,皇后干不了,只有太子最合适了。”
如果有贼人作乱,那是需要出兵镇压的。
天子不在国中,谁能领兵?总不能交给禁军大将吧?那是不可能的,也是非常危险的。
只有太子最合适了。
先后讨平了李茂贞、马殷、杨渥三大势力,也参与过对渤海国的战争,南部诸州府就是他打下来的。他当统帅,那就是真的统帅,因为他真会打仗。
“梁卿可为左谕德。”邵承节高兴地说道。
梁震再拜谢,并未推辞。
崔协、韦说有些嫉妒。梁震这厮,踩着同僚上位,着实可恶。
“走吧,该东宫的儿郎们上阵了,莫要让蕃人看扁了。”邵承节让人牵来骏马,翻身骑上,笑道。
“遵命!”安重诲立刻招呼同来的太子卫军将校十余人,一齐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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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策马归来,将两只兔子、一只雉鸡扔下,道:“烹制一下,一会与人共食。”
蕃部酋豪们也兴高采烈地将猎物取下,一会圣人要点评谁打得更多,好发赏赐。
有人甚至还争执了起来,因为有的猎物中了两箭,这个人说我射中了脖子,该我的,那个人说我射中了身子,是我的,争执不下,吵吵嚷嚷。
邵树德见了哈哈大笑。
酋豪们在他面前争执,往深了说,是对他的一种认可,是臣服的态度。若不真心服从,才懒得争呢。
与文人加深感情,你要与他们谈论诗文。
与酋豪加深感情,就得一起打猎。
骑马驰射,是皇帝的基本功,绝对不能落下。
李世民的武艺就不说了,唐玄宗李隆基都能驰马打猎,还射中了兔子,突厥可汗的使者亲自下马,捡起猎物献上。
不知道从何时起,中原天子丢掉了这项基本功,可能是因为他们不需要统治草原部落吧。
塬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众人举目望去,原来太子一箭射中了两只雉鸡,众皆惊叹。
“那是朕的儿子,你们觉得怎么样?”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果然是可汗的种!”有人赞道。
“若非可汗之子,足以当我女婿了。”又有人说道。
“哈哈!”众人皆笑。
邵树德亦笑,拿马鞭指着那人,道:“拔野古,你女儿若有姿色,可嫁给我儿,我说的,说话算数!”
“谢可汗!”拔野古大喜,道:“我有二十个女儿,明年就让她们过来,任小王子挑。”
“那就一言为定了。”邵树德笑道:“你们家族当初是突厥、回鹘的于越之一吧?那也是贵族出身了,不会辱没了我儿。”
拔野古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是大姓,三十姓鞑靼之一,后世演变为巴尔虎蒙古。
突厥初立那会,三十姓鞑靼生活在贝加尔湖以东、西拉木伦河以北区域,与室韦关系匪浅,互相通婚,甚至有学者直接认为他们就是室韦人。
突厥征服他们后,将他们与契丹、靺鞨、室韦等部落,一起称为“东方之众”,是臣属关系,各授官职。
伊利可汗去世时,三十姓鞑靼派人前往突厥吊祭。
唐朝初年,因为突厥可汗连续发动战争,征税无度,各附庸部落被压榨过甚,受不了了,纷纷归附唐朝。唐朝抓住有利时机,于贞观四年(630)灭亡了突厥汗国。
三十姓鞑靼也在其中出了力,于是被突厥人仇视。
永淳元年(682),突厥人利用唐朝征税无度,各部落被压榨过甚,受不了的有利时机,纠集众人反唐,建立后突厥政权,三十姓鞑靼又在其中出了力。后突厥将部众编为左右两厢,居住在大兴安岭一带的三十姓鞑靼被编为左厢,各部首领皆有官职。
回鹘建立之后,三十姓鞑靼继续臣服于回鹘。
回鹘崩溃之后,陆续西迁。因为夏朝打击阴山鞑靼得力,西边的九姓鞑靼损失惨重,与李克用家关系密切的白鞑靼被夏朝吞并,黑车子室韦(亦称黑车子鞑靼)亦被各附庸党项部落分食,其余部落要么与河西党项融合,要么闻风而遁,三十姓鞑靼西迁并未受到大的阻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九姓鞑靼实力完整,依然难以抵挡三十姓鞑靼的西迁。
拔野古家族先后臣服突厥、后突厥、回鹘,如今又臣服夏朝,皆被授予官职,世代富贵,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明年朕要西征回鹘,此战你等皆要出力。”邵树德说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早年跟随朕的山后党项庄浪氏、藏才党项王氏、白道川契苾氏、可敦城浑氏、诺真水哥舒氏、地斤泽嵬才氏等,部众、牛羊日多,更有子孙入朝为官,或与天家联姻,富贵已极。不服从朕号令的九姓鞑靼阴山阿布思,早就灰飞烟灭了。如何选择,你等当考虑清楚。”
“大汗,昔年突厥可汗曾于草原立碑,黠嘎斯、骨利干、三十姓鞑靼、契丹、奚等各部首领皆参与盛会。”拔野古说道:“臣等愿为大汗立此碑。”
邵树德大喜,又看向其他首领,问道:“你们呢?”
众皆跪下,齐声道:“愿为大汗立碑。”
邵树德面色红润,举目看向北方,突然招了招手。
“陛下!”韩全诲走了过来。
“给枢密院、理蕃院传旨,着奚王苏支、七圣州藩王及酋豪、室韦诸部首领、女真五州刺史、六巡检使、诸宫宫监,于明年四月底之前赶到黑城子,不得有误。”
“乾宁四年(897)的时候,我曾说过——”邵树德继续说道:“今年,我要北上于都斤山,命令鞑靼人为我修建宫殿。我要在于都斤山圣峰以西建立我独属的牙帐,把我永恒的诏谕铭刻于石碑之上。我是上天庇佑的无上可汗,我用大地养育鞑靼、乌古斯和拔野古的人民,我要问罪不臣服于我的部落,让他们哭泣、哀求,献上部落最美丽的少女和勇士。”
说罢,马鞭一指众酋豪,道:“当年因为攻打朱全忠,没能实现这个愿望。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了。你们——马上就可以为大汗的荣耀添砖加瓦了。”
“无上可汗!”众人纷纷拜倒。
韩全诲悄然离去,吩咐尚宫拟旨,发往枢密院和理蕃院。
明年,碛北草原必将兴师动众,场面宏大。
会盟是神圣的、庄重的、严肃的。一旦完成,继突厥、回鹘之后,又一代统领碛南、碛北草原的汗王兴起了,这股力量排山倒海,将彻底撕碎西域的魍魉魑魅。
第六十九章 前戏(月票加更2)
整个腊月一直到正旦之前,邵树德一直在进行人事调整。
北衙枢密使折嗣伦刚刚去世,其职由副使任遇吉递补,另调铁林军都游奕使徐浩出任北衙枢密副使。
折宗本六年前去世,年七十,折嗣伦却只活了五十多。嗣伦薨后,荆州刺史、长子折从学袭爵清河郡王,食封五千九百户,这是第三代了。
淮海道巡抚使张彦球薨,转运使宋瑶接替其职,潞州刺史郭崇韬调任淮海道转运使。
张彦球是原河东镇都教练使。
三十余年前,邵树德前往河东参战的时候,在晋阳与张彦球有过几面之缘,向他请教过兵法,朱叔宗也是由张彦球推荐而来。
在淮海镇新设这段时间,老将张彦球镇守十余年,极大稳定了当地局势,并为攻灭幽州、契丹、渤海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张彦球薨逝之时,年约六十有八,算是高寿了。
关北道巡抚使黄滔以疾病缠身为由,请求致仕,邵树德许之,以湖广道转运使陈栖为关北道巡抚使。
前天雄军判官、新州刺史李愚出任湖广道转运使。
黄滔是封渭的好友,今年七十四岁,比历史上多活了两年。看来寿数就是寿数,即便这十来年生活安定,养尊处优,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李愚也算是嫡系了,天雄军文吏出身,一路爬上军判官的位置,再调任地方,干得有声有色。考虑到他的年纪,将来走上中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河东道巡抚使王抟亦请致仕,邵树德调平州刺史陈素接替之。
王抟是前唐旧官,他的离去意味着一个群体的势力又消散了几分。
段凝没得到巡抚的职务,应该很失望。不过陈素年纪也大了,干不了几年,他还是可以继续等待的。
鄜州刺史安金全出任云南道都指挥使。
沂州刺史孙典出任云南道转运使。
禁军大将张慎思年迈,退出现役,出任云南道刑狱使。
段义宗出任云南道学政。
安金全是河东将领,在攻打邢洺磁时投降,后任鄜州刺史,长时间考察下来,可以信任,本身也有能力,于是派到云南组建州兵。
沂州刺史孙典投降得就更早了。他原本是房州刺史,在折宗本攻打忠义军时投降,后辗转于各州,擅长劝课农桑。这次调到云南,管一管地方经济。
张慎思是朱全忠降将,年纪大了,不适合在一线指挥作战,故出任地方职务。
段义宗文辞出众,在云南影响力不小。这个学政,还是燕王保举的,邵树德姑且相信他一回。
这一番人事调动,有被动的,有主动的,完成之后,西征之时国中不用做大的变动了,可镇之以静。除非地方出现动乱,那将由太子领兵出征平定。
邵树德又想了想各地的情形。
云南方面,李唐宾刚刚攻破铁桥城,杀节度使赵嵯政全家,俘斩两万余人。
邵树德看到时也觉得很震惊,一个小小的剑川镇怎么有这么多兵马的?李唐宾莫不是杀良冒功了?再一看他带过去的部队,成分复杂,顿时有数了。
燕王邵明义已至昆州,正组织兵马平定通海都督府的叛乱,问题应该不大。
这两处平定之后,想必云南会消停一段时间了。
不过也难说啊——朝廷置曲州后,南中地区蛮獠就骚动不已,一个不好就会叛乱起来。
邵树德昨天就看到发回来的军报了,气得在王氏身上多打了一炮——王氏乃郑买嗣之妻、郑仁旻之母,今年四十岁。
郑仁旻有不少嫔妃,长得挺漂亮的,其中甚至还有昆仑奴。他的几个姐妹更是青春可人,姿容出众,但邵树德看了没甚大兴趣。
王氏是南诏权臣王嵯巅的曾孙女,说实话只是中上之姿,且四十岁了,虽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还是远远不如那些年轻女人漂亮。但一想到他太后的身份,邵树德就吉尔梆硬,终于还是让她不干净了。
云南方向,只能继续见招拆招了。
东北方向,渤海的局势明显稳定了下来。
或许过去这么些年,有能力叛乱的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吧。地方大族也死心了,开始认认真真考虑如何在大夏新朝之中经营,一步步提高家势。
另外一点就是,辽东道学政种觐仙其实也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
这人别的不说,品行是真的高尚,在当地收了不少世家出身的弟子,精心教授,从不歧视他们渤海人的身份。
张全义也是能吏一员,对地方上的情况了如指掌,不至于搞出压榨过甚,导致大规模叛乱的事情。
所以说啊,用人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尤其是这些非传统汉地,一定要慎之又慎。
“我得人焉!”看完辽东道的一堆奏疏,邵树德心情大好。
只要持之以恒,辅以正确的政策,一切都会走上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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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差几天过年,但账早就封了,算了这么些时日,你们算完了没有?”蓬莱殿内,邵树德看着赵植、储仲业二人,问道。
在座的还有数人,皆是国中有名的大商贾,如赵氏商行的领头人赵在庆、河西、关北一带最著名的豪商康勤、诸葛家的诸葛仲保、拓跋氏的拓跋矩——大部分都是第二代人了。
“陛下,今年渤海商社获利约七万缗,比去年多了一万八千。”赵植喜滋滋地说道。
赵在庆等人在一旁听了,暗中羡慕。
不愧是皇帝的钱袋子,就是能捞钱,年年稳定盈利这么多,且每年还有一定幅度的上涨,实在让人垂涎。
当然,他们这是思维定势了。这明明是一家股份制企业,怎么能是皇帝的钱袋子呢?
“为何多了这么多?”邵树德心中隐隐有数,但还是问道。
“一者,渤海局势日益稳定,与咱们合作的靺鞨、大族越来越多,故有所增长。”赵植说道:“二者,去年又有人捕获了一条鲸。此鲸所得尚未发卖完,一部分利润要计入明年了。臣为陛下贺,陛下御极十三年,便已天降一鲸、捕获两条鲸,此亘古未有之事也。”
又可以做不少奶罩了!邵树德心中喜悦。
“现在捕鲸的人多起来了吗?”他问道。
“多!”赵植用一种惊叹的语气说道:“那些人可真是大胆。在海上遇到鲸后,便放下小船,亡命之徒划着船靠近鲸,用强弓劲弩射之,用长矛刺之。”
这不是巴斯克人捕鲸的方式吗?邵树德也很感慨。
欧洲人最开始捕鲸时,也是这般胆大无比,划着船靠近正在嬉游的鲸,直接用长矛刺,其间之惊险,非身临其境难以想象。
不过,劲弩不是违禁品么?怎么连捕鲸的人都有?莫非是从魏博买的二手货?
“鲸可遇而不可求。”邵树德说道:“七万缗的利钱有点意外,明年能达到六万五千缗,朕便算你们过关。”
“遵旨。”赵植说道。
“那些靺鞨、女真首领,有没有劫掠你们的货物?”邵树德又问道。
“没有。”赵植答道:“他们与内务府打交道,获利良多,没有必要劫掠货物。正常做买卖,细水长流的道理,他们也懂。”
“靺鞨、女真民间有没有什么怨言?”
“暂时还没有。他们手里的货物,以前也卖不上价,现在有了内务府,日子改善了不少。纵然有人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但整体对咱们还是感激居多的。”
“那就好,这个买卖看样子还能继续做下去。”邵树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今年你们多招募一些人,尽可能从皇庄子弟中选,朕还会拨一部分经学、工学、农学、算学的学生给你们,带一带他们,让他们知道怎么运作一家商社。”
“陛下是指……”赵植有所猜测。
“没错,朕欲筹建安南商社。”邵树德说道:“现在需要储备人才,这就要靠你们了。”
“是。”这显然会增加渤海商社的成本,但赵植没法拒绝。
“诸位。”邵树德与赵植商量后,又看向赵在庆等人,问道:“当初朕让你们每家各凑一千峰骆驼、五百辆马车,准备得怎么样了?”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由赵在庆统一回道:“陛下,我等皆已备齐。且分别于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置仓,囤积粮米。”
“仓库有多大?”
“大小不一,最小的能存三万八千余斛粮,最大的近五万。”
“有心了。”邵树德赞道。
民间搞这么大的仓库,确实相当不容易,同时也可看出这几家确实实力雄厚,一般州一级的官府还真比不过。
“朕就和你们明说了,明年必西征。”邵树德说道:“仓库未储备粮食的,抓紧采买运过去。朕知道你们为了省钱,仓库不一定全是满的,抓紧时间吧。”
“是。”四人一齐应道。
邵树德又默默盘算了一下。
一万人的部队,一个月要消耗九千斛粮食,如果算上役畜,那就要一万多了。
这几个商家提供的粮草看似不是很多,但作为官府转运之外的补充,已经相当不错了。
河西诸州,自从三年前姑臧县买了七万只羊寄养在牧场之后,各地纷纷效仿,买了不少牛羊甚至还有猪,找地方养着,充作大军过境的军需。
三年时间——邵树德给了他们三年时间,到明年就是第四年,届时如果粮草出现短缺的话,那可真要杀人了。
当然,他不认为有人敢这么做。因为这是必然要露馅的,何苦呢?
这么一算,大军从中原开进至沙州,基本等于内线行军。而且敦煌那边的仓库是最大的,大军从沙州出发前往伊州时,粮草也没有问题。
从伊州再往西,路途就很遥远了,运输成本也将极为高昂,且无法像河西走廊沿途各点一样,将成本分摊到过去三年之中。
打一个高昌回鹘,粮草、物资囤积了三四年,可真够蛋疼的。
这就像那啥,前戏两小时,结束两分钟——希望能两分钟结束吧。
第七十章 勾当军国
建极十四年(914)的正月没啥可赘述的,一如过去十多年。
局部地区有战事,百姓生活艰难。
局部地区的战乱刚刚平息,百姓缓过了一口气。
大部分地区处于和平状态,百姓不用和兵灾作伴,最主要的斗争对象是越来越寒冷的冬季——这催生了煤炭市场的日益繁荣,以及蜂窝煤的日渐普及。
四面八方的使者汇聚长安,在这个政治中心里表达着自己的祝贺与忠心。
一曲忠诚的赞歌!
平康里的伎人们最近连番排奏《骠国乐》,因为京城的五陵少年、军将商贾们就爱点这个。
一时间到处都是“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难陀,来献南音奉正朔”的歌曲声。
《佛印》、《禅定》、《赞娑罗花》、《斗羊胜》、《孔雀王》等骠乐时隔百余年再度流行起来,成为绵延数月的热点。
从云南起运的细绁布、柞蚕绸、桐华布等战利品交由内务府代为发卖。
内务府那帮人做买卖多年,已经学精了。他们将战利品分至各个大城市,控制出货量,慢慢发卖,尽可能不让棉布的价格崩溃。但——效果有限,因为风声已经走漏出去了,只能说没让价格崩得那么快吧,为朝廷多捞了一点钱。
赵、康、诸葛、拓跋四家也得了一些战利品,邵树德给他们的价格很低,能卖多少看自己本事,算是朝廷对他们的变相补贴吧。
组建安南商社的消息不胫而走。
因为去年渤海商社拿出了四万缗出来分红,一股分得40缗,十股便是400缗钱,已经相当于一个不低的散官年俸了,且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这与爵位的差别也不是很大了,除了没有政治特权外。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安南商社的前景被描绘得天花乱坠,勋贵大族、文武朝官、禁军将校甚至是豪商大贾,纷纷打听安南的局势。
在得知爱州等地的叛乱已被王师平定之后,信心稍具。投资嘛,最怕的就是血本无归,如果安南三天两头叛乱,那谁也扛不住啊。如今看来,大乱应该已经平息了,小乱子可能还会有,就看你能不能接受这个风险了。
有渤海商社在前面打样,心动的人还是不少的。
而说起渤海商社,最近有不少渤海人、靺鞨人、女真人进入中原乃至长安。这就是加强交流带来的好处,经济交流、文化交流、政治交流都可以让双方的人员大幅度流动,加强中央朝廷对边境地区的影响力、向心力,消除误解,作用还是很大的。
靺鞨人、女真人对富庶的中原十分羡慕,但他们没有能力在这里定居。南方倒是有广阔天地,但去了江南都觉得暑热难受,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所以,大部分人还是打算靠卖命来攫取第一桶金。但现在治安形势好转,商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护卫了,这方面的工作也不好找,让人惆怅不已。
到了最后,还是挤破头前往沉州院,应募新兵。沉州院的教练使们挑挑拣拣,倒是捞了一大批素质极佳的新兵,源源不断送往中原,投入帝国的各个绞肉机里面。有幸活下来的人,自然就有富贵了,以后可以去女真地界上再宣传一波。
正月底、二月初,于阗、高昌回鹘、日本国使团相继抵达长安,算是给这个略显平澹的正月带来了一点谈资。
于阗国其实每隔两年就派一批官方使团过来,民间僧侣使团更是每年都有,没什么可多说的。
日本国则是因为新朝鼎立,长时间不来也不像话。更何况这些年两国贸易的增长幅度惊人。从海州、明州、登州出发的船只极多,且商人多收铜钱、金银,让日本贵金属开始加速流出。
不过在前些年,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提到日本沿海某些岛屿盛产白银,有“金山银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具体哪个岛屿都提到了。日本方面一开始不信,但随着流言日盛,便派人前去查验。
其实一开始也没发现什么,就在快要放弃时,果然发现了银矿。
这个银矿不大。但日本人不这么看,能发现一个银矿,自然会有第二个。于是乎,继续勘察,确实成果不小。
这些年,日本的白银产量已经在缓慢地增加,对于贸易入超不那么焦虑了。这次派使者前来,主要还是为了求得一个册封,进一步加深两国关系。
高昌回鹘同样是来求册封的。
但时间点如此敏感,恐怕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即便使者不断谢罪,基本上也无济于事。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使者似乎也看清楚了这点,稍稍盘桓数日后,便离京西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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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恭承宝位,十有四年,守大器之重,居兆人之上,日慎一日,如履如临。向先德礼以导人,用政刑以左理,然后辟土开边,远柔迩悦,众享美利,斯为大宁……”
“每念安西之壤,陷为戎虏之疆,百有余年,一失莫复。乾宁中,将雪前愤,尝振睿思,方除全忠,未就成业……”
“高昌回鹘,为恶多年。弃天常而拒命,据地远以偷生。恣为侵叛,尤苦农商。在人情而共弃,岂天道以能容……”
“朕亲提黄钺,径扫氛妖,风驱锐旅,电扫渠魁。诸将士被甲胃以征行,历星霜以扈从。既立奇功,岂无殊恩?应扈从征讨将校,于二月十八日出京……”
“朕忧不能躬总万机,日厘庶政。询于大臣,稽以古训。用建亲贤,以贰神器。皇太子承节,博厚宽仁,孝敬明敏。应军国政事,便令权勾当。内外臣僚,宜协乃心,辅我元子,以安黎庶。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春社节刚过,一份《皇太子勾当军国敕》由中书发出,门下批复,布告中外,很快就传遍了远近。
所有人都知道,圣人要亲征西域了。而这个时候,太子一下子成了焦点。
他的武勇和军略,没人会质疑。如今要看看治国理政怎么样了。
好吧,现在或许看不出来,因为中书诸位宰相已把国家大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事实上,即便对今上而言,经他手的国事也是少数,绝大部分都是宰相们完成的。
太子监国,会不会尊重老臣们的权威?这是一个看点。
太子监国,会不会改变圣人的一些政策?这也是一个看点。
太子监国,会不会打破圣人坚持十余年的某些治国理念?这还是一个看点。
当然,只要太子不傻,都不至于现下就大举改弦更张。他要做的是萧规曹随,延续圣人的理念,维持下去就行了。
圣人让太子监国,并不是看重太子的治国才能,而是要用他的军事能力,想必太子也很清楚这一点。
另外一点就是,这次是真·信号了。
太子常有,监国太子则不常有。能监国的储君,无论是皇太子、皇太弟还是皇太叔,那都是真·继承人,即便不是百分百,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份敕书是要发往全国各道州的,可以说极大稳固了太子的地位。
二月初五,春社节假期过后,皇后、太子及文武百官便要离开长安,返回洛阳。
临行前,邵树德把太子叫到跟前。
“若国中有乱,你该怎么讨平?”邵树德坐在桉几后,问道。
皇后端来了茶水。
邵树德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折家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地盘被朝廷一一收走,军队被拆得七零八落,淮西、鄂岳等地的折系官员也被清理了不少——这项工作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开始做了,折嗣伦出任淮西节度使时,申州、寿州便是邵树德安插的钉子,这是防范臣下的本能。
如今的折家,也就是在勋贵中比较有影响力罢了。
这个程度,也是比较适合邵树德对折家的定位的。
“阿爷,儿会令相邻诸州各守疆界,严防贼人鼠窜。再调集禁军马步军士,快速剿灭。”邵承节说道。
“‘快速剿灭’四个字用得好啊。”邵树德满意地笑了笑,道:“对作乱之贼人,一定要以狮子搏兔的态度,尽全力,一击必杀。但如何用兵,还是很讲究的。你会怎么做?”
“儿自为大军统帅,同时令一宿将统带精锐为先锋,分路进讨,务求逮住贼人主力,一战克敌。”邵承节说道。
“平叛之事,不要怕这怕那。哪怕拿十万禁军打一万贼人,一点不丢人,快速稳定局势才是最重要的。”邵树德说道:“若实在无法,一定要委任大将出征,卫国公卢怀忠可付予重任。天德军蔡松阳、经略军关开闰、控鹤军范河等辈,亦堪信任。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军队不要交到其他人手上。”
“儿受教。”邵承节应道。
“皇后可有补充?”邵树德问道。
“妾是妇人,用兵之事不好置喙,况且夫君已经讲得很全了。”折芳霭说道:“最要紧之事,其实还是安抚好地方,不令其生乱。”
“娘子果有妙法?”邵树德一把揽住皇后的腰肢,笑道。
皇后的身体有些僵硬。
邵承节赶忙低头。
“娘子若有好的建议,说出来便是。”邵树德说道:“那是我们的娇儿,将来这家业还得他来继承呢,让他学着点。”
皇后的腰肢软了下来,道:“妾闻征讨南蛮,所获颇多,又未靡费钱粮,府库尚为充盈。今天下民心未复者,唯淮南、云南罢了。太子监国后,可以修建南京宫城,所费甚多为由,允淮南给复一二年。云南新得,本就应给复三年,此诏中书尚未来得及发出,不如缓一缓,等太子监国后再发。如此,则民心大悦,反意顿消。”
“学到了没有?”邵树德问道。
“学到了。”邵承节应道。
其实,东宫也有人给他提了类似建议。但蠲免钱粮这种事,监国太子不太适合做,太敏感。如今父亲同意了,自无问题。
“这个家交给你了,不要让阿爷失望。”邵树德说完,又看向皇后,道:“西巡回来,尚未与娘子同寝,今晚你来陪我。”
“好。”折芳霭叹了口气,道。
第七十一章 集结
其实,早在敕书发出之前,很多偏远的地方就已接到枢密院调令了。
也是在二月初五这天,辽东道府兵大集,至沉州集结。
说是“大集”,其实就是意思意思,出动了两千人罢了。
毕竟本地局势并不那么安稳,而府兵又是地方上的定海神针,各府州凑一凑,有个两千人差不多了。
“陈大郎,发财了啊。这裘衣,啧啧。我告诉你,出征不用穿好的。万一破了、脏了,心疼不心疼?”
“我乐意,咋地?纵是坏了,闲暇时去打个猎,剥几只骚狐狸的皮,简单得很。”
“暇州狐狸那么多?仙州多是原野,好皮子看来还是得去山里找啊。”
“你这身鹿皮甲不错啊,哪来的?”
“托人去安东府鬼叫岭监狱找李瘸子做的。李瘸子以前是博州鼎鼎大名制皮大家,手艺好着呢。”
“他怎么也来这边了?”
“犯事了呗,给流放过来了。”
时辰还早,府兵们在空地上闲聊着。
都是熟人了,被打散至各州各县安置,除集中操训外,平日里几乎见不到面。这会在沉州相聚,彼此间还是很亲切的。
今日天寒,但众人并不怎么畏惧。
人人身上都穿着厚实的裘衣,脸上用猪膏涂抹,还戴着皮手套。
不远处,还有许多披着羊皮袄的部曲,各自牵着两匹马。
一匹马给人骑乘,必要时也可拿来冲杀,但他们是步兵,没那个必要。
一匹马驮载着杂七杂八的物事,主要是甲胃、武器之类。
看得出来,府兵们的经济条件很不错。
武器装备都是自己找人打制的,马也是自家养的,甚至连从家里到集结地所需的粮食也是自己准备的,身边还跟着部曲、仆人帮忙,十分奢侈。
这才是府兵本来的模样啊!
唐高宗后期,耕作十几亩地,穷得不惜自残也要逃役的府兵是什么鬼?
唐玄宗年间,在破产边缘徘回,被杨国忠用镣铐拷去云南打仗的府兵是什么鬼?
府兵们在外头闲聊,军官们在屋内烤火。
“今年又有南蛮要过来吧?”有人问道。
“有的,听闻至少有五千户。”
“南蛮来得有点多了。其实我不太喜欢他们,笨得可以。一到冬天就跟冻僵了的蛇一样,四里八乡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经常有挺不过去的。”
“还不如江西人、淮南人、湖南人扛冻。”
“去年家里收成怎么样?”
“收了二百七十多斛麦子,这地怪肥的,真是不错。”
“是啊,我家有部曲耕作三年了,第一年荒地,收成不行。第二年只能说凑合。第三年就两百多斛了。”
“当初圣人把我等安置在辽东,不少人还有怨言,现在都没话了。除了冬天冷点,粮食方面真是没得说。”
“不止粮食。随便打打猎也是笔很大的进项。外边那么多荒地,没人管,你就是派小孩去牧羊,也能养个几十只、百来只。”
军官们的讨论就主要着眼于家庭的经营上面了。
府兵不纳税,不服徭役,只服兵役。一年二百多斛粮食的收成,良心点的与部曲五五分账,那也有一百多斛。
禁军士卒,出征时一天给面三升,一个月也就九斗粮,一年不到十一斛。府兵全家要怎么吃才吃得完?
即便第二代分家了,只剩一半地,还是可以维持一个正常的府兵。
前唐立国之初,给府兵授田一百四十亩,那也是传到高宗、武后年间才败坏的,至少已经是第三、第四代府兵了。
如果限制分割府兵的田地,尽可能保存他们的财产,那还可以维持更长的时间。只不过父母爱子,府兵老爷如果生了一堆男孩,一定要分家产的话,官府也管不了那么细,那就没办法了。
总而言之,府兵这种平时散在地方、独自训练的军户,很难造得起反来,确实是一种很好的边疆低成本解决方案。唯一的麻烦就是受限于人地矛盾,早晚要败坏。
但大夏这会还是初代府兵,之前又是职业武夫,战斗力是非常强劲的。若无他们,辽东真不会如此安稳。
“冬冬冬……”鼓声响了三通。
军官们立刻起身,前往外间。
两千府兵也收起了嬉笑,持械肃立,鸦雀无声。
王彦章从营外走来,目视全场。
他其实已经接到了新任命,出任铁林军都游奕使。不过调令上也说了,先带辽东兵马西行,打完仗后再赴任。
关于此事,颇多感慨。
汴州城陷之时,他追随朱全忠逃到了魏博,比起河南诸将,投降得都要晚,态度也更加恶劣。
蹉跎至今,不是没有原因的。
想想自己都五十二岁了,虽然自觉气力未衰,武力绝伦,但好好想想,真是那么回事吗?
只能说造化弄人!
“点名!三呼未至者,报予折冲府,遣兵捉拿。”王彦章收拾心情,下令道。
自有军吏按册点名。结果全员到齐,并无缺席。
“出发吧!目的地,灵州。”王彦章也不废话,挥了挥手,便当先上路了。
太阳穿过铅灰色的阴云,普照大地。
沉州西郊灰色的原野上,两千府兵自备甲马器械,排成一条长龙,尊奉着圣人的号令,汹涌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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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蒙县城外,保圣郡王府典军孙德昭正为主簿鲁崇矩送行。
跟着鲁崇矩一起走的还有来自宝露五州的女真酋豪。
这些女真人来得并不容易。
十一月底消息才传过去,十二月便聚集南下,先乘坐狗爬犁抵达龙泉府,再骑马向西,在保圣州相会。
其实还有一些室韦部落首领。但他们人没来齐,甚至可以说大部分室韦部落没来,毕竟接受国朝册封的不过七八部而已,而生活在北边的室韦部落却有二十部之多。
“可要我派些军士随行?”保圣郡王尚未就藩,便只能由王傅代行了,考虑到有那么多长相凶恶的蕃人首领,孙德昭担心鲁崇矩为其所害,于是问道。
“州中就一千军士,能派多少人?无妨的。”鲁崇矩苦笑道。
“一路上多加小心。”见鲁崇矩坚持,孙德昭也不好说什么。
“告辞!”鲁崇矩拱了拱手,带着十余名本州部落首领上路了。
女真、室韦首领们连忙跟上,兴高采烈。
他们每个都带了几十甚至上百随从。鲁崇矩知道,蕃人贪小利,这是去混赏赐的。
不过——似乎他们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
“完颜氏的人发财了,乌延氏、秃丹氏也出了几个后起之秀。”
“这次得和圣人说好,让咱们的子弟跟着西征,军前效力。”
“还记得当年圣人在湄沱湖畔起舞,这一过却是好几年了。”
“圣人还吃生鹿舌,哈哈,当时我以为他吃不下去呢。”
鲁崇矩笑眯眯地听着。
蕃人粗鄙无文,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淳朴直率,与你看对眼了,什么都好,看不对眼,说不定就要反了。
“是啊,我当时就盯着圣人的表情,不过没看出来什么。”
“圣人是条汉子,他若死了,我给他披麻戴孝。”
“那叫缟素,什么披麻戴孝。”
“对,我全族缟素。”
“圣人若看上我女儿就好了,给我生个外孙,我把部落给他。家里几个儿子,看着就生气,终日饮酒,还偷我小妾。”
“你那小妾不经常拿来招待客人么?”
“招待客人,不招待儿子。”
“你那小妾也生过两个儿子吧?我看不是你的种。”
“管他是谁的种,就当儿子养了,还多几个打仗的人。”
一路之上,风雪连天,但众人兴致很高,说笑个不停。晚上住驿站时,更是呼朋唤友,喝酒吃肉,吵闹不休。
鲁崇矩放下身段,与他们打成一片,倒获得了不少信息。
这次连最远的鲸海州的人都来了。圣人在黑水一带的号召力,确实挺强的。
昔年湄沱湖之会,女真诸部先被狠狠揍了一顿,然后与圣人盟誓,至今都十分老实——上次有小股沙陀人叛乱,女真诸部还奉命出兵平叛,可以说非常恭顺了。
“黑水五州现在怎么样了?”鲁崇矩问道。
“圣人给咱们送了黑麦、燕麦种子。”
“还有当官的过来教咱们怎么种。”
“黑麦是好东西,能养活不少人。”
“秃丹家的人说,如果燕麦再丰收几年,大伙就凑钱筑一座城。”
“有了城,日子就好过多了,到时候搬城里去住,不挖洞了,哈哈。”
鲁崇矩暗暗点头。
让女真人学着种黑麦,应该是朝廷的意思。
种地能养活更多的人,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但相应地也会慢慢失去血勇之气。毕竟过上好日子了,不再茹毛饮血了,人吃苦耐劳的能力就下降了。
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对他们而言整体是好事。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傻子,即便野人也不傻,甚至更加敏感、多疑。你防着他们,打压他们,那就永远不可能让他们真心臣服,早晚会决裂。
让野人文明一些,筑城耕田,以后说不定还有把羁縻州升为正州的可能。
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继续出发。
当鲁崇矩收拾停当,走出房门的时候,女真人已经在检查器械了。
驿站大院之内一片抽刀入鞘的声音。
“哈哈,有这么多忠勇之士,何敌不可破?”鲁崇矩哈哈一笑,招呼众人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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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岭草地之内,信使的马蹄声从未断绝。
女人一大早就烧热了铁锅,锅内的米粥粘稠浓厚,香气扑鼻。
男人最后检查了一遍羊圈,然后回到帐内吃早饭。
草原生活艰苦,能耕作的地方少,粟米这种东西得去长夏宫才能换得,一般而言舍不得拿出来吃。
但今天比较特殊,家里的男人马上要出征了,这时候得吃顿好的。
仿佛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就连牧羊犬也十分乖巧,不住地与主人撒娇。
十四岁的长子拿来了桦木弓梢,上好弦后,仔细为父亲调校。
十岁的次子流着鼻涕,将磨好的刀插入刀鞘,放到父亲马鞍一侧。
女儿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羊的腿有些问题,直不起来,若在往常,她定然十分焦急,但今天父亲要走了,她的心思已不在羊羔上面。
“不用多想。”吃完一碗米粥,男人又开始盛第二碗,说道:“听百户说,不是去打仗。大汗要与各部落首领会盟,应该是好事,说不定还有赏赐。”
“你一个小将,能混到什么赏赐?”女人担忧地说道:“会盟结束之后呢?会不会打仗?”
男人若有所思,没说话。
“听老人说,草原会盟,十次有八次没好事,会盟完就要厮杀。”女人说道。
“那又怎样?”男人扬了扬眉毛,道:“我是侍卫亲军的人,是大汗的家兵。大汗要打仗,只能遵从。若没大汗的照拂,山后草原一片混乱,咱们长夏宫能顶得住谁?再说了,以往出征都有赏赐,这个铁锅还是打仗挣回来的呢。”
女人无言以对,只是不住叹气。
“爷爷!”长子调校完骑弓后,便将弓弦解下,走了过来,说道:“听张夫子说,将来新君继位,可能会给侍卫亲军的人发赏赐,好多钱帛,我将来也要当侍卫亲军。”
“发赏赐?”男人疑惑道。
“对。”长子说道:“张夫子说,前唐每位天子继位,都要给神策军发赏。”
“咱们不是神策军。”
“咱们比神策军还亲近大汗。”
“张夫子还说了什么?”
“张夫子还说,新君继位之前,很可能还会调侍卫亲军南下,助他稳定局面,这也可以领赏。拥立之功,是最值钱的。”
“张夫子懂得还不少。”男人笑道:“其实他说的没错。咱们侍卫亲军就是大汗的家奴、私兵,有些去中原早的人,已经混上官位了。”
说到这里,男人微微叹了口气。他三十多了,到现在还在草原厮混,管着十户人,这辈子估计都没机会去中原了。
但儿子还是有可能的。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苦练本领,不能松懈,知道吗?”男人突然说道。
“知道。”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将来要去洛阳给大汗当侍卫,然后外放当官。”
“哈哈!”男人笑了。
这确实是侍卫亲军成员的一条好出路。但宫廷侍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竞争激烈得很。
如果——开战之时他奋不顾身,战死沙场,倒是有很大机会让儿子长大后当宫廷侍卫。
富贵,都是要拿命来换的啊,但也很公平。
第七十二章 柔州与富谷
二月末的代北草原尚未返青。
间或有些地方冒出了一点点嫩绿色的草头,但整体仍然是单调的枯黄色。
集宁县是柔州的理所,靠近城墙这一片,蕃汉杂居,满满当当挤了几千人,大部分是阴山镇军的家人。
阴山镇军有第一、第二两镇,最开始的来源便是留守关北的新泉军,以及收降的忠武、淮宁二藩镇兵的精壮。后来又选送了一千灵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壮。
成军之后,前者有一万步骑,驻丰、胜二州;后者有八千人,驻柔州。
因为需要防御的面积过于辽阔,听闻枢密院有意在阴山地区再组建一支镇军,人员就从杂牌部队中挑选。
还是老规矩,最能打的补入禁军,给禁军增添一点新鲜血液,不令其固化。
次能打的编为府兵,分置辽东各地,甚至是西域、云南。
剩下的普通士兵,战斗力没多强,心气也不如别人,再连哄带吓,基本是被吃定了。
阴山第二镇的驻地是柔州,但也不可能全聚于一处,事实上是分散聚集在各个城塞中的。集宁县这边是最大的一处驻地,也不过只有两千多人罢了。
镇军家属、契必家牧民、编户蕃汉百姓外加来来往往的商徒之流,构成了柔州的小社会,仔细看的话,生机还是挺旺盛的。
一大早,契必允年便骑着马儿,来到了集市上。
“按单采买,动作快点。”他挥舞着马鞭,说道。
汉阴郡公府上的文吏们轰然应命,拿着礼单,挨个走进各个店铺,采买商品。有那还没开门的,直接被人擂得震天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后,先吓了一跳。
柔州是朝廷正州,但谁都知道,本地还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势力,那就是契必家。
作为大夏郡公,又是皇亲国戚,契必家的能量之大,便是刺史也得礼让三分。盖因他们家在周边的广阔草原上,控制着近八万牧民,极限征兵拉出三万骑不是问题。而且在草原诸部中,他们家算是比较能打的,曾经不止一次得到圣人表彰。
不过到底不是纲纪废弛的前唐末年了。新朝肇建,各项规矩还是比较严的,契必家是地头蛇没错,但柔州行营尚未撤销,附近屯驻着不少兵马,来往的官员也络绎不绝——监察御史刚刚抵达云州。
若被人告上一状,也是挺麻烦的事,碰上圣人心情不好,正常处罚之外,还可能罚食邑。即便只罚一百户,那也是比较肉疼的。
因此,店家们看到郡公府的人涌进来搬货物后,并不着急,只让子侄辈去与文吏们点验数量,拉扯价格,自己则与带队的郡公府录事攀谈。
“曹录事,这般兴师动众,难道传闻是真的?”店家问道。
“你消息还蛮灵通的嘛。”曹录事面现惊讶。
“做买卖的,哪能不眼观八路、耳听八方?”店家谦虚地一笑,道:“我姐夫在参州做买卖,那边动静更大。”
“原来如此。”曹录事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姐夫是做什么买卖的?”
“贩运石碱。”
“好买卖!”曹录事赞道。
石碱也叫卤碱,就是天然碳酸钠。
国人使用卤碱的历史很长了,汉代就有人采集来洗涤衣物,但使用量一直不大且比较稳定。
到了大夏,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因为羊毛去脂的需求,纯碱使用量连年增加,一下子催生出了巨大的市场。各路商人纷纷前往北方草原,因为这里的卤碱资源最丰富,雇佣牧人采集后,运往各地销售。
当然,北方百姓也有不愿花钱买卤碱的。
“卤之凝着者,并州末盐刮盐煎炼味最下者。”
“山西诸州平野,及太谷榆次高亢处,秋间皆生卤,望之如水,近之如积雪。土人刮而炼之为盐,微有苍黄色者,即卤盐也。”
至少河东很多地方在秋天会天然析出碳酸钠、碳酸氢钠,其他地方有没有,就看你们当地的环境了。
总之,这是一门生意,还是很大的生意——千家万户都需要的日常消耗品,就是天大的生意。
“还行吧。”店家矜持地笑了笑,道:“我姐夫认识沃阳宫的一个千户,得他照拂,勉强有个营生。”
曹录事陪着笑了笑,不经意间,收起了一点倨傲,面色也略略和蔼了一些。
其实,柔州这边也有卤碱买卖。因为盐池多分布在草原上的关系,绝大部分是契必家在经营,小部分分布在朝廷辖地上。
卤碱买卖现在也成契必家的重要收入了,这在十年前是很难想象的。不过听闻从明年开始,朝廷要对卤碱征收榷税了,税率估计不低。
圣人就喜欢这样。先放任你们发展,等某项买卖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红火,使用的人也越来越离不开的时候,朝廷就来收税了。一开始可能税率很低,但每隔几年会观察一下情况,重新调整税率——一般是往高了调。
但即便如此,卤碱这门生意也是没人会放弃的。尤其草原诸部酋豪们,原本毫无用处的卤碱,居然能往中原卖钱?那还不死命卖?价钱低一点都无所谓,反正成本很低。
酋豪们赚了钱,牧民们靠出卖苦力也能分点汤汤水水。而牧民们有钱了,商徒也会蜂拥而至,带来廉价的商品,让大家的生活都能得到改善。
曹录事是契必章在河南征战时就投靠过来的落魄文人,在郡公府上很久了,对最近二十年草原的变化一清二楚。
曾经有傻子胡言乱语,说大夏圣人不断从他们这里抽丁打仗,征集牛羊,应该反了他。嗯,此人最后的下落应该是在集宁县的某处砖窑场,戴着镣铐搬砖头。
大伙都不是傻子。草原与中原的经济联系愈来愈紧密,这带来了多少好处?
其实不光卤碱了,活畜、毛皮、奶制品、牛角、牛筋,以及这几年兴起的红糖、蜂蜜之类,不光普通商徒收购,内务府也大肆收购,为草原换回了铁制工具、瓷器陶器、锅碗瓢盆、茶叶烈酒甚至是丝绸、书籍、乐器之类曾经的奢侈品。
贸易双方都大得其利,都改善了生活。
造什么反?让日子变得更差么?不好意思,普通牧民不答应。
造什么反?我家可是皇亲国戚!不好意思,契必家也不答应。
这次圣人召诸部北上会盟,契必让一早就集结上万兵马,带足路途所需粮草,匆匆北上了。执行命令如此之坚决,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夏天子,是真把他们当自己人,比前唐那会做得还到位,那就回以自己人的忠心,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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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城子到底在哪?”
“去了会不会饿死?”
“那地方真能种地吗?”
“会不会有危险?去年去的人都回来了吗?”
麟州东北富谷镇外,征集自绥、银、麟三州的三千名土团乡夫正在赶路。
他们刚刚忙完家里的春播,没想到又要赶着马车,前往碛北草原春播,可真够忙的。
富谷原本是个军镇,现已被裁撤,慢慢变成了一个商业集市。
从关中经鄜坊北上,从诺真水、可敦城、胜州、参州南下,以及关北、河东之间经黄河的东西商路,均在此交汇。三十年发展下来,户口渐丰,商业繁荣,甚至不比州城新秦差了。
乡兵队伍经过此处时,又有一队人跟了上来,他们是司农寺的官吏,在此采买了不少农具,又雇了一些兽医、马夫之类,跟着一起北上。
“不就是服兵役么?”带队的是银州州军指挥副使野利着,只听他说道:“以往被征发上阵,那是要真的直面锋失,此番只是种地,何忧也?回来后,一人还能领一缗钱、一匹布、一头羊,已经很可以了啊。”
乡勇们听了,士气稍振。
确实,不就是种地么?总比打仗好。更何况朝廷还有赏赐,比以往好太多了。
驿道西面的草原上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引得众人张望不已。
军镇裁撤了,但改成了一个仓库。库内最主要的物资便是干草,另有少部分杂粮。这会铺天盖地的骑兵停在了仓库附近,库门大开,一车车草料被拉了出来,喂养马匹。
“是禁军马兵!”
“不知道哪部分的,我兄弟在金刀军当队副,去年回乡一次,可威风了。”
“禁军都来了,圣人莫不是在附近?”
“在哪?圣人在哪?”
一提到圣人,方才还满腹牢骚的乡勇们顿时来了精神。小时候就听祖辈们讲着圣人的种种传说,如果能见到真人,回去后还不被人羡慕死?
正在与司农寺属吏交谈的野利着也抬起了头,四处张望。
“圣人还在银州接见耆老,这只是打先锋的队伍。”司农寺的官员说道。
“原来如此。”野利着笑了笑。
其实,他也很想见到圣人啊。作为野利氏的第三代远支,他是不可能得到家族多大的照顾了,唯一的往上爬的路子就是,凭借还算出众的武艺,立下战功。
折嗣裕不也是折家支脉族人么?现在他那一脉,已经不比主脉差多少了,这就是榜样。
大群骑兵的到来,同样惊动了富谷镇的百姓。
“圣人来了”的谣言不胫而走,引得百姓纷纷张望。
“吾皇万岁”不一会儿,有人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顿时喊了出来。
“吾皇万岁!”人是从众的,一人喊,很快带动了其他人,欢呼声响彻云霄。
月理朵掀开车帘,神色复杂地看着外面。
有些时候,她很希望这些欢呼声是向着她的,但经历了这么些年,她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再看看车内其他几个女人。
有建极八年于龙泉府被掳的渤海王后高氏,有建极十二年于大理被掳的长和太后王氏,有乾宁三年(896)于黑城子被俘的回鹘公主仆固氏,而她——作为契丹八部的可敦,于建极七年在北楼,被亲兄弟出卖,落入圣人手中。
此番北上,圣人别的女人都不带,就带着她们几个,还不是为了显摆?对男人而言,这是功绩,但对她们而言,何尝不是羞辱?
当然,月理朵不是很在乎这个了,草原风俗一贯如此。
她在意的是,会盟之时,圣人接受万众欢呼之时,如果能让她站在身边,那该是多大的荣耀?
草原之主、无上可汗的可敦,哪怕是假的,每每想到这个场景,月理朵都兴奋得头晕目眩,几乎不能自持。在这个时候,她愿意为圣人做任何事,哪怕卸下所有自尊,只要没有外人看见,她都可以接受。
“得得!”富谷镇内又涌来数十骑。
看那青涩的面庞,不知道是哪家少年熘了出来。
“圣人带我北上!”
“愿军前效力!”
“功名唯在马上取,圣人快看看我的武艺,飞马射箭,十中七八啊!”
“圣人带我走吧!我已打遍全乡无敌手,愿牵马坠蹬,军前效力,纵死不恨!”
富谷百姓看着他们,轰然大笑。
这也太急了!
正在喂马的禁军骑兵也笑了。
圣人诏令一下,点到的来了,没点到的也跑来凑热闹。以圣人的脾气,兴致一起,没准真带上他们了。
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就将成为当地不朽的传说,进而激励更多的少年郎苦练武艺,为之效彷。
多好!大夏就需要这样的少年郎。
第七十三章 铁骑绕龙城
三月以来,天气日渐暖和。
黄河河面上,一艘又一艘船只顺流而下。
自后魏在薄骨律城(灵州)大造船只,给沃野镇输送军粮以来,黄河便成了河套地区的通衢要道。
顺流而下时无需拉纤,航行平稳,载货量大,比骑马速度快多了。从灵州诸县一溜排在黄河西岸便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习惯了水运的便捷。
“朔方生烧、葡萄干、奶酪、肉脯……”因为带队的漕司(转运使)衙门判官不放心,每艘船都收到了命令,再清查一遍物资储备,免得到丰州卸货时发现有所短少。
“朔方生烧哪里产的?”陪同文吏的水手突然问道。
“灵州。”文吏头也不回地答道。
“假的,全是假的!”不知道为什么,水手突然激动了起来,只听他说道:“只有夏州朔方县产的葡萄酒,才是正宗的朔方生烧。”
文吏乐了,道:“卖到草原上的朔方生烧,十桶有五桶产自灵州,三桶产自丰、胜,来自夏州的最多一两桶。”
“灵州产的,怎么好意思叫朔方生烧?”水手问道。
“现在河东、河北产的,也叫朔方生烧。”文吏说道。
“这——假的,全是假的!”水手气道。
文吏懒得和他废话,点检完后,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眺望风景,然后便呆住了……
黄河东岸,辽阔的草原之上,无数马儿在快意驰骋着。
马群数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几乎充塞了整个天地间。
黑的、白的、棕的、黄的、红的……一群又一群,如潮水般向北涌去。
马群之中,偶见几个骑手,策马驱赶着身边的马儿。他们看起来非常渺小,身影在马的海洋中若隐若现,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就要忽略了。
“这要是不幸落马,绝无生理。”文吏感慨一声,道。
他知道这些马是从哪来的。
东使城牧场,从原州、天都山等地调集了三万余匹马。
西使城牧场,从秦、会、渭等地调集了四万余匹马。
银川牧场,从河套草原、银州山地、无定河谷地调集了三万多匹马。
丰州永清栅牧场,也从黄河南北调集了两万多匹马——目前已抵达丰州。
关北、陇右两道,并不怎么费力,就调集了十余万匹马,支持圣人北上会盟。
这份资源调动能力,草原诸豪看了怕是要流眼泪:能拿出十多万匹马的人真不多。
河西那边还有北使城、黑水城、删丹三大牧场,内地的沙苑监、河阳、广成泽、龙陂监、襄阳等牧场的马匹还未调用,这可真是……
正遐想间,河西岸出现了大群橐驼、马儿。
它们从贺兰山出发,沿途征用了很多“催肥地”,慢悠悠地向北——所谓“催肥地”,是贸易催生的产物,即草原上有人南下卖牲畜时,因为长途跋涉,掉膘严重,进集市前催肥的地方,常年备有大量饲料。
站在船上望去,橐驼、马的背上装满了行李,不少人还拉着马车,车上也满载各类物事。
“那是什么人?”水手也被惊动了,问道。
铺天盖地的马群,一拨又一拨,永无止境,仿佛全世界的马在这一刻都集中到了过来一般,试问谁看了不震惊?
“工匠。”文吏简略地回答了下,随后叹道:“圣人北上草原,岂能没有工匠随行?石匠、木匠、铁匠、陶工、漆匠、泥瓦匠、皮匠、裁缝、织工等等,只要你能想到的匠人,关北、关内、陇右三道都征集了一个遍,甚至就连营建士都去了不少。”
水手张口结舌。
“到了丰州,还会有大批田舍夫、部落丁壮被征集起来,往草原转运物资。”文吏继续说道:“圣人一句话而已,数十州、数百万人为之骚动。不过,能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也是本事,一般的所谓‘天子’,穷得掉渣,怕是连五万头驴都凑不出来啊。”
“在咱们关北找五万头驴确实不太容易,不过可以去蔡州找啊。”水手说道:“听闻淮西、唐邓、陈许等地盛产驴骡,找五万头不还是轻轻松松?”
文吏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心眼咋这么瓷实呢?
“又是武夫,又是工匠的,圣人要迁都草原么?”水手无法理解,喃喃道。
文吏噗嗤一笑,道:“何至于此!”
其实他与同僚们聊过。比起中原的官员,他们对草原的认识更加深刻。
这一次,圣人很可能要比唐太宗、唐高宗那会走得更远:筑城、派官、驻军、收税。
流官、驻军、收税这三件事看似寻常,但在草原上可不容易。三者齐备,便是实质性统治,而不再是羁縻。
历朝历代,有在草原上这么做的吗?好像还没有。
便是古来对草原控制最彻底的前唐,实行的也是羁縻统治。国境最北线,就止步于阴山南麓的城塞了。
国朝其实也是如此,但阴山以北有一批被称为“内藩”的部落。他们与中原捆绑很深,更与皇室联姻,控制力比前唐是要强上许多的,但依然是世袭土官的羁縻统治模式。
如果这次成功地在碛北草原筑城,并形成一定规模的垦殖,然后驻军、派官,裁决草原各种事务,向他们征收牛羊、皮子作为赋税的话,那可真是创举了。
诚然,如果草原有人反叛,确实有可能攻陷这座城池,但至少是一次有力的尝试。即便被攻陷了,以国朝在阴山、碛南草原的经营,还可以组织人马重新夺回来。
这样一来,积极意义在于国境线被推到了更远的地方。碛北草原成了双方反复争夺、拉锯的地方,碛南、阴山一带稳如泰山,中原就更感受不到战争的威胁了。
怕就怕有人不会算账。以为在碛北这种苦寒之地花费大量金钱不值得,建议放弃它。殊不知,一旦碛北丢失,碛南草原也不会安稳,届时让人一个突击,攻入富庶的河套地区大肆劫掠,损失该有多大?
有些人就是只会算眼前的账,而不算长远的账。
南方其实同理。
如果安南不断有人造反,那么要不要放弃?如果放弃了,五管成为前线,让人攻入邕州,大肆屠杀十几万人,这个损失够你在安南支付多少年的军费了?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河西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一开始只有一个人唱,渐渐地,驼队中所有人都唱了起来。
文吏和着拍子,下意识也跟着唱了起来。
看着铺天盖地的马群,看着夕阳之下迤逦而行的驼队,看着一艘又一艘的船只,听着耳边这些豪气干云、一点靡靡之音都没有的歌谣,他突然觉得,草原会盟、控制碛北,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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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邵树德又一次抵达了丰州。
遥想去年他还和绣娘说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但老天就是会开玩笑,才过了一年,邵树德又去她家蹭饭了。
随驾而来的部队很多。
铁林军四个骑兵指挥两千骑,由都虞候郑勇统率。
天雄军四个骑兵指挥,由都游奕使王建及统率。
武威军四个骑兵指挥,由左厢兵马使元行钦统率。
天德军四个骑兵指挥,由副使贺瑰统率。
铁骑军全部万人,由军使折嗣裕统率。
飞熊军两千六百骑,由军使王崇统率。
飞龙、金刀、黑矟三军各三个指挥,总计一万八千人,分别由杨亮、杜宴球、李嗣昭统率。
奉国军出动两千骑兵,由朱瑾统率。
平卢、横野二军各抽调骑兵千人,由高行周、高佑卿统率。
另有银鞍直七千二百余人——西巡秦州时,又招募了部分陇右豪族健儿——宫廷卫士三千余人。
一共约六万兵马,基本都是国之精华了。所有人都会骑马,绝大部分人精通骑战,银鞍直这种更是全员冷锻瘊子甲,步骑两便。
相当庞大的规模!
带着这些人北上会盟,才有牌面嘛。而在会盟结束之后,牧草正好进入茁壮生长的时期,届时顺势西征,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当然,这仅仅只是西征的一路兵马罢了。
在南线,邵树德委任天雄军军使臧都保为排阵使,从天雄、武威、铁林、义从、天德五军抽调步兵两万、骑兵一万。
从金刀、飞龙、黑矟三军抽调一万二千骑马步兵。
奉国军步兵五千、望苴子蛮兵两千以及从平卢、横野、落雁、广捷、金枪五军抽调的精锐万人。
一共五万九千步骑,由臧都保管带着,符存审、王檀、杨粲、谢彦章、刘捍、马嗣勋、野利克成、夏鲁奇、李存勖、高思继、李嗣源等人分统各部,遵奉其号令。
不是不想带更多的兵马,但河西走廊能够提供的补给有限。再者,高昌回鹘那么点实力,五六万兵马也够了,更何况北线草原出动的规模更加庞大,能有效吸引敌军主力,给南线创造机会。
兵贵精不贵多,差不多就这样了。
邵树德登上了绣娘家的阁楼,看向在黄河两岸扎营的大军。
晚风之中,鼓声连连。
各军依次入营,整齐有序。
无须多言,沙场老兵自给人不一般的感觉。
“昔年戴叔伦有诗云‘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朕得之矣。”邵树德双手抚着栏杆,笑道:“在京中埋首于案牍有什么意思?来这世间一遭,遂我心意,霜雪割人肉,铁骑绕龙城,这才是男人的浪漫。”
杀他个人头滚滚!
第七十四章 国人会议(月票加更3)
嗢昆水两岸,新一轮的春播又开始了。
因为各种物资的贵乏,今年仍然只在去年的规模上播种,并不盲目扩大规模。
种地的是从灵、胜、丰三州征集的土团乡夫,一共三千人。去年五月抵达,然后在部分俘虏的协助下,平整土地,种植黑麦、燕麦。
实话实说,去年的垦荒有点匆忙,时间上也很赶,导致诸事不顺。在这些种惯了地的土团乡夫们看来,亩收六七斗简直刷新了他们职业生涯的最低记录。
但没办法。胃口太大了,搞了百余顷田,地里残留了大量草根、草籽,也没有进行深耕,有点吐蕃人种地,靠天吃饭,随缘收获的感觉了。
也就这地千百年来没人种过,地里养分较多,不然六斗都收不到。
今年这地算是第二年了,亩收应该会比去年好看一些,但多半达不到一斛,能有八九斗就烧高香了。
横野军军使封藏之、落雁军副使萧敌鲁二人策马绕场一周,看着平整的农田,颇为满意。
“听闻匈奴、突厥、回鹘都曾在草原上屯过田,是这里呢?”封藏之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萧敌鲁说道:“回鹘亡散已久,会写字的人又少,很难问个明白。不过,既是王庭,想必生活着大量不事生产之辈,应有小规模屯田存在。”
“若无黑麦,草原屯田风险太大。”封藏之说道:“将来黑城子该怎么办,全看圣人之意了。”
“黑城子有点孤立无援的味道,一旦有事,怕是反应不及啊。”萧敌鲁说道。
他是契丹人,对草原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底层牧民懂啥?千百年来的风俗、传统已经告诉他们,头人说啥就是啥,跟着头人干就对了。如果出个野心家,包围黑城子,怕是难以长久坚持下去。
至于这里有没有野心家……还用说吗?
当年突厥贵族趁着唐廷压榨过甚,人皆怨之,鼓动各部反唐,建立后突厥,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野心家,只是迫于形势暂时蛰伏,他们一直在等机会啊!自己等不到,那就让儿子、孙子继续等,总会有机会的吧?
其实在今年开春后,就有不知身份的人过来窥探过了。
萧敌鲁很是紧张了一阵子。盖因黑城子的城墙又矮又破,城内只有横野军、落雁军各一千,真要出现大规模叛乱,这点人是不够看的。
幸好去年大胜的威慑还在,最终没发生什么事,平安熬到了现在。
“报,野利太子家的人来了。”一骑从远处驰来,及近,翻身下马拜道。
“起来吧。”萧敌鲁看着外甥邵赞华,用和蔼的语气问道:“来了多少人?”
“十余人。”邵赞华回道。
他今年十六岁,小名突欲,曾用大名耶律倍,乃阿保机、月理朵之子,现名邵赞华,已然“认贼作父”,成了一名夏军小校,随舅舅驻守黑城子快一年了。
他现在没什么想法。
新爹对他挺好,赏赐了不少财物,在洛阳也有一套挺宽敞的宅子。即便为了博取功名富贵而投军了,也被安排到了舅舅萧敌鲁手下,算是非常照顾了。
“还好,人来得多了,尽混吃混喝,还不好办呢。”萧敌鲁松了口气。
虽说今年天气还不错,才四月上旬,牧草就已返青一半以上,但黑城子中储备的粮草、牛羊数量依然十分有限,河西党项人来得多了,确实不好办。
“把人都引到乌德鞬山脚,让他们自己搭帐篷。”封藏之在一旁说道:“让野利太子家的领头人过来见我。”
“遵命。”邵赞华翻身上马,传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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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南边传来消息,圣驾已至鸊鹈泉。
这个地方向北十里,就进入碛口了。最多再有一个月,圣人就会抵达黑城子。
而这个时候,河西党项陆陆续续来了十余部,各有十几人到几十人不等,尽数安排在了乌德鞬山东麓。
四月十五,新任太常寺丞李守信、光禄寺丞杨诏联袂抵达黑城子,安排各种接待事宜。与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以书画郎张素卿、翰林学士杨凝式为首的一干人,会盟仪式已经进入实质性筹备阶段。
四月二十,河西党项几乎已经全部来齐。
又过数日,就连辽东的诸部酋豪也来了。他们几乎横穿整个草原,累得够呛——历史上阿保机从辽东打到丰州,用了几个月时间,但少数人赶路自然用不了这么久。
四月二十六日,聚集在黑城子的诸部酋豪及其随从已有数千,各种服饰、各种口音,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封藏之、萧敌鲁、李守信等人也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与碛北草原上最着名的萨满乌鲁克一起,商议会盟程序。
“草原上最后一个帝国是回鹘,其典制通行各部,会盟仪式当以此为基。”李守信说道。
说完,他看了眼乌鲁克,这个与回鹘神话传说中的巫师同名的萨满。
乌鲁克回以微笑,道:“甚好。其实最早自匈奴起,碛北草原上就是这么做的。按照汉人的说法便是祖宗法度。”
“那么还请大萨满略略讲解一下。”李守信说道。
“好。”乌鲁克说道:“如果用汉人能理解的说法,便是召开“国人会议”……”
乌鲁克讲解得很详细。
“国人”就是“贵人”的意思。因为游牧经济的特殊性和传统家产制的观念,自匈奴以来,草原上实行的就是分封制。
可汗需要满足治下每个地方势力、部落集团的需求,以换取这些地方势力首领对可汗的效忠和追随。匈奴单于、突厥可汗、回鹘可汗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国中大事,可汗同样需要与这些代表地方势力的贵人们商议。
以匈奴为例,贵族们一年三次集中于王庭,召开“庭会”,商议国事。这三次是固定会议,如果遇到突发事件,单于会派人通知,临时加开会议。
参会人员包括萨满巫师、单于/可汗的亲族、地方贵族。
贵人/国人会议的权力是很大的,因为草原帝国绝大多数的人口控制在贵族手里,可汗只不过是最大的那个贵族罢了。
前唐之时,曾有过郭子仪单骑退回鹘的故事。当时回鹘军队内有五位于越(宰相),郭子仪依靠自己的老关系和个人魅力,说服了他们,令于越们对仆固怀恩的话产生了怀疑。因此,即便军事主帅坚持进攻,但五位于越召开国人会议,做出了退兵的决定。
国人会议做出的决定,高于一切,比单于/可汗的命令还要高。
其实这就是部落民主议事制度。传统源远流长,甚至直到明朝末年,后金那边也有大同小异的议政制度,可一窥其貌。
国人会议的一项重要议题是可汗的推举。
与契丹任期三年且谁都可以参选的制度不同,回鹘可汗是终身制,且原则上由嫡长子继承。
回鹘时代,他们使用一种被称为“世选”的制度,即可汗继承人优先在“药罗葛”氏的子孙中选择。在先汗薨逝,新汗尚未继位的时候,一般由众于越临时监国,处理各种事务,然后再召开国人会议。
这个时候,其实就出现操作的空间了。如果于越能力很强,威望很高,就有可能取代药罗葛的子孙,成为新汗。但即便可汗的血统发生了变化,新汗仍然以药罗葛为姓氏,综观回鹘历史,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像高昌回鹘仆固俊那样直接篡位,且姓氏都不带改变的,委实是少数。
“当年骨力裴罗建立回鹘汗国,当上可汗,是怎么个情况?”李守信又问道。
“汉人有“法统”之说,草原亦有。”乌鲁古微微一笑,道:“后突厥汗国末年,天下大乱。骨力裴罗先随阿史那施起兵,屡立战功,获得“叶护”之职。随后又击败判阙特勤、乌苏米施可汗、仆固、同罗等部。又与葛逻禄联合,击败旧主阿史那施。接着与葛逻禄翻脸,角逐漠北,将其远远地赶到了西域。做完这些事,骨力裴罗从容击杀突厥最后一任可汗(白眉可汗),结束了阿史那氏对草原的统治。”
骨力裴罗之父为回鹘部首领,曾领唐瀚海都督之职,后被诬告谋反,被唐玄宗流放岭南。
骨力裴罗遂投靠突厥,在后突厥汗国的末世中,展现出了过人的军事才能以及超强的纵横捭阖能力,最终一举击杀突厥末代可汗,结束了阿史那家族的统治,草原迎来了药罗葛时代。
“骨力裴罗击杀白眉可汗后,人皆云得唐朝册封,故得以当上大汗。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乌鲁克说道:“真正原因是召开了国人会议,众推骨力裴罗为汗,建立回鹘汗国。没有这个会议,骨力裴罗便不是真正的大汗,无论唐朝册封与否。”
李守信以往看的都是汉地史书,此时第一次听到另一个角度的叙述,觉得蛮有意思的。兼听则明嘛,唐朝册封只是巩固了骨力裴罗的地位,但还缺少“合法性”、“正统性”,这就需要召开国人会议了。
“今回鹘已亡,草原无主,诸部齐聚。”李守信说道:“来参会的首领们可算得上国人?”
“可。”乌鲁克说道。
“那么可有资格召开国人会议?”
“有。”
“那就好。”李守信笑道:“国人会议召开后,推选出来的新汗,可是草原唯一***?”
“是。”
“新汗即位后,高昌仆固氏、葱西药罗葛氏窃踞汗位,理当征讨,可有问题?”
“没有。”
“如此,速速准备吧。”李守信说道。
同时,他准备把情况汇报给圣人。
圣人之前的头衔“无上可汗”,严格来说是自称,并未走过任何程序。只不过实力强大,有了既成事实,没人敢反对罢了。
如今碛北诸部皆在,经国人会议推选后,便是无可争议的大汗,如同骨力裴罗当年一样,相当于开国了。
开完国后,圣人便是草原上新建立的汗国的天子,正统方面没有任何瑕疵。
有些事情,看似多此一举。但你最好真的“多此一举”,因为很多人相信这个“多此一举”。
第七十五章 去吧!
五月初七,碛北草原上绿草如茵,野花烂漫。
青蛙在草丛里叽里呱啦乱叫着。
鸟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牛羊在草地上缓步徜徉,尽情嚼吃着鲜嫩多汁的牧草——去年秋天存下的干瘪货,它们真的吃够了!
牧羊人在山坡上找了个背风处,舒舒服服半躺了下来。
一道道金色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里射进来,照得空气中的灰尘都金闪闪的。
好天气啊!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鹰唳,前一刻还欢闹不已的鸟雀立刻慌乱了起来,四散而逃。
牧羊人眯起眼睛,向天空望去。
好大一只“鸟”!
看样子不是草原贵人们喜欢的金雕,但应该也是一种猛禽,却不知道哪来的。
突然之间,大地响起轻微的震颤。
牧羊人下意识坐了起来。
震颤越来越大。渐渐地,南方的天际边出现了高耸入云的烟尘。烟尘之下,银色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倾泻而来。
牧羊人站了起来。
洪流又出现了变化。它向左右两侧延伸了开来,仿如两只手臂。
手臂开始加速,呼啸着深入两翼,包抄而来。
山下的黑城子一阵人喊马嘶。有人欲翻身上马,不过很快被制止了。大部分人聚集到了城外,乱哄哄地列队,做欢迎架势。
“原来新可汗要来了啊。”牧羊人又坐了回去。
只要不远处的羊群没被惊扰,他就懒得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
年轻时跟着这个叶护、那个于越,拼来杀去,什么名堂都没混出来。临到老了,还在替别人放牧,艰难度日,又何必理那些不相干的事呢?
银色洪流很快冲到了嗢昆水附近,他们缓慢减速,动作整齐无比。
“哗啦啦!”浅滩之处,无数骑士涉水而过,溅起了无数浪花。
而在他们身后,更多的骑士从烟尘中钻了出来,还有无边无际的马群,几乎充塞了这片天地间。
好多骑兵!
牧羊人眯着眼睛,用他年轻时南征北战的经验估算着,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嗢昆水两岸,甚至更远的乌德鞬山以西,到处都有或急或徐的马蹄声。
自回鹘汗国灭亡后,大概没有哪个大汗拿得出这么多骑兵了吧?
不,人头或许还是拉得出的,但都是像他这样的苦命人。没有神骏的战马,没有坚固的铠甲,没有插满鞘套的武器,更没有那杀人如麻的气势。
草原故老相传,天可汗之时,大唐有十六万这样的骑兵。
如今中原又兴起一位天可汗了么?牧羊人看向山下,心中有数。
“打打杀杀,苦的都是牧羊人……”牧羊人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每一个所谓的草原英雄崛起,带来的只有动乱和无尽的杀戮。草原——不需要那么多英雄!”
风儿轻轻拂过,低声呜咽,仿佛也在赞同他的话。
******
当黄伞盖渡过嗢昆水的那一刻,欢呼之声陡然冲上云霄。
“陛下!”
“可汗!”
“兀卒!”
诸部酋豪们恭恭敬敬拜倒于地,心悦诚服。
让他们心悦诚服的原因很多,最直接的因素便是前几日陆续抵达的大队骑兵了。
装甲枪骑兵、轻装枪骑兵、轻装弓骑兵、弓枪两用骑兵、具装甲骑、骑马步兵……
一队又一队,一营又一营,分布在嗢昆水两岸、乌德鞬山东西,遍布原野,无边无际,几乎将整个黑城子都围了起来。
车驾停在了黑城子以东的原野上,穿着龙袍的邵树德下了马车,举目四望。
“参见大汗!”酋豪们再拜。
“都起来吧。”邵树德满意地挥手道。
召开国人会议的事情他已经知晓,同意了。如今会还没开,所有人就叫起大汗了,看来这会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不然的话,在场的这么多酋豪,有一个算一个,都走不了。
当然,只是开玩笑,何至于此!
“陛下,仪典皆已齐备,可以开始了。”李守信上前禀报道。
今天就召开大会,这是邵树德要求的,他一天都不想等。
因此,从昨天晚上开始,萨满们就准备好了祭台、牺牲。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效率”,老天应该已经知道了。
“去会场。”邵树德点了点头,当先举步。随驾侍卫、宫人、黄门、嫔御、官员们紧随其后。
开会之前要祭祀,这是传统了。
仪式与党项、吐蕃大同小异:萨满们先祷告上天,然后献上牺牲,接下来是诸部首领一起盟誓。因为涉及到推举新汗,盟誓与后面的程序是一体的——草原开会推举新汗,并不是大家坐在一起投票,事实上开会前人选已经定下了,如今大家只需表态同意不同意罢了。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后,李守信等人一溜小跑过来,低声道:“陛下,该说两句了。”
邵树德正坐在那里与工部官员谈新城修建的事情,闻言转过头来,问道:“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李守信回道。
圣人现在说的话,是要刻上石碑的。因此,记录、抄写、拓印、雕刻的人要事先准备好。
“陛下,臣会润色。”杨凝式在一旁说道:“回鹘语、突厥语版本,将由理蕃院的人当场译好。”
圣人讲的话,并不止汉语一个版本,还有回鹘、突厥语版本,同样要刻上石碑。
“朕直接用回鹘语讲。”邵树德说道。
杨凝式有些震惊。他听说陛下精通党项语,会大部分吐蕃语,曾经试图学习回鹘语,但因为诸事繁杂,精力不济而放弃了。
“朕只是不懂回鹘文字而已,会话大体无碍。”邵树德看了一眼月理朵,哈哈一笑,步入会场。
月理朵精通回鹘文字和语言,其实给过他讲话的草稿,但玩了点小心机,比如开头一段就写了“可汗、可敦一起接受封号”。
那么问题来了,可汗有了,可敦是谁?
玩弄小心机,就要接受惩罚,而且是非常惨痛的惩罚:月理朵的肚子里又将孕育一个生命,让这女人生孩子生到死吧!
邵树德走进会场后,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摒气凝神。
“我——天生、英明、睿智、神武的君王,即将在圣峰之下接受可汗封号。”一开口就是草原通用语,让很多人惊讶不已,而他话中当仁不让的气势更是让人叹服。
“我将在此建立独属于我的城市。我命令把我永恒的诏谕记录下来,铭刻在沉重的石碑上,宣示四方……”
“上有上天的护佑,下有大地的养育,我将在此建立我的国家……”
“前边日出的东方人民,后边月落的西方人民,欢呼、赞美我的统治。”
“八条河流(鄂尔浑河、色楞格河、图拉河等)之间,是我的牛羊与土地。四方人民给了我力量,我征服了误入歧途的契丹人,抓获了精疲力竭的鞑靼人……我的敌人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人民和他心爱的女人……”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们——天生英明的无上可汗的追随者们,三十姓鞑靼、十七部党项、阴山内外的贵人、我的姻亲、大鲜卑岭的七部室韦首领、七位我的儿子的领地的将军、遥远的黑水女真的首领——都将得到我的任命。”
“你们是天生的可汗统治下的天生的官员,你们建立了不朽的功勋。东到大海,西到阿尔泰山西端,都将由你们来保卫……”
“当年,阴山鞑靼阿布思冒犯我的威严,我召集了我的军队,说“去吧!””
“我们光明正大的战胜了他们,夺取了他们的土地和牛羊,阿布思心爱的女人日夜在我身下哭泣。”
“当年,契丹可汗统治下的人民日益衰弱、逃亡,我召集了我的军队,说“抓住他们!””
“我的骑兵轻易击败了契丹可汗,抓获了他精疲力竭的人民。他的可敦成了我的战利品,为我生儿育女。”
“当年,高昌回鹘盗窃我的骏马,我派人责问,他们冒犯我、辱骂我,不承认我的威严。俗语说“有福者能治理百姓,无福者的力量好比流水”,现在我说“去吧!”征服他们的人民,享用他们的女人……”
说到这里,邵树德高举右手,用力斩下,道:“去吧!”
“抓住他们!”近处听到的酋豪们高声相和。
“去吧!”邵树德再度高举右手。
“抓住他们!”这次连远处的酋豪也大呼起来。
“去吧!”
“抓住他们!”嗢昆水南岸亦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声音。
“去吧!”
“抓住他们!”欢呼声震耳欲聋,连山上鸟兽都纷纷走避。
“现在——”欢呼声告一段落,大萨满乌鲁克走上前来,大声道:“我们宣布邵树德是东到大海,西到阿尔泰山,八条河流之间的永恒的***,天生的、英明的、高贵的无上可汗。”
欢呼声再次响起,直冲云霄。
邵树德静静接受着众人的膜拜。
至此,他庄严地接受了草原可汗的身份,是自李世民以来第二位“天可汗”。
或许,比唐太宗走得还更远,因为他亲自到草原上进行了会盟,更加名正言顺。
下面就一个敌人了。
“去吧,抓住他们!”他转头望向西边,哈哈大笑。
第七十六章 路线:直取北庭!
嗢昆水两岸成了巨大的工地。
从中原来的工匠们就地取材,在各族奴隶的协助下,夯土版筑城墙。
新城的位置在老城东侧,相邻而建。
因为客观条件限制,这座被命名为“无上可汗”城的草原新城规模不会太大,城周大概只有七八里的样子,相当于河南一个县城大小。
但在草原之上,这仍然是标准很高的雄城。
乌德鞬山脚下,石碑被埋了下去。
准确地说,这应该是石柱了,因为四面都刻有文字:汉语、回鹘语、突厥语,昭示着无上可汗对这片土地无可争辩的统治。
“北衙、理蕃院体系要进行重构,现有的体制已无法有效统治这么大的地盘。”黑城子老城之内,邵树德喊来了理蕃院主事杨爚、北衙枢密院的两位枢密副使赵匡凝、徐浩议事。
杨爚是继野利经臣、李延龄之后,理蕃院的第三任主官,从北衙枢密使的位上调任,已一年有余。
“陛下想怎么改?”杨爚问道。
“地方、中枢体制都要改。”邵树德说道:“理蕃院是中枢,现有架构太粗疏,官员太少至少要仿中书六部堆一个体制出来,收税、赈灾、刑罚等等,因为是事实上的分封制,因此无需像中书那么细,但基础的架构要有。”
“官职的名字可以汉地、草原相结合,便于他们理解。政事堂有七位宰相,理蕃院也可以多设几位主官,尚书也好,于越也罢,都无所谓。草原部族首领中有威望,有能力的,可以调入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当于越、当尚书、当枢密使,不要歧视他们,尽可能将他们纳入体制。”
“至于地方上,朕昨日按册分封了不少夷离堇(突厥、回鹘时代部族长的官职)出去。你们再想想,需不需要设一个方面总管?”
邵树德一方面仔细回忆后世满清时的制度,又对应现在的实际情况,思考如何将其本地化。毕竟情况不同,满清时的盟旗制度是无法照抄的,还是得修修改改。
清朝时的漠北,在多伦诺尔会盟后,清廷封了土谢图汗、车臣汗、札萨克汗,统领各部。
这是合乎实际的,因为草原广阔,又处于分封自治状态,若分得太细,没有一个领头人,很容易被外敌席卷而溃,一举吞并。
后突厥时代,地盘远不如前代,还分左右厢。
回鹘时代,设叶护(相当于总督)管理各处。
蒙古时代,也有类似的官职。
这种方面大员的职务不得不设,却又要设得十分谨慎,盖因邵树德对草原的统治还十分脆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匈奴、突厥、回鹘对草原的统治也不咋地,这个地方天然容易分裂,正宗草原大汗都没做到的事,你就别想太多了。
还不如好好关心各部的诉求,让他们遵守政治伦理——政治伦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真实存在的,比如君主保护封臣,封臣向君主效忠,这就是一种政治伦理。
只要是人类,且有了一定的文明法度,都存在政治伦理这种事情。
中原一度提倡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就是政治伦理的缺失。
南北朝时期,世家门阀与君主共治天下,其实也是一种政治伦理。
贯穿大半个历史的儒家,其中相当部分也是讲的政治伦理。
草原有草原的政治伦理,南蛮有南蛮的政治伦理,中原有中原的政治伦理,都是根植于其文化和传统的,要深入去了解它们,不能一概而论。
“臣会与同僚商议此事。”杨爚应道。
“也不用着急。”邵树德说道:“制度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善的。更何况像咱们如此深入地统治草原还是第一回,一切都要摸索。慢慢来,制度有问题,以后还可以改。有朕在,还弹压得住。”
“陛下一身实乃天下所系。”杨爚叹道。
“这话就不用多说了。再为天下所系,你躲在宫中,也是屁用没有。”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正如这些草原群豪,朕如果不亲自来一趟,是不可能真正统治他们的。撑死了只能像前唐那样,羁縻统治。”
但羁縻统治,其实也分三六九等。要想控制得深,就别想偷懒。
李世民是在长安,被各部联合上尊号“天可汗”,他没有去过草原,靠的是军事威慑。对草原各部,也就是封个官,但控制力度比其他王朝强,可以征兵打仗。
但邵树德的野心更大一些,他想在草原上建立体制,将其视为本国国土,在前唐的程度上进一步加深控制。
形象点说,他昨天册封了一堆夷离堇,这就相当于一个个藩镇。
朝廷与藩镇的关系,对大夏官员来说一点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这是很多大一统王朝官员缺乏的“体验”。
这其中有很多经验、手段,都是可以琢磨琢磨再用起来的。
比如,唐宪宗时期,一度让天下各个藩镇都老实了,达成了所谓的“元和中兴”。
老实的标志是什么?
一、两税三分,藩镇的赋税要解一部分至中央。鉴于草原穷困,交多少赋税可以再议,但一定要有,这是原则问题。
二、要派军队帮助朝廷打仗。比如防秋、防冬等全国性的对外军事行动,镇压叛军等等,踊跃出兵的藩镇,唐廷会给予物质奖励。
三、藩镇内部的官位,朝廷有时候会有任免,要能得到执行。
四、藩镇官员干得好的,可以入朝为官,保持上下流动。
五、朝廷有时候会分拆藩镇,比如淄青镇被一分为三。
六、其他还有诸如科举、刑狱之类的,都是小事了,重要性不如前面几个。
大夏朝廷与草原各部落的关系,如果能做到元和年间唐廷与藩镇之间的程度,那简直是古往今来开天辟地头一遭了,历史性的突破。
后世满清与草原的关系,其实也类似于唐廷与藩镇的关系,只不过他们是肃代时期,控制力更强。
“陛下此番西征,走北线耶?南线耶?”杨爚问道。
邵树德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本来朕想走南线,顺道看看河西诸州的。但会盟之后,左思右想,觉得权柄不能授予他人,还是得亲领诸部夷离堇,加强一下威望。杨卿觉得如何?”
“陛下方上尊号即位为汗,确实不应该将权柄让予他人。”杨爚说道:“河西诸州,班师时路过看看也无妨。”
“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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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十四年五月十八,会盟完毕后,新官上任的各部夷离堇拿着簇新的册封诏书、官位告身、旗牌印信和诸般赏赐,匆匆离开黑城子,各回各家。
西征,并不需要所有部落都出兵,主力还是禁军马队以及阴山、河西、碛北一带的各个部落,人也不需要很多,每个部落出个几百精锐就够了。
鞑靼三十姓、河西十七部外加阴山、代北、河套的部落,以及一意留下来的女真诸部子弟,总共出兵四万人。
除此之外,已抵达灵州的辽东道府兵两千人紧急北上,与丰、胜府兵两千人汇合。
阴山两镇军挑选了两千兵马随驾。
关北道州兵也挑选了两千人随驾。
倒不是差他们这万儿八千人,主要是军队长时间不打仗并非好事,西征可以让他们得到锻炼,回来后带动其他人,让部队不至于堕落得那么快。
最后还有随军辅兵逾万,以侍卫亲军为主。这是为军属骑兵、银鞍直准备的,他们没有辅兵,需要有人提供后勤服务。
如此一来,北路兵马将达到十一二万人。
在草原上不算什么大军,毕竟阿保机动不动出动“三十万”、“四十万”大军西征,但如果考虑兵员质量的话,又非常了不得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还在等待各部选送牛羊马驼过来。
走北线草原西征,自然不可能再长途转运粮食,只能用纯草原人的路数了,边放牧,边进军。
各部送来的牛羊,朝廷会用粮食折算补给他们。其实有点吃亏,因为牲畜是生产资料,并不是食物,因此还会额外给一些布匹作为赏赐——都这样了,要是还觉得吃亏,那就说不过去了。
等待期间,他召集诸将研究了一下行军路线。
“朕的意思,直趋北庭。”邵树德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道:“在高昌回鹘的版图中,北庭的统治并不算特别稳固,有时候甚至还会易手丢掉。葱西回鹘、高昌回鹘、葛逻禄人等等,在此厮杀不休,民间积储消耗甚剧,百姓对他们大概也没什么好脸色。王师若出现在那边,攻伐起来不算太困难,较为容易得手,获得第一个立足点。”
这条路线说起来心酸。
安史之乱后,河西陷蕃,安西、北庭被隔断在外,当地官员只能借道回鹘控制的草原与长安沟通,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丝绸之路的商人走的也是这条路线。
再早一些,阁那崛多、宝暹等僧人借道突厥草原,前来中原,走的还是这条路线。
整个路程大约三千里。前面一两千里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几乎没有任何城池、堡寨等地标性建筑,单调得让人绝望。
也只有出了原回鹘汗国的西界,进入唐安西地界时,才会看到明显的人类文明建筑。
“陛下,就这么走吧。末将愿为先锋。”奉国军都游奕使朱瑾跳了出来,说道。
艹!飞龙军使杨亮暗骂一声,紧跟着站了出来,道:“陛下,自去岁回鹘被击败,溃逃回去后,便已经死了心,不再东顾。如今会盟方结束数日,如果早日西进,贼人定然不备,为我所趁。”
杨亮的意思,其实就是早日出兵,趁着回鹘没反应过来,先赶路,待他们收到消息并动员好部队时,北路大军多半已靠近他们的边界。
“臣附议。”铁骑军使折嗣裕说道:“不过要联络好南线大军。于阗国那边虽然已经谈好,但他们若动作迟缓,就没法吸引贼人注意力了。”
“于阗来不来都没关系。”飞熊军使王崇豪气干云地说道:“甚至没有臧都保的南线大军,光凭咱们一路,也足以扫平回鹘了。”
“拔野古,伱怎么不说话?”邵树德看向鞑靼三十姓之一的拔野古氏的夷离堇,问道。
“大汗,臣同意诸位的意见,十余万大军,直接进薄北庭也好,先攻伊州也罢,都没有关系。”
“野利大虫你的意见呢?”邵树德又问道。
“大汗,臣……臣附议。”野利大虫毫无主见,直接应道。
“那就这么定了!”邵树德一拍桌子,道:“大进军,直取北庭!各部夷离堇,立刻回去召集兵马,跟上朕的大军。”
“遵命!”众人轰然应命,情绪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第七十七 枯燥的行军
草原征战自有其特点。
首先,军队不能聚集在一块,因为牧草不够吃,必须分散开来。
其次,这里不像中原,甚至不像刚打的云南,很难劫掠到足够的粮食,一切都靠出征时携带的牲畜,必须边行军,边放牧,速度有限制。
第三,别看草原广阔,平坦无垠,到处都是路,但受限于水源,其实就那么几条路线。
朱瑾人生中大部分的军事经验都是在中原获取的,最近一年恶补了草原作战的模式,有了些许认识,但如此长距离的行军,依然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但看其他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又不由得感慨:邵夏这个政权,胡风浓郁得很啊!
五月二十三日,被任命为先锋斩斫使的朱瑾引奉国军骑兵、女真诸部义勇军四千六百人为先锋,配部落兵五千为辅兵,赶着牲畜,当先离开黑城子,向西进发,踏上了征程。
邵树德想起朱瑾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有些感慨。三十岁的时候不投靠过来,出去瞎混,快五十了却又急着说“教练,我想打篮球”,何必呢?
朱瑾出发后,王彦章被任命为右翼游奕讨击使,率府兵、镇兵、州兵及平卢、横野两部骑兵,共万人,配部落兵八千为辅兵,绕道北线,于五月二十五日,赶着牲畜向西进发。
五月二十六日,左翼游奕讨击使折嗣裕率铁骑军万人,绕道南线出发,拨两千部落兵给其充作警戒游骑,兼放牧牛羊。
邵树德则在黑城子打猎,等待物资、人员的进一步集结。
五月底的时候,他收到了京中传来的消息。
燕王邵明义平定了通海都督府的叛乱,但回到昆州后病倒了,五月初才恢复。
邵树德将这份奏报仔仔细细看了三遍,这才放下。
还好,太子第一时间遣良医南下。虽然等医官抵达的时候,燕王已经疾愈,但这个态度是好的。
邵树德另外一件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六郎勤学武艺,身体素质不仅仅只能用好来形容了,甚至可以说非常出众,但依然病倒了原因未知。经此一遭,还愿意去云南吗?
五月上旬的时候,太子妃朱氏诞下一子,群臣皆贺。
邵树德也稍稍放下了心,但太子不喜欢玩女人也是个问题啊。三十岁的人了,才一子一女,邵树德深刻怀疑他是大北方战争时瑞典国王卡尔十二那种人,终身未婚,没有子嗣,战争狂一个,常年在外打仗,与武夫们待在一起。
若非自己强按着二郎的头,估计他更愿意住在军营里,而不是太子府。
想到这里,邵树德摸了摸王氏渐渐隆起的小腹,笑了。给太子“创造”了那么多弟弟妹妹,以后看你支付禄米的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王氏则一副心若死灰的模样。圣人带了四个女人随驾服侍,但铁了心要她怀孕,她也没有办法。作为一国太后,怀孕生子这种事简直太挑战她过去的人生观了,但她又没勇气自杀,只能稀里糊涂过一天算一天。
前些时日,圣人与诸部酋豪会盟,当众说出的话,简直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是南诏人,但汉化很深,这种赤裸裸的草原大汗风格还真让她吃不消。
哦,对了,她现在不是王氏,是蒙氏了。因为圣人听闻她曾祖王嵯巅曾被赐予王族身份,改名蒙嵯巅,因此让她恢复蒙姓。
这日子过得……
邵树德继续翻看奏疏。
有派往云南的巡查御史弹劾李唐宾,说他杀戮过盛,云南军民不安。最后还暗暗提到燕王“失职”,说他在昆州病倒的时候,龙虎军在通海都督府大开杀戒,劫掠民财不可计数。
御史的这些话,邵树德其实是信的。
龙虎军是什么部队?淮南黑云长剑军的老底子。
这支部队固然能打,但军纪是出了名的差,杨行密时代就是重点监管的对象。邵树德不相信他们仅仅只是投降了大夏,就立刻改性子了。
杀戮之事,大抵是有的,甚至可能还被淡化了。
他现在微微有些后悔了。
云南有多少人?因为南诏疏于户口统计,很难说得清楚。但其鼎盛时期,一百多万人肯定是有的,不然你很难想象有成规模的具装甲骑,有大队骑兵,还动不动拉起十几万军队长期征战——从天宝十一年(752)正式立国开始,南诏一百四十多年的历史中,有长达四十二年在与大唐、吐蕃、骠人乃至境内各部落打仗,且出动十万以上大军的次数极多。
没有一定的人口规模,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是支撑不起这般穷兵黩武的——当然,到了灭亡前二三十年,确实也支撑不起了,不然郑买嗣也没那么容易改朝换代,实在是民生凋敝,大家都受不了蒙氏了。
现在云南还有多少人口?没人能说得清楚。
联想到明朝初年,三十万大军进攻云南,因为山川地理的原因,史载绝大部分补给是靠缴获,可见当地的人口、经济规模依然不可小视——打云南,自唐朝鲜于仲通开始,就没有过从外地千里运粮的做法,实在是交通条件不支持。
能短期内支持三十万大军征战,这实力相当了得了,当时云南人口当在二百万以上——但绝大部分应该没上户口,事实上直到明朝后期,云南绝大部分人口应该还是没上户口。
邵树德猜测,此时云南的人口大概率在百万以内,且“无效人口”(未编户、不纳赋税)的比例很高。李唐宾、朱延寿这一通乱杀,据派出去的监军密奏,不下十万人,有些过分了,事实上超出了筹粮的需要,有点故意杀人劫财的意思了。
再搞下去,怕是要全境烽火,四处作乱。考虑到军中屡有疫病传出,是时候收手了。于是他喊来了宫官解氏,令其书写一份书信,发给太子。
“陛下对高昌回鹘喊打喊杀,在云南又下令止杀,何也?”轻抚着小腹的蒙氏突然问道。
“哦,朕要为咱们未出世的孩儿祈福。”邵树德随口答道,继续翻看下一份军报。
蒙氏低下头去。
南诏崇佛,对这个说辞,她是真信了。
“稍等下,再让吾儿于江南、江西招募百姓,发往——”邵树德想了想,道:“通海都督府杀戮得有些狠了,就发往这边吧。”
明初那会,三十万大军基本都留在云南了,分至各地。这些兵员其实是最好的移民,但邵树德知道此时他没这个条件。
你让龙虎军留在云南烧杀抢掠,他们是愿意的,但让他们定居屯垦,别开玩笑了。真要下这个命令,最大可能是割据城池作乱。
没办法,还是得迁移正宗的老百姓过去。通海都督府被朱延寿杀得有些狠,空出来了许多地方,就先让江南百姓过去接手。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也是有私心的。
通海都督府,那可是段思平的“龙兴之地”啊。算是云南平原面积相对较多的地方,山岭的也相对缓和,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险峻,利于开垦坡田。
南蛮已经开发了那一片百余年,接下来让汉地百姓再去搞一搞,后面就好办多了。
最后一份是有关于阗国的。
他们的国君在前年死了,新君继位已两年,刚刚稳定住了国内局势。但听望司密报新君因祖上曾娶李唐宗室女为妻,又非常仰慕唐朝,故改名“李圣天”。与中原的各个藩属国类似,关起门来做皇帝,建元同庆,并自己给自己搞了个尊号:大朝大于阗国大政大明天册全封至孝皇帝。
对于关起门来称帝这种事,自古以来无法杜绝,邵树德也不以为意,只要不公开,仍然自承是中原册封的藩属国就行。
李圣天遣使至洛阳,自言七月出兵两万,攻回鹘,期待与中朝王师会于西州。
洛阳慰勉了一番使者,并派人回访,督促于阗出兵。
邵树德看完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在这件事上他不打算远程操作。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后,六月初一,他委任枢密副使徐浩为供军使,继续留在黑城子,接应各部送来的牛羊马驼,自领中军主力五万七千余人西行,开始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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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六月,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
很多随驾官员、宫人、军士是第一次在草原上进行如此漫长的行军,感到十分新鲜。
因为是在大草原上,缺乏扎营器具,故每至傍晚,除了从部分马车上卸下木料,粗粗围起一个很小的栅栏供圣人居住外,绝大部分人都是在野地里搭帐篷,甚至幕天席地。
每日天未亮,征自各部落的辅兵就开始挤奶、做饭。
牲畜尚未开始大批量宰杀,因为出发时携带了很多肉干,在草原上采集部分野菜、蘑菇后,混着煮一锅肉汤,就算大酺了。
肉干的味道很怪。
灵州有成规模的肉制品加工行业。在西征之前,官府至农户家采买老牛,大批量宰杀后,取出脂肪较少的红肉,长时间干燥后,重量变得只有原来几分之一,然后再使劲敲打、磨碎,进一步压缩,然后装进密封的坛子里——如果不讲究的话,直接塞进牛膀胱也行,更便于携带。
制作这种肉的过程很长。取出食用时,遇水膨胀好几倍,可以供十个人吃半个月——当然,这是理论上,实际上不太够,味道也不敢恭维。
比起肉,奶制品还是主要食物。随军携带的干酪、奶粉,每天现挤的牛羊奶等等,就连条件最好的圣人,早上吃的也是野菜乳粥。
生活是艰苦的,一开始感到新鲜的人,在行军十余日后就受不了了。
景色单调,除了草原还是草原,偶尔见到一点山,就高兴地跟什么似的。
蚊虫太多,每天晚上都被咬得睡不好觉。他们又不是圣人,有双胞胎帮着驱赶蚊虫,每日专人晾晒被褥衣物,还有充足的驱虫药物。
吃的东西让人上火,嘴角起泡。
奶酪、奶粉、酸浆、奶豆腐……除了奶还是奶,有一把野菜、一袋蘑菇都让人两眼放光,圣人请饮酒、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更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极致享受。
除了干粪之外,找不到树枝枯草,极其缺乏燃料。大多数时候吃冷食,让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另外一点就是,水很紧缺。
不是每天都沿着河流行军,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任何水源,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里的饮用水都要数着喝,更别说沐浴了。
这个时候,随驾的文人们也不得不笑骂那些武夫。怪不得平地七尺雪的时候都能日夜行军,追着敌人砍呢,就这份牲口劲,他们是真比不了。
七月初,经过月余长途行军,前方终于出现了高耸入云的山脉。
秘书郎崔棁、右补阙崔邈见了,兴奋地赋诗数首。
“此为何山?”邵树德问道。
崔棁仔细研究过兵书志略、史料文档,闻言立刻回道:“陛下,此为金山东南尾闾,无名。”
金山是汉名,蕃人谓之“阿尔泰”。
金山东南尾闾,邵树德也不知道在哪。向导只知道路怎么走,但伱要让他说每一座山脉的名字,他也叫不上来。或许,就连蕃人也没那个闲心给每一座山峰都取名吧?
邵树德猜测,这里应是是后世外蒙的戈壁阿尔泰省,离中蒙边境不远。古代丝绸之路北线经常走这里,因为在阿尔泰山南侧有一条平坦的走廊,多草泽适合补给水草食物。
此地离北庭还有一千二百里左右,路才走了一半啊!
不过再往前要小心一些了。充当先锋的朱瑾离此二百余里,闲得蛋疼的他刚刚突袭了一个小部落,也不知敌友,反正干就完事了。
战斗过程十分轻松,因为敌人根本没来得及聚拢人手,就直接被杀穿了。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在向夏军敲响警钟:再往前走,就要进入敌人腹地了。
而事实上,这里也是历史上回鹘汗国的西南境了。
“让朱瑾不要停,继续向前。”邵树德下令道:“另给王彦章、折嗣裕下令,紧紧跟上,各自保持三日路程。”
第七十八章 越过戈壁,南下!
壁滩上,烈日人,大军快速行进着每个人都口干舌燥,仔细保管着水囊里的水,若非实在顶不住了,坚决不喝一前些时日还能浴的圣,也好几天没洗澡了晚上都是一个人睡,因为出了汗没地擦洗,女人身上的味道也太大,得慌但生活上不便利,精神上还是很愉悦的自朱击了那个小部落后,他们已经很久没碰到人了可见在这干旱少雨的地方,即便是游牧民族也没几同时也很感慨,若没有熟悉道路的商人带路,要穿行这片区域,真是挺难的一传说中这一片有十余条河流,但这么大的地方呢,你瞎跑瞎撞之下,真的能在渴死之前找到吗?
行至业干湖(阿拉克泊)时,又派了数名信使南下其实早在六月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批使者南下河西走廊了但至今未有消息传回,不知道是路途遥远的原因呢,还是迷失在沙漠里了,不好说业干湖这个地方,在后世忽必烈至元二十五年(1288)的时候,曾经爆发过大战海都趁着忽必烈无西顾,率大军东进,但未能攻下清代此处名阿拉克泊,位于克图汗右翼后末旗最新的消息不是如此,前面的尚未传过来或许王章的小军被就抵达利,与回人打过主力会战也未可知前续增援而来的丰州府兵冲退了城寨,上马步战总体来说这算是壁滩中一处相对肥美的地方了,故大军在此停留两日,补给一番“王章已取朱”都保也是卖关子了,道:“八月初七,符存审、杨等引兵七千人自煌北下,野利克成、李存七将率八千兵自瓜州西退,于八月十七抵至朱城上贼出城与战,小败而还诸军围城猛攻,马领望子蛮奋勇先登,身被数创,日拔之随前分兵七处,抄掠乡外,贼众小惊失色,纷纷流沙河的沙漠、壁及雅丹地貌给留上了深刻的印象,真的差点完蛋“抓住我们!”军士们齐声低呼“下月派人去肃州,未能联系到王章,今日又派人南上瓜州,信使方走半日,结果徐浩从前方传来消息……”说到那外,都保让人开了一坛酒,笑道:“存货是少了,今日心绪佳,与众共饮之“去吧!”利壮铁枪一指,小声道莫贺延,古称沙河,“长四百外,目有飞鸟,上有走兽,复有水草”
箭精准地追逐着青壮女子离开业干湖前小军先是向西,沿着北塔山脉南走反倒是一些年重的林院官员们兴头十足,仿佛化身盛唐年间后往轮台等地的边塞诗人,呼朋引伴,互相唱和更没这来自辽东的府兵,如同围猎野兽一样,径直包抄,将七散奔逃的牧人驱赶成一堆那个牧地比较奇特,七面没沙,但方圆七十外内没坏水草,是一处典型的绿洲绿洲中没城池,远远看是真切,总体是是很小,能驻扎个千余兵了是得了“被就!”元行接过酒碗,仰头灌上,小呼道随驾的官员、宫人们的精神头明显是如一月以后,是仅仅是身体劳累,更是心累尤其是退入壁滩前,发现还是如之后行走的草原,早已准备完毕的军士们士气小振漫天烟尘之中,很慢冲过了壁,远远看见了胡杨林与湖泊“应是如此”都保说道作为左翼游讨击使,走了慢七十天的路了,终日与哄哄的羊儿作伴,是一仗有打,真没点说是过去了“储多监没所是知,有论是自沙州取竿道北下利,还是自瓜州走第七利,都是坏走,路途也是近尤其是从瓜州西退要过莫贺延,是坏走的”郑勇微微一笑,解释道在草地下放羊的牧人连滚带爬奔向马匹,有走几步就栽倒在大溪边部落辅兵则散往各处,将散落各处的牛羊马驼收拢起来,免得逃散掉“原来如此”树德端起酒碗,向郑勇致谢按照那个速度推算,七月底的时候,别说先锋了,南路后中前八军都应该齐聚煌了傍晚时分,都保召集理院主事杨、北密副使赵凝、密承旨杜洪、内务府多监树德、秘书郎、左补、起居舍人刘等文官,以及郑勇、杨亮、王建及、王崇等将,商议上一步的行止就我们那一路光吃沙子了,什么都有碰到肯定回人有被南路小军抢先一步歼灭的话……
只没大半个时辰,战斗几乎就要开始了而北塔山也是唐代庭州、朱的北部边界,从那外再往北,过金山,不是传说中的坚昆小草原,斯人的地盘敌军若坚守是出,这就七处抢劫那次敌军有忍住,居然野战了,自然是客气但都保还是从军报中看出了战斗的平静,马那个夫,是真的,率众先登,立上了西征第一功我们绕圈奔驰着,看到人群中的女丁,甩手不是一箭,直追面门征云南之时,小军以步居少,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湿冷的环境和疫病杀,总是在是经意间结束法师经过那外时,“七夜七日口腹干焦,几将绝”
七月底,我们最前一次得到消息的时候,知道南路小军的先锋已在七月中抵达瓜州被就“利壮这么少兵马,为何只派万余兵退攻朱?”树德问道今日宰杀了一些牲畜,给小伙加加餐,主要是碍事的马退入壁前,与驼比起来,也是是,价值直线上降因此,辅兵们挑了一些掉轻微的马,宰杀了事,反正也有这么少行李让它们载了说是南上,其实是往西南方退军我、折裕、州,其实都算作先锋坏,很没精神!
距离遥远,环境险恶,消息是便,是此番西征面临的主要问题一月七十,储,业登下了山坡,上视乎野在那种地方行军,有必要派太少人,只会白白增加前勤负担选派多数精锐先锋(炮灰),带足食水,是惜损耗马匹、骆驼等役畜,弱行穿越壁,冲到朱城上就坏办了匆忙组织起来的回人根本是是对手,被我们用精的武艺和熟的大组配合杀得是成军远远望去,就像一群壮汉在打大孩特别,有没丝毫悬念“撑死胆小的,饿死胆大的”都保喝了半碗酒,道:“只要王章有全军覆有,回人就必须小发诸部,严阵以待你意已决,南上北庭,横扫诸部,然前与南路小军夹攻回州都打掉了一个大部落,抢了是多牛羊,弟兄们还能抱着男人睡几晚觉所北塔山脉,也叫拜山,西面、南面是准盆地,前世为中蒙界山那一片气候是比较湿润的,没密林、没河谷、没草原,对于在半干旱草原下行军了许久的夏人来说,是个难得的喘息之地动手!”我是再坚定,上了山坡,翻身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府兵私上外抱怨,说储业那人乌云盖顶,运气极差满脸笑的骑士弯腰抄起妇人,横在马之下还坏,今天转运了!作为第一支抵达北塔山以南的部队,我们发现了一处敌人的牧地草原下的突袭战,不是如此迅捷,如此血腥,如此残酷!
利壮承受了很小的压力“上,帅小军已至何处?”元行,没些缓躁,问道还没多年哭喊着小叫,结果铁骑迎面而来,铁重重在脸下,骨碎裂坏死是死,部落外绝小部分女工被征走了,留上的是过区区数百人,且一个照面就躺上了大半,剩上的也被敌人的骑兵追逐着,狼是堪今天已是一月初一,出征还没一月没余随军携带的生活物资消耗小半,就连车辆都遗弃了是多,因为缺乏更换用的零部件我是文官,是怕丢脸小男儿储氏陪圣人过夜的天数,怕是冠绝前宫,有人能比大男儿与姐姐的长相没一分相似,圣人也挺厌恶的可惜那次有带出来没那关系,我怕个鸟!
回人哭喊连天,死伤惨重折,裕也袭杀了一支商队(那……),得财货若干据斥候抵近侦察回报,绿洲内的敌人防备松,且少妇大儿,女丁有见到少多,甚坏攻取储业思虑许久,觉得该开张了征西域之时,都保带的主要是骑兵和骑马步兵,面临的主要难题是前勤,疫病倒是明显了马刀砍在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下数千骑兵如饿狼般冲退了是设防的绿洲涌的骑兵浪潮离开了山,向南直冲而去利壮的胡须留得很长了,我懒得剪煌没积存了八年少的粮草、物资,没扩建的军营,小军在此休整旬日前,士气、体力渐复,至迟八月中旬,就该对朱(今哈密)发起退攻了赵王去年抄掠过朱,打起来应是至于少费劲,被就一切顺利,那会已在朱城中休整!”箭如雨点般落上******“上,朱被攻破,回定然小为震惊臣以为,仆固氏那会很可能会召集小军东退,试图夺回朱否则,东部一大西州是得安稳了”杨说道我们从未想过,没朝一日会从北方杀来那么一股凶的敌人,是问情由,下来不是一通杀是同的环境,造就了是同的战争模式
第七十九章 梅录
大夏王师到来的时间是非常微妙的。
伊州被破,高昌回鹘大集兵马,东进决战。与此同时,于阗国出兵的消息也陆续传来,又牵制了回鹘人不多的留守兵力。
于是乎,在北方露出了巨大的空当,给了夏军机会。
诚然,回鹘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但他们能怎么办?东面的威胁最直接,夏人已经在通过两条道路大举转运粮草、物资,为此不惜损耗,不但役畜多有倒毙者,就连人也有累死渴死的。
若让他们完成物资、人员的集结,在伊州站稳脚跟,有把握把他们推回去吗?要知道,这次来的可不光是骑兵!
骑兵可以抄掠乡野,制造恐慌,但未必能长期占着伊州不走。但他们还有大队步兵,这是可以有效控制伊州全境的。
事实上回鹘人没有选择。
如今东面的消息还没传回,北庭这边又遭到突袭,真是情何以堪!
二十日攻破特罗堡之后,王彦章留五百辅兵在此看守抓获的两千多妇孺,自领主力,一夜狂奔数十里,天明前抵达盐泉镇(也叫咸泉镇),斩首三百级,俘两千人。
二十一日,王彦章许下重赏,带了两千余精兵,搜集了四五千匹马,一路换马不换人,向西南疾驰一百六十里,入夜后抵达郝遮镇。
至城外时,数名牧民正跑过来报信,当他们被夏军抓住时,那表情简直跟见了鬼一样:居然跑得比他们还快!
王彦章拣选精兵,夜登城墙,杀守兵两百余人,克复了这座小城。
一天一夜,狂奔二百余里,斩首千级,俘六千人,缴获牛羊马驼数万。这战绩,终于让王彦章出了一口恶气。
消息传到邵树德这边时,他刚刚越过北塔山脉,进入到了相对湿润的南麓,找了个小溪扎营。
行至此处,他终于放下了大半的担心,长途奔袭,本身就是自带风险的事情。
出发时非常壮观的牛羊群已经消失了一半以上,剩下的一半也瘦骨嶙峋,急需抓紧入冬前的时间窗口养养膘。
如果此次无功而返,那损失可就大了。一路上的人吃马嚼,都是损失,补偿给军士们的赏赐,还是损失,总之亏到姥姥家,虽然这种亏损他承担得起。
现在好了,已经明确找到了敌人,路没有走错,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现在第二步也成功了大半。王彦章率众向南急袭,连战连胜,高奏凯歌。
这个事实本身说明了很多。
其一,贼人被成功调动了,后方空虚,无法抵挡王师的征讨。
其二,贼人战斗力一般,遇到大夏这些杀惯了人的老武夫时,正面交战胜算极低,只能想想其他办法。
基于这个认识,邵树德的胃口就大了起来。
“给朱瑾传令,继续向西,尽可能抄掠更多的贼巢。男丁能抓则抓,不能抓则杀之。女人、小孩不要擅杀,派人统一看管。牛羊杂畜清点好,尤其是马,一应数目报予朕知晓。注意,若遇到葛逻禄人,暂不要发生冲突,径直报上来即可。”
朱瑾带着九千人向西去了,大体沿着北塔山脉走,抄掠准噶尔盆地的绿洲草原。这地方有不少部落,其实是墙头草,时而降这方,时而降那方,没个准数。如果运气不好,还是有可能遇到葛逻禄人的。
“陛下,这些零散部落,为多西迁之回鹘及其附庸。陛下已为草原共主,或可招抚?”杨爚建议道。
“先打了再说,边打边招抚。”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这是长途奔袭,没有后勤的,不先狠抢一把,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冬天怎么过?
毕竟,草原的生态承载能力就那么大。北庭一下子涌进来了十万精壮,当地可能养得起,也可能养不起,但邵树德不想冒险,先尽可能多抢一些牛羊回来,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正道。
“给折嗣裕传令,南下攻蒲类县、蒲类镇,李嗣昭率黑矟军六千人协助。”
“杨亮率飞龙军六千人南下至郝遮镇,西攻庭州。”
“王彦章部休整一日,然后东进,扫荡蒲类海一线。”
信使一一奔出,驰往各处。
邵树德让人将地图铺在草地上,默默审视。
朱瑾往西北而去,既是扫荡,也是警戒。
折嗣裕、杨亮这两路是主攻,意在夺取庭州和蒲类这两个支点。
王彦章部东进蒲类海(巴里坤湖),主要目的是抢夺牲畜,顺便警戒伊州方向。
十万虎狼之师,就这样散开在了天山以北,纵马驰骋,左冲右突。
回鹘人若没点措施,天山以北的大片草原将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控。
心情大好之下,淫心又起,拉着满脸通红的渤海王后洗澡去了。快一个月没给人注入元气了,像高氏这种从小接受传统女训教育、身份高贵的女人,不断挑战她的道德观、贞洁观最爽不过了。
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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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下达之后,整个北庭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最先取得进展的还是折嗣裕,七月二十六日,铁骑军万人冲到了蒲类县附近。
这里是天山北麓,不似北边那么干燥,湿润草原还是很多的。回鹘人也不是聋子瞎子,夏人大举侵攻而来,烧杀抢掠已有数日,虽然一路狂飙猛进,以快打慢,但终究还是有不少地方收到了消息。
蒲类县这边就是如此,他们接到了拼死而来的信使的消息,点了点县城的人头,只有数百兵。附近几个部落撑死了再凑两千,还老的老,少的少,战斗力堪忧。
这点兵力,与传说中“三十万骑”的夏军比起来,无疑以卵击石,为今之计,只能跑了。
铁骑军在蒲类县西追上了西撤的部落及官民。
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回鹘人第一时间拉开了传统的草原战争架势:两翼包抄包抄再包抄,箭矢射得不亦乐乎。
最后杨亮看不下去了,征集了千余会骑战的步兵,持着长槊猛冲,一波打散了拦在他们面前的回鹘人,追上了赶着大车小车逃跑的老弱妇孺。
“噗!”杨亮登上一辆马车,亲手斩下了一枚头颅,大吼道:“五月,黑城子召开国人大会,重推邵树德为天生英明无上可汗,尔等亦是回鹘子民,为何背叛大汗?”
说完,眼神示意了下,十几名会回鹘语的军士齐声大吼:“无上可汗建都圣峰之下,东到大海,西至阿尔泰山,皆为大汗之土。尔等何不投降?”
“仆固氏并非回鹘之主,你们为什么替他卖命?”
“大汗亲领三十万骑南下,你们有多少兵?凑得出万人吗?何不早降?”
他们大声呼喊,不断重复,即便战场嘈杂,但喊得多了,总有人听见。
铁骑军将士身着胸甲,又常年习练骑术、箭矢,未必就比以此吃饭的回鹘人差了,在厮杀半晌之后,回鹘人尸体铺满草原,渐渐被压缩到了中间。
“无上可汗既已得国人会议推选,为何不改姓药罗葛?”一回鹘官员策马出列,张开双手,以示他没携带武器,但嘴上并不服输。
其他人也不打了,不到两千人被围在战场中间。想去车队那边,但看着四处游弋的铁骑军士卒,又打消了念头。
“回鹘十五汗,都是骨力裴罗的子孙吗?”杨亮一刀斩断了某个有异动的回鹘少年的头颅,问道:“百五十年,回鹘可汗的血脉早换过了,药罗葛氏又算得了什么?”
“可汗家族确实被换过,但新汗都改姓药罗葛,回鹘汗国仍然是药罗葛氏的天下。”官员梗着脖子说道。
“那你们这些仆固氏的余孽又算什么?”杨亮一脚踹开尸体,问道:“给个痛快话吧,降不降?若不降,咱们把你们的人杀光,老子还要睡你们的女人呢,多少天没闻着腥味了。”
铁骑军那边又张弓搭箭,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我——阿啜林牙!”回鹘官员翻身下马,道:“只降药罗葛氏子孙,无上可汗既经国人会议推举,那他就一定是药罗葛氏的贵人,我降他天经地义。”
说完,对着北方拜伏于地。
杨亮哈哈大笑,不知道是笑这个阿啜自欺欺人呢,还是笑仆固氏统治西州那么久,依然没能彻底摆脱药罗葛氏的影响。
阿啜一降,其他回鹘人好似垂头丧气,又好似松了一口气,纷纷下马弃械,跪地而降。
折嗣裕策马转了一圈,拿马鞭指着阿啜,道:“你既是林牙,也非小官了,速速劝降其他军镇、部落,令其来拜见新汗。仆固氏本就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何必为他们卖命?”
“劝降……”阿啜心中一苦,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我南下之时,可汗曾说,汗国初立,中枢官职空缺甚多。”折嗣裕低下头,凑到阿啜耳边,道:“圣人有意提拔几个梅录,跟在身边,参赞军机,阿啜林牙可要把握住机会啊。”
梅录是回鹘官职,直译过来有“宰相”的意思,但与“于越”这种宰相又不一样。后者往往有自己的部落、草场,算是汗国合伙人,但前者更像是可汗的“顾问”、“侍从”。
如果套用到封君封臣制下,于越是土地贵族,收入来自于封邑;梅录是宫廷贵族,收入来自于国王支付的工资。
新汗愿意招揽一部分梅录,说实话很不错了,阿啜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说道:“木垒河、赤谷、长泉一带有我的姻亲,我愿意说服他们来降。”
“背离仆固氏,投降汉人,他们愿意吗?”折嗣裕故意问道。
“投降的是无上可汗药罗葛氏。”阿啜强调道:“天生英明无上可汗一统草原,建都黑城子,率三十万骑西征,我等自然愿意归降。”
折嗣裕无语,挥了挥手,道:“随你怎么想,速去劝降。不愿降的,你来带路,我等将他们剿了,牛羊、女人都分一分,大伙都憋坏了。”
第八十章 别失八里
阿啜林牙投降之后,蒲类县(今奇台)、蒲类镇相继投降,这一线已无大的反抗势力。
折嗣裕分出一半兵马,由他自己亲领,沿着天山北麓,四处横扫各个部落,招降纳叛——草原作战,并不以攻城略地为能事,最主要的是抓住敌人的部落,消灭有生力量,甚至化敌为我。
另一半兵马则由刘子敬统率,配合杨亮、李嗣昭向西进发,围攻庭州。
七月二十九日,在砍伐了部分胡杨林,制作了简易攻城器械之后,杨亮驱使河西党项、鞑靼部落兵开始攻城。
刘子敬带着铁骑军,在周边抄掠乡野,搜罗物资。
之前王彦章麾下的府兵给回鹘人表演了去辽东进修后学到的绝技:围猎野兽,将惊慌失措的回鹘人驱赶成一堆一堆,然后绕圈驰射,专盯青壮男子下手。
府兵平日无事,吃饱喝足之后有力没处使,光琢磨武艺了,因此箭失极其刁钻毒辣,箭箭咬肉,把这套战术玩得炉火纯青。
铁骑军则玩了另一套汉地传统剧目。
大军冲进乡村后,先打杀一波,将敢于反抗的人斩首,然后把女人小孩、牛羊粮食装上马车,一车车押进军营。
嗯,还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高昌回鹘人不是简单的游牧民族,事实上是半游牧半农耕。天山以北游牧的成分大一些,天山以南则农耕的成分更大,因此他们有相对发达的农业和手工业,自己织布、冶铁乃至发行金银铜钱币。
铁骑军缴获的铜钱上有很多刺激的东西,从回鹘语翻译过来便是“回鹘天可汗”、“奉王命颁行”、“奉亦都护之命准予通行”,甚至还有一些有着浓郁摩尼教风格的太阳、星星、月亮钱币。
亦都护是高昌回鹘大汗的王号。他们到底不是药罗葛氏的血统,因此没资格称汗,故以“亦都护”之名自称,虽然谁都知道他们就是高昌回鹘的可汗。
“僭越!”
“死罪!”
“杀光他们!”
飞龙军军校们听闻之后,义愤填膺。
前来劝降的阿啜林牙心中一咯噔,忙道:“诸位将军息怒,印有‘回鹘天可汗’的钱币,乃百年前回鹘汗国时期铸造。”
有人将话翻译了过来。
军校们将他推了一个趔趄,骂道:“你这贼官好不晓事,闭嘴吧!”
“这城怎么回事?贼官不如来好好讲讲。”
“唐时庭州城应没这么大吧?”
军校们吵吵嚷嚷,阿啜林牙头昏脑涨,只能说道:“此城乃二十二年前新建,历时十余年方才完工……”
经他一番解说,众人方知,当年高昌回鹘的开国君主仆固俊与吐蕃争夺北庭,城池损毁严重。期间还有九姓鞑靼背叛回鹘,黠嘎斯人南下偷袭,葛逻禄人东侵之类的破事,庭州反复易手,城池几近完全损毁。
唐大顺元年(890),高昌回鹘第二任可汗发动西征,一举击破庞特勤后裔统领的安西回鹘,夺取焉耆、龟兹等地,向西一直追到了姑墨州一带,大胜而还——经此一战,安西回鹘在葱岭以东的土地完全丢失,变成了葱西回鹘。
得胜之后,高昌可汗派了五百名工人、一千名木匠自唆里迷(焉耆)取红土,重建庭州,并命名为“别失八里”(五城),作为高昌回鹘的“夏都”。
也就是说,高昌回鹘可汗夏天会住在庭州避暑,其他时候则住在西州(吐鲁番)——今年战事方炽,显然不可能了。
而既然为夏都,庭州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了。
城分内外两城,外城郭使用唐法,夯土版筑,较薄一些;内城城墙较厚,但没有夯实,与西域当地很多城墙类似。
外郭城北有一子城,西城墙外有西延城,内城中还有一小城(宫城),故有外城、子城、西延城、内城、宫城,号为五城。
城内有高楼殿宇,“多卉木”。除宫殿外,最显然的建筑当属摩尼教寺庙,本为慕阇(shé)驻地,后搬去高昌,北庭由一位拂多诞管理。
自漠北回鹘汗国时期起,摩尼教在回鹘人的社会中就一直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回鹘的摩尼教属于其东方教区,由一位慕阇统一领导,相当于总部派往各个教区的主教,拂多诞则为其下属。
但在最近十几年,与摩尼教争斗了百余年的佛教渐渐后来居上,在回鹘社会中占据了优势。
以夏都为例,城中有大寺一座,由回鹘王族出资修建,供奉王室骸骨,王室成员、卷属出家时,亦选于此处。
小小一个高昌回鹘,宗教斗争竟然也如此激烈,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听完阿啜林牙的讲解后,军校们也有些感慨,以前倒是小瞧高昌回鹘了,原来不是那等杂胡部落,而是正儿八经的国家。
“诸位!”杨亮走了过来,道:“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夏都嘛,肯定有女人、财货。”
“都头,别说了,我这就派选锋登城,死也要拿下来。”
“不把回鹘人的屎打出来,算他们拉得干净!”
“哈哈!”
粗鲁的军校们口沫横飞,让阿啜林牙都觉得自己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了。
真是见了鬼,中原礼仪之邦,什么时候冒出来这帮杀才?
吃罢午饭后,杨亮一把将鼓手从高台上拽了下来,精赤着上身,擂鼓助威。
鞑靼蕃兵冲了上去,溃下来。
河西党项蕃兵再上,又溃。
诺真水哥舒部的人抖擞精神,冲了上去……
战斗一直持续深夜,勐攻无果。
睡了一觉起来的杨亮挥舞重剑,斩了几个部落酋豪,众皆肃然。
随后挖地洞的挖地洞,劝降的劝降,攻城的则继续攻城。
浑部、庄浪部、嵬才部、契必部、鞑靼轮番上,一直攻到天明,终于破了外城。
“圣人已至郝遮镇,离这里不是很远了。”杨亮看着满脸疲累的军校们,道:“若他老人家抵达城下之时,庭州仍未破,我自脸上无光,但在此之前,我必斩尔等,现在,给我上!”
众将轰然应命。
李嗣昭也顾不得死伤本部军士了,领黑矟军精卒两千人,借着攻破外城,贼军心神摇曳的时刻,奋不顾身,亲冒失石,数次冲上内城城头。
及至傍晚,已死伤七百余人。
杨亮气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不顾众将劝阻,亲自带着千余甲士攻城,厮杀至半夜,终于克复内城。
寅时,当血染衣甲、身中三箭的杨亮被人搀扶出城时,他还有心思咧着嘴大笑。
无论是禁军还是蕃兵,见到他这副勇勐的模样,尽皆叹服。有些原本不服他的人,也收敛了许多。
李嗣昭面红耳赤,领着大军冲入内城,大肆砍杀。
天亮的时候,贼人最后一个据点宫城也被拿下。
史载回鹘人修建宫城时使用的是“铁门”,其实是包铁木门罢了。打到这个时候,他们其实也没心气了,勉强抵抗一番,在发现无力扭转败局之后,纷纷作鸟兽散。
“封存府库,不得惊扰宫人,一切等候圣裁。”下达完命令之后,李嗣昭看着血流成河的宫殿台阶,兴奋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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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是在前往庭州的路上收到攻破庭州的消息的,而此时已经是八月初一下午了。
在此之前数日,王彦章扫荡蒲类海(巴里坤湖),斩首两千余级,收降回鹘、鞑靼部众万余人。
与此同时,他还抢占乏马岭(今乌克塔克),击散了一股回鹘溃兵,打通了与西州的联系,并得到了南边的诸多消息,飞报邵树德。
原来,臧都保于七月初率主力越过沙漠,进抵尹州,休整数日后,举兵西进。
回鹘人一面派骑兵深入后方,试图抄掠夏军粮道,一面四处游弋,采取疲敌、诱敌、阻敌的方式,给己方争取时间。
臧都保被很多人认为水平一般,打仗无甚出彩之处。但邵树德知道他是一个实力大于名气的人,故委以重任。
而他果然也不负重望。
七月初八,自领主力走北线,先于纳职县(今哈密西)大败回鹘,斩首三千余级。
七月二十二日,勐攻罗护城(今鄯善县东北西盐池),并击败前来增援的回鹘大军,二十五日破城,杀贼一万三千人——这个数字颇让人怀疑,因为太大了,邵树德一眼就看出了猫腻。
三天前,又在赤亭镇(今鄯善县七克台乡)大败回鹘,杀贼五千余人。
经此三战,臧都保判断回鹘已然丧胆,且兵力损失严重,于是纵骑兵追击,直趋高昌。
消息至此戛然而止。
邵树德看完之后,对全局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从沙州一路西行,其实并不容易。沿途多沙漠,很多地方寸草不生,转运物资十分艰难。臧都保整个六月、七月都在持重前进,严密遮护粮道,直到通过三场战斗严重削弱回鹘人后,才大胆追击。
怪不得他在北庭“岁月静好”呢,原来是有人在“负重前行”啊。
至此,战局其实已经十分明朗了。
一东、一北两路大军,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扼住了回鹘人的咽喉。
至于南线于阗大军,邵树德尚未收到他们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到哪了。
不过无所谓了,下一步就是两路夹击高昌,争取在下雪前结束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