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新秩序
八月初二傍晚,邵树德抵达庭州,入住回鹘夏都宫殿。
城内血迹未清,数千百姓人心惶惶,偶尔还有哭喊声传出,仔细看看,原来有家人被杀。
邵树德遣人暗访,原来大军入城之时,有军士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虽然很快被制止了,但依然有数百人遇害。
他没打算追究。
主将与军士之间的博弈,从来都未停止过。强如李世民,面对士兵们要屠城的请求,也没法阻止,只能出钱赎买全城百姓性命。军士们在他制止前抢走的奴隶,也无法索回,同样只能出钱赎买。
人家跟你走几千上万里地,提着脑袋干仗,奋不顾身,你一定要分得清轻重。别为了统战征服区的百姓——短期内还未必有效果——而失去军心,导致接下来吃败仗,这就是所谓捡了芝麻丢西瓜,十分不智。
“清点城中财货,酌情分赏攻城军士。然后重申一遍军纪,未有命令,不得扰民。”邵树德下令道:“回鹘王宫中诸宫人,朕一个不要,尽数赏赐有功将士。”
秘书郎崔棁运笔如飞,将命令记下。
缴获的财物主要是棉布,应该是从西州、伊州等地运过来的,充作亦都护北巡时赏赐诸部之用。
在回鹘社会中,棉布是主要交易货币。
宋代使者至龟兹,记载:“国城有市井而无钱货,以花蕊布博易。”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四尺长、一围宽”的粗棉布,上盖回鹘可汗的印章,充作一般等价物。棉布变旧后,隔七年洗干净,重盖印章。
后世曾出土一份高昌回鹘的以回鹘语书写的买卖文书契约,上有:“猴年(回鹘纪年)腊月初二,我铁特迷利格、喀喇·不花两个人因需要开支,而把名叫库特鲁赫的女人卖了,从库特鲁赫·铁木耳那里得到了一百五十(个)粗棉布……”
当然,粗棉布只是使用量最广泛的货币。在回鹘社会中,中原来的绢帛价值更高,往往充作高额结算货币——在这点上,中原完全是反过来的,绢帛的售价远低于棉布。
以上主要是内部贸易,在对外贸易中,棉布就不能用了。回鹘人使用的是唐朝铜钱、萨珊银币以及中原绢帛,与中亚当地人进行贸易,包括敌国喀喇汗。
邵树德将棉布赏赐给军士们,大伙是乐意接受的,因为真的比绢帛值钱,虽然这玩意已经降过一轮价了——因云南棉布大举涌入中原,价格暴跌,今年才刚刚回升了一点。
“让降顺之部落首领来见朕吧。”邵树德又道。
“遵命。”在一旁侍立的韩全诲立刻遣小黄门前去通传。
不一会儿,以阿啜为首的数人入殿,大礼参拜道:“参见天王。”
“缘何喊我天王?我并非仆固俊。”邵树德用回鹘语问道。
“你就像我们所期待的太阳神和月亮神一样的光明之王,我们的圣明天可汗。”一人说道。
这话一股子摩尼教的味道,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布思。”
这个名字应该出自拔悉密部,算是北庭土著之一了。
“有多少部众?”
“有两万人。”
其实没这么多了,被王彦章祸害之前差不多是这个数目,但追击厮杀一番后,最多还有一万六七千。
“为何愿降本汗?”
“大汗乃草原真主。与大汗相比,仆固氏、药罗葛氏、阿跌氏都算不得英雄。”
“回鹘铁律,非药罗葛氏不能称汗,我是汉人,也当了大汗,你当真愿降?”
说到这里,邵树德突然响起了鹃娘。当初把她嫁出去时,太子还闷闷不乐许久。
鹃娘不就姓药罗葛么?唔,有点失策了,早知道就不收为义女,给太子留着了。
“大汗乃开创新国,便如当年骨力裴罗建立回鹘一样,无需遵循非药罗葛氏不能称汗的规矩,自然愿降。”
“既如此,我授你夷离堇一职,仍居蒲类海。”邵树德说道:“不过,值此用兵之际,你需征集丁壮,为我征战。”
“谢大汗。”阿布思欣喜再拜。
“天生英明无上可汗,你的国土东到大海,西至阿尔泰山,在你幸福的统治下,无论是圣峰八河,还是别失八里(夏都)、高昌(冬都),都将载歌载舞,称颂赞美。”又有一人上前说道。
“你叫什么?”邵树德问道。
“可萨部的阿里骨。”
“你是可萨部的,那么当初为何没投靠庞特勤?”邵树德奇道。
回鹘其实是分核心部族和外围部族的。
以药罗葛为核心的内九姓(后期加了阿跌氏,变成十姓)是回鹘正统自己人,以仆固、同罗、浑、契苾、葛逻禄等为外九姓,说白了就是外围臣服于回鹘可汗的部落,毕竟一个草原帝国不可能仅仅只有一个人种或民族。
可萨是内十姓之一。
西迁之后,因为可汗还没死,庞特勤在焉耆自称叶护,仆固俊名义上也臣服于他,“众至二十万”。一般来说,回鹘核心十姓的人都跟姓药罗葛的庞特勤混了。
“昔年回鹘灭亡,一部南下唐境,一部东归契丹,一部南下甘州,一部西迁,其实还有人没走……”可萨解释道。
原来,回鹘汗国西部靠近阿尔泰山一带,有许多部落没走(可能还混有部分黠嘎斯人),他们被仆固俊羁縻统治,听命于高昌,可萨部(只是整个可萨氏的一部分)也在其中——这部分人在辽时被称为“粘八葛”,后来与西迁的鞑靼融合,可能还有一部分高昌回鹘北上,演变成了“乃蛮”。
“你还有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只有三千兵。”阿里骨苦笑道:“部落被大汗的兵马抄了,我在西州听闻,连夜遁回,不意又遭到折将军迎头痛击,遂降。”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你部丁口已为大军俘虏,朕也不好随意要回,不过可以把你的亲族家人发还。”
“谢大汗。”阿里骨大喜。
“朕授你达干(将军)一职,以后就带兵为我征战。只要建立功勋,女人、牛羊总会有的。如果抢到财物,朕为你做主,把丁口赎回来。”
“遵命。”阿里骨应道。
这两人之后,邵树德又接见了几个首领,兵马其实都不多,惨兮兮的。
邵树德慰勉一番,分授职务。
这样一搞,他的画风也有些变了……
身边一堆梅录、达干、夷离堇、林牙,渐渐把汗国的职务填充了不少,如果此时在北庭立国,这个还有些简陋的朝廷骨架竟然可以粗粗运转了,当然是以草原汗国的方式运转。
简单来说——
阿啜梅录是他的王庭宰相,与各部落打交道,还是负责老本行,主管财税。
阿里骨是汗国中枢的将军,指挥着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如果他威望足够高,也可以指挥汇合而来的部落兵,回鹘汗国时代就是如此。
阿布思等人是夷离堇,有自己的部落,臣服于大汗。
艹,他这个大汗越来越正宗了。
平定西域之后,得把他的汗庭与即将改革的北衙枢密院、理蕃院融合一下。更准确地说,得把他在草原的资产与中原的资产进行重组,合二为一——这两份家业,都是我挣下的,不如互相换股,合并上市。
首领们离去之后,城内又有摩尼教僧侣来访。
邵树德本不是很感兴趣,但耐着性子与他们聊了聊。
他们之所以态度大变,可能是被武夫滋扰了。毕竟这个年头,是个人都知道寺庙有钱,不敲骨吸髓一番是不可能的。
但邵树德还是接见了他们的拂多诞,因为在进攻西州及其他地方的时候,有可能用得上。
再者,他现在需要尽快稳定北庭的局势,原因是离冬天不远了,再打来打去,这个冬天怕是要饿死冻死不少人——肯定冻饿不了他的大军,因为他们有牛羊,这会已经在抓紧养膘,且军队是暴力机器,可以抢掠补充消耗,但如果百姓大面积饿死也不是个事。
摩尼教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不小,如果他们愿意相助,在大军的威慑下,还是比较容易取得表面上的臣服的。
摩尼教拂多诞走后,又来了佛教法师。
这帮人更是无耻,还送了一些敏感的礼物。邵树德看到后,无力拒绝,心照不宣地收下了。
“若果如法师所说,毗伽可汗连遭失败,高昌人心惶惶,朕就放心了。”邵树德说道。
西域的僧侣与中原大不一样。他们在社会上控制着大片田地、商铺和庄客部曲,在政治上深入参与各项大政——或许不直接参与,但间接影响是肯定的。
“过几天你随朕南下吧。”邵树德说道。
王彦章部已经南下了。
庭州附近的兵马明天再休整一日,后天就将南下,加入到围攻高昌的行列。
邵树德要比他们晚一些,因为他在等西北边的部落首领来拜见。
朱瑾西进后,打了几仗,随后不断招抚,渐有部落首领愿降。
他现在已至故大漠州都督府(今阿勒泰)一带,这里理论上都是高昌回鹘的领土,当地部落向高昌臣服。但实际上是墙头草,立场很难说。
朱瑾至今还未碰上葛逻禄人,但邵树德觉得他只有四千战兵,有点少了,于是令王建及、贺瑰二人率四千骑北上增援,顺便压服各个部落,令其来降。
打仗只是一方面,建立自己的秩序,才是最关键的。
高昌回鹘世系
很遗憾,高昌回鹘并没有史书遗留下来。
我认为当初可能是有的,因为后世出土了大量回鹘语文书、契约残片,为我们研究高昌回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这些资料如今有的存于我国博物馆,有的在法国、德国,万幸,可以让我们抄录研究。
先从回鹘西迁讲起吧。
回鹘被黠嘎斯汗国突袭灭亡后,部众星散,大致有几个去向。
(1)东部草原的部分回鹘人投契丹,融入契丹,比如述律部,阿保机之妻月理朵就是回鹘人。
(2)一部分被乌介可汗带着南下唐境,为刘沔击破,部分被杀,部分被俘,部分逃窜,后来又内讧,被黑车子室韦吞并。乌介可汗与其弟也死在这一阵。
(3)一部南下甘州,成为甘州回鹘。甘州回鹘历史上被西夏所灭,一部分人逃入青海,成为黄头回鹘,就是裕固族的前身。
(4)一部分人,主要是西部草原的没走,或者走到阿尔泰山一带,停下了。这部分人被高昌回鹘羁縻统治,后来与西迁的鞑靼融合,最终成为乃蛮部。
(5)一部分人西迁,主要是庞特勤,下面重点讲讲这一部分。
庞特勤逃到西域后,其实人马不少,史载有20万众,但人心不齐,各怀鬼胎,成分也复杂得很。
简单点说,就是以药罗葛氏为首的回鹘内十姓,与仆固为首的回鹘外九姓,隐隐分为两个阵营——但并不绝对,大体上还是遵从习惯,听庞特勤的,包括仆固俊也是。
唐宣宗大中十年(856)前后,在反复确认可汗已死后,之前一直自称叶护庞特勤迫不及待称汗。
但他没撒泡尿照照镜子,你有那个威望吗?回鹘内十姓直接不干了,爆发了内讧,一部分人向东投靠归义军。张议潮害怕这些回鹘内十姓勾连沙、瓜二州的回鹘,于是把他们送到了甘州——当时甘州回鹘名义上臣服于归义军。
仆固俊看到庞特勤那伙人内讧,找到了机会,自立门户,随后与安西回鹘(以内十姓为主)大战。
但他在世时,战绩并不怎么样,且还面临着吐蕃的压力,地盘不大,大体上是西州、北庭一片,且北庭还经常易手。
仆固俊死后,其继承者仍然自称“仆固天王”。
所以,后来在乾符年间东进攻打归义军的“仆固天王”究竟是不是他本人,很难说,我倾向于认为不是。
仆固俊的第一位继承者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但他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在位期间,极大打击了安西回鹘。890年那次西征,就是他亲自带的兵,一举占领焉耆、龟兹,把安西回鹘赶到了葱岭以西。
他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但大概率是900年以后,因为北庭城就是他下令修建的,从890-900年或稍晚,他仍在关注这座城。
但不太可能活到910年后,因为他活跃在874年之后,那时候应该已经有一定岁数了,,我就算25-30岁,那就是845-850年出生,以草原人的寿命,到910年时已经55-60岁,到书中的时期(914),更是六十多了,可能性较小。
另,从后世吐鲁番出土的残片,我们还知道——
“在幸福的土猴年(948)9月24日……我们的圣明天可汗仆固天王(tangribugu)坐上了kulbilga天王宝座的第二年,我们心中怀着一种……”
(以上这段话里的名字原文是回鹘语或突厥语,我打不出来,将就看看。)
从这里可以看出,土猴年(948),一位新汗(名字不详)登上王位,称仆固天王——tangribugu,直译就是腾格里·仆固。
之前的大汗名叫毗伽(kulbilga),死于947年。
“幸福的火羊年(947)二月初三……kulbilga天王……在位时,其统治范围东自沙州(Sachiu),西达奴赤·拔塞干(NuchBarsxan,其实就是伊塞克湖)。”
现在可以推断出:毗伽可汗(?-947),很可能是高昌回鹘第三或第四代可汗(不确定……)。
由于资料一片空白,书中把他作为第三代可汗。依据他死的年代推断,他的出生日期为890年比较合理。
当然,也有可能中间还有一位可汗,毗伽是第四代。这都是有可能的,本书没采用,因为我懒得为他想个名字。
第八十二章 出来吧!
八月初三,飞龙、金刀、飞熊、铁骑等军次第南下,经独山守捉城南下,越过天山垭口,进入到了吐鲁番盆地。
邵树德在当天晚上接见了来自沙陀碛(今古尔班通特沙漠)及更北边的几个部落首领,慰勉一番,分授其夷离堇之职。
这些部落实力都不强,大的一万人,小的只有一两千人。听闻曾有一个大部落,可出兵五千,但被朱瑾趁夜偷袭给剿了。理由是需要筹集牛羊杂畜过冬,不如挑最大的打,再让小部落畏惧,进献一批,则库藏丰盈矣。
现在一算,陆陆续续投靠过来的部落人口有六万多了,缺点就是男丁较少,难堪大任。
八月初四,邵树德离开了庭州,带着银鞍直七千余人、铁林军骑兵两千、蕃兵八千,直奔西州而去。
而此时高昌城内,第三代仆固天王毗加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办才好。
偰元助坐在胡床上,轻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君臣二人面前的桌桉上,摆着一份用汉文书写的请罪表,表上已经盖了亦都护的宝鉴,以及“大福大回鹘国中书省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
“大福大回鹘国”就是高昌回鹘的大名、正式国号。
国君、宰相都用印了,那么意味着这份请罪表已经生效,唯一的悬念就是何时发出去了。
“大汗可已作出决定?”廉右问道。
他与偰元助一为左相,一为右相,是可汗的左膀右臂。
而且,作为国中少有的诗书传家的豪族,他们也颇有能力,治理国家井井有条,深孚众望。
在场三人,可以说代表了整个大福大回鹘国。
“北庭是否真的完全丢失了?”毗加问道。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在位不过数年,雄心壮志自然是不缺的。不然的话,也不会亲率大军,东进尹州,与夏人大战。
但是结果十分惨澹。三场战斗,三次可耻的失败,上万勇士丧命于沙漠山岭间,让他的地位受到了极大的动摇。
“纵然还有残军在抵抗,也坚持不了几日。夏军三十万,即便是号称,十余万人总还是有的,而北庭的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足十万,如何能抵挡?”廉右摇了摇头,说道。
他有些叹息。
当初安西回鹘尚未分裂时,有众二十万,那会应该是他们最强盛的时候。奈何内斗了这么多年,实力已是大衰。整个大福大回鹘国,也不足三十万人,还折掉了北庭、尹州,光靠高昌、龟兹、焉耆等地,基本是顶不住了。
“那高昌是否还能守住?”毗加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大汗想怎么办?”偰元助问道。
毗加神色阴晴不定,显然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挣扎。
其实,不是没有人向他提出过西迁的建议。
他们本来就是从草原上过来的,迁徙是常态,跑路并不可耻。可没想到自己拐弯抹角说了两句,两位宰相却坚决拒绝了,让他匪夷所思。
后来一想,明白了。
他们哪还是什么游牧家族啊?偰氏、廉氏在城外有大量的庄田,自己又读中原的诗书,信奉男耕女织那套,早就不想跑了。
在这个时候,毗加可汗就要嘲笑他们两句了,我好歹还长得像汉人,你们两个自己拿镜子照照,除了衣服之外,哪一点长得像汉人了?
另外一点导致他们不愿意跑的因素,大概就是偰家、廉家都是好多代的摩尼教世家了,教区不跑,他们多半也不会跑。
毗加隐隐听说,摩尼教在西边的日子不太好过,如今这个东方教区似乎是发展得最好的了。在教士们用粟特文写的诸多文书中,大福大回鹘国经常被称为摩尼教“最后的乐园”。
他们舍得跑吗?
毗加可汗信佛,不信摩尼教,现在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帮人挫骨扬灰。
“大汗若想战,那就战吧。”偰元助叹了口气,道:“城内还有军士两万余人,虽然士气低落,并不至于不堪一击。若战事不利,我等自拥你去唆里迷城。”
廉右诧异地看了一眼偰元助。
毗加有些感动,连声道:“还是右相好,还是右相好!不过,这仗该怎么打?”
“全凭大汗自决。”偰元助拱了拱手,道。
“这……”毗加可汗无语。
他这不是没主意了么?想要你们出点妙招的,结果就这样?
他的目光又落道了请罪表上,然后像被烫着了一样,赶忙转开。
传了两代的基业,如何能折在自己手上?没了高昌,还能找到更好的落脚之地吗?
“彭!”毗加可汗一掌拍在桌上,五指屈起,将请罪表抓了个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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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十四年八月初十,高昌城外旌旗如林、冠盖如云。
邵树德在宫廷卫士的簇拥下,巡视四周。
“陛下。”臧都保亲自上前,躬身行礼。
“打得不错。”邵树德简略地评价了句,又问道:“吾儿在尹州?”
“是。”臧都保回道。
他并没有把全部军队都带来高昌,事实上来的还不到三万人,主要原因是补给耗费实在太大。留守后方的部队由赵王邵嗣武等人统率,疯狂转运物资,日夜不辍。
“高昌你准备怎么打?”邵树德问道。
“末将的方略是以打促降。”臧都保说道。
“如何做?”
“其一,可收割城外的粮食,如此一来,必将极大减轻我军消耗,贼军见了,士气也会愈发低落。”
所以说人的适应能力强呢。回鹘本来“居无恒所,逐水草而居,人性凶忍,善骑射”,但在得到高昌这么一份基业后,居然变成二元制国家了。
天山以北基本是游牧,天山以南以农耕为主。他们修缮、扩建了旧有灌既设施,利用泉水、冰雪融水浇灌农田,盛产小麦、大麦、水果,尤其是葡萄,十分有名。
“其二,多抓俘虏,聚于城下,贼人见之必然气沮。”
高昌城不是万能的,它只能保护住在城里的人,但此州有七万余人,住在城里的才几个?
“其三,末将听闻有些军士来自别处,或可遣将率骑军奔袭,抓一些俘虏过来,令贼人知道城池多陷,光高昌孤城,并不能持久。”
西州一地是拉不起太多兵马的,回鹘人之前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北庭、尹州、西州、焉耆、龟兹等地匆忙召集兵马,如果让这些兵知道家乡陷落了,定然军心大乱。
“你打仗是有章法的,放心做吧。”邵树德一听就知道臧都保是明白人,手段也很老辣,深谙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军事原则。
想及此处,他招了招手,正在不远处张望的阿啜、阿布思、阿里骨以及新来的鞑靼人默啜立刻上前行礼。
“去,带上你们的人,到城外游弋。”邵树德说道:“告诉守城军士北庭的情况,一字不漏,通通说清楚。”
“遵命。”几人纷纷应道。
“阿啜,你带人去收割麦子、果蔬。徐浩还在特罗堡,高昌城下,你来当供军使。朕是第一次考验你们的能力,如果这事能做得滴水不漏,将来你可入理蕃院当官。”邵树德又道。
“谢大汗。”阿啜梅录心中欢喜,立刻带人去干了。
他们现在已经形成一个小团体了,以邵树德为核心,阿啜负责财税、后勤转运,阿里骨负责指挥打仗,阿布思、默啜等七八个夷离堇专司提供兵员。
邵树德觉得他们磨合得还不错,接下来如果进一步明晰一下架构的话,效率还能提高。
不一会儿,数百骑离开了营地,绕着高昌城转圈。
“五月,天生英明无上可汗在圣峰会盟,众皆悦附,共推可汗为主。”
“七月,可汗来到北庭。他如同闪电一般,征服了各个部落。”
“他抓住了我们,又放掉了我们。他说,你们拿名果、大饼、葡萄酒献给我,我就接受你们的臣服。”
“八月,北庭诸部为可汗献上建文神武的尊号,没有人不想在可汗幸福的统治下生活。”
“我们宣布,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是东到尹州,西到奴赤·拔塞干(尹塞克湖)的统治者。”
“出来吧,阿斯兰回鹘的子孙们,在幸福的水狗年,献上葡萄酒、大饼,接受可汗的宽恕。”
“没有必要死守。再过一阵子,龟兹、焉耆也要陷落啦,届时你们可没那么容易得到宽恕。”
骑士们都来自北庭诸部,卖力地叫喊着,什么语言都有。有人甚至喊出了自己的部落和姓名,以左证他们话的真实性。
城头之上,人跑来跑去,不断呼喊,已有骚动的迹象。
邵树德见了哈哈大笑。
有些东西,完全是阳谋。他打仗,也从来不搞阴谋诡计,就这个样子,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不着急,慢慢来就是了。
事已至此,回鹘人的压力也是非常大的。他们现在就两个选择,一是出城决一死战,一是直接投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登上了营中搭起的高台,隐约看到城中高耸的寺庙、壮丽的宫殿以及鳞次栉比的商铺。
要不了多久,这都是自己的了。
八月十四,随着第一批从四里八乡抓来的俘虏被押至城下,哭天喊地,回鹘人终于忍不住了。当天午后,城门轰然大开,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出城,列好了阵势。
毗加可汗双眼冒火,在亲卫的扈从下,手持马刀,站到了阵前。
第八十三章 八月丁丑
今天的天气其实不错,气温都没超过三十度,非常适合厮杀。
回鹘人出动了万余兵马,步骑皆有,以骑兵为主。
邵树德在高台上默默看着。
贼人步兵列队花了很长时间,显然不怎么精锐。臧都保派了一队骑兵前去骚扰,不过被回鹘人拦住了。
夏军这边出动近两万人,其中步卒一万三千余,两翼则是六千军属骑兵。而在后阵,还有少许轻骑兵及两千多具装甲骑在休整。
人多欺负人少,这是邵氏兵法核心之一。
马蹄声响起,邵树德一夹马腹,来到了阵前。
他远远看了一眼对面的回鹘人,那个金光闪闪的骚包就是多次出现在公文上的毗加可汗了吧?真是年轻地过分了啊。
邵树德年纪大了,很爱回忆年轻时那种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此时看到充满活力,正在做战前动员的毗加可汗,微微有些羡慕。
但军队乃至国家之间的较量,却是以实力为根基的。
大夏如今就像个一身神力,永不疲倦的年轻人,而高昌回鹘却是个气力衰微,孱弱无比的老年人,与两国国君恰好掉了个个。
“人生短短数十年,又要灭一国。”邵树德抽出茶山剑,高高举起。
军士们立刻欢呼了起来。
他哈哈一笑,看着整齐严整的队列,典型的雁形阵。
说实话,他已记不清与敌人打过多少次阵列野战了。但记忆深刻的还是起家那会,与黄巢打,与京西北诸镇打。
明明只是几千人规模的厮杀,但印象中却像十几万人一决生死那样荡气回肠。
如今他真的能排出十几万人与敌人阵列而战了,但心绪却波澜不惊,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银鞍直三千余人排作先锋,由折从阮统领。
紧随其后的是来自禁军各部的步卒,顶盔掼甲,器械精良。
后阵还有由达干阿里骨统率的近万北庭蕃兵,他们穿着羊皮袄,手持长枪、弯刀等五花八门的兵器,纯粹是来感受战场气氛的,战斗力实在难以恭维。
可喜的是,士气还可以,在看起来非常靠谱的队友的带动下,敢打敢拼了。
战争就是这样。高素质、高水平的军队,被扔进一堆猪队友里面,未必能打出什么水平。素质一般的部队,如果身边全是强军,往往能超水平发挥。
对面的动员已经接近完成。
毗加可能是看到邵树德在阵前,心中有些贪婪,迫不及待发动了进攻。
“去吧!”邵树德大喝一声。
“去吧!”宫廷侍卫们齐声高喊。
“抓住他们!”银鞍直怒吼。
“抓住他们!”天雄、武威、铁林等军将士齐声怒吼。
“抓住他们!”全军怒吼起来,杀气腾腾。
“冬冬……”鼓声连响。
大阵缓缓向前移动,很快越过邵树德,迎向了冲杀而来的回鹘人。
回鹘骑兵的配合恰到好处,他们轻捷地奔向充作先锋的银鞍直,试图用箭雨干涉、动摇他们的阵型,但很快被后阵上来的禁军步卒用弓箭赶走。
不得已退到远处后,骑弓那可怜的威力又无法对银鞍直武士们造成威胁了。软弱无力的箭失落在冷锻钢甲之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看似热闹,却没法造成多少实质的威胁。
毗加可汗气得目眦欲裂。夏人的军阵怎么就像个无处下口的老乌龟呢?
他又带人绕往后阵,试图从夏军侧后方发起攻击,结果迎面遇到李嗣源统率的千余骑兵。
只一个照面,毗加就觉得有些不好。
对面的骑将委实不要命,手持铁槌闯入人群之中,简直万众披靡,与他交错而过的己方骑士,几乎无一幸存。
而跟在他后边的夏军骑士也不是善茬,马槊、铁挝、砍刀,长短兵器连连招呼,打得他们这些以骑射为主的骑兵难以招架。
“撤!”毗加招呼一声,带着两千余骑绕了一个圈,拼死退往后方。
“毗加!”李嗣源大吼一声,舞槌奋击,拍马冲了过来。
毗加根本不敢回头。
今日出城会战,核心战术就是用骑兵袭扰夏人的阵型,造成混乱,然后争那么一线之机——希望不大,但总得争一把试试,万一就赢了呢?
但打了这么一会,他很快发现,夏人和之前在尹州时一样,步兵坚不可摧,靠骑射骚扰难以动摇其阵型,反倒让自己这边被强劲的步弓给撂倒了不少人。
至于夏人的骑兵,他更熟悉不过了,交手次数比步兵还多:绝对不能和他们面对面硬冲,那是找死,唯一的办法是拉开距离游斗,尽量靠弓箭决胜。
于是,他根本不理李嗣源的辱骂挑衅,带着人马就撤往西北方的开阔地重整。
李嗣源追了一会,遭到城头箭失打击,死伤了数十骑,于是不再硬追,骂骂咧咧一番后退回去了。
在正面战场,没有了侧翼骚扰,心无旁骛的银鞍直甲士已经与敌步兵接上了阵。
战斗直接就是一面倒。
回鹘人——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回鹘人,而是汉人、吐火罗人、吐蕃人、羌人以及谁也说不清血统的人种——被临时鼓舞起来的士气,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之上,没有存在过一刻钟,很快就被快刀长剑给砍了个烟消云散。
银鞍直武士的脚步越来越快,驱赶着已经喧哗声四起的敌人步兵向后卷去。跑得慢的直接就是一刀,直杀得回鹘人心惶惶,自相践踏,军阵已然大崩溃。
“抓住他们!”从后方赶上来的禁军步卒焦急大喊。
“抓住他们!”银鞍直甲士哈哈大笑,手里刀枪不停,肆意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城头落下了密集的箭失,还有间歇发射的强弩,夏军追击的脚步为之一缓。
毗加可汗借此掩护,仓皇奔进了城门。
有夏军骑兵不顾伤亡、冒着箭失追击上来,守门士卒见状,步弓齐射,连夏人带自己人一齐扫倒,然后迅速关上城门,将哭喊连天的己方军士关在外头。
“哈哈!”与邵树德一起上高台观看的将官们齐声大笑。
就这点本事,怎么敢野战的?
游牧民族的战术,从来都不是以正面厮杀为能。邵树德本以为,毗加应该果断放弃高昌,跟他打游击呢。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愿舍弃掉自己的家业,到野外去当一个传统的游牧酋豪,带着部众来与夏兵厮杀。
那样的话,邵树德还得分派各路人马,不断捕捉他的踪迹,绝对不是一两个月能搞定的。甚至于,如果他逃得足够远,藏得足够好,光追击赶路可能就要几个月,下雪前绝对无法料理干净。
舍不得自己的宫殿、农田、牧场和果园吗?那就没人能帮你了。
“贼众溃矣,这就杀进城去,抢了回鹘太后、皇后献予陛下。”马嗣勋大笑道。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笑骂道。
众人亦笑,神气昂扬。
而在城下,诸部兵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开始强攻城池——大胜之际,不趁势攻一波城池,岂不浪费了良机?
起居舍人刘朐下了高台,坐到桌桉后,摊开纸笔,开始记录:“建极十四年八月甲戌,帝亲统六军,于宁戎驿下寨,旗垒相望。”
“是日,诸将请战,皆曰宜速攻之。”
“都将臧都保进言,蕃寇在城,王师在野,攻战之势,难缓于寇围;飞輓之勤,实劳于人力。今秋稼将登,请收为军粮,以堕蕃寇士气。帝嘉之,遣梅录阿啜择蕃兵三千,日夜刈之,勿令遗之原野。”
“戊寅,悉驱西州百姓于城下,扬言以之攻城。蕃寇知之,皆顾其家,咸无斗志。未初,贼众万余勉力出城,为王师所破,将卒溃散。毗加单骑奔入城中,由是丧胆。”
“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请攻城,掳高昌太后、王后以献,帝虽作色,然心德之。”
写完之后,待墨迹晾干,便轻轻合上,收了起来。
这种东西,原则上不会给圣人看。
而且,今上似乎对记录的这些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他早年曾起意要看,史官不让看,便作罢了,后来再也没提过这些事。
到底是打下偌大江山的马上天子,我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汉子。你如实记录就行,爱咋写咋写,都没关系。
刘朐自认为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有千钧之重,不会乱写。当然,有时候也会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但一般而言,不会偏离事实太远。
“冬冬……”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上万蕃汉将士舍生忘死地冲向了高耸的城墙,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回鹘军士在城头目睹了大败,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
,差点被摸上城头的夏军站稳脚跟。后来虽组织人手将夏人杀戮殆尽,但自身的伤亡也不小。
军士们的士气只是一方面。
事实上,城内官员、军将、世家、僧侣们的态度,同样很重要。
自尹州以来,已经吃了三次败仗,今日是第四场,败得尤其惨,丢了上万人马。到了这个地步,毗加的地位其实已经及及可危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高昌城内,他将面临巨大的反噬。
第八十四章 慕阇
从八月十四大胜以来,夏军一连攻城数日,高昌城内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十九日,毗伽可汗在王宫内召见两位宰相:偰元助、廉祐。
他已经没别的人可商议了。
偰、廉两家祖上虽是东突厥,但在回鹘时代就是著名的汉学世家。入高昌之后,因为本地的农耕环境,两大家族如鱼得水,更是专心治学,渐渐成了仆固家族处理国政的重要帮手,关系密切得很。
毗伽可汗思来想去,城内确实没几个人可以给他参谋,就左相、右相最合适了。至于那些部族首领,一个个蠢得要死,不是已经胆寒,意欲投降,就是叫嚣着继续死战,正常人很少。
两位宰相抵达时也是满面愁容。
事已至此,基本没什么好办法了。如今该考虑的,其实是怎样输得更体面一些,最大程度保存己方的实力。
只有活下去,才谈得上未来。
“大汗你这是……”偰元助看着推过来纸笔,心道莫不是再让我写封请罪表?只是,这会又不是数日前了,现在写怕是晚了。
“偰相精于词道,就由你来执笔吧。”毗伽可汗说道:“先陈诉一下冤情。”
说罢,细细解释了一番。
偰元助点了点头,示意他听懂了。
大体上是写大福大回鹘国并不是有意抗拒天兵,实乃国中情势复杂君王颇受掣肘,且被小人蒙蔽,铸成大错。
只是,写这段时他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就是大福大回鹘国的可汗吗?出了事就往臣子身上推,拿人来当替死鬼,像话吗?
“后面再写下,本汗愿献北庭、伊州予大夏国,自去尊号,永为臣属。另奉币帛若干、乐伎八人、舞姬十六人。”毗伽可汗继续说道。
偰元助遣词造句,落笔不停。
“够了吗?”见偰元助停了下来,毗伽可汗忍不住问道。
“臣不知,唯大汗马首是瞻。”偰元助说道。
廉祐看了他一眼,暗道偰元助明明是国丈,却明哲保身,大福大回鹘国确实危矣。
旋又想到他姐姐还是太后,廉家也是高昌大族,若夏主兴师问罪,怕是很难摘出去,瞬间又很沮丧。
“你怎么能不知呢?”毗伽可汗一急,抓住偰元助的手,道:“快想想办法。”
偰元助叹了口气,道:“先遣人至夏营走一遭吧,探探风色再说。”
“也是。”毗伽知道自己心急了,又坐了回去,但依然神思不属。
“可汗打算遣何人出城?”偰元助问道。
“先让火山奴伯克走一遭吧,他惯常出使各方。若不行,再换人。”说完,他看向偰元助、廉祐二人,意有所指。
伯克是回鹘时代的一种官职,早期称匐勒(ber),乃王公贵族之意。在回鹘后期,词尾变化了一下,称伯克(beg),意思没变。
如今高昌回鹘就称王公贵族们为“伯克”,逃到葱岭以西的安西回鹘也这么叫。这个词后来被中亚人借去,使用范围十分之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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偰元助、廉祐二人出了宫城后,心事重重。
“廉相,不如到我府上坐坐?”偰元助突然说道。
“也好。”廉祐点了点头,然后上了他的马车,往偰府而去。
他俩其实关系尚可。
出身差不多,不是回鹘人,而是突厥种,又都信摩尼教,与回鹘王族仆固氏其实不太是一回事。
他们高鼻深目、卷发、蓝眼睛或绿眼睛,长相与时不时从西边过来的波斯人差不多——在元朝时,他们被称为“色目人”。
而回鹘王族及大部分贵族呢,长相与汉人无异——即便到了11世纪,从夏都(庭州)西大寺回鹘王族的供奉画像来看,依然是以黄种人为主。
至于高昌本地的百姓,则比较复杂。有吐火罗人后裔,有草原上过来的诸族——这部分其实也非常复杂——有汉人、羌人、吐蕃人、吐谷浑人、党项人甚至其他不知名的小族,复杂得让人头疼。
毕竟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乱得可以,汉人、匈奴、突厥、回鹘、吐蕃等等,谁强大了都来艹一番。
而来都来了,会没有人留下吗?尤其是吐蕃这类喜欢征服异族,然后搞一波流战术的国家——敦煌那边甚至有来自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南的部族,不都是吐蕃人造的孽?
所以,高昌土著多半已分不清自己流的是谁的血了,或许兼而有之吧。
偰氏、廉氏其实有点看不起本地的汉人。因为他们的汉学造诣是那些汉人远远不能比的,那些人甚至连汉话都不会说,更不一定知道自己祖上曾是汉人,而偰氏、廉氏却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伱让他们如何瞧得起?
马车辚辚驶过街道,很快进了偰府。
刚进入正厅,廉祐就一怔,因为他在这看到了一个熟人:凡达克汉名米志达,粟特人,摩尼教东方教区慕阇(主教)。
“这是……”廉祐看向偰元助问道。
“听闻廉相与火山奴伯克相好?”偰元助还没说话,米志达就先开口问了。
廉祐向米志达行了个礼,道:“是。”
“我要出城,能否安排一下?”米志达问道。
“为何?”廉祐一惊。
怕破城后被杀?不对吧。若教区没了,他就算还苟活于世,又有何用?
“为了热海之事。”米志达也不隐瞒,直接说道。
偰元助在一旁没说话,显然是知情者。
“热海?”廉祐一头雾水。
“热海那边有二十万帐突厥种,这事你知道吧?”米志达问道。
廉祐点了点头。
他是大福大回鹘国的左相,当然知道。热海(伊塞克湖)那边确实有许多突厥种部落的存在,但未必有二十万帐之多,这显然是夸大之语。
这些部落曾在仆固俊、庞特勤之间摇摆。在安西回鹘大败,连续丢失焉耆、龟兹两大重镇后,热海一带的突厥种便归降高昌回鹘,但其实只是羁縻统治,每年象征性收点贡赋,偶尔会帮高昌这边打仗,如此而已。
廉祐还知道,这些突厥种是墙头草,谁强他们跟谁,没有任何节操。如今高昌回鹘被夏国打得这么惨,热海的突厥人很可能会再投安西回鹘,背叛他们。
“最近有很多人去热海活动啊,你懂的,西边来的教士。”米志达说道。
他这样一说,廉祐算是明白了。
热海突厥人信仰摩尼教很多年了。事实上,自从在发源地波斯被大肆迫害之后,摩尼教徒就一路向东,康居(撒马尔罕)、大宛(塔什干)等地一度成为摩尼教的中心。像高昌回鹘这类东方教区,都是后来开拓的了。
慕阇今日说这话,廉祐便有点明白了,事涉信仰,确实不容退步。
而信仰,是需要世俗武力为后盾的,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影响甚至投靠强大的世俗君王,以维系自己的教众。
历史上毗伽可汗统治末年(947),热海的突厥人仍然向高昌回鹘效忠(见前文单章,幸福的火羊年……),但在960年,热海二十万帐突厥集体改宗绿教,从此脱离了高昌回鹘的统治。
“慕阇想依靠夏主的力量稳固热海的局势?”廉祐问道。
“热海二十万帐突厥之所以向大福大回鹘国效忠,全是前两代仆固天王的功劳。若无二十年前那场大战,一举击溃安西回鹘大军,勇夺焉耆、龟兹,兵压葱岭,他们会背叛安西回鹘,投靠高昌么?”米志达问道。
廉祐无语。
说穿了,这个世界终究是看实力的。
回鹘汗国还在时,势力延伸至阿尔泰山西侧,很多部族包括葛逻禄人都投靠了过来,甚至就连剑河(叶尼塞河)流域的黠嘎斯人都曾经臣服于他们。
回鹘汗国灭亡后,庞特勤率众西迁,一度有二十万兵,在击败吐蕃,令其向南收缩后,庞特勤、仆固俊就是西域最有实力、最有号召力的两位君王。
随后两雄相争,仆固俊的后人战胜了庞特勤的后人,成为西域最耀眼的存在,拥有高昌、北庭、焉耆、龟兹、伊吾五座大城,三十万人口,可出十万丁壮,声威一时无二。
但草原部落最现实不过。你强,我投靠你没问题,可你一旦衰弱了,我即便不取而代之,也要另寻他主。
这是草原铁律,由草原恶劣的环境所决定。忠心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十分奢侈的东西,真的忠心不起,很容易让部落陷入灭顶之灾。
“大福大回鹘国,真的不行了么?”廉祐有些茫然。
“你都是做到宰相的人了,不要感情用事。”米志达皱了皱眉头,说道:“连吃败仗,都城被围,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起一场大风沙,把几万夏军全埋葬了么?我告诉你,即便真有这事,只要夏主没死,且不服输,早晚能带来更多的军队。他有力排众议、说一不二的能力,不会败一场就没机会了。”
“廉相,其实——遍观史书,中原王朝初开之时,经常打到西域来。”偰元助突然说道:“我辈读书人,或该顺应天时,以迎真主。大福大回鹘国,运气太差了,摊上了这么一个时候,已然回天无力。”
“我答应你们。”廉祐叹了口气,道:“希望夏主是个宽仁之辈吧。”
“他要统治西域,总得有熟悉民情、薄有威望的地方豪强相助,方能成事。”偰元助说道:“君勿忧也。”
第八十五章 往事
或许是不欲太多人知晓,八月十九日夜,火山奴伯克一行人由吊篮悄悄放下,低调入了夏营。
邵树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搜罗而来诸多回鹘文籍——当然,他只会说话,不懂文字,还得理蕃院的人帮着翻译。
“让使者进来吧。”接到种彦友的禀报后,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将火山奴一行人引了进来。
色目人、色目人、还是色目人……
邵树德突然有些好奇,当初仆固俊到底有多少人马?莫不是三万以下?以至于都开国称制了,但主体民族却未必是回鹘人。
考虑到仆固俊最窘迫的时候,被九姓鞑靼背叛,手下只有西州一地,一度投靠张议潮苟延残喘,或许他的兵是真的不多。
但草原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这片土地有自己独特的政治伦理,草原人有自己的价值观,仆固俊最终居然还能集众,恢复实力,甚至趁着张议潮入京的机会,反噬归义军,从他们嘴里抢下了伊州。最终在他去世时,掩有西州、伊州、北庭三地,都高昌。
他的继任者虽在中原名气不显,但显然能力很强,整合三州之地,然后西伐,大败安西回鹘(亦称龟兹回鹘,因庞特勤在焉耆称汗而得名),将国土大大西扩。
草原可汗,简单粗暴点说,其实就是滚雪球。
你强,别人就愿意加入你,尊你为大汗,为你摇旗呐喊,出兵打仗。
你弱,别人就想取而代之。正如回鹘人趁着后突厥势衰,灭了突厥末代大汗,建立草原帝国一样,葛逻禄人曾经也想试一试,但试试就逝世,被回鹘打得抱头鼠窜。也就他们跑得够远,还有点统战价值,最后臣属于回鹘,不然多半完蛋了。
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西征以来,横扫北庭。数月之间,在天山以北的名声已然是“大大滴”。再发酵一段时间,等到明年,估计名声还要更大,雪球就可以滚起来了。
“使者在高昌官居何职?”邵树德问道。
“御史大夫。”火山奴虽然极力想要不卑不亢,但在看到帐内大群银盔银甲的武士后,还是有点紧张。
武人穿不穿盔甲,给人的压迫力是不一样的。
况且这支部队在几天前的战场上大发神威,仅仅三千余人,就打得回鹘步兵狼狈而逃。军中传言他们“箭矢不进”、“刀枪不入”,或为虚言,但怎么说呢,应是一支难得的精兵。
对他们,火山奴觉得应该保持足够的尊敬。是的,我不是怕,只是尊敬他们。
“可是来递降书的?”邵树德问道。
“……”火山奴。
不过他也是多次出使的人了,经验丰富,什么样的君王没见过?况且,在出发前,左相廉祐、慕阇米志达已经和他交代了很多事情,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夏主如此开门见山,那他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于是,只见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夏天子若想要高昌,却也不难。”
“说吧,什么条件?”邵树德的目光仍然落在面前抄录好的文书上,看起来谱很大,很不礼貌。
“夏主想怎么统治高昌?”火山奴问道。
邵树德放下了文书,看了眼使者,道:“伊州、西州、庭州为前唐正州,将来也会是正州。至于其他地方,朕还要再看。”
火山奴一愣。
夏主只提了伊州、西州、北庭,对焉耆、龟兹却只字未提,这可都是大福大回鹘国的土地啊。另者,他会怎么安排高昌本地大族呢?
“朕富有四海,重心始终在中原。西域之地,还需要德才兼备之人帮朕看着点。”邵树德又道。
火山奴一听,心中松了口气。
这话虽然说得含糊了一点,但话里话外已经暗示了很多。大夏国的重心在东边,对西边力不从心,短期内还好,时间一长定有事端。若无本地代理人,定然无法持久。
至于这本地代理人是谁,还用说吗?只能是他们高昌的贵族了。
既如此,目的便达到了。政治,有时候就是这么赤裸裸,说穿了就是如何分肥,没甚稀奇的。
“回鹘西迁已七十余年,苟延残喘至今,已是侥天之幸。”火山奴突然叹了口气,然后直接跪下,道:“愿奉无上可汗为主。”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随从,见有一人未拜,奇道:“汝何人耶?”
“拜见大夏天子陛下。”米志达上前躬身行礼,然后说道:“我乃摩尼教慕阇米志达。”
“你不愿降?”邵树德问道。
“今日既来得营中,又怎会不降?”米志达苦笑一声。
“那定是还有条件没能满足,说来听听吧。”邵树德手一挥,让宫人给众人上茶。
“陛下明鉴。”米志达想了想措辞,问道:“陛下可知庞特勤?”
“自然知晓。”邵树德说道:“庞特勤率众西迁后,于焉耆称汗,但只是昙花一现。数十年来,西域与中原消息不通,偶尔传过来一些,也讹误甚多,君定能为朕详解。”
米志达又行一礼,道:“庞特勤于唐宣宗大中年间得知回鹘末代可汗死讯,故于焉耆称汗,国号‘大回鹘’,中原或称之为安西回鹘、龟兹回鹘。大中十年(856),庞特勤向唐朝请求册封,唐廷准允,并派出使节西行。然仆固俊暗中派人拦截使者,劫夺印信、册书,此事未成。”
“后来怎样了?”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前面这些,长安都有记录。甚至还二次派出过使者,但使者走到半路,推说有人拦截,无法抵达,便回去了。
“后来安西回鹘内乱,一部分人东奔,投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议潮惧其勾连瓜、沙回鹘,于是将这部分安西回鹘迁往甘州,与甘州回鹘合流。”米志达说道:“陛下已讨平甘州回鹘,当知这段往事。”
“继续说。”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
“安西回鹘内讧之后,又面临仆固俊的侵攻,庞特勤遂率众西行至碎叶,建立衙帐。因其为回鹘王族药罗葛氏出身,身份尊贵,故得到诸多部族拥戴。”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但他有自己的判断。庞特勤真靠自己血统得到那么多部落拥戴?恐怕半真半假。一定是军事进攻与政治统战两手并行,方有此成果。
“庞特勤在葱岭以西势不可挡,曾击败波斯,取得了怛罗斯人的归顺。”米志达继续说道:“又获得葛逻禄人效忠,随后不断扩张,到他死之前,除葱岭以西的大片地盘外,在东面还有西半个北庭及焉耆、龟兹、疏勒等地。”
“庞特勤哪一年死的?”邵树德问道。
米志达摇了摇头,道:“不知。大约在前唐僖宗时期。他死前,将国家分给了两个儿子,众上尊号毗伽·卡迪尔汗。”
“庞特勤建立的这个国家,还能称为回鹘人的国家吗?”邵树德又问道。
“回鹘人征服了这些部族,又融入了这些部族,我只能这么说。”米志达回道。
邵树德微微颔首。
其实,就像蒙古人征服了欧亚大草原上的诸多国家、部落一样,最终因为人数稀少,都被同化了。
远的不谈,就眼下的高昌回鹘,早晚也要被当地人同化,甚至同化就在进行时。
“庞特勤死后,长子巴兹尔在碎叶称汗,众上尊号阿斯兰汗;次子奥古尔恰克在怛罗斯称汗,为卡迪尔汗。阿斯兰汗这个尊号引起仆固天王的不满,双方于唐逊帝大顺元年(890)爆发战争,阿斯兰汗战败,丢失了龟兹、焉耆等地,北庭及热海的部落也顺势归降仆固天王。”
“再后来,因为双方关系紧张,且葱岭以西战乱不休,消息比较混乱。只知道前唐大顺四年(893),波斯人攻破怛罗斯城,卡迪尔汗的妻子、部众被俘,后来迁都疏勒,又续娶兄长妻子,收留了侄子侄女。他们一直在与波斯人打仗,年年不休。”
听完这一席话,邵树德站起身来,走到挂在帐中的地图前,仔细审视。
“他们现在信什么?摩尼?佛陀?还是别的什么?”邵树德扭头问道。
“奥古尔恰克遵循回鹘传统,信仰大萨满。”米志达回道。
邵树德又回过头去,继续看地图。
他这个无上可汗,还是大萨满乌鲁克沟通上天给“认证”的呢。看来奥古尔恰克还算传统,只是——他这个名字很不回鹘啊,突厥化的意味很浓,包括他的兄长也是。
再发展下去,整不好这个国家将再无一点回鹘元素,整体突厥化,虽说回鹘与突厥的渊源本来就很深。
“你——”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米志达,道:“能不能去下疏勒(喀什)?这个大回鹘国的都城在疏勒吧?去见下卡迪尔汗,就说朕想要与他一会。”
“陛下,卡迪尔汗很多时候不在疏勒,而在西边与波斯人交战。”米志达有些不愿意,推托道。
“呵呵。”邵树德笑了,道:“你想要什么,朕大概知道。只是,若无殊功,岂有殊遇?你好好想想。”
米志达沉默良久,最终道:“遵命。”
“高昌这边,怎么说?谁来开城?还是径直出来投降?”邵树德坐回了虎皮交椅,问道。
“陛下。”方才一直在旁边充当隐形人的火山奴立刻说道:“我等回去劝一劝可汗,若他愿意,则拥他出来降顺。若不愿意,阿斯兰回鹘的子孙们同样‘拥’他出来降顺。”
“最好快点。”邵树德说道:“朕的耐心没那么多。龟兹、焉耆等地,你们准备怎么办?”
“自以可汗、宰相之命令其降顺。”火山奴说道。
“有把握吗?”邵树德问道:“实话实说,勿要大言。”
火山奴刚想说“有把握”,听到邵树德后半句话后,立刻咽下去了。
邵树德看他那样子,不耐烦地说道:“尽力而为吧。”
“是。”火山奴松了口气,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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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伽可汗收到消息时已经后半夜了,他匆忙起床,准备召见火山奴。
皇后偰氏坐了起来,柔顺地为毗伽可汗整理衣袍。完毕后,轻轻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轻声道:“大汗去忙国事吧。”
“什么大汗……”毗伽苦笑一声,道:“邵贼未必能许我继续做汗。”
“做不做汗又怎样?”偰氏仰起脸,眨着湖蓝色的眼睛,深情道:“只要能与你朝朝暮暮,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够了。”
毗伽心中感动,但他此刻六神无主,没心思继续与妻子腻歪了。敷衍两句后,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匆匆来到前殿。
皇后偰氏则去了后宫中的小佛堂,一脸肃容,为丈夫诚心祈福。
“大汗!”偰元助、廉祐、火山奴一齐向他行礼。
奇怪的是,还有几个官员和部落贵人,谁召集他们过来的?议降这种丢脸的事情,在有眉目之间,如何宣之于众?
“如何?”毗伽可汗目光灼灼地看着火山奴伯克,问道。
“大汗,我等至夏营,虽是夜中,但刁斗森严,法度严整。”
“又有精甲锐士,可以一当百,顷刻间便要攻城。”
“还有许多来自北庭的部落,皆已改换门庭,簇拥在夏主身侧。”
“夏主深孚众望,说一不二,有雄主之姿。”
毗伽愕然,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
“火山奴,你这是何意?”他问道。
火山奴仰脸长叹一声,流下两行热泪,道:“大汗,降了吧。”
毗伽又惊又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质问道:“邵贼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封官了?”
“我等全是为了高昌百姓,断无一丝一毫的私心。”火山奴说道。
“两位宰相呢?你们怎么不说话?”毗伽退到了侍卫身边,质问道。
“火山奴伯克已具陈出使之事。”偰元助说道:“伊州、西州、庭州本为汉地正州,不会留给大汗了。”
“什么?”毗伽怒极,道:“没有西州、伊州,难道要我去龟兹当汗?”
安西回鹘之所以被高昌回鹘击败,最大的原因其实是西州、伊州的农业发展极为出色,为高昌源源不断提供钱粮物资,如果这两地没了,他就是纯粹的落魄草原酋豪,再称不得什么大汗。
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游牧或许打得过农耕,但在面对半牧半耕的政权时,往往难以招架。盖因后者不但有游牧政权所具备的机动性,还有充裕的钱粮物资,理论上来说是碾压性的优势。
大回鹘国或许不是纯游牧,他们在疏勒、碎叶、怛罗斯等地有一部分农耕,但多年战争下来,早就废弃得七七八八,与和平发展且保持一定血性的高昌回鹘不能比,自然落入下风。
“大汗,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廉祐叹道。
殿外涌来了一群士兵。不,看起来似乎更像教众。
毗伽可汗大惊失色,度不能敌,匆忙向后跑去。
“可汗不愿降……”偰元助与廉祐对视了一眼,道:“先开城吧?”
“偰相自做主即可。”廉祐说道。
偰元助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事已至此,装什么装?这般爱惜羽毛,岂是成大事之辈?
军士们快步越过众人,追着毗伽大声呼喊。
身后传来了几声惨叫,毗伽不敢稍停,心中一片通明:若非他们想抓活的,这会早中箭倒地了。只是,他又能逃到哪去?
想及此处,突然间悲从中来,直接弃了佩刀,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而在城池另外一侧,经过短促而血腥的战斗,一群人控制了南门,将吊桥放下。
城门先是羞涩地露出了条缝,然后如同劈开的大腿般,张到了老大,将要害之处完全暴露了出来。夏军蜂拥而上,顺着大道,直插而进。
喀喇汗王朝来历
先放结论:没有结论,因为史学界争议极大。
高昌回鹘的资料已经很少了,但与高昌回鹘相比,喀喇汗王朝的资料更少。
喀喇汗王朝这个概念出现得就很晚,大概在18世纪中叶,由法国学者德吉涅首先提出。
很离谱对不对?这王朝都灭亡几百年了,才有法国人来给他们写历史。
20世纪后,研究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并通过考古得到的古钱币,获得了更多资料。
下面说说几种来历“假说”——请记住,目前说喀喇汗王朝是什么来历的专著,都只是假说,因为资料太少,都缺乏证据。
(1)德国学者普里查克提出的“葛逻禄”说。
普里查克的核心意思大概是:药罗葛氏出身的庞特勤率安西回鹘越过天山,进入葱岭以西,然后被葛逻禄人吞并,葛逻禄人建立喀喇汗王朝。
资料来源是阿拉伯、波斯史料。最主要的证据是阿拉伯学者写的《黄金草原》一书,其他都是地图之类。
(2)法国、中国学者提出的“回鹘”说。
第一位提出喀喇汗王朝概念的法国学者德吉涅和中国学者们,大体支持此说。
核心意思就是本卷第85章的内容,庞特勤率众进入天山以西,征服了葛逻禄人,建立喀喇汗王朝。
中国史料中有关喀喇汗王朝的记载比阿拉伯、波斯史料丰富多了,尤其是与宋、辽等国的外交往来、贸易往来等等,记录比《黄金草原》还丰富。
比如喀喇汗使者入中原时,自称“回鹘”。
北宋时代,喀喇汗使者称呼北宋皇帝为“汉家阿舅大官家”。原因是回鹘王室曾娶李唐公主,回鹘可汗有李家血统,喀喇汗与中原是甥舅之国。
小结:普里查克与中国学者对840年回鹘西迁,庞特勤在焉耆称汗,建立大回鹘国这段历史没争议,争议的地方在于,后来庞特勤或其后人进入天山以西建国后,他们与葛逻禄人,到底谁占主导?
安西回鹘与三姓葛逻禄,肯定是打过的,到底谁赢了,然后建立了喀喇汗王朝?
(3)样磨说。
这个假说的核心意思是:起源于中国新疆的回鹘近支样磨人建立了喀喇汗王朝。
这个假说主要是苏联人在坚持,一直到六十年代还在这么说。但后来,苏联人提得少了,样磨说基本被认为是错误的,但因为缺乏史料,所以只能把这归类为可能性较小的假说。
史料来源是波斯佚名作家写的一本书,叫《编年史与故事汇编》,其中一句提到了“样磨的帕迪沙赫称为博格拉汗”。
样磨的可汗与喀喇汗王朝的可汗汗号一样,就此提出了假说。但缺乏其他证据,所以样磨的可能性极小。
(4)其他还有葛逻禄—回鹘说、处月—样磨说、土库曼说、葛逻禄—乌古斯说等等。
后面这些比起回鹘说、葛逻禄说,因为缺乏史料,大多数证据来源不是史书,而是古代阿拉伯、波斯学者的历史论著中捎带到的某段话。或者来自于有关其他问题专著,但其中某段提到了喀喇汗王朝,证据匮乏,不似第(1)、第(2)种说法史料丰富,证据充沛。
但回鹘说、葛逻禄说都缺少决定性证据,喀喇汗与高昌一样,世系都无法完善,很多大汗的名字甚至是通过考古钱币得知的,但其生平一片空白。
本书采用的是中国学者的说法,一家之言。
第八十六章 大殿
建极十四年八月十九日夜及二十日整个白天,高昌城都处于混乱之中。
混乱的原因是城门突然打开,有部分人叛变投靠夏人,毗伽可汗失去音讯,外加各部思想混乱,有人想战,有人想逃,有人欲降……
曾经在大理发生过的一幕又出现了:有三千余人打开西门出逃,结果严阵以待的夏军弓弩齐发,一茬又一茬地收割着敌人性命。箭矢射完后,元行钦领武威军骑兵上前冲杀,将混乱中的敌人切割打散,夏鲁奇领银鞍直三千甲士、望苴子蛮兵、女真兵收尾,将西门外变成了一副血泊地狱。
另有千余人自东门出奔,先遭到具装甲骑横冲,大乱,贺瑰领天德军骑兵继之,将贼人剿杀殆尽。
二十日白天基本是在全城清剿残敌,又杀千余不愿投降的敌兵。
到当天傍晚,局势基本稳定了下来,全城大安,喜迎王师。
二十一、二十二日两天全城大索,进一步清理藏匿在民间的残敌,兼且收拾尸体、血迹,打扫宫殿。
这几日,邵树德一直在城外与官员们商谈今后的治理。
西域这个地方,打赢其实不是问题,难点在于如何长期稳固地统治。
总不能你如龙卷风一般杀过来,横扫各路牛鬼蛇神,然后走了。没几年,反贼们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将当地局势搅和得一团糟,甚至让已经占领的国土再度丢失。
邵树德对此有点模模糊糊的想法,恰好此时传来消息,于阗大军听闻大夏王师得了伊州,兵进西州,主力转而去攻打龟兹了,刚刚拿下此城。
到这时,他的想法更加清晰了。
穿越者都知道,西域大规模绿化,就在接下来几个世纪。
但这个过程是有反复的。
西域对抗绿教的大BOSS、总后台是高昌回鹘,先锋打手是佛国于阗。
历史上960年,因为穆萨占领碎叶,热海二十万帐突厥集体改宗绿教。
962年,喀喇汗王朝东征于阗,开始了圣战。
他们的体量是于阗国的好几倍,但因两线开战,故屡吃败仗,甚至连旧都疏勒都被于阗攻占。
《布格拉汗传》记载:“异教徒胁迫喀什噶尔绿教徒改宗原教,强迫他们食用狗肉、驴肉、猪肉,以及违反教法,行不义之事竟习以为常,人们又变成异教徒。”
布格拉汗从中亚调兵回南疆后,围困喀什噶尔五个月。于阗守军饥寒交迫,被迫出城迎战,由曲克提热西提统领,双方大战三次。
“战斗激烈残酷,双方伤亡颇大……第三次交战,异教徒大败,落荒而逃……”
喀什噶尔全城老小又一次改宗绿教。
这次围城战,喀喇汗王朝击败了于阗军队,收复旧都,并击败了高昌回鹘的志愿军——高昌回鹘虽未直接参战,但有不少佛教徒志愿南下,参加圣战。
宗教战争持续几个世纪之久,是非常残酷的。当地百姓没有自由选择信仰的权力,一切都由屠刀说话。
以喀什噶尔为例,原信仰佛教,后改宗绿教,于阗打过来后,改宗佛教,于阗败退后,又改回绿教……
这种战争,没有仁慈,只有血腥。最终喀喇汗靠着体量,用长达四十年的消耗战击败了于阗。
邵树德觉得,绿教在西边的崛起,对他统治西域不一定是坏事。
凡事要辩证地看。
当于阗、高昌两地的佛教徒、摩尼教徒面临绿教徒的屠刀威胁时,他们会无比依赖中原王朝的支持。
历史上于阗就多次派人至北宋求援,但宋朝爱莫能助,无法提供任何支持,也没有兴趣提供支持。
如今则不一样……
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做些文章。即当地的羁縻政权在一线抵抗,朝廷在后方提供援助,物资、军队、移民等等都可以。这样消耗最小,且能一步步加强朝廷在当地的存在感,进而完全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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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日,邵树德率众进城,并在宫内大宴群臣,庆祝胜利。
除出征时随驾而来的官员外,邵树德手下的新臣子又多了不少,计有梅录阿啜、林牙火山奴、达干阿里骨等七八名中枢官员,地方部落夷离堇的数量已增加到十五个,如阿布思等人。
就在昨日,他又授偰元助、廉祐二人梅录之职,授率先打开城门的高昌将领仆固大悲奴达干之职。
北庭、西州、伊州等征服地区诸部落,财税方面暂由阿啜梅录负责——另调在洛阳为官的庄敖之弟庄约西行,授梅录之职,与阿啜分掌财税。
各部落大体自治,但一应事务,如草场纠纷、刑狱司法、户口清查、赈济灾民、考学治学等,由偰元助、廉祐二位梅录负责。
调萧阿古只西来,授达干。
各部落定期出兵集训,由萧阿古只、仆固大悲奴二人负责。
阿里骨统率原有的两千人——现已下降至一千六百余——为汗庭直属部队,随驾征战。
基本上,邵树德肯定了降人的功劳,又调来了一些新人,与他们分享权力,共同管理征服地区的部落。
从这些职务分派可以看出,因为北庭、西州这边的部落被打得很惨,统战价值较低,汗庭对他们执行了较为严密的控制。
前草原帝国时代,汗庭中枢的官员很多是吉祥物,权力不是很大。
邵树德现在强化的是他们的权力,其实也是在巩固大汗自身的权威。
如果说当年拉拢横山党项、阴山诸部建立起来的体制与唐朝差不多的话,后来搞出了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则是他对草原统治体系的第一次改革。
那次改革的力度是比较温柔的,且主要针对横山党项,户口统计的工作也多在那些地区完成。现在的野利氏、没藏氏以及东山党项基本已被朝廷吃干抹净,编户齐民。到了这个地步,理蕃院也将进行第二次改革。
乌德鞬山会盟之时,邵树德就与杨爚谈过此事,让他们慢慢完善制度。
征战这些时日,他也参与了政策的制定,如今打算趁着在西域打得较为彻底的有利时机,先搞个试点,看看效果,再决定要不要无限扩大。
其中最敏感的一条就是,派人至各部落核查,确定其实际人口数量以及兵员数量,并登记在册——部落兵,平时务农,战时为兵,暂定为一户出一兵,太平之后,可酌情降为三户出两兵甚至更低。
杨爚给邵树德举了个例子。
河北三镇长期不报户口、不纳赋税。唐宪宗元和年间,成功地让河北三镇报上了户口数量(虽然是假的……)、兵员数量,尤其是后者,朝廷派人至河北巡查,魏博镇一度把部分兵员藏了起来,临时回家种地,待朝廷使者走后,再召回军营。
另外,河北三镇开始交税了。
这其实就是一种进步。
这次在西域的部落改革试点,将参照唐廷整治藩镇的手段,借着大军还在的威势,一步步温水煮青蛙,慢慢加强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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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响起了明快的音乐。
不一会儿,数十舞女入内,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这酒不错。”邵树德抿了一口葡萄酒,赞道。
他喝葡萄酒的经验也算非常丰富了,高昌葡萄酒给他的感觉确实不一般,即便不是第一名,也排得前三了。
“陛下,此为敝寺所产甜葡萄酒,远近闻名。其中最上等者,今年只得六十箪……”西州大丛林、北山寺的礼胜法师立刻说道。
“高昌富户,莫不是以有多少葡萄园来评比?”邵树德笑问道。
“正是。”
“贵寺除葡萄园外,还有什么?”
“敝寺自给自足,每月给众僧八十石小麦、七石芝麻、三石粟、二石豆子食用,另全寺每天给二十个甜瓜、一秤子葱、菜蔬若干。”
“自给自足……”邵树德哈哈一笑,问道:“朕欲置安西道,广设州县。贵寺不能总窝在西州,得往更西边看看。”
“会的。”礼胜法师双手合十,应道。
佛教是高昌回鹘信奉的第二个外来宗教,势力也不小。与摩尼教寺庙一样,有免税的特权。寺院有农田、有牧场、有葡萄园、有磨坊等等,还养着许多习武的僧人,基本可以看作是地方豪强。
礼胜法师心中有数,大夏占据西州后,未必会再给他们免税的特权了。即便有,也不是在高昌,而是在更西边的地方。
莫不是,要被推到对敌第一线了?
与礼胜法师说完,邵树德便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与坐于大殿两侧的将官们喝酒谈笑。
方灭一国,大伙士气高昂,席间气氛热烈。喝了会酒后,人人都盯着场中的舞女。
有小道消息,这些舞女都是回鹘可汗、罪官的妻妾、眷属,此时以西域风俗,脸上带着面具,跳着龟兹乐舞。
那曼妙的舞姿,饱满婀娜的身材,以及充满异域风情的魅惑,无一不吸引着这些大老粗的目光。喝了酒之后,言语更加放肆,品头论足,笑个不停。
韩全诲走了过来,低下头,在邵树德耳边说了几句。
邵树德微微点头,待舞女跳到他面前时,起身入场,一左一右,将两人揽入怀中,搂回坐下。
左边一女的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半晌之后又软了下来。
右边一女的身子则颤抖个不停,面具后还有眼泪扑簌簌落下。
邵树德哈哈大笑,道:“看上哪个,径上前挑选,可带回家,赏给你们了。”
“吾皇/可汗万岁万万岁!”将官们大喜,心悦诚服。
跟着圣人打仗,有战功,有赏赐,还有女人玩,怪不得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若接下来打西边还有这等好事,那这仗打到天荒地老也打得啊——武夫们觉得,现在的圣人才是真圣人,以前真是管束得太紧了。
第八十七章 交代与消化
建极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晴。
一大早,臧都保来到了寝殿,向圣人陛辞。
他将率马步军士两万余人、蕃兵三万西行,前往焉耆。
高昌的信使已经西去了,但不一定能成功劝服当地的官员,因此还得作两手准备。
廉氏身披薄纱,在镜前梳妆。
蒙氏看了看廉氏胸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有点同情。
她俩年岁相仿,都是四十。
身份相仿,都是一国太后。
境遇还是一样,都被掳来,让人发泄欲望。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蒙氏的肚子已经挺得老大,再有数月就要生产了。
孩子都做国君的人了,居然老蚌生珠,真是没脸见人了。而造孽的人更是变态中的变态,明明有青春漂亮的女人等着他来临幸,但他看都不看一眼,偏要坏了她们这些苦命人的贞洁,直让人无语问苍天。
“臧卿先去焉耆,朕在高昌料理首尾。”隔壁的响起了“造孽主”洪亮的声音:“打赢敌人容易,长久统治才最考验功力。”
“高昌这地方又与中原不一样。官田、寺田、民田皆依赖灌溉,而官府手里的田籍错漏百出,得好好清查一番。”
“此番西征以来,杀了得有四五万人了,还掳掠了几万。云南那边还在往通海都督府移民,眼见着西域这边也要,事体繁多。”
“臧卿对统治西域可有良策?说来听听。”
“陛下。”另一个声音响起:“其实,把高昌那些教门丛林、世家大族清理一番,或可得不少良田、果园,周边不便浇灌的地方,还有草场。臣看过,确实干旱,但也不是不长草,有人在那边放牧的。如果痛下杀手,空出来的地方足以安置数千府兵,如此,西州大安也。”
正在梳妆的廉氏忍不住颤了下。
蒙氏看了她一眼,紫葡萄上下晃动个不停。葡萄后面的宛丘上还有血色印痕,好似葡萄枝叶一般。
阳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廉氏雪白的身躯上有层淡淡的绒毛,金闪闪的,让蒙氏忍不住想摸一摸。
“不妥。”邵树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高昌上下已降,朕若大肆杀戮,岂非言而无信?这几日会给一批官员、大族定罪,然后流放辽东予府兵为部曲,家产没官。弄完这一批,也就不弄了,镇之以静,徐徐消化。焉耆那边,你好好打。”
“陛下想要打到什么程度?”
“抗拒王师者,不要手软。若愿归降,则不要惊扰,令其将官、酋豪、族长径来高昌见朕即可。接下来一段时日,朕可能都要待在这个冬都,处理政务。”
“末将明白了。”
“防着点安西回鹘。朕听仆固大悲奴提到,曾有疏勒行商来高昌,言奥古尔恰克之侄萨图克建有一支两千人的卫军,军号‘古拉姆’,皆拣选突厥各部骁勇善战之子弟,历经多年整训而成。步骑皆有,其骑兵很可能是具装甲骑,不可掉以轻心。”
“具装甲骑?”臧都保真的有些惊讶。
“只是传闻,未必是真,但需要防着点。”邵树德说道:“吐蕃、南诏都可以有具装甲骑,突厥、回鹘鼎盛时代亦有,有什么好奇怪的?山那边,并不是什么愚昧之地啊,粟特人经营多年的城市多着呢。”
“陛下,既这支古……古拉姆军为可汗之侄所领,或可离间他们叔侄啊。”臧都保说道。
“哈哈,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杀伐武夫也会玩这招。”邵树德笑道:“其实,继承权一直是草原的死穴。奥古尔恰克当年在怛罗斯称汗,结果城池被攻破,妻子被波斯人掳走。后来跑到疏勒,苟延残喘,再不敢西进。他能当上大汗,完全是因为兄长巴兹尔死了,他把大嫂娶回家,登上了汗位。侄子,怕是没那么容易动,但矛盾多半是有的,这是机会。廉祐昨日也向朕提了此策,朕很高兴,异日若能成功,廉家当居首功。”
廉氏轻轻将薄纱紧了紧,继续梳妆。
蒙氏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廉氏身旁,帮她编头发。
到底是四十岁的妇人,比小娘子看得开一些。蒙氏自问不如人家,当初被圣人按跪在榻上的时候,一度想死,但怀上孩儿后,有些事情就看淡了。
廉氏,似乎比她冷静多了。
“陛下若没其他吩咐,臣便告退了。”臧都保在那边说道。
“罢了,朕把王崇部两千六百骑也交给你。”邵树德说道:“你打仗持重,这很好,继续保持,万勿大意。能吃下高昌回鹘旧地,就已经完成了最低目标,朕不贪心的,一步步来。”
“遵命。”臧都保应道。
脚步声响起,臧都保带兵出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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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城外,一片人喊马嘶。
大军出征,自然需要提供补给。
阿啜已经完全进入了梅录(分管财税)的角色,堂而皇之地管起了西州的钱粮。但他在本地毫无根基,于是还需要偰元助、廉祐二人的配合。
“军需为第一要务,不容讨价还价。”城西的官田旁,阿啜一边查看着灌溉水井、水渠,一边说道。
偰元助、廉祐二人连连点头,你说得都对,然后相视一笑。
小人得志,不外如此。
阿啜是什么人?原本不过是夏都主管财税的林牙,还只能管管部落,山麓的那些绿洲农田与他没关系。
以前入冬都述职,都要给他们送礼,现在居然人模狗样起来了,你可真行啊!
“近日处置了一些贼官贼将,空出了不少官田、葡萄园,好生打理,产出仔细入库,征发人丁送往前线。”阿啜继续说道:“官田中若人手不足,还按老规矩来。大汗方得大胜,我看有哪个不知死活的敢跳出来?”
高昌回鹘有个神奇的传统。
田地大致可分为官田、寺田、民田三类。官府手中掌握的土地其实不少,这些土地的耕作,除自身的少量佃户外(不够),剩下的劳动力来自各个大族、伯克的农庄。
大族、伯克们有农奴,忙完主人的田地,就要去官田帮忙。
这个传统在汉地不多见,尤其南北朝那会,世家大族把自家的农奴把得紧紧的,很少愿意由官府来支配。
“还有,你们算一下,西州五县日常开销需要多少钱粮维持,剩下的全部充作军需。”阿啜又道。
阿啜老是高举“军需”大旗,搞得偰元助有些恼了,不禁道:“圣人刚刚下旨,伊州、西州、庭州十二县广开经学,训以华风,这可是要不少钱的。”
阿啜一愣,气焰有所削减,问道:“圣人真这么说了?”
“你不管民事,自然不知道。”偰元助云淡风轻地说道:“过几日我会去一趟庭州,遍行诸县,督建校舍,招募生员。最迟明年初,就会有大批教谕、博士从中原过来讲学。”
“那……那就扣除此部分开销。”阿啜说道。
“其实还有一部分开销拖不得。”偰元助说完,廉祐咳嗽了下,道:“圣人昨日抚慰诸军,问落雁、奉国二军将士,此地如何?来自辽东苦寒之地的靺鞨、女真、契丹、奚人皆言此为好地方,比草原强,故有一部分人愿落籍高昌。”
又是圣人!阿啜的气焰已经完全消失了,只见他站直身子,仔细问道:“此军籍耶?民籍耶?”
“自然是军籍。”廉祐说道:“圣人欲组建安西镇军,员额初定为六千。”
话说大夏有禁军,有州军,在某些重要的边塞之地,还有镇军。
镇军待遇不如禁军,但比州军强,现下总共有五镇。
阴山一带,一镇驻丰、胜,步骑万人;一镇驻柔州,八千人。以新泉军全部、忠武、淮宁二镇撤藩时挑选的藩镇兵精壮,外加新兵组成。
青唐一带,一镇驻鄯州附近,最初有五千人,多为梁怀瑾从博州招募的信得过的魏博武人,后又在博州、澶州新募三千兵,扩充到八千人,现在则有一万步骑,因为加入了陕州院、郓州院送过去的两千新兵。
燕山一带,一镇驻濡州,初七千人,后扩充至八千五百;一镇驻妫州,初六千人,现七千五百。他们的老底子是原效节军,即在魏博名声极差的叛兵与原河中藩镇兵,后加入了部分陕州院、灵州院的新兵。
三大集团总共4.4万边镇军士,现在的战斗力肯定是不如禁军的,但未来怎么样则很难说。整不好,百余年后,大夏王朝的武力担当就是这些人了。
即将组建的安西镇军算是第四个集团了。
邵树德初步打算是在各路杂牌中招募愿意到这边安家的武夫——这事不能强迫,至少也要半引诱半强迫——他摸了摸落雁军、奉国军的底,发现来自苦寒之地的人更能接受西州。
这是好事,但安西镇军不能全由他们组成,还是得来源多一些才行。
考虑到伊州、西州这两个东疆正州——后世新疆如果细分的话,可以分为南疆、北疆、东疆三部分,吐鲁番、哈密便是东疆——农业底子很好,故安西镇军第一镇的驻地将选在高昌,辐射附近的伊、庭二州。
至于再往西面如何,邵树德还没看到,况且他也不觉得那些久经战乱的地方,条件比东疆好到哪去。也许潜力不错,但潜力是一回事,当下的实力又是另一回事。
“圣人的事要紧。”听偰元助、廉祐这么一说,阿啜有点怂了,语气也柔和了很多,只听他说道:“办学是好事啊,镇军更是要事、大事,咱们合计一下,商量着来吧。”
偰元助、廉祐又相视一笑。
竖子,还治不了你?大家都是梅录,不分高低。将来理蕃院若成为中书省、政事堂一样的机构,大伙还要同朝为官呢,还是做人留一线的好。
三人看完官田之后,又检查了一下仓库,然后回到城内,坐下来盘点还有多少牛羊马驼,入冬前是否能养好膘,明年够不够支持军需之类。
总之,一个小朝廷在磕磕碰碰的磨合之中,慢慢运转了起来。
明天白天有点忙,刚好赶出来一章,先更新了。
第二更可能要晚上七八点,或八九点。
以后尽量在阳间时间更新,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第八十八章 歉疚
一支驼队抵达了宁戎驿,停了下来。
“殿下,高昌城不小啊。”赵在庆走了过来,递上水囊。
邵嗣武接过,仰头灌了几口,道:“痛快!”
附近有一大片农田,农人们正在忙活,种植越冬小麦。
高昌这个地方的气候,其实是有点怪异的。
冬天很短,最多三个月,而且并不太冷,这从高昌把冬都设在此处就可看得出来。
待到夏天,高昌就会极为炎热,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头脑发晕,于是高昌君臣就又跑到夏都庭州避暑去了。
这里可以种植冬小麦,考虑到地力因素,两年三熟是完全可行的——事实上当地人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驿站外已经围了一圈人,都是过来看热闹的。
不愧是中原大朝,家底就是丰厚。这么大规模的驼队,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足足一千八百余峰骆驼,驮载着各类军需物资。
同时也议论纷纷,毗加可汗到底得了什么失心疯,要与中原天兵对抗?
先王又是怎么回事?屡次抢夺大国天子的骏马,这下好了,引得人家上门,兴师问罪。你死不要紧,害得百姓跟着遭殃,这就不厚道了。
驿站很快准备了大量干草、骆驼刺等草料,甚至还准备了一些秕谷、糠麸之类给骆驼恢复体力。当然,饮水也少不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位名叫火山奴的官员赶了过来,指挥着文吏不断清点物资,办理交割手续。
夫子们在一旁默默等待着,只待手续弄完,立刻就将物资用驴车拉走,分门别类,一一入库,以供大军取用。
邵嗣武静静看着。
水是从井下取出的。
井很深,通过地下暗渠、蓄水池互通互联,既可供人饮用,亦可灌既农田,时人谓之“井渠”。
也正是这样的灌既系统,加上独特的气候,使得高昌成了《北史》中“地多石碛,气候温暖,厥土良沃,谷麦一岁再熟”的存在。
“虽不如中原,但在西域,也是难得的熟地了。”邵嗣武突生感慨。
都知道西征最难之处在于物资供给,有西州这么一个出产粮食的地方作为前进基地,可以将大夏的兵锋辐射到龟兹、北庭一带,对土人的威慑力大增。
若父亲愿意把这块地给他,怕是做梦都要笑出来。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高昌已是国朝正州,甚至就连刺史都有了:秘书郎崔棁出任西州刺史,右补阙崔邈接替他的职务,常伴圣人之侧。
“你等在这看着点,我去城中面圣。”邵嗣武叮嘱了几句,然后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准备进城。
“殿下尽管去,无甚大事。”赵在庆已经席地而坐,笑道。
驿卒给他和护卫军士们端来了吃食,多为胡饼、豆豉之类军中常见食物。另有不少甜瓜、枣子,甫一送上来,便被人一抢而空。
这种本地特产,属于加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先到先得,不抢何待?
邵嗣武笑着点了点头,很快便入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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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同样正在吃饭。
王宫的厨师早就被全部赶走,换上了随驾而来的宫人。
当羊肉饺子端上桌时,邵树德招呼他的女人们上桌和他一起吃饭。
渤海王后高氏、长和太后蒙氏、契丹可敦述律氏、高昌太后廉氏以及高昌王后偰氏,后者面色凄楚,虽然还未承恩服侍,但已经戴上了鲸须胸罩——圣人亲手戴上的。
看着五位身份尊贵的妇人,其中蒙氏、述律氏都带了身子,邵树德高兴地连吃三大盘。
“出门前带的貂鼠裘,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高氏吃完一盘,饱了,在一旁说着。
“最冷那阵,早晚可以穿一穿,到了中午,朕就得给你脱下来。”邵树德说道。
高氏脸一红,啐了一口。
月理朵悄悄看了她一眼。女人啊,就是如此善变。
当初要死要活,被圣人碰了后,感觉天都塌下来的渤海王后,现在已经能跟圣人过夜了——圣人晚上不一定需要女人服侍他,但一定要搂着女人睡觉,这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高氏,这个收到丈夫休书后,变得十分柔弱敏感的女人,现在每晚都陪圣人过夜。
宫人们端上来了瓜果。
高氏拿起一粒马乳葡萄,剥完皮后,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悄悄将葡萄递到邵树德嘴边。
邵树德故意砸吧出了很大的声音,引得所有人都看过来。
高氏的脸像块红布一般,想要逃走,结果被邵树德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陛下,赵王来了。”韩全诲低着头,在门口轻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吃完瓜果后,让妇人退避,乃召大郎入内。
“阿爷。”邵嗣武躬身行礼。
“坐过来点,让阿爷看看。”邵树德仔细看着儿子的面庞,说道。
老大来西边很久了,就连家小都住在敦煌。
从前年开始,就领银枪军、沙瓜州兵及诸部蕃兵,不断抄掠尹州,虽未能攻下城池,但使得不少部落归顺朝廷,至少不再对高昌回鹘保持忠心。
这个功劳其实不小。臧都保也提到过,他认为赵王提前清理了各部,使得粮道受到的威胁大大降低,同时让高昌内部士气低落,对能否取胜抱有怀疑。
在这个过程中,老大经历风吹日晒,餐风露宿,人都变黑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
邵树德一把抓过他的手,摊开手掌看了看,笑道:“茧很厚实,功夫没落下。”
“身处军中,不敢教儿郎们轻视。”邵嗣武答道。
邵树德又仔仔细细看了儿子几眼。
大郎神色间很是坦然,显然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以前被人轻视过,能知耻而后勇,这才是正常人。
有的天潢贵胃、贵人子弟,被人轻视了,不但不知耻后勇,用实力让别人改观,反倒要解决轻视他的人以出气,这就不正常了。
“西域如今的局面,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邵嗣武迟疑了一下,道:“儿想去西边看看。”
“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高昌以西是什么样子,全都是道听途说。若不亲眼看一看,儿心中没底。”
“你想看什么?”
邵嗣武定了定神,决定不加任何掩饰,于是说道:“从户口、田地,到风气、教化等等,所有的一切。”
“具体说说。”
“譬如这高昌。”邵嗣武说道:“麴氏高昌时期,垦田900顷。回鹘高昌,垦田1400余顷,西州现余一万户上下,一户算下来也就十几亩,纵可一岁再熟,又能养活多少官员、兵丁?”
“再说百姓。风气如何?是否能征善战?是否沐浴王化?信佛陀还是摩尼?”
“甚至就连交通、商贸之事,都得走一走,看一看,方可心中有数。”
“你觉得西州怎样?”邵树德问道。
“很不错,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不过,儿觉得西边可能还有更好的地方。眼下或许都不如高昌,但将来能发展得更好。”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记得后世吐鲁番在新疆全区的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但这会么,他敢肯定高昌的户口在整个西域一定名列前茅。
而且,高昌的潜力还有待进一步释放。
他依稀记得,后世清道光年间,林则徐到吐鲁番主持垦田,扩建了几十条坎儿井渠道。
左宗棠过来后,又开凿坎儿井,进一步扩大可灌既的耕地面积。就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土地,但一定比现在多多了——光绪十三年,吐鲁番已垦熟地31.3万亩,未垦荒地3.87万亩,总35.17万亩,折合唐制约40.45万亩,即四千余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郎的话也没错。高昌的领先只是暂时的,西边大有可为。
“阿爷把落雁、平卢、横野、广捷、金枪五军所余之五千人交给你来带,望苴子蛮兵一千五百人、奉国军步卒四千余人也给你,总计一万一千余步骑。”邵树德说道:“去北庭吧,朱瑾来奏,又有部落叛乱,你去协助他讨平。”
落雁五军在攻克高昌后,还剩八千人上下。前几天摸排,大约有三千人愿意留下来当镇兵,如今能调用的就五千人了。
而落雁军作为一支三次重组过的部队,在平定淮南之后,补充了吴越武勇都万人,总兵力达到两万,为历史巅峰。
征讨云南时抽调了三千人,前阵子已返回,余众打散补入禁军各部。此番出征的两千人,显然也不会回去了,此军目前还剩一万五千,正屯于河北休整。
平卢军最多时有两万四千人左右,征云南前还剩一万四千。出征的那三千人,回来时还剩两千出头,同样打散后补入禁军各部。
西征又出动两千人,基本也不会再让他们归建了,该军就只剩下九千。
“儿遵命。”邵嗣武沉稳地应道。
“知道怎么做吗?”邵树德问道。
“抓军心为第一要务。”邵嗣武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去吧,将来有什么造化,全看你自己了。”
“对了,你现在只有一妻三妾吧?”邵树德又问道。
“是。”
大郎的正妻是张淮海之女,育有一子一女。三个小妾中,两个是敦煌大族,如索氏、阴氏,另外一个是河北昌平刘氏女。
“待你从北庭班师后,阿爷做主,让偰氏、廉氏挑两个知书达理的嫡脉女子,当你的王媵。”邵树德说道:“他们都是地头蛇,在西域人脉很广,对你有好处。”
邵嗣武闻言,眼眶微红,哽咽道:“谢阿爷。”
邵树德走了过来,轻轻抚着儿子的肩膀,叹息道:“我做父亲的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他虽然管不住底下那玩意儿,经常在人妻身上发泄变态欲望,但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他的种,当然要操心他们日后的生活了。
即便是分封到草原七圣州的藩王,一人差不多有一万户百姓供养,很差吗?而且离富庶繁华的河北很近,快马几日就到北京,真谈不上苛待。
他们在京中,是不可能有一万户百姓供养的。而且被监视居住,没有自由,第二代就要降爵为国公,到出了五服时,就只是县伯了。
但大郎去西域,是真的有点苛待了,前景比云南还差。
南方的很多土官,能传几百年,稳定性非常好。但西域这边,混乱无比,安全环境极差,让李唐宾、卢怀忠这等人封到那边去当国公、亲王,人家都不带搭理你的,认为你是卸磨杀驴,要清理老臣勋贵了。
所以,邵树德对大郎是有点歉疚的,不介意多帮衬帮衬他——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
第八十九章 废藩置县
九月到来之后,天气渐渐转冷。
但在高昌这个地方,除早晚之外,中午的气温仍然在二十六七度的样子。
王宫之内,一下子涌进了数十名蕃人,吵闹不休。
他们都是此番随无上可汗西征的酋豪,未必是部落夷离堇,毕竟一部只出了几百精壮,派一个小豪统领也就够了。
宫人们端上来一盘盘食物。
煮肉、胡饼、饺子、汤饼、胡麻油配粟米饭、葡萄酒、甜瓜、大枣、李子等,算不得多丰盛,但能填饱肚子,对这些糙汉子们来说比什么都强。
邵树德坐在上首,频频举杯,身边一左一右坐着廉氏、偰氏两位亡国贵妇,前者面容沉静,无悲无喜,后者强颜欢笑,心中苦涩。
酒过三巡,韩全诲入殿,大声宣读一份礼单,旁边有人用胡语翻译。
随征诸部酋豪,人人都得赏赐,主要是:玉一团、镔铁刀剑四把、骏马五匹、橐驼十匹、乳香一袋、花蕊布(棉布)百匹。
这些都是攻入高昌城后缴获的战利品。
尤其是镔铁刀剑,让草原人爱不释手,之前战场上就缴获了不少,人人以为奇物。
宋代的时候,高昌回鹘使者入京,献上的镔铁刀就让宋人大为惊异,说“其铁皆细花纹”。
元代的时候,高昌镔铁刀剑“世所少有”,中原工匠做不出来,一直是元朝皇帝赏赐给臣下的重要礼品。
邵树德也不知道高昌回鹘怎么会打制这种东西的,可能是本地土著原有的技术,《魏书》中说其来自波斯,又有说来自罽(jì)宾,反正不是波斯就是印度,然后高昌人掌握了技术,源源不断生产此物。
刀剑之外,布匹也很实用,在草原上可以当贵重物品。毕竟别人都穿羊皮裘,你可以穿棉衣,这就物以稀为贵了。
以上是给酋豪个人们的赏赐,就草原上的行情来讲,其实非常不错了。因此,韩全诲话音刚落,人人称颂。
“跟着朕打仗,不亏吧?”邵树德如同一个胡人大汗般,右脚翘踞,手臂置于膝上,端着酒碗,一饮而尽。
“跟着大汗打仗,就是痛快。在庭州玩的那个娘们,听闻还是什么草原明珠,哈哈,好舒服。”
“什么草原明珠?嫁人前已经私通别的男人,生下三个孩子啦。”
“我这次得了几个奴隶,带回家后,管教一下,牧羊、挤奶、铡草等杂活的人手就不缺了。”
“抢女人抢财货,哪有杀人舒服?砍下敌人的头颅,任鲜血溅得满头满脸,那才是极致的享受。”
“你病得不轻……”
酋豪们吵吵嚷嚷,嘻嘻哈哈。
猛然间,邵树德发现他们与禁军武夫的共性不少:嗜血、残忍、贪婪。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中原武夫,才能让草原人心服口服吧。
“朕也不亏。”他大笑道:“抢得两位美妇人,日夜快活,神仙也不换。”
殿内的笑声更大了。
偰氏微微侧过脸去,羞愤欲死。
廉氏轻抬翘臀,上前取下邵树德手中的酒碗,斟满之后,跪在地上,双手敬献。
邵树德一怔。
酋豪们见了,大声欢呼,纷纷夸赞大汗神勇,不但征服了高昌的男人,连女人也一并征服了。
偰氏震惊地看了太后一眼,仿佛不敢相信。
邵树德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接过廉氏手里的酒碗,又一饮而尽,道:“今岁你等且带人回去,明年换一批人,走河西走廊过来,来得早一些。最迟五月,朕要看到各部的勇士。”
众人纷纷拜倒,心悦诚服。
邵树德看着跪伏的酋豪们,心中满意。
其实不光首领,跟着来打仗的小兵也有赏赐,比如割草用的大镰,铡草用的铡刀,修理马车、帐篷用的小刀、剪刀、锥子等物事,另一人给两匹布,五个人赏一口铁锅,都是极其实用的东西。
这些人回到部落后,定然会引起极大的轰动。
跟着大汗出征八九个月,带回来这么一大堆东西。有作战勇猛的,还得到了军中赏赐,甚至带回了奴隶。
毫无疑问,这是在草原上宣扬无上可汗的威名。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即便各部落的夷离堇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回来的人四处走动,吹牛聊天,让无上可汗的名声凌驾于他之上,即便这是他们氏族传了好多代的部落。
明年再换一批新人,继续接受无上可汗“幸福”的领导。马鞭所指之处,一切敌人都将荡平。
书画郎张素卿默默将这个场面记下,散席回到府邸后,立刻开始作画。
画中邵树德坐于御案之后,高昌太后廉氏跪伏于脚边,手中端着酒碗,仰脸看向他。王后偰氏侧着脸,亦看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大殿之中,各部酋豪拜伏于地,恭恭敬敬。
应该说,经过几年前的那次有关“实事求是”的长谈后,大夏画师的肖像画水平突飞猛进,各种细节拿捏得十分到位,不再那么抽象,那么Q版了。
就比如这幅画,把邵树德的志得意满、廉氏的曲意逢迎、偰氏的哀怨悲楚画得栩栩如生。
这两个妇人与一大群草原酋豪们,共同构成了“臣服”这个主题。
画完后,题字曰:“建极十四年九月,帝宴群豪。北狄来宾,西戎效职。削衽解辫,树颌乞降。抚驭之间,如同赤子。指挥之下,尤见忠顺。自兹永戴恩信,长被华风,光宅四海,君临八荒。”
写完后,待其风干,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圣人笑言这都是传世名画,张素卿心中雀跃,觉得一定要妥善保存,让千年之后的人,还记得皇夏圣天子以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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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八日,前方传来消息,焉耆克。
臧都保是沿着天山南麓西行的,即离开高昌(今吐鲁番市鄯善县鲁克沁镇北、阿斯塔纳古墓群南),经天山县(今托克逊县)、礌石碛、银山碛(今库木什山,产银)、盘石(额格尔齐山)、张三城守捉(今和硕县乌什塔拉乡附近),至焉耆镇(今焉耆西南)。
这段路总约六百五十里,倒不是很远,但经大漠、高山,其实没那么简单的。
臧都保的数万人马只携带了一个半月所需粮草,于九月中旬抵达了焉耆镇城附近。
传说中要和他们夹攻焉耆的于阗兵只有寥寥数百骑,且正事不干,专门劫掠百姓,激起了很多人的反抗。以至于臧都保大军一到,就有大族过来拉关系,请求庇护。
而这个大族也挺有意思,姓龙,其部落被称为龙家部。
北魏时代,焉耆国君就姓龙,后被讨平。当时的焉耆王叫龙鸠尸卑那,集兵四五万人,被击破。
能整出这么多兵马,大概是倾国之战了,能征发的男丁悉数上阵,如此推算下来,北朝时期的焉耆国大概有二十万左右的人口。
前唐时期,焉耆国的日子算不得多好过。
作为安西四镇之一,他们要经常出丁出粮,协助唐军打仗,死伤肯定不会少的。最坑的是,吐蕃进攻安西四镇,特别喜欢以焉耆为突破口。
比如,唐高宗仪凤年间,“吐蕃攻焉耆以西,四镇皆没。”
垂拱年间,“吐蕃果骄,大入西域,焉耆以西所在城堡无不降下,遂长驱而东,逾高昌壁……”
安史之乱后,吐蕃又是经且末,夺焉耆。
到贞元年间,眼见着唐廷收复西域无望,一部分龙家人东迁,经年久失修、已湮没于沙海中的大碛道进入河西。
唐武宗会昌年间,因回鹘西迁,庞特勤占领焉耆、龟兹,于此地称汗,被称为安西回鹘或龟兹回鹘,龙家人受不了,开始了大规模的东迁,最终大多数集于肃州,部分散在甘州、凉州、沙州。
当然也有没走的,就是如今过来拉关系的这部分了。
臧都保是懂统战的,立刻拉拢焉耆的龙家人,让他们提供粮草物资,并联络其他小部落,共同打击回鹘及其附庸。
解决了后顾之忧后,臧都保集结大军攻焉耆,三日拔之。
龙家人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大杀特杀,归附高昌回鹘的诸部落血流成河,若非臧都保及时制止,怕是要被杀得一个不剩。
西域的仇杀、圣战,委实太过惨烈!
九月十五日,臧都保攻克焉耆附近最后一个堡寨。前后奋战旬日,斩首五千余级,俘男女老幼三万余人。曾为安西四镇之一的焉耆镇,就此克复。
十六日,臧都保派出使者西行,前往龟兹,请于阗王前往高昌面圣。
看到此处,邵树德站起身,在殿内转来转去。
宫人们知道他的脾气,都放轻了手脚,免得惊扰圣人的思路。
邵树德转了好几圈后,停在了地图前。半晌之后,道:“拟旨,置焉耆府。”
“于张三城守捉置危须县(今和硕县乌什塔拉乡附近)。”
“于焉耆镇城置焉耆县(今焉耆西南)。”
“于铁门关置铁门县(今库尔勒北)。”
“于渠黎都督府置尉犁县(今尉犁县)。”
“焉耆府辖此四县,治焉耆。”
“着即清查户口,编户造册。若有人不从,立时屠戮,无需上报。”
“授龙家部酋长龙思同梅录之职,令其来高昌觐见。”
“于横野、平卢、落雁、广捷、宁远、天威、金枪、神武八军十余万众之内,招募志愿安家焉耆的府兵两千人,每丁授田百亩,可全家徙来,沿途州县递顿。所获之杂胡三万余人发给为部曲。”
命令如流水价发出,显示了邵树德坚定的决心。
焉耆是府,不是州,行政地位摆在那里。
这个地方其实是个要害之地,不然吐蕃也不会每次北上,都从这边打主意了。
唐焉耆镇城“焉耆所都周三十里,四面大山,海水缭其外。”
三十里周长的城池,比汴州还大了。
海水就是博斯腾湖,盛产各种鱼,是淡水湖。
铁门关控扼着一条沿孔雀河行走的驿道,曲折幽深,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素为南北疆之间的交通要冲。
以高昌为后援,在焉耆置府,花费一定时间,利用当地的水资源灌溉农田,移民屯垦,作为插手天山南北的重要抓手,这是邵树德的计划。
安置在当地的两千府兵,与未来可能会逐步设立的州兵,将是焉耆府的定海神针。
地盘,都是一代一代开发的。
唐代在焉耆置军镇,但焉耆国还在。不过经过多年的统治后,已经很恭顺了,这从吐蕃入侵时他们没有投降,而是大举东迁就能看得出来。
如今焉耆国早就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正好废藩置县,改土归流。
红头发的龙家人,亦是大夏子民,从今往后一视同仁,好好当新朝顺民吧。
第九十章 带走他
攻占焉耆后,来自阴山诸部的蕃兵也陆陆续续接到撤退的命令。
他们不是职业武人,家里一堆事情要忙。走了七八个月了,家里不定什么样——在这件事上,千万不要过于信任酋豪们的节操。
臧都保留五千余禁军守焉耆,自领主力回高昌就食,减少消耗。
而在高昌这边,输送物资而来的车队、驼队陆续东返,带走了全部战利品——其中大部分都已分赐给将士们。
在接下来整个冬春季节,敦煌方向仍将大力转运物资粮草,堆积到高昌乃至焉耆。
如今不是物资贵乏。事实上经过长达三十年的移民屯垦,以及相对稳定的环境,河西、陇右二道积累的财富已经相当可观了。不管关东地区如何战火纷飞,他们是真的生活在太平年景,且已经不止一代人了。
问题是如何将物资输送到前线,这才是制约瓶颈。
邵树德突然想到了满清。
明清时代的西域,其实是远远不如北朝、隋唐时代的,这口锅毫无疑问该扣给蒙古人,宗教圣战或许也能分一分,但大头还在蒙古身上。
这帮人实在太那啥了,不仅祸害西域,还祸害中亚,把一座座繁荣的城市摧毁,让当地人口锐减,文明倒退,历史出现断层。
近代中亚的松散部落联邦组成的所谓封建王朝,真的有隋唐时代的城邦繁荣吗?恐怕是要打个问号的,至少生产力和文明艺术是大大不如的。
当满清与准噶尔激战不休,准备西征的时候,吐鲁番几乎没什么人了,以至于满清政府不得不实行军屯,筹集粮草。
偰氏、廉氏这种走出高昌,在元代做官的耕读世家,早就不见了踪影,因为吐鲁番已经不再有四通八达的坎儿井,不再有繁荣的城市,不再有发达的手工业,有的只是愚昧无知的文盲,人数还特么锐减。
蒙古人的崛起,确实也是一场灾难,无论对汉人还是西域、中亚各族人民而言,都是如此。
当时的满清政府,应该是很蛋疼的。想要西征,却面临着大片的人烟稀少区域,如之奈何。
“咩咩……”一群群瘦骨嶙峋的羊被赶进了圈内,高昌百姓们不辞辛劳,从半山腰上割来了大捆干草,充作牲畜的过冬食物。
在半干旱地区,草料有时候也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
骆驼们趴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咀嚼着秸秆。偶有风沙袭来,它们也只是微微闭上眼睛,丝毫不惧。
在这场战争之中,除了武夫们的厮杀之外,骆驼真的居功至伟。它们忍饥耐渴,横穿沙漠,倾尽全力往高昌输送物资。
后世清末往北京运煤炭的骆驼,每峰可运四百斤,这就接近四斛(433.28斤)粟麦的重量了,十分惊人。
邵树德从庭州到高昌,随驾各类物资、档桉,也是由骆驼、马车共同搬运的——相传噶尔丹每次搬家,光他收藏的书籍,就要用五百峰骆驼来驮运,有草原大汗那个味了。
敦煌方向组织了几千峰骆驼转运物资,外加驮马、驴车、骡马、马车等等,什么样的工具都用上了,可谓全民动员,试图将过去三四年内囤积在那里的物资一步步运到西边来,但他们的努力,也只能堪堪支持五六万人规模的军队,也就是臧都保原本带着的兵马。
高昌本地固然能提供一部分粮草,但撑死了也就支持一两万常年不事生产的武人罢了,搜刮得狠一点的话也超不过两万。
于是,有些光吃粮食却打仗拉胯的部队,该撤还得撤,尽可能减少消耗。
邵树德甚至还分了一部分兵马至庭州,利用去年带过来的牛羊提供补给——当然,庭州各蕃部也能征集部分牲畜、干草,沿山麓开垦的农田也能提供部分粟麦。
到了明年,随着河西诸州百姓的疲累,以及尹、西、庭三州积存物资的消耗,他还得趁着蕃兵轮换的机会,进一步减少消耗。省下来的物资,还可以支持少量移民西行。
“历代中原王朝西征,打得赢,但无法长期屯驻大军,最后只能羁縻统治。”邵树德站在一处荒地边缘,说道:“朕这一年,可真是让河西百姓苦死了。”
杨爚失笑,道:“陛下,其实没那么夸张。碛北、碛南草原,明年还可征集一部分牛羊马驼,经草原输送至北庭。到时候养养膘就行了,有了肉奶,军士们就不用吃那么多米面了。”
“牛羊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连续两年大征牲畜,即便有朝廷补助钱粮,总体影响还是不太好。”邵树德说道:“明年再征一次,后年就停了吧。”
“是。”杨爚记下了。
两人一齐看着面前的荒地。
随军蕃兵之中,有一部分是来自长夏、沃阳、榆林、洪源四宫的奴部侍卫亲军,约万人。
他们平时且牧且耕,冬闲时集中训练,断断续续参加过不少次战斗,甚至可以说贯穿了邵树德的整个军事生涯。
邵圣还是很喜欢这支部队的,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自己人,更重要的是听话,比如:他们现在就在本地官员的指导下开挖井渠,修一条全新的坎儿井。
西州根本不缺地。耕地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缺的是水。而井渠就是重中之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趁着这会不打仗,能挖多少是多少,说不定明年春播时就多一些可浇灌的农地出来了。
邵树德看着他们挥汗如雨的样子,十分满意。
愿意干脏活累活甚至屯田的兵,这年月去哪里找啊?
前有魏博节度使乐彦祯因为修魏州外城搞得天怒人怨,父子皆死。
后有钱镠让武勇都挖沟,为修城墙做准备,导致大规模叛乱。
在武夫们看来,他们是军人,只会杀人,不会干夫子也能干的杂活,你让我们搞这些,不想过了是吧?
当然,世事无绝对。唐末、五代初年武夫们不接受这个,到了后唐中后期,就有一部分人愿意干了,再到北宋,愿意干的人就更多了。
武夫们的心气,是一分一分消磨掉的。
“陛下,于阗王来了。”韩全诲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
邵树德回到皇伞盖下,整了整龙袍,道:“让他过来。”
李圣天很快来到,大礼拜倒于地,道:“臣、大宝于阗王李圣天拜见陛下。”
李圣天之父在几年前接受朝廷册封,封号“大宝于阗王”,李圣天袭此爵,是为大夏臣属。
“起身,坐。”邵树德酝酿了下情绪,面色和蔼,语气温和地说道。
“谢陛下。”李圣天也不推辞,坐到斜对面的胡床上,抬起头来。
邵树德看着这个在历史上小有名气的人。
第一印象是很年轻,第二印象是眉宇间过于刚硬,应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于阗户口几何?”邵树德问道。
“户口二十万,可出胜兵五万。”李圣天身躯笔直地坐在那里,道。
邵树德没有点评他说的话到底真不真实,反而顺着他的话赞道:“于阗兵攻龟兹,两战两捷,直接让回鹘人狼狈而逃,确实是能打的。”
据臧都保所言,于阗出动了两万多步骑,直攻龟兹。回鹘兵不多,只有数千人,双方战于城外,于阗胜,回鹘败兵溃散,龟兹遂下。
单从这些来看,于阗应该是有一定战斗力的,但也看不出多强。不过邵树德也没想着夺人家的土地,就无所谓了。
“王师两路进击,数月间横扫尹、西、庭三州,复下焉耆,这才是真的横扫千军。”李圣天回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李卿能这么想,朕很高兴。于阗世为大夏藩属,西域之事,今后还多有借重。”
“为朝廷分忧,此乃臣下的本分。”李圣天答道。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其乐融融。
杨爚在一旁赔笑。待笑声稍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不知于阗王可听闻过萨图克这个人?”
“奥古尔恰克的侄子?”李圣天一皱眉,道:“这可是个野心勃勃之辈。”
疏勒就在于阗隔壁,李圣天当然知晓。
而大回鹘国定都疏勒,其实是历史遗留问题。奥古尔恰克在旧都怛罗斯被波斯人夺走后,就迁都疏勒。即便后来娶了大嫂,继承了兄长的地盘,他也没有迁都。或许,他觉得波斯的实力太强,西边也太乱,把都城放在东边,更放心一些吧。
“你知道多少?”邵树德问道。
“萨图克这人建了一支古拉姆卫队,这两千兵全听他一个人的,就连他的叔父也指挥不动。奥古尔恰克在西边征战之时,萨图克经常领兵,古拉姆军便充当一锤定音的角色,威名不小。”李圣天说道:“其实力,不比于阗僧军差了。”
听到“僧军”二字,邵树德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李圣天好像虔信佛教,
身边的五十名卫士都是各大寺庙选出来的精锐,常年跟着他。
突然之间,邵树德觉得有些荒谬。
佛教的本来面目,可能就是这样吧?后世中国历史上那温和的僧人,可能是被狠狠整治过的结果。
没被整治过的佛教,兴许非常有行动力,有自己的庄园经济,有豢养的武人,他们打制兵器,习练武艺,放高利贷,干涉政治,深入社会的每个角落。
所谓的西域佛国,或许可以直接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就是佛的国家。
邵树德自动代入后世欧洲封建制下主教与贵族们争权夺利的场景,觉得挺有意思。
“能不能离间奥古尔恰克叔侄?”邵树德问道。
“可以试试。”李圣天想了想,说道。
但他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知萨图克野心勃勃,暗中勾连外人,意欲篡夺叔父的汗位?”
“这个略有耳闻,当年在疏勒闹过一场风波。”李圣天说道:“奥古尔恰克按照草原习俗,收娶兄长妻子,继承了汗位,于是萨图克成了他的继子。但奥古尔恰克也有亲生儿子,他并不想传位给萨图克,于是导致叔侄俩的关系比较疏远……”
按照李圣天的话来说,奥古尔恰克是个比较坚持回鹘传统的人。在很多回鹘人都改信摩尼教的情况下,他还坚持信萨满。
因为想让亲生儿子继位,他一直派人监视侄子,这在疏勒并不是什么秘密。
叔侄俩就这样互相提防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早晚会闹得不可开交,必须死一个。
“朕想要讨伐这个回鹘国。”邵树德突然说道:“有些机会,一去便不会再来。奥古尔恰克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卿想必很清楚。他的能力有限,野心也就那样,没有很强烈的扩张信仰的欲望。萨图克这个人,则野心勃勃,而且他的古拉姆卫军中操练多年,骁勇善战,此人很危险,不如及早除去。”
李圣天默默思虑良久,然后抬起头来,问道:“陛下欲伐疏勒?”
“当然。”邵树德丝毫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朕老了,而萨图克却如旭日初升。在朕死后,他还可以作恶很久。既如此,就让朕死前把他带走吧。”
如此冰冷的话语,听得李圣天毛骨悚然。
仅仅只是认为萨图克很危险,就要把他带走,而且语气坚决,不留丝毫余地,让李圣天的后背下意识出了一层白毛汗。
“陛下想怎么做?”李圣天咽了口唾沫,问道。
“有些计划,其实已经开始了。”邵树德笑了笑,道:“你回去后就做好准备吧,听候朕的调令。朕明年会亲统大军至龟兹。”
“臣遵旨。”李圣天立刻应下,顿了顿,又道:“自唐以来,龟兹一直是安西重镇,此为王土,臣不敢居之,愿献予朝廷。”
“很好,会有你的好处的。”邵树德欣慰地笑了。
第就十一章 阳谋
龟兹(今库车)距高昌八百多里,号九百里。
城周十六七里,曾是高昌以西至葱岭间最大的国家,安西都护府治此处,统四镇兵2.4-3万人。
唐代的安西四镇,除焉耆一度被碎叶取代外,龟兹、疏勒、于阗大体稳定,地位从来没变过。
李圣天离开高昌,返回龟兹时,已是十月。
他没有二话,第一时间组织撤军,返回于阗。
十月初三,两万于阗军带着抢来的财货及部分俘口,返回于阗。
另有近四千人留守,等待夏军前来接收。
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好不容易趁乱抢下了龟兹,正好占着,作为于阗的土地,但都被李圣天拒绝了。
他很清楚,大夏圣人或许可以赏赐你财宝、赏赐你女人、赏赐你官爵,但他不太可能赏赐你土地,尤其是他还打算亲自统治的情况下,可能性就更小了。
龟兹,注定与于阗无缘了。况且隔着沙漠,交通不便,路途遥远,也不太好统治。
李圣天给出的理由让众人哑口无言。特别是一些想做龟兹王的人,更是无比失落。
普通士兵们倒觉得没什么,甚至有些高兴。
此番出征,没有打硬仗,死伤不大,还抢了不少东西,可以说是大有收获。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他们的胃口太大,小人物只要兜里有仨瓜俩枣就行了,回去后能够改善生活,让妻儿开开心心,便足矣。
于阗军走后第二天,十月初四,杨亮率飞龙军五千余骑马步兵抵达龟兹,接手防务。
他先带人巡视了一圈,然后直接绷不住了。
“李圣天这狗日的,搜刮有一手啊!”看着几乎被搬空的府库,杨亮破口大骂。
再看看周遭百姓家徒四壁的模样,更是怒火冲天。
好在于阗人还算有点良心,粮食没有动,都留下了,牲畜也没全拉走,不然的话,飞龙军这帮人吃饭都成问题——或许,于阗人的马车都用来装财货和奴隶了,粮食太过笨重,价值又低,不得已留下了,并不是他们心善。
“招募衣食无着的百姓,许其以工代赈,先修缮一下城池。”杨亮看着破败的城墙,有些无语。
他非常怀疑,是不是自吐蕃时代以来,这城就没好好修过,以至于破败成这个样。
“镇使,沟渠多有淤塞,该清一下了。”有随军文吏说道。
杨亮出发前被任命为龟兹镇遏兵马使,故称“镇使”。
“龟兹还有多少人?”杨亮忍不住问道。
他还有雄心,还有许多想法,还想以龟兹为补给基地,一路杀向西南,捣毁那个所谓的大回鹘国的巢穴。如果龟兹人烟稀少,物产不丰,那还打个鸟!
“天宝年间,应不下二十万,现在就很难说了。此地迭经战乱,征伐不休,凋敝已极,不然西迁之回鹘也无法轻易攻取焉耆和龟兹。”文吏说道:“庞特勤西去之时,搞不好又拉走了不少人,随后仆固氏、药罗葛氏反复拉锯,这次于阗再下黑手,仆觉得能有十万人就烧高香了。”
“这么少……”杨亮一愣。
“反正要清查户口的,过些时日就知道了。”文吏说道:“兴许高昌回鹘统治粗疏,龟兹这边湖弄仆固氏,少报了户口呢?不过,仆以为不管龟兹还剩多少人,当务之急是恢复秩序,清理沟渠,尽快播种。如此,明年五六月间,还能收获大批粮食。”
“有理。”杨亮说道:“此事还是得你们毛锥子来办。我就给你一批人,骑马至各村落巡视,催促百姓补种冬小麦。谁拖拖拉拉,直接拿鞭子抽。”
他路上听闻,安西四镇一般而言在九月下旬就完成全部秋播了,如今已是十月初,晚了半个月,希望来得及吧。
随后他又忍不住看向西南方,那是疏勒所在的方向,听闻这些年受到了波斯的极大影响,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
希望明年能去“见识见识”。
******
疏勒城内,慕阇米志达在等待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大汗奥古尔恰克。
似乎是刚在葱岭以西吃了败仗,奥古尔恰克的心情不是很好。只见他一边吃着羊肉,一边拿割肉刀比划着,问道:“你这波斯僧,不在高昌好好待着,跑来喀喇沙做什么?”
“高昌已亡。”沉默片刻后,米志达说道。
奥古尔恰克露出了些好笑的神情,道:“所以你现在是条野狗了?”
“不,家狗,我有了新主人。”米志达坦然说道。
奥古尔恰克先是一怔,然后若有所悟,问道:“你投了夏国?”
“是。”米志达毫不掩饰。
事实上掩饰也没用,人家有脑子的,有自己的判断。
“夏主太贪婪了,有中原不够,还妄想统治草原。”奥古尔恰克突然之间就有些不高兴,冷哼一声,道:“草原与中原,那是两个世界。”
“唐太宗李世民不就统治过草原么?”米志达说道:“诸方势力起起落落,本就很寻常,不是么?草原无主之时,中原天子自可号令四方。”
“你还想再见到一个李世民?”奥古尔恰克一瞪眼,脸色不是很好。
“但已经出现了。”米志达提醒道。
奥古尔恰克沉默。
大家都不希望见到第二个李世民,但如果真出现了,怎么办?
而且这位邵树德,开国时的本钱可比李世民还雄厚啊。奥古尔恰克只听行商粗略提起过中原的情况,印象中夏朝一统天下时,户口是要比李世民那时候多的,因此他可能会比李世民走得更远,也——更让人讨厌。
“那位想怎么做?”奥古尔恰克又吃起了羊肉,问道。
“这要看可汗你想怎样了?”米志达不答反问。
“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奥古尔恰克拍了拍手,吩咐仆人给米志达上菜。
米志达道了声谢,然后说道:“大夏天子已册封于阗国主为‘大宝于阗王’,亦可册封可汗为忠顺疏勒王。”
奥古尔恰克的动作慢了下来。
“有此册封,可汗之子便可世世代代承袭爵位。”米志达继续说道:“可汗的三个儿子都长大了吧?想传位给哪个,说一声便是,疏勒王世子可以一并册封的。”
奥古尔恰克放下了割肉刀,看了一眼米志达。
这个贼僧,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传闻,来挑拨离间了。想把大回鹘国搞乱,然后趁机攻灭?
米志达笃定地看着他,一点不慌。
有些计策,表面看起来十分直白,一点不高妙,但往往就是可以奏效。原因其实都很简单:中计一方内部本来就存在问题,而且十分严重,之所以还没爆发,全因为被人遮掩下去了,或者互相妥协,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疏勒这边的问题严重吗?那是相当地严重。
波斯王子担任副汗,就住在城外的庙里,与萨图克过从甚密,通过传教的方式,帮助他扩张势力。
而萨图克也深知人在屋檐下,且被叔父监视着,很多贵族不一定愿意投靠他,即便愿意,也不敢相信,害怕是打入团体内部的奸细。
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了,这是大回鹘国内部的一股新势力,完全为他所用的新势力,足以与叔父手下的那帮传统贵族相抗衡——那些还坚持传统的人,萨图克很看不惯,称他们为“守旧派”,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奥古尔恰克没觉察吗?当然不是。
事实上他一直有怀疑,不然也不会派人监视侄子了。
他作为可汗,作为父亲,当然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能上位,但后来发现,有些王族成员竟然支持萨图克,这让他愈发怀疑。
因此,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这几年他是愈发焦躁。几次想对侄子动手,都被人劝阻了,这让他愈发惊怒。
今天米志达的到来,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解决问题的思路。
册封嘛,其实算不了什么。名义上低个头就行了,国中大小事务,不还是自己做主?
想到这里,他决定尝试着与夏国天子谈谈看——只是谈谈而已,如果条件不满意,大可以翻脸不认人。
“我想为我的儿子敦欲求娶大夏公主,如何?”奥古尔恰克试探道。
米志达一听,心中暗喜,知道奥古尔恰克上钩了,于是说道:“这是大好事啊。一个女子罢了,想必大夏天子不会舍不得。如果此事办成,敦欲可为世子,将来继承汗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奥古尔恰克大笑起来。
米志达亦大笑。
“对了,有件事,大汗还需小心。”米志达笑完,脸色一正,道:“萨图克手里的古拉姆军,骁勇善战,大汗不得不防。”
奥古尔恰克的脸色凝重了起来,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米志达狗屁都没听到,不过他不介意给这对叔侄加点料,只听他说道:“外间有流言,萨图克有可能举兵叛乱,武力争夺汗位。”
“我怎么不知道?”奥古尔恰克一愣。
“传言嘛,做不得准,总之大汗有备无患就行,万勿被小人所趁。”米志达说道:“我这就回高昌面圣,将大汗的请求报予圣人知晓。”
奥古尔恰克缓缓点了点头。
他虽然对侄子颇多怀疑,但真没想到这个继子如此果决,敢发动军事政变。
米志达提醒他,多半没安什么好心,甚至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但——适当做些防备却是没错的。
米志达没有耽搁,与奥古尔恰克又聊了聊岭西的事情,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情报后,当天晚上就走了。
而在他离开后,疏勒城中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大汗的亲生儿子敦欲要迎娶大夏公主了。
消息一开始只在很小的范围内发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开始在更大的人群中扩散……
又被审核了
新章节七点多就发了,被审核,没通过。
我通读全文,也没看到哪里有问题。没办法,把认为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全改了,提交了,还在等,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就一个感觉,开车屁事没有。涉及到宗教之类,极其容易被审核。
上本书不过嘲讽了蒙兀儿人在改信前,与准噶尔蒙古还能打一打,改信后,61战,1胜60负,就不行了。
说的都是事实而已。
坑。
第九十三章 热海
十月初六,弓月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
他们先绕着破败的城池转了一圈,确定空无一人后,这才分批入城。
天气愈发寒冷了,虽然在赵王军中得到了充足的补给,但如果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依然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赵王派过来的骑将名叫王崇文。
名带“崇文”,而他也确实博通经史,沉稳儒雅,但真的是正儿八经的武人,从小校做起的那种,金枪军使王绾之子。
这一千骑中,有多达七百人出身东院马军,杨行密留给儿子保命的部队——但关键时刻他们选择了作壁上观。
王崇文是徐温的女婿,在淮南出身的将领中不是很受待见,又挤不进传统的禁军武人圈子,身份是有点尴尬的。
但他确实沉稳,没有因为这些破事受到影响,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先分派游骑四散开来,防止被人偷袭。
再安排人去远处割草。割完后带回来,他亲自做出表率,带人一起铡碎这些枯黄的草料。
最后还与刘勉反复确认路线,又询问向导沿途的情形,在脑海中一遍遍过,思考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
刘勉默默观察了一会,对他颇有好感,于是等到两人独处的机会后,他开口问道:“不知王将军觉得西域如何?”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王崇文说道。
刘勉默默品咂他的话,觉得挺有意思,于是进一步问道:“请君详解。”
王崇文拿木棍撇了撇篝火,道:“从整体来看,水草丰美,耕地不缺。以北庭为例,一路走来,适合放牧、耕种的地方不少,但北庭多大?相当于整个河南。那么大的地方,才只能挑出来这么点好地方,还分布得比较零碎,单个绿洲住不了多少人,仔细想想,统治起来挺麻烦的。若遇贼人来攻,他们聚集数万骑乃至十余万骑,单攻一个守捉城,可守得住?”
刘勉摇了摇头。
“既守不住,贼人多来个几次,百姓就过不下去了。”王崇文说道:“若无这些百姓,武夫又如何生存?”
“王将军真是一语中的。”刘勉赞叹道。
其实他说到了关键。前唐设了那么多守捉城,但规模都太小了,能驻几个兵?真遇到大队敌军,基本是守不住的。更何况整个西域才两三万兵,分到那么多据点,简直就和胡椒撒在大海里一样,根本尝不出味道来。
唐廷主要采取外交手段来避免西域的危机,即尽量避免外人对你产生敌意。你还别说,真让他们成功地玩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吐蕃暴力打破了这个模式,估计还能继续玩下去。
但即便如此,问题始终存在着。
其实要解决也有办法,那就是尽可能多地移民,把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起来,尽量扩大人口基数,把一个个点串起来,不再是线,而要令其成为面。
但对唐廷来说,与其费那个劲,不如开发吴越、江西收益更大……
“国朝兵进西域,乃收复陷蕃百余旧土之壮举,但将来如何,还很难说。”王崇文说道。
“为何?”
“圣人的胃口太大了。”王崇文说道:“辽东要,云南要,西域也要,甚至连草原都想统治。圣人在世时或还能维持,他若不在,必然会出问题。”
“看来,圣人活得长,才是国朝之福啊。”刘勉笑了笑,道:“辽东已开发十年了吧?已小见成果,再稳固个几年,或许就可以腾出手来,往西域发力了。”
辽东的开发其实已超过十年了,毕竟唐末就设了安东府,快十五年了。
十五年间,辽东的地盘一直在稳步扩大,期间还攻灭了契丹、渤海二国,羁縻了女真诸部,扩张达到了极限。
最近几年一直在努力消化,投入是相当大的,决心也很大。正如王崇文说的,再稳固个几年,到辽东开发满二十周年之际,或许又大不一样了。
当然,辽东最终会怎样,还得看朝廷的政策。
截止今年年中,随着四千户来自常州、润州、苏州的罪人被发往辽东作为部曲,仙州一万府兵全部有了部曲,这是继安东府、沈州之后,第三个彻底完成此项工作的州郡。
而暇州、鄚州、蒙州、穆州四地仍然没有完成,总计缺口达四万余户。
可想而知,在接下来几年,朝廷仍然需要往那个方向投入大量资源,以尽快完善——这事王崇文是不太清楚的。
“或许吧。”王崇文想了想,觉得刘勉说的话也有道理。
“王将军久在军中,可知将士们对西域是什么看法?”刘勉又问道。
“不毛之地。”王崇文直截了当地答道。
这个回答,在刘勉的意料之中,但仔细想想,终究有些不甘心,于是问道:“就没一个愿意留在这边的?”
“百姓都不愿来,何况武人?”王崇文说道:“辽东也在安置府兵,都是三户部曲,那边给一百五十亩地,西域只给百亩。辽东还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打猎都能获得大量皮子,山里还能采集到许多野货。西域与之相比,是样样不如,武人如何愿来?”
“武人一开始也不愿去辽东……”刘勉说了一半,长叹一声,住嘴了。
去辽东的武人,都是自愿的吗?或许有,但就整体而言,还是半强迫、半利诱,而且那些降兵已被折腾去了半条命,心里都怕了,故才不情不愿地去辽东当府兵。
就比如刚刚从云南撤回来的龙虎军。
这支部队南征之时在昆明部落去吃够了苦头,到云南后,攻昆州算是爽了一把。随后剿灭新设的曲州以及原通海都督府的叛乱时,又是叫苦连天——仗打赢了,也抢了不少东西,但因为疫病减员严重,士气低落,不得不回撤休整。
而在途径黔中时,军中流言,接下来他们要被派到岭南去驻守,于是人人畏惧,接着便是喧哗作乱。
朱延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捕杀,又是威吓,又是哀求,好不容易才平定了下来,最后只剩七千人左右了。
枢密院派人南下,与军士谈判,最终龙虎军残部尽数改为府兵,五千人安置到郿州,两千人安置到纪州。
看到没有?这些武人只有混到这种地步,既畏惧前往湿热之地驻守、打仗,又害怕朝廷镇压、杀戮,然后由枢密重臣出面,在老长官的配合下,苦口婆心,画大饼,才有可能答应朝廷的条件。
想要如法炮制,把武夫弄到西域来,你也只能用这些软磨硬泡的手段。不然的话,之前圣人也不会在十几万杂牌兵马中招募两千焉耆府兵了。因为只有在这么大的基数下,他才有可能招满两千人。
“不过,我愿意来西域。”王崇文突然一笑,说道。
“为何?”刘勉问道。
“我衣食无忧,闲得慌,想尝试下另一种生活。”王崇文笑道。
刘勉亦笑。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什么想法的人都有。王崇文大概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心气正盛,对建功立业有着许多幻想。
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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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弓月城后,大军横穿过整个伊犁河谷,然后沿着山间缺口,花费十日时间进入到了闻名已久的热海。
热海位于伊丽河(今伊犁河)以南的一处山间盆地内。此盆地面积达六千多平方公里,周围有高山阻挡,气候温暖,且因为是咸水湖,风浪较大,薄冰无法掩盖湖面,因此即便严冬时节也不封冻,故得此名。
热海在唐代一度为军事重地。
玄奘曾记录:“大清池(或名热海),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泪媳。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来往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毕竟是僧人,玄奘的描写还是比较“不科学”的,短短数十字,竟然提到了“龙”、“灵怪”、“祈祷”、“水族”之类的词语,实在唯心。
换成岑参的《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就有“中有鲤鱼长且肥”的描述,就是不知道他吃没吃过了。
“停下。”远远驰来百余骑,大声叫喊道。
一千五百骑兵行入自家地界,突厥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发现。更何况他们的马是真多啊,虽然很大一部分掉膘严重,但看那模样,一定是经年训练的战马,拉回部落养上一阵子,用起来无往不利。
“停下。”王崇文勒住了马缰,千余骑慢慢减速,停在了草色枯黄的湖岸边。
不用军官吩咐,军士们自动分成数批,有人抽出弓梢上弦,有人夹起了长槊,有人拿出铁挝、铁锏、马刀等短兵。
“若打起来,前军骑射手两翼包抄,中军持马槊冲突,后军短兵奋击,敢回首者死。”王崇文下令道。
“若打起来……敢回首者死!”
命令很快传遍全军,众皆肃然,默默看着前方。
突厥人敏感地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他们也停下了,不一会儿,一骑上前,高声呼喊着什么。
“拔塞干,是我。”曹阿了再迟钝,也知道该自己上了,只见他越众而出,看着单骑过来的突厥人,大声道。
“是你,拂多诞。”拔塞干放松了戒备,策马到曹阿了身前,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在夏都等不到我们,就自己跑来了?”
曹阿了朝他身后看了看。
“别看了,其他人打仗去了,还没回来。”拔塞干说道。
“打仗?”曹阿了脸色一变,道:“为谁打仗?波斯人?还是回鹘人?”
“为自己打仗。”拔塞干面色平静地说道。
“别说胡话,你们投靠了谁?”曹阿了问道。
拔塞干一拳擂在曹阿了的胸口,道:“这话让凡达克来问还差不多,你还不够格。不过,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告诉你无妨。奥古尔恰克想要我们帮他打仗,给了很多财物,很多人受不住诱惑,就同意了。”
“什么?”曹阿了有些吃惊,问道:“他连碎叶城都才刚刚夺回,打得那么差,你们为什么帮他?”
“他说高昌回鹘已经完蛋了,我们找人打听了一下,是真的。都这样了,我们能怎么办?奥古尔恰克说,如果他能夺回怛罗斯,就把碎叶城交给我们作为牧场,只要臣服效忠于他就行了。”拔塞干说道。
“奥古尔恰克屡战屡败,值得效忠吗?”曹阿了问道。
拔塞干无言以对,道:“其实,我也不同意,苏农也不同意,我们两家三万帐没跟着去掺和。走吧,先回部落再说。你们带过来的这些人,麻烦离远一些,我们会派人送去草料和吃食,但不能靠近部落。他们——太危险了。”
曹阿了理解地点了点头。
别看只有一千五百骑,但全副武装的他们,如果突袭各部落,能造成让人难以想象的后果。突厥人心再大,也不敢把这些人放到老弱妇孺聚集的地方,即便他们还有几万帐的人生活在附近,看似人多势众。
曹阿了很快回到了阵中,将突厥人的顾虑具实相告。
“无妨,我等数人过去便是,又不是龙潭虎穴,怕甚。”刘勉温和地笑了笑,让立功心切的曹阿了大感安慰。
“孙副将,你带十人护送刘判官、曹僧正入虏帐。”见刘勉都没意见,王崇文也不坚持,吩咐道:“我领人退后三十里。入夜之前,你遣一人出来通传,若没见到人,我自带人过来接应。”
“遵命。”孙叔贤应道。
“如此甚好。”刘勉赞面色平静地说道,仿佛一点没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当然不是那种喜欢亲身犯险的人。
他有家有业,遍享富贵,但有些时候,你必须冒一下险,不然怕是没法办成事。
拉拢热海突厥,与他们建立交情,事关重大,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因此,在听到曹阿了的汇报后,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交代完毕后,刘勉、曹阿了一行十余人,在突厥人的团团簇拥之下,来到了他们的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