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二章 出使

    zw443sx

    米志达离开疏勒后,带着十余随从,一路北奔,经龟兹、焉耆,返回了高昌。

    他并不知道疏勒会发生什么事,但大体上会有一些猜测。

    他对奥古尔恰克没什么恶意,甚至有一丝感激。因为正是在他宽容的态度下,摩尼教才没有从大回鹘国境内消失——事实上也不太可能,摩尼教在漠北回鹘时代,一度是国教的地位,在高昌回鹘的地位也差不多,大回鹘国与高昌回鹘同出一源,真不至于。

    但他对萨图克却有很深的厌恶。

    因为这个人一点都不宽容。

    米志达一直以为,越是高层对这东西就越无所谓,很难让他们如同底层一样虔诚。但萨图克却不太一样,死了最好。

    而就在慕阇米志达在南疆忙活的时候,夏都拂多诞曹阿了(Rew,意为富裕的人)早就在夏军的陪同下,一路西行多日了。

    他是九月十五日从庭州出发的,沿着唐时大名鼎鼎的白水涧道向西,经沙钵城守捉、冯洛城守捉、耶勒城守捉、俱六城守捉至轮台县(今阜康一带),总共四百二十里,三天就走完了。

    这些城池都在天山北麓,一字排开。

    城墙残破不堪,有的甚至完全坍塌了,显然无论是吐蕃人还是回鹘人,都对修城没太多兴趣。

    城池周围有一些农田,主要利用高山冰雪融水灌既,也荒废了至少一半以上。如今只能看到少许民房,同样残破不堪,穿得脏兮兮的田舍夫们在帮官家照看牲畜。

    牲畜大部分是去年圣人西征时从草原上带来的,已经消耗了一大半。也有本地部落上贡的,数量不少。部分牛羊由辅兵割草喂养,部分交给农户,争取多繁衍一些,明年充作军需。

    从这些举动完全可以看出,夏人在西域的军事行动远远谈不上结束,明年势必还有仗要打。

    九月十八日,曹阿了在此等来了几名文吏。

    为首一人自我介绍名叫“刘冕”,在赵王军中担任军判官——这是实权职务了。

    其他几人有的是原高昌回鹘官员,有的是大夏鸿胪寺的官员,一并跟着西去。

    “刘判官,前路通了吗?”曹阿了问道。

    “曹僧正无需担忧,叛乱已平,没什么贼人了。咱们这就赶路吧,正事要紧。”刘冕看样子年纪不小了,但精神头十足,立刻就要动身。

    “也好。”曹阿了点了点头,道。

    刘冕唤他“僧正”,这是中原管理僧尼的职务,高昌回鹘还没有,听起来不伦不类的,但他并不介意。

    而他刚才提到的叛乱,发生在清镇,也叫清海军城。

    有部落不满大夏统治,起兵作乱,攻陷了只有百余兵留守的清镇。朱瑾、赵王率军平叛,也不知道结果咋样,听刘冕的意思,好像已经平定了,那就好。

    “刘判官一直跟着赵王?”西行路上,偶尔休息的时候,曹阿了就会找刘冕聊天。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满脸沧桑之色,好似看透了世事一般。说话很有水平,见识更是不凡,往往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曹阿了有时候都惊叹,随便一个中原来的文吏,都这个水平么?至少他没在高昌见到过这样出色的人物。也许,刘冕以前是干过大事的,只不过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官了?

    “有些年头了。”刘冕说道。

    “刘判官是哪里人?”

    “算是河西人吧,家安在敦煌。”

    “此番西行,有把握么?”

    “事在人为。有些事情,没见到之前,谁也不敢打包票。”

    “刘判官信摩尼教么?”

    “……”

    ******

    九月二十一日,众人经张堡城守捉、乌宰守捉,渡白杨河,至清海军城。

    三百八十里的路程,同样是沿着天山北麓稍有人烟的农耕区,三天走完。

    清镇内外满是杀气腾腾的武夫,粗粗一数,好像有三五千人的样子。

    城墙外挖了几个大坑,蕃兵们正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扔进坑内。

    曹阿了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看那些尸体的模样,基本都是草原牧人,男女老少都有——竟然是不分良莠,尽数诛杀了?

    那边有人去打听了,回来后便道:“有贼众受葛逻禄人蛊惑叛乱,然后向东进发,又扇动了一些人跟着响应,其中甚至还有两个圣人任命的夷离堇。贼众已为王师所破,分三路逃窜,朱瑾、王建及、赵王分头追击去了。”

    “可真是贼性不改啊!”

    “圣人给了他们当人的机会,结果非要给葛逻禄人当狗,怪得了谁?”

    “杀干净了也好,省得心有异志之辈潜伏下来,等圣人走了再作乱。”

    “其实,庞特勤时代,北庭的葛逻禄人很多,若非战败了,他们也不会走。这些部落本就与葛逻禄人沾亲带故吧?难怪反叛。”

    “管他和谁沾亲带故,杀就完事了。”

    曹阿了听着随行文吏们的话,觉得身上有点冷。听说他们中很多人是关西经学出身,这也不是善茬啊。

    刘冕一直没说话,而是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山川地理,甚至还与手中的一卷地图对照。

    清海军镇城附近的自然条件其实相当不错,有水泊,有湿地,有泉水,开垦了不少农田,前唐时期是军镇,规格比东面那一连串的守捉城高多了。

    “如此水草丰美之地,当募兵戍守,招民屯垦啊。”刘冕看着荒芜的农田、破败的城墙,叹息良久。

    清镇位于后世石河子北之达连湖。

    唐代大举屯垦,北庭陷蕃后慢慢废弃。

    晚清再度招民屯垦。阿古柏之乱,十四年间大肆屠戮,人丁凋零。

    建国后,又来屯垦,才再度恢复人气。

    三个时期,不约而同选择在此屯垦,锲而不舍,足见其底蕴。

    “刘判官,如今圣人的方略似乎是在南方啊。”曹阿了说道:“焉耆府都设了,庭州还能分到多少东西?”

    刘冕皱了皱眉,没说话。

    之前与赵王书信往来,曾谈及庭州。赵王说庭州刺史尚缺,如果他有意,可以保举他出任此职,并想办法募民屯垦。

    刘冕没接话。

    屯垦这种事,如果没有大手笔移民,又岂是短期内能见到功效的?正如曹阿了所言,圣人的目光投注到了南方,如之奈何。

    “走吧!”刘冕收起地图,翻身上马,说道。

    清镇这边派了五百骑兵护送,领头的是一个叫孙叔贤的武学生,商州人,听到刘冕的话后,立刻招呼手下上路。

    五百人整齐划一地翻身上马,没有一丝喧哗,十分精悍。

    刘冕朝孙叔贤点了点头,一夹马腹,向西驰去。

    ******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一行人艰难前行,渡叶叶河,过叶河守捉,又渡黑水(奎屯河上游),过黑水守捉、东林守捉、西林守捉,于二十七日夜渡过石漆河(今精河)。

    第二日,人困马乏,正待休整两天,顺便让马儿也恢复一下,不意遇到了追敌返回的王师。

    “殿下。”远远看见赵王的大旗,刘冕立刻下马行礼。

    “先生无需多礼。”邵嗣武快走几步,将刘冕搀起,道:“先生年逾六旬,却还要劳顿赶路,我心中实在愧疚得紧。”

    其实,他根本不愿刘冕走这一趟,但人家坚持,并且提了很多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这会见到刘冕,又有些后悔,想把他留下来。

    “欲成大事,又岂能贪图安逸?”刘冕意有所指,不过他很快一笑,道:“老夫筋骨还算结实,并不比后生们差到哪去。”

    “参见殿下。”曹阿了、孙叔贤一起上前行礼。

    邵嗣武回礼,道:“辛苦诸位了。天寒地冻的,还要三千里出使,实在辛苦。”

    “都是王事,谈不上辛苦。”曹阿了说道。

    “前唐之时,武夫们寒冬腊月暴雪之际,照样和突厥人打仗,这点小风雪又算得了什么。”孙叔贤说道。

    邵嗣武看着他们身上厚实的裘衣,点了点头,道:“风雪只是一方面,未知的凶险还有很多啊。”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曹阿了。

    “无妨。”曹阿了说道:“苏农、拔塞干等氏族头领,与我相知多年。就在前年,他们还遣使至北庭和高昌,捐献财物,应不至于翻脸。”

    苏农、拔塞干都是典型的突厥氏族名字,就如同拔野古、契必、浑、仆固一样,不知道多少人姓这个。但你若觉得他们是正宗的部落嫡脉传人,那纯粹是想多了,很多都是冒姓的,就如同这帮居住在热海(尹塞克湖)周边的突厥人一样。

    “突厥人我倒不担心,但路还远着呢,如果遇到马匪劫道,十分危险。这样吧,我拨一千骑、三千匹马,一同护送你们过去。”

    “谢殿下。”见刘冕不说话,曹阿了心中大喜,抢先应下了。

    孙叔贤则有些不服,不过也没说什么。

    邵嗣武招呼众人到营中吃点热饭,给马儿喂些精料,众人正有些疲累,顺势答应了。

    “殿下,此番西进如何?”得了空后,刘冕问道。

    “遇到了葛逻禄人,跑得飞快,只斩得千余首级。”邵嗣武说道。

    “葛逻禄人战力如何?”

    “草原牧人,就那点本事。”邵嗣武笑了笑,道:“或许他们打的仗多了,比一般的牧人经验丰富些,战力强悍一点,但比起职业武人来说,还是不行。”

    “葛逻禄人轻捷彪悍,善骑射,他们碰到硬茬子,一般不会硬来。”刘冕说道:“殿下将来有的是机会与他们打交道,多接触一下也是好的。”

    邵嗣武点了点头。

    “殿下追到哪里班师的?”刘冕又问道。

    “弓月城。”邵嗣武说道:“好好的前唐军镇,已经沦为葛逻禄人的牧场。不过听闻他们也不常来,一般六七月份才会出现在那里,应该是当做夏季牧场了。”

    弓月城在后世尹宁县附近,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基本上是前唐北庭都护府实控的最西边了,有少量驻军。

    北庭陷蕃后,这里先被吐蕃占据,后落入葛逻禄之手。安西回鹘被高昌回鹘大败后,葛逻禄人畏惧,被迫西迁,但看样子并未完全放弃。

    “可惜了。”刘冕也叹息一声,道:“我从东边来,一路走了千余里,前唐时设立的军镇大多废弃,人烟稀少,沦为了狐鼠出没之地。若这些军镇、垦田都能利用起来,北庭这边大有可为。我私下里觉得,圣人设焉耆府有些操切了,北庭应当优先收拾。”

    “会有机会的。”邵嗣武安慰道:“实在不行,我书信一番。圣人看到后,或会有所考虑。”

    “殿下,事已至此,可千万不要拉不下脸来。”刘冕面色凝重地说道:“有些事情,只有圣人还在的时候才好办。”

    “我懂。”邵嗣武微微颔首,道:“南下热海之时,帮我多留意留意。”

    “好。”刘冕毫不废话,直接应下了。

    这其实也是他西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从他们此时扎营的地方,沿着已长满荒草的前唐驿道往西南走,翻越车岭(今博罗霍洛山),可达弓月城。

    到了这个地方,其实就是尹犁河谷了。

    从弓月城向西,走千余里可至碎叶城。

    往南,则可通往热海方向。

    那里是高昌回鹘附庸突厥人的地盘,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zw443sx

第九十四章 东去

    令人意外的是,突厥人竟然会种地。

    热海附近,并不全是刘勉想象中的草场。相反,至少在东半个湖区,农田很多。

    “他们不是突厥人。”见刘勉不住张望,拔塞干解释道:“昔年丝绸之路还畅通的时候,热海是东西必经之路,很多人走着走着就留下了,在这片美丽的山水间生活。没人不认为他们是突厥人,他们就是突厥人,我们的亲人。”

    曹阿了简单翻译了一下。

    刘勉微笑点头,继续看着那些村庄。

    村子里有井渠,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技术。中原?波斯?

    但没有井渠的地方,也开辟了不少农田。看样子这里的雨水并不太过匮乏,河流应该也不少。

    “东半个湖区,还是比较繁荣的。”曹阿了不是第一次来了,低声向刘勉解释道:“整个湖区有百余条河流,沿河开辟了不少农田,一般是粟特人在种。别听他瞎说什么突厥人,没有的事,他们都是大老粗,不懂的。”

    “西半个湖区雨水少一些,主要依靠井渠,还有春夏之交融化的冰雪,浇灌了很多麦田、果园。”

    “这个湖很大,水是咸的,人不能喝。但靠近岸边的湖水没那么咸,经常有牛羊过来饮用。湖里鱼特别多,但捕的人很少。我怀疑那些鱼都成精了,尾巴一甩,能把小船掀翻。”

    “附近草场很多,突厥人穿梭在各个村落间放牧,有人还去山上放牧、打猎。”

    “如果从龟兹、疏勒、于阗等地前往碎叶城,走热海是最方便的。回鹘人没西迁之时,经过这里的商人很多。但回鹘人改变了一切,他们打压粟特商人,抢劫商旅,试图自己垄断东西贸易,结果把这条线做坏了。”

    “奥古尔恰克是个蠢货。他曾经控制了多么肥美的地盘,但竟然打不过波斯人。热海突厥跟着他,早晚要败亡。”

    “这些突厥最早就是大回鹘国的附庸,但仆固天王击败安西回鹘后,这些人见风使舵,又投靠了仆固天王,至今已二十年。”

    “高昌对他们的控制不是很强。如果没有我们摩尼教在其间帮忙,这些突厥人早跑了。”

    “别听人瞎说他们有二十万帐,没有的事。即便算上碎叶以东到热海,甚至伊丽河一带的突厥,加起来十万帐都不一定有。二十万帐,哈哈,那得有一百万人,有这本钱,当年庞特勤、仆固俊都得反过来向他们臣服。”

    曹阿了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可能夹杂了不少很主观的东西,但大体上听起来还是很靠谱的。刘勉点头微笑,表示感谢。

    拔塞干在前面走,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待见到一处前后三进院落时,来人都惊了。

    这风格,也太“唐”了。

    “听闻是两百年前韩思忠观鱼的别院,不知道经过几手了,而今落到拔塞干手里。”曹阿了说道。

    刘勉在门外定定站了许久,仔细看着门楼。

    良久之后,摇头苦笑。碎叶城都丢给别人了,一座宅子又算得了什么?

    唐军来西域,固然能打赢敌人,但唐军没法久驻啊,早晚要回家。如果西域继续只能有两万多兵留守,这些地方还是保不住。

    ******

    入得大厅后,拔塞干让人上了一些蜜饯果子招待客人,随后便坐在对面,开口问道:“走北庭来的?”

    “是。”曹阿了一边回答,一边充当翻译。

    “遇到葛逻禄人了吗?”拔塞干问道。

    “被打跑了。”曹阿了简单说了一下缘由。

    其实,夏军打跑的不过是一部分利欲熏心的葛逻禄马匪罢了。葛逻禄人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三大氏族组成的松散联合体,即所谓的三姓葛逻禄。

    每一部分的自由度都很高,有可能这部分与你交好,那部分对你冷淡,还有一部分在暗地里抢劫你的牛羊,这在草原上很正常。

    特别是奥古尔恰克连战连败,威信大跌的情况下,葛逻禄人很可能不太听话了。

    这就是草原的政治伦理,你要适应这一点。

    听完曹阿了的话后,拔塞干突然烦躁地站起了身。

    曹阿了吃惊地看着他,刘勉则静静坐着。

    “昔年高昌回鹘携大胜之势,十万骑兵临热海,威逼我们臣服。”拔塞干的声音有些气哼哼的,只听他说道:“我们咽下了这口气,献上了骏马、布匹、牛羊,仆固天王满意而走。”

    “随后巴兹尔来了,要求我们臣服。我们向高昌求救,前后等了几个月,屁都没有。若非波斯人在西边发难,巴兹尔自顾不暇,我们就要经受又一次的羞辱。”

    “连自己的臣属都不能保护,那我们为什么臣服他?我们贱吗?”

    “你——阿了,正如你的名字,除了捞钱外,还有什么本事?摩尼教在夏国是国教吗?如果连国教都不是,你们如何影响夏国天子?如何在我们危难的时候提供帮助?”

    曹阿了一直在翻译。

    刘勉听了半晌后,突然说道:“热海突厥是当年突骑施汗国的遗众吧?”

    “你问这些做什么?”拔塞干问道。

    “突骑施屡附唐国,世为藩屏,可见历代国君皆有远见。”刘勉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拔塞干问道。

    “酋长可知大夏已一统中原,击破北方草原诸部,威震四邻?”刘勉问道。

    “有所耳闻。”

    “那你可知半年前,大夏天子于回鹘衙帐召开国人会议,诸部酋豪共上尊号‘天生英明无上可汗’?”

    曹阿了翻译完后,拔塞干沉默许久,然后有些不信地问道:“汉人如何能当草原大汗?难道他迁都黑城子了吗?”

    “李世民就由各部共上尊号‘天可汗’,草原上没有人可以违逆他的意志。”刘勉说道。

    拔塞干听到李世民三字就嘴角直抽抽。

    就是这个人,毁了突厥的大业!

    突厥汗国覆灭后,陆陆续续建立起来的小汗国,都难以恢复过往的荣光。就像回鹘覆灭后,无论是仆固俊还是庞特勤,都只能称雄一隅,再也无法回到当年鼎盛时期一样。

    “酋长恐怕还不知道,大夏王师已连下焉耆、龟兹,随时可以十万大军兵临热海,就像当年的仆固天王一样。”刘勉又道。

    “龟兹、焉耆也占了?”拔塞干兀自有些不信。

    “是与不是,酋长遣人打听一些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刘勉道:“其实,王师攻龟兹的时间也不短了,应有不少龟兹人向西逃窜,说不定就来到了热海。”

    拔塞干这次是真的有些焦虑了,甚至还带着一点恐惧。

    他们并不想与谁争斗,只想在这个乱世之中保存自己,坐观成败罢了——如今的伊丽河谷、碎叶乃至更南面的广阔区域,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乱世。

    谁强,热海突厥就投靠谁,这是铁律。

    高昌回鹘都被夏人灭了,近在咫尺的焉耆、龟兹也被攻占,他们会就此停下吗?如果不停下,下一步会打谁?

    事关部落生死存亡,没有谁可以对这些事掉以轻心。

    拔塞干喊来了两个人,凑到他们耳边,低声吩咐。

    二人频频点头,随后便离开了。

    “你们先在这住下,过几日我再来。”拔塞干丢下一句,匆匆离开了,竟是置客人于不顾。

    ******

    拔塞干离开后,曹阿了稍稍有些着急。

    他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种大事上,他所谓的摩尼教拂多诞的身份帮不上太多忙,这让他有些沮丧。

    不过刘勉倒是不断安慰,说若无他的引荐,他们也不太好接触热海突厥。

    曹阿了听了稍安。

    突厥人没有怠慢贵客,每日食水不缺,甚至还有不知从哪找来的婢女、乐伎服侍。

    孙叔贤每日派一人出外向王崇文报平安,一时间倒也没甚其他事。

    刘勉闲下来时,不免思考将来之事。

    一路走来,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伊丽河谷,这是一片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比高昌、北庭都要好,好很多。

    热海这边其实也不算差。

    如果开挖足够的井渠,灌溉农田,是可以养活不少人的。而且湖里还可以捕鱼,山上山下都可以放牧。最关键的是,热海可以沟通龟兹、疏勒乃至焉耆、于阗,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中间节点。

    有伊丽河谷、热海在手,再向西图谋碎叶,就简单多了。

    背靠大国,并力西进,收拾这边散成一地的部落、诸侯,如果运气好的话,是可以有一份稳固的基业的——运气这东西,其实相当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圣人的支持。无此,即便一时收服了这些蕃人,将来也会再叛,这是必然的事情。

    三天后,正当曹阿了、刘勉下棋消磨工夫的时候,拔塞干匆匆而至。

    与他一起来的还是苏农氏族的首领。

    “我问过逃难过来的龟兹人了,是真的。”拔塞干神色非常复杂。

    刘勉放下棋子,问道:“拔塞干酋长可是做出决定了?”

    “我等随你去高昌,见一见无上可汗。”拔塞干说道。

    乱世之中,总要择一方大势力投靠的,不然实在难以立足。热海突厥有这个想法,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曹阿了听了大喜过望。

    刘勉则想到了另一件事:将来对付奥古尔恰克时,热海突厥或许也能派上用场。

    这是一个夹在波斯、回鹘与大夏之间的势力,位置好啊。

    如果见到圣人,只要不是太傻,结局应该不错。

    只是,自己要先“病”了。

    (“刘冕”改为“刘勉”了。这个受了@顺富书友影响,他说“勉”通“冕”,成功把我给带歪了。)

第九十五章 试点

    从十一月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下旬,分驻伊州、高昌、北庭、焉耆、龟兹五地的兵马,将开启大练兵模式。

    按制,在营不训练时,一天吃四个胡饼,在营训练时,一天六个,出征时,不管打没打仗,都是六个。

    既然无论怎样一天都要吃六个胡饼,那么就往死里操练这帮孙子。

    这是被粮食问题搞得心烦意乱的邵树德内心最坚实的想法。

    而且不光禁军,蕃兵也要接受训练。反正入冬了,牧民们也没太多的活要干,那就就近集训好了。

    集中到高昌整训的蕃兵人数多达两万人,半是侍卫亲军,半是时罗漫山以北的蕃人,由各部夷离堇带着,演练相对大规模的战术,顺便加强下无上可汗的权威。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因为之前的北庭叛乱,居然有两个夷离堇率众造反,呼应葛逻禄人以及不知道哪来的杂胡部落。

    邵树德感觉自尊有点受伤。

    刚封你当官,你一点没觉得这个官得来不易,没当回事,转头就造反,简直岂有此理!

    他直接下令,这两部尽数贬为奴隶,连带着朱瑾、王建及、邵嗣武三路追击后抓获的葛逻禄人、回鹘人、突厥人之流,总计两万三千余人,一起迁往清镇。

    在全军续募府兵两千人,发往清镇,每兵授田百亩,由部曲耕作。旁边没开发的草场是公地,所有权在官府,但可以借给府兵放牧,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另,河东有少数人叛乱,被州兵平定后,总计八百余户百姓发往清镇,贬为府兵部曲。

    如此一来,人数差不多了。

    清镇(石河子西北、沙湾东北)作为一个军镇,暂隶庭州,建立完毕后,将成为大夏朝廷控扼西北的一个坚固据点,意义是相当大的。

    前唐的军事据点,一步步艰难恢复中……

    十一月十五,邵树德亲自做出表率,带着官员军将、部落酋豪,挥舞着铁锹,在高昌城东北开挖坎儿井。

    其实九、十月份侍卫亲军就在挖了,这次规模更大,高昌老百姓也被动员了起来,各部蕃兵在不训练的时候,也会加入进来,预计持续到一月底——至于为何不直接挖到二、三月份,实在是囊中羞涩,粮食不够。

    “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粮食。”五十七岁的邵树德已经干了两个多小时的活,没感觉到多劳累,显然坚持数十年的练武习惯给他带来了强健的体魄。

    “后面如果缓过点来,粮食稍微充裕了,天山南北两麓也要大肆修建。”

    “这是个好东西。越是缺水的地方,越需要它,作用太大了。”

    邵树德听底下人报告,唐代在天山一带的屯垦据点,主要利用高山融水或现成的河流,坎儿井的踪迹难以寻觅。但他记得,在后世就连乌鲁木齐都有坎儿井,并不是吐鲁番、哈密的专利。

    如此看来,还是开发程度太低了。有没有完善的井渠系统,粮食产量和人口承载力,完全就是两个级别的。

    与西域相比,中亚那边的坎儿井倒很多,波斯也有大片的坎儿井灌溉农业区。独特的环境,造就了独特的文化习俗和生产模式,就是得因地制宜。

    但话又说回来了,凡事还是得脚踏实地。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建设,是需要人口和物资打底的,就当前这个状况,优先拓展吐鲁番、哈密成本最低、最现实——不要求有后世的水平,但怎么着也得接近清光绪年间吧。

    杨爚也在挖洞,这会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

    邵树德哈哈大笑,让他到一旁休息,道:“七郎带来了很多京中财货,你去写个条陈出来,给儿郎们发点赏赐。操练名列前茅者,有赏。挖沟名列前茅者,亦有赏。”

    “臣遵旨。”杨爚将铁镐交给一名侍卫,捶了捶老腰,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军民,心中喜悦。

    他喜欢出谋划策,运筹于帷幄之间,在文牍上操弄千百万人的悲欢喜怒乃至生死存亡。今日跟着圣人一起干体力活,又有新的感悟。

    什么叫国力?

    这一条条延伸到远方的井渠就是国力。

    一垄垄平整出来的农地也是国力。

    将来安西镇军组建完毕,其家人一一搬迁过来的时候,这些农地会长出粟麦、芝麻、豆子、葡萄、甜瓜,这就是国力。

    大夏国力虽盛,但大部分钱粮没法用到西域来。河南十石麦,不如高昌地里长出的一石粟,要想稳固西域,近在咫尺且有一定农业基础的伊州、西州是关键。

    “杀!杀!杀!”不远处的戈壁滩上,数千蕃兵正在操练。

    圣人有令,从禁军中挑选军官,集中整训这些蕃人,提高一下他们的战斗力。

    杨爚看了过去。

    其实这也是国力的一种啊。

    他参与了很多决策,十分清楚圣人对高昌回鹘旧地上蕃人的统治是不太一样的。

    简而言之作为各部落传统首领的夷离堇的地位被有意无意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体制的力量。

    就比如这些蕃兵,从各个部落集中而来,互相不认识,有的甚至长相、语言都不一样,按理来说不该凑到一起的。

    但他们现在就被体制的力量征召,集中到高昌来接受部落首领以外的训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感受到了体制的威严,成功地在心目中种下了另一个可与头人相提并论的权威。

    训练之中,对于表现出色的蕃兵,体制会给予奖励。很多时候甚至是圣人亲自颁发赐物,给予勉励。

    这个时候,头人的影响力进一步被弱化,尤其是蕃兵们在看到往日威严无比的头人在圣人甚至体制高官面前,一样卑躬屈膝的时候,他们终究会明白,头人其实算不得什么,也就是朝廷的一个官罢了。

    他们表现得好,能得赏赐,也能当官,这是无上可汗亲口说的。

    传统的部族形态,渐渐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当然,杨爚也知道,圣人可以在北庭这么做,在阴山诸部或许也能试一试,但在其他地方,还不太可能。

    北庭是被征服的,被打得很惨,部落的规模普遍不大,头人们也没什么心气反抗了,因此可以大刀阔斧地作为试点改革。

    这大概是一种创举。

    杨爚翻遍史书,都没找到任何一个人对草原这么做过。

    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值得试一试。失败了没什么,大不了再回到以前那种对部落首领羁縻统治的状态,而成功的话,则收益极其极大,好处难以想象。

    ******

    劳动结束后,邵树德换了一身戎服,又策马走到各蕃部丁壮的训练场地,仔细观赏。

    “七郎觉得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七皇子邵慎立仔细看了看,道:“比关西的土团乡夫强得有限,与河南土团相仿,不如河北乡勇。”

    “伱眼光太高了。”邵树德笑了笑,看着儿子精神的面庞、壮硕的身材,十分满意。

    江氏其实是个十分娇小的人。

    邵树德年轻力壮的时候,经常把江氏抱在怀里。金仙观、上阳宫、陶光园的幽深小径上,到处留下了江氏喜极而泣的呜咽声。

    但他们的儿子却长得如此魁伟、雄壮。

    邵树德知道,最近一两年间,七郎受了一些刺激,突然间就要发愤图强起来了。各种不良嗜好全戒掉了不说,一个劲闷着头苦练武艺、学习军略,甚至想办法跑到讲武堂内旁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各种军事知识。

    他能有这种转变,邵树德当然是很欣喜的。人的转变,有时候就是一瞬间,比如你被几万武夫轻视了……

    这次他来西域,也是多次央求的结果。

    正好洛阳发运一批紧俏的货物到西域,便由他一路押运了——多数是皇宫日常消耗的物资,边地很难采购到。

    “回鹘可汗奥古尔恰克要为儿子敦欲求娶公主,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让他那个儿子滚蛋。”邵慎立直截了当地说道。

    “怎么跟父亲说话呢?”邵树德扇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笑道:“其实,很多人劝阿爷答应这门亲事。阿爷其实也无可无不可,但他们都太蠢,没看到回鹘内部的裂痕,也低估了萨图克的野心。奥古尔恰克这个汗位,本来就是十来年前从兄长那里继承来的,他这十年来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消化兄长的旧部。成果是有一些的,但还不够。不然的话,萨图克还能活蹦乱跳地活到现在?”

    邵慎立沉默。

    他能想明白这些事情,但说实话有些看不起这个所谓的“大回鹘国”,觉得何必与他们这般虚与委蛇?何必玩什么阴谋诡计?十万大军压过去,什么不能解决——这是生活在父亲百战百胜光环下,从小没受过任何挫折的贵胄子弟正常的脑回路。

    当然他也知道,父亲总是对的。他可能有更长远的打算,更深一层的谋划,反正听父亲的话就是了。

    如果能有上阵厮杀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他需要证明自己,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他妈也配得上你们的欢呼!

    “奥古尔恰克的使者马上就要来了。”邵树德说道:“朕召见他们的时候,你跟着过来一起听一听,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是。”邵慎立应道,但很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你啊,有点政治智慧吧!”邵树德看他那模样,忍不住又打了一下,道:“热海突厥使者估计也就这几天到了,别到处乱窜,老实跟着阿爷。”

    “是。”邵慎立又应了一声,然后忍不住说道:“大人,你说的我都懂。离间奥古尔恰克叔侄嘛,让他们内斗,我们再摘桃子。热海突厥这帮墙头草,一会拜药罗葛,一会拜仆固,儿怀疑他们连波斯人、葛逻禄人也拜过,再拜拜大夏也没什么。将来若图谋葱岭以西的城池,热海突厥是一个很好的本地仆从军,比咱们从碛北征发蕃部方便多了。这些,儿都懂。”

    “懂也要跟着阿爷。”邵树德说道:“明白道理只是第一步时机的把握也相当重要。”

    “时机……”邵慎立若有所悟。

    “再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敦欲求娶公主之事,你觉得该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邵慎立默默思考了一下,道:“或许可以先含糊起来,不答应也不拒绝,托词要去疏勒看一看。敦欲多大年纪、长相如何、有无才能,都是人家的一面之辞,咱们连人都没见到呢,怎能轻易应下?说不得,得派个使者过去打探一下。使者也不用着急复命拖上几个月再回来也无妨。”

    “很好。”邵树德赞许地看着儿子,道:“脑子终于会转弯了。”

    我晕,写完点保存的,结果点了发布。

第九十六章 了断

    十一月二十日,寒风突至,沙尘漫天。

    高昌王宫之外,沙粒子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威势惊人。

    屋内众人早就习惯了这一切。生长在西域的人,谁没吃过沙子?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汗派我来此,还是为了和亲之事。”奥古尔恰克派来的使者挺有意思,名字叫阿尔泰,地位不低,听闻与可汗家族有点亲戚关系,非常受信任。

    邵树德坐在御案后,静静喝着茶水。

    七郎从洛阳带来了很多物资,其中最无可替代的就是各种顶级茶叶了。邵树德只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要么分赐随驾官员、军将、部落首领,要么赏赐给操练中表现出色的勇武之士。

    其他各类物资同样如此。赏下去后,官员们还没什么,军中士气倒是为之一振,天子常饮的茶,你平时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在西域这种离茶最远的地方了,那绝对是对个人勇武最好的表彰。

    在座的还有理蕃院主事杨爚、北衙枢密副使赵匡凝、徐浩、太常丞李守信、光禄丞杨诏、秘书郎崔邈、起居舍人刘朐等汉官,以及偰元助、廉祐、阿啜、阿里骨、火山奴、仆固大悲奴、阿布思、默啜、龙思同等蕃官。

    他们同样默默喝着茶,暗地里思考。

    “敦欲年齿几何?品行如何?”邵树德放下茶碗,问道。

    “年方二十,勇武绝伦,兼且博学文雅,实乃公主良配。”阿尔泰一听,自觉有戏,立刻说道。

    “朕听闻奥古尔恰克年近六旬,怎么长子才二十岁?”邵树德奇道。

    阿尔泰有些尴尬。

    奥古尔恰克汗的妻子都被波斯人抢去了,这是后来生的,当然年岁不大了。只是——这事怎么说呢?

    于是他含糊了一下,道:“大汗戎马一生,志在扫平波斯大敌,故生子很晚。”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不说话了。

    杨爚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问道:“我听闻贵汗的长子名叫萨图克,这才是汗位继承人吧?”

    “这位贵人有所不知。”阿尔泰立刻说道:“萨图克实为大汗侄子。按照中原的说法,是继子,并非嫡长子。”

    “使者说笑了。”杨爚脸色一正,道:“中原的继子、义子,只要入了族谱,便可继承大位。即便未入族谱,也不是不可以争上一争。草原风俗,我也略知一二,别说侄子了,外甥都有继承权。大夏公主,金枝玉叶,何等身份?嫁过去便是要当可敦的,如果敦欲不能继承大汗,那此事便作罢吧。”

    阿尔泰有些着急,道:“贵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在我出使之前,大汗便已明言,欲传位给敦欲,怎么可能委屈了公主呢?”

    “贵汗可曾召集诸部贵人,当众宣布?”杨爚问道。

    阿尔泰一窒。

    杨爚还要再说,邵树德咳嗽了下,道:“使者远来,舟车劳顿,先歇息下吧。晚上赐宴。朕还有些事情要忙。”

    说完,起身走了。

    阿尔泰下意识伸出了手,似要挽留,又颓然放下。

    诸位官员交头接耳,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阿尔泰,神色之间颇多不忿,更让阿尔泰如坐针毡。

    他重重叹了口气。

    晚上的宴会就在王宫内举办,出席的人还是白天那些。

    菜品很丰富,歌舞也很不错,但阿尔泰却味同嚼蜡,食不甘味。

    结束之后,阿尔泰左思右想,还是找上了杨爚,低声说道:“杨主事,和亲之事……”

    杨爚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亦低声道:“说实话,圣人还是愿意嫁女的,如今唯继承权一事……若能解决,圣人放下心来,便不会再有问题了。”

    阿尔泰默默点头。

    说实话,人家的担忧很有道理,要求也十分正当。

    堂堂中原大国,公主嫁过去肯定要当可敦,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地道的反而是大回鹘国啊,这是实话。

    “杨主事勿忧。”阿尔泰想通了之后,立刻说道:“若方便的话,大夏圣人可遣一心腹之臣随我回疏勒,一同见见可汗。有使者在,想必可汗也能去掉很多顾虑。”

    杨爚一听,心中暗喜。这可是你们邀请呢,我们还没主动提出来呢。

    只见他故意思考了许久,在阿尔泰期待的目光下,最终缓缓点头,道:“此事还需禀明圣人。不过,我料没有问题。使者不妨在馆驿多留几日,静候佳音。”

    “谢杨主事。”阿尔泰真心实意地说道。

    杨爚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

    邵树德没有参加宴席,而是去了城内的摩尼胡寺,接见从热海赶来的拔塞干、苏农一行人。

    对他们的态度,就非常友好了。

    邵树德赏赐了不少见面礼,如茶叶、锦缎等,甚至连鲸油蜡烛都给了百根,都是草原难得一见的奇物。

    “一晃,百余年了。”看着几位突厥人,邵树德笑道:“尔等祖先,当年便归顺大唐,为国戍边,青史留名。今你等来投,可谓再续佳话。”

    “能做大夏的臣属,我等也十分高兴。”拔塞干说道。

    “这是伱们这辈子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了。”邵树德说道:“回鹘国那个样子,你们也知道,真靠得住吗?”

    “而波斯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们应该比朕更清楚。摩尼教徒,绝对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投靠波斯的突厥人被他们大肆征发,投入到西线战场,为波斯人的利益打生打死。到了最后,你们能得到什么?”

    “大夏不需要你们的土地。热海仍然是你们的农庄、牧场,仍然是你们的家园。作为国家藩屏,你们还能得到许多赏赐。波斯人能给的大夏同样能给,甚至更多。”

    “不过,你们首先需要拿出诚意,证明自己的价值。”

    邵树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都是很现实的东西。

    而且,他的话语中丝毫没有把回鹘国带入其内,似乎已经完全将其遗忘了。

    这是合理的、正常的。因为就当前的局势来说,回鹘国没有表现出任何足以让人尊重的地方。二十年前被高昌回鹘打得惨败,在东方丧师丢地,二十多年来又屡屡被波斯击败,在西方丢失了大片土地。

    这个国家,竟然像风箱中的老鼠一般两面受气,也是绝了。

    也就高昌回鹘只有三十万人口,国力严重不足,且已经扩张到了极限,没再继续找他们麻烦,不然首都疏勒都不一定保得住。

    也就波斯的重心在西边,在东方对中亚的游牧民族整体采取守势甚至是怀柔,不然西边的土地同样保不住。

    这样一个国家,有什么理由让人效忠?

    若不是还能拿出点钱来,且突厥人向来有当雇佣兵的传统,估计都没人搭理他的。

    “陛下说得没错。”米志达也在一旁帮腔:“高昌回鹘那么强大的国家,数月之间就被打败了。今日入城之时,你们也看到城外操练的军伍了,感觉如何?”

    拔塞干、苏农二人对视了一下,齐声说道:“大夏军威,无人能及。”

    突厥人进城的路线当然是被严格规划的。

    他们看到了禁军步兵列阵时的严整肃杀,看到了军属骑兵冲杀时壮怀激烈,更看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具装甲骑。

    老实说,这样的军队,大回鹘国拿不出来。或许少数精锐部队能与之媲美,但整体还是差远了。

    他们与草原游牧部族差不多,大部分士兵都是临时征发的。或许常年打仗经验比较丰富,又因为生活环境的问题,整体尚武,但比起厮杀了一辈子的职业武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职业武人并不代表就一定强,因为可能存在文恬武嬉这种情况,但如果是一直在打仗的职业武人呢?

    “有大夏这么强大的国家庇护,波斯人的威胁,又何足挂齿。”米志达说道:“我听闻有波斯僧人东行,暗地里频繁活动。你们可真是糊涂啊,那都是奸细。将来波斯大军东进,这些人会悄悄提供情报,出卖你们。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拔塞干、苏农二人听得惊疑不定。

    邵树德没有打断米志达的话。

    人家这么积极卖力地帮你奔走,图的是什么?还不是自己的利益。

    波斯在西亚如日中天,你得帮他扛事啊。

    后世有一个名词叫“投射能力”。大夏在西域、中亚的投射能力严重不足,那么就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抵御波斯,维护自己的利益。

    米志达现在的用处非常大,因为他在中亚那边人头很熟,经营多年的势力并未被完全摧毁,这就是他的价值。

    有统战价值的人,邵树德从不介意分润好处。

    “回去就把那些波斯人给杀了。”拔塞干一脸义愤地说道。

    “必须杀了。”苏农也说道:“将他们绑在马尾上,到戈壁滩上拖着走,让所有人都看到奸细的下场。”

    邵树德微微一笑。

    这两人有表演的成分在内,但这又如何?

    表演,本身就是在表明一种态度,这就够了。

    中亚这滩浑水,他并不想沾染过多。但如果是送上门的好处,他也不会往外推。

    前唐那会,在葱岭以西设了一堆羁縻府州,几乎把整个中亚都囊括了进去,最西甚至到达了咸海。

    这些地方,真的全是他们打下来的吗?当然不是了。

    大食在西边崛起,中亚各路势力乃至波斯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不得不找一个依靠,大唐适逢其会,补上了这个空缺。

    而且,他们的兴趣十分浓厚。怛罗斯之战后,甚至还在积极筹集兵力、物资,准备再度西进,恢复旧有势力范围,完全满足了当地各路诸侯的安全需求。

    中亚这种地方,本来就是你争我夺,当地势力夹在中间,无所适从,只能择一强邻投靠。

    如今大食基本崩了,波斯虽然崛起,但实力也就那样,加上羁縻控制区,估计也就千把万人口。其最大的优势就是离得近,补给方便,投射能力比你强,邵树德不否认这点。

    反正他现在也没太大的野心,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先吃掉高昌回鹘的旧土,再想办法灭掉大回鹘国。

    大回鹘国完蛋后,其辖区必然会碎成一地,届时能捞多少好处就捞多少。捞不到的就暂先放弃默默消化已经得到的利益,再图后举——这是最理智的做法。

    今日热海突厥两个最大的部落首领来投,第一步已经接近完成。

    下一步行动如何展开,就要看回鹘国那边的局势如何发展了。而这件事,他已经看到了一丝曙光,机会还是很大的。

    返回王宫后,他又阅读了一下听望司刚送过来的国中情况汇总。

    在他离开后,天下局势大体平静。

    原本判断最有可能出乱子的辽东,反倒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状态。不,或许并不难以理解,五万多府兵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自发维持地方秩序。

    他们是不拿军饷的地方镇军,作用极大。

    云南有局部叛乱,主要在曲州和通海都督府。原本征云南的部队陆续撤回,现在又换了新人镇守,仍由邵明义、李唐宾总揽军政大局,叛乱很快就被平定了,并再度制造了一批奴隶。

    魏博有一些骚动。事实上这地方从来没真正平静下来过,因为朝廷总半强迫当地百姓向外移民。

    除此之外,一切平静,尤其是在攻灭高昌回鹘的消息传回去后——胜利,就是最大的稳定器。

    看到这些,邵树德深感欣慰。明年,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大回鹘国来一次了断了:跨过葱岭,追亡逐北。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家人

    “夫君,回来啦。”郑三娘从灶间起身,嘱咐小儿子看着点灶火,然后迎到了院子里。

    “回来了。”佑国军士卒孙二郎点了点头,将背上的一个麻袋取下,道:“买了二十斤鱼,够吃到正月底了。”

    “怎么这许多?”郑三娘嗔道:“刚发了赏,就大手大脚的。”

    “看见就买了。泽州是小地方,遇到卖鱼的行商可不容易。”孙二郎摆了摆手,道:“圣人极爱此物,谓之海中珍品。”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过几十回了。”见夫君这么说,郑三娘也不好多责备,一边唠叨,一边麻利地将袋子解开,把鱼一条条取出,用绳子串起,挂在屋檐下。

    不一会儿,青黛色的瓦片下便挂满了咸鱼干。风一吹,左右轻轻晃荡,煞是好看——年年有余,这是生活富足的象征。

    孙二郎走到香气扑鼻的炉子前,掀开盖子。

    瓦罐汩汩冒着热气。

    肉、野菜、冬笋在里边上下翻滚,汤色浓白,看着就垂涎欲滴。

    瓦罐内炖着半只野鸡,是他闲着没事时去山上打的。

    从云南回来后,他就陷入了无事可做的状态。有时候坐在门槛上怔怔忡忡,看着屋外的原野、山岭、河流,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他老爹拿着扫帚来赶人。

    实在坐不住了,便约上同袍,一起进山打猎。直到雪越下越大,封山遮路为止。

    “夫君稍坐,肉汤已经好了,妾这就给你盛一碗。”郑三娘拿着一块湿毛巾,小心翼翼地隔着瓦罐将其抬起,端进屋内。

    孙二郎拿起靠在墙上的火钳,将已经烧得发白的蜂窝煤取出,然后放进两块新的煤球,再放上一个空瓦罐,倒点水,准备温酒。

    厮杀了这么久,总得犒劳犒劳自己。

    诚然,他在云南时已经犒劳过自己了。杀过人,抢过钱,奸淫过妇人,但在那边,精神高度紧张,看见任何一个人,都觉得他要对自己不利,纵然大鱼大肉吃着,却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放松。

    班师回家后,过去一年的放肆收敛了起来,条条框框再次回到自己身上,看似一点不自由,但他却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人啊,终究是恋家的。

    郑三娘贤惠地在中堂、院子、厨房间走来走去,一会端起一笼蒸饼进屋,一会端着两盘菜进房,一会又把温好的酒拿到了桌子上。

    孙二郎又坐到了门槛上发呆。

    老爹看他那样子,叹了口气,走进厨房,塞给孙子一块柿饼,将他轰离了土灶,自己坐到小马扎上,照看起了炉膛。

    小儿吃着柿饼,在院子内走来走去。

    大黄狗欢快地跟在后面,摇头摆尾。

    院子东南角的羊圈内,还没长大的小羊畏惧地看着他们,咩咩直叫。公羊走到圈边,头微微低下,亮出了充满裂纹的角。

    小儿惊叫一声,下意识退后两步,柿饼都差点掉了下来。

    大黄狗吠叫了两声,状似凶狠。但在见到小主人退走后,它呜咽了一声,灰熘熘离开了羊圈。

    “夫君,吃饭了。”郑三娘喊了一声。

    孙二郎默默起身,回屋坐下。

    不一会儿,老爹也端着一盘羊肉走了过来,置于桌上。

    “昨日郑家幺郎过来,见你不在,坐了一会就走了。”郑三娘给孙家父子二人各倒了半碗酒,轻声说道:“现在禁军不好入,他找了很多人,都没办成。”

    “郑家幺郎”就是郑三娘的弟弟,也是佑国军士卒,与孙二郎在同一个指挥,一为步槊手,一为弩手兼长剑士。

    “上面的人打官腔,说大夏禁军不是父子相袭,亲党胶固的部队。我呸!明明有父走子继的,偏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郑三娘继续说道:“夫君,要不使点钱吧?”

    “没用!”孙二郎喝了一口酒,脸色微红。

    禁军武夫的生活确实好,不光吃得饱,还吃得好,难怪人人都想从军。

    “怎么没用了?”郑三娘有些不服气。

    “我说没用就是没用!”孙二郎将酒碗顿在桌上,道:“现在没人敢收钱。五大院的新兵都在排队等机会呢,找人有什么用?收钱却办不成事,平白惹一身骚,没人这么傻。”

    “那……”郑三娘一时语塞,半晌后,皱着眉头道:“过了年,夫君你就三十七了,还能拼杀几年?难不成孩儿们将来都要种地?但这地也不够分啊。”

    孙二郎闻言,脸色更加不好看。

    郑三娘反倒坐了下来,又问道:“禁军不行,能不能当个州兵?狗郎好歹练了十年武艺,身手是不差的,应募州兵应该够格了吧?”

    狗郎是孙二郎、郑三娘的长子,今年十九岁,长大五大三粗。前几日与几个好友去太原玩了,大概要过年前才能赶回来。

    “你没看州兵好久没进人了吗?”孙二郎吃了块羊肉,有些生气,道:“中原太平无事,这几年各州都不招兵了,即便有人老退走了,也不补全。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那要怎么办?真真急死个人,这么多年武艺白练了?”郑三娘有些毛了,道:“当初是你让狗郎从小习武的,说是长大后可以子承父业,继续当禁军。结果禁军的门这么难入,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学个手艺,好歹能自食其力。圣人老湖涂了吗?这都是为他拼杀了半辈子的老人啊,自己人不用,非要用那不知根底的降兵。”

    “你懂个屁!”听自家媳妇抱怨圣人,孙二郎下意识发起了怒,只见他用力一拍桌子,道:“圣人何等英雄人物,轮得着你来编排?真真蠢妇人一个!”

    “我蠢,就你聪明!到头来什么事都办不成!聪明在哪里?”郑三娘也是个泼辣性子,直接反唇相讥。

    孙二郎又要发怒。孙家老爹用力敲了敲桌子,二人都消停了。

    “儿啊,前几日张家大郎说要送一子去西域,那是当州兵还是府兵?”孙老爹突然问道。

    “不是州兵也不是府兵。”孙二郎喝了一口酒,道:“是给赵王扛枪去了。”

    “赵王?”孙老爹一愣,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叹了口气,道:“那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营生啊,张鼠子够狠,就这么看着孙子没下场?”

    “他十个孙子,走一两个也没什么。”孙二郎说道:“况且那少年,我也见过,真是除了好勇斗狠外,一无是处了。让他种地、做买卖、学手艺都不成的,他就只会杀人。”

    “你家狗郎又有什么两样?”孙老爹都囔了声,叹道:“实在不行的话,让他与张家小子一起上路吧,唉。”

    “不行!”郑三娘急了,道:“西域那么远,狗郎这一走,还能再见面么?”

    说到最后,都有些哽咽了。

    孙二郎只顾低头喝闷酒,不说话。

    孙老爹也长吁短叹,显然有些不舍孙子的离去。

    但现实摆在这里,又有什么办法?

    以往人们都说练武好,能让一家老小过得滋润。对他们这家禁军武夫家庭来说,更是如此,几乎成一种传统了。

    可谁想到天下慢慢太平了,不再需要那么多武夫上阵卖命。这些自小习武的少年郎,看不上任何其他营生,除了打打杀杀之外,真的什么都不会。

    能怎么办?

    孙老爹有两儿三女,五个孙子。长孙就是自小作为武夫培养的,擅使步弓、长槊、横刀,也会骑马,本来是很好的禁军苗子,奈何竞争太激烈了,挤破头都进不去,如之奈何。

    “赵王能开得出赏钱不?”叹息了一会后,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孙老爹问道。

    “应该……可以吧。”孙二郎也不是很确定,但赵王好歹是皇子,不至于连赏赐都发不出来吧?

    “能去西域当个府兵不?”孙老爹又问道。

    “我看悬。”孙二郎说道:“前阵子有传闻,清镇招募两千府兵,泽州似乎也张贴了告示,但人家只要禁军或各路降兵。狗郎这种没上过阵、见过血的,应该不行。”

    “可惜了。”孙老爹叹道。

    见孙家父子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去西域的可行性,郑三娘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身子一软,瘫坐在了绳椅上。

    “赵王是要有封地的吧?莫非就在西域?”孙老爹想了想后,问道。

    “十有八九。”

    “西域贼人凶悍不?”

    孙二郎闻言,嘴角下意识扯起了一个弧度,似乎有些嘲讽之意,只听他说道:“露布飞捷的骑士不是说了么,半年灭高昌回鹘,能有多厉害?那些蕃寇贼兵,我与袍泽们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得稀里哗啦。”

    “你是你,狗郎是狗郎。他没上过阵,没见过血,不一样的。”孙老爹敲了敲桌子,道。

    “总要经过这一遭的。”孙二郎给自己和老爹斟满酒,道:

第二章 旧部

    建极十五年(915)的春节悄然来临。

    元宵节过后,朱三又把徒弟们都召集了起来干活。

    炉子点了起来,风箱拉了起来,铁锤抡了起来,平静了大半个月的铁匠铺内,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了两个人。

    “朱三,我来取货了。”周二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院子,嚷嚷道。

    朱三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柄横刀,正在仔细检视。

    看完后,骂了一句跟在他后面的徒弟,道:“返工两遍才弄好,这么笨,干脆去西域算了。”

    徒弟缩着脑袋不说话。

    周二一听,却眼睛一亮,道:“去西域好,去西域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朱三皱了皱眉,道:“西域那么乱,去了有命?”

    周二拉了张马扎坐下,道:“总有不乱的地方。”

    “若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四个儿子,怎么不派一个去?”朱三问道。

    “你知道没有?”周二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家四郎过完春社节,就要去了。”

    朱三一愣,没想到还真去。

    “你家四郎是学算学的吧?去了作甚?”朱三皱眉道。

    “先在坊市里待几年,后面能当官,至不济也能混个小吏,那就比我这个当爹的强了。”周二说道。

    “还不如去找个商行当账房。”朱三不屑道:“河阳这些年愈发好了,商旅繁荣,账房虽不能大富大贵,却可养活一家老小,不比背井离乡强?”

    “我说朱三,你也不是河阳人,怎么就这般恋家呢?若真这样,不如关了铁匠铺子,现在就回鄜州。”周二取笑道:“我儿就想出人头地。明算科是考不上了,但账还是盘得明白的。赵王用人之际,机会多着呢。”

    “还是读书有用。”朱三自嘲了一句,道:“去了边塞之地,纵没有功名,也有机会当官。哪像我们打铁的,一辈子劳碌命。”

    “铁匠也吃香啊。”周二看了眼朱三身后的徒弟,笑道:“还记得圣人当年在绥州、夏州做的事么?”

    “你是说……”朱三有些猜测。

    “没错。”周二重重点了点头,道:“无论是朝廷招募的铁匠,还是赵王招募的,都可以贷款、送地,不收利息,十年内还本就行。”

    “西域的地又不值钱。”朱三嗤笑了一声,随后就不说话了。

    其实,当年这个政策是真的好,一下子吸引了很多关中铁匠及学徒去关北开铺子。随后,因为长时间的战争,这些铁匠铺子的生意一直都很红。

    徒弟变成了老师傅,继续招一大堆徒弟,然后开多家铺子,再把其中几家交给徒弟打理。这些徒弟因为有活干,同时手艺也练出来了,于是也开始带徒弟,整个军工产能就是这么爬坡爬上去的。

    这个政策不知道何时已经废止了。反正朱三迁到河阳后,就没再关心过这个事情。

    他这两年的生意肉眼可见地下降,因为没那么多仗打了。朝廷纵需要器械,官府自营的铺子产出就够了,无需再向他们额外采买。

    这次能接到一批横刀、槊刃、枪头的订单,还是靠了老关系。

    他年纪大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撑死了再打十年铁,就干不动了,届时估摸着也没什么军械单子会落到他家。

    但徒弟们呢?

    师傅带徒弟,固然可以打骂、压榨、剥削,但你也要为他们日后的生活考虑。

    徒弟出师了,你要帮他开办铺子。

    徒弟没生意,你要帮他找活干。

    徒弟遇到麻烦,你要帮他想办法解决。

    特别是这些徒弟多半都是自家亲戚、同宗,更要为他们的日后打算,不能把自己的招牌砸了。

    可现在确实困难。

    军器打不了,大家一窝蜂地开始接赚头较小的农具。但做的人多了,农具也越来越没赚头。再下去搞什么?

    朱三不知道“产能过剩”这种词,但不妨碍他理解这种现象——满眼望去,修武这一片浓烟滚滚,铁匠铺子一家连着一家,炉火曾经彻夜不熄,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流入军中,成为大夏武人征战四方的利器。

    但时代变哩。

    战争红利期结束,高速扩张也是过去式了,整体产能过剩,他徒弟这一代面临着很严重的生计问题。

    而冶铁、制铁又是一个地域性很强的行业,因为其产品太过沉重,长途运输较为麻烦,不如就近打制。

    河阳、洛阳这一片,是没什么办法了。要想有活路,只能向外闯。去那些未充分开发过的地方,去那些技术水平落后的地方,去那些对人才如饥似渴的地方。

    辽东,这些年不少人过去了。

    有人写信回来,意思大概是“人傻、钱多、速来”。

    其实可以理解,当地一直处于人口流入状态,对各种铁制品的需求量极大,而相关人才又较为匮乏。当地渤海铁匠一个个富得流油,忙都忙不过来,汉人铁匠去了,还有语言优势,自然更加滋润了。

    云南,也有些人去了,不过褒贬不一。

    有人在昆州,说当地气候宜人,生意好做。

    有人则病倒甚至病死了,再无音讯。

    这种情况就让人很迷惑,劝退了不少人。

    再加上对传说中的瘴疠之地恐惧,无形之中,去的人又少了一波——他们宁愿遇到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也不愿面对未知的风险。

    西域,似乎是一个新去处。

    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瘴疠之地,顶多吃沙子罢了,但这是可以忍受的。唯一的顾虑在于安全环境太差,让人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你好好想想吧。”见朱三沉思,周二起身道:“把军器拿来我看看,若合格,这便交割了。”

    ******

    “亡命山泽,挟藏军器,苟且偷生,自弃何多!”

    “许尔陈首,可免死罪,三日不首,复罪如初!”

    江南的草泽山岭之中,神武军将士们大声呼喝着。

    在他们对面,则是一个山寨,建在地势绝险之处,啸聚了数百名武人。此时听到山下呼喊,寨内一阵喧哗鼓噪,且伴随着激烈的争吵声。

    骑在马上的柴再用突然叹了口气。

    名义上他是新朝将官,对面的是贼人,但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都是可怜人罢了。

    龙虎军的结局已经传到淮南,众说纷纭。

    有人不忿,觉得朝廷在卸磨杀驴,不想养他们了。

    有人唏嘘,觉得这么一支老部队,就这样折腾没了,怪可惜的。

    有人叹息,觉得最后那七千人能去辽东当府兵,其实很不错了。前五年还继续拿军赏,五年内总该给他们分地、分部曲了,从今往后当个小地主,免赋税、免徭役,练练武、打打猎,偶尔出征,日子还是很潇洒的。

    柴再用是神武军使,他不得不考虑手下儿郎们的未来——该军原有步骑一万八千人,经历了辽东的远戍厮杀之后,又老退了一些人,如今还剩一万六千余。

    一万六千人中,绝大部分是淮南子弟,先吴王赖以对抗朱全忠、邵树德的本钱,虽然大部分时候大伙在与钱镠厮杀。

    柴再用要对这些人负责,不能看着他们不明不白地没有下场。

    只是,他能怎么办?

    “柴指挥!”

    “柴将军!”

    “镇使!”

    山寨的大门突然打开,涌出来了大群衣甲破旧的军士。

    神武军将士紧张了起来,纷纷弯弓搭箭,瞄准前方。

    柴再用喝止了他们,缓步上前。

    “山贼”们神色激动,跪在他脚下,有人在呜咽哭泣。

    “闹够了没?”柴再用轻抚着他们的头,叹息道:“闹够了就跟我走吧。”

    “将军,去哪里?”有人问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柴再用说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邵贼不会就这么放过咱们的,现在傻了吧?我呸!”

    “什么活罪?莫不是去昇州修宫城?那还不如拼了!”

    “罢了,我不想东躲西藏了。两年多没见到孩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降就降了吧。吴王已逝,杨渥都不心疼他家的基业,我拼个什么劲?”

    “听说山下都太平了?没人记得咱们了?”

    “都在过年呢,确实没人记得咱们了。咱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啊。”

    柴再用沉默了一会,道:“朝廷有制,布告诸州。所在有军士逃亡未归者,许其自首,量减其罪,有司宜验明正身,配流伊、西、庭、焉耆诸府州。家人情愿陪同者,可发给钱粮,抵州后计口授田。”

    这是流放……

    众人心中明了,人群一时间骚动不已。

    神武军士卒看着曾经的袍泽,有些不忍动手。不过吃武夫这碗饭的,该杀还是得杀。

    好在骚动没多久就平息了。

    兴许两年的逃亡生涯磨平了他们的意气,大部分人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慢慢接受了现实。

    走错一步,人生就上了不同的岔路。若天下民情不安,他们还敢鼓噪乱一乱。可方今之天下,四处太平,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了。

    “想明白了?”柴再用问道:“想明白了就走吧。”

    说完,直接转身上了马。

    数百“山贼”默默跟在后面,在夕阳余晖下,拖出了长长的身影。

第三章 好友

    乌光赞匆匆回到了洛阳,招待从辽东过来的好友旧识。

    “洛阳还是暖和。”高模翰方才去外面逛了一圈,回来后便说道。

    “还有哪里比辽东更冷?”乌光赞笑道。

    他这么说,高模翰这个“家乡宝”有些不乐意了,辩道:“君何出此言?辽东冷是冷了点,但物产丰富。鰟头鱼多不胜数,天子吃了都说好。而今龙泉府、穆州、显州等地,开了怕不是得有几十家鱼店,都是圣人尝过的老字号呢。”

    乌光赞:“……”

    “契丹被击破后,辽东现在太平得很。靺鞨不闹了,高丽也安分得很,真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啊。”高模翰又道:“若不是想闯出点名堂,我宁愿一辈子窝在辽东不出来。”

    “说那么多作甚?”乌光赞无奈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圣人么?怎么现在尽说好话?”

    “这……我哪里说好话了?”高模翰大窘,道:“不过是说世道太平罢了。”

    乌光赞也不与他争辩,道:“你出来得太晚了,如今机会寥寥,唯有云南、西域可能有仗打。”

    高模翰认真思考了一下,道:“云南那地方,我怕是待不惯。听人说,现在就曲州、通海都督府有叛乱,也不是什么大场面,去了显示不出我的本领来。”

    “那是要去西域?”乌光赞好奇道:“你族姐在高昌服侍圣人呢,你带点礼物去,就当走亲戚了。圣人听闻,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机会不就来了么?”

    “这样是不是有点丢脸?”高模翰有些不好意思。

    事实上,他觉得族姐被圣人掳走失身,还生了孩子,这事就相当离谱。高氏是名门望族,这种事情即便对家族有利,也不该出现。

    不过族中耆老一个个就跟瞎子聋子似的,当不知道柔娘曾经有过丈夫。

    二十皇子刚出生的时候,消息还没传出来,大家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生的,只知道由皇后抚养。如今已过去了四年多,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就是高氏“偷人”生下来的,是圣人的种。

    高家现在也开始走动了,甚至跑得很勤。

    在辽东这一片,朝廷官员多多少少也会给几分面子,家族气象在跌落至谷底后,竟然有了回升的气象。

    作为高氏新一代较为杰出的习武子弟,高模翰被催得受不了,终于离开了龙泉府,与几个同宗一起南下京师,打算开始他们的光大门楣之旅。

    高模翰与乌光赞年岁差距不小,但关系不错,甫一到洛阳,便上门拜访了。

    “没甚可丢脸的。”乌光赞语重心长地说道:“而今满天下的武夫,却没那么多仗可打了,机会有限,僧多粥少。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想点办法。”

    高模翰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你真想明白了?要去西域建功?”乌光赞问道。

    “是。”高模翰说道:“通海都督府那地方,我找人打听了,有点湿热。朝廷已经迁移了数千户江东百姓过去,他们都觉得难受,我去了肯定受不了。”

    通海都督府这地方,如果单从云南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不算差,山间平原面积绝对不能说小,而且海拔也不算太低,没五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但开发程度确实很低,王师又杀戮过甚,还强行迁移了不少蕃人出来,空出来的土地交给新移民整饬,当地百姓的敌对情绪一时半会难以消除,高模翰是真不想去趟这个浑水。

    思来想去,还是西域更对他胃口。即便将来万不得已,真的留在了那边,除了风沙大一点之外,其他的倒不难忍受。

    “你既然做出了决定,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乌光赞坐了下来,左手无意识摩挲着下巴,良久之后,突然一声苦笑,道:“搞不好,我还会去西域与你作伴呢。”

    “这是为何?”高模翰奇道:“你不是在工部当官么?那个什么丞?”

    “不是工部。都水监河渠署丞。”乌光赞说道:“襄城漕渠修完后,便升了四级,当了河渠令。这会要调往西域,又给升了三级,担任都水监丞。”

    河渠署丞是正九品下的官职,令则是正八品下,都水丞则是从七品上。

    别看升了七八级,也就是从正九品变成了从七品。

    前唐之时,有官员甚至连贬十几级,那才叫吓人。

    而说到那个襄城漕渠,最近捅了个篓子。

    因为北宋赵二数次开挖方城口,最终失败的缘故,邵树德的策略是在地势较高的宛叶走廊上修建山顶运河。

    这个方略经过多年考察,并且开挖了几个陂池蓄水后,于几年前正式开建。

    而升船机并不复杂,秦代的技术了,且应用很广,因此很快修建完毕。

    就在今年夏天,山顶水库蓄满水后,开始往升船机内放水。随着船闸内水位慢慢升高,首批六艘船只被成功地抬高了二十多米,顺利进入了山顶运河,航行了十余里后,进入了四通八达的河南水系,最北走到了汝水上游的临汝县。

    随后货物在码头上被卸下,用四轮马车走完了最后几十里的路程,成功运抵洛阳。

    当货船被成功升高的那一刻,升船机附近的都水监、工部官员们一片欢腾,喜极而泣。

    不过当船闸向外放水的时候,一下子冲垮了下游河道的河堤,淹没了许多农田,让人始料未及。

    当然,这个篓子捅得不算大,是可以解决的。事实上唐、邓二州这会已经征集夫子,加固河堤了。相信等到明年春夏,肯定会是另一副场景。

    “升官挺快啊。”高模翰一听这升那升的,立刻笑道:“这样也好,你我一起西行,以后也有个照应。”

    乌光赞勉强笑了笑,谁乐意去西域吃沙子啊?

    听闻是与诸多工部、都水监同僚一起去,洛阳、长安两京还会派一些工匠,总共三百余人,到西州、伊州、庭州去指导水利工程的建设。怎么说呢?好好表现下吧。

    圣人对乌家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只要做出功绩,就肯定能得到提拔,而且幅度会比别人大。原因么,乌光赞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圣人想提拔几个渤海出身,且在汉地做出政绩的典型,让渤海人可以更快地融入整个国家,不再做非分之想。

    当然,这只是渤海人的视角。如果将目光投注到其他族群上,你就会发现,圣人的手腕是非常深厚的,他几乎想把所有有才能的人都吸纳进他创建的体制之中,为他效力,同时激励更多的人加入这个体制,让朝廷的根基更加坚实。

    思及此处,他突然问道:“你方才说辽东世道太平?”

    “是太平啊……”高模翰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契丹已经灭了。阿保机在过去一年只到礼圣州附近出现了一次,抢了些牛羊马匹就跑,几乎快混成马匪了。室韦二十部也还好吧,已经很少劫掠辽东了,来了也会被打跑。”

    “国人——还有想不开的吗?”乌光赞压低声音问道。

    “不多了。”高模翰摇头说道:“没人是傻子。有几个人找过家父,但被骂跑了,说他们尽做白日梦。每年秋收后,诸州府兵大集训,声势惊人,谁那么死心眼,非得在这个时候造反?”

    对那些心怀复国之志的渤海人而言,邵树德在辽东搞的府兵真是太讨厌了。

    明明隋唐之时,本着“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原则,府兵多设在关中,弹压关东各地。但邵树德是真的离谱,在边疆地区大搞府兵,也不怕脱离自己的控制——府兵造反的可能性确实比募兵低很多,但不代表一点危险都没有。

    “不在这个时候造反,难道等王朝末年造反?”乌光赞敏锐地听出了高模翰的话外之音,问道。

    高模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王朝末年,便是汉人也反了。”

    乌光赞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自失一笑,道:“糊涂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过自己的小日子最要紧,没有契丹的掳掠,没有镇压靺鞨的开销,渤海百姓就能大大喘口气了。而府兵又无需朝廷出钱,所费不过是土地罢了,辽东最不缺的就是土地。甚好,甚好!”

    “百姓的日子是强了不少。”高模翰说道。

    剩余粮食多了,赋税轻了,徭役少了,虽然单件事的进步都不算特别大,但确实在向更好的方向迈进。

    而日子好了,对旧朝的留恋就会减少,对新朝的认可度也会增加,这是一体两面的事情。

    辽东稳定了,朝廷就能腾出手来,加紧处理其他两个方向,比如云南和西域。

    “西域,或许是第二个辽东。只是圣人还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那个豪情壮志再来一遍吗?”乌光赞暗想道:“往西域移民,成本可比往辽东移民高多了。辽东物产丰富,又有渤海这个百余万人口的农耕国家提供粮食、药材、铁器、日用品等各种物资,还可以通过水运转送物资和人员。西域目前的地方接待能力极其有限,物资十分匮乏,这是最大的难处。”

    另外一边,高模翰已经自斟自饮,喝起了酒。

    他没乌光赞想得那么多。

    他的想法很简单、很朴素,那就是在哪边建功立业了,就把家安在哪边,即便是西域的沙漠绿洲。

    至于渤海故国,那都是往事了,他已不再留恋。

第四章 团伙

    建极十五年二月初四,无棣县,晴。

    正月刚过,三五成群的水手们便聚集到码头这一片,等待河道解冻,跟船出海。

    而他们一来,各家店铺也闻风而动,纷纷开门营业。

    谁都知道,在海上讨生活的,出手最大方,可得好好把他们的卖命钱骗到手。

    于是乎,酒肆变着花样地招徕客人,娼家的姑娘们软着腿出门倒马桶,赌档内更是乌烟瘴气,灯火彻夜不息。

    谁能想到,十余年前这里还是战场,王师与卢彦威大战连连呢?

    俱往矣,天下已变了模样。

    “这次出海,咱们再往北走一走。”茶馆之内,船老大王黑子说道。

    “听黑子的!”

    “三郎你说了算。”

    “你是船首,大伙都听你的。”

    被王黑子召集而来的人纷纷说道。

    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店家,快上点心。”

    众人纷纷叫好。

    王黑子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十分满意。

    想当年,他也是跟着别人混的,在船上做点杂事。

    出海利润丰厚,他又是个精细人,攒了点钱后,又得族中长辈赞助,在青州买了条船,自己当船长——这个称呼,听闻还是圣人传下来的。

    说起这两年的出海生涯,那是有喜有悲。

    喜的是自己当家作主了,出海所得除与那位赞助他的族中长辈分润外,剩下的都由自己支配,十分惬意。

    悲的是,出海的人越来越多了。

    就说这家水手常聚的茶铺,几年前最多凑一两桌人,现在能聚起六七桌。店家生意兴隆,连店面都扩大了,还一口气娶了两个小妾,跟着大老婆一起在后厨帮忙——多了两个不要工钱的厨娘,晚上还能陪睡觉,美得他!

    另外一点让人烦心的就是海鱼的价格越来越低。

    最坑的就是鰟头了!那玩意不用出海就能捕,量还贼大,海鱼的价格下行,一多半是被鰟头给冲击的。

    当然,出海渔船越来越多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有些改变,局外人不太了解,他们这种行内人可太清楚不过了。圣人不经意间带动的风潮,经过长达十年的潜移默化,渐渐深入到了百姓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在无棣县乃至德州这一片,谁家请泥瓦匠过来盖房,请木匠来打制家具,如果没有鰟头吃,人家是不会好好干活的——主家太抠,老子不乐意!

    店家很快把点心端了上来,还特意指着两碟葡萄干,道:“王黑子,许久不见你来,特意准备了高昌葡萄干,够意思吧?”

    “满嘴胡话。”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就你这抠门劲,还买高昌葡萄干?多半是从乡下收来的。”

    店家被揭穿了大话,脸上略微有点挂不住,留下一句“你摸我小妾屁股的账还没算呢”,就灰溜溜走了。

    众人又大笑。

    王黑子收起脸上笑容,双手虚按,众人笑声稍止。

    “这次来的都是好手。”王黑子看了看众人,道:“所以我打算往北边走远一点。”

    “三郎,你想跑到哪里?”有人问道。

    “向北,去纪州近海看看。想办法——”说到这里,王黑子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捕一条大鱼!”

    在水手中嘴里,“大鱼”就是鲸的意思,也是价值最高的渔获——或者说猎物。

    “三郎想当官哩。”

    “这……很危险吧?”

    “婆婆妈妈,船首说捕大鱼,咱们就捕大鱼。那鱼脾性温顺,又不吃人,怕啥?”

    “听别人说,大鱼有山那么高,怪吓人的。”

    ……

    水手们议论纷纷,神情不一。

    “没用的废物!”王黑子笑骂一声,道:“捕大鱼的诀窍,我已尽知,听我的没错。只要干成一票,就够咱们舒舒服服吃很久了。”

    话说自从有人成功地捕到活鲸后,关于捕鲸的种种诀窍,便开始在船长们之间流传——当然是花费了代价的。

    买了消息回来的船长日夜参详,设身处地思考如果自己面对一条巨大的鲸时,该怎么捕杀才最合理。

    经验,就是这么一点点丰富起来的。

    细节,也是这么一点点完善起来的。

    万事开头难,只要走上正轨,并形成正反馈,你就不能小看人们的智慧。他们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做得比你想象得还要好,完全不需要你指导什么。

    邵树德推动海洋产业发展,并没有依靠行政命令。但十年下来,聚集在各个港口的水手数量一年比一年多,航海技术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进步,就连船只都迭代了好几次。现在民间自造的船只,已经不比官府造的差多少了,如果你给的钱足够,他们甚至能造一条超越“海鲛”号的船只出来。

    曾经有人开玩笑,如果圣人招募水师,多的不敢说,一万人唾手可得。精心训练一番之后,便都是合格的海上武夫。

    原因也很简单,群众基础好,土壤深厚,自然可以优中选优。

    反过来,如果你没庞大的海上人口基数,那么不光水手招募不足,可能连造船工匠也不太够。

    看看大夏这些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造船作坊吧,它们代表了两样东西:产能和成本。

    工匠越多,产能越大,成本越低,船价愈廉。而这些,反过来又能刺激海洋产业的发展,推动航海技术的进步,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

    “船首,鲸可遇不可求,这事……”有人说道。

    “嘭!”王黑子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别说丧气话。老子弩都准备了几具,你和我说这个?”

    众人一惊,王黑子路子野啊,居然连弩都搞得到,还不止一把。

    “捕不着鲸,就捕人。”王黑子恶狠狠地说道:“登上库页岛,把野人一抓,送到穆州卖给府兵。有的府兵等不及朝廷安排部曲,只要有人,他们愿意出钱买的。”

    库页岛在唐代就叫“库页”或“窟说”。

    众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王黑子是真的狠。

    库页岛那地方,孤悬海外,但离得又不远。从行政区划上来说,这里不属于辽东道,也就是说根本不是王土。那么岛上的野人,自然也不是王人了。

    “妈的,活该王黑子你发财,干了!”

    “府兵敢买,咱们就敢卖。”

    “昔年有人掠高丽奴婢发卖,高丽国君都告到长安去了,唐懿宗也不过就下诏禁止罢了,干这事的一个都没追究。”

    “谁替野人告状?哈哈!”

    王黑子满意地笑了,招呼大家喝茶。

    他有种预感,随着出海的人越来越多,早晚会有人干这种罪恶的勾当。

    事实上已经有人这么做了,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主要买家便是辽东的府兵,一般是买回去当奴婢,遇到漂亮的女人,甚至会当小妾。

    府兵不会直接出钱买,他们也没太多钱,一般是拿皮子、药材、山野货来换,这些拉回中原,又可以赚一笔。

    捕鲸靠运气,捕人嘛,哈哈,得手的几率还是比较高的。

    ******

    内务府丞折从依来到了无棣。

    这座河、海联运城市其实是内务府的一个重要基地,有皇庄、有仓库、有码头、有工坊,还有营房——供皇庄中长大的少年子弟兵居住,他们是内务府旗下重要的护卫武装力量。

    折从依是从洛阳过来的,主要是催一批补给品——肉干。

    圣人西征,大军消耗很大,官府、商人卯足了劲转运物资,日夜不停。作为圣人一手创设的机构,内务府若没点表示,那也太缺乏政治敏感性了。

    正常的粮肉,在凉州采购、输送就行了,但那只是供应军需的,圣人那一份呢?

    没说的,去年十月下旬抵达无棣港的几艘船只之中,就装载了圣人爱吃的鹿肉、海鱼。

    趁着冬日天寒,内务府不惜代价,转运了一批西去。如今折从依过来督办的是第二批了。

    “折府丞。”

    “府丞。”

    走进工坊大门后,人们纷纷行礼。

    折从依面带微笑,一一回礼。

    他很享受在内务府中的每一天,因为能见到太多新奇的东西。而且,这里的油水是真的丰厚啊,沾一沾手,都是了不得的好处。

    建极十四年,由内务府主导经营的渤海商社获利六万九千缗,非常耀眼。按照规矩,拿出了三万缗分红,一股又得三十缗,人人交口称赞。

    遥想数年前,当渤海商社第一次分红的时候,有人还不以为然。但当股东们年年都可以收到分红时,渤海商社的口碑一下子就立起来了——偶尔分红一年,与年年分红,绝对是两个概念。

    现在洛阳的达官贵人们都说辽东是个宝库,纷纷打听有没有类似的发财机会。对此,折从依只想说:“早干嘛去了?”

    不过他们还有机会。

    折从依看着工坊内攒动的人头,心中知道,这是超配了人手,在给安南商社培养相关人才呢。

    拖到今天,安南商社的组建基本上已经水到渠成。

    没有任何阻力,相反人人都盼着尽快筹建完毕,他们好认购股份,然后作为传家宝放在家里——分红或许不是什么大钱,但胜在细水长流,且是合法的,自然让人趋之若鹜。

    安南商社仍然是一千股,至于怎么分配,还得圣人拿主意。折从依已经收到消息,最迟今年年中,安南商社就要组建完毕,并入驻安南,做好一应准备,明年年初正式营业。

    圣人可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十来年前,还有人说辽东三天两头叛乱,年年驻军,开销甚大,建议“羁縻之”。但现在已经没人说这屁话了。

    驻军花销是朝廷的钱,关你毛事?户部、勋贵们坐地分钱就是,谁敢说放弃辽东,大家一起把他搞下去。

    而为了彻底杜绝有人说坏话,圣人打算把户部占的那二百股分红,作为五品以上在京职事官的福利分发下去。

    反正二百股也就六千缗分红,对户部而言不算什么,不如拿出来发给官员们发福利,让他们想喷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张嘴。

    每每想到此处,折从依都想笑。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要不要拿这钱?

    好,渤海商社的不要,那么安南商社的要不要?将来还有可能组建云南商社、西域商社,你都不要?那你可要做好被妻子儿女们腹诽的准备,日子不好过啊。

    工坊内还在忙碌着。

    一块块鹿肉、鱼肉被按照大小分门别类,装进坛子里,过些时日,等黄河通航的时候,就送往前线。量不大,但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

    “好好做。”折从依转过身来,看着跟在他身边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说道:“安南商社大把的空位等着诸位呢,谁干得好,谁就可以去社里任职,这是圣人亲口许诺的。别围在这了,速去干活。”

    最近好不容易攒了一两章存稿,结果就两次点错发布。

    靠,从这个生疏的操作就可以看出,我是常年没存稿的人,唉。

    真正想说的是,这两天我调整一下,尽量把更新时间弄到白天。

    原因很简单:白天审核的人多,十分钟就放出来。晚上,至少一两个小时。

    最近被审核屏蔽三次了,坑。

第五章 奴仆

    姜知微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田埂上。

    大雨连天,泥土被泡得松软,若非随从们眼疾手快,他已经摔倒好几次了。

    饶是如此,靴子、官袍下摆也满是污泥,看着十分狼狈。

    这里是爱州安顺县,大夏王朝的南方边野之地。爱州再往南,就只剩下驩州诸县了——这俩州,说实话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经常有动乱。

    清海军至今还在这里留了四个指挥六千多人(满编八千),驩州也留了差不多五千人左右,以弹压地方,震慑宵小。

    但有用吗?短期内或许有用,长期来看,还是得想别的招,尤其是朝廷还在做一些损失民心的事情的时候——

    姜知微很快抵达了码头。他看了看脚下,这一片用破砖、碎瓦填出了一块相对干燥的地,不过经过牛车日积月累的重压,变形严重,积了不少水坑。

    姜知微小心翼翼地避开水坑,继续向前走。

    州将廖同快走几步,护在刺史身侧。两百州兵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微微有些紧张,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枪。

    码头上哭声连天。百姓们踉跄而行,一批批集中到港口,等待出发,踏上未知的旅途。

    爱州连年叛乱,清海军杀得刀都卷刃了。朝廷震怒,下令将参与叛乱的爱、驩二州百姓流放辽东,发予府兵为部曲。

    这本没什么,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问题是,辽东与安南的气候,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属于两个极端,这么多百姓过去,能适应吗?能活吗?

    朝廷不关心这个问题,中途在登州停靠时,发你点毛衣、毡毯就了不得了,剩下的自己扛吧。

    对此,姜知微是有些不忍的。

    作为爱州大族,姜氏在这里的根基十分深厚。从他们的利益出发,肯定希望熟悉的本地百姓能留下来,以利于他们发挥影响力。

    但很可惜,朝廷拒绝他的提议,坚持要求将作乱之人的家属发往辽东,取而代之的是江南来的百姓。

    新移民么,与姜氏没有任何瓜葛,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抱团,成为爱州的新势力。

    这就是姜氏所担心的地方,故极力反对。

    不过反对无效,朝廷已经铁了心,如之奈何。

    码头上也有新下船的中原百姓。

    他们脸色奇差,眼光呆滞,显然海上颠簸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精力,现在没那个心情想东想西,只想缓一缓。

    也有人精神头还不错,但在看到荒凉的码头之后,悲从中来,低声哭泣。

    他们的祖辈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开发出了江南,结果他们没法享福,又来到了安南,继续用汗水和生命来开发新的土地。

    怎么那么苦啊!

    姜知微走到草亭内坐下,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州司马廖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使君,这一批共一千七百余户移民,多来自苏、常二州,该安排到哪个县?”

    姜知微想了想,道:“都送到长林县吧,你带人找地方安置。记住,让他们聚居,别闹出什么乱子。”

    “遵命。”廖焕应道。

    长林县是爱州六县之一,本无编县,位于后世越南清化省静嘉县一带。或许是因为靠近驩州的缘故,长林县的叛乱比较严重,大批人口或杀或流放,空出来了许多地方,多安置新移民了。

    “从去年入冬开始,总共来了多少移民了?”姜知微问道。

    “实到五千三百余户。”廖焕回道。

    移民船从江南起航的时候,当然不止载运了这么些移民,甚至船只都不止这么多。但他们只统计实到人数,其他不管。

    “还好是最后一批了。”姜知微松了口气,道:“再多,就接济不上了。”

    移民,不是你简单拍下脑袋,然后随便填个移民数字,作为命令发下去就完事了。

    事实上,你既要考虑己方的运输能力,也要考虑目的地的接待能力。甚至于,目的地有没有足够的土地可供新移民耕作?要养他们几年才能从赈济对象变为征税对象?当地安全形势如何?移民逃亡了怎么办?会不会爆发大规模疫病?等等,一大堆事情需要考虑。

    爱州就这个条件,纵然有岭西、岭东二道支援,每年的移民上限还是存在的,超过了就很容易出事。

    至于为什么说是今天最后一批,那与气候有关。

    从北方南下的移民船,一般在冬春时节,盛行北风,南下比较容易。

    从安南北上的移民船,一般在夏秋时节,盛行南风,北上相对方便——如果运气不好,还会遇上大风大浪甚至台风,那就看命了。

    公允地说,用船只输送移民是比较合理的。

    移民省去了长途跋涉的艰辛,不用大耗体力,中途陨毙。

    朝廷省去了绝大部分递顿开支,因为船只速度快,顺风顺水之时,一天一夜走出去几百里,是步行速度的20-30倍。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

    即便近海行船相对安全,但沉船依然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每批南下或北上的船队,都有不幸沉没的,这就看个人运气了。

    另外,船只维修保养也要钱,给水手开出的工钱非常高昂,这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但综合来看,海运移民的优势是十分显著的。

    速度快、运量大、成本低,而且低很多很多。在过去一年,平海军的船只分批南下,经明州、泉州两个中转港口,抵达爱州、驩州,接送移民,立下了汗马功劳。

    再过一两个月,聚集在爱州、驩州的船只,就将装上大批安南罪民,北上辽东,在营口下船。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充满血泪的海上移民通道。

    不知道多少人因沉船葬身大海,又或者病死于阴暗潮湿的底舱——船上最忌讳传染病,病死的人甚至稍有病症的人,都会被扔进大海,没有任何犹豫。

    “民生多艰。”码头上又发生了骚动,清海军士卒立刻迈着整齐的步伐,前去镇压,姜知微叹息一声,不忍多看,起身离去了。

    ******

    二月中旬的辽东依然寒风凛冽。

    茫茫雪原之上,一队骑士策马而来,看着营地内瑟瑟发抖的百姓。

    这些都是来自驩州的安南人。

    自幼生长在温暖之地的他们,分外受不了辽东苦寒的气候。即便有毛衣、毡毯在身,依然冷得脸色发青。

    有那适应不了的,直接大病一场,然后被营地守卫拉到另外一处,隔离开来。

    家属愿意过去照料的,悉听尊便,只是同样要被关一阵子,直到身体恢复,看不出任何异样为止。

    安飞虎下了马,将马鞭交给一名随从,步行朝营地而去。

    随从是渤海人,部曲身份,也骑着一匹马。

    安飞虎不担心他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男人跑了,父母妻儿还在,都不要了?再说了,能带出来的都是得到了他信任的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机会当侍从的。

    “怎么是安南人?”安飞虎走进营地,耳边便飘来他听不懂的话,顿时大失所望。

    他是暇州海龙县的府兵,家里已经有了两户部曲,一户渤海人,一户安南人,故能听得出那独特的说话腔调。

    “怎么?还挑挑拣拣?”手里端着册子的文吏笑了笑,道:“有得分就不错了。暇州还差一万余户部曲,朝廷打算今年就把这事解决了。就为了这个,鄚、蒙、郿、穆、纪等州的折冲府很不高兴。如果你愿意等等,把人让出来,想必他们很乐意。”

    “让个屁!”安飞虎骂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来。

    营房内堆着好多火盆,还抹了几个火炕,一众安南人或坐或卧,寂静无声。

    安飞虎身材颀长,孔武有力。此时穿着一身狐皮裘,戴着熊皮帽,手上则是牛皮手套,脸上还涂满了防寒猪膏,哈着热气。

    这样一幅尊荣,安南人显然没见过,看到后下意识有些害怕。

    安飞虎绕着人群走了一圈。

    鹿皮靴咯噔咯噔响着,一下下仿佛敲在众人心底。

    “我去其他营房看看。”转完一圈后,安飞虎转身欲走。

    “不行。”文吏伸手拦住了他,道:“按照规矩,你只能在甲字第八号营房内挑一户人。”

    安飞虎勃然作色。

    文吏毫不相让,与他对视着,嘴里还说道:“都是去年秋末过来的,养了一个冬天了,身体应无问题,足可胜任农事。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挑拣,不乱套了么?”

    安飞虎的手已经抚在了刀柄上,良久之后,冷哼一声,道:“狐假虎威,谁不知道你的根底?老子懒得和你争吵,跌份。”

    说完,他转身走到火坑边,拿刀鞘一指,道:“就你家了。四口人对吧,跟我走。”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外加两个孩子。

    见到凶神恶煞的安飞虎,夫妻俩有些畏惧,孩童更是哇哇大哭起来。

    “嘭!”安飞虎扔了三套羊皮袄在炕上,道:“穿上吧,别路上被冻死了。”

    说完,又皱了皱眉,道:“还差一件孩童穿的。妈的,老子还得拉下脸去找人借。”

    一家四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个如同门板一样高的汉子在生气,于是愈发小心,妻子甚至捂住了小孩的嘴。

    “遇到我,你们就偷着乐吧,祖坟冒青烟了。”安飞虎冷哼一声,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自顾自道:“开春后就去犁地,若敢偷懒,定用鞭子打得你们皮开肉绽。”

    文吏咳了下,提醒道:“安大郎,他们不是奴婢,只是部曲。”

    “行了行了,用你提醒?”安飞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死不了人的。”

    文吏不以为意。

    他这是例行提醒。因为府兵部曲确实不是奴隶,而是百姓,严格来说他们只是租种了府兵名下的田地罢了,是佃户身份。

    实际上呢,他们的生活也比奴隶强。可以有自己的财产,且生活还不错,有的人甚至比在老家时吃得还饱。

    严格来说,他们是一种有严重人身依附关系的佃户,未得允许,不能随意离开主家,用农奴来形容更贴切一点。

    “走吧,别磨磨蹭蹭了。”安飞虎出了营房,站在外面催促道。

第六章 主人

    回到海龙县进贤乡周村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

    安南阮通一家人历尽艰辛,来到了这个他们将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还没到村口,就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犬吠声。

    两小儿吓得躲到爹娘背后,紧紧牵着他们的衣角。

    大人抬头望去,却见十余骑正驰骋在原野上,追逐着一灰一黑两只野兔。

    兔子的动作十分灵活,时不时急转弯,试图甩脱马儿。不过猎犬更机警,立刻上前封堵,迫使其回到原有路线上。

    “嗖!”一箭飞出,将黑野兔牢牢钉死在地上。

    “哈哈,我射中了。”一穿着皮裘的少年高兴地大喊。

    “嗖!”身后又一箭飞出,射中了灰兔子。

    兔子被箭失的力量带飞,在地上滚了几滚,然后抽搐着扫了扫腿,一蹬,咽气了。

    其余几个少年尽皆叹气,满脸失望。

    安飞虎看得哈哈大笑,道:“陈金刚,你阿爷的武艺愣是没学到半分啊。再这样下去,以后还是让你弟当府兵吧,你老老实实种地去。”

    正所谓“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府兵不是谁都能当的。在军籍文册上登记了的才是府兵,可以免税,免徭役。没名字的,那就是百姓,没有任何特权。

    陈金刚闻言气得大呼小叫,玩伴们尽皆大笑。

    看着那些远去的少年,阮通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也当过兵,摸过箭。在他眼中,这些少年的武艺是真的不赖了,能在马背上做出各种动作,显然经常练习。再看看他们的身板,强壮魁梧,若在爱州,定然被官员们招作护卫,好酒好肉伺候着。

    但在辽东,这样的少年似乎很多。

    军户子弟,从小习武,身强体壮,熟悉各种兵器,通晓简单的军事常识,也在常年的打猎、玩闹中,与同龄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配合娴熟。

    多么优质的兵源啊!一个县招募千把人,以乡党宗族为纽带,粗粗训练一下,配上合适的装备,拉出去就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有这样优质的兵源地存在着,夏朝的统治看样子就稳如泰山,除非这些所谓的良家子自己造反了。

    阮通垂下了头,拉着妻子儿女进了村。

    安飞虎与几个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大声谈笑。

    村里人仔细打量着新来的一家人,笑道:“这家妇人生得貌美,我见犹怜。”

    “滚!”安飞虎拉下了脸,道:“他们都是我的人。若起了什么腌臜心思,先掂量掂量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众人讪笑不已,纷纷散去。

    安飞虎也不以为意。辽东这地方,就这个鸟样。

    你不狠,温良谦恭,那真是寸步难行。

    回到安家宅院后,阮通见院子里有个器械架,上面挂着长枪、步槊、长柯斧、重剑、横刀等诸般兵器,两个少年一人手持一根木杆,正哈着热气对练着。

    他们很明显知道有人回来了,不过还是坚持对练完毕后,才过来行礼:“阿爷。”

    安飞虎点了点头,随口指点了两个少年练习时的谬误,这才打发他们休息去。

    “随我来。”安飞虎招了招手,让阮氏一家四口人跟上。

    他们来到了一处类似仓库的地方。

    安飞虎打开了门,指了指墙角,到:“这是你们的铺盖,有点脏,但足够暖和,拿走吧。一会再去西墙外拔几捆茅草,垫在床上,睡得更舒服。木柴也可以搬一些走,不过明日要来噼柴,给我补上。”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几个人听不懂他的话,顿时有些懊恼。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多比划两下就懂了。

    阮通果然领会了,千恩万谢卷起了铺盖,抱在怀里。

    安飞虎干脆不说话了,又指了指另外一处:那是饭甑、瓦罐、木勺、木碗等物事,还有一袋豆子。

    随后,他又拉着阮通到了后院,打开院门,指着十余步外一座黑黢黢的破烂茅屋,道:“这便是你家了。有些破,不过能住人。今后你有了钱,可自己修缮,或者重盖,都可以,我不管。”

    阮通不管听没听懂,只一个劲点头。

    安飞虎嗤笑一声,道:“滚吧,明日别忘了来噼柴。”

    阮通见他一副往外赶人的手势,立刻明白了,千恩万谢离开。

    安飞虎把门关上,径直来到前院。

    两个儿子又练上了。

    他们一人一张桦木弓,正对着靶子练射箭。

    俩儿子最多只有一个能当府兵,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在辽东地界,练练武艺不是什么坏事,不然恐怕要被人瞧不起,连讨个媳妇都不容易。

    这里就是鄙视弱者,对弱势群体非常不友好、不宽容。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且不被人欺负,一定不能让人小瞧了,哪怕人家真的比你厉害,也要跟他干到底,至少嘴上不能服输,不然传扬出去,真的脸上无光。

    快晌午的时候,安妻刘氏做好了饭,喊一家人过去吃。

    两个少年放下步弓,松了弦后,又把弓梢插好。

    练武,其实消耗挺大的。

    吃的方面就不说了,辽东这边不太缺。但其他物资的消耗,却不是什么小数目。

    就比如这射箭,桦木弓梢就不便宜,好一点的就更贵了。

    弓弦是消耗品,需要找人买。

    箭失也算是一种消耗品,同样需要找人买。

    训练过程中不慎受伤了,跌打损伤的药,还是消耗品,要找人买。

    再说骑马。

    马难道不是消耗品吗?其实也是。

    练得多了,马的消耗大,需要喂粮食恢复体力。

    家里还要常年备着至少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毕竟南蛮都知道从永昌挑选优质马驹回来饲养,用米汁连续喂六七年,待其长成后,再喂精粮,以保持状态。

    像草原牧民那种喂草的马,又矮又小,还丑,有时候瘦骨嶙峋的,要到秋天才能膘肥体壮。那种马,真要用的时候,好用吗?反正府兵大爷们瞧不上。

    骑乘马倒是可以降低要求,吃草就行,有军事行动前临时增肥即可。

    总之,供养武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花费不知道是读书的多少倍。

    太平盛世时,习武可能得不到太多收益,反而花费极大,中原的武风可能就要弱下去了。而他们这种边疆府兵的传统,倒是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毕竟这里地广人稀,土地远远没到不够用的地步。

    但世事无绝对。还有一种可能会让府兵崩溃,那就是“滥用”。

    自备甲马、器械、口粮,在规定时间内集结。这样的消耗,一次两次不算什么,甚是三五次都还可咬牙承受,但如果年年如此,且还劳师远征,届时府兵就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职业了,那是催命符。

    可别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有些边地官员,他的水平非常低。

    像张虔陀,他就要玩阁罗凤的妻子,搞得云南连年战争。

    像前唐范阳、平卢的官员,动辄打骂蕃人酋豪,或者索贿乃至逼死人,导致边疆战事不休,永无宁日。

    现在是政治清明,但以后呢?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

    吃罢午饭后,安飞虎练了一会重剑,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闲逛。

    村口来了一支马队,打着李氏商行的旗号。车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村里的人呼啦啦围了一圈,包括很多府兵部曲也去了,挑拣商品。

    安飞虎粗粗一看,奇道:“李大树,这次有新东西了?”

    “哎,哎!手别乱摸。”李大树一把推开了安飞虎的手,道:“这是云南桐华布,稀罕着呢,弄脏了我卖给谁去?”

    “这么短的布,能有什么用?”

    “做个枕头啥的没问题,不买别乱摸,贵着呢。”

    “这布太短,白送我都不要。”安飞虎撇了撇嘴,又问道:“这绁布有点粗糙啊。”

    “高昌粗绁布,便宜一些。已经有人订了,你要买就给你留一匹。”李大树说道。

    “真布还是假布?”

    “这还能假?”李大树被气笑了,道:“我二叔在河南收的,随驾西征的将士们得到的赏赐,再真不过了。”

    一听这是军中赏赐,安飞虎顿时眼热了起来,拿起一匹粗棉布,细细把玩,爱不释手。

    良久之后,叹道:“这匹买了。唉,打不了仗,也就只能买点军赏过过瘾了。”

    “辽东不是有两千府兵随征了么?”李大树问道。

    “就两千人而已。辽东好几万府兵,绝大多数都窝在家里呢。”安飞虎没好气地说道。

    府兵出征,固然会消耗自家资财,但如果打得好,缴获丰富,也是有可能做到不亏本的。更别说他们这种好战武人了,对于出征的那两千人,还是非常羡慕的。

    “我在仙州的时候,听闻辽东府兵今年要大发一次啊。”李大树说道:“你没听到风声?”

    “大发了打谁呢?”安飞虎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商品,随口问道。

    “莫不是阿保机?”李大树猜测道。

    “可能吧。”安飞虎随手挑了几件小玩意,与那匹高昌粗棉布一起买下了。

    他确实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比较杂乱。

    有人说阿保机老是南下劫掠,实在烦人。监国太子奏请圣人,打算召集一批精兵,带足马匹,给阿保机狠狠地来一下。

    也有人说要对室韦动手。

    室韦二十部,只有七八部去黑城子会盟了,剩下的大多数我行我素,偶尔还会劫掠辽东,让太子极为震怒,打算拿他们开刀。

    安飞虎觉得这是好事,清理掉蟊贼,大伙也能安生一些。

    拿着东西慢悠悠地回家时,他路过了宅院西边的晒场。

    他家的渤海部曲杨氏正搬着一个个坛子出来晾晒,那里面是豆豉、兔肉酱,都是安家的财产。

    安飞虎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推开院门后,去年春天过来的安南部曲黄氏正在修补渔网,见到他后立刻起身行礼。

    安飞虎挥了挥手,让他继续干活。

    渔网也是他家的。他已经许诺,开春后借给黄氏去捕鱼,贴补家用。

    他一度担心他家原有的两个部曲会跑路。

    但几年下来,发现人家没逃跑的心思。仔细一问,原来租种着五十亩地,即便与主家对半分,剩下的粮食依然可以养活一家五口人。

    农闲的时候,如果勤快点,比如采摘一些山野货,割一些野蜂蜜,或者像这位安南人黄氏去捕鱼,还能有笔额外的收入——安飞虎自认是比较宽容的人,部曲们通过各种办法弄到的“外快”,他懒得索取,没必要。

    秋天粮食收获之后,安飞虎有时候也会把三家的男丁召集起来,带着他们出去打猎。

    那时候的狐兔鹿獐之流膘肥体壮,如果运气不坏,打个几只回来并不难。皮子他会收走,肉的话只取一部分,大多数都赏给部曲了,让他们也能改善改善生活。

    总而言之,在地广人稀、土壤肥沃的辽东,部曲们的日子并不是很难过。

    诚然,前些年总有人逃亡。

    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府兵们渐渐也知道了如何与部曲相处,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从那时候起,主客之间的关系就开始慢慢改善了。

    能吃饱穿暖,那还折腾个什么劲?

    是你渤海的世家特别心善,还是安南的土豪尤其大方,能让你们一个个吃得肚皮熘圆?可能吗?

    辽东是养人的。大夏圣人给了大家活下去的机会,就要珍惜。

还在客户这

    如题,三陪,更新晚点,抱歉。

第七章 亲朋

    桐华布的产地在怒江河谷一带,但销售市场却不在这边。

    在往常,主要是大理、鄯阐、永昌三地消费桐华布。自从云南归于大夏,化为王土之后,一个更大的市场打开了。

    三月以来,陆陆续续有商人从怒江一带北返,靠着骡马驮运,将大批桐华布运到大理。

    诸葛兴坐镇大理很久了。

    作为汉中诸葛氏的族人,他现在为大伯诸葛仲保干活,常年在大理、昆州两地打转,采买各类商品,再经剑南,水运出川,进入到广阔的中原市场。

    至于利润如何嘛,只能说还凑合。

    以桐华布为例,主打一个稀奇,瞄准的是有闲钱的人家。

    诸葛商行甚至找文人写了很多文章,从桐华布的渊源说起,提到汉时就进入中原,再编造几个小故事,或凄美动人,或励志昂扬,慢慢将这种东西加上了一层光环。

    但销路还是不太大,一年卖给万儿八千匹就顶天了,还是较为窄短的尺寸。

    什么黄藤杖、赤藤杖同样如此操作,甚至把白居易搬了出来,再做工精美一些,主打中高端市场,一年卖出千余根的样子。

    凑合着过吧,反正剔除完各类开销,还能有看得过眼赚头,就足够了……

    这是一个宜人的午后,睡完午觉起来的诸葛兴端了个茶壶,搬了张藤椅,坐在一棵大树下,看着一河之隔的驿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河对岸的驿道上异常繁忙,形形色色的人员川流不息。有武夫、有官员、有商徒、有僧侣、有移民,还有俘虏。

    看着他们的忙碌、奔波,以及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各种情绪,他就感觉特别爽。

    什么叫对比?这就是对比。

    我自在地坐在大树下喝茶休息,而你们却一天天地奔忙,看你们这个样子,我才感觉没白过。

    对面辚辚驶来大量马车,一眼望不到头。

    有些昏昏欲睡的诸葛兴抬起眼皮,看到了车上躺着的人,顿时来了点兴趣。

    再看护卫在马车身旁的人,哟,突将军的武夫啊!这是征讨哪个部落回来了?

    他瞪大眼睛,仔细看着走过的每一辆车。

    有的车上躺着伤病员,有的车上载着财货,还有的车上装着女人小孩。

    呸!这帮杀才,又狠狠抢了一通,玩了一通是吧?

    突将军是在去年抵达的,接替回去休整的佑国军。全军两万五千人,主要驻扎在大理、姚州、昆州三地,腾州亦派了三千人,弹压着这四个朝廷最重视的府州。

    从去年秋天开始,突将军一下子派了近万人北上曲州,联合南下接替龙虎军的金枪军一部八千人,镇压骤然作乱的各部酋豪、洞主。

    这一打就是好几个月。到了九月底,甚至就连李唐宾都亲自去了,不知道折腾个什么事。

    通海都督府的蛮人受其鼓舞,也跟着叛乱。

    燕王邵明义亲率昆州留守禁军六千人,并金枪军万人,厉行镇压,杀伤颇众。

    总之一片乱糟糟的,甚至比当年灭亡长和郑氏时的战火还要激烈。

    为什么会这样?

    诸葛兴不是朝堂大员,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但他自己分析,大概与朝廷在曲州、通海都督府所做的事情有关。

    不知道怎地,朝廷突然之间就要整修戎州石门道,作为通往云南的第二条驿道。如今在做前置准备工作,即在曲州设县,清理户口,派驻流官。

    这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了。

    曲州诸蛮本就与王师有过节,在龙虎军过境时还打过许久。后来也就是郑仁旻败得实在太快,于是迅速变脸,归顺朝廷。

    但这只是暂时的。谁都看得出来,曲州诸蛮最看重自己的利益,只要你不向他们伸手索取,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今朝廷向他们要地,还要清理户口,编户齐民,这怎么行?于是叛乱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事,真谈不上谁对谁错。

    或许历史上很多事情就这样。表面的光鲜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血泪。这些血泪一开始还有人争论,但时间维度拉长到几十年乃至数百年后,一切都消弭于无形,留下的只有既成事实,比如——

    云南到底是谁的?

    “七叔,我们来了。”四五个年轻后生涌了过来。

    诸葛兴收回目光,看着这些家族后辈们,道:“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领头的诸葛十三说道:“所有货物都清点了一遍,未有短缺。”

    诸葛兴点了点头,又问道:“家里也安顿好了?”

    诸葛十三有些感动,道:“七叔,也安顿好了。”

    诸葛十三算是诸葛氏第四代了,今年二十七岁,从青州投奔汉中。

    但他生性好动,在汉中时,仗着自己诸葛族人的身份,整日好勇斗狠,名声极差,连个媳妇都没娶着。

    后来诸葛氏败落,十三郎觉得这么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跟着诸葛兴来了云南。没想到时来运转,在大理娶了个官家小姐——准确地说,是官家寡妇。

    但这个寡妇人长得不错,还小有资财,因此即便带着一儿一女两个拖油瓶,诸葛十三依然十分欣喜,娶为妻子。如今媳妇又怀上了,诸葛兴担心他恋家,于是隐晦提醒。

    “安顿好了就上路吧。”见侄儿无话,诸葛兴便站起身,说道:“看你这么有干劲,七叔也很欣慰啊。”

    郑仁旻可以算是南诏一系国家历史上的大罪人了。带着军士、丁壮、夫子出征剑南,浩浩荡荡十几万人,结果基本都没回来。大理攻防战时,又前后损失三万余人。

    南诏才多大个国家?一次性报销十几二十万男丁,国家不垮也差不多了好吗?而且这十多万人,还多来自大理、鄯阐等精华地区,要么是编户之民,要么是能强力控制的部落百姓,结果都没了,让大夏占领军也非常挠头。

    不得已之下,从中原大批量招募次子、三子之类的青壮年,移民云南,填补劳动力空缺。诸葛十三等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定居大理的。

    “有什么需要捎带的吗?”诸葛十三恭敬问道。

    “没有了,好好做事吧。”诸葛兴说道:“诸葛家买卖做得这么大,全靠圣人照拂。而今家族那边全力支持西征,不惜代价转运物资,用钱的地方很多。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每为家族赚回一枚铜钱,都是在为西征出力。等挺过这阵,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圣人是念旧情的,诸葛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诸葛十三躬身应道。

    末了,又感慨了句:“我这人憎狗厌的游侠儿,有朝一日也能娶官家小姐,以前真是想都没敢想。若无圣人,哪有这等好事?”

    “你能明白这点就好。”诸葛兴笑了笑,道:“快去快回,争取重阳节前回来,咱们一起登高饮酒。”

    “好!”诸葛十三踌躇满志,带人离开了。

    诸葛兴笑了笑。他也纳了一个乌蛮、一个白蛮女子为妾,也都是寡妇,那小身段、那小模样,让人心里直痒痒。

    事实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

    云南一下,大批中原官员、商人、工匠、武人涌入,住在大理、昆州、姚州三地的,哪个没得好处?宅子、田地、女人、牛羊,都是现成的。

    听闻回辽东当府兵的龙虎军将士,都有不少带着新娶的乌蛮、白蛮妻子上路的。

    这次前来云南驻守的金枪军,很多光棍也都娶上了新妇,现在让他们留下来当州兵,抵触情绪就没那么大了——云南尚未结束军管期,正儿八经的州兵体系从去年才开始筹建。

    诸葛兴估摸着,五州一府至少需要一万八千州兵,临近的嶲州也需要,金枪军没成亲的人最多三分之一,缺口还是很大的。

    今年下半年,广捷等军估计要来轮换了,看看有没有足够的人吧。

    总之,这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大好事。既可稳固朝廷在云南的统治,武夫们自己也能白得女人和财产,可谓双赢。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那就是要承受南蛮异样乃至仇恨的目光。

    人家又不是傻子。你就是来抢钱抢粮抢娘们的,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但这又如何?

    仇恨是可以消解、淡化的。最终解释权在大夏朝廷,随着教化的不断深入,等这一代人慢慢故去,几十年、上百年过去后,谁还会记得这些?

    就算记得,怕是也没多少愤恨了。顶多在酒桌上喝多了之后,脸红脖子粗地说一句当年如何如何,但谁会真的在意?付之一笑罢了。

    日子还得过,人要往前看。当大家彼此交融在一起,共同劳作、共同上学、共同做买卖、共同上阵杀敌之后,前代人的血泪终究会被掩埋、遗忘,新一代的共同记忆慢慢成为主流。

    华夏的历史,本来就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真以为以前的人都那么温情脉脉么?

    “好山好水好地方。”诸葛兴伸了个懒腰,抓起茶壶回去了。

    在看到两个小妾迎面走来后,他灿烂一笑,得给圣人立个生祠。

    圣人最好永保康健,他老人家每在一天,都给大伙扒拉好处啊。

第八章 上下

    邵明义来到了南场馆,抚慰军士。

    南场馆也叫建水城,曾经是通海都督府的理所。南诏时代就经营有年,一度有三四万人口,算是比较繁荣的地方了。

    朝廷置昆州后,辖拓东(今昆明拓东)、进宁(今晋宁县)、安宁(今安宁市)、曲轭(今嵩明县南)、龙和(今禄丰县东南)、武定(今武定县)六县,治拓东。

    可以看得出来,原东京鄯阐府的精华地区都被划过去了。

    其中,拓东是东京城。

    进宁原本是一个驿站,即进宁馆,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渐渐驯服水患,开垦农田,人烟渐多。

    安宁原本是一个军城,后来也变成了人烟辐辏之地,各部蛮人都来此贸易,因为这里有五个盐井,归通海都督府管辖时,一直是通海都督赖以控制南方诸蛮部的利器。

    曲轭位于昆州东北的山间盆地上,远离滇池水患,农业条件较好。

    龙和城位于两京大驿道上,也十分紧要。

    唯一不太行的就是武定县了。此县原名求州,多蕃人,少教化,经济较差,开发程度严重不足。

    总而言之,这六个县算是相当不错的地方了。不缺水,山间平原也不少,气候宜人,朝廷将云南道的理所搬过来是有道理的——就近督促建设,争取尽快赶上大理府。

    昆州的建置,其实对通海都督府不太有利。

    像进宁、安宁等地,历史上就在鄯阐府和通海都督府之间来回隶属,如今归于昆州,尘埃落定,通海都督府痛失两块肥地。

    不过还好,邵明义仔细考察了一番,发现还有几块大的山间盆地留在通海都督府辖区内,有的面积还不小,农业潜力很大,可以养活很多人。

    “任先生,南场馆这边如何?”从伤兵营出来后,邵明义问道。

    “殿下觉得如何?”任圜反问道。

    “前后来了数次,感觉冬春时节比较舒服,夏秋那会就有点湿热了,出一身汗。”邵明义说道:“不过,比起更南边的很多地方,又要好上不少。”

    “殿下,其实南边有一处地方,比南场馆更舒服。”任圜笑道。

    “哈哈,先生还卖什么关子,何不直说出来?”邵明义笑道。

    “殿下明明早就心有所属,何必问我?”任圜摇了摇头,亦笑。

    “瞒不过先生。”邵明义叹道:“去岁行军至八平城,我就觉得很不错。听当地土人说,西南边的山里还要更舒服。”

    八平城是通海都督府一处经营多年的据点,位于后世个旧市鸡街镇。气候相对凉爽,因为其海拔近两千米。

    八平城西南,就是后世个旧市区了,同样是一处非常凉爽的地方。

    去年夏天,通海都督府境内的翰泥蛮叛,攻向八平城。数百南蛮旧军一哄而散,刚刚病愈的邵明义先派人招抚,翰泥蛮内部争论不休,难以决断。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三千夏军突然杀至眼前,蛮人大惊失色,一溃百里。

    收复八平城后,邵明义将临时指挥部设在这里,一住就是三个月。期间,他觉得这里的气候在通海都督府也是少有的了,非常凉爽,且东面就是大片的平原,比洱海坝子还要大,适宜农耕。

    仔细考察之后,他喜欢上了这片地区,毕竟大理、昆州不可能给他,退而求其次,就只能这一片了。

    “殿下。”任圜拱了拱手,正色道:“八平城去岁杀了几个月,百姓逃散一空,其实正好可以……”

    “我懂。”邵明义伸手止住了任圜后面的话。

    其实,相应的准备已经在做了。他看上了这块地,但没有求父亲,而是求娘亲——老实说,这样效果可能更好。

    另外,最近两年他一直在各部活动,手底下已经笼络了不少武人。

    就在前些天,他询问了昆州的长和旧官,八平城以东的耕地有多少亩?官僚支支吾吾,讲不出所以然,只说有千余顷——那就是十余万亩了。

    邵明义不放心,派亲信南下考察,现在还没传回消息。

    如果真的有千余顷山间平原耕地的话,那他可就有想法了。

    云南这个地方,一年两熟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如果不顾惜地力,一年三熟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当然他不会这么做。

    一年两熟,一百亩地就可以抵北方一百五十亩。如果种水稻的话,可能还不止。

    如果在八平城以东的盆地内安置一千府兵呢?一丁授田百亩,千顷地足够了。

    如果地不止千顷,那就更好了,可以安置更多府兵。

    藩王之藩,可不是上个任就完事的。

    邵明义很清楚,在云南这种原本的化外之地当藩王,你一定要有基本盘。

    在他看来,最好的基本盘就是带过来的北地武人了,次好的基本盘是中原移民。

    去岁翰泥蛮作乱,他起先一意招抚,理由是病体初愈,不宜出征。

    是,这是事实,但真的没别的原因吗?翰泥蛮在当地烧杀抢掠,邵明义真不知道吗?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甚至连翰泥蛮在八平城大肆屠戮南诏百姓(白蛮、乌蛮),杀得血流成河都一清二楚。

    到了夏末,他突然之间就决定要出征了。三千武士大破翰泥蛮,斩首逾万,缴获无算。

    现在八平城以东的平原上只剩寥寥千余户百姓了,且还是最近从山里逃回来的,他们最终会是什么下场,其实很难说呢。整不好一顶通匪的大帽子扣过去,就都成农奴了。

    “佑国军那边,我有把握招来两三百人。突将军也混得有点熟了,弄个两百人不在话下。剩下的就要从金枪军那里想办法了。”邵明义说道:“这事,先生觉得如何?”

    “殿下深谋远虑,仆佩服之至。”任圜真心实意道。

    燕王果真是最像圣人的,各方面都像,狠辣甚至犹有过之。

    不,或许父子两人一样狠辣,只不过一个是老狐狸,善于伪装,另外一个还年轻,不是很会装模作样——当然,在任圜看来,这不是缺点,甚至是优点。

    “有了一千府兵,我晚上睡觉也能安稳点。”邵明义笑道:“最好能有两千甚至三千。三千府兵,即便数万蛮人亦可击得,我便不怕了。”

    “殿下可要抓紧了,时不我待。”任圜隐晦地说道。

    邵明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微微颔首。

    想法是想法,现实是现实。把想法付诸现实,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

    通海都督府其实已经迎来了第一批中原移民,主要就安置在南场馆附近——现在这里已经叫建水县了。

    朱延寿曾率龙虎军突入此地平乱,所作所为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

    去年五月,邵树德在黑城子下令迁江东、江西百姓移民通海都督府,填补空缺。当时未规定人数,现在第一批已经来了,一共两千四百余户,来自杭州、越州,就安置在建水县。

    第二批来自洪州、饶州的百姓两千八百余户也快到了,他们将安置在通海都督府的第二个属县:通海县。

    其实还有第三批,但尚未出发,主要来自宣州、湖州,一共三千户,将安置在江川县,具体抵达日期可能要到年底了。

    两年才发了八千多户移民,看似力度有点小,但你得考虑通海都督府的现状:就这几万移民,还得昆州、大理提供帮助,啥也别想了。

    一般而言,当地人口越多,产出越多,对移民的接纳能力就越强。

    李唐宾、朱延寿之辈杀人一时爽,但却搞得通海都督府接待移民的能力大大下降,这就没法说了。

    任圜提醒邵明义“时不我待”,就隐含这方面的意思:圣人在,一切都好说,他是赞成儿子们在边疆“创业”的,也会尽可能给予支持。圣人不在,一切就扑朔迷离了。

    “其实……”邵明义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着山下的水田,突然说道:“我一度动摇过,想去西域看看,但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在云南折腾这么久,好不容易攒了点本钱,实在拖不起了。”

    任圜闻言安慰道:“殿下无需太过忧心。圣人身强体壮,春秋鼎盛,这天下还在他的掌控之中。通海都督府并不差,如果再把银生等镇划进来,就是一片不错的基业了。”

    水田里已经有百姓在劳作了,就是去年迁来的移民。一来就“鹊巢鸠占”,拿了人家的水田,作为自己的祖业。

    都说通海都督府是蛮荒之地,但至少在其北部,发展还是不错的。

    尤其是靠近滇池的这一片,历史悠久,秦汉时代甚至超过大理,但在魏晋时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幅度衰退。

    唐代以来,又有所发展,尤其是滇池围垦区域,规模相当大。

    只能慢慢来了!邵明义心中默默升起个有些大不敬的念头:希望父亲别那么快就走,多活几年,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走吧,去看看百姓们的生活怎么样。”邵明义说道:“千里迢迢过来,有什么困难,尽量都给解决了。”

    “殿下有此豪情,仆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效犬马之劳耳。”任圜笑道。

南诏农业地理

    南诏的农业地理,大致可分为六个部分。

    (1)洱海农耕区。

    这是南诏的龙兴之地,历史悠久,主要居民是乌蛮、白蛮,南诏后期曾有过一次户口统计,共10万9300余户,也就是五六十万人口,当之无愧的第一财赋重地。

    “其土有稻、麦、粟、豆,种获亦与中夏同,而以十二月为岁首。菜则葱、韭、蒜、菁。果则桃、梅、李、奈。有丝麻女工蚕织之事,出施绢、丝布,幅广七寸以下、染色绯帛……”

    简而言之,因为气候宜人,这是一个与中原传统农耕区差不多的地方,可媲美于江南,而今置大理府,同样是大夏云南道的第一重镇。

    (2)滇池农耕区。

    这地方的开发历史其实不比大理晚,秦汉时代一度十分辉煌,比大理还强,但魏晋时代有所衰退。唐代短暂据有此地,曾在滇池沿岸致力于围垦大业,随后便中断。南诏接力,成绩显著,虽然比大理要逊色不少,但依然是云南第二重镇,是为东京鄯阐府。

    滇池农耕区的主要居民是西爨白蛮,汉化程度很高,主要居住在后世昆明、曲靖、楚雄州东部及红河、文山州部分地区。

    “土俗唯业水田,种麻、豆、黍、稷,不过町疃。水田每年一熟。从八月获稻,至十一月、十二月之交,便于稻田种大麦”——实行的是水稻、大麦复作制,一年两熟。

    (3)乌蛮畜牧区。

    主要位于南诏的东部,居民是东爨乌蛮,大致分布在后世楚雄州、昭通、曲靖、红河部分区域。

    “散居林谷”、“土多牛马,无布帛”、“皆衣牛羊皮。”

    简而言之,他们不太种地,不织布,靠畜牧谋生。但其实并不穷,“东爨,乌蛮也。当天宝中,东北自曲州、靖州,西南到宣城,邑落相望,牛马被野。”

    (4)西北畜牧区。

    主要位于后世云南西北的迪庆、丽江、怒江一带,主要人口是乌蛮别种磨些蛮、施蛮等部族。

    当地人以畜牧为主,历史上在吐蕃、南诏间反复易手,终为南诏所得,置剑川都督府。

    (5)西南畜牧区。

    主要位于澜沧江、怒江流域,后世有腾冲、保山等地,其实是南诏一处十分发达的地方,置永昌节度使,农耕、畜牧皆有,畜牧比重大些,但山间平原的面积相当不小,是南诏主要产马区域,主要居民是哀牢夷。

    “地宜沙牛,亦大于诸处,牛角长四尺已来。妇人惟嗜乳酪,肥白,俗好遨游。”

    “马出越赕川东面一带,岗西向,地势渐下,乍起伏如畦畛者,有泉地美草,宜马。初生如羊羔,一年后,纽莎为拢头縻系之。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尾高,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本种多骢,故世称越赕骢。”

    “皆衣青布裤,藤蔑缠腰,红缯布缠髻,出其余垂后为饰。妇人披五色娑罗笼,孔雀巢人家树上。象大如水牛,土俗养象以耕田,仍烧其粪。”

    这……一一来说吧,当地环境非常适宜畜牧是肯定的,因为乳酪是其重要食物,同时会织布,文明水平不低。

    至于用象耕田,老实说我很震惊!有没有懂的老铁?真的可以这样吗?

    (6)边疆采集、狩猎区。

    这个没什么好多说的,主要指的是银生、丽水二镇及通海都督府南部边境地带,什么人都有,以野人部落居多。

    综上所述,其实南诏是一个相当文明的国家,其上层的唐诗写得极有水平,比如段义宗。

    郑仁旻的弟弟去到广州,做起诗赋居然打遍广州无敌手——可能没遇到高手吧,但南诏上层的文化水平肯定是非常不错的,应该不比五管差,甚至更好。

    南诏有多少人口,这一直是个迷,因为南诏自己就没好好统计过。

    这一章里提到的10.93万户百姓,主要是指大理一带,包括白蛮(主体)、乌蛮甚至少许蛮化汉人。

    这個人口,真不能说少了。

    至于其他地区多少人口,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这个10.93万户是我唯一找到的确切数据。我原来估算南诏人口100万出头,如今看来,有点保守,可能有两百万,甚至更多。即便经过南诏后期的大规模战争,估计还在100-200万之间,更靠近200万一点。

    云南的发展历史,秦汉时代达到过阶段性高峰,魏晋时期衰退,然后南诏、大理时期再度“中兴”,大理后期人口有极大可能达到300万了。

    元朝灭大理后,应该又进入一段低潮期。

    明朝攻占云南后,因为种种政策,坠入了底谷。但随着大批移民进入,又开始了新的发展。

    就是这么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

    因为我的“偏执”,试图“教会”读者,于是“简单”介绍一下,方便大家理解……

    嗯,这次的介绍内容比较浅显,比《高昌回鹘世系》那章“幸福的火羊年……”好理解多了。

第九章 君臣

    邵承节最近有点待不住了。

    终日待在紫薇城内实在太无聊了,无聊到让人发疯。躁动的情绪几乎让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下一刻就骑上马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遨游。

    无奈所有人都委婉地劝解,甚至就连母亲都阻止他,邵承节这才无奈地待在洛阳理政,批阅着一份份送来的奏疏。

    “辽东道转运使张全义奏报,去年新建陂池七个,增良田五千余顷。”

    左谕德梁震看完奏疏后,写了一份简明扼要的总结贴在上面,递给太子。

    太子粗粗一看,心中有数了,翻开后逐字逐句地审阅。

    “世间惜无第二个辽东。”看完后,他感慨道。

    这些年,辽东可耕田地数量一直在增长,部分原因是农田水利设施的改善,有更多土地可被灌溉了。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辽泽慢慢退去,虽然缓慢,但肉眼可见,每年都会淤出一部分陆地,经过改造后,都是可以成为农田的。

    老实说,邵承节不清楚辽东的极限在哪,甚至辽东当地的官员也不知道。他们只清楚,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到处是厚厚的荒草甸子,几乎比人还高,动物出没其间,都不怎么怕人。

    辽东的开发,甚至只进行了一小部分,即便再过个几代人,土地还是分不完。

    退一万步讲,即便一百多年后现有土地分完了,但辽泽及其他沼泽退化之后,说不定又多出来更多的地。

    甚至还可以砍伐森林啊,树木卖钱,给人修桥盖房子,土地平整出来,放牧、种地皆可——在后世21世纪,光黑龙江一省的黑土地农田,换算成唐亩,按府兵一人授田150亩来算,可以安置二百多万名府兵。

    当然,我们也知道此时的辽东沼泽较多,森林密布,与后世环境不太一样。且后世的农业技术更高,可以将许多古代认为没有价值的土地开垦出来。但此时的辽东道北部,面积也比后世大啊,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的大片土地也被划入了进来……

    总之,有点可怕。

    说句不中听的,终大夏一朝,都别想把辽东的资源耗尽,无论是土地、森林还是动物、渔业资源,你没那个本事消耗完。

    梁震一边飞快地写下一份奏疏的“省流版”简报,一边说道:“殿下,辽东耕作数年的农田,一岁一熟,亩收普遍在两石以上。湄沱湖那边种水稻,收成甚至更高。这个地方,臣谓之‘天赐之地’。”

    “怪不得圣人如此看重辽地。”邵承节笑道。

    他去年出生的嫡长子,今年不过两岁,就已经被册封为王了。就在上个月,圣人于高昌下旨,册封嫡长孙邵修守为辽王——皇十子邵知远被一同册封为吴王。

    才两岁就急不可耐地册封,可见辽王这个王号在圣人心中还是比较重要的。邵承节觉得,他以后如果有了嫡长孙,同样册封为辽王,形成一个传统。

    “殿下,张全义确为能臣,吏部考功皆为上等,然其在辽东为官多年,该调一调任了。”梁震写完一份简报,贴上后,递给了太子,说道。

    “圣人还在西域,封疆大吏之任免要慎重一些。”邵承节接过简报,看了看。

    这是剑南道巡抚使郭黁发来的,请朝廷拨发耕牛,以助黎、雅、嶲三州河北移民生业。

    “郭黁好大口气,一下子便要耕牛三万头。”邵承节问道:“司农寺可有这么多牛?我记得多年前就从草原牧人、关北农户手中收小牛训练、培育,三万头应是有的吧?”

    “殿下,而今哪处不缺耕牛?”梁震说道:“黎、雅、嶲三州之地,便要三万头,大夏数百州,岂不是要数百万头?臣料郭抚台无需如此之多的耕牛,更何况剑南多水田,司农寺培育的‘沙牛’擅长旱地耕作,怕是无法适应剑南气候。殿下可少少给一些,不超过万头即可,着沿途州府提供草料催肥,送往成都,料郭抚台不会不满。”

    “昔年我在蜀中,发现李茂贞治下百姓确实乏牛,没想到过了这些年,竟然还是缺。”邵承节说道。

    “殿下或可令司农寺至蜀中觅地,兴建牧场,培育适合当地气候的耕牛。”梁震说道:“短期内或出不了什么成果,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开头来做的。如果在子孙后代手里结了硕果,也是一桩美事。”

    “准了。”邵承节点了点头。

    花费不小,但也算不得太多,对后世蜀中的农业发展却有着极其关键的作用,这种事当然要做,子孙后代会感谢你的。

    而通过他俩的对话也可以看得出来,如今大夏君臣谈论起“育种”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农作物要育种,牲畜要育种,果蔬要育种,几乎已经成了常识。

    这种所谓的“常识”,其实也是圣人不断强化得来的。铁力马、沙牛、乌延羊、黄芽菜等,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儿,好处已为众人尽知,自然没人再将这种学说当成歪理,而是用很自然而然的态度谈论。

    司农寺早在多年前就把仓储业务与户部交割干净,现在是一个很纯粹的育种机构,旗下有许多牧场、农田、果园供其展开实验,每年甚至还能为皇宫提供大量粮肉果蔬。

    这次到蜀中新办育种场,是司农寺首次把自己的触角延伸到南方。

    邵承节亲手拟完旨后,着人发往中书。

    他很清楚自己的不足,即在治国才能方面有所欠缺。但正因为这种认识,他决定完全在父亲定下的框架内行事,不瞎折腾。

    就像培育适应蜀中气候的新品种耕牛一样,这就是沿着父亲的既定路线往下走。

    萧规曹随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懂就是不懂,承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懂装懂,故弄玄虚才真的害死人,还会搞坏目前还算实事求是的官场风气。

    中旨发出之前,梁震仔细看了看,这才交了出去。

    他对太子还算满意。

    太子好武,精通军略,喜欢调教部队。在涉及到军事方面的政务上,往往非常主动,十分强势,一切以他为主。

    但在民生上面,他就不那么坚持了,不过也不完全听群臣的,而是先对照下符不符合圣人既定的方针。

    有些时候,梁震都哭笑不得。这个被圣人耀眼光环压制住的可怜孩子啊,对父亲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

    不过也不是坏事吧。圣人的才具,梁震十分佩服,太子这么做,至少在他这一代,对国家而言,利大于弊。

    “有监察御史请停途径河南、河北之移民,这事怎么看?”接连处理完两桩政务后,邵承节翻开了第三份奏疏,看完后问道。

    监察御史官不大,但权力极大,一共十人,常年有至少七人在外巡查,有时候甚至全放出去。

    河南、河北去年遭了点旱灾,粮食歉收。监察御史察访民情后,上疏请停移民,以减少递顿开支。

    “诸州常平仓,储粮可充盈?”邵承节问道。

    “殿下,建极十一年河南遭灾粮食歉收,波及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九州。去年又有旱灾,波及十一州。”梁震说道:“四年两遭灾,诸州常平仓已放出去了不少粮,所费甚多,谈不上充盈。具体还剩多少,还得找户部官员询问。”

    “好,明日便召户部官员问对。”邵承节说道:“汴州、徐州、贝州、幽州四大库,可否开仓放粮?”

    县有县库,州有州库,都是归地方管的。

    但位于汴州、徐州、贝州、幽州的四个大库,却是河南、河北地界上直属于朝廷的仓库。前唐年间贝州大库就号称“天下北库”,除粮食外,还有大量军资,以支持范阳、平卢二镇的边军。

    当然,河南地界上还有一个经常被所有人遗忘的超级仓库:位于洛阳城内的含嘉仓城,储粮百万石。

    这个仓城有漕渠通伊水,入黄河,交通极为便捷。

    全国第一经济重镇、富庶的河北大平原上产出的海量粮食可尽输于此,关北、河东、关中的粮食除填满千金寨(位于灵州)、渭桥仓(长安)、龙门仓(绛州)、会宁关(会州)四大仓外,多余的粮食亦可经黄河水道输送至此。

    比起前唐年间,含嘉仓城甚至有小幅度扩建、改造,以便短期存储肉脯、鱼干、奶粉之类的物资,是全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大仓——只不过一般人不太会提及这个仓库,因为它默认供给洛阳,不作他用。

    “殿下自可做主。”梁震说道:“臣以为开仓放一些陈粮无妨,但移民绝不可停,否则圣人或不喜。”

    移民同样是父亲定下的基本国策。邵承节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改弦更张,虽然有些言官说“骨肉分离”是人伦惨剧。

    “那就开仓放粮。”邵承节直接说道:“待年景好时,再慢慢填满,反正河南、河北也无甚战事了。”

    这四个大仓,朝廷也是花了不少年头慢慢填满的,算是积蓄了。如今各地遭灾,就是开始花积蓄的时候,好在中原已经太平了好几年,无需担负巨大的军粮开销,这是比较有利的一面。

    随后二人又谈了些其他事情。

    比如有人奏报,出海船只携带大量违禁兵器。邵承节决定不管,因为航海也是父亲定下的国策,暂时还可控,没必要神经兮兮的。

    再比如有人上奏,近年来草原卤碱大肆进入中原,榷碱钱十分取一,实在太低,请加为五分取一,以增朝廷收入。邵承节想了想父亲的原则,鼓励草原与中原加深贸易联系,于是留中不发,继续维持当前的税率。

    如此一直处理到午时,他才稍稍有空休息下。

    雪片般的奏疏一一处理根本忙不过来,说不定还要挑灯夜战。而且这还是经政事堂宰相们“过滤”了一遍后送过来的,可想而知原本的工作量有多大。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决定下午偷个懒,去趟讲武堂,与进修的将校们一起复盘下西征战事。

    对别人而言,这是劳心劳力,但对太子而言,这是放松……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