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年
“西征所难者,唯补给而已。”从云南回来后就进讲武堂进修的丘增祥,指着地图上几条弯弯曲曲的路线,道:“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是在尹、西二州屯垦,就近调运。其次是从北方草原调拨牛羊至北庭,最下者乃从河西走廊运粮。”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但其他人不说话,只把目光投在一人身上:李璘。
两人都是武学生,还都立下了大功,杠一杠呗?
“这是纯粹瞎扯。”果然,李璘不惯着别人的臭毛病,直接说道:“在西域屯垦固然是上上之策,但从北方草原调运牛羊是怎么回事?这事容易吗?去年圣人两路出兵,亲领北路,数十万牛羊走到北庭时,大部瘦骨嶙峋,还被吃掉了三分之一以上,你来说说,靠这个行吗?”
“自然不能纯靠牛羊补给。”丘增祥说道:“草原进兵,随军携带的牲畜只能作为最后的补给,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杀牛羊,尤其是母牛、母羊。但这么多兵马,不会抢么?”
“抢不到怎么办?”
“总能抢到的。实在不行,就停下来,让牲畜养养膘。”
“养膘那么容易?人走远路还掉膘呢,一时半会都补不回来,牛羊那么容易?”
“那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你说得太轻巧了。”
述律婆闰、刘知远、相里金、白奉进、贺德伦等人交头接耳,偶尔轻笑两声,懒得掺和这场争论。
“且住。”邵承节开口阻止了二将的争论,道:“圣人用兵,首重粮草。西征之役,体现得淋漓尽致。北路军大半时间在放牧,南路军大半时间在集聚粮草。军粮足,而后可以进击。诸位能认可这一点,便已经达到了目的。”
“其次,大夏军中有很多参谋,这次行军参谋便体现了自己的本领。如此远征,行军路线稍有差池,便会酿成大错。这次路线基本没什么问题,可见之前三年的准备是相当充足的。谋定而后动,诸位应当也认可这一点,够了。”
说完这些,邵承节看向李璘,笑道:“李卿,这仗与攻南蛮之役,大不一样吧?”
李璘道:“确实大不一样。攻长和之役,一路撵着郑仁旻的屁股打,以快打慢,追亡逐北,南蛮还没反应过来,都城便陷落了。”
“李卿打得十分出色,与我所思不谋而合。”邵承节赞道:“若圣人来指挥征南之役,他不会这么打。世间统兵之将领,其风各异,须得好好琢磨琢磨。我听闻西域贼人练兵、治军、打仗的路数又不一样,若李卿对上,一味穷追勐打可能会吃亏。反倒是圣人这种‘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敌之可胜’的用兵方略,更为稳妥一些。”
李璘听了有些惊讶。
素闻太子用兵勇勐精进,怎么今日这样说话,老实说有点不太符合他的风格啊。难道年岁长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思路又变了?
这不是不可能的,少年时的太子带兵打仗,与中年时能一样么?生活环境都变了,经历的事也不一样了,想法肯定会跟着变。
他今天说这番话,让李璘隐隐觉得太子的兵法思想更进一步了,即对上不同风格的将领,有不同的应对战术,而不是一味坚持自己的风格。
这种思路怎么说呢,用得不好那就是两面挨耳光,用得好那就是神将。
圣人倒是有点这个味道了。
世人都说他用兵稳,但在淮北打杨行密的时候,充分发挥骑兵战术,勇勐精进,打得敌人顾此失彼。
打朱全忠的时候,就稳重多了,以耗为主。
打契丹八部,则是堂堂之兵,厚重如山,一往无前,让契丹数十万骑手足无措。
而且,圣人用兵时还有很多战场之外的招数,经常奏效。
打仗能打到这种程度的,不仅仅要求军事上的才能,还要求人生阅历、洞察世情,此谓神将也,李璘自觉还有所不如。
“今日讨论,都记下了吧?”邵承节看向角落里的两位“实习”武学生,问道。
“回殿下,都记下了。”二人齐声答道。
“那就好。”邵承节站起身,看向众人,道:“讲这么多怪没劲的,出去练练?”
“练练!”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起身。
练武输赢是一回事,与太子加深感情则是另一回事。
当然,能进讲武堂的,都是有点“慧根”的,圣人还在呢,与太子亲近到哪一步,是个值得细细考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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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讲武堂内众人口沫横飞复盘战术的时候,从洛阳出发的第二批运输队伍已经抵达了河州理所枹罕县。
今天是三月初三,枹罕县郊外的小溪边,有不少游玩的士人,为流杯曲水之饮。
这个风俗不知因何而起。
最靠谱的说法是,汉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而三曰俱亡,一村以为怪,乃相携之水滨盥洗,遂因流水以滥觞,曲水起于此。”
这个节日,应该是文人雅士力推的。因为好玩,一些百姓也参与了进来。但总体而言还是不温不火,比不上其他节日,主要是才子佳人们在玩。
此时枹罕县郊外玩这个的就是这类人。只见仕女们掩嘴轻笑,脸蛋通红,让高崇龟、高崇年兄弟都看花了眼。
“陇右这般歌舞升平,我都怀疑西边是不是在打仗了。”高崇龟收回了目光,拿刀鞘敲了敲马车厢,道:“看到这车补给,我确信西边还在打仗。”
“将军何出此言?”渭州夫子张大通叹道:“我也是陇右人,不还是被官府征发了,跟着你们一起西行?”
一众宫廷卫士们听了大笑,纷纷说他倒霉。临时加了一些渭州进贡的货物,发往高昌,因缺人手,临时征发了百人,张大通就被选上了。
“其实我还算运气好的。”张大通又道:“去年有人从高昌回来,说往西边转运物资的时候,有人抄捷道,过大流沙海,数百人迷了路,一个都没回来。最后被找到时,人畜皆已倒毙多日,可惨了。”
“还有这事?”高崇龟一惊,道:“陇右转运资粮的夫子多么?”
“怎么不多?”张大通说道:“从秦州开始,一直到鄯州,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派人了。圣人这场西征,打的就是陇右、河西二道三十年积存下来的钱粮。咱们十几个州的土团乡夫,固然不用上阵冲杀了,可也不容易啊。高昌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咱们拼死拼活送过去的,累死、渴死在路上的,不知道多少。每个县都有回不来的人,真的惨。”
此话一出,队伍里另外一些人为之色变。
看他们的年纪,多在十七八岁之间,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再看他们的装束,其实还不错,衣衫都挺新的,还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的什么东西。
“高昌这么缺粮?”一长满络腮胡子的“少年”问道。
“怎么不缺?那么多兵马,人吃马嚼的,高昌又不是啥富裕地方,说不定还不如河州呢,如何养得起这么多不事生产的武夫?”张大通反问道。
“苦也!”旁边一人跺了跺脚,叹道:“咱们这一去,岂不是要吃土?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洛阳呢。”
“年都没过就上路,好歹让我过年吃顿好的再走啊。这下好了,去了吃土,日子难过了。”
“瞧你们那怂样。没吃的就去抢蕃人的牛羊,怕什么?”
“十万大军都没你聪明?他们没抢到,凭什么你能抢到?”
“杞人忧天。朝廷既送我们上路了,去了那边,难道还能少一口吃食?”
“希望多少有点能果腹的东西吧。实在不行,就去问赵王讨食吃,咱们都是他的人,不能不管啊。”
高崇龟兄弟对视了眼,心中有数,这一路上估计要吃苦了。
他们这支队伍的构成十分复杂,既有宫廷卫士,也有医官、工匠之类,但人数最多的,还是一批来自河南府的少年,约千人,多为自小习武的禁军、州兵家庭子弟。
甚至还有一批陕州院中训练了五年的新兵。他们已经放弃进入禁军的想法了,实在等不及,于是便往西域一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赵王麾下闯出什么名堂。
当这会听到西域的困难之后,人人忧愁上脸,再无之前的轻松。
“嘿,原来你们比我更苦。”张大通闻言笑了笑,不顾那些人脸上渐渐浮现的怒容,缺根筋地继续说道:“听回来的人说,去年圣人还在高昌挖沟种地呢。哈哈,连圣人都要这样,你们去了能有什么好事?”
高崇龟推了张大通一把,道:“别在这杵着了,去后面帮着修车。”
“可我不会修车啊……”张大通奇道。
“滚!”高崇年斥了一句。
张大通见他发怒,灰
第十一章 移民
就在高崇年等人抵达河州的时候,早他们一步出发的匠人、移民则已经抵达了敦煌。
这批人不多,也就几百户,来自河东,由数百名武人押送——他们抵达高昌后,将就地转为安西镇兵。
敦煌现在几乎成了一座巨大的肉类加工厂。
一头头牛羊被宰杀掉,然后将红肉取出,反复干燥。
这个过程很漫长,即便可以通过加热的方式,仍然免不了数月时间。
因此,工人们这会加工的肉干,都是去年宰杀的牛羊。经长时间干燥后,重量只剩下几分之一了。
只见许多人拿着木棒,反复捶打肉干。
捶打完毕的肉干,再送到下一道工序去磨碎。
什么碾磨工具都上了,石磨、水磨甚至人工磨碎,得到了大量细碎的肉干。
这些肉干再被进一步挤压,直到压无可压,变得非常坚实了,这才塞进一个个密封的坛子内,由车辆或驮兽向西边转运。
高强度的物资转运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年。敦煌这边连坛子都不够用了,现在制成的肉松状肉干全部塞进猪牛羊的膀胱内,往前线输送。
战争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这也是朝廷至今无法向西域大规模移民的主要原因。好不容易削减了前线士兵数量,挤出来了一点资源,也只浅尝辄止迁移了不足万人,且包括了很多文人、工匠、官员及其家属。
而这些人,对于移民到高昌都不太满意,更别说西边的焉耆、庭州、龟兹等地了。
这就是现实,残酷而冰冷。
三月十二,赵王邵嗣武从西边返回敦煌,准备把家人接去高昌,顺便见一见前来投奔他的各色人等。
“殿下!”
“参见殿下!”
敦煌城外的农庄别院内,一群人呼啦啦上前行礼。
邵嗣武粗粗看了下,大概几十个,都是。
其间还有几个蕃人,邵嗣武和他们老熟了,微笑点头致意。
沙州吐谷浑慕容氏、瓜州回鹘药罗葛氏,这几年一直跟着邵嗣武西讨高昌,关系自然不一般。
“诸位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邵嗣武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先在敦煌小住几日。待一切妥当后,咱们就西行,今后还需同舟共济,相忍为国。我知这会大家心中还有犹疑,我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无用,故只提一点,有我一口吃的,断少不了大伙的吃食。”
说完,看着大家。
场中先是静了一会,继而有人说道;“其实,动身之前,便知西域什么都没有。纵有朝廷接济,一开始的日子肯定也不如在家舒服。但我有手有脚,有练了十年的武艺傍身,只要殿下还有雄心壮志,这日子就差不了。”
“殿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离开关中之前,那边传得更离谱,说什么粮食不够,以人肉为食。我虽然不信,但也知西边不宽裕。这样我都来了,殿下何忧也?带着咱们抢吧,什么都会有的。”
“本想留在关中,但一想到后半辈子多半为人奴仆,洒扫庭院,这口气就怎么也咽不下去。我也要当人上人,抢他十七八个女人,让蕃贼给我扫马粪。殿下,带我们干吧。”
“就是,带我们干吧。卧冰吃雪算什么,看不到希望才让人无奈。”
饶是已过而立之年,阅历良多,不会轻易感动,但在听到儿郎们的话后,邵嗣武还是心情激荡,道:“好!好!都是好儿郎。昔年我父有句话,阵列而战之时,军士逃,斩军士,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请斩我首。我为邵家长男,自当身体力行。从今往后,大伙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敢临阵脱逃,共诛之。”
众人闻言,大声欢呼起来:“抢蕃贼!抢蕃贼!”
小小的院子内,声浪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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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封国可有眉目了?”通往伊州的道路上,刘勉低声问道。
“我已将谋划向父亲和盘托出。”邵嗣武说道。
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妻儿坐在一辆马车上。
车队很长,绵延出去几里地。除了他这一家外,还有一些河西大族成员跟着去,比如李氏、阴氏、索氏、张氏、曹氏等,数百口人还是有的。
甚至于,他还邀请了长安、洛阳的知交好友,一起西行。将来封邦建国后,少不了帮衬的人,光从中央六部到地方州县所需的配套官员的缺额,就足够让他头疼了——能多拉一个人跟着去,总是好的。
“圣人怎么说?”刘勉问道。
“圣人支持我所做的一切。”邵嗣武低头感慨道。
这个世上,能真心实意为你的,只有父母了。
刘勉默默盘算了片刻,又道:“其实,还是得看今年的战事如何了。若能顺利,自然无忧。若不能,事情便很棘手了。”
“二月中,太常丞李守信离开高昌,前去疏勒了。随行数百人,浩浩荡荡。”邵嗣武笑了笑,道:“这是死局,那对叔侄不好应对的。”
自去年十一月回鹘使者阿尔泰抵达高昌后,便一直催促朝廷派人去疏勒相商。圣人以年关将近为由,拖到了二月初,这才应允此事,派人前去疏勒“考察”。
如此拖沓,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
在西域打仗,就像一个身有重疾的人与人厮斗一样,打一阵便气喘吁吁,需要缓一缓。待回过力之后,再进行下一步。
更何况如今有一个很好的分化瓦解敌人的机会,自然要大加利用了。于是便稍稍拖延一下,给回鹘内部发酵的时间,同时自己抓紧时间囤积物资,整顿部伍,做好出战的准备。
李守信抵达疏勒之后,身负使命的他自然会搞风搞雨,进一步激化回鹘内部的矛盾,届时会发生什么,就可拭目而待了。
“有些局,确实不好解。”刘勉笑道:“殿下接下来首要之务,还是配合圣人打好这场仗。如果可能的话,与武人们推心置腹,多多拉拢,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留下来。”
刘勉话里提到的“武人”,当然是指圣人交给的那万把人了。
军队是交给你了,但他们愿不愿意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西域吃沙子的。
“这确实是首要之务。”邵嗣武叹道。
圣人现在允许他掌军,甚至鼓励他培植私人军队势力,但这却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老兵要,新人也要,跟着过来的大族子弟也要,如何把这些人捏成一个整体,非常考验他的水平。而且,这还需要时间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路了。”刘勉说道:“拉拢人心、培植党羽、多立战功、提高威望,殿下谨记。”
邵嗣武点了点头。
“圣人那边,一定要多去,多问安。你是儿子,儿子孝顺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圣人老了,他格外看重亲情,多走动只会有好处,不会坏事的。”刘勉又叮嘱道。
“得先生相助,大事济矣。”邵嗣武在马背上转过身来,恭敬行了一礼。
刘勉侧身避过,微微叹息。
赵王的这番做派,让他想到了当年的朱友裕。世事无常,沧海桑田,这次他不能再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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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城外,最早抵达的工匠们已经搭起了炉子,叮叮当当敲成一片。
《北史》上提及高昌有磁铁,故打制出来的镔铁刀具质量上乘。
姑且不论镔铁刀与磁铁的关系大不大,但高昌的冶铁业比较繁荣也是事实。最早一批中原工匠抵达后,立刻给他们送了地,还尽是靠近井渠的好地——高昌从来不缺地,只缺水,有井渠灌溉的土地,从来都价值不菲。
随后,朝廷征发役徒给他们修建了房屋,支起炉子,开始打制各类铁器。
冶铁所需的燃料暂时仍然是木炭,与高昌本地铁匠一样。
考虑到这边干旱的自然环境,伐木需要到北边的山上,路途相对较远,成本较高。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要换成煤炭。
邵树德听高昌本地人传闻,有些山上经常着火,山洞冒出浓烟,派人去查探一番后,才确定是煤炭自燃。
这说明本地是有一定规模煤矿的,这就解决了来源问题。
当然,目前大夏使用煤炭冶铁打制兵器的,只有修武一地,其他地方仍然使用木炭,以确保质量。
时至今日,在邵树德的反复说教下,工匠们虽然无法证明,但已经渐渐相信是煤炭中蕴含的杂质影响炼铁了。并且,侧面的证据也不是没有,比如冒黄烟等等,只不过没有决定性证据罢了。
在这种事上,邵树德不愿多说,因为他也没有证据。
多年以来,他一直倡导实事求是的作风,要求人们用严谨的态度来看待事物,尽量使用逻辑思维。没有证据的事情,便不能完全采信,哪怕看起来很像真的。
当年魏家的铁匠提出煤炭杂质影响铁器质量的“假说”,就因为没法证明,始终没有得到“夏王赏”。
但随着外围证据越来越多,工匠们开始逐渐认可这一假说,并试图寻找去除煤炭中杂质的办法,包括但不限于烘烤、阴燃等等。
这种处理过的“煤炭”已经在去年有所应用了。怎么说呢,打制了一批铁器,质量比使用未处理的煤炭冶炼好了许多,但还不如使用木炭的。
至于原因是什么,还得继续寻找。或许是煤炭本身质地上的,或许是工艺上的,或许是这种“对照实验”的设计本身有问题。
邵树德初听闻时没觉得什么,后来得知魏氏铁匠铺竟然斥资搞对照实验,大为欣喜。
会不会炼焦这件事没什么,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种逻辑思辨能力,才是最弥足珍贵的。拉长到整个历史的维度,把这种逻辑思维尽可能推广,让更多人用逻辑来思考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情,对于整个国家、民族进步的推动作用,可比什么发明强太多了。
得知这几位魏家培养的工匠都学过粗浅的数学后,邵树德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锻炼逻辑思维能力,没有比数学更好的了。
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中原铁匠的抵达,势必会慢慢增加高昌这个后勤基地的生产能力。不仅仅是军器,还有农具。
三月初六,出城巡视的邵树德看着新开的铁匠铺里铸出来的犁铧,又看看去年秋收后开挖的一条条井渠,道:“从当年击黄巢开始,朕便是耕战起家。兜兜转转三十年,还在用此策,真是招数不怕老,好用就行啊。”
“这么多铁匠过来,高昌的蕃人怕是嘴都笑歪了。”紧跟在他身后的枢密副使徐浩说道。
“高昌百姓亦是吾之赤子,何必区别对待?”邵树德说道:“从下月开始,陆陆续续要有镇兵家人搬过来了,这些铁器他们也用得上的。”
安西镇军的组建,将由徐浩全面负责。军士不成问题,六千人基本已经到位了,接下来的工作主要是家属的安置。
房子、土地、水渠,这三样是必需的,不然武夫们的家人无法耕作,难以生存。
六千军士,基本就是六千户人。增加了这么多人口后,西州的户口将超过八万人,达到阶段性的极限。
接下来,朝廷不会特意往西州移民了。伊州(哈密)或许会安置一批正常的百姓,以提高其补给接待能力,但重心将转往庭州、焉耆府两地。
西域基础薄弱,朝廷投射能力有限,能把这两地经营好了,就已经达到初步目的了。
有些事情,简单粗暴点说,其实就是滚雪球。
辽东移民为什么相对简单?因为百姓路途所经的河北是大夏最富饶的地区,同时辽东有渤海遗民,他们城邑相望,户口百万,能挤出大量富余的资源帮助新来的移民。而当移民们可以自持之后,他们上交的赋税,又可以反哺更多的移民,反复滚雪球,不断开发,令辽东每一年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但西域的基础太差了。现在要做的是提高基数,然后才能产生令人愉悦的指数变化,一步步化为王土。
饭要一口口吃,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
第十二章 新征程
军队又一次开始了整训,邵树德则下到农田,查看小麦的生长情况。
因为独特的环境,吐鲁番的农业节气与中原是有些不一样的。
在前唐初年,如果不种冬小麦的话,高昌地区一般在二月上旬(农历,公历则在三月初,下同)就开始进行小麦的春播了,七月下旬收获。
二月中下旬播种大麦,五六月间收获。收完后紧接着种一季杂粮,粟米、糜子、高粱之类,九月收获。
如果种冬小麦,那么一般在前一年十月播种,次年四月收获。收完后可再种一季杂粮。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唐末那会,种植与收获时间有所后延,大体上与唐初存在一个月的偏差。
总体而言,高昌的土质不错,如果有足够的农业用水灌溉的话,产量还是相当不错的,整体做到两年三熟没有任何问题,不输河南河北。
诸般粮食作物中,以越冬小麦的产量最高。但因为高昌冬季无雪,小麦容易受低温侵袭,且如果当年麦蚜虫害较为厉害的话,则以大麦产量最高。
高昌去年有不少田地播种了冬小麦,差不多四月底就能收获了。而等到六月,还有大麦可以收获,八月收春小麦、杂粮,九月再收一波杂粮。
土地播种面积也有所扩大,多了一二百顷的样子,由侍卫亲军执行的军屯,冬小麦加上杂粮,大约可以提供两万斛左右的粮食,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但经过去年一个冬天的整饬,今年春播的面积又增了三百余顷,到秋天又可以多两万余斛军粮。
基础在一点一点夯实,虽然速度真的有点慢。
“高昌的这些个小麦、大麦,朕怀疑是本地独特的品种。”邵树德看着已经抽穗的小麦,说道:“司农寺那边,可以派员过来看看,能不能把大禾种植面积扩大一些。小麦还是挺费水的,有些缺乏灌溉的田地,或可多种大禾,以增加粮食产粮。”
大禾就是高粱。
据西晋郭义恭《广志》记载,“大禾,高丈余,子如小豆,出粟特国”——粟特也不是原产地,高粱原产非洲,经丝绸之路传入。
吐鲁番盆地的农作物,在后世也被证实为适应了当地气候的早熟品种。只能说自然界很奇妙,即便你从外界输入了很普通、很标准的农作物,但在数百年后,可能就会演化出不同的分支——比起动物,植物变异的速度要更快一些,而人工培育则加速了这一过程。
“臣遵旨。”前秘书郎、现西州刺史崔棁立刻应道。
现任秘书郎崔邈也应了一声,这事还得由他拟旨,与中书公函来往一番。
调任秘书郎后,这几个月他一直在默默观察。
天下之主、指挥十万大军的天子,他绝大部分的时间在忙于农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
这就是深谙战争制胜之道的无敌统帅所做的事。
他深知每一次大战的重点在哪,并为倾注大量精力,投入一切资源。胜负结果,往往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一半。
“高昌,也就这个样子了。”巡视完农田后,邵树德看向西方,神色间充满期待。
应该说,比起清朝时西征的康雍乾三朝,他是幸运的。
大战之后,伊州尚有万余人,西州在补充完移民后,将超过八万人。这个户口数量,是晚清光绪年间才有的水平,而那已经是林则徐、左宗棠二人带领百姓大修坎儿井之后的结果了。
补给条件改善了许多,意味着他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优势。
安史之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
这场叛乱,直接把煌煌天朝给整了个稀碎,从此以后一千年都没整饬明白。
晚清时辽东的人口,有渤海国多吗?远远不如。
晚清时西北的人口,有高昌回鹘、于阗时代多吗?同样远远不如。
更别说人民精气神方面的巨大改变了。
重塑精神的重要性,可不比表面上一统天下轻啊。
自信、包容、谦虚这种美德,不能从华夏民族的精神世界流失。
安史之乱才过去一百多年,中原、草原、西域的各方势力还处于不应期,一切都还有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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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邵树德在宫中召见了礼胜法师。
“法师该动身了。”邵树德看着这位肥头大耳的和尚,说道。
比起几个月前,法师又富态了不少,让人有点啼笑皆非。
中原天子过来了,他对僧人的态度并不怎么样,但礼胜法师就是吃得香睡得好,果然佛法精深。
廉氏给礼胜法师倒了一碗茶。
法师受宠若惊,这可是高昌太后,身份尊贵,于是立刻起身相谢。
廉氏回了礼,坐回了邵树德身侧。
礼胜法师瞟了眼廉太后隆起的小腹,嘴角微微抽了抽,似乎想起了眼前这位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杀伐果断、百无禁忌的武夫啊!
一统中原犹不满足,还出兵攻灭了契丹、渤海、长和、高昌四国,现在又把目光对准了大回鹘国,果是武夫本色!
“陛下欲贫道前往何处?”礼胜法师轻声问道。
邵树德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什么。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道:“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当年在灵州的时候,他曾为韩氏使者,至朕营中乞降。”邵树德继续说道:“有些事记不太清了。但朕当年对他说过一句话,至今仍记得,法师或可勉之。”
“请陛下示下。”礼胜法师双手合十,道。
“西天极乐,何如地上佛国……”邵树德说道。
当年灵州有龙兴寺,住持是辩才法师,曾出城为韩朗做说客。
邵树德夺取灵州后,给了辩才法师两个选择:一、带上资财僧众、部曲往西走;二、去草原传道。这句话,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说出。
辩才法师后来选择将龙兴寺交给徒弟增忍,自己带着一帮僧人去地斤泽传道,“化解党项戾气”,终究没有西行。
此时礼胜法师听到了这句话,却没辩才反应那么大,只是久久不语。
邵树德不再看他,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廉氏乖顺地坐在旁边,默默想着事情。
她唯一的儿子已经被送去了洛阳,但在四十岁这年久旷的身体内又孕育了新的生命,这感觉是如此之复杂,以至于她中夜醒来时,常常觉得不真实。
与她同样处境的蒙氏在去年腊月间生了个女儿。
如果说生孩子之前的蒙氏还有几分姿色的话,生完孩子之后,颜色一下子差了许多,这让廉氏感到有些恐惧。
与她们相比,儿媳偰氏青春靓丽,姿色可人,着实让人羡慕。
不过偰氏有点死脑筋,读汉人的诗书读傻了。被圣人宠幸之后,哭着清洗身体,还说什么倾尽热海之水,也洗不尽身体里的毒汁之类的傻话。
等怀上就老实了!
“贫道谨遵陛下旨意。”权衡许久之后,礼胜法师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是神色间颇多无奈,让人看了想笑。
“法师能想通,那是极好的。”邵树德说道:“高昌这边的产业,该发卖就发卖掉吧。所得钱财,可多采买些物资、多雇点人,朝廷也会有额外赏赐。就——去龟兹那边吧,朕赏你们一块地建寺,另有农庄一所,今后好生点化众生,勿令其走上歧路。”
“还请陛下亲赐寺名。”礼胜法师说道。
“哦?”邵树德来了兴趣,想了想后,道:“寺名‘同光’。从今往后,西域每一府州,只要是大夏治下,都要建同光寺,以普渡众生。朕给你们免税的特权还可自募部曲,只是需报僧正批准。”
礼胜低宣佛号,貌似欣悦。
“记住,朕是支持伱们的。有什么困难,直接奏来,能解决的一定解决。”邵树德又道:“千万要扎紧篱笆,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陛下是指……”礼胜法师迟疑道。
“谁对你们最狠,谁就是敌人。”邵树德隐晦地说道。
礼胜法师心中了然。
今日这番话,印证了他去年的猜测,果然是被推上一线了啊。但他似乎也没别的选择,葱岭以西的种种惨状,即便远在高昌,他也有所耳闻。
其他人都可以降,都有退路,唯独他们没退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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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旨,以符存审为北庭经略使,朱瑾为副使,以清镇为理所,招募亡散、安置移民、征讨不从,为朕看住北庭侧翼。”
“置热海都督府、热海州,以拔塞干为都督,苏农为刺史,世袭罔替。”
“置龟兹经略使府,以杨亮为经略使,李嗣源为副使,尽快囤积粮草、军械,以待大军南下。”
“催一催沙州,加紧转运粮草。”
三月十二,一连串的命令从高昌王宫内发出,飞往各处。
熟悉的人都知道,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准备后,西征行营即将再一次进入战时状态。
符存审是沙场宿将,经营丰富,至今未尝一败。由他总督北庭军政事务,只说明一点,圣人今年的用兵重心在南方。
杨亮、李嗣源都是勇猛精进风格的,进一步佐证了这个判断——遥想当年,圣人攻兰州,杨亮不慎中箭,直接扬言不宰了偷袭他的人就不拔了这箭,然后猛冲猛打,终斩贼人,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这就是个疯子,不要命的疯子!
三月十四,邵树德以徐浩为高昌留守,自领大军西行,往焉耆府而去,开启了新一年的征程。
第十三章 心灵按摩
萨图克抚摸面前的一份舆图,神情温柔,仿佛在抚摸情人一般。
大回鹘国曾经的疆域极其广阔。
东部领土以焉耆为核心,东南端直抵蒲桃城(若羌),东北接阿尔泰山。
西部领土以八剌沙衮为核心(托克马克附近),西南抵悬度山(兴都库什山),西北可达咸海一带。
如此广阔的土地上,生活着回鹘、突骑施(突厥一部)、葛逻禄、样磨、处月、粟特等各色各样的人。
他们有的放牧,有的种地,有的做买卖,还有人是学者、工匠、僧侣……
好大一个帝国!
萨图克的目光在舆图上反复游移,突然之间皱了皱眉。因为舆图上划了好多丑陋的黑线,将大片领土给隔绝在外。
那是大回鹘国已经丢失的土地!
幼年时的萨图克目睹了这一连串的失败,深以为耻,发誓要夺回这一切。但他现在面临着阻碍,那就是抚养他长大的叔父。
公驼王(奥古尔恰克自称博格拉汗,乃公骆驼之意)老了,又被波斯人吓破了胆,只想着苟延残喘,无心收复旧土。
这般表现,别说让侄子服气了,就连地方上的贵族们也多有嘲讽。波斯人退走之后,部族首领、军阀将官收复失地,虽然名义上仍然臣服公驼王,但可汗在他们眼里还有几分威望,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耻辱,绝对的耻辱!
萨图克今年二十九岁,年富力强,雄心勃勃。他不仅想要收复失地,同样想处置那些桀骜不驯的贵族、首领们,让貌合神离的大回鹘国再度重归统一。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但他有信心完成,并一直为之努力直到中原天子的兵锋抵达龟兹为止。
老实说,他对中原并没有恶感,甚至有不少好感。他曾经想过,有朝一日掌权后,就派使者前往中原大国的都城,求得一纸册封,并且互相通商,谋取商利。
大唐在这一片的影响力仍然没有完全消退。好多部族中流传着富饶长安的传说,很多有志少年的理想便是去长安看一看,增长下见识。如果有机会见到天可汗,并为他效力的话,那将是一段绝美的佳话。
萨图克年少时也被这些言论影响过。
他知道自家的来历,他的旧名萨鲁尔特勤已经说明了一切。
回鹘帝国与大唐关系很好,那么定都喀喇沙的大回鹘国与中原新朝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差,甚至可以互相帮助,互相促进。
但夏人选择了奥古尔恰克,这让萨图克感到非常遗憾。
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做了太多事,甚至连萨鲁尔特勤的旧名都不用了,改叫萨图克,教名阿卜杜勒·卡里姆。
两个儿子一个取名穆萨,一个取名苏莱曼,完全摒弃了传统……
做下了这一切,你告诉我敦欲那个蠢货要娶大夏公主,继承公驼王的汗位?
敦欲他有妻子的好吧?虽然最近不知道去哪了。
这个消息去年年末在喀喇沙慢慢流传开了,萨图克知道时十分震惊,一度有些灰心,好在经过副汗的劝解后,渐渐恢复了信心。
但——还是很烦人啊,因为这事已经影响到了很多贵族的站队选择。
阿布·纳赛尔·萨曼尼看了萨图克一眼,道:“担心贵族们的选择?”
萨图克点了点头,道:“阿尔泰回到喀喇沙后,四处宣扬拦路的高昌回鹘已灭,我们一旦与夏国结亲,两国便可大举通商。波斯人、大食人都需要夏国的丝绸,其间的利益很大,不少人动心了。”
“我也听到了。”萨曼尼点了点头,说道:“褐色大地披上了绿色丝绸,夏国商队又将喀喇沙锦缎铺陈。”
“倘若夏国商队的路上绝了尘埃,无数的绫罗绸缎又从何而来?”
“阿尔泰不去写诗可惜了。”萨曼尼淡淡地笑道。
“他昨日称你为‘阿贾姆’,若有机会,我必杀了他。”萨图克回过头来,仔细看着阿曼尼的表情,安慰道。
“阿贾姆”在大食语中是驴的意思,单纯这种称呼,还算不上多么侮辱人。但萨曼尼是波斯人,这就不一样了。
大食征服波斯后,因为文化相对落后,于是挑选了大量波斯人担任行政、教育、工艺、农业官员,还让波斯人担任翻译。
但波斯人的种种才华让大食人深感不安,于是对他们进行压迫。
“阿贾姆”就是大食人对波斯人的一种蔑称。屈辱的现状、亡国的哀痛唤醒了波斯人的民族意识,并进行种种抵制,发展自我文化。
大食阿拔斯王朝建立后,波斯人因为有功,地位得到较大改善,因此“阿贾姆”这一称呼不太流行了。
阿尔泰当众对着萨曼尼叫“阿贾姆”,挑衅的意味非常浓,根本没把这个副汗放在眼里,萨图克担心他的引路人情绪失控,因此出言安慰。
萨曼尼什么表情都没有,只念了一句诗:“我是贵胄子孙,出身于望族名门;科斯洛是我的祖父,萨珊王是我的父亲。”
萨图克心领神会,立刻接上:“你们长期只能与骆驼交谈,所以伱们的语言粗俗下流,你们的口音不堪入耳。”
两人各用巴列维语念了句诗,念完之后,相视一笑。
萨图克是个敏感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引路人并没有真正释怀。
他,一个落魄波斯王子,千里投奔而来,虽然位列副汗,看似地位尊崇,但实则没有任何权力。
但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即便如此境地,他通过漫长的时间,终究还是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这个势力如今由萨图克掌控,他们有共同的纽带,内部十分团结,并且每一天都在壮大,足可以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对此,萨图克十分感激。
房间中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两人各自想着心事,神游物外。
萨曼尼想起的是离开许久的故国。
布哈拉还好吗?那是他生长的地方。
听闻幼主继位,国中叛乱不休。对此,萨曼尼很是无感,他对布哈拉有很深的感情,但不代表他喜欢统治布哈拉的人。
如果萨图克能成长起来,或许可以让自己一夙心愿?
萨图克想的则是收复旧土。如果有机会的话,攻占布哈拉,灭亡萨曼国。
胜利的那一刻,因为萨曼尼的关系,他会仁慈地对待新征服土地上的人民,把他们变作自己的臣民。
“你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最终还是萨曼尼首先开口,问道。
萨图克神情一凛,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祈祷吧。”萨曼尼说道。
萨图克二话不说,跪在地毯上,道:“敬请用苦行僧的恩典乐意助我祈祷。”
萨曼尼回首看了一眼,仆人轻轻离开,不一会儿,音乐奏响。
萨图克默默祈祷。
萨曼尼看着这头草原上的雄狮,神色间极为满意。
他发现了他,他是他的引路人,他是他完美的作品。
祈祷完毕后,萨图克站起身,看着萨曼尼。
“哲人有言‘享受自食之味,胜过以阿谀奉承的途径取得金银。’更何况,你已经没有了阿谀奉承的空间。”萨曼尼说道:“萨图克,我的朋友,你在部众之中拥有崇高的声望,你宽厚仁慈,英勇善战,生活简朴,对百姓只收取很轻的赋税。”
“不要看轻自己你比你想象得更为强大。旧贵族们穷奢极欲,压榨百姓,引得民怨沸腾,这就是不尊正信,走上歧路的下场。”
“暴君绝不可以为王,豺狼绝不可以牧羊。放手去做吧,萨图克,你已经没有了退路。奥古尔恰克、敦欲父子被夏人的许诺迷了眼,他们已经彻底堕落了。杀了他们,你就是新的公驼王(博格拉汗)、新的狮子王(阿斯兰汗),百姓会为你欢呼的。”
“阿丹(亚当)的子孙,无论来自哪里,都是兄弟。他们亲如手足,爱如一家。古拉姆军是你的坚实后盾,他们不会背叛你的,只会为你奋勇杀敌,将你送上荣耀的宝座,接受所有爱戴你的臣民的欢呼。”
“我会成功的。”萨图克点了点头,道。
祈祷结束之后他的身上仿佛又注满了能量。
他对前途开始变得乐观,对叔父和守旧贵族变得更加痛恨。
至于那位老迈的无上可汗,他会仁慈对待的——在他失败时,仁慈地斩下他的头颅,结束他空前惨败时所面临的巨大痛苦。
造物主指引着我的前进,我无所畏惧,而不尊正信者则会陷入迷茫,纵有无数兵马,又有何用?
结束会面之后,萨图克回到了自己的住宅。
入夜之后,他偷偷派人潜出,联络各方势力。
是的,他还没有昏头。
自信是好的,但单靠两千古拉姆军成不了事——以前或许行,因为叔父毫无防备,但自从慕阇米志达来过一趟之后,他愚蠢的叔父好像觉悟了,古拉姆军被调出了城,非有军令不得进入,否则以叛乱处置。
但这只能延缓叔父的败亡。
聚集在他身边的,都是愚昧守旧的贵族。他们骄奢淫逸,压榨无度,凶残暴虐。最重要的,年纪偏大。
喀喇沙的年轻王族、贵族子弟大多站在他萨图克一边,他们是初升的太阳,代表着未来。
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第十四章 味道
进入四月以后,李守信在疏勒城中就邀约不断,四处饮宴,好不快活。
当然,这正合他意,因为这是个接触各色人等的好机会。
数日下来,他已经与数人称兄道弟,获赠了不少礼物,甚至还有一份大回鹘国的舆图——奥古尔恰克之子敦欲送的。
这一度让李守信有些怀疑,奥古尔恰克父子是不是有意臣服了?送地图这种事,意味可不小啊。
舆图的作者让人震惊:萨曼尼,即大回鹘国的副汗。
他采用了圆形舆图观,以八剌沙衮为圆心,四面环山,山中未见别的城池。
怛罗斯位于八剌沙衮左山一侧外围。
喀喇沙位于八剌沙衮右山外围。
目测地图,怛罗斯、喀喇沙与八剌沙衮之间的距离差不多。
原来在回鹘人眼中,八剌沙衮便是他们生活的世界的中心,喀喇沙、怛罗斯是仅次于其的陪都地位。
“八剌”其实是“裴罗”的对音,“沙衮”则是“将军”之意,因此八剌沙衮还有个别名:裴罗将军城。
回鹘汗国开创者骨力裴罗及葛逻禄为突厥左右叶护。骨力裴罗袭破自己的旧主、突厥拔悉密部的阿史那施后,自称“骨咄禄·毗伽阙可汗”,唐人则称其为“骨力可汗”,因其在后突厥任“裴罗”之职,又称骨力裴罗可汗。
大回鹘国的开创者庞特勤尊号为“毗伽阙·卡迪尔汗”(唐朝册封其为毗伽·怀建可汗),是骨力裴罗的血脉后裔,故建此城怀念祖先,也有东山再起之意。
此城建起后,便作为大回鹘国的都城,直到其被萨曼波斯攻占为止。如今波斯已退走,此地沦为了葛逻禄人的牧场,好在他们名义上仍属于大回鹘国。
“疏勒、碎叶、怛罗斯,得此三地,此国便已在囊中。”李守信悄悄收起舆图,准备带回去献给圣人。
“最近萨图克可有异动?”李守信喊来了杨凝式、王崇文二人,问道。
杨凝式是翰林学士,担任使团副使。
王崇文则是使团护卫将领。
“萨图克动静其实不小。”杨凝式说道:“他最近一直在与人饮宴,通宵达旦。但饮宴的对象不一,旬日之内,已经接触了七八个人了,不是部族首领,便是王族成员。”
回鹘旧制,王族成员不是叶护便是特勤,都掌握着实权,统领大小不一的武装力量。
“阿尔泰觉得没什么,因为回鹘风俗如此。”杨凝式补充说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如果在中原,如此名目张胆地结交藩帅、大将,早该拿下了。奥古尔恰克有点蠢,又有点妇人之仁。”
李守信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
其实不是奥古尔恰克蠢。他不知道侄子的野心吗?但这么多年为何不干脆杀了侄子?因为办不到。
他这地盘本身就是从兄长那里继承来的,事情若那么简单,他根本不用起意与大夏联姻,直接传位给亲生儿子不就行了?事实上这么做风险极大,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反对,所以他才犹豫了,需要借助外部力量来压制反对者。
简而言之,萨图克也是有基本盘的,他就是亡父阿斯兰汗旧部的代言人,很多人自动聚集在他身边。
“最近萨图克没有出城。”王崇文说道:“古拉姆卫军也一直在城郊集训,正常得很。但我怀疑,他有别的渠道与这支亲卫联系。进出军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的人也不好经常在附近闲逛,阿尔泰也说不准进出军营的人是不是萨图克的亲信,只说看起来不像。”
“看起来不像?”李守信嘴一咧。
在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用熟面孔进行联络?阿尔泰的话,他就当是放屁,啥用都没有。
“这支卫军战力如何?”他问道。
“有点意思。”说到这里,王崇文的神色有些凝重,只听他说道:“看起来比较精锐。令行禁止,装备精良。听闻多次上过战阵,应是一支劲旅。”
“王将军都说是劲旅了,那应该不差。”李守信说道:“如果他以这支部队发起兵变,能成功吗?”
“如果在城里,猝然发难之下,机会还是很大的。”王崇文想了想后,说道:“但进不了城的话,就没什么用了。奥古尔恰克再蠢,也会看紧这支部队的,目标太大,用这支部队来兵变,不太合适。”
李守信听完,靠在了胡床背上,默默思考。
据他这些时日的了解,城内倾向于与大夏合作的官员、首领是越来越多了。因为说实话,回鹘国如今的形势并不太妙。
从波斯人的角度来看,在回鹘领导下的突厥、葛逻禄、样磨等各部落,是他们的“边患”。因此,他们出兵进行了打击,占领了一部分地盘,随后便退走了——有点像中原王朝与草原游牧部族之间的关系
因此,这个劣化版的回鹘汗国其实是有敌人的,且对他们的威胁还很大。说不定哪天波斯人兴致一起,再来次“犁庭扫穴”呢?
奥古尔恰克曾经的驻地怛罗斯城,就被犁庭的波斯大军攻破,一万五千人被俘。波斯人杀了其中一万,极大震慑了各个部族。
就像契丹大贺氏联盟被唐军击溃,损失惨重,他们便投靠突厥,以为后援一样。大回鹘国如今有很强烈的引大夏为援,对抗萨曼波斯的冲动,这便是双方合作的基础。至于嫁公主,那都是进一步稳固关系的锦上添花之举了。
从萨图克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局势在一点一滴地发生变化,他不会视而不见。
那么,他会怎么做呢?
“立刻遣人往龟兹一行,多备马匹,将消息送回去。”李守信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仿佛看到了平静湖面下的汹涌逆流,于是当机立断,说道:“我去见见奥古尔恰克和敦欲父子,有些事情,越犹豫越坏事。”
最关键的,他们也很危险啊。若不是身负重任,他都想现在就开溜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好,我这就去办。”王崇文立刻说道。
回鹘人并不禁止他们的出入,找个理由,派一二使者离开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知道圣人到哪里了,如果还在高昌,怕是赶不上这边的变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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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的时候,邵树德抵达了焉耆府。
随行的有禁军马步军士三万余人、侍卫亲军五千、银鞍直七千余,总计四万多人。
留守焉耆的大军只剩下了三千余,大部分去了龟兹。不过本地新来了两千老兵,正是邵树德去年下令招募的府兵,经过数月时间的长途跋涉,基本都到了。
“朕当初下令在十几万人里募两千府兵,就担心没人愿来。如今看来,将士们还是乐迁的。”看着鹊巢鸠占,入住一座座现成房屋的府兵将士,邵树德笑道。
能不“乐迁”么?
你不来西域,也要被四处调派,今年在云南,明年去辽东,后年整不好又被派去黔中的大山征讨不服王化的蛮獠。
武夫们也不是傻子,被这么折腾,基本只有两条路:造反或回家。
造反不怎么敢了。
回家也是不太愿意的,收入少,人也累,最主要的是,当了那么多年兵,真不太会种地了,而且也不一定有地给你种。
正好西域招募府兵,那就去呗,监督部曲种地,总比自己亲自种地强吧?虽说西域的环境是差了点。
因此,招募工作很快就完成了。两千府兵收拾行囊,带上家人,总计一千七百余户,分两批抵达了焉耆府,目前还集中居住在府城,将来会分散到焉耆县附近的乡里——尽量安排在“大海”(博斯腾湖)及孔雀河附近有水渠灌溉的地方,算是一种优待了。
而焉耆四县的户口也统计得差不多了,计有一万零一百户,四万九千六百余人——经历了战争与杀戮,但还比高昌回鹘户籍册上的人口多,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这一万户加上府兵及其部曲八千户,整个焉耆府四县的总人口接近九万。将来再来一些官员、工匠、商人、僧侣、士人之类,焉耆府有可能成为一个十万人口的西域重镇。
但还是没有北朝时代的焉耆国人口多,甚至还不到那时候的一半,让人颇为无奈。同时也从侧面说明,自唐以来,这块地方就没有真正太平过,即便在安史之乱前,焉耆也数次沦陷,屡遭兵火。
“陛下。”自去年入冬后便一直留镇此地的臧都保过来行礼。
“臧卿辛苦了。”邵树德说道:“焉耆百姓可还顺服?”
“不顺服的或死或走,留下的都是顺服的。”臧都保说道。
说完后,又简单解释了一番。
不听话有异心的,都让龙家人杀得差不多了。或者向西、向南跑路,比如之前跑到热海的那些人。
“麦子几月可收?”邵树德问道。
“下个月便能收麦,但只有不到千顷种了越冬小麦。加之战乱,百姓财物多有损失,人心惶惶,怕是收不了太多。今岁开春后,臣令百姓们紧急播了一部分粟麦杂粮,最早的六月可收,晚的要八月份。这些粮食只够本府百姓及新来移民嚼吃,无法供给军需。”臧都保实话实说。
“朕知道了。”邵树德说道。
其实,也不是完全供应不了军需。比如,可以先把百姓手里的余粮征收上来,供应军队。等后方的军粮输送过来后,再还给百姓——当然也可以不还,那样就要饿死人了。
在西域征战,就是这点不便利,而这也是邵树德没把全部军队带过来的主要原因。
再等几个月,当大海、孔雀河及其他水草丰美之处的牧场有相当积储,且北庭方向再输送一批牛羊过来之后,补给困难的状况可有所缓解,也能调集更多的军队南下。
只是,不一定有这个时间啊。
邵树德在焉耆府待了十天左右,一直在察访民情,与新近移民而来的府兵家属交谈,直到四月十六日,龟兹方向的使者过来,具陈疏勒的情况之后,他终于嗅到了一丝战争的味道。
“传令,西州大发役徒,加紧转运粮草,尽数发往龟兹。”
“热海州都督、刺史,即刻赶来觐见。”
“以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为清道斩斫使者,率本部三千余人当先南下。”
“臧都保领本部留镇焉耆,看守后路,兼且督运粮草。”
“其余各部,随朕南下龟兹,不得有误。”
“臣遵旨。”在场诸将官纷纷应道。
南风乍起,烟尘漫天。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疏勒方向,仿佛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
第十五章 你们的家人都在受苦吧
“大汗,事到如今,还在犹豫吗?”喀喇沙的宫殿内,李守信劝道:“就算你现在心慈手软了,放过了萨图克,等你老去的时候,儿子们可有能力对付他?”
奥古尔恰克有些不悦,说道:“我的儿子也弓马娴熟,怎么就比萨图克差了?”
“他们太年轻了。”李守信直接指出了最本质的问题,只听他说道:“敦欲是你最年长的儿子,今年也才十七岁吧?他有什么能证明自己的地方?草原的风气,可汗比我更清楚。萨图克年近三旬,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也是野心最大的时候。他多次领兵上阵,立下过不少功劳,与萨图克一比,敦欲算得了什么?我说话难听,可汗见谅。”
何止是说话难听,这简直是指着奥古尔恰克的鼻子,骂他儿子还是个“小孩”,寸功未立,无法服众,只能被大侄子给玩死。
奥古尔恰克按捺住心中的烦躁,问道:“你想怎么办?”
“大夏天子不希望公主刚嫁过来就成了寡妇。”李守信说道。
这话可以说十分赤裸裸了,奥古尔恰克听后愈发烦躁,起身在殿内走来走去。
李守信有些失望,又是如此。
这位可汗可真是犹豫墨迹得紧,若非出身好,又怎么可能统领这么大的国家。之前他劝过一次,奥古尔恰克就是这般犹豫,阿尔泰也劝过,且话语比他直白多了,但奥古尔恰克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但你下不了决心,你侄子可不一定啊。在李守信看来,那可是个十分凶狠的人物,又在厮杀场上锻炼过,心性早就不一般了。再拖下去,死的可能就是你。
“萨图克有很多支持者……”转了好久后,奥古尔恰克突然停了下来,说道。
李守信心中一喜,不回避问题,肯说话就好,比上次进步多了。
“可汗,正因为他的支持者众多,才愈发危险。”李守信说道:“他并不是储君,但却结交如此之多的首领、贵人,他想做什么?大汗宜细思之。”
“回鹘的敌人很多,如果与萨图克公然撕破脸,有可能会引发内战。”奥古尔恰克还是有些犹豫。在他心中,儿子固然重要,但基业同样很重要,很难直接比较。
“波斯主少国疑,动荡不休,目之所及,哪还有敌人?”李守信劝道:“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剪除心腹大患,料波斯也无力干涉。若等到波斯理顺内部,事情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与李守信的认知有些偏差。
他认真研究过最近二十多年波斯与回鹘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在他看来,波斯完全就是把回鹘、葛逻禄、突厥、乌古斯等部当做边患在处置。
边患大了,就出兵打一下,震慑一下贼人。打下来的地方很少直接占领,主要采用羁縻统治的方式,即迫使当地的贵族向波斯臣服即可。
与武人相比,波斯派出的更多是学者、商人、僧侣之类,他们深入各个部落,试图将他们“波斯化”,但到目前为止,成果还不是很显著。
萨曼波斯对回鹘是什么看法?大体是你别总来劫掠我的城镇,骚扰我的百姓,离我远点,爱干嘛干嘛去。
这或许是农耕民族的天性,毕竟没几个农耕国家的天子有兴趣当“天可汗”。占领几个粟特人开发成熟的农耕地区,给敌人一点教训,迫使他们臣服就好了,回鹘、葛逻禄、乌古斯、突厥放牧的草原,要来有多大价值?
“萨图克毕竟是我的侄子……”奥古尔恰克还有最后一丝犹豫。
“可汗,生死之际,容不得半分心软。”李守信说道:“萨图克领兵多年,说不定他就在串联旧部,拉拢支持他的贵人,准备对可汗不利呢。这些天,他可一直没闲下来过。”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萨图克已经在私下里准备了。那么还等什么?等人家私下里全谈妥了,彻底准备完毕,然后大大方方杀上门来,完成兵变吗?
有些时候,李守信总下意识把奥古尔恰克与历史上那些优柔寡断的君主、权臣联系到一起,在优势局面下被人翻盘,让后人耻笑数百上千年。
奥古尔恰克又转起了圈子。
李守信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事已至此,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这厮仍然下不了决心,那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建议圣人做好最困难的准备,回鹘国下属的各个势力,全用武力解决,不要幻想政治拉拢了。
“唉!”奥古尔恰克叹了口气,道:“使者说得有几分道理,事已至此,只能……”
“大汗!”阿尔泰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萨图克突然出了城。”
“出城做什么?”奥古尔恰克一愣,问道。
“在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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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说,你若强大,不要蹂躏践踏百姓。你若凶残,当你遇到困难时,无人为你撑腰。”
“公驼王收取了多少赋税?做下了多少恶事?战士们,你们的家人一定都在受苦吧?”
“暴君不可以为王,豺狼不可以牧羊,榨取无度的大汗,必将要受刑。”
高台之上,萨图克慷慨激昂,大声疾呼。
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住在城郊附近的百姓。他们既是农人、牧人,同时也是战士,听到萨图克富含煽动性的话语时,面容微动,显然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与其他旧贵族相比,萨图克的形象非常好,甚至好得过分了。
他有自己的行为规范,且严格遵守,从不逾矩。
他在战场上立下过许多大功,同时生活简朴,经常帮助生活困难的军士、百姓,接受过他恩惠的不知凡几。
因此,当他站出来时,天然就很有说服力。
“我要建立的国家,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战场之上屡战屡胜,缴获数不清的战利品。”萨图克继续说道,而聚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愿意规范我的一切,约束贪婪的欲望,只取走自己应得的那份。”
“大汗若欺压人民,危难之中就会众叛亲离。若时时体念人民,战争时就能无所畏惧,因为全国人民都是军队,必将无可战胜。”
“阿丹子孙皆兄弟,兄弟犹如手足亲;造物之初本一体,一肢罹病传全身。为人不恤他人苦,不配世上妄称人……”
“现在,士兵们,拿起你们的武器,跟我进城。贪婪、懦弱、无能之辈不配领导大回鹘国,萨图克将带领你们剜去腐肉,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你们能吃饱穿暖,能够击败凶残的波斯军队,抢走他们的女人和财富。”萨图克跳下高台,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弯刀,大声道:“走!”
“走!进城!”
“进城!”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嘶声呼喊,煽动着情绪。
有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结果被人推着、被人潮拥着向前进发。
有人仍然犹豫不决,毕竟贵人们的统治深入人心,想打破这个是需要绝大勇气的,结果不知道谁递过来一把武器,拉着他就往前走。
还有人想跑,结果被汹涌的人潮拦住了。他们被人唾骂甚至打骂,然后满脸羞愧地转过身去,在人群中跌跌撞撞。
高台远处,古拉姆军已经动员起来。
这些步骑两便的精锐祈祷完毕后,两两互相披甲,然后带上武器,排成整齐的队列,满脸凶狠地向城池涌去。
数百全副武装的骑兵已经冲进了城门,守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直接冲散了。
他们打起了萨图克的旗帜,一路大声宣扬,不断点名某些贪婪凶暴的守旧贵族,叫嚣着瓜分他们的财富和女人,许诺分给加入他们的士兵。因此人数不断壮大,声势慢慢变得惊人了起来。
这些半途加入的士兵、市人的身份很复杂。
有人是想着趁乱冲进贵人的府邸,占点便宜。
有人是冲着萨图克的名号来的,无条件为他效力。
还有人是真的积怨甚久,趁机发泄出来。
当然,最有行动力的还是由僧侣们喊过来的信徒,他们的组织度不低,并且带上了武器,充当头阵。
信徒们当然不止这一点。
奥古尔恰克常年姑息的恶果已经显现了出来。
疏勒东北方的阿图什镇内,萨曼尼已经从他的专属寺庙内走了出来,披挂整齐,带上了千余亲信,骑着马儿,提着弓箭、马刀,往疏勒城而去。
他们打着“阿丹子孙皆手足”的口号,浩浩荡荡,所过之处,不断裹挟村人牧民,壮大声势,人数也像滚雪球一样快速增长了起来。
有官员过来斥责,直接被一箭射死。护卫官员的军队本想抵抗,但看到自己已被包围之后,又听到了萨图克的名号,顿时被说服,倒戈相向,往疏勒方向而去。
建极十五年四月二十日,看似处境日蹙的萨图克,悍然举兵造反。
他以古拉姆卫军为精锐,数千秘密发展的信徒为中坚,裹挟了大量百姓、军士,冲进了城内。
整个喀喇沙一片混乱,敌我难分。
第十六章 权宜之计
城内到处都是喊杀声,也不知道是杀叛军还是汗军。
居民们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叛军冲来,他们被当做支持可汗的人,迎头就是一通乱箭。
当可汗的亲军赶来时,又认为他们是叛军,又是大肆砍杀。
双方差不多同样的服饰,说着同样的语言,拿着同样的武器,昏头昏脑,一片混乱。
终究还是萨图克处心积虑,准备充足,僧侣们也比较有组织能力,对手下更是熟悉,很快就收拢好人马,将奥古尔恰克的亲信、默啜特勤匆忙集结起来的数百人打得落荒而逃。
萨图克拿着一张强劲的步弓,连连施射,每射必中,击杀了不少汗军骨干。
他已经隐隐看到胜利的希望了,一直紧绷着的脸也有了和缓的意味。
军事政变就这样最关键的就是快,一击必中,打死或控制关键人物,即可抵定大局。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很强烈的倾向,你只要不给他们服从命令的机会,让他们没了效忠的对象,残局并不难以收拾。
听闻中原藩镇换帅之时,几百甚至百余军士鼓噪,几万人作壁上观,很轻松就兵变成功。最近的例子,则是几年前的扬州,徐温两百人就拿下了拥有十万大军的淮南镇。
草原政权往往是强人统治,强人一死,也就差不多了——当然,这是萨图克极力想要改变的地方,他不能接受这种松散的体制,汗庭的控制力必须加强,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杀奥古尔恰克者,赏牛羊一万。”
“击杀敦欲者,赏五千。”
萨图克开出了赏格,众人气势如虹,直冲王宫,仿佛无可阻挡。
王宫之内,奥古尔恰克强作镇定,听取了各方汇报之后,脸色渐渐变得极为苍白。
李守信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把阿尔泰拉了过来,问道:“大汗的部队呢?”
“仓促之下,难以召集。还有人倒戈了,屠戮起自己人。”刚从外面狼狈逃回来的阿尔泰,一脸晦气地说道:“萨图克一定谋划很久了,不然拉不起这么大的阵仗。”
老子和你们说过这么多回了,可你们就是犹犹豫豫,坐失良机。
李守信暗叹一声,问道:“城里能守住吗?”
“肯定守不住了。”阿尔泰说道:“萨图克召集的人马很多,光两千古拉姆军就难以对付。他又裹挟了不少人,很难翻盘了。”
“那就走,别耽搁了。”李守信当机立断。
说完,他走到仍在派人联络旧部的奥古尔恰克身边,道:“可汗,事已至此,还请速速出城,召集旧部。”
奥古尔恰克有些犹豫。
这么一走,都城就让给萨图克了,对于接下来的争斗非常不利。但形势确实危急,留在城里,多半是一个死字。
“大汗,走吧。出城之后,咱们向西、向北,召集各部首领聚兵,再把喀喇沙给夺回来。”过了这么一小会,阿尔泰也想明白了,上前劝谏道。
奥古尔恰克又看向长子敦欲。
敦欲双眼赤红,恨不得与萨图克同归于尽,但在看到父亲征询的目光后,他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走!”奥古尔恰克也不废话,先下达命令,让亲信带人出宫反冲击,自己则带着长子和少许亲信,直往后花园而去。至于其他人,那是顾不上了。
李守信、阿尔泰等人匆忙跟上。
一路之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的仆婢。
有人乱跑乱叫,不知何往。
有人居然大包小包,往宫门口而去。
这可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这时候居然还趁乱打劫。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至少可以阻碍一下追兵的脚步,给逃跑的人争取时间。
一行人很快到了后花园,几个卫士也追了上来,神色惊慌。
奥古尔恰克也不和他们废话,直接纵身一跃,翻上了墙头,消失在了墙后。
艹!李守信暗骂一声,这么高的墙,伱怎么翻过去的?
他尝试了两下都以失败告终。正焦急间,却见敦欲在墙头喊了他一声,并伸出了手。
李守信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在敦欲的帮助下,奋力爬了上去。
“小王子此恩,定有后报。”下了院墙后,李守信连声说道。
敦欲点了点头,拉着他一路狂奔,朝城门而去。
这会城内一片大乱,完全失去了秩序。城门守兵早就一哄而散,根本没人管。一行人七八人冲到西门顺着汹涌的人潮,来到了城外。
当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时,李守信只觉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了上来,太不容易了!
“向西走,去借马。”奥古尔恰克愈发沉稳,扭头吩咐了一句,率先走了开去。
阿尔泰看了李守信一眼,道:“使者勿忧。八剌沙衮那边的贵人都非常讨厌西边来的僧侣,他们是支持大汗的。”
李守信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事实上那些人都与波斯有着不小的仇恨,信奉的也多是佛陀、摩尼甚至是景教。
奥古尔恰克为什么屡次试探侄儿?因为他的妻儿就是被波斯人掠走的。
他曾经的都城怛罗斯,失陷后被波斯掠走了一万五千人,其中一万被波斯人杀害,大伙与波斯都有血海深仇啊,因此讨厌波斯的一切也就很正常了。
“使者还不走?”敦欲递了一个水囊给李守信,问道。
李守信叹了口气,还有人没出来呢。
而就在这时,西门内冲出数人,几乎个个带伤。
“王将军、杨学士!”李守信松了口气,出来的赫然是王崇文、杨凝式二人。
“是李寺丞。”王崇文松了口气,道:“我等还去王宫找了,结果都说你们随可汗走了。”
李守信脸有些红,关键时刻,他只顾着自己逃命,都没来得及通知住在宾馆的其他人。
不过这会不是纠结的时候,只听他说道:“形势危急速走。”
“好。”王崇文也不废话,带着仅存的几名护卫,拥着李守信、杨凝式二人西逃,很快便消失在了黄沙之中——他们也没忘了派人往龟兹方向而行,将此间的变故飞报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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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姆卫军冲进了王宫,被裹挟起来的人紧随其后。
古拉姆还好,毕竟是经制之军,还算有秩序。他们先控制各个殿室,封存府库,抓捕人员——说是王宫,其实地方很小,相当于中原的土豪大院罢了。
乱兵则“豪放”多了,他们开始了四处抢劫。见到稍微值钱的东西就往身上揣,有人甚至连马桶都不放过,直接扛回家。
更过分的是,还有人在争抢女子,你拉一只手,我拽着另一只手,闹得不可开交。
萨图克的脸色有些难看。
以小博大,终究还是百密一疏,让人给逃走了。虽然已经派人追击,但能不能抓到,还是个问题。
他刚才就在想,如果夏国使者没来喀喇沙,他猝起发难,会不会更容易些?把握更大一些?结局更完美一些?
但这一切没有如果。事实摆在这里,他无话可说。
“维持秩序。”踹翻一位撞在他身上的乱兵之后,萨图克下达了命令——
“哲人教导我们要自食其力。”他说道:“通过辛苦劳动换得的财富,其恩典远远超过抢掠。再有劫掠百姓、擅自杀戮者,即行镇压。”
“奥古尔恰克的腐朽统治已被推翻,现在所有人都是我们的手足兄弟。即便那些凶残贪暴的有罪之人,也需经过我的审判,不能随意加刑。”
“敌人并未被全部消灭,起义战士需要被组织起来,约束起来,经受良好的训练和严格的军令,我们才能扫平那些注定要被消灭的敌人。”
古拉姆卫军还没什么,乱兵乱民们听了却有点懵:这好像和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啊?
萨图克懒得管他们,挥了挥手,道:“执行命令。”
古拉姆卫军立刻行动起来,还在四处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的乱兵被一通拳打脚踢,如果还不听,直接一刀斩下。
僧侣们也带着信徒和新近收编的军士,开始维护大街上的秩序,不让混乱继续蔓延。
萨图克则直接找来了几个支持他的王族成员、部落首领,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很显然,放跑了奥古尔恰克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在八剌沙衮一带,还有大量守旧贵族的存在。他们平时或许有点藐视喀喇沙的权威,但那只是看不太起奥古尔恰克罢了,对萨图克,他们则更不喜欢。
原因也很简单。二十年前的战争重创了这些人,让这些回鹘、突厥、葛逻禄人对波斯又怕又恨,连带着否定波斯的一切。
简直愚蠢!
萨图克坚持认为,波斯好的地方是需要学习的,比如萨曼尼给他带来的心灵慰藉。这种力量是如此强大,足可以打破部落、种群间的隔阂,将松散的大回鹘国捏成一个整体,组织度大大提高,毕竟阿丹的子孙皆兄弟嘛。
对于这些人,萨图克觉得可以拉拢,但他们首先需要改变自己的态度,即对造物主莫名其妙的仇视。
当然,萨图克也知道,光靠嘴皮子是无法让他们做出改变的。只有战场上决出胜负了,这些人才会不情不愿地屈服,舍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现在需要控制住都城,然后利用自己的威望,尽可能获得更多人的支持。
父亲的旧部是最稳固的基本盘,绝对可以信任。
信造物主的年轻王族成员、部落豪族子弟同样可以信任,甚至比父亲旧部还要更可靠。
中立的部落首领,也不可轻忽,必须趁着奥古尔恰克仓皇逃窜,下落不明的有利时机,立刻拉拢过来,造成既成事实。
至于其他的,就需要等萨曼尼来了后再行商议了。
引路人神通广大,之前甚至隐隐提起,拔汗那(费尔干纳)那边可以想想办法。如果以造物主的名义感召,是可以拉拢不少人过来的。
他甚至明说了,他固然不喜欢布哈拉的那些人,但他对造物主是虔诚的。布哈拉的统治者对造物主也是虔诚的,甚至可以说是狂热的。如果兵变失败,大可以逃去布哈拉,自会有造物主的战士为他讨回公道。
如今兵变显然成功了,他无需吉哈德们来为他报仇,但考虑到其他情况,必要的外部援助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这不代表他对波斯屈服,事实上只是某种权宜之计罢了。
夏国天子邵树德就在高昌,虎视眈眈。而他数月间横扫高昌回鹘的威势又很惊人,萨图克不是自大狂,有些时候变通一下也没什么。
四月二十一日,萨曼尼带人抵达了已粗粗控制住秩序的喀喇沙。
入城之后,他第一时间被请进了王宫,与萨图克密商。
第十七章 惊讶
奥古尔恰克一路西逃,至某个样磨人聚居的城镇后,获得了部分马匹。
这个时候,已经是百余人汇聚过来了。他们大多是从喀喇沙逃出的部落贵人,因不愿依附萨图克而离开。
据他们所言,投靠萨图克的人很多,甚至包括他们的子侄辈。
很多人没法理解,明明在与波斯人的战斗中,你们的父辈、兄弟阵亡了那么多,到头来不但不仇恨波斯,相反还信他们推广的造物主,像话吗?
但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公驼王极其厌恶波斯僧侣,不然也不会多番试探侄儿萨图克了。他们也差不多。
如今下一代被偷走了一部分,后面就要清理门户了,不然即便跑到八剌沙衮这个被萨图克称为“守旧派大本营”的地方,也无法安生。
“将所有马匹都收集起来。不,骡子、驴、骆驼也收集起来,食水多带点。箭矢也多带一些。”出逃之后的奥古尔恰克冷静无比,沉稳地下达着各种命令:“默啜,你带兵东行,稍稍阻遏一下追兵。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整。”
默啜特勤是回鹘老人,掌管着这个庞大国家内日渐稀少的回鹘部落事务——只剩几万人了,且长相日渐突厥化。
他对奥古尔恰克是忠心的,听到命令之后,带着几十名骨干,征发了镇内的样磨人丁壮,一共八百多人,向东行去,打算阻击一下追兵。
“接下来怎么走?”喂完马后,李守信抓紧吃了点食水,然后拉住了阿尔泰,问道。
“先去跋禄迦,召集当地部族,联络各方。”阿尔泰狼吞虎咽般地咽下一块饼,说道。
跋禄迦就是姑墨州,在后世阿克苏一带,因跋禄迦国而得名。
目前活动在跋禄迦一带的部族很复杂,样磨人、回鹘人甚至葛逻禄人都有,样磨最多,毕竟这个突厥别种算是附近的土著了——最近数百年来的土著。
“样磨人听话吗?”李守信问道:“别去了那里,结果被人绑了。”
阿尔泰也有些犹疑。
若在以前,样磨人肯定是听话的,但现在则很不好说。都城丢了就这点不好,正统大义受到了削弱,样磨人也会怀疑,是不是萨图克得到了大回鹘国上层绝大部分人的支持?
“消息还没传到那边,先过去再说吧。”阿尔泰含糊地说道:“实在不行,再跑就是了。从跋禄迦去八剌沙衮并不算太远。”
“热海突厥挡在中间,你们怎么过去?”李守信问道:“他们不是高昌回鹘的臣属么?”
阿尔泰一笑,道:“他们也是我们的臣属,至少很大一部分是尊奉公驼王号令的。”
艹!这是一女二嫁?一仆二主?李守信有些无奈,墙头草就这个鸟样。他现在可以肯定,热海突厥也不是真心投靠大夏,只是迫于形势,暂时蛰伏罢了。
不过他也很看得开。世间之事,大抵还是看实力的。只要大夏在西域站稳脚跟,朝廷就有办法一点点加强对热海突厥的控制,进而让他们假戏真做,无法反悔。
“既要去八剌沙衮,确实要多裹挟点人,不然即便去了,那里的突厥人、葛逻禄人也未必把公驼王放在眼里。”李守信说道:“对了,公驼王至今未派出使者前往高昌,请求大夏发兵,何也?”
“可能太过忙乱,忘了吧。”阿尔泰含糊道。
李守信恍然大悟,道:“确实。不过,你最好找个机会劝劝可汗。他若什么都没有,孤身跑去八剌沙衮,说不定会很危险。如果有大夏王师支持的话,局面就要稳固许多了,那些部族首领、地方军阀想必也不敢起什么歹心。”
阿尔泰叹了口气,道:“我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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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休息到了傍晚时分,正想吃了晚饭再走呢,结果东面传来消息:追兵杀至,默啜特勤大败。
不一会儿,默啜带着百余骑狼狈奔逃而回。
众人大哗,人心惶惶。
奥古尔恰克当机立断,下令连夜奔逃,往跋禄迦而去。
这一走就是六七天,抵达之时人困马乏。本想在此召集兵马,结果才住了一两天,稍稍缓过来些,就有人偷偷密报,萨图克追兵逼近,各部首领虽然还在争论,但多倾向于交出公驼王,效忠萨图克。
敦欲、阿尔泰等人破口大骂,但奥古尔恰克却十分冷静。
“事已至此,也不要想太多。”只见他一边整理马鞍,一边说道:“喀喇沙这地方,我早就看出来不适合做都城了。葱岭南原就在附近,拔汗那屡有僧侣、贼人渗入,以至于此。走!”
“去哪里?”阿尔泰下意识问道。
“走勃达岭,去八剌沙衮,召集大军,再杀回来。”奥古尔恰克说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斩下萨图克的头颅,做成酒器。”
李守信累得够呛,抓紧最后的时间吃点东西。
有时候他都觉得好笑。在侄子发动兵变前,奥古尔恰克昏庸无比,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可以说把所有错误都犯了一遍。但在侄子造反后,他又十分果断,一路奔逃,从不犹豫,以至于追兵只能在屁股后面吃灰。
有意思吗?
再说这勃达岭。唐时名“凌山”、“绫岭”,是一条通往葱岭以西的交通要道——后世乌什县别迭里山。
汉元帝时远征康居,陈汤、甘廷寿逾葱岭,经大宛,趋康居,走的便是这条路。
天宝年间,高仙芝率兵二万、蕃众五万,深入七百里,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外,主力走的就是这条路。
用后世的地理来说,这条路从阿克苏乌什县西北出发,翻越别迭里山,经伊塞克湖南岸,抵达塔拉兹。山脉两侧都有驿道,唐时设驿站,便于来往行人。
而在这条路北边,还有一条被称为“冰达坂”的道路,即通过阿克苏温宿县西北的冰达坂(穆素尔岭、托木尔峰),走伊塞克湖北岸,终点一样。
这两条路的区别在于勃达岭一年四季都可通行,而冰达坂只能在冰雪融化后才能走。当然,如果你强行要走,也不是不可以,自汉至清,在冬季走冰达坂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据记载,商队需要带上铲子、铁镐,遇到难走的路段时,把冰雪铲平,做成一级级的阶梯,用绳子牵着驮马上下山。
它俩都是沟通葱岭东西的重要交通孔道。
在喀什那边,还可以直接西出,走葱岭南原,至费尔干纳盆地,经塔什干至塔拉兹,这也是一条驿道。
高仙芝西征怛罗斯,主力走勃达岭,偏师走葱岭南原,两条路都能走通。
奥古尔恰克此时提到走勃达岭,那是真的要溜了,彻底放弃葱岭以东,到八剌沙衮召集突厥、回鹘、葛逻禄旧部,试图东山再起,但——有那么容易吗?
“可汗,光靠自己,未免势单力孤,不如遣使至高昌,邀大夏天兵而来。小小萨图克,还不手到擒来?”李守信吃完肉脯,建议道。
“也好。”奥古尔恰克也不再犹豫,直接应道。
说完,点了他的二儿子多罗斯特勤,在十余亲信的护卫下,前往高昌。
李守信也不含糊,让翰林学士杨凝式跟着一起回去,面禀蕃情。
一切妥当之后,奥古尔恰克带着志愿跟随他西去的样磨人、回鹘人、葛逻禄人,离开了已经愈发危险的跋禄迦,数百骑趁着降临的夜色,向西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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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奥古尔恰克等人刚刚抵达山麓,就迎面遇上了大队骑兵。
这些人穿着羊皮袄,牵着马儿,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远远看到他们之后,立刻散开警戒起来。
奥古尔恰克等人大吃一惊。
看他们的装束,以及远远传来的话语,应是突厥人无疑了。再看他们走来的方向,明显是从热海东行而来的。
阿尔泰派人上前交涉,不料当场就给绑了。
一队又一队的突厥人从山间涌出,抵达山脚平原之后,立刻翻身上马,左右驱驰,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别动手。”李守信低声道。
既然是突厥人,那么就不一定是敌人。
阿尔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突厥不下三千,我们这就三四百人,十倍的差距,怎么动手?
不过好在突厥人也没动手。他们把抓到的俘虏送到了山中,小半个时辰后,山里面涌出来了更多的人,领头人之人穿着一身金甲,极为显眼。
李守信心中一动,那金甲有点像圣人经常赏赐部下的制式铁铠啊。不过离着有些远,看着不太真切,他没法确定。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见奥古尔恰克策马走了上去,大声道:“拔塞干,是你?”
“哦?原来是公驼王啊。”拔塞干的声音有几分嘲笑、几分戏谑,看起来他很愿意看到奥古尔恰克吃瘪。
“你们为何东进?奉的谁的命令?”奥古尔恰克沉声问道。
“那当然是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的命令了。”拔塞干说道:“我现在是大夏热海都督府大都督,奉命南下勤王。”
此话一出,场中一片寂静。
李守信偷偷观察了下奥古尔恰克的表情,从上面读到了惊讶、轻松、快意以及一层隐藏得很深的忧虑。
好一个公驼王,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事已至此,他又还有多少选择!
第十八章 无可阻挡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刚刚抵达龟兹。
他是四月十七日离开焉耆的,二十日夜抵达铁门关,并在此派出使者,快马前往于阗,令其率马步军士三万,多携带粮草,赶往疏勒。
下达这个命令时还稍稍犹豫了一番,因为于阗和回鹘国其实并不怎么对付。
后者最强盛时,东南方的疆域直抵若羌,几乎把于阗半包围在内,并不是没有过摩擦。于阗兵只要出现在疏勒境内,必然会引发战争。
如果让于阗如同上次那样,沿着玉河北上,横穿沙漠,赶往龟兹汇合,则有些浪费——吐蕃从山上下来,进攻唐安西四镇,基本也是横穿沙漠。
邵树德仔细思考一番后,干脆下令于阗大军直插疏勒,与王师会攻之。
这个命令一下,说明邵树德已经下定了决心。你回鹘内乱也好,不乱也罢,我都要打了,你能咋地?
入住关西馆驿之时,邵树德还见到了一尊石刻,乃岑参的《宿铁关西馆》。
岑参这个人,跟随高仙芝西行,一路上留下了不少诗作。如高昌以西的《银山碛西馆》,到这首《宿铁关西馆》以及《题铁门关楼》,都体现了他“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的强烈上进之心。
当然,岑参最终没在西域捞到富贵,一如他十九岁那年在长安落第,走潼关回乡时“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故道归”的心情。
这次大夏数万兵马蜂拥南进,河西二十多万夫子日夜转运物资,竭尽全力提供补给,如此场面,断然不能落得岑参当年无功而返的下场。
二十一日继续前行,经于术守捉城(今库尔勒市库尔楚乡)、榆林守捉城(今轮台县野云沟乡)、龙泉守捉城(今轮台县阳霞镇)、东夷僻守捉城(今轮台县西)、西夷僻守捉城(今库车市雅克拉镇以东)、赤岸守捉城(今库车市雅哈镇以东),于五月初五抵达了龟兹镇。
一路大几百里,所过城池甚多,但大部分都处于半倾颓状态。就这,还是经过粗粗修缮了的呢,原本的样子还要不堪。
西域陷蕃百余年,音讯不通,中原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完全是一片空白。如今看来,当地的局势混乱得可以,吐蕃、回鹘来来回回,没有一个人认真经营的,余下的唯有毁灭罢了。
中途休整的时候,邵树德看到了城池周边唐人开垦的农田、田埂,而今多已长满荒草,无人问津。入城之时,他甚至还捡到了开元通宝及龟兹国自己铸的铜钱,隐藏在角落里,锈迹斑斑。
连铜钱都没人发现,可见这里是真的落寞了,人影都没几个。
这六大守捉城,均隶于唐龟兹镇,如同一串珍珠般,散落在龟兹、焉耆之间,作为两大军镇之间的补充。
邵树德在六大城池各留了一千名士兵戍守,着其伐树砍柴,收割野草,用作储备。夫子们转运粮食过来时,每个守捉城可各留一部分,作为临时中转仓库。
初六夜,随着使者将疏勒发生兵变的消息禀报上来,邵树德知道,战机已经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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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前走,越感到力不从心。”邵树德放下军报,说道:“昔年高仙芝率七万大军,兵分两路,自此西行。那时候,龟兹、焉耆、疏勒三镇还有许多人烟,但这会却败落了许多。”
杨爚思考了一下,已明圣意。
征讨西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与征讨云南有些类似。
云南的路没那么远,但山势连绵,不好走,转运物资消耗极大,于是只能就地筹粮。
西域的路相对平坦一些,沿着河流绿洲进军,水不缺,牧草也能补充不少,但真的太远了,比云南还远。
长途转运粮草的辛苦,打老了仗的人都知道。圣人这是又要故伎重施,就地筹粮了。
但他没什么异议。
武夫么,有几个心慈手软的?行军打仗时就地筹粮,古来并不鲜见,与之相比,大夏王师已经算是讲规矩的了。
粮食就那么多,只能养活一定数量的人,那么自然要优先军队了,这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说抢掠粮草会不会惹得当地百姓痛恨,那是当然的。
但他们相互之间打仗也是这般,早就习惯了——听起来很可怕,“习惯”二字背后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血泪,但这就是事实。
“给拔塞干、苏农传令,热海突厥进占姑墨州,不得有误。”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热海突厥分布较广,从伊塞克湖、伊犁河谷到碎叶,都有其分布,与葛逻禄人的牧区犬牙交错,互相挤在一起。
突厥人并没有全部归顺,满打满算也就三四万帐来降了,其他人仍旧在观望。
但没关系,接下来都要一一收服,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给杨亮、马嗣勋传令,各引三千兵,多备马匹,连夜进军,前往姑墨州。若贼人降顺,自征粮即可,若不降顺,可便宜行事。”
“另以杨亮为姑墨州讨击使,节制各部蕃汉兵马。”
杨亮留守龟兹数月,手下有兵五千余,都是骑马步兵。
邵树德不太放心突厥人,怕他们耍滑头、不尽心——几乎是必然的——于是派杨亮率六千禁军南下,总督战事。
崔邈很快写好了制书,一份份发出去。
“奥古尔恰克逃到哪了?他可能控制住姑墨州?”邵树德问道。
“还未得到消息。”杨爚回道:“臣估摸着,他应会尝试拿下姑墨州,以此为基,与萨图克争斗。但此时此刻,姑墨州各部未必会听他的,若办不成此事,他就只能窜回八剌沙衮,说服旧部支持他了。”
“越跑,威望越低,越控制不住局面。”邵树德说道:“若不是他还有几分价值,朕都懒得关心他的下落。让他回八剌沙衮也好,省得那帮突厥人、葛逻禄人、回鹘人一股脑儿被波斯拉去。拔汗那那边,会有人过来吗?”
“不好说。”杨爚说道:“萨图克与那边应有勾连。波斯人有很强烈的推广造物主的欲望,但他们没能力扫平那么多部落,于是采用怀柔之策。臣以为,纵有兵马越过葱岭南原支援萨图克,也不会太多。他们还没做好准备,对疏勒的变乱同样措手不及,一时间召集不到那么多死脑筋的造物主信徒。”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无所谓了。来就来,还怕他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朕倒要看看,当刀砍倒脖子上的时候,造物主能否帮到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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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里突然刮起了大风。
沙粒子迎面而来,扑簌簌打在脸上,直入口鼻之中。
马儿不安地叫了起来,焦躁不已。甚至有人立而起的,差点将马背上的骑士甩脱下来。
戈壁滩上,小个的沙石在地上滚动着。
胡杨林中,呼呼的风声犹如鬼啸一般。
杨亮刚张开口,直接将灌了一嘴的沙子,只能闭口不言,呸呸吐个不停。
前方响起了“沧啷啷”的刀剑出鞘声,打头的数十军士牵着马儿,眯着眼睛,警惕注视着在山坡上出现的敌骑。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杨亮以手遮面,大声道。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军士们一个个将口令向后传。
马蹄阵阵、驼铃悠悠,数千将士坚定地行走在河谷地上,勇往直前。
来自中原的赳赳武夫,去过冰寒刺骨的雪原,待过温柔缱绻的水乡,爬过雄奇峻岳的险峰,踏过绿草如茵的草地,而今又走在飞沙走石的西域,他们神色淡漠,仿佛生死都不挂在心上,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贼骑不断出现在前后左右,看着这支士气高昂、甲胄精良的部队,迟疑着不敢靠近。
而在他们身后,无言的雪山高高耸立着,那是蕃人心中洁净的圣地。
或许是不容中原武夫在他们的圣地附近嚣张,对峙许久之后,一队敌骑顺风冲了过来。
他们在马上射出了箭矢,但风沙太大,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哈哈!怂货!”中原武夫们停下了脚步,大声嘲笑道。
笑完,呸呸声连起。风沙渐大,已是满嘴黄沙。
贼骑射完箭后,又兜马走了回去,远远看着。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口令声响起。
“咚咚!”马车之上,鼓声隆隆响起,回荡在山间。
武夫们牵着马儿,手持长槊大刀,横行而前。
风中的怪啸渐渐小了一些。
马蹄声再度响起,数十贼骑第二次提起马速,斜斜冲了过来。
就在他们掣起角弓,想要故伎重施的时候,行军大队之中突然冲出了一股骑兵。
马嗣勋胯下的青海骢神骏无比,快如闪电,一下子就冲到了几步远的地方。
“噗!”马槊直接挑起一人,甩落在漫天黄沙之中。
“敢靠近,就得死!”马嗣勋大吼一声,马槊挡开侧面袭来的一枪,见到迎面冲来一员贼骑,抽回一扫,贼人栽落马下。
百余骑紧跟在他后面,大声呼喝。
“你得死!”一槊捅入贼人的胸膛后,他直接弃槊,抽出鞘套中的铁锏,迎面一砸。
脑袋如西瓜破碎开来。
“你也得死!”他一夹马腹,认准一人,又追了上去。
黑色的青海骢喘着粗气,但速度快得让人惊讶,在贼人惊恐的目光中,铁锏又一次砸在无遮无挡的脑袋上。
贼人无力地栽落马下,沉重的尸体坠入尘烟,发出一声闷响。
“嗖!”风沙之中,一箭鬼使神差般地射中马嗣勋的肩膀。
他怒吼一声,拨转马首,追了过去。
敌骑亦拨转马首,向后逃去。边逃,还回首施射。
第一箭,落空了。
黑色的闪电不断拉近距离。
第二箭,被风沙吹了一下,远远飞走。
黑色闪电已经冲到几个身位之后。
贼骑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拿出第三支箭。
“你得死!”马嗣勋高高扬起铁锏。
黑色闪电的喘息愈发急促,毛发之上汗出如浆,但精挑细选出的优秀基因让它的速度快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短短几个身位瞬息即至。
“噗!”又一颗西瓜被砸烂了。
白的红的飞溅开来,马嗣勋浑身浴血,哈哈大笑。
“好兄弟!”他拍了拍速度慢下来的战马,意犹未尽。
这种战马,耐力较差,但身形高大,爆发那一刻,冲起来的速度直让人目瞪口呆。
贼骑一哄而散,不敢再靠近骚扰。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口令声第四次响起。
乌泱泱的人群再度前进,仿佛无可阻挡。
第十九章 造物主的恩典
建极十五年五月初十,晴,艳阳高照。
热海突厥比所有人来得都更快,因为有利可图。
草原战争,牛羊是战利品,奴隶同样是重要的战利品。尤其对热海突厥这种半耕半牧的种群来说,奴隶更是重要资源。
跋禄迦(阿克苏)的各部落当然也清楚这点,于是他们奋起反抗,集结起了大队人马,与杀奔而来的突厥人反复纠缠。
双方都号称突厥别种,同样的生活方式,同样的战术,甚至连装备和战斗力都相差无几。
激烈的战斗在思浑河畔展开。
箭矢飞来飞去,不断有人倒下。
骑兵对冲也不知道搞过几次了,战马哀鸣着躺倒于地,战士痛苦惨叫着,两眼不舍地望着天空,直至再无神采。
思浑河两岸,几乎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几个浅水涉渡之处,争夺尤其残酷。双方甚至下了马,步行搏杀。你一刀我一枪,将对面当成杀父仇人一般。
拔塞干看得眼皮子直跳。
他没想到,样磨人的抵抗如此激烈。如今到处都传来了不利的消息,你们怎么就不好好想想,再抵抗下去,一个都跑不了呢?
当然,拔塞干自个心里知道,即便样磨人不抵抗,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或许,这就是战斗打得如此惨烈的主要原因吧。
苏农带着两千人从上游地带绕过,兜到了样磨人的侧后方。
拔塞干爬到了高处,仔细盯着。
敌人似乎早有准备。只见城镇、村庄后边烟尘漫天,一群由回鹘人、葛逻禄人甚至是突厥人组成的骑兵,迎面而上,与苏农所部战在了一起。
黄沙漫天,碧血挥洒,双方在短时间都躺下了一大群人。无主的战马跑来跑去,嘶鸣不已。
战斗很激烈,但显然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唉!”拔塞干恼怒地捶了一下胡杨树干。
他们带着一万多人南下,都是各部挑选的精壮,出发之前士气高昂,人人都觉得跟着大夏王师混,可以抢掠回鹘人的财物,肥一把自己。
可没想到,样磨人在保卫自家老小及财产的情况下,爆发出了强烈的斗志,与热海突厥杀作一团,难解难分。
拔塞干听闻,中原骑兵互相冲杀之时,甚至有冲二十几个回合的。
人死了,补充预备队,接着冲。
马跑不动了,换一匹马,再来。
但草原厮杀,从来都是干脆利落,胜就是胜,败就是败,非常干脆。反复纠缠、反复冲杀的场面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
他倒霉,今天遇到了。
这样一场“烂仗”,即便打赢了,回去之后,部众们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威望受损是难免的,除非补偿足够大。
想到这里,他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双眼之中满是恼羞成怒后的血红。
这次不狠狠屠一把样磨人的村镇,让大伙好好快活下,很显然交代不过去了。
这事,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抵抗如此激烈,那就求仁得仁吧。
“备马,我亲自带人冲!”拔塞干下了山坡,吩咐道。
亲随很快牵来了四五匹战马,拔塞干挑了最神骏的一头,翻身而上,接过一杆长柄骨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千余人跟在他后面,卷起无数烟尘,悍然加入了战场。
******
于阗大军又一次出动了。
百姓们纷纷出城,在驿道两侧送行。
李圣天打出了“大宝于阗王”的旗号,面带微笑地看着众人。
五十僧人侍卫紧紧围护在他周围,片刻不离。
他们身材魁梧、肌肉虬结、衣甲精良、器械齐备,一人还备着至少三匹马。左顾右盼之间,杀气腾腾,没一点僧人该有的慈悲模样。
僧人,也就是一种职业罢了。寺庙养的僧兵,与一般的兵自然也没什么两样。
李圣天走过之后,千余名僧兵穿着铠甲,手持长枪、大斧、铁棍,浩浩荡荡走过。
如果让中原那些经常给寺庙捐献钱物的施主们过来看一看,怕是要吓死……
在于阗,慈眉善目的僧人当然有,但那仅限于日常接待、传道、布施。
寺庙有大片上好的土地,有自己的手工作坊,有面向大众的商铺,具有宗教性、社会性、封闭性、地域性四大特征。
宗教性很好理解,他们具有弘扬佛法、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且职级上受到僧正、大僧正之类官员的管辖。
社会性说的是寺庙会参与世俗社会的经济活动,赚取利润,且与各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的经济系统还很封闭。有专门的僧人主导各个产业的经营,有时候还会外聘人才,不需要你成为僧人,为寺庙打理产业即可。因为免除了诸多苛捐杂税,寺庙自收自支,整体十分稳定,收支大体平衡,往往略有结余。
每个寺庙还各有各的地盘,自募部曲,自己经营某地的产业,很少越界。
基本上可以判断,这是一种与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农奴庄园制大同小异的经济模式。自收自支,不纳赋役,自募部曲,各据一方,且深度参与政治,关系网四通八达。
高昌的情况与于阗类似。朝廷其实一度严管过寺庙,让他们交过税,但总是不持久,断断续续,因为后来的统治者还在新修寺庙,态度摆在那里,很难执行下去了。
不过在西域这边,其实不全是坏事。
至少,这次李圣天出兵,各大寺庙鼎力支持,派出了千余僧兵跟着一起上阵,这都是他们多年来花费无数钱粮养出来的兵,现在为朝廷打仗,在享受好处的同时,也是承担义务的。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法师们也明白这个道理。
僧兵之后,则是大批步骑。他们有的不住在城内,如今从城内走出,其实有点宣传的意味。
于阗常备军只有几千,绝大部分兵马都是临时征召起来的,自备器械或由朝廷配发器械,战斗力很一般,但军队的中坚就是他们。
家属们兴高采烈,欢呼声阵阵,军士们也喜气洋洋,满眼憧憬。
去年攻龟兹,大伙都赚了。除了粮食没怎么动之外,财货都拉回家了。于阗军甚至还在当地烧杀抢掠,抓了大批奴隶回来。
打这种仗,能不开心吗?
老百姓不怕打仗,就怕打亏本的仗。
此番跟随大夏王师出征,听闻还有热海突厥相助,攻打近在咫尺的疏勒,大伙盘算之下,怎么都不觉得会输。
说不得,这次又会有大笔进项了。
天空飘起了难得的细雨。
三万于阗大军沿着沙漠南缘,浩浩荡荡开向了疏勒。
******
萨图克已经完全掌控住了喀喇沙,远近各村镇、部落,尽皆降顺,形势一片大好。
但他是聪明人,知道平静湖面上隐藏着的汹涌暗流,一不留神就会把你拖下水去,吞噬得无影无踪。
萨曼尼饱经世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去拔汗那的人还没回来。”萨曼尼说道:“不过,你也别太指望那头。波斯国中动荡,有多人叛乱,拔汗那总督也牵扯其中。在我看来,这很可能是诬告,但为了避嫌,他短期内不太可能给你派兵。再者,你也不相信他,对吗?”
萨图克看了萨曼尼一眼。
两人以往亲密无间,合作默契。但在政变成功之后,却突然间产生了微妙的嫌隙。
这不是萨图克无容人之量。事实上,任谁看到萨曼尼居然藏着上千名精锐信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产生防备心理。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双方还需要精诚团结。
“没能杀死奥古尔恰克是最大的失误。”萨图克叹息道:“仔细想想,自从夏国使者来了之后,一向大大咧咧的他就对我防备起来了,调古拉姆军出城,调他的人入城,派更多的人监视,清洗身边不可靠的分子,这一桩桩做下来,事情就走到了今天这步。”
“不要沉湎于过去。”萨曼尼加重了语气,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激励士气,击败敌人。只要胜利了,一切都好说。”
“你觉得这场仗该怎么打?我们现在只有一万多军队……”萨图克眉头紧锁,问道。
“两个办法。”萨曼尼伸出了两根手指,道:“第一,你已经控制了各个部落,向他们征兵,将部队员额扩大,然后带人北上,将突厥人击败。如果夏兵紧随其后,还要趁胜将他们击败。第二,还是需要征兵、征粮,然后死守喀喇沙,等待援兵。注意,援兵很可能只有吉哈德分子,人数不会太多。”
“你是倾向于带兵出战了?”萨图克问道。
热海突厥南下的消息已经传来。萨图克不确定他们是奥古尔恰克招来的,还是什么别的人喊来的。如今只知道一个事实,热海突厥万余骑攻跋禄迦,战事激烈。
“还有别的办法吗?”萨曼尼反问道:“于阗国接受夏主册封好些年了。去年他们就奉命出兵,攻占龟兹。你说他们今年会不会来?”
萨图克闻言站起了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场仗,确实只能先击败一路,让敌人丧胆,然后再寻找新的胜机。”
“决定了?”萨曼尼问道。
“决定了。”萨图克点了点头。
“那么,先祈祷吧。”萨曼尼拍了拍手,音乐响起。
这次还是托钵僧的苦修乐意,萨图克跪在地上,静静品味着,双眼之中甚至流下了泪水。
良久之后,他容光焕发,一脸坚定地起身,摩挲了下腰间的佩刀,看向窗外的远方。
战争,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有造物主的恩典,他不会失败。
第二十章 摘桃子
热海突厥与样磨人已经激战三天,但烈度已经大为降低。
双方不再直来直去地对冲了,大家都不擅长这种打法,别装中原骑兵了。于是乎,包抄与反包抄反复上演,圈子越兜越大,穿插越插越深。
打到最后,所有人都乱了套,不知道友军在哪里,不知道敌军在哪里。又到处是友军,到处是敌军,见了面就先拿箭矢招呼,然后拉开距离,兜圈子射箭。射到火候差不多时,抽出马刀就上。
一会突厥败,一会样磨败,伤亡急剧增加,战马的消耗也很大。
老实说,草原民族之间的战争不该这样。
但样磨人在保家卫国,士气高昂,死战不退。
突厥人觉得有大夏王师撑腰,人多势众,且没抢到财物,也不肯退。
双方就像杀红了眼的赌徒,不输光最后一个子,是不可能下赌桌的。相比较而言,样磨人的损失更大一些,因为热海突厥几次穿插,冲到他们的村镇内,大肆屠戮,老弱妇孺死伤不轻。
但这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非要找突厥人报仇,战斗愈发激烈了。
五月十三,当杨亮统率的六千兵马渡过思浑河时,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杨将军,还请不要留手,这帮人死硬得很,杀害了咱们不少弟兄。”短短几天,拔塞干的鬓角就有了几缕白发,显然这段时日对他而言十分煎熬。他无法想象班师回热海时该怎么办,当部众询问起自家亲人的下落时,他该怎么回答?
杨亮紧紧看着前方,根本没搭理他。
山脚下,夏军将士们正在做着出击的准备。
一路步行走来的军属骑兵翻身上了战马,操着长长的马槊,开始整队。
这些骑兵完全是配属步兵作战的“特化”部队,没有单独出击的能力,活动范围有限,机动能力说实话,比步兵还差。
但任何兵种都有自己的主战场。
在敌军步兵阵脚动摇的时候,军属骑兵就会开始冲锋,将他们的动摇变成溃败。
在草原骑射手过来骚扰的时候,军属骑兵会利用战马体格、冲锋速度以及肉搏厮杀方面的优势,让骚扰的草原轻骑兵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们的战马被称为新一代青海骢,大规模入役部队的时间不长,只有区区两三年时间。
但这种特化的马匹能驮载着骑士冲锋小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它就是战场上的王者,速度奇快,冲击力惊人,素以耐力极佳闻名的草原马跑又跑不过,冲又冲不过,只能被动挨打。
冲完之后,青海骢汗出如浆,体力见底,怎么也不肯跑了。但已经没关系了,要的就是它爆发这一下,利用速度逮住敌人,然后逼迫草原骑射手与中原骑兵近战肉搏,大量杀伤敌军。
多搞几次,草原骑兵赖以成名的骑射骚扰战术就成了亏本生意。
邵树德也对新一代青海骢十分满意。
他记得历史上类似马匹首先出现在欧洲,当时已经是16世纪了。这种能高速冲刺的战马一登场,就让北非的阿拉伯骑兵相形见绌。没人再可以骚扰行军中的步兵,只能看着他们按部就班地前进,攻占一个又一个目标。
邵树德设想过以后中原王朝与草原的战争,在这种军属骑兵的伴随下,算不算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当然,目前的青海骢还是让他不太满意。此番西征,大可以搜罗不同品种的马,带回去培育,看看能不能搞出新的东西。
“杨将军?杨将军?”见杨亮不说话,拔塞干有些着急,下意识伸手去拉他。
“仓啷!”亲兵们把刀抽出了出来,拦在两人中间。
“聒噪!”杨亮怒瞪了拔塞干一眼,压根没把这个鸟都督放在眼里,继续看向前方。
金刀、黑矟二军的骑马步兵也披上了甲,在草地上列阵。
以步对骑,中原武夫们演练了一百六十年了,经验十分丰富。
长枪大盾、强弓劲弩,外加不怕死的勇士手持陌刀、重剑、长柯斧上去劈斩,保管砍得对方人仰马翻。
如果敢玩花活的话,还可以学成德步兵将大阵放开一个口子,把冲锋的敌军骑兵放进来,再封闭缺口,四面合围暴打。
方法多得是,看你喜欢玩哪一种了。
这会他们选的显然是硬冲。
骑兵在两翼遮护,步兵向前快步冲锋,目标是夺取敌人的城镇。
这也是骑马步兵惯常用的战术。即作势要攻草原部族的老弱妇孺,毁掉他们的坛坛罐罐,逼迫草原骑兵硬冲他们的步阵,借此大量杀伤敌军。待敌士气低落,人困马乏之际,投入己方的生力军骑兵,一举打垮敌人。
典型战例便是苏定方击突厥沙钵罗可汗了。
五千步兵持长枪环形列阵,突厥十万骑反复冲锋,死伤惨重,就是打不动。关键时刻,苏定方投入预备队,一万多休整多时的蕃兵发起冲锋,大破突厥,斩首数万。
但今日杨亮打得没这么复杂,他的目标竟然真的是直取敌城,部署在两翼的骑兵完全就是起掩护作用的。
“咚咚咚……”战鼓擂响之后,步骑大阵缓缓移动。
风恰到好处地停了,太阳照耀之下,数千人的步骑大阵银光闪耀,宛如涌动的海潮,一步步向前推进。
突厥人、样磨人还在舍生忘死地拼杀,但拔塞干已经没心思看观看了。他的心神已被夏军吸引,区区几千人而已,但装备精良,阵列井然,一往无前。
样磨人早就发现了这支生力军的抵达。
他们抽出了两三千骑,试图阻止这支步骑混编大队的前进。
部署在两翼的骑兵分出一部,快速前出,一队迎面冲了上去,一队绕后包抄。
“轰!”漫天黄沙之中,双方近四千骑兵开始了碰撞。
夏军军属骑兵排成紧密的队形,只一个照面,就用长长的马槊将样磨骑兵击散。绕后而至的骑兵再横向一冲,敌军散得更开了。
拔塞干看得目瞪口呆。
对冲之下,样磨人直接被打散了。拔塞干看得出来,敌人是有死伤,但未必很多,他们的阵型被击散,其实是草原骑兵的“痼疾”,平时不喜欢聚在一起,纪律性也不怎么强,下意识就喜欢散开,拉出安全距离,然后用高超的骑术和箭术,虐杀敌人。
反观中原骑兵,或许是沿袭了步兵的战术,天生就喜欢集群冲锋,以弥补骑术和箭术的欠缺,靠近战技艺来杀人。
但不可否认,骑兵也是需要战术的,也是需要阵型的。集群冲锋的骑兵,天然士气高昂,配合多样,让单打独斗的人下意识感到胆怯,进而脱离战场。
样磨人被击散两次之后,已经看不到什么配合了,整个陷入单打独斗的状态。
“呜——”夏军步兵两侧的骑兵大队放出第二批,整整一千骑分成两批,再次冲了上去。
箭矢密集地射了过来,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落马,但后面的人加快马速,很快冲到了样磨人近前。斜举的马槊齐齐放下。
双方的骑兵纵马交错而过。
拔塞干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错马而过之后,夏军这边落马的人不多,但样磨人那边却出现了大量空跑的马儿。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面对面冲锋肉搏的时候,考验的就是另外一种本事了。在这方面,职业武人有着难以比拟的优势。
而且,长枪骑兵杀起人来是真狠啊。方才虽然被烟尘遮挡,但他隐约看到,双方迎面碰撞之时,手持马刀、骨朵等短兵器的样磨骑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齐刷刷倒地。
夏人,似乎光靠骑兵就打赢了这场仗,虽然有摘桃子的嫌疑,但硬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
步兵大阵加快了速度。
或许是轻视吧,他们不太在乎样磨骑兵的威胁了,稍稍放松了阵型方面的要求,加快速度,直接冲向那破烂的城墙。
敌人这个表现,也确实很难让他们尊重得起来。
这个鸟样,真的不如契丹骑兵能打。如果大夏没有攻灭契丹八部,而是任其发展,一统草原东半部分的话,将来西进,西域的这些人估计没一个打得过契丹,都什么水平啊!
苍茫的大地之上,数千步兵跨过草地,越过浅浅的溪流,溅起大团的水花。
在溪流前结阵迎敌的样磨步兵紧张地大喊大叫,夏兵还没到近前,长枪就刺了出去,好似在捅空气一样。
水花散尽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狰狞的面孔,以及直透胸腹的长槊。
长槊之后,高高的长柯斧奋力劈下,鲜血溅了一地。
样磨人咬牙向前冲,妄图凭借血勇之气将夏兵击退。
夏兵征战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们凭借着身上的精甲,步槊稳准狠,每捅一下,对面必有惨叫传出。
手持长柯斧的武人没有像敌人一样热血上冲。打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没那么容易激动了,而是冷静地观察着敌军的阵型,发现被己方步槊手刺开一两个缺口后,立刻蹂身而上,长柄钝器横扫千军,将缺口打得更大,制造更多的混乱。
这是一群装备精良、武艺娴熟、坚定冷静,兼且配合默契的职业杀手。
敌人在自我鼓劲,大喊大叫,催眠着自己“我要保护家人”,然后双眼赤红地冲杀上来。
他们在默默观察着敌人的破绽,用最高的效率,互相配合着杀人。
敌人空有血勇之气,但武艺稀松,章法欠缺,配合不到位。
他们杀人杀了半辈子,早就麻木了,不会轻易激动,也不会轻易恐惧。敌人身形一动,经验丰富的脑海中就闪现出了击杀他的办法,在大脑还没下命令的时候,肌肉记忆就已经开启,自动捅出了致命的一枪。
有时候失手了也不打紧,都不用知会,战友自动上前一步,为他化解危难。
战场之上,无需感谢谁,大家都是凭本能在厮杀,配合是深入骨髓之中的条件反射。
能指挥这样一支军队,其将领是幸福的,因为它能弥补你拙劣的排兵布阵,似乎什么阵型都能打胜仗,直到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真正露出破绽——有人甚至一辈子没遇到这样的对手,然后还能以平庸的才能在史书上混个名将的称号。
战斗在最初僵持了片刻之后,很快就呈现了一面倒的态势。
血勇之气固然重要,但人终究是血肉之躯。
心脏被刺中了,浑身会失去力气。
头颅被斩下了,躯体会轰然倒地。
这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样磨人很快被赶羊似的挤压在了一起,然后有人血气消退,恐惧涌上心头,转身就跑。
敌阵不可抑制地崩溃了开来,夏兵快走几步,沉重的步槊开始横扫,制造更多的混乱。
打退了敌军的骑兵也兜马回转,从侧翼插入敌阵,将其彻底搅散。
拔塞干站在高坡上,目睹着样磨人的这场惨败。
南风卷着沙子吹了过来,他的嘴巴还大张着,没有丝毫反应。直到他咽下一口唾沫,这才如梦初醒,呸呸吐了起来。
夏军步骑已经冲进了敌人的村镇,追亡逐北。
破烂的城墙根本阻挡不住他们,样磨人大声哭喊,四处逃窜。
没有任何怜悯。
夏兵渐渐散开,以五十人一队,逢人便杀,见人就砍,无论是耄耋老者,还是黄口小儿,遇到就是个死。
“屠杀……”拔塞干艰难地说了一句:“其实可以把人抓走的,当奴隶不错。”
杨亮已经从前线收回了目光,冷笑一声,道:“抓了俘虏,你给他们饭吃?”
这话说得够冰冷,拔塞干无言以对。
山下的突厥轻骑兵也冲了上去,加入了烧杀抢掠。
他们与样磨人缠斗了三天,伤亡颇大,此时满肚子老气,急需发泄,因此下手也非常之狠。
还有人直接抢起了财物,遇到漂亮的女人,更是扯下衣服,哈哈大笑。直到被夏兵扇了两个耳光,这才松手,眼睁睁看着妇人被夏兵扛走。
拔塞干远远看着,想抱怨两句,又不敢说出口。
故老相传,当年西域的唐兵也是这般跋扈、蛮横,动不动羞辱、欺负他们这些草原仆从兵。
恶果也是有的,高仙芝率两万唐兵、五万蕃兵攻至怛罗斯,面对大食时,满腹怨气的葛逻禄人临阵倒戈,与大食人一前一后,夹击唐兵,令高仙芝猝不及防,率残卒数千狼狈败走。
而撤退的路上,遇到堵塞道路的蕃兵,唐人直接拿木棓将他们击落山谷,根本不把大伙当人看啊,想想都气愤。
当然,拔塞干现在还不敢反。
萨图克的实力与大食不好比,纵然临阵倒戈了,最后怕是也要被干死,不值得。还是先跟着夏人混点好处吧,哪怕地位低了点。
杨亮已经下了山坡。
拔塞干匆忙跟上,朝已经被攻克的拔涣城(姑墨州)而去。
第二十一章 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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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涣城已经很难被称作城池了。
一半的区域损毁严重,也没人清理,就那么放在一边,任其风吹日晒,不断坍塌。时至今日,已经长满了野草,蛇虫狐鼠出没其间,看着就很凄凉。
样磨人在旧城东边划了一小块区域,筑墙圈起来,作为一个小小的居民区,住着百余户人家,成了今日的拔涣城。
文明水平有点低下!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萨图克这个人还是有功的。历史上正是在他的倡导下,喀喇汗王朝的百姓开始从游牧走向定居,农耕的比例日渐扩大,最终成为了一个国力相对强盛的国家。
不然的话,他们也没实力灭掉曾经可以肆意揉捏他们的萨曼波斯。
拔涣小城没什么防护能力。
基本上被夏兵一冲就破了,大部分人成了俘虏,然后被一一清算。
还有不少人仓皇出逃。
得知这个消息后,刚刚进城的杨亮瞟了眼浑身浴血的苏农,道:“别说不给你们好处,这些逃人,你们去抓吧,抓到了也归你们。”
“谢讨击使。”苏农挤出笑容,道。
他与拔塞干的心情一样,死了不少人,回去后不知如何交代。如今能得到点奴隶,总比空手而归强,勉强湖弄湖弄吧。
“但你们得自己养着,我这里是不会拨给粮食的。”杨亮似笑非笑地补充了句。
“什么?”苏农傻了。
“所有粮库都要封存起来,等待圣人前来处置。”杨亮脸色一正,道。
“这……”苏农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方才的大战,他就不寒而栗,闭上了嘴巴。
“那些伤马、死马——”杨亮指了指战场,道:“你们可以处置,但马皮上交,马肉拿一半出来。若敢私藏,你知道后果。”
“是,是,绝对不会私藏。”苏农有些惊喜。
三天下来,战场上的死马、伤马可不少。前两天的他们已经自行处置了,今天还遗留在战场上,未及宰杀。
说真的,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一场大规模的骑兵战斗,死伤个几千匹马很常见——伤马不会救治,一般而言都是宰杀了事。
长途行军的时候,马匹也会有损耗。
苏农估摸着,今日战场上起码遗留着一千多匹死马、伤马。这些可不是那些矮小的北方草原马,而是正宗的西域马,差不多能出个四十万斤以上的肉,即便献出一半,那也能留下二十万,赚了。
杨亮拍了拍苏农的肩膀,哈哈大笑。
死伤的马匹,绝大多数都是突厥人和样磨人的,吃自己的马一定很开心吧?
不远处响起了连声的惨叫。
两人目光寻去,却见军士们押解了一批俘虏到荒草地里,手起刀落,尽数斩杀。
杨亮有些不解。
“杨帅,那些都是造物主的信徒,留着也是祸害,索性直接杀了。”苏农在旁边解释道。
动手的是热海突厥,这事也是他们主动做的,高昌慕阇米志达派了一位拂多诞过来监督。
“别终日和那帮僧侣搅在一起,对你没好处。”许是看苏农比较乖巧,杨亮提点了一句:“你好歹也是热海州刺史,朝廷命官,到底向着谁,心里要有数。”
苏农似有所悟,但又有些不解。
杨亮懒得理他,在亲兵的护卫下,又出了小城,巡视周边。
“圣人应该会喜欢这个地方。”好歹也在龟兹驻守过一个冬天,为日渐空荡的粮库发过愁,杨亮对农牧业已经有了很深的概念。
在他看来,拔涣城以及整个跋禄迦的农业条件,其实还是可以的。
到处是唐人遗留下来的开垦痕迹,有的灌既水渠底部甚至还铺了砖头,可谓奢侈。如今虽然长满了杂草,淤满了污泥,但如果好生清理一番,还是可以恢复原本功效的,毕竟百余年间这里的条件就没怎么变过。
葡萄园的数量也很多,一间连着一间,打理得甚至比农田都要好。
他信步走进一个葡萄园,园内有一宅,空空荡荡,杳无人影,显是逃走了。
《史记》中曾如此记载大宛:“宛左右以蒲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
西域诸胡当真是爱种葡萄,酿葡萄酒!
“圣人曾言,西域可以天山为界。前唐之时,天山以北设郡县乡里,严加管控。天山以南却以招抚、羁縻为主,乃安西四镇。”杨亮拿起一个高脚琉璃杯,看了半晌后,突然问随他而来的军判官:“何也?”
“安西地界上小国林立,又有吐蕃、大食虎视眈眈。若设郡县乡里,恐令这些小国叛投外敌,故以招抚、羁縻为主。”判官答道。
“以今观之,安西可否设州县?”杨亮又问道。
“或可尝试一下。”
“若姑墨置州,你愿搬来住吗?”
判官面如土色。
杨亮哈哈大笑,离开了宅院。
此战,大破样磨、回鹘等部族军,斩首万余级,缴获牛羊马驼十余万、粮豆八万余斛,可谓大胜。
他已经派使者飞报圣人,请求继续南下。
这仗,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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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河两岸,烟尘漫天,大军一眼望不到头,昼夜不停地向北开进。
部落兵们扛着刀枪,牵着马儿,说说笑笑,似乎一点不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发愁。
阿斯兰汗(萨图克)已经说了,热海突厥不自量力,侵扰大回鹘国的疆界,而今正好将其一网打尽,再杀到热海去,让他们献上财货、牛羊和女人谢罪。
突厥人确实不能打,大伙都知道。阿斯兰汗又是有大智慧的人,他这么说,自然是没错的。
吉哈德分子们则单独编成了一队,不算古拉姆军,亦有数千之众。
其中超过一半以上,是新近加入的,因为可以分到田地、牛羊和女人。
那都是上好的葡萄园以及有水源灌既的麦田啊。
牛羊也长得膘肥体壮的,对比下自家瘦骨嶙峋的牲畜,简直不在一个层次上。
女人就更不得了了,富贵人家的妻女,让很多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吉哈德分子口水直流。
有这些好处,干嘛不加入?我有病才不加入!
萨图克统将其交给出身药罗葛氏的王族子弟尹鲁格统率。
尹鲁格今年三十,出身高贵。打小与萨图克一块玩大,关系深厚。
萨图克结识萨曼尼后数年,又把尹鲁格介绍了过来,两人都成了造物主的信徒。
与萨图克这种被很多人怀疑的半公开信徒不同,尹鲁格是秘密信徒,他不说的话,几乎没人知道,包括他那个已经跟着公驼王逃走的父亲。
萨图克原本打算安排尹鲁格接近奥古尔恰克,在起事当天行刺杀之事的,无奈一直没找到机会。
奥古尔恰克逃走之后,萨图克向众人公开了他的身份,任命尹鲁格为跋禄迦总督,统率五千信徒军北上,将当地化为造物主的牧场。
应该说,这支军队的卖相还是不错的。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来就是武夫。喀喇沙城中的武器装备也优先补充了过来,再加上高昂的士气,有那么点强军的味道了,至少比那些松松垮垮的部落兵强多了。
部族军、信徒军之外,自然少不了威名赫赫的古拉姆军。
喀喇沙兵变之中,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
成功之后,很多人得到了财富、美人的赏赐,并出任地方和军队官员,可谓一步登天。
如果说喀喇沙城中还有什么部队能让萨图克信任的话,那一定是古拉姆军了。这是他的心尖尖,也是他镇压各部落的杀手锏。
此时他们正从路旁通过。
人数略微有所扩大,已经达到了两千五百人。多出来的人是萨图克征召各部勇士,令其改信造物主之后,整编而入的。
五百重骑兵、两千重装步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见到萨图克之后,纷纷高呼:“伟大的阿斯兰汗!”
萨图克骑在马上,微笑致意。
马车、驼队紧随其后,装载着古拉姆军步骑的甲胃、装备。
与高昌回鹘充满唐风的铠甲不同,古拉姆军一水的突厥甚至波斯风格的装备。
尖顶护颈盔、锁子甲、链甲衫、重型札甲等,与中原风格迥异。有的头盔两侧,甚至还带着弯曲的牛角,这在中原是很少见到的,吐蕃人倒是曾装备过一批,但也不多。
甲胃之外,还有圆盾、斧子、锤子、长矛、弯刀、短剑、步弓等器械,与中原武人惯用的步槊、重剑、长柯斧、横刀之类,差别也不小。
不同的地域,孕育了不同的文化,产生出不同的传统,这很正常。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儿,数名信使匆匆而至。
翻身下马之后,跪拜于道旁,大声禀报道:“尊敬的阿斯兰汗,巴什图让我告诉你,拔涣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萨图克脸色一凛,看向陪伴使者过来的尹鲁格。
尹鲁格点了点头,道:“样磨人与突厥血战三天,精疲力竭之时,夏兵突然杀来,全军崩溃。思浑河两岸都是尸体,秃鹰盘旋飞舞,久久不曾离去。”
萨图克久久不语。
亲信们围了过来,目光注视着他,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加快速度,继续前进!拔涣城的仇,我亲自来报。”萨图克一拨马首,坚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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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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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只比杨亮等人晚了两天。五月十五日的时候,他就抵达了姑墨。
随驾而来的除大批官员外,还有银鞍直、飞熊军、侍卫亲军及铁林等军步骑,总计四万多人。
他按住了众人盲动的想法,只让热海突厥一部南下,前出警戒。
与战斗相比,最近一年以来,他更多的精力放在地方建设上,因为这事关西域将来的长治久安。
打赢仗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长久稳固统治的难度则要高出许多。
“奥古尔恰克已经回到了八剌沙衮,听闻正在召集兵马,朕告诉他,要么从葱岭西边南下,绕道拔汗那,过葱岭南原,直攻喀喇沙,要么就按兵不动,别乱折腾。弄个几万骑过来,光吃饭不能打,一点用都没有。”杨亮曾经去过的农家宅院内,邵树德坐在葡萄架下,一边把玩着高脚杯,一边说道。
大大小小的将领基本都围在此处了。
龟兹正副经略使杨亮、李嗣源、铁林军都虞候郑勇、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武威军左厢兵马使元行钦、天德军副使贺瑰、飞熊军军使王崇、金刀军李嗣昭、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等。
基本禁军主力都在此了。
部分禁军和大部分杂牌兵马、府兵、蕃兵等,或留守高昌,或归隶北庭符存审帐下,或镇守自焉耆至姑墨的沿途城寨。
“陛下,公骆驼虽然仇恨波斯,但他必然无胆挑衅。”杨亮说道:“指望他南下拔汗那,末将觉得不现实。”
“崔卿,朕记得拔汗那曾为前唐属国吧?”邵树德看向秘书郎崔邈,问道。
“正是。”崔邈答道:“开元三年(715),吐蕃、大食共立阿了达为王,发兵攻打拔汗那国。安西都护吕休率万余人支援拔汗那,大败吐蕃、大食联军,由是扩大了前唐在葱岭以西的威名。”
“开元十二年(724),大食再度东侵,围拔汗那都城渴塞城,爆发‘渴水日之战’。突骑施奉诏支援拔汗那,大食惨败,大将战死。这一仗,令康、石诸国复归唐,大食东扩的脚步迟滞了五十年之久。”
其实,唐朝与大食在中亚的霸权争夺自然不止这几次。
开元五年(717),突骑施联合吐蕃、大食攻安西四镇,为唐军击败。
开元六年(718),大食再度东侵,为突厥包围,经偿付赎金后退走,东征无疾而终。
开元十一年(723),大食东侵,突骑施奉诏出击,大破大食。
突骑施败亡,可汗为高仙芝所擒之后,唐朝在中亚缺了一个好打手,只能自己上阵了。
接着便是天宝九年(751),高仙芝将安西兵(2-3万人)主力抽走,率两万唐军,并拔汗那、葛逻禄等部五万蕃兵,西进怛罗斯。
大食军则有呼罗珊吉哈德四万人,这是其本部精锐,另有阿姆河、锡尔河流域属国仆从军十余万。
战斗结果以葛逻禄临阵倒戈,安西军损失一万多人,连夜撤走而结束。
唐与大食的最后一次交战,应该是贞元十七年(801)的“渡泸之役”,唐、南诏联军俘获吐蕃、大食联军二万余人——这是大食又一次尝试向中原推广造物主,最后以失败告终。
整体来看,突骑施一开始反唐,被驯服后,成了唐朝在中亚最优秀的打手。大食的战斗力说实话很一般,被突骑施打得找不着北,战绩简直没法看。
突骑施内讧,复叛之后,为唐军所破。唐廷一度想以葛逻禄取代突骑施作为新的打手,但很显然失败了。
好打手,没了就是没了。
“拔汗那……”邵树德站起身,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有些踌躇。
从如今的局势来看,萨曼波斯应该是新一代黑衣大食,只不过其扩张欲望没那么强罢了。
邵树德有点想顺着葱岭南原,直接捣入拔汗那国旧地,将当地的波斯军队屠戮一空。但又觉得此事很麻烦,因为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西边,大军一旦撤走,人家卷土重来,你有什么办法?
从大食到波斯,人家最大的优势就是补给方便啊。大食在唐人手里败了那么多次,人家断过东侵的念头吗?没有。
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
有些人被打痛了,能得几十年和平。
有些人被打痛了,居然还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继续来。
就是不知道波斯是哪种人了。
“先料理了疏勒再说吧。”邵树德思来想去,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后勤补给是最制约夏军的地方,这是死穴,后面的仗怎么打,完全看有没有充足的补给。
“陛下!”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匆匆进来,禀报道:“萨图克北上了,兵众甚多,不下两万,或有三万之众。”
院落内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间颇为兴奋。
“怎么?看到有仗打,一个个这么高兴?”邵树德笑问道。
“陛下,武人不就指着这个么?”杨亮笑道:“没有仗打,如何升官发财?”
众人轰然大笑。
但杨亮的话,确实是所有武人的“价值观”。只要朝廷不堵死他们上进的渠道,让立了功的武人也能升官,甚至入朝当宰相、枢密使,增加他们的食邑,给他们荫庇子孙为官的名额,让大伙都谈论他们的武功,那么他们就敢舍命搏杀,将一切敌人横扫干净。
“那你说说,这一仗该怎么打?”邵树德问道。
“拣选精锐,给敌迎头痛击,臣愿为先锋。”杨亮说道。
“你猜朕会怎么打?”邵树德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杨亮一窒,半晌后才道:“陛下定然屯兵于此,以逸待劳。先以坚壁消耗贼人士气,待于阗大军攻至疏勒的消息传来后,贼军心不稳,此时大举出击,可获全胜。”
“看来朕的用兵套路都让你们摸清了。”邵树德自嘲一笑。
“陛下这般用兵,无懈可击,符合兵法正道。”李嗣源认真地说道:“便是臣处在萨图克的位置,也想不到破解之策。”
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
打了大半辈子仗,他其实是真正的沙场老油条。各种战术打法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对部队的熟悉也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再加上他谨慎、稳妥的风格,对手也很绝望啊。
能打赢,才是硬道理。
这种如果都不算名将,那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将了。
“贼众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邵树德坐了回去,道:“城池加紧修缮一下。其余人等,该操练部队的操练部队,该刺探军情的刺探军情,该征粮的征粮,按部就班。自乾符末开始,朕打了三十七年仗了,萨图克这种黄口小儿,朕有好几种办法玩死他。勿忧,小场面,这比恢复西域农业生产容易多了。”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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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图克北上的势头还是很勐的。
兵变成功后,他花了二十天的时间稳固局面,与各部首领勾兑利益,换取他们的效忠。差不多忙完后,便征调了两万多大军,离开喀喇沙,一路北行。
五月十五,他接到了跋禄迦样磨人覆灭的消息,十六、十七两天,陆陆续续遇到了不少南奔的样磨酋豪、溃卒。
得知战斗的经过后,他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动摇,但在与萨曼尼长谈后,他坚定了继续北上的决心。
五月十九,尹鲁格所部与南下的热海突厥遭遇,双方大战三场,突厥不敌溃去。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聚集在拔涣城一带的夏兵很多了,可能不下三万人,加上突厥,总数突破四万毫无悬念,甚至可能达到了五万。
而他们这边,即便算上沿途强拉入伍的各部丁壮,人数离三万还有点距离。
兵力处于劣势,长途行军之后,体力也处于劣势,还有必要北上吗?
但就此撤退更不可取。
首先是士气方面的巨大消耗。一旦撤走,强拉入伍的丁壮很可能会逃散一空,喀喇沙各部首领、官员们也会怀疑阿斯兰汗究竟能不能成事。
这种怀疑,对于一个刚刚靠兵变上台的人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最后,夏军的游骑并不少。他们一定在密切观察着回鹘大军的行踪,一旦确定他们调头南返,很可能派出骑兵进行追击,届时局面就不可控了。萨图克隐隐觉得,这样很可能会造成耻辱性的大溃败,还不如面对面拼死一搏呢。
于是继续北上。
五月二十、二十一两天,突厥人的袭扰越来越频繁,力度也开始加大。
大军行进的速度慢了很多,精神也高度紧张。
二十二日,他派古拉姆军出击,抓住一股突厥人暴打,斩其首数百,才终于令其溃去,不敢再靠近骚扰。
二十三日,担任先锋的尹鲁格汇报,已远远看见了思浑河以及在河西岸的夏军营垒。
收到消息的萨图克陡然升起种不真实感:竟然真的一路让他们走到了这里,获得了与夏军决战的资格?
他当场下令主力停止前进,开始扎营。同时带着古拉姆卫军前行,于当天午时抵达了拔涣城以西数里,与尹鲁格的先锋汇合。
“冬冬冬……”旷野之中突然响起了连天的鼓声。
萨图克放眼望去,却见对面的营寨大门洞开,一队队骑兵冲出营垒,在旷野之中聚集起来。
随后,大群步兵也鱼贯而出。
漫天烟尘之中,时不时传来阵阵铿锵的甲叶声、齐整的脚步声。
萨图克神色一变。
沙场老手光听声音就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敌人。
夏军步兵装备精良,忙而不乱,没有一丝鼓噪喧哗,专心致志地列队。动作没有走形,没有拖延,各营各就各位,快捷准确。
没有十年以上的刻苦训练,做不到这般严密精准。
没有厮杀多年的心理素质,做不到这样旁若无人,举重若轻。
他们,不好打啊。
“呜——”沉闷的牛角吹响了起来。
回鹘这边也调派出了大队人马,开始列阵。
萨图克知道,这是汉人兵法中的常见招数:趁你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先打一下,试试斤两。
那就试试吧。
他骑上了一匹骏马,目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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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人类的战争啊!
思浑河蜿蜒划过整个战场。
正是入夏时节,河畔草长莺飞,万物生长,一派勃勃生机。
河畔的草地上,破土而出的狼针草充分享受着阳光、河水的滋润,节节生长,尽情挥洒着生命的喜悦。
蓦然,密集的军靴排山倒海般踏来。
萌动、勃发、生长了两月之久的狼针草,被无情地摧折在地。
风儿吹起,折断的狼针草随风摆舞,似乎挣扎着想要起身。
尖锐的破空声不断响起,血雨纷纷,洒落而下。
“嘭!”沉重的躯体无力躺下,将折断的狼针草彻底压垮,不见任何踪影。
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大地在震动,战马在嘶鸣,无数战士高声呐喊着,将锋利的马槊、长枪刺入敌人的胸膛。
这就是战场,吞噬生命的无底洞。
郑思平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但每一次舍命搏杀,他都会产生种血脉贲张的感觉,仿佛肆意收割别人的生命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一样。
为了完成这个使命,他奋不顾身,勇武绝伦,尽情沐浴在鲜血之中,犹呼酣战。
他知道自己病了。
武夫或多或少都有点病,他期待着有一天遇到个勇猛的对手,将他的生命也收割掉,或许那时才能解脱。
但今天他没遇到。
整整三个指挥的步兵,紧握着长槊,挥舞着重剑、长柯斧,与数千名迎面而来的敌人碰撞在一起。
敌人口中喊着不知名的口号,面容狰狞,神色狂热,有人眼中甚至饱含泪水,勇往直前。
一名步槊手被敌人的弯刀斩断了脖颈,鲜血飙洒,腥气冲天。
郑思平仿佛苦修多年的托钵僧一样,心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甚至下意识舔了舔溅在嘴角的鲜血,快步而上,长柯斧斜斩而下,将敌人整个臂膀都劈了下来。
一脚踹飞惨叫着的敌人后,长柯斧又往前一送,斧端的尖刃穿透皮裘,刺破肌肤。
敌人胸口映出了大团暗红色的血花,双腿突然间失去了力量,软倒在地。
军靴踏步而前。
倒在地上的敌人伸出双手,下意识想抱住郑思平的腿。但很快就有更多的牛皮军靴踩在他身上。草地被鲜血染成了深色,年轻的生命消逝在了山花烂漫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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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行钦在亲兵的帮助下披上了甲,翻身上马。
从他的位置往下看去,大半个战场尽收眼底。
敌军大概有五千步兵,器械五花八门,服色也不统一。
有部分人甲胄在身,器械精良,高呼着口号。
有部分人穿着皮裘,拿着简单的木柄长枪,同样高呼着口号。
他们的士气还算不错,至少敢打敢拼,没有一触即溃。
排出的阵型有点类似中原的锋矢阵,敢打敢拼之辈在前,普通战士在后,寄希望于精兵可以勇猛地干穿夏军,然后趁势追杀,获得全胜。
夏军排出的是经典偃月阵。
以来自铁林、武威、天德三军的三个步兵指挥为中军。
义从军一个步兵指挥为左翼,天雄军一个步兵指挥为右翼,从右向左,逆时针旋转,斜击敌军侧翼。
六个指挥的军属骑兵在后阵听令,等候出击。
这是正面战场。
而在更远的两侧山谷间,热海突厥的拔塞干、苏农二人各领三四千轻骑,试图迂回绕道至敌军后方,前后夹击。
说起来有点欺负人,夏军动用蕃汉马步军士约一万八千众,而面对的敌军不过两千五百古拉姆、五千步兵、数百轻骑罢了。
但战争就是这样,谁和你公平决斗?
战了这么久,双方的军阵已经纠缠在了一起。
回鹘人猛冲夏中军的三个步兵指挥,双方惨烈搏杀,互不相让。打着打着,即便有造物主的精神加持,回鹘人的攻势还是没有任何结果,甚至隐隐有被反推回去的迹象。
攻偃月阵,你若击不破中军,那真的万事皆休,啥都别想了,因为——
右翼突出的天雄军第一指挥一千八百余名步卒已经运动到位,对敌军发动了侧击。
留在后面的回鹘兵并非狂热的吉哈德,而且除了最外层外,里面的多身着皮甲,甚至就连皮甲都没有,穿着皮裘。
他们不是精锐,又处于侧击状态下,如何能敌过天雄军?
萨图克是久经战阵的老手,他很快就发现了危机,因此立刻调动了千名古拉姆战士,排成紧密的阵势,向天雄军发动冲锋。
毫无疑问,战况不利,这是投入预备队了。
夏军这边也不甘示弱,预备队同样顶了上去。
“呜——”只听角声响起,骑兵缓缓离开了驻地,开始冲锋。
他们的速度很快,瞬息之间,便冲到了正在前进的古拉姆重甲步兵的附近。
敌军被迫停了下来,结成一个圆形小阵。
外圈是高高的大盾和密集的长枪,内圈则是强劲的步弓,向外射着致命的箭矢。时不时还可见到投矛飞出,将靠得太近的夏军骑兵射落。
元行钦带着两个骑兵指挥,整整九百余骑,绕着这个刺猬般的圆阵转了一圈,感觉无从下口。
“妈的,冲一下!”战场之上,杀声震天,无数战士正在舍命搏杀,元行钦感到有些脸红,于是带着一股人冲了上去。
从古拉姆的视角来看,对面猛然冲过来了七八骑,散得很开,气势汹汹。
步弓手立刻射击,骑士纷纷栽落马下。
但紧随其后又是数骑,硬顶着弓矢和投矛,用粗长的马槊将密密麻麻的长枪荡开。
古拉姆战士齐声怒吼,长枪透过盾牌缝隙戳刺而出,夏军骑兵鲜血淋漓,惨叫落马。
第三拨十余骑冲来了。
元行钦利用袍泽荡开的空隙,将粗长、沉重的马槊透入敌军阵中,横扫千军。
古拉姆军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人。
元行钦大吼一声,弃了马槊,抽出铁挝,策马而前,狠狠砸在一名古拉姆战士的脸上,再一拉。
阵中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此人几乎整个面皮都被扒拉下来了,眼珠子挂在眼眶外面,随着身体晃荡。
“吉哈德!”旁边一名古拉姆挺枪直刺。
元行钦侧身避过,腋下一夹,左手紧握枪杆,用力一扯。
敌人踉跄几步,到了他身前。
元行钦挥舞铁挝,挡开一把从右侧砍来的弯刀,左手再一用力,将那名古拉姆给拽上了马,然后拨转马首,扬长而去。
而在他离去之后,又有千名古拉姆重甲步兵冲了上来,步弓齐射之下,夏军骑兵惨叫连连,四散开去。
“亏了!”兜马回到远处后,元行钦将俘虏掷在地上,亲兵一拥而上,将其绑住。
“古拉姆军有点硬啊。冲不动,阵脚不动摇,反击的时候也很默契。”王建及策马走了过来,看着正在变幻阵型的两支古拉姆军,说道。
“冲不动也得冲,他们很明显要继续前进了,不能让他们干扰天雄军的崽子。”元行钦一伸手,接过亲兵递来的新马槊,说道。
很多人嫌弃这种双手持着的重型骑战武器。因为太长、太重,即便骑马行军的时候,也要放在马车上,不然时间一长,真的吃不消。
但在遇到古拉姆这种硬茬子重甲步兵时,你就知道重型骑战武器的好处了。
靠软绵绵、一碰就断的骑枪,给重甲步兵挠痒痒吗?
“你部马力消耗太大。”王建及拦住了元行钦,道:“这次我来!”
说罢,不待元行钦回复,大旗一摇,带着千余骑冲了出去。
漫天烟尘之中,萨图克投入了第二支预备队:五百古拉姆具装甲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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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健鹘划过天空,金色的阳光洒落羽翅,闪现出了圣洁的光芒。
苍茫大地之上,双方两万多人战作一团。
战场可分为左中右三处。
战场左侧,一块银色方阵正缓缓向前蠕动。方阵前方,还有数十个蠕动跳跃的小黑点,与偶尔经过的敌军游骑捉对厮杀。
这一个方向,风平浪静。
战场中央,原本双方排出了五六个方阵,但现在已经挤压在了一起,人头攒动,浪潮汹涌。
从空中往下看去,夏军的阵型明显更严整一些,分作两处。
一处在正面,坚定地挤压着敌军,向前推进着。
一处绕到右侧,向左发起了攻击,与他们接战的那一片敌军队列散乱得不成样子,不少人转身溃逃,显得杂乱无章,崩溃在即。
这一个方向,是整个战场的核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敌军步兵主力已接近崩溃,如果预备队还无法前出解救的话。
战场右侧,一前一后两支古拉姆军已经汇合在一起,两千重甲步兵每次想要列阵前行,都被夏军骑兵发起的冲锋给拖住脚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夏军骑兵战术素养很高,勇气十足,且军属骑兵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对付步兵而存在的,他们采取“暴攻一角”的战术,忍受着伤亡也要拖住古拉姆的脚步。
而在他们纠缠之处的后方,古拉姆具装甲骑已经上马,正准备发起进攻,但突然之间止住了。
这一个方向,战事同样非常激烈。虽然不是主要战场,但却事关胜负。
南风吹来,海东健鹘乘风而起,飞得更高。
在它的眼中,更远的西边,沙尘漫天,蹄声阵阵。
数千突厥轻骑已经绕路迂回到位,稍稍停顿之后,发起了迅猛的冲锋。
他们的出现是突然的,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百回鹘轻骑在短暂的混乱后,第一时间离开了出发地,迎面冲了上去,这是萨图克手中最后的预备队了。
但他们的人数太少,很快就淹没在了总数接近七千的突厥人马丛中。
古拉姆具装甲骑稍稍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救援哪个方向。
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他们的犹豫只微微存在了片刻,很快就调转方向,以密集的阵型向热海突厥发起了冲锋。
突厥轻骑如何敢正面与他们对抗?前面人猝不及防,人仰马翻,后面的人则纷纷散开。
一部分绕到具装甲骑身后,用弓矢对付他们。
大部分则执行着最初的命令,从回鹘步兵主力的背后发起了进攻。
当箭矢落下的那一刻,早就已经开始小规模崩溃的回鹘大阵,彻底崩了。
海东健鹘发出了一阵惬意的啸声,享受着飞翔的快感。
它飞过双方交战的区域,前方又出现了大股烟尘。
两万步骑挎刀持弓,如长龙般向前进发着。
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回鹘军人了,主要是步兵,另有四五千轻骑步兵,浩浩荡荡,一刻不停。
嗬,人类的战争啊!
第二十四章 恶作剧
突厥轻骑发起进攻后,回鹘人的崩溃就已经难以避免。
尹鲁格最先感受到了形势不对,第一时间纠集了身边的亲信,发起了最后一波反冲击。
他们高喊着口号,神色间满是虔诚,即便被溃兵冲得东倒西歪,阵型散乱,依然奋力向前,如同辽东大河中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这个世界终究是唯物的。
迎面而来的夏军刀噼斧砍,长槊戳刺,很快便将他们的反冲粉碎。
尹鲁格的头颅被人狠狠斩下,拎在手中。
夏军的骑兵也发起了冲锋。
他们慢悠悠地跟在溃兵后面,谁跑得慢了,直接马槊挑起,甩落地上。
还有人包抄至两侧,斜斜划过。在马蹄尘埃落尽之后,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大片尸体。
追亡逐北,当真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残酷虐杀游戏。
杨亮回头看了一下河对岸的姑墨州城,圣人的黄伞盖已经上了城头。
“哈哈哈!”他大笑三声,脸上顽皮的意味愈发浓厚。
主力部队还在河东岸,驻扎在姑墨州城内外。他们这一万多人,完全是驻扎在河西岸的先头部队,目的是不让敌人舒舒服服过河,借此消耗他们罢了。
今日之战,纯属趁着敌人立足未稳,打一个进攻罢了。估计圣人也没把胜负多放在心上,但现在出大事了——
敌人的先锋蛮精锐的!
然后被他们打垮了!
遥想数日前圣人问对,他主张给敌人迎头痛击,直接面对面硬碰,一路横扫下去。但圣人否决了,要求以持重为主,先消耗敌人的锐气,再配合其他战线的消息,动摇其军心,在敌我士气、实力差距最大的时候,发动最终决战。
每支部队的战斗力,都是上下波动的,这是讲武堂一直强调的道理。圣人想要在己方部队战斗力处于阶段性波峰,敌军战斗力处于阶段性谷底的时候,发起决胜战役,这是兵法正道,但杨亮现在却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哈哈,太好笑了。”杨亮翻身上马,道:“给老子追击!不许停!”
吩咐完之后,他一甩马鞭,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亲兵们慌忙跟上。
姑墨州城头之上,邵树德微微有些惊讶。
片刻之后,他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道:“给老子上酒。”
河对岸的战场之上满是尘烟,看不太真切,但整个战场已经没有任何意外了。
敌军先锋大概有步骑八千上下,整体实力应该还算可以。今日之战,败就败在远道而来,立足未稳,遭到优势兵力围攻之后,大败亏输。
杨亮指挥的近万兵马已经开始了追击,除少许人员留守大营之外,几乎全军尽出。
敌军步兵多半是逃不掉了,被追在身后的夏兵一路砍杀,最后不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古拉姆重骑兵拨转马首,“向后进攻”,冲垮了一股突厥轻骑,然后一路奔逃。
以他们的马速,如果没有轻骑兵护卫,基本也交代了。最后的结局,大概是被突厥骑射手们用弓箭玩死。
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动摇了邵树德对敌人的固有看法。
或许,之前是真的高估他们的战斗力了,太过求稳。
“着郑勇、李嗣源二人,各领本部兵马过河,以为后援。”侍卫们端上来了酒,邵树德接过酒杯,下令道:“飞熊军王崇部,亦过河,统归郑勇指挥。”
吩咐完之后,他站起身,看着人头攒动的战场。
有回鹘溃兵跑着跑着摔倒在地,回首一看,一骑已至身后,硕大的马蹄直朝他面门踩来。
有回鹘溃兵跪地乞降,一骑奔过,马刀一划,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有回鹘溃兵返身拼命,直接被五米长的大槊挑了起来,犹如示众一般。
溃兵一路跑,一路扔掉了甲胃、器械,甚至碍事的食水,只求活得一命。
有人慌不择路,甚至往沙漠里跑……
邵树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端起酒杯,品尝着陈年美酒。
有贼人种种狼狈情状左酒,这日子,硬是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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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图克一路奔逃出去数里,远远见到了正吭哧吭哧赶来的援军,心中一个咯噔。
萨曼尼怎么不遵军令,跑过来接应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却见萨曼尼已经策马冲了过来。
“我听斥候报告,有突厥人绕路迂回,想要偷袭你们,于是就整顿兵马,赶了过来,这是——打完了?”萨曼尼的目光落在萨图克脸上,问道。
萨图克的兜盔不慎掉落,胯下战马也喘着粗气。
跟在他身边的数十亲随也狼狈不堪,人人脸色灰暗,垂头丧气。
再后面,古拉姆具装甲骑扬起大股烟尘,一股脑地跑了回来,人人浴血,有人身上还插着箭失。
这副场景,岂能用“打完了”来形容,这是战败了吧?
“打完了!”萨图克含湖地回答了一句,然后说道:“你立刻组织人手列阵,抵挡一下,我——”
萨曼尼的神色有些震惊,追问道:“古拉姆吉哈德呢?”
“来不及解释了。”萨图克说道;“大半丢在战场,能不能跑回来看命,剩下的都在这里。”
两人说话间,大群溃兵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在他们身后及两侧,是高高的夏军骑兵,他们像赶羊一样驱赶着这些溃兵。
“饿了”就宰杀一头,大快朵颐。他们似乎十分饥饿,下刀如飞,一头头羊毫无反抗地被宰杀掉,非常顺从。
“没有了古拉姆……”萨曼尼的神色有些恍忽。
他出身波斯王室,因为内讧出逃回鹘,被奥古尔恰克收留,给予副汗之位。
奥古尔恰克此举是出于什么心理不知道,但这大概是他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
萨曼尼在阿图什建了一座寺庙,作为他一切翻云覆雨手段的起点。二十年下来,他利用公驼王的愚蠢,创下了好大一番事业,而古拉姆是这一切的根基。
他亲自传授给萨图克的大食不传之密啊!
古拉姆(波斯语Ghulam),意为“受过训练的奴隶”。其成员遴选十分苛刻,一般是回鹘、突厥、葛逻禄、样磨各部精壮少年,在一起集中训练七年,个个精通马步武艺,装备精良,骁勇无敌,又传授了造物主的威严和慈爱,十分虔诚,可是说是整个大回鹘国最精锐的军队,就这样丢了大半?
“萨曼尼,我的朋友!”萨图克抓住了他的肩膀,道:“有些时候,我们必须做出舍弃。古拉姆步兵被围在战场上,他们是不会投降的。而他们的存在,可以为其他人争取撤退的时间。”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身后还有两万大军,都是各部落征集起来的丁壮,他们的勇气十分有限,忠心也非常可疑。现在,你去收集马匹,能收集多少是多少,交给可靠的心腹之人……”
“你是说……”萨曼尼回过了神来,问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萨图克重重点了点头,道:“让这些人用鲜血为我们的逃跑争取时间吧。能为造物主的大业献身,这是他们的荣幸。”
“你说得对。”萨曼尼叹息一声,随后又一脸严肃道:“他们不信造物主,这就是惩罚。就让他们用鲜血来洗刷自己的罪过与耻辱吧。”
萨曼尼立刻回到阵中,下令就地展开阵型,准备战斗。
各部首领惊疑不定,神色惊慌。
萨图克大败而回,傻子都看出来了。敌人来了多少?是不是很厉害?他们能不能挡住?
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他们下意识服从了萨曼尼的命令,带着各自的士兵和奴隶,排成了松松垮垮的阵型。
萨图克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带着古拉姆重骑兵,从大阵一侧绕过,消失在了滚滚尘烟之中。
他这一走,各部首领顿时哗然。
有人交头接耳,连军令也不听了。
有人东张西望,似乎想看萨图克是不是带人到阵后充当预备队了。
有人吩咐奴隶,不要把所有马都交出去,给自己留下几匹。
也就在这个时候,只剩下两千多的溃兵已经冲到了不远处,哭喊之声连天。
刚刚列完阵的各部丁壮脸色骤变。
“放箭!”萨曼尼下达了命令。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掣出步弓。
有人立刻射出了箭,有人却还在手忙脚乱地给步弓上弦。
很显然,效果不好。
溃兵们冲到了近前,一下子将最面前几排人给冲乱了。
夏军骑兵出现在了不远处,愈发加剧了这种混乱。
“萨图克跑了!”
“萨图克跑了!”
有人用回鹘语、突厥语交替喊了起来。
这个消息如同瘟疫一般传遍全军,速度飞快。
“萨图克跑了!”部落首领们咬牙切齿,一拨马首,拿鞭子、刀鞘砸开了一条通道,扬长而去。
“萨图克跑了!”第一个军士扔掉了长枪,转身逃跑。
“萨图克跑了!”第二个军士紧张之下用力过勐,拉断了弓弦,然后哭着转身逃跑。
第三个、第四个……
两万人直接就崩了,毫无斗志,纷纷逃窜。
夏军骑兵觑得便宜,呼啦一下就围了过来。
新一轮赶羊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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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浑河西岸,古拉姆残兵千余人如同刺猬一般被围在战场中间。
半个时辰之内,他们只勉强移动了数十步。
谁让他们如此耀眼呢?这不就被盯上了么?
杨亮口沫横飞地指挥着各部,千万不能让这帮人逃走。
其实他一度想招降来着,无奈敌人又臭又硬,拒不投降,那就没办法了。
包围古拉姆的主要是突厥轻骑。
他们倒是专业对口,远远围着,躲在步弓射程之外,只要敌人稍有移动,立刻就扑上去,迫使他们再度结成军阵。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原来是金刀军的百余名重剑士。
接到命令的突厥骑兵立刻散开。
重剑手或陌刀手,在唐军中并不单纯是近战兵种。事实上他们会兼职弩手,远近皆宜。
中唐以后,各藩镇如果有长剑部队的,一般也会配发一定数量的弩,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因为制弩的能力,不是每个藩镇都具备的。
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5),各军招募弩手,规定:“凡伏远弩自能施张,纵失三百步,四发而二中;擘张弩二百三十步,四发而二中;角弓弩二百步,四发而三中;单弓弩百六十步,四发而二中:皆为及第。”
金刀军是骑马步兵,但他们携带的是骑兵用的角弓弩。考核标准与唐时一样,要求二百步的距离上,四发三中及格。
但在实战中,他们一般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才发射,此时便是了……
突厥骑兵散开之后,被围的古拉姆军士眼前豁然开朗,正有些不解间,却见到铺天盖地的弩失激射而来,顿时惨叫声连绵不绝。
金刀军士卒射完之后,立刻装弩失,走近二十步,再射。
很快,最后一名古拉姆也倒了下去。
战场之上一片狼藉,血流成河。
杨亮远远看着,砸吧了一下嘴,道:“可惜了那些铁铠,还得修补。”
以大夏先军政治,也不是全部禁军都有甲的。更别说,大伙看重的是铠,而不是甲。
铁铠肯定比皮甲有用多了,而古拉姆是全员铁铠,非常豪奢。
“这一仗,打得痛快。”杨亮拨转马首,看向南方。
接下来,就是进军疏勒,将其拿下了。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