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变天
五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对于大回鹘国而言是黯淡无光的。
思浑河第一战,被斩首七千级,几乎没有留下俘虏。
第二战,双方甫一接触,厮杀了片刻,敌军匆忙召集起来的各部丁壮就全军大溃,当场被斩首三千余级。
夏军一路追击,杀伤极众。
二十五日,追至济浊馆,一路斩杀四千余人。
在这里,追击的杨亮让部分突厥骑兵步行,把马都让出来,然后带着两千骑兵、两千骑马步兵、三千突厥骑射手继续追击。
二十六日,终于追上了人困马乏的萨图克。
一场围歼战就此展开。
突厥骑射手利用自己机动灵活的优势,在空旷的原野上肆意驰骋,戏耍着缺乏轻骑兵保护的古拉姆重骑兵。
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到了当天夜间,萨图克在寥寥百余骑的护卫下,脱掉了甲胄,带着两百多匹马冲出重围,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之中。
而留下来的三百多古拉姆,最后在大夏蕃汉骑兵及骑马步兵的戏耍围殴下,全军覆没。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什么骑兵胜步兵、重骑克轻骑,都不是绝对的。最重要的是合理的兵种搭配,以及合适的战术。
古拉姆重骑兵从十二三岁左右就开始练武,七年后正式成军,到现在又打了至少五年的仗。论精锐程度,直追大夏战斗力最强的天雄军、银鞍直,但他们发挥出什么了吗?什么都没有。
战场上的表现,可以说丝毫对不起他们的身价。但这就是真实的战场,大败之际,诸军皆溃,你也不可能力挽狂澜。撤退的时候,因为轻骑兵被消灭得七七八八,且与大部队走散了,他们被突厥牧民戏耍欺负,慢慢玩死。
合理吗?从身价上来说一点不合理。
但从战争来说,这又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剿杀完古拉姆重骑兵后,杨亮等人休息了一天,然后在附近的村子、部落内征粮。
这种脏活累活,自然由随军的热海突厥轻骑来干了。
一路走来,杨亮对突厥人也有所改变,不再像之前那般歧视他们了。
思浑河之战,突厥轻骑从背后发起冲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后击破萨曼尼带来的两万人,也是突厥人的箭率先落在敌人头顶,造成了他们的崩溃。
之后的追亡逐北,这帮轻骑是真的好使,比大夏的军属骑兵机动能力强多了。
突厥人有突厥人的用处,少了他们,打起仗来还真的不太方便。于是沿途的征粮,全交给他们来办,让他们也好好爽一爽。
“杨都头,听信使说,奥古尔恰克征集到了四五万骑?突厥、葛逻禄这么给他们面子?”夜晚的篝火旁,李嗣源一边细嚼慢咽刚煮好的马肉,一边问道。
“还有部分乌古斯和可萨回鹘。不过这两家以前就不太给公驼王面子,这次大部分还是不给面子,只有几千人看中了奥古尔恰克许下的财货,愿意从征。”杨亮说道。
“那不是给钱打仗么?”李嗣源奇道。
“这不奇怪。这个什么大回鹘国,本来就松松垮垮。庞特勤时期就只能让葛逻禄人勉强低头,到了公驼王这会,不公然造反已经不错了。他们那个舆图,也就图一乐罢了,上面画的很多部落辖区,真那么听话吗?”杨亮哂道:“草原就这样。大汗的威望一低,各地就离心离德。换一个强势威武的大汗,那些若即若离的部落,就真的听话了。当年回鹘不就是么?被黠嘎斯几万人突袭了王庭,直接就灭亡了。但回鹘九成的疆土、人口、兵力还在,结果如何?再没人能统合起来了。”
“陛下原本料奥古尔恰克不敢南下,但他居然来真的了,这可真是……”李嗣源脸上的表情又奇怪,又兴奋。
“陛下料错的事多了去了。”杨亮满不在乎地说道:“越老越糊涂,不如三十年前勇猛精进,充满热忱了。”
李嗣源尴尬一笑,不敢接茬。
有些话,杨亮这种人可以说,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不行。
“不过奥古尔恰克这么有勇气,咱们又怎么落于人后呢?”杨亮咧嘴一笑,道:“先将疏勒拿下,再与奥古尔恰克会师,共攻拔汗那。”
“圣人怕是不会同意的。”李嗣源摇了摇头,说道。
杨亮眉头一皱,这确实是大有可能之事。
若与波斯发生冲突,要打到什么时候?圣人离京已经一年多了,他还愿意继续在这边折腾吗?
据杨亮观察,圣人现在对迁移百姓、开荒种地更感兴趣,一切也都是围绕这些事情在做文章。
离开焉耆南下之前,他还嘱咐留守的臧都保,令其安排好前来定居的府兵家属。今年收获的粮食,就不要急着往前方送了,留作开荒所需。
再看看之前在高昌大干快上,以及伊州小规模开挖井渠、拓荒种地的事情,杨亮心中就更没底了。
圣人,虽然嘴上经常挂着“金瓯无缺”四个字,但他心目中的旧疆到底多大?这是很值得考究的问题。
万一只是收复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四镇,而不包括其他地方呢?
你别说,这种可能性还是相当不小的。至少有天山、葱岭相隔,防守起来更方便,圣人若嫌麻烦,不想在西边待太久,多半就止步于此了。
这事情弄得!
“别管那么多了,先扑至疏勒,将回鹘人的都城拔下,再做计较。”杨亮说道:“老子就不信了,波斯人真那么老实,会一点动作都没有。只要他们留下把柄,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再者,奥古尔恰克不是在‘帮忙’么?”
“奥古尔恰克应该是在帮自己。”李嗣源说道:“他很可能不愿失去疏勒。波斯人在拔汗那的统治并不严密,数万骑快进快出,人家未必会做出什么反应。”
“不急。”杨亮拿着刀,狠狠割下一块羊肉,道:“先去了疏勒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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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晴。
于阗的主力部队才刚刚渡过徙多河(叶尔羌河),走了大概两天时间,离疏勒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李圣天本人却带着五千轻骑及千余僧兵,多备马匹,一路快速行军。
他们这帮人是凶残的。
甫一进入回鹘国地界,就开始了烧杀抢掠,原因与大夏王师一样,就地筹粮。
不要高估生活在沙漠绿洲地带的人的道德。因为环境的原因,物资不丰裕,他们骨子里非常凶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不然很难生存下去。
土地资源很丰富,但水就那么多,能养活的人也就那么多,不定期消耗一批,自己都能乱起来。
李圣天等人一开始的劫掠还是很小心的。
先放出大批轻骑,远远警戒,以免遭到敌人偷袭。如此齐备之后,才开始放心大胆地抢掠财货、牛羊、粮食乃至女人、小孩。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敏锐地发现,村子、部落内的丁壮数量很少,反抗能力十分微弱。稍一审讯,才得知大部分人都跟着头人北上跋禄迦了,至今未回。
这个消息让于阗上下十分兴奋。
李圣天知道他在这边闹出的动静越大,对跋禄迦主战场的支持就越大。这是大好立功机会啊,于是乎,放心大胆地开始了烧杀抢掠。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抢,待抵达喀什附近时,已经六月初一了。
他们的到来,如同噩耗般,让喀喇沙的百姓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
“陛下。”慧照法师看着喧哗不已的城池,说道:“喀喇沙空虚无比,定可一鼓而下。”
这位慧照法师赫然就是曾经去过中原的那位有实无名的使者,为于阗与大夏的外交展开了“破冰之旅”,功劳不小。
“出征在外,不要唤我陛下。”李圣天咳嗽了一下,虽然旁边都是自己人,但还是小心为妙,关起门来怎么玩是一回事,但在外面还是要注意的。
“殿下请看,喀喇沙城门大开,富家大户纷纷出逃,显然无心抵抗了。这是上天赐下的福报,何不取之?”慧照法师说道。
“法师言之有理。”李圣天哈哈大笑,当场唤来两名军将,令其各率千骑,前去抢夺城门。
慧照法师立刻双手合十称善。
“武僧都骁勇善战,可要入城?”李圣天又问道。
僧兵虽然名义上都归他指挥,但事实上与一般的军队不同,有一定的自主性。若非军情紧急,李圣天都会征询法师们的意见,不会直接下命令。
“请陛下借马千匹,武僧都要去阿图什。”慧照法师说道。
“去阿图什作甚?”李圣天没细想,随口问道。
“拆庙。”慧照法师答道。
李圣天恍然大悟,道:“借你千五百匹马,小心行事,勿为贼人所趁。”
“无妨的。”慧照法师说道:“贼众已溃,料无大碍。”
李圣天又看了看那些衣甲精良,手持长枪、大斧、铁棍的僧兵,点了点头。
都说大食人在河中、拔汗那甚至更北边的草原上,向人贩子购买十岁左右的少年,带回去后严加训练,七年后成军,号曰“古拉姆”,骁勇无敌。
但僧兵训练的时间就很短吗?很多都是从小入院的沙弥,严格挑选后传授武艺,年头也很长。
每年冬闲时节,各院僧兵还会集中到于阗都城,与召集起来的乡野民壮一起操练军阵。
法师们可不仅仅只是慈眉善目,也有怒目金刚。不信?吐蕃的僧人连赞普都敢刺杀,可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平和之辈。
千余僧兵杀过去,十座庙都给你拆了。
慧照法师带着僧兵离去之后,李圣天看着已突入城门的于阗骑兵,突生感慨:两年之内,高昌、喀喇沙两大回鹘国相继覆灭,西域真的变天了。
第二十六章 重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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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兵进城之后,直接派人把府库给封存了。
最重要的粮库,更是专门派了三百兵驻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很清楚,大夏圣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女人,而是粮食牲畜。
除此之外,便是拷问萨图克、萨曼尼两个罪首的下落了。
慧照法师去阿图什还没回来,但城内有几个出征的将官跑回来了,自然要抓起来好一番拷打。
从他们嘴里撬出消息很容易。
李圣天得知,萨图克等人大败之后,被一路追击,部众四散,最后朝阿图什的方向跑去了——但这是好几天前的消息了,此时能不能抓到,很难说。
得到消息的李圣天立刻派了三千人西行,搜索拦截,同时亦派了两千人前往葱岭守捉城,占住这个处于交通线上的要害之地。
葱岭守捉城在后世塔什库尔干县境内。
如果说龟兹镇下辖六大守捉城,规模庞大的话,那么疏勒镇就只有一个葱岭守捉城了,扼守住通往萨曼波斯南疆部落区的交通线。
干完这些,便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清洗了。
李圣天事先接到过圣旨,旨意上让他控制好疏勒周边,封存府库,征集粮草——征粮的过程可“便宜行事”。
送完圣旨,信使又额外口头传达了一些消息:即刻开始甄别萨图克党羽,若查实,立刻斩首,勿要迟疑——这事亦可便宜行事。
李圣天召集官员仔细琢磨了一下,最终得出结论:大夏天子想在疏勒进行大清洗,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于是借于阗兵的刀来行酷烈之事。
他对此没什么感觉。
背黑锅嘛,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圣人不提,他也打算在疏勒好好折腾一番。而且听圣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疏勒城内外的财货他可以取一部分,作为出兵的费用,但粮食、牛羊一定不能动,并且要尽快组织生产——五六月份夏收后,西域百姓一般还会种一季杂粮,九月中下旬收获,这件事一定要抓紧办理,实在不行,你们自己军屯也要把这批粮食给种上。
极端重视粮食,财货则可以部分放手,这就是圣人的态度。
当然,财货似乎也不能白拿。
传旨的中使还提了另外一件事,即圣人打算在于阗置安西镇军一部,需要于阗国提供土地、军营和部分粮草。
对于这件事,李圣天心中不太舒服,但又无可奈何。
前唐之时,于阗就是安西四镇之一,驻有数千唐军,主要用来防备吐蕃。
如今吐蕃早就四分五裂,不成气候了,大夏居然还要在于阗驻军,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圣天心中清楚,这支军队防的不是别人,就是于阗。
对这件事,李圣天也与群臣商议了一番,众议皆以为不可违逆大夏。李圣天心中无奈,最终同意把近年来陆续有人开垦的尼雅绿洲拨给安西镇军,作为他们的驻地和屯垦地。
所谓尼雅绿洲,位于后世和田地区民丰县境内,为古精绝国所在地。
大概在晋末、南北朝时期,精绝国面临着两件大事。
其一是因为地处丝绸之路上,较为富裕,因此遭到苏毗人的反复入侵,无法抵挡,于是举国搬走。在后世出土的文献中,屡次提到精绝国遭到苏毗人掠夺,百姓大量逃亡的事情。
其二是尼雅河水量逐渐减少,不但令其交通价值大打折扣,就连农业生产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两个原因交织在一起,最终尼雅绿洲被废弃。
但在最近百余年,尼雅河的水量有所增大,降雨也明显增多,渐渐有人过去开垦了。于阗国内也有重新恢复尼雅绿洲的打算,并派了几百户百姓过去耕作,粗粗有了成果。
将这块地盘交给夏人,不知道他们能否满意?
李圣天心中没底,因为他不知道安西镇军会派多少人驻扎过来。
在他看来,尼雅绿洲目前的情况,可能只够养活一万多人,最多两万,夏人不一定会满意,因为真的有点少。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还可以商量嘛。大不了,从别的地方转运一批粮食过去,便能养活更多的人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清洗喀喇沙,拷掠财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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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九日,屯驻在姑墨州一带的大军陆陆续续开始南下,邵树德还在城外转悠。
“朕之前担忧没有足够的镇兵人选,现在发现,神武、金枪、广捷、平卢、横野等军将士踊跃响应,兵众已然充足。”行走在杂草丛生的农田里,邵树德欣慰地说道。
“此皆陛下之威。”杨爚赞道。
他这话倒不是拍马屁,而是真话。
圣驾虽然离了京城,由太子监国,但去年攻灭高昌回鹘的消息传回去后,一下子浇灭了大部分想搞事的人的念头。
真的没办法啊,邵贼他一直在赢啊。威望隆着,把憋着一股劲想造反的人给死死压着,让他们不敢动弹。
开国十余年了,有些造反积极分子的胡子都白了,再拖下去,拄着拐杖造反么?
此次思浑河之战,前后斩首两万余级,攻占疏勒已成定局,又收服了热海突厥,八剌沙衮的奥古尔恰克也没多少选择,臣服是必然的。
这个消息传回去,你猜那些想造反的人有多绝望?
这是什么?这是人心,这是大势,这是威望,很多时候可抵十万大军!
造反?造个锤子!
再说回那些杂牌兵将。龙虎军朱延寿部在云南东征西讨,仗打个不停,然后还经历了不止一次疫病,人员损失严重。班师途中哗变,最后被朝廷使者联合朱延寿给劝服了。
这么好说话,为何?因为形势不对啊。你即便在云南、湖南、黔中等地占据几座城池造反,你猜有几个人响应你?没有人响应,造反部队就是孤军,是没法长久坚持的,最终只有覆灭一途。
这么一来,对于杂牌部队来说,其实没多少选择。
按照最新传来的消息,金枪军有一半人愿意在大理、腾州、姚州、昆州、嶲州、曲州六地当州兵,这部分大概是八千人。
枢密院又询问神武军,该部尚余一万六千余,大概有九千人愿意到上述六州当州兵。
两军剩下的一万五千人整编为新的金枪军,王绾年迈,自请致仕,由柴再用统领。
安西第二批镇兵组建在即,枢密院询问了该部,有三千人踊跃报名,目前已集中至洛阳整训。剩下的一万二千步骑,将在明年开往辽东驻守,相信再折腾个一年半载,这些人就坚持不住了,最终会屈服。
安西镇军还在天威军中招募了三千人。去掉这部分后,天威军还剩两万,明年年初从辽东返回内地休整,最终也会一步步处理掉。
拿捏降兵,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方今天下,只有圣人有这个威望。
“武夫们现在对朕是服气的,但又没完全屈服。”邵树德指着远处正在地里忙活的军士,说道:“侍卫亲军愿意屯田,武夫们却不愿意。”
自汉以来的军屯传统,在安史之乱后丢了,殊为可惜。
五月抵达龟兹后,邵树德就下令侍卫亲军在训练之余,清理农田中的杂草、石子,疏浚沟渠,做好军屯的准备。
五月以来,他们只全军集结出动了一次,随后便后撤回了姑墨州,继续清理农田,展开军屯行动,给三万余亩农田种上了粟米、大麦和高粱。九月收获时亩产多半惨不忍睹,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熟地都是从生地一步步种过来的嘛。
“陛下可是要在姑墨大举屯田?”杨爚问道。
“这是个好地方。”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从姑墨向东北方走五百里,可至龟兹;往西南走大约千里,可至疏勒。前唐有安西四镇,朕意欲设安西四镇,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可为国朝四镇,各置镇军。”
“高昌怎么办?”杨爚问道。
“高昌是正州,但又是新得之地,且在安西诸府州之中,户口最盛、资粮最多,故置镇兵六千人守之。”邵树德说道。
“焉耆暂时只有两千府兵,兵力寡弱,亦需高昌镇兵援应。”
“北庭有事,高昌有大大小小八条道路可翻越天山,进入庭州地界,援应起来也非常方便。”
“故高昌委实是一处要害之地。至少在最近二十年,这六千镇兵是省不掉的。高昌若出了乱子,朕在西域的一切谋划皆成空,这里乱不得。”
“圣人所谋,当真深远,臣不及也。”杨爚拱了拱手,赞道。
刚刚打赢了萨图克,圣人就在尝试恢复西域的军事存在了。
按照圣人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将立足实际,前期以高昌为核心,打造一个辐射西州、尹州、庭州、焉耆府乃至更远的清镇一带的军事体系。
毫无疑问,这套体系是针对北疆的。
盘点一下家底,大概有驻扎高昌的安西镇兵六千人,庭州清镇府兵两千人、焉耆府兵两千人,总共一万。稍稍有点单薄,不过庭州、焉耆府的州兵体系也会慢慢完善起来,未来如果资粮稍稍充裕一些,还可往这两地移民,再恢复一两个军镇也不是不可能。
以夏军威慑蕃人部落,以蕃人部落作为事实上的第一线边防军,这是唐时就有的老方略了,现在仍然是十分适合的,成本最低、效果最好,没理由不用。
而在南疆方向,应该就是以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四镇作为镇兵驻地了。
如果能够做到,体系还是很牢固的,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是资粮严重不足,除于阗外,龟兹、姑墨都有点残破,尤其是后者,被杀得太狠了,将来还得从中原移民填充。
疏勒这次也元气大伤,至少青壮年男子的损失极大。目前战事远远谈不上结束,将来能剩多少人,不太好说。
简而言之,南疆的问题远比北疆棘手,这大概是圣人在姑墨实行军屯的主要原因。
“朕想做的事太多了,但短时间内都未必能见到成效,只能给后人打好基础了。”邵树德叹道:“走吧,回去喝两杯。喝完之后,咱们也该上路了,去疏勒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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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教化与态度
五月最后一天,邵树德留郑勇留守姑墨,自领大军三万余人南下,前往疏勒。
他走得并不快,一路上看到屯堡烽燧,还会停下来看看。
这些多半都是遗迹了。
后世有学者研究西域历史,得出一个结论:高昌、龟兹、于阗等地“汉字的通行与否主要取决于政治力”,一旦政治力衰退,汉语、汉字便会随之消失。
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西域,与河陇一样,强力推行吐蕃化。但他们统治的年头不长,很快就被逐走,回鹘开始控制西域。
在回鹘汗国覆灭之前,因为政治中心在漠北,他们在西域主要实行羁縻统治,任用当地的官员。从后世出土的资料来看,当时汉字、回鹘字公文都有,汉字居多。
回鹘汗国覆灭之后,庞特勤西迁,其众二十万,再加上高昌回鹘,总计三四十万回鹘人,极大改变了西域的人种构成。且因为他们的统治中心迁到了高昌和龟兹,故不再羁縻统治,而是直接管理,这造成了西域的普遍突厥化。
这一段时间出土的资料,汉字就极少了,回鹘语公文慢慢占据主流,汉人本来人数就少,在长达七八十年的时间内,慢慢被突厥化,与河陇的汉人逐渐吐蕃化一模一样。
而河陇的汉人数量还是比较多的,远远超过西域,就这都被吐蕃人同化了大半,形成了嗢末这一庞大群体,安西什么情况,可想而知。
遗迹之中,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数量最多的便是朽烂的箭簇、矛杆,破碎的瓦罐、瓷器,以及一两件家用器物,从残片上看,写的竟然不是回鹘文,而是突厥文。
这片区域,远离中原文明真的太久了……
“一切都需要重建,不光是军事体系。”邵树德看着一个充满突厥风格的碎碟子,说道:“教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可以让人记得自己的本源,也可以让人忘记自己的本源。伊、西、庭三州的经学,断不可废。今年来了多少经学生?”
“陛下,四月的时候,已经来了八十余人。七八月间,还会有七十多人抵达。”于越偰元助禀道。
“你去庭州看过,那边的学校开办得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朗朗书声,已有几分华风韵味。”偰元助回道。
“朕怎么说的?实事求是!”邵树德有些不满,道:“你听听你回的话,尽给朕扯淡。几所学校?几个学生?几个教谕?说了吗?一个都没有。”
“金满、轮台二县各有一所经学,总计十六名学生。”偰元助脸色一白,回道。
“这还像点话。”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时间仓促,学校少、学生少,朕可以理解,并不会怪罪你等。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糊弄朕,就不应该了。以后奏疏、问对,不许写这些大而言之的内容,要言之有物,罗列数字,让朕看得明白,心中有数。你以后专管治学、教化之事,其他的勿要操心。”
“遵旨。”偰元助低头应道。
廉祐在一旁看着。
今上可真不好伺候啊。你说那些描绘美好图景的话,他根本不听,只要数字,而这东西又比较难糊弄,还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实在麻烦。
“这些荒芜的村落,廉卿你觉得该怎么办?”邵树德又看向廉祐,问道。
“可驱使当地百姓,粗粗整饬一番,待镇兵家人抵达后,授田耕种。”廉祐答道。
邵树德说道:“朕命你为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四镇营田使,把这事办好。其余蕃部民政事务,仍然不能落下。”
“臣遵旨。”廉祐应道。
理蕃院目前有五位梅录,分别是他、偰元助、阿啜、庄约和龙思同。
在姑墨州的时候,圣人已经明确了理蕃院和政事堂的权责界线。
简而言之,正州的编户百姓归政事堂管,部落百姓归理蕃院管;军镇、羁縻州的百姓,无论蕃汉,都归理蕃院管。
而他们五个人之间的业务划分,如今看来也渐渐明晰了。
在去年的时候,草场纠纷、刑狱司法、户口清查、赈济灾民、考学治学、种田放牧之类的民政事务,一直由他和偰元助二人共管。
现在特别明确,民政事务由他管辖,这相当于汉地的户部尚书了。而偰元助,大概只能分管教化、考学之类,有点类似礼部尚书。但汉地的礼部尚书权力很大,理蕃院的这个假礼部尚书就难说了,毕竟现在制度没那么完善,看不清楚。
龙思同负责刑狱裁决之事。
庄约、阿啜二人分管财税,前者主要管用钱,后者管收钱,分工不同。
至于蕃兵,则由萧阿古只、仆固大悲奴二人共同管理。
事到如今,他们也看出来了,圣人在试图改革、完善理蕃院,并从西域这边做起。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衙门一旦改革,而且是彻底性、颠覆性的大改,原本的很多职位就做不得数了。
理蕃院本来就没几个人,大猫小猫两三只,跟个清水衙门似的。现在这么一改,实权大增,其职位做起来已经很有滋味了。
这个时候,谁经常在圣人身边转悠,最先获得他的青睐,就能占个好位置。毕竟他是开国皇帝、无上可汗,他有足够的威望提拔谁、贬黜谁。
留守洛阳的理蕃院的官员们,这会应该肠子都毁青了,很多好处没他们的份了。说完这两件事,邵树德又喊来了庄约、阿啜二人,道:“七月中,碛北、碛南诸部会送一大批牲畜至北庭,你俩要做好准备,即便不能亲赴庭州,也要派人交割好。养完膘后,驱赶南下。”
“遵旨。”二人一齐应道。
邵树德与杨爚对视一眼,他们一起琢磨出来的这个小“汗庭”是越来越有模样了。试点完毕之后,将来要总结经验教训,做好与理蕃院其他部门以及北衙枢密院的对接、融合。
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和政事堂、南衙枢密院,两套班子、两套人马,并行不悖,共同构成了大夏帝国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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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邵树德抵达了疏勒。
进城之前,他仔细欣赏了一番这座城池。
城周大概十里的样子,其实不大,在中原州城之中算小的。甚至比起焉耆、龟兹二城,疏勒也远远不如。可见在前唐之时,疏勒镇大概是安西四镇中,最没存在感的一个了吧。
杨亮、李嗣源、李圣天、慧照法师、拔塞干、苏农等蕃汉官员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听闻法师去了阿图什,可有所获?”邵树德走到慧照法师跟前,笑问道。
法师看了一眼这个威震西域的大朝天子,听闻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但却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威风凛凛,让人不敢多看。
“回陛下,未能捉拿萨图克、萨曼尼二人,实为憾事。”慧照法师双手合十,说道。
邵树德已经知道这事了。
萨图克、萨曼尼二人奔逃而回,听闻于阗大军近在咫尺之后,连疏勒都没敢回,直奔阿图什而去。
到了那边,刚想休整一番,突厥轻骑又至,于是再度西奔,往拔汗那旧地而去。
苏农率数百骑尾随,半途遇到了部分吉哈德分子,猝不及防之下,损失了百余骑,狼狈而退。
西边局势暂时稳定了下来。吉哈德们得知喀喇沙已丢,心中怨愤,扬言要召集更多人东行,传播造物主的荣光后,便一溜烟跑了。
于阗僧兵占领了阿图什大庙,将庙里的人屠戮一空,随后将各种充满造物主元素的东西拆毁,财物搬走,行事十分酷烈。
“在庙里发现什么了吗?”邵树德问道。
“有许多书籍、财宝。”慧照法师说道:“经书已被烧毁,剩下的有关西域风物、地理之类的书籍,贫道妥善保管了起来,正欲将其与缴获之财货、粮草、牲畜一起,献予陛下。”
“甚好。”邵树德赞道:“那座寺庙及附属田地,朕就赐予法师了。法师可遣人至此开枝散叶,也是一桩美事。”
“谢陛下隆遇。”慧照法师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又道:“还请陛下赐寺名。”
“就叫同光寺吧。”邵树德说道。
说完,又看向李圣天,道:“李卿两番出兵,一克龟兹,二克疏勒,功莫大焉。”
李圣天微微有些尴尬。
打了两趟太平拳而已,斩首没多少,财货、奴隶倒是捞了一堆。他很年轻,脸皮还不够厚,此时听到圣人的赞誉,分外不好意思。
“都是微末小功罢了,当不得陛下赞誉。”李圣天老老实实地说道。
“何必自谦?南疆有李卿,诸事无忧矣。”邵树德哈哈大笑,拉着李圣天的手,又问道:“葱岭守捉城怎么回事?”
“有小股贼人袭扰,臣已遣兵将其击退。”李圣天答道。
他派了两千人去占领葱岭守捉城,刚刚抵达的时候,就遇到了数千蕃骑黑压压地过来,将其围困。还好消息传了回来,李圣天又从疏勒调拨一万步骑前去解围,贼众见兵而退。
“都是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波斯在悬度山以北有很多羁縻部落。这些蕃骑,应该是受人蛊惑,以为喀喇沙大乱,想过来捞好处的。见到我军严阵以待之后,知不可为,便退走了。”李圣天说道。
“你觉得他们是受何人蛊惑?”
“八成是波斯人了。”
“拔汗那那边,可有动静?”
“暂未见到。”
邵树德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了。
喀喇沙离拔汗那太近了,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他们再迟钝也得到消息了。更何况,萨图克这人在起事之后,多半与波斯人有所勾连,这从他仓皇西奔就能看得出来。
波斯人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大夏这个将势力扩展到西域的王朝呢?
第二十八章 草原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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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欲匆匆来到了喀喇沙。
时隔数月,他几乎不认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了。
村庄、驿道、树林附近,到处是挎刀持弓的突厥骑兵。仔细一看,原来在劫掠乡里。
听闻于阗人已经劫过一遍了,突厥人又来,老百姓还能剩下啥?就这,还美其名曰“征粮”。
敦欲的脸色有些难看。
路过某个村庄的时候,正遇到一辆马车。车内装得满满当当,上覆苇席。
敦欲眼尖,看到了几双脚从苇席下露了出来。
原来装的是尸体。
他感觉自己有点上头了,自家的都城,结果被外人如此祸害,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但他很清楚,如今不能与夏人翻脸。甚至在可见的将来,他也无法翻脸,没这个能力。
如今该做的,是尽可能取回自家的都城,哪怕是个被人祸害得残破不堪的都城。如果做不到,那就说服夏人一起出兵,在西边占得更多的好处。
进入喀喇沙城的时候,达干阿里骨、林牙火山奴二人出来迎接。
对这两位出身高昌的夏官,他没有太多的亲切感。
先不说高昌回鹘与安西回鹘之间的旧怨,就说两者之间的生活,差异也是巨大的。
高昌回鹘太“唐”了。
城市建筑像唐朝,军队像唐朝,制度像唐朝,甚至就连饮食、衣物,都杂糅了太多唐朝元素。或许,沾染了农耕习俗之后,都会慢慢变成这样吧。
反观大回鹘国,这几十年越来越突厥化,这固然让敦欲有些不喜,但突厥总比唐朝更让人亲近吧?
“小王子先去宾馆住上几日,等候陛下召见。”抵达宾馆大门时,火山奴说道。
“这地方,小王子应该很熟悉,离王宫不远,天天都能见到。”阿里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敦欲看了眼王宫,问道:“圣人住在宫里?”
“不,圣人住在萨图克家。”阿里骨说道:“小王子请吧。”
敦欲踌躇了下,从随从手里接过两个袋子,分别递到二人手上,道:“如果可以,还请二位多多帮忙。军情紧急,我必须尽快见到圣人。”
阿里骨、火山奴二人犹豫了下,终究没敢接,推了回去。
他们知道,看那沉甸甸的模样,里面装的多半是波斯流通的金银币,不少钱了。但他们现在真的不敢收,有些事也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波斯国中有叛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错过这次,待波斯缓过来,可就没那么好打了。”敦欲有些着急,又把袋子推了回去。
他说的是实情。
父亲带兵突入拔汗那境内后,听闻喀喇沙已为夏军攻克,长叹数声,大掠一番后,便带人撤回了八剌沙衮。
而也正是这次出击,让他们父子看到了波斯强盛表面下的虚弱,再一拷讯俘虏,顿时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他现在急着把这些消息告知大夏天子,然后说服他们共同出兵。
那样的话,即便没法索回喀喇沙,只要能在西边占得更多好处,比如拿下怛罗斯,也是值得的。
阿里骨、火山奴二人见敦欲这样,吓得退后两步,客气地行了个礼后,匆匆离去。
敦欲叹了口气,落寞地回到院内,将行李放入房间。
几位随从与他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我出去走走。”敦欲烦躁地站起身,道。
******
敦欲来的时候,邵树德其实在城外巡视。
“《唐六典》记载,疏勒总计七屯军田,都在这赤河流域了吧?”邵树德指着一片空出来的村落,问道。
唐代屯田分两种。
一种是司农寺主持的,由罪人、奴婢耕种的田地,20顷以上、30顷以下为一屯。
一种是军队屯田,50顷为一屯。
疏勒的军屯田地有七屯,也就是35000亩。
规模最大的军屯在龟兹,总计二十屯,也就是十万亩,平均岁收26万多石,产量是非常高的,甚至已经足以供应整个安西四镇驻军的军粮——赏赐还需从内地输送,张籍曾有诗云“应驮白练到安西”,说的便是这回事。
“陛下,据长安档籍所载,应是在那一片。”杨爚一会看看手里的地图,一会看看那边的河流、田地、树林,有些不太确定。
“管他哪一片!”邵树德说道:“离城池近就好。朕的好儿郎远赴西域,本就不容易了,总不能发配到荒山野岭去吧?那个村子——”
“大宝于阗王纵兵劫掠,杀伤甚多,已然空了。”杨爚说道。
“真是胡闹!”邵树德有些恼怒,道:“明日下旨申斥一番,再发安民布告。胡闹得够久了,该收收心了。唔,村子空出来了,不能就这么浪费。给洛阳传旨,第二批安西镇兵三千人,可以出发了。第三批三千人,发至长安整训,重阳节后出发。这两批六千人,尽数安置到疏勒。家人情愿跟随的,亦可一同前来。每兵授田二十亩。”
“陛下,这就要十二万亩地了。”杨爚提醒道。
“疏勒还剩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不足六万。”
“有点狠。”邵树德含湖地说了一句,随后又道:“土地还是够的。实在不行,将一批不太可靠的人定为贼众党羽,贬为奴隶,想办法弄走。”
“是。”杨爚应道。
论起“狠”,谁又能和圣人比呢?
邵树德又看着那些田地、河流,比较满意。
南疆的人口承载能力有限,主要生活在绿洲附近。
李圣天说于阗户口二十万,出兵五万。邵树德当时不置可否,但知道这厮在吹牛。
三万于阗大军,就已经是极限了,以此倒推,绝不可能超过十五万——历史上于阗攻打喀喇汗时期出动三万多人马,那时其人口才有可能突破二十万。
喀什的条件并不比于阗差,甚至更好,即便多了六千户镇兵,也没有达到人口极限。毕竟历史上明朝时期,只剩下南疆(不包括焉耆)的叶尔羌汗国,因为与蒙古人连年战争,户口减少,当时还有五十万人呢。
土地,这都不叫事,难的是如何让新移民度过最初的一两年。这是需要投资的,更准确地说,需要消耗粮食。
北方草原在七月中将会送几十万头牛羊过来,养好膘后,可分批南下,大大缓解粮食的紧缺。
但怎么说呢,还是要尽可能多储备些粮草。
邵树德的目光又投向了西边。
良久之后,悠然道:“近日拣选使者,过葱岭南原,前往拔汗那。”
“请陛下明示使者任务。”杨爚说道。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道:“斥责波斯总督,质问其为何勾连回鹘,乱我疆土。”
“遵旨。”杨爚应道。
******
邵树德抵达疏勒后,仿佛激活了某个按钮一样,从高昌到疏勒这条三千里的驿道上,人员、车马往来频繁。
留守高昌的人员在宫廷侍卫的护送下,开始向南转移——圣驾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到了月底,甚至就连商徒都出现了。
这些嗅觉敏锐、胆大无比的人,为了利润,什么事都敢做。以至于邵树德都打算把缴获的回鹘王宫、府库内的财宝,尽数发卖给商人,让他们想办法运粮过来。
六月二十七日,巡视完毕的邵树德回到疏勒,在萨图克旧宅召见了敦欲。
“拜见大夏天子。”敦欲直接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起来吧,见朕无需跪的。”邵树德和蔼地说道。
敦欲告谢,坐到了一张绳椅上。
“朕闻你父退兵了?什么原因?”邵树德问道。
“波斯总督名唤依思麦尔者,贿赂了热海突厥、葛逻禄人一批金银。诸部又已饱掠,无心恋战,便退走了。”敦欲回道。
这话,邵树德信了七八分。
游牧民族确实是这德行,抢够了就走。如果没出什么雄主一统各部的话,他们未必有侵占某地,将其长期据为己有的想法。
同时也可以看出,奥古尔恰克的号召力确实不太行了,各部落有些不太买账。
“拔汗那本为回鹘国旧地吧?被波斯人夺走二十年了,就没点想法?”邵树德问道。
“父汗还是想重夺旧地的,无奈各部首领不成器。每每提及此事,都推三阻四。”敦欲说道。
“八剌沙衮能出多少兵?”
“五六万骑还是有的。”
邵树德默默估算了一下人口。
一般而言,游牧民族喜欢用帐为单位。理论上来说,每帐出一丁。但大多数时候不会全员出击,五六万骑,大概有四五十万人口,极限征兵,当在十万骑以上。
怪不得波斯只能击败回鹘国,却始终无法将其消灭呢。
从怛罗斯到八剌沙衮并不太远,二十年了,波斯就只满足于将其驱逐,不令这些游牧民族深入其腹地劫掠。偶尔犁庭扫穴一次,正面打赢了,但却无法占领,最后只能撤退,夺下来的土地又被回鹘国地方军阀、部落首领收复。
“拔汗那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村落很多,遍地是农田、葡萄园,当地人挖了很多井渠,浇灌田地,盛产小麦、大麦、葡萄。”敦欲不明白邵树德问的是哪方面,只是随口一答。
邵树德则仿佛被击中了。
“说起来,朕还是草原大汗呢。”他突然之间一笑,道:“年年带着汉兵打仗,草原上厮杀的手艺,却有点生疏了。”
“陛下……”敦欲有些不解。
“你还不够格。”邵树德不客气地说道:“让公驼王来见我,就说有大事相商。”
“再传朕的旨意。”邵树德转头看向杨爚,道:“碛北诸部蕃兵,至北庭后,不要急着回返。北庭、安西诸蕃部,征调兵马、牛羊。”
“陛下这是……”杨爚问道。
“自然是做草原勇士最擅长的事情了。”邵树德哈哈大笑,仿佛有些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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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一发
高昌走了一批人,又来了一批人。
一开始来的多是官员、工匠、经学生之类,稍事休整之后,很快分散到了各州。
第二批抵达的则是安西镇兵家属。
他们历尽艰辛,从河北、河东两地,经河西走廊,抵达了高昌县——本唐前庭县,宝应元年更名,高昌回鹘改为高昌,今因之。
他们不会走了,就地安顿下来,今后就在这个地方定居。
几乎与他们前后脚抵达的,是高氏兄弟所在的押运肉脯、茶叶、奶粉、布匹之类的补给品的队伍,这是专供宫廷使用的。
交割完货物后,他们就要走了,返回洛阳之后,换下一批人输送物资。
临行之前,他俩见了见姐姐高柔。
高柔过几天就要南下了。
圣人首批接走了蒙氏,这让她有些不开心。
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在洗澡沐浴的时候,会看着自己饱满的身躯发呆,不明白圣人为何迫不及待要那个亡国太后去服侍,而不是选她。
不过在三天后,她与偰氏、耶律氏等人也要南下了。廉氏还走不了,因为她在去年腊月怀孕了,肚子已经挺得老高,留在高昌待产。
曾经喧嚣一时的高昌冬宫,眼见着就要变得冷冷清清。
这个天下,终究是围绕某些人转的,在他们彻底失败前。
“阿姐,我想求个外放,高昌这地方,你觉得可还成?”高崇龟问道。
“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高柔有些奇怪,道:“高昌你也来了几日了,觉得如何?”
“天有点热,与老家那边完全不一样。”高崇龟说道。
“前唐之时,都是发罪人来这边屯田,你觉得是好地方吗?”高柔又问道。
“还不如辽东,但是——”高崇龟有些踌躇:“也只有这种大家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才有机会啊。高昌镇兵刚组建官位甚多,若不抓住这机会,以后怕是难。”
他在宫廷侍卫之中,只是个队正,弟弟高崇年是队副,就这还是看在姐姐枕头风的面子上,不然这会也就是普通侍卫罢了。
当宫廷侍卫然后等外放,其实是一条不错的门路。
圣人经常带着侍卫们讲武操练,对他们非常熟悉,比较信任,外放的机会多。
如今西域正在重建军事体系,不光镇军有机会,州军的机会同样不少。而且因为是边疆西陲,条件艰苦,也比较危险,因此容易获得超阶提拔,完全看伱怎么选择了。
“你若在留在京中,阿姐多在圣人耳旁吹吹风,提拔的机会肯定是有的。将来给你俩说门好亲事,也不是什么难事。”高柔看着弟弟们,说道:“若去了安西,很多事情便没那么方便了。”
“阿姐不用说了。”高崇龟定定地想了许久后,道:“国朝升官,首重战功。若没能建立功勋,说什么都不管用的。阿姐你与圣人同床共枕,当知我所言非虚。”
听到“同床共枕”四字时,高柔脸一红。
“我要想法子外放,留在安西建立功勋,阿姐你等着。”高崇龟下定了决心,说道。
“兄长你去哪,我也去。”高崇年说道:“不过可不可以去更西边?焉耆、庭州还没州兵呢。高昌这边太热了,夏天受不了。”
到底是白山黑水出来的人,实在耐不住高昌的夏天。
火辣辣的阳光之下,到处是刷成白色的房屋。即便这样,也热得让人发慌。当地人甚至都在房子底下挖地窖,夏天尽量往地下住,可见一斑。
“你们既然这样想……”高柔叹了口气,道:“阿姐也不好多说什么。等以后有了机会,阿姐再向圣人吹吹风,把你们弄回来。”
高崇龟、高崇年兄弟闷闷地应了一声,显然有些不自在。终究还是靠关系,不是凭自己本事,这太让人羞耻了。
与高家兄弟一起来的少年们刚刚住进了军营,领了一身军服,诸般器械,还没玩两天呢,就被军官带了出来,去收割田里的小麦。
大伙有些懵,但迟疑了一会后,还是接受了。
前阳关镇遏兵马使、现天武军都虞候索衍看着这些顺从的兵士,自以为得计——天武军,是圣人亲赐的军号,由赵王邵嗣武担任军使。
愿意干这些粗笨活计的兵可不多,也就新来的人好说话。没当过兵,没受过军中旧习气的熏陶,支使起来就是方便。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你干过一次杂活之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地里的麦子长势很好。下田亩收不会低于八斗,中田铁定在一斛以上,甚至一斛二斗,上田亩收当在一斛五斗到两斛之间。
高昌的土地并不贫瘠,这里缺的是水。而只要有井渠灌溉,收成基本都能得到保障。
两千新兵弯着腰,挥舞着大镰,将一捆捆的麦子割倒、捆扎起来,放在田埂旁。
另有一些人拉着马车过来,将一捆捆的麦子装车拉走,脱粒、扬尘、晾晒一条龙。
大伙忙得热火朝天,仿佛忘记了此番西行的目的。
收完麦子的田地里,妇人、小孩走了进来,弯腰捡拾起遗留在田中的麦穗。
这些地现在还是官田,但事实上早已分出去了。
收完这茬粮食后,他们这些镇兵家属就可以过来认领各家的田地。接下来,或直接开种冬小麦,或等到明年正月下旬、二月初的时候种大麦,或者再等等,到二月底的时候种春小麦……
随你自己心意,爱怎么种怎么种,从今往后,这就是私田了。
镇兵是职业武人拿的钱不如禁军多,大概只有七八成的样子,但也足够生活了。家人还分了地,就在各处军营、城镇附近,有新修的井渠灌溉,勤劳一点的话,每年能打不少粮食。
如果有了空闲,再把自家宅院改造一下,平整出一些菜畦,弄一处葡萄园,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唯一的缺憾就是夏天太热了。
但怎么说呢,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夏天那两三个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至少冬天比较暖和啊。
中原要到春社节过后才会春播,这里有时候元宵节前后就能春播了,最晚甚至可在十月底收最后一茬粮食,农田利用率极高。只要能维持得住地力可劲种就是了。
六千镇兵及其家属,总计两万八千余人,就此在西州诸县、军城安下了家。再加上重新普及的驿站体系,迁移而来的工匠、文人、官员、商徒等各色人等,在一年的时间内,西州的人口结构得到了极大的改变。
现在这总计一万七千户人口中,中原移民已经占到了四成以上。考虑到他们是统治阶级,以及高昌本就相对“唐化”,随着教育的持续推行,这里的面貌会一点一滴地改善,最终成为大夏经营西域的核心——至少在前期这二三十年,高昌的地位无法动摇。
而在高昌东面还有个小一号的“高昌”,即伊州。
在去年经历大战之后,伊州的人口一度跌到一千四百余户,与荒无人烟也没什么两样了。
邵树德钦点了他的好女婿、前直沽令赵凤出任伊州刺史,管理伊吾、纳职、柔远三县。
因为资源多供给西州了,伊州这边明明离中原更近,但各项工作进展极为缓慢。
赵凤到任后,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恢复农业生产上,直白点说,就是种地打粮。
至于修造井渠,暂时没这个必要。伊州是经历过战乱的,人口锐减,现有可灌溉耕地都种不完,没必要再浪费人力物力,把老的井渠系统修缮一番,就足够用很久了。
到了今年二月,三百户沧州移民抵达伊州,定居耕作。
年底的时候,还会有三百户瀛州移民抵达伊州,勉强将本地户口恢复到两千。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任务都是种地、种地、还是种地,尽一切可能出产更多的粮食。不需要支援前线,能抵消部分途径伊州的移民、军队的递顿支出,给河西、陇右百姓减轻一点负担就可以了,要求真的不高。
“咚咚咚……”远处有人敲响了鼓声,那是聚兵的信号。
割完麦子的天武军士卒正坐在田埂上喝水、闲聊,听到之后,立刻起身,前往军营集结。
校场上已经来了许多人。
军官们大声喝骂着,让这些新兵蛋子赶紧列好队,遇到动作磨蹭的,直接拿鞭子抽打。
可怜这些少年,原本也是心高气傲的。来了西域之后,又是干农活,又是被打骂,想象中的斩杀贼人,追亡逐北,迎接万众欢呼的场面一概没有,别提多失落了。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吧。
五千余名追逐功名荣耀的少年很快就列好了队。不一会儿,索衍亲自带着的那两千人也赶来了。整整七千三百人,鸦雀无声,等待上峰的命令。
索衍先与前来传令的枢密院官员寒暄了一番,然后站到高台之上,道:“圣人有令,天武军即刻开拔,发往清镇归建。”
天武军目前有一万二千余人,除眼下这七千余外,还有五千在清镇驻扎,日夜操练,有时候还出去清剿一些马匪。
这五千人的来历也很简单,就是邵树德去年交给儿子的那一万一千步骑。在邵嗣武的统率下,他们镇压过造反的部落,追击过葛逻禄、突厥、回鹘,在天武军组建之前,这部分人还剩八千多。
邵嗣武询问过这些人,最后大概有五千人愿意留在西域,成为天武军士卒。剩下三千多人,没什么好果子吃,邵树德将他们并入了金枪军,今后就各处轮戍吧。敢造反,就派禁军屠戮光,不敢造反,就继续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相信有他们做活生生的榜样,今后各路杂牌也会把招子放亮点了。
上峰询问你的意愿,那是看得起你,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直接拒绝,那就没办法了。
五千老兵搭配七千多新兵,好好整训一下的话,战斗力还是可以维持在一定水平上的。多打几次仗,靠胜利多建立一些信心,战斗力还能提升一大截。
索衍宣布完命令后,没有废话,立刻让各指挥、各营主将带着各自的人回去收拾行李,带好器械、粮草,今晚连夜出发。
他方才了解过了,这次出兵,并不是哪里发生了叛乱,而是要主动出击。至于目标是谁,使者没说,但索衍能猜到几分,莫非是去打葛逻禄人?只是,那帮穷鬼有什么好抢的!
但军令已下,没什么好说的,听命行事就对了。
无论打谁、抢谁,他都没意见,重要的是有仗打!
第三十章 第二发
七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有第一批牛羊杂畜抵达北庭了。
初五,朱瑾率部北上接应,见到了铺天盖地的牛羊和骑兵时,十分震惊。
他震惊的不是这壮观的场面,事实上早在去年就见识过了。他为这些牲畜的瘦弱程度感到惊讶,再让它们跑上一千里,风一吹就得倒毙。
赶路也赶得太急了!
“朱将军!”拔野古远远看见朱瑾,单骑上前,大声招呼。
对猛将兄,他从来不乏尊敬。哪怕他年纪大了,依然不可小视,真打起来,人家很可能三两下就解决了你。
“这些牛羊……”朱瑾拿马槊指了指,说道。
“大汗在西域用兵,所费甚多。我料那些穷鬼家里也翻不出二两米,故紧赶慢赶,带着首批牛羊过来了。”拔野古说道。
朱瑾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说得好听,怕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急着赶过来吧?偰元助、廉祐、阿啜等幸进之辈,骤登高位,消息多半已经传回草原了。这厮看样子也是有上进心的,急着赶到圣人面前献媚,亦不无可能。
“带了多少人过来?”朱瑾问道。
拔野古一愣。不问带了多少牛羊过来,而是问带了多少人?难道圣人要征兵?可为什么征兵呢?吃了败仗?
拔野古目光闪烁,试探道:“只带了三千人。大部队还在后面,大概还需要半个月才能抵达北庭。”
“派人过去传令,让他们加快脚步,七月十五之前必须赶到。”朱瑾一挥马槊,道。
“这……好吧。”拔野古唤了两名本家子侄,让他们立刻回去传令。
“记住,牛羊可以晚点到,人要尽快赶至。”朱瑾又补充了句。
两名信使点了点头,飞快离去。
朱瑾带着拔野古一行人前往清镇,于初六早上抵达镇城附近的水泊湿地。
总计十五万头牛羊,部分留在清镇附近集中喂养,部分向东疏散到白杨河流域,部分驱赶向西,在叶叶河两岸放牧。
拔野古等部落酋豪被安排住进了驿站。
驿站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草料库,小山般的干草一捆捆整齐堆放着——没有一点夸张,草料多得就如同山一般高大。
但这般雄伟的草料山,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就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般快速消融着。
一支又一支的部队抵达此处。
他们穿着皮裘,说着变了味的回鹘话以及很多让人听不太明白的语言,带着大量马匹、器械,赶着牛羊、骆驼,在草料库附近休整一番后,继续西行,听闻前往更西边的黄草泊一带放牧,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草料山消耗的速度非常之快,已经到了不得不补充的程度。
七月初八一大早,数百武士骑着马儿,带着数量更多的农人,离开了清镇军城,一路向北。
拔野古看着稀奇,询问驿将道:“这都是什么人?”
驿将够着头看了一眼。
只见密密麻麻的马车蜿蜒向北,车厢里坐满了拿着镰刀的农人。车队两侧,则是全副武装的骑士,挎刀持弓,一路护送。
“还能是什么人?”驿将笑了笑,道:“清镇府兵呗。带着他们的部曲,北上割草去啦。”
拔野古去年隐约听闻圣人在清镇安置府兵,没想到已经落实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周边。
清镇的位置是真不错,前唐时开挖的沟渠已经疏浚完毕,可以灌溉农田了。而那些田地里则种满了小麦,虽然长势不是很好,但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下个月就可以收割了吧?”拔野古感慨道:“不知不觉间,圣人在北庭的部署是越来越完善了。”
“可不是么!”驿将说道:“去岁在清镇安置两千府兵,很多人都觉得太冒险了。一旦被贼人突入,屯垦成果将毁于一旦。不过赵王、符公、朱将军坐镇此地,贼人没来,他们耐不住寂寞,天天去打贼人。先不说捞到了多少战果,单说这清镇,确实安稳了下来,人皆称善。”
“这次圣人召集我等,到底所为何事?”拔野古又问道。
“你不知道?”驿将有些惊讶:“这在清镇不是秘密。这两天看到西行的蕃兵了么?”
我也是“蕃兵”——拔野古暗地里吐槽了一下,点了点头,道:“看到了。一拨数百至两千骑不等,带着许多马匹、牛羊,一路向西放牧。这是去抢草场的吧?葛逻禄人不听话?”
“葛逻禄人不听话倒好了,名正言顺抢了他们。”驿将说道:“不是去抢草场的。军中传闻,要去西边抢波斯人。葛逻禄人这次是帮手,跟着一起出动。”
“那得多少人?”拔野古心中一震,问道。
碛北、碛南蕃部是第二年出征了。去年他们凑了二万人左右,没打太多仗,然后便回去了。今年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数目,带了五十多万牛羊马驼,横穿草原,抵达北庭。
他们这就两万骑了,不敢想象还要出动多少人马。
“北庭人不多,不过朝廷管得严。各个夷离堇手下有多少兵马,大体上都知道。听过路的酋豪说,这次怎么着也得出动两三万骑。”驿将说道:“再算上朝廷经制之军,嗬,动静大着哩。”
“不怕可萨回鹘、黠嘎斯人趁虚而入,劫掠北庭吗?”拔野古问道。
可萨回鹘生活在阿尔泰山一带。回鹘西迁之时没走,后来其中相当一部分被仆固俊羁縻统治。去年圣人走草原,突袭北庭,可萨回鹘被打击得很惨,部落老弱妇孺被抄,拔野古他们也分到了一部分奴隶,故十分了解。
这次西行,他们是遇到过可萨回鹘人的。虽然不多,人家也远远避开,但这终究是个威胁。据奴隶们说,这部分可萨回鹘很可能是被黠嘎斯人控制的,这就更危险了。
“朝堂诸公应该会考虑到的吧。”驿将也不是很确定。
二人说话间,南边的山麓下,又一支七八百人的骑军正在快速通过。
拔野古默默望去,却见这一拨人的行头看起来不错,很多骑士身上竟然穿着皮甲。
“那是阿布思家的兵。”驿将说道:“圣人打了胜仗,赏赐了不少器械给有功将士,阿布思弄到了不少,所以他的人看起来像模像样。”
“打仗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啊。”拔野古感叹道。
圣人所追求的,是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臣服于他,听他号令,以及他的布局不被任何人破坏——就像清镇的两千府兵,带着六千户部曲,安静祥和地种地放牧一样。
而他们这些随征的人,追求的就是财货、牛羊、奴隶了——武器装备也是追求目标之一。
圣人是慷慨的,只要你听从他的号令,在他的指挥下奋勇厮杀,达成他的目的,他能舍弃很多金银财宝,转而赏赐给部下们。
阿布思部就是个典型。
想到这里,拔野古的内心也蠢蠢欲动了起来。
跟着圣人,抢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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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州轮台县郊野,王彦章刚刚狩猎归来。
路过一村子时,看到了一望无际金黄色的原野,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村子他去年来过,当时只有十余户人家,且丁壮多被碛北草原的蕃兵掳走,下落不明。
剩下大概六七十人,老的老,小的小,什么都干不了。犹记得当时遇到的某个孩童,饿得哇哇大哭,他给了两张醋饼,那孩童就拽着他的衣角,想要跟他出去打仗。
真是胡闹!王彦章的嘴角溢出了微笑。
军情紧急,他不打算进村逗留了,而是放慢了马速,顺着村前的土路,一边走一边看。
“这村子住进了不少汴州人。”跟在他身后的辽东府兵们闲聊了起来。
“汴州人如何愿意来这边?”
“想要你来的时候,不来也得来。”
“何止这个村子。前些时日在庭州,沿着山麓,一溜的农田,用着从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灌溉。听农人口音,好像也是河南的。”
“圣人在一步步恢复天山南北的田地,今年秋收后,粮草供给应无碍了吧?”
“差得远呢。咱们回家之前,这里产出的粮食,都不够吃的。”
听到“回家”二字,王彦章心中一动。
去年带着两千辽东府兵随征,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再有半年,也该回家了。
一走就是两年,家中倒是无虞。
区区两千府兵而已,又不是两万、二十万,朝廷还负担得起。
两年下来,他们得了不少赏赐,比如高昌的布帛、北庭的牛羊等等,朝廷发给军票,回家路过北京时,凭票领取相对应的东西即可,足可弥补两年不在家的亏空,甚至还多有盈余。
更有那作战勇猛的人,还得了一两件金银器赏赐。这在辽东可是稀罕物,让人艳羡不已,同时暗暗自勉,接下来若有战事,一定不能落于人后。
“十万铁骑,横扫西域,嘿!”王彦章一夹马腹,走远了。
符存审帐下汇集了各路杂牌兵马,数万人总是有的。扣除掉必要的留守人员,再算上蕃兵,即便没有十万众,也绝对不会少于八万。
八万人,骑着马儿,赶着牛羊,浩浩荡荡进入西边的草原,所过之处,何人能挡?
自回鹘西迁之后,西域得有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游牧军团了吧——庞特勤在焉耆自称叶护之时,即便算上名义上归属于他的高昌回鹘,也不过二十万人,然后就横扫整个西域以及更西边的八剌沙衮、拔汗那等地,开国称制。
王彦章已经得到消息,符存审刚刚得了一个新头衔:北路游奕讨击使。
圣人命他进入突骑施故地,伺机进讨贼人。
具体讨的是什么“贼人”,王彦章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圣人在西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移民屯垦,但这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
讨的如果是穷光蛋,这个买卖就很亏,达不到目的。
那么,圣人要讨什么地方,已经很清楚了。
他们这一路,如果不直插到怛罗斯、白水城这些波斯重镇,就可以判定为失败,捞不回本钱。
仔细想想,还是蛮激动人心的。
王彦章下意识摸了摸鞍袋中的铁枪。年纪大了,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仗,不能留下任何遗憾。
第三十一章 第三发
从六月下旬开始,突厥人就陆陆续续离开了疏勒,返回老家。至七月中下旬,除部分辎重驼队外,绝大部分人都回来了。
热海左近,喜气洋洋,欢欣鼓舞。
“咄禄,给公驼王打仗,收获不小吧?”贺猎城附近,拔塞干仔细欣赏着一匹锦缎,啧啧称奇,待见到咄禄过来后,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问道。
咄禄今年三十余岁,是热海东南部几个氏族联盟的首领,素有骁勇之名,但脑子不太好使,以前跟着高昌回鹘打仗,现在跟着公驼王打仗,但就是看不见无上可汗那伟岸的身躯,说什么好呢?
“收获还行……”咄禄的话刚说一半,眼睛就陷入那匹锦缎拔不出来了。
“怎么样?很不错吧?无上可汗赏赐的,洛阳宫廷御用之物。”拔塞干矜持地笑了笑,转头吩咐仆人准备茶水。
仆人应了一声,很快就在帐内烧起了茶水,其间拆了一盒茶叶。咄禄眼尖,一看就知道是好货。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同。茶叶自唐开始盛行,到晚唐时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相当庞大的产业。因为唐代在域外地区巨大的影响力,唐人的生活方式得到了很多人的效仿,茶叶就是其中之一。
唐时曾有使者出使吐蕃,在帐中烹茶。吐蕃赞普见后,就展示他的收藏品:寿州茶、舒州茶……
其实在那会,茶叶也只在唐的上层流行,不像晚唐那样连下层都开始饮茶。但吐蕃上流社会跟进得很快,可见一直在密切观察着唐人的生活方式,并乐于效仿。
回鹘、突厥也有饮用茶的习惯,不过仅限于上层。咄禄就从粟特、回鹘商人手中买过中原的茶叶,主要产于蜀中、鄂岳,因此他是识得其品质优劣的。
此时咄禄看着仆人拿出的那一串穿起来的茶团,再看看那做工精美的封盒,知道这茶价值不菲——唐时天子乃至公卿官员享用的茶,多用玉盒封装,正所谓“贮元玉合才半饼”,最次的也是“白绢斜封三道印”。
眼前这些茶团装在一个精美的盒中:木制的框架,竹篾编织的轮廓,外覆锦缎。别的不说,那包裹木盒的锦缎似乎就是某种名贵的蜀锦……
咄禄坐到了拔塞干面前,问道:“哪来的?”
拔塞干瞟了一眼仆人,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无上可汗赏赐的。不止这点,还有很多,用五匹骆驼驮回来的。”
“为……为何赏赐?”咄禄问道。
“你是不是傻子?”拔塞干好笑地看了眼咄禄,道:“我们为大汗流过血,死伤了那么多人,得点赏赐怎么了?不是应该的吗?”
话说到此处,拔塞干显摆的心思也淡了。
此番出兵,他与苏农二人纠合了好几个部落,总共出动了一万五千余骑,最终回来了不过一万二千罢了。
最大的损失在于和样磨人的三天缠斗,伤亡大得让人心头滴血,甚至比样磨人还大。
随后便是追击萨图克、萨曼尼二人,遭到波斯吉哈德的突袭,狼狈败退。
被古拉姆冲得那一阵,损失也不轻。
总之,他们是真的流过血,因此无上可汗赏赐了不少奴隶给他们,大部分来自喀喇沙。
财货当然也不少,甚至有大量洛阳宫中常用的物事,做工精美,品质极高,在西域很罕见。转手卖给粟特、回鹘商人的话,能换回不少好东西。
得了这些赏赐,此番出兵才算不上亏,才能让各个氏族的头人满意,维持他拔塞干的威望不坠。
“你们是不是又要出动了?”咄禄问道。
“狗鼻子挺灵的嘛。”拔塞干嗤笑一声,道:“快了。公驼王去了喀喇沙,他一回来,各部就要出动了。”
中原有防秋的说法,原因便是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的养膘后,马儿膘肥体壮,可使劲折腾。再加上牧草转枯,没太多活计要干了,正好闲下来。
这个时候,大汗会召集青壮男丁,带着弓箭、刀枪、马匹,南下劫掠。老弱妇孺留守后方,割草、铡草,准备牲畜的过冬食物。
中原和草原的生产周期,基本上是同步的,所以屡屡在秋冬季节交锋。
西域草原的周期大体上也差不多。或许因为气候的关系,比寒冷的北方草原放牧时间更长,但本质上没有区别——天山东部一带,七月底牧草枯黄,南疆西边的这一连串绿洲、戈壁滩上的牧草,则要到八月中旬才会枯黄,而北庭西半部分以及天山、葱岭以西的草原,牧草转枯的时间更晚,差不多是八月底、九月初。
整体来看,整个安西故地,最冷的就是天山中部、东部,南疆就要温暖不少,至于伊州、高昌,因为独特的盆地气候,在安西是最热的存在。元宵节的时候,天山南北还在下暴雪呢,高昌就可以春耕了——这是后世中国面积最大的省份,占了足足六分之一,世界上仅有17个国家的面积超过安西,故不同地区的地形、海拔、气候差异极大,不能一概而论。
“跟着公驼王干?”咄禄有些诧异,也有些忧虑。
“怎么?这次掳掠拔汗那,不是收获颇丰么?”拔塞干问道。
“收获是不少,但比我想象中少,少太多了。”咄禄摇了摇头,说道:“一开始还不错,波斯人没反应过来,咱们大抢特抢,收获很大。好景不长,依思麦尔调集了五千骑兵,一战冲垮了默啜特勤的部队。葛逻禄人也被一股吉哈德缠住,粟特、突厥骑兵一冲,受不了巨大的伤亡,直接跑了。”
拔塞干有些吃惊,问道:“公驼王不是说听闻喀喇沙被于阗兵夺取之后,才下令撤退的?”
“他说得好听罢了。”咄禄冷笑一声,道:“就他那德行,能指挥几个部落?若非损失不轻,正抢得上头的各部会痛痛快快走吗?”
“也是。”拔塞干点了点头,道:“不过你也别忧心。这一次,名义上归公驼王指挥,但也有无上可汗的使者、大将甚至军队参与,咱们跟着这些人打就行了。公驼王的命令,听听就好,有用就执行,没用的话,就当是放屁。”
咄禄笑了。随后又眉头一皱,问道:“草原上的狼群捕猎,还得听头狼的呢,若各自为战,恐怕没有好下场。”
拔塞干也皱起了眉头。
随着无上可汗攻破喀喇沙,热海突厥越来越倾向于跟他干。
草原人都很现实,谁强就听谁的。公驼王颓势尽显,追随他的人自然就少了。
无上可汗风光无限,汇聚到他帐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事实上拔塞干班师回热海后,就隐隐发现了这个苗头。在咄禄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氏族头人、部落首领(多个氏族联合在一起,便组成一个部落)过来打探消息,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拔塞干估摸着,这次他们可以出动三四万骑兵,甚至努力一下,五万骑也不是不可能。
公驼王能拉出来多少人?
回鹘本部最多两万骑,外加三姓葛逻禄、零散突厥、少部分乌古斯以及样磨、沙陀、粟特等小部落,他能出动五万骑就烧高香了——大概率拉不出这么多人,因为他的号召力每一年都在降低,愿意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少。
“你说得有道理。”拔塞干站起身,双手不断摩挲着,默默思考着。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看向咄禄,问道:“如果请无上可汗派一位王子统领大军,你愿意听令么?”
“这个王子——他行不行?”咄禄问道。
“之前打过葛逻禄,追击到伊丽河谷,你的姻亲就在那边放牧,你说呢?”拔塞干问道。
“原来是他啊!”咄禄一下子想起来了,说道:“无上可汗横扫中原、草原,又定高昌、喀喇沙,他的种是当世最尊贵的血脉,小王子应当不凡,我姑且听他一回。”
伊丽河在后世叫伊犁河,水草丰美,宜牧宜耕。突厥、葛逻禄零散分布在那片区域,以放牧为主。
咄禄的姻亲是当地一个小部落的头人,听闻夏军追击而至之后,连夜带着人跑了。
咄禄听说过这件事,只知道带队的夏军大将号“小王子”。当时没细想是哪家的贵人,这会听拔塞干一说,原来是无上可汗的种,怪不得这么厉害。
说完,咄禄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我们都听小王子的,公驼王会不会不满?”
“你才收了奥古尔恰克几回钱?就这么为他考虑了?”拔塞干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仗打完,奥古尔恰克能不能保住汗号都不一定呢,别多想了。”
“你是说——新的公驼王……”咄禄有些羡慕。
在几十年前,占据八剌沙衮者,号“阿斯兰·喀喇汗”(狮子王)。
拥有怛罗斯者,号“布格拉·喀喇汗”(公驼王)。
二十五年前,高昌回鹘大破大回鹘国,尽夺焉耆、龟兹、北庭,令热海突厥归降,威风不可一世,故高昌回鹘的大汗也开始自称“狮子王”。
二十二年前,波斯攻破怛罗斯,大败八剌沙衮的巴兹尔,其弟奥古尔恰克收娶兄嫂,以喀喇沙为正都、八剌沙衮为陪都,自称“公驼王”。
无上可汗的小王子若令各部归顺,会不会在八剌沙衮称汗?
草原有草原的政治伦理,一旦这事成真,且经历了类似国人会议那种贵族共同推举的程序,这个大汗就是真的了。别人想造反,名分上总是欠缺了那么一点,不一定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戴——庞特勤西迁之后,一开始也只是自称“叶护”,直到确定回鹘末代可汗已死,这才敢称汗。
“你管那么多作甚?”拔塞干不满道:“更大可能是当年毗伽阙·卡迪尔汗(庞特勤)死前那种方式,分封两个儿子为汗。别说这些没用的,咱们好好制定一下计划,该怎么打才能让波斯人措手不及。咱们这一路七八万骑兵,嘿嘿,可以让波斯人大吃一惊。”
“也好。”仆人煮好茶,端了上来,咄禄接过茶碗,轻嗅了一口,笑道:“为无上可汗打仗,好处是真的不少。”
“那是。”拔塞干笑着点头。
他的感受与咄禄有些不太一样。
无上可汗给热海突厥带来的不是财货,而是“胆量”。没有人撑腰的话,他吃了几个豹子胆敢去撩拨波斯人?不怕死吗?
与他们同样处境的人很多。
问问咸海那一片的乌古斯人。
再问问更北边的可萨人。
甚至可以问问被波斯奴役统治的粟特人……
没有一个强大的外部势力撑腰,他们在波斯人面前,只会敢怒不敢言。无论波斯如何压榨,最多只会远远跑路,而不敢刀兵相向。
但现在不一样了。
无上可汗做的事,你可以说是号召,也可以说是串联,怎么说都无所谓。但事实是,很多畏惧波斯的草原部落,真有可能被一个号召力强大的草原大汗串联起来,如潮水般涌入波斯境内,将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抢掠一空。
抢东西嘛,谁不喜欢?这事,你甚至都不用过多撺掇。
乌古斯人听到消息后,会不会趁火打劫?
波斯境内还有不少突厥部落,他们的态度会不会发生变化?
艹!跟着无上可汗做事,真是带劲!
拔塞干甚至都不想他回洛阳了,就在这西边,咱们各部落一起出人出力,为大汗修建一座宫殿,再用波斯美人将其填满,让大汗永驻于此好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妄想。无上可汗不可能放弃富裕的中原大国,跑到西边来当什么狮子王、公驼王的。
先抢了波斯人再说吧!大场面啊,好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带上弯刀,冲到布哈拉去。
这一次,他隐隐有些预感,收获可能会非常大。
几千骑、一两万骑的牧民,对波斯来说不足为虑,可以轻松击败。
如果这个数目上升到五万,波斯应对起来就有点吃力了,但还是可以战而胜之的。
如果十万骑、二十万骑甚至更多呢?还应付得过来么?
拔塞干不知道“量变产生质变”这种话,但道理还是懂的。
庞特勤称汗之时,有二十万众,那时候波斯人在干嘛?等到他死后,家业一分为二,还被高昌回鹘暴打,损失惨重,这时候才趁火打劫,攻占怛罗斯,随后又慢慢蚕食拔汗那,以至今日。
这次很可能不止二十万人,拔塞干想看看波斯人如何应对。
第三十二章 粗发!
战争紧锣密鼓筹备的同时,其他事情也不能耽搁。
这是邵树德一直以来的态度: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于阗大军已经撤走了一半,只留下由李圣天亲领的五千轻骑以及一万精壮步卒,主要目的是节省粮食。
僧兵都没有走,暂住阿图什同光寺,他们也会参加接下来的打草谷行动,虽然这事听起来有些违和。
先锋部队已经出发,由杨亮统率,计有飞龙军骑马步兵两千、侍卫亲军轻骑两千、于阗轻骑千人,沿着葱岭南原西进。
邵树德过几日才会走,趁着这会的空闲,他抓紧时间批阅一些比较重要的奏疏。
第一份就是洛阳发来的军报。
在过去半年内,国中情况大体稳定。燕王邵明义在通海都督府征讨完叛乱部落之后,又北上曲州,镇压东爨部落。
对这些邵树德一扫而过。在云南,最大的敌人是地形、疫病,其他什么都不是!打一些装备奇差、以部落为主的民团武装,需要朕一字一句看吗?
他重点看最后那段:燕王请于八平城置府兵三千,计丁授田、发给安家钱粮、农具、耕牛、种子。
政事堂同意了,南衙枢密院同意了,监国太子也同意了。但这事比较大,最终还是用五百里加急送来了疏勒,交由邵树德御批。
他看完后,心下甚慰,二郎果有容人之量,于是大笔一挥,同意了,并按照老六的请求,扩建八平城,由工部派遣官员、营建士南下,云南道协助,会同办理。
八平城扩建完毕后,于城中修王府一座,于西南方的山中修建王府别院一座。完工之后,赏赐宦者、宫人、女乐、匠人若干——这些是皇后的要求,毕竟是亲生骨肉,不可能苛待。
邵树德没有任何意见,只提了一条:扫平叛乱的曲州蛮之后,俘虏尽数贬为奴隶,发往辽东。
这事又恰好涉及到了第二条。
辽东道安定多年后,发生了一起叛乱,这让邵树德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关键是还他妈发生在龙泉府,这就更让人惊讶了。
再仔细一看,这场叛乱更像是个意外:辽东道都指挥副使李从珂随意欺压渤海人,滥杀无辜,以至引起叛乱。
太子将李从珂降为青州州军指挥使,升营州州军指挥使李嗣本为辽东道都指挥副使,营州州军指挥副使周继英升任指挥使。
龙泉府乱民四万人贬为奴隶,发往鄚州、蒙州、郿州予府兵为部曲。
邵树德看完后,大体同意这般处置。不过在看到周继英的名字时,有点印象,想起他原本是禁军子弟,在河南府新安县务农,征契丹之时立下过战功,于是决定将他调来西域,出任焉耆府州军指挥使,慢慢完善当地的州兵体系。
批阅完后,邵树德又看了一遍奏疏,默然良久。
吏治这玩意,有时候真的很要命。李从珂这种人,打打杀杀可以,让他当官,真的有些不太合适。
想完之后,有点生气,于是又加了一条,调李从珂为伊州州军指挥使,速来疏勒军前效力。
这种混世魔王,还是交给他爹李嗣源管教最为妥当,父子二人去给老子冲阵!
处理完一大摞奏疏后,最后一份是有关朝鲜半岛的:泰封国主、弥勒佛弓裔遣使入朝告状,言近海多有中原海寇出没,掳掠生口,贩卖至辽东为奴,请大夏天子下诏禁绝。
这种级别的外交事件,太子不敢擅专,于是发来了疏勒,请圣人御批。
邵树德看完只冷笑一声,弓裔都不肯接受朝廷册封,还好意思来告状?于是只批了四个字:“禁他个头!”
将所有奏疏批阅完后,邵树德将它们推到一边,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惶恐:这个国家,没有了他竟然还在稳定运转……
随后又自嘲一笑,或许很多人都巴不得他赶快死吧。
被贬为奴婢的人,一边修理地球,一边对他咬牙切齿,诅咒不停。
被他杀死的敌方将官、武夫的家人,嘴上说着战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死了不怪谁,但实际上呢?背地里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被他抢走妻女玩弄的降人,真的那么不在意吗?在看到爱妻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大起来时,是不是私下里扎了很多草人了?
呵呵,老子至今还活蹦乱跳的,让你们失望了。
我还要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你们更加绝望。大夏的声威一日大过一日,根基一日稳过一日,你们就是想造反,也拉不到几个同伙。
绝望吧!朕就是这样的汉子,伱们诅咒也好,赞美也罢,都伤不了我分毫。
唯一能打败我的,只有时间。
时不我待!
建极十五年八月初一,在亲自监督完春麦的收割后,邵树德离开了疏勒,带着文武官员、宫人侍卫在数万大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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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干纳,在唐代被称为“拔汗那”,在《汉书》中则被称为大宛国——拔汗那,对应波斯语义为“只有一个出口的山间盆地”。
阿拉伯倭马亚王朝(白衣大食)后期,完成了对波斯的征服,随后将目标对准中亚。
武后长安四年(704),屈底波出任白衣大食的大呼罗珊省埃米尔(相当于总督),以木鹿(今土库曼斯坦马雷)为首府,手下有五万多军队——“有四万人来自巴士拉,有七千人来自库法,有七千人是顺民。”
“顺民”就是在征服地区招募的士兵,大概率是波斯人。
从这一年开始,大食在木鹿一带的军队就一直维持在这个规模,以镇压整个大呼罗珊省(包含部分中亚地区),直到750年改朝换代。
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屈底波征服了吐火罗斯坦(首府在今阿富汗北部巴尔赫省)。
706-709年,他扫平了布哈拉周围不服从的部落。
710-712年,他征服了撒马尔罕、花剌子模一带。
713-715年,他派兵深入锡尔河流域,这时候终于踢到了铁板。
开元三年(715),大食联合吐蕃干涉拔汗那国君主继承,与大唐爆发了战争,最终战败,本在各方之间游走的拔汗那彻底被唐朝控制。
从这一年往后,大食君主下达明令,谁能越过葱岭,向东征服唐朝,就可为中国地区总督,因此他们十分头铁,不断东进,败不旋踵。
兵死光了,不要紧。从巴格达、巴士拉、大马士革继续征调就是了,死一批来一批。
就这么执着这么头铁,直到突骑施反唐后败亡,他们在怛罗斯之战击败高仙芝,终于拿下了拔汗那,获得了通往中国的通道。
但这个时候吐蕃又来了。
他们在中亚与大食争锋,扩张的脚步深入草原、大漠,硬生生挡住了黑衣大食东侵的脚步。
等到吐蕃不行的时候,黑衣大食也不行了,中亚就这么碎成了一地,直到萨曼波斯的崛起……
中亚,原来就是个十字路口,谁强盛了都来踹一脚。
突厥来祸祸,波斯来祸祸,大食来祸祸,唐朝来祸祸,吐蕃也来祸祸,最近一次,是西迁的回鹘打穿了中亚。
如今,显然又有人来祸祸了。
八月初二傍晚,大军进抵葱岭附近,在一个小绿洲(今疏附县乌帕尔镇)内扎营。
到了这一片,明显感觉到了地势的逐渐升高。不过附近的农业发展得很不错,麦田、果园成片,也没怎么受到战争波及,当地百姓虽然惊慌,但见惯了过兵之后,也就那么回事了。圣人已经发了安民告示,只要自己别作死,一般没什么大事。
绿洲西侧的山脚下,居然还有一间佛寺,名为大福寺,建于何年已无人知晓,或曰北朝,或曰隋,莫衷一是。
山前泉水淙淙,山上绿树成荫,庙中有僧众二十余,看样子比较有学问,因为他们在翻译梵文佛经——后世七十年代,曾发现这座规模宏大的佛寺遗址,应毁于造物主东进时期。
邵树德没在此多作停留,第二日继续行军。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他明显感觉到了空气的稀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点悔意。
留在疏勒,抱着萨图克的妻子睡觉不舒服吗?将元气反复注入她孕育生命的地方,空下来时听取信使的汇报,遥控指挥,不知道多省力。
但他知道,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踏遍传说中的历史名城,追寻历史上英雄豪杰建立武功的足迹,乃至重新镌刻上自己的印记,这种任性的机会可不常有。
他现在有任性的资本,内心的渴望也压倒了其他方面的需求。更何况,你不亲至,如何号令各个部落?走这一趟是必然的——当然,萨图克的妻女也被他带在了身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与那人会会面。
八月初四,他接到了先锋信使汇报:杨亮请求直趋俱战提城。
邵树德立刻让人拿来地图,仔细观看。
俱战提,也叫忽毡城,在后世塔吉克斯坦第二大城市胡占德(苦盏)附近,是费尔干纳盆地的西部入口。
从这里向西南可至故东曹、康国,进入粟特人较为密集的区域。
西北可通往故石国(塔什干)。
向东则可进入拔汗那腹心地带。
“太过冒险了。”邵树德一掌拍在地图上,道:“给杨亮传令,按原定计划,先取得立足点再说。”
按照商人提供的情报,拔汗那自西向东有六座城市、村镇数十,最西边的就是忽毡城或俱战提了。
直接大军兜到西边,堵住整个盆地,然后慢慢炮制,此计划可谓大胆至极。但邵树德想先稳一手,看看再说。
使者接到军令后,很快便离去了。
邵树德坐在残破的驿道旁边,看着远处的莽莽群山,突然笑了:“杨亮的计划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先试一试贼人的斤两再作计较。若不行,直接堵住整个盆地又如何?”
喝完一盏茶后,他拍了拍手,起身上马,道:“出发!随朕打草谷去!”
第三十三章 南原与旧人
八月初七,大军抵达了葱岭南原。
所谓葱岭南原,其实就是阿赖山南麓的一片山间盆地,面积不小,位于后世吉尔吉斯斯坦南部。
在帕米尔高原一带,这里是难得的海拔在两千米级别的地区。
盆地的最东端,对应着海拔2400米的尹尔克什坦口岸,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孔道。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也是中苏通邮换件的地方。
克孜勒苏河流淌其间,滋润了沿岸的无数草场。此时又是夏末,盆地内流水潺潺,草色将黄未黄,为蜂拥抵达的牛羊马驼提供了天然的补给品。
“这个盆地,所在真是妙。”邵树德登上了一处山坡,俯瞰全景。
后世他曾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中吉乌公路的修建。
那条路就经过这片区域,途中一个小镇萨雷塔什,位于北边的山上,海拔三千多米,当地人以放牧牛羊为主要生计。
从这条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孔道向北走不远,便进入费尔干纳盆地了。
而这条路,也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商路甚至军事通道了。
高仙芝攻怛罗斯,一路从龟兹出,一路走的便是葱岭南原。失败之后,数千残兵经拔汗那方向撤退,也是走的这条路。李嗣业用木棓把挡路的蕃人击落山谷,多半也是在北面的高山中。
到了宋代,于阗攻占疏勒,喀喇汗王朝从中亚调兵反攻,走的也是这条路。
到了清末,阿古柏东侵,还是走的这条路。
因为要穿越两次大山,这条路运粮的成本较高,因此无论是高仙芝、布格拉汗还是阿古柏,都是驱赶牛羊马驼,一边放牧一边进军,而葱岭南原,是重要的中间休整区域,因为这里的平原面积很大,海拔不高,既有河流穿过,亦有高山融水,非常理想。
这会便有大批牲畜被驱赶着四散各地,欢叫着啃起了牧草。
邵树德在山上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满意。
杨亮所部已在五天前穿过了这片区域,向北去了。
他们随身携带了大量奶粉、肉松,可坚持半个月以上。不过,在行经葱岭南原时,这帮人还是大杀特杀,砍了得有几百级脑袋,将牧人的牲畜抢掠一空。
“这帮牲口。”邵树德笑了笑,都没弄清楚这里的牧人到底是什么人,听命于谁,直接就动手了。
武夫的真面目,大家都看到了。天下间能束缚住武夫们豺虎之心的,大概也就他一人了,二郎也能镇一镇场子,但火候还不太够。
邵树德下到了山脚下。
萨图克的妻子阿迭氏牵着一头奶牛走了过来,她的两个女儿跪在地上,辛勤地挤着奶。
见到邵树德后,三个人都跪了下来。
阿迭氏是回鹘十姓之一,后期篡夺了药罗葛氏的汗位,但因为回鹘的铁律,非药罗葛不能称汗,故大汗家族改姓药罗葛,但阿迭氏仍然是一个大部族,且地位十分崇高。
阿迭氏,算是贵女了。她从来没做过挤奶的活计,如今成了阶下囚,母女三人就要干活了,但看样子并没有太多不满。
或许,她们以为朕按照草原风俗,收娶她们做了阏氏吧?邵树德哂然一笑,随手掏了掏少女粉嫩的蓓蕾,哈哈大笑着骑马打猎去了。
这一次,是标标准准的草原大汗西征路数,即便占不下拔汗那,也要把他们积攒数十年的家底给抢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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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史料中对拔汗那的记载还是非常多的,言其有“大城六”、“小城百”。
六座大城自西向东分别是:忽毡城(汉名俱战提)、刷姆加尔(无汉名)、哈吉斯坦(无汉名)、土尔木甘(汉名呼闷)、门城(无汉名)、拔汗那(汉名渴塞城)。
最西边的忽毡是后世塔吉克斯坦的胡占德(苦盏),最东边的拔汗那是后世乌兹别克斯坦的纳曼干,可以看得出来,基本是沿着药杀水一字排开,从西南蜿蜒向东北——药杀即为“真珠”之意,故汉名“真珠河”,今锡尔河上游。
六座大城之外,唐人史籍中提到的一百个小城,其实是镇子。数量则超过一百,这只不过是个约数罢了。
十世纪后期阿拉伯地舆学家穆卡迪西在这边统计,整个费尔干纳盆地约40个城镇和乡村建有造物主庙。
看来,即便是在半个世纪后,造物主威严和慈爱也仅仅覆盖了不超过40%的费尔干纳。
有些事情,真没那么简单。
八月初九一大早,萨图克就带着一群士兵,巡视起了他的新地盘。
萨曼尼不在,但他是幸运的。
他得罪了波斯上一代君主纳斯尔一世,被迫出逃。
纳斯尔一世死后,幼主继位。王室内讧不断,成员凋零,地方上也多有叛乱。
萨曼尼狼狈逃回后,辅左新君的大维齐(宰相)贾尹罕尼说服新君,赦免了他的罪责,并召其回布哈拉,听说另有任用。
萨图克的运气没萨曼尼那么好,去了一趟布哈拉后,连新君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大维齐打发到了东面的窝什(今奥什,汉名贰师城),担任“迪赫坎”(贵族领主),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镇守这个东陲小镇。
他抵达了一处驿站,看到了大群正在吃吃喝喝的旅人,顿时眉头一皱。
理论上来说,萨曼王朝不能称之为一个国家,萨曼家族实际上是阿拔斯王朝下属的官员。
萨曼王朝君主的正式头衔是“埃米尔”,也就是大呼罗珊地区的总督,他们理论上要对巴格达的哈里发负责,属于正儿八经的臣子。
因此,即便事实上已经开国了,但面上的工夫还是要有的。
巴格达沿袭了白衣大食时代就有的规定,整个呼罗珊大道上的各处驿站,要给新近转信造物主的信徒免费提供食水——“在你的土地上修建旅栈,以方便信徒随时来往,让他们住够一天一夜,照顾好的他的牲畜;如果他们生病了,给他们提供两天两夜的招待;如果他们用尽盘缠,无法继续前行,给他们提供能让他们回家的任何东西。”
这是在新征服土地上才有的政策,主要目的是吸引人们改信。很不幸,拔汗那就是新征服之地,这条政策是需要执行的。
其实吧,中国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说法,外国当然也有。
这种消耗巨大的驿站政策,注定得不到各地领主们的支持,因此实际执行起来就走样了。
免费吃喝?拉倒吧!
但萨图克新官上任,怕被人告状,因此不太敢阳奉阴违,但这注定要付出大笔的钱粮了。
“走。”萨图克看了一会,心烦意乱,很快就上马离开了。
而就在这时,几个信使策马狂奔而来,见到萨图克后,大喜过望。
“迪赫坎,有劫匪翻越大山,冲了下来,四处烧杀抢掠。”
“乌兹坎德那边也有人劫掠,见人就抢,什么都要。牲畜、粮食、钱财甚至人,稍有抵抗就杀,十分凶残。”
“我是从艾特巴什来的,那边也出现了劫匪的身影,但好像只是前期侦察。”
萨图克皱起了眉头。
拔汗那的精华在西边,俱战提更是第一大城,比曾经做过首都的土尔木甘、拔汗那还要繁荣。
与那六座大城相比,东边的窝什、乌兹坎德、艾特巴什只能算作镇子,人口虽然不少,但因为发展较晚,缺乏坚固的城防设施——乌兹坎德,即后世吉尔吉斯斯坦乌兹根,艾特巴什则是今阿特巴希,元代名“阿忒八失”。
以窝什为例,萨图克有一座城堡,非常坚固。城堡内有直接受他管理的官府,有监狱,有粮仓,有军械库。但城堡之外,就只有一道低矮薄弱的土墙,被称为外城。
外城是窝什大多数官员、士兵、商人、工匠、学者、教士们居住的地方,内有一座规模不小的造物主庙,还有繁荣的巴扎(集市)。
因为有许多溪流穿过外城,因此外城城墙附近开垦了大片农田,居住数量更多的普通百姓。
他能保护这些人么?
“来人什么样子?”萨图克问道。
他原本定都喀喇沙,知道葱岭南原那一片住的多是突厥小部落,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北上劫掠,那么这些人的来历就很可疑了。
“有人穿着皮裘,有人穿着皮甲,还有人赶着骆驼、驮马,远远看着,没有参战,因此看不清他们的装束。”有信使说道。
其他两人听完,也点了点头。
“有皮甲?”萨图克一惊。
别看草原部落多牛羊马驼,盛产皮子,但这和皮甲是两回事。
皮子取下来后,需要清洗、鞣制,然后层叠打制,做成皮甲。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往往需要专门的工匠来制作。不然的话,草原牧民岂不是人手一件皮甲?但你现实中看到的,他们多半穿着皮裘,皮甲较少。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的话,事情就往最坏的方面发展了……
“走,回城堡,召集人手!”萨图克不再犹豫,直接一拨马首,朝窝什城奔去。
士兵们也挥舞马鞭,快速跟上。
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心中不安。尤其是那些跟着萨图克从喀喇沙一路败逃过来的人,更是如丧考妣,因为他们已经有所猜测了。
第三十四章 城堡(给盟主星隐龙君加更)
一路奔回窝什后,萨图克直接进了城堡。
中亚的城堡,与后世欧洲贵族所拥有的城堡是不太一样的。
它们整体呈矩形,一般朝向东南,以充分采光。
很多城堡分“冬季”、“夏季”两部分,使用的材料各不相同,城堡主人在不同的季节会住在不同的区域。
城堡内居住的人比较复杂。除城主一家外,一般还有守卫士兵、白天来办公的官员、仆婢杂役以及经学院的师生等——当然也少不了关押在监狱内的犯人。
城堡一般有四个门,进出道路为石质。四个角上,还有高高的瞭望塔和箭塔。城堡最高处,则是个巨大的露台,主人一般在此接受民众的欢呼。
典型的波斯风格。
萨图克冲进城堡的一刻,就下达了召集士兵的命令。
是的,领地上的职业武人,基本上都在城堡内了。绝大部分军队,都需要临时征召,以节省开支,窝什这种小地方就更不可能例外了。
命令甫一下达,广场上就敲响了清脆的钟声。
城堡官员四散而出,将上过战场的男丁们召集起来,发给武器,编为各个部伍。
教士们也回到了造物主庙,将所有在役的吉哈德武装起来,大概百来人的样子,单独作为一支军队。
还有一部分年纪较大后退出编制的吉哈德,带着听到钟声后聚集过来的造物主狂热信徒,分至城外各个乡村,有多少人召集多少人。身体看着精壮一些的,发给正经武器,看着较为瘦弱矮小的,发根木矛,总之尽可能快地将居民武装化。
应该说,他们的效率还是很高的,这或许与他们经常走街串巷,深入乡野传播造物主的威严有关,对各地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了。
什么叫组织力?这就是组织力。
有全职武人吉哈德作为督战队,有年纪较大的老兵和狂热信徒作为骨干,将一盘散沙的居民组织起来,并尽全力给他们配备武器,形成最基础的战斗力。
这或许就是他们在拔汗那、河中一带势如破竹的重要原因。
萨图克全副武装,登上了露台,静静看着一片忙乱的城市。
窝什只是个小镇,但前景很好。
拔汗那等六座大城都在西边,那是很多年前最先得到开发的地方。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后,西边的农田、水渠、牧场、果园基本都有主了,百姓们开始向东进发,开发这一片区域。
据城里的老人讲,十年之间,窝什镇的人口从四千一路增加到了六千,无数贫苦的农人从西向东,寻找新的土地——一般而言不太可能,但在教士的帮助下,他们确实得到了不少土地,当然随后也变成了坚定的造物主信徒。
“这是我的城市……”萨图克张开双手,喃喃自语:“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将其夺去,没有人可以。”
三十岁了,他实在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如果所谓的马匪真的是夏人的话,这一次他不会退,会与窝什共存亡。
大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粗粗编成部伍的丁壮们分散至各个城门、各段城墙,严防死守。
他们没有选择,征集到最后,能有千把兵就不错了,这点人是远远不够野战的。
诚然,如果来的是真马匪,那或许可以试试。
但萨图克绝不相信那些人是匪徒,联想到去年有一群吉哈德走葱岭南原突入疏勒,这次有很大可能是夏人过来报复了。
夏兵的战斗力,某些过于自信的迪赫坎还想试试。他们说萨图克吹牛,极尽嘲笑之能事,话非常难听。
但萨图克并不生气。命是自己的,没必要和那些人争嘴上胜负,现实会狠狠教育他们的。
南方的天际边升起了冲天的烟尘。
萨图克眼神一凛,下意识紧了紧腰间的舍施尔弯刀,下了露台。
战斗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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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兹坎德城南十余里的地方,铺天盖地的骑兵几乎遮蔽了整个草原。
人群之中,一队人数不过三百的武人紧紧结阵,满脸紧张地看着四周。
箭失不断飞来,斜斜落入阵中,几乎没对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
包围他们的骑兵也不着急,嬉笑着远远散开,躲避步弓的还击。
在他们左右两侧,大群骑兵快速越过,涌进了村子内。
猝不及防之下,村里的男人们仍然展现出了足够的战斗勇气。他们拿着猎弓、木矛甚至粪叉进行反击,时不时大声怒吼,给自己鼓劲。
“下马,步战杀敌!”侍卫亲军万户孟知祥下令道。
数百亲军成员勒马停下,第一时间下马。
有铁铠的两百人排在前面,身着皮甲的人紧随其后,结成紧密的阵势后,缓步上前。
侍卫亲军是从诸宫奴部们征调农牧民编组而成,本质上来说是土团乡夫之流。
但屡屡得到圣人赏赐的他们装备是真不错,而且参加过许多次的战斗。
征河南之时,李唐宾因为让侍卫亲军看戏,还被邵树德斥责过,最后将他们投入了残酷的绞肉机式的战斗之中。
征讨河北、河东,他们轮番上阵。
攻灭渤海之时,更是侍卫亲军一部率先攻入王宫。
他们是知道怎么战斗的,经验非常丰富。
“呜——”角声响起。
在外围游弋的无甲轻骑兵,趁着敌人被侍卫亲军步卒吸引了注意力,飞奔上前,落下了大蓬箭雨。
惨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刚刚还靠着打鸡血聚拢在一起的敌方丁壮狼奔豕突,下意识找地方躲避。
“杀!”侍卫亲军士卒大吼一声,快步上前,长槊一捅,瞬间捅穿了敌人单薄的阵型。
“杀!”重剑手、陌刀手越众而出,大肆砍杀。
血雨纷纷之中,残肢断臂落满一地,头颅四处乱滚。
敌人终于坚持不住了,后面的人直接扔了器械,转身便跑。
侍卫亲军的骑兵瞅准机会,再度涌上前来,向敌人的后背抛洒着箭雨。
“好一场大屠杀!”金刀军都虞候刘捍走了过来,笑骂道:“狗东西还挺会打配合,都成精了。”
他嘴里的“狗东西”自然是指侍卫亲军了。
禁军武人,总有一股舍我其谁的自信,看不起其他各路人马。这次看到侍卫亲军以娴熟的配合打崩了敌人,还是有点惊讶的。
装备好、配合默契、敢打敢拼,可能也就战技方面差禁军一筹了,这些邵家奴们,还真不可小视。
消灭所有贼人后,轻骑立刻四散而开,在村子附近兜圈子游弋。
大队步卒则冲进了村内,有秩序地劫掠起了粮草、财货。
粮食被分门别类,装进麻袋、木桶或任何容器,甚至直接装上了马车,周围用几块木板围着,以便能装载更多的粮食。
羊儿咩咩叫着被驱赶在一起,由专人接手,带到山南麓的草场去放牧。后面会交割给主力部队,一部分充作军需,一部分赶往疏勒,圈养起来。
至于搜集到的马匹,则全部征用,充作代步工具。
劫掠,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在另外一边,随着金刀军五百弩手的抵达,三百敌兵的末日也来临了。
一阵急促的弩失发射声后,战场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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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骑马步兵在乌兹坎德镇外下马,扛着临时打制的简易木梯,轻松翻越土墙,打开了城门。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数百骑兵一拥而上,沿着石板道冲进了镇内。
哭喊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仅有的三百兵已经在荒郊野外被全歼,城内几乎没有任何武装力量。于阗人策马而前,骑弓连发,像狩猎野兽一样射杀着每一个还在动的人。
骑马步兵没有耽搁,排着整齐的队列,直冲城堡。
堡内大概还有数十名武人,带着临时武装起来的男丁,居高临下,射杀着靠近的夏兵。
这些人的箭术还是很精准的,片刻之间,已经十余人躺倒在地,急得带队的马嗣勋破口大骂。
不得已之下,他们放弃了轻取城堡的打算,收起了对敌人的轻视,按照正规攻城法,一板一眼地攻了起来。
片刻之后,第一批人登上了南城头,迎面而来几根长矛,十分刁钻,直接把先登的几个人捅了下去。
马嗣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第二批再上,很快又被敌人杀戮殆尽。
第三批接着上。
城堡西侧,另外一拨人登上城墙,与守兵激战起来。
城堡东侧,先登勇士怒吼着冲入敌兵人丛之中,抱着与敌偕亡的架势,奋勇拼杀。
厮杀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结束。
大概五六十名城堡守卫、七八十名男仆、数十名经学院学生以及百余名躲入城堡的丁壮,大部战死在了当场。
冲进城堡的黑矟军武人展开了泄愤式的大屠杀。
无论男女老幼,直接一刀一个,以震慑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造物主庙内留守的人,也被揪了出来,在大街上当场斩首。
一时间,乌兹坎德城内血流成河,腥气冲天。
寅时三刻,先锋斩斫使杨亮进了城。
他已经得到消息,艾特巴什被攻克,斩首两百余。李嗣源正率众在野外劫掠物资,过几日再来汇合。
下山三天,攻克了两座镇子,劫掠了十余个村庄,所得超出了杨亮战前最乐观的想象。
得益于新粮刚收不久,缴获的粮食估计不下七万斛,且数字还在不断增加中——这个转运不便,按照规定大部留下,充作军需。
牛羊马驼等杂畜一万多,除马匹外,其余牲畜尽数送往后方,再经葱岭南原赶回疏勒。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财货,价值不好统计。
比如此时的杨亮手中就拿着几枚钱币。
金币叫第纳尔,银币叫迪尔汗,圆形,做工还算精美,显示了很不错的工艺水平。
钱币正面写着经文:“他是胡大,是独一的主,胡大是万物所仰赖的。”
反面则是铸造朝代及哈里发的名字。
这地方,果然比草原部落富裕多了!
杨亮觉得这一趟是来对了,憧憬着接下来可以得到更大的斩获。
第三十五章 跑马
阿赖山北麓,一队队士兵通过孔道后,冲进了辽阔的平原。
大地之上,万马奔腾。
豪情万丈的男儿挎着骑弓,提着大刀,在原野中肆意驰骋。
他们越过溪流,冲进乡村。
寂寥的篱笆墙后,是一处平整的菜园。菜畦边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手里还握着一根木棒。
两名于阗步卒从马车上下来,将蔬菜一一收割,装上马车,送往军营。
临走之前,他们还进屋检视了一番,可惜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最里间的卧室内,躺着一位双眼无神的老人,显然已死去多时。
他们将两具尸体掩埋掉,然后把门板卸下,家具拆散,用斧子噼成柴,一同装上马车后,走了。
骑兵越过高坡,又冲进了一个村子。
葡萄架下面,是一处石磨。
拉磨的驴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了一个皮套在地上。
又是两名于阗兵下了马车,将皮套捡起,然后仔仔细细地把所有葡萄收走。
圣人特别喜爱马乳葡萄。事实上所有人都喜欢,消闲时可以吃,饿急了的时候,甚至可以勉强当饭充饥。
收完葡萄之后,两人又在园子内发现了一个地窖,从中搜得数十坛密封好的葡萄酒。
一番大笑之后,他们喊来了更多的人,将这些战利品装上马车,全部运走。
远来的“马匪”最后冲到了田野边。
看着平整的农田以及部分未及收割的农作物,没有任何犹豫,喊来了于阗步兵,第一时间收起了地里的小麦。
马蹄声骤然响起。
一匹大青马进入了众人的眼帘,马上的骑士惊慌失措,丝毫不敢回头张望,只闷着头往前跑。
“嗖!”路边飞出一箭,此人闷哼一声,栽落马下,滚了数滚后,不动了。
数人冲了上来,嬉笑着围住大青马,将其牵走。
建极十五年八月十二,南路夏军主力几乎全部冲进了费尔干纳盆地。
数万铁骑纵横驰骋,无人可挡。
实行“迪赫坎”分封制的拔汗那在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只能各自收缩,将所有能战之兵聚集起来,依靠城墙抵御“马匪”的入侵。
但还是有很多迪赫坎死于非命。
是的,迪赫坎是一个烂大街的称呼。
小到一个村子,大到一个城池,其领主都可以称为“迪赫坎”,甚至还有专门在巴扎收税的迪赫坎。
阿拔斯王朝几乎将分封制贯彻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波斯人因之,大片的土地掌握在王室贵族、迪赫坎贵族、造物主庙、宗教学校的手里,留给普通百姓的少之又少。
简而言之,这个国家除了少量自由民(大部分居住在城市里,少部分在乡村),绝大部分是佃户农奴。
与西欧分封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迪赫坎贵族们需要纳税,总督用他们的税金养官员和军队——因为农奴被大量掌握在贵族手里的原因,总督不一定能招募到数量充足的士兵,很多时候就只能用突厥雇佣兵或奴隶兵(古拉姆)了,而这又造成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诀窍其实就是以快打慢。
铁骑四处纵横,捕杀任何敢于活动在野外的敌方信使、游骑,一旦发现有任何贵族敢带着他那数百到上千不等的兵马出城,立刻通知分散在各处的兵马,利用超卓的机动性聚集起来,发挥兵力优势将其围歼。
数日下来,成效显着。
易地而处,若你是一个迪赫坎,在道路不通,四处都传来真真假假消息的时候,看看城堡里仅有的几百兵,你会怎么做?
最稳妥的办法是坚壁清野,将粮食收入城堡,尽可能武装更多的农奴、市民以及宗教吉哈德分子,利用城堡固守,以拖待变。
撑死了派出勇敢的信使,趁夜出城,前往各处打探消息。
至于广阔的乡村,你只能放弃了,不然还能咋地?与人野战吗?
你连他们来了多少人都不知道,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骑兵,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拨人在你面前晃悠,你不敢赌,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掳掠,将你的领地搅得一团糟。
生气当然是生气的。
但你只会恼怒那个愚蠢的总督依思麦尔。他没有丝毫的敏感性,没有在险要地带修筑要塞,招募雇佣兵戍守。将来追究起责任,你绝对会与众位受到损失的同僚一起,向布哈拉状告他的渎职。
你打定了主意,如果总督的古拉姆军团没有出现,你就一直守在城内,绝不外出。
战场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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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来到了窝什城外,看着处于团团包围之中的城镇。
大群百姓在一箭之地外整队。
随着战鼓擂响,他们拿着简陋的武器,沉默着冲向城墙。
箭雨如注,一刻不停。
惨叫声从一开始就不绝于耳,整整一千人,冲到城墙下面时已经少掉了四分之一——有人被射死,有人在恐慌之下转身欲逃,结果被后面人踩倒在地,还有人向两侧逃去,很快被骑兵追上,一一斩杀。
低矮单薄的土墙上下,同为拔汗那人的双方咬牙切齿,舍命拼杀着。
战斗十分激烈,尸体不断跌落城下,密密麻麻,摞成了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形状。
守军到底富有战斗经验,又有地利,装备还不错。冲上去的百姓在久攻不克,死伤惨重之下,终于溃散而回。
“射!”密集的箭失抛向前方。
没有任何甲胃的溃退百姓如同狂风中的衰草一般,大面积扑倒在地。
“得得!”一队骑兵冲上前去,雪亮的马刀齐齐挥舞,将最后一批尚未倒地的溃兵杀死,然后撤回阵中。
攻守双方都被这酷烈的一幕震惊了。
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批一千百姓已经整装待发。
“冬冬冬……”战鼓擂响,他们一开始有些迟疑,但在夏兵虎视眈眈的威压下,最终迈开脚步,咬着牙往前冲。
邵树德默默看着这些决死冲锋的拔汗那百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流露。
他现在深刻理解了,为何蒙古人每到一地,当地的社会秩序都会彻底崩溃了。
驱民攻城,这是黄巢、秦宗权的招数。但就连这两个没有人性的人,也不是每次都用这招,可蒙古人就次次都用,一点下限都没有。
拔汗那百姓是典型的欧罗巴人种。
后世考古发掘,在中国新疆的喀什、阿克苏、吐鲁番等地,出土了很多墓葬。
从颅骨样本来看,基本都是欧罗巴人种地中海东支类型,于公元前生活在新疆大部分地区。
而中亚及新疆部分地区出土的墓葬,则是欧罗巴人种的中亚—两河类型,混有少量蒙古人种血统。
这些人在邵树德看来,既不高大,也不强壮,性格中有强烈的自毁倾向,此时冲起来,已经不分敌我了,闷着头,顺着梯子就往上爬,与守兵以伤换伤,以命换命,让人目瞪口呆。
“传令,破城之后,守兵、官员家卷尽皆赏赐给他们。”邵树德吩咐道:“残存之兵,单独编为一队,就叫“新附军”。”
“遵命。”自有人第一时间去传令。
邵树德继续看着。
打完之后,让他们烧杀抢掠,痛快发泄。做完这一步,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人性了,完全可以归类为兽兵之流。
这种兽兵,中原大地上曾经出现过,就是秦宗权帐下的蔡贼。
秦宗权败亡后,朱全忠收编了十几二十万,随后汰弱留强,以严刑峻法压制,甚至在脸上刺字。经过数年的整顿以及刻苦训练,再分散补入各军——也有单独成军的——渐渐成为梁军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战场之上屡建功勋。
战斗还在继续。
第二批人在付出大量伤亡后,终于登上了城头,并且没有被赶下来。
负责指挥的杨亮果断投入第三批一千人,顺着打开的缺口,源源不断攻入城内。
外城敌兵终于溃散了。
信造物主不是真的刀枪不入,斧钺加身,一样会死,唯一的优势就是勇气稍强些罢了,但终究无法逆转客观世界的物理规律。
城门被打开了,观战的夏军齐齐喝彩。
战鼓第三度擂响,齐装满员的一个步兵指挥冲进了城内,与新附军一起,追着溃兵的屁股一路砍杀。
溃兵逃入造物主庙,追兵冲进去,杀得血流成河。
溃兵逃到广场上,万箭齐发,一个不留。
溃兵逃进了城堡,追兵齐声大吼,趁着敌军兵力大损的有利时机,加紧勐攻。
战斗持续了到了傍晚,披头散发的萨图克带着最后百余人,逃进了监狱内,利用有利地形,负隅顽抗。
他几乎要哭了。
明明早早做了准备,尽了最大努力,征集到了短时间内所能动员的全部兵力,然后也没有像乌兹坎德的迪赫坎一样无谓浪战,而是依托外墙和城堡,殊死抵抗。怎么到头来,还是难逃败亡的命运?
他想不通。
当然,心灰意冷的他忘记了一件事:尽了最大努力的他,手下也不过一千兵罢了,其中真正的职业武人还不到一半。
五百职业武人,如果守御得好,也是可以让敌人付出重大伤亡,让他们知难而退的。
但他面前的是怎样一个魔鬼?他抓来了无数百姓,驱使他们上阵,消耗守军的箭失甚至生命。在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的时候,投入精兵强将,一举击溃他们最后的抵抗。
这样的人,该不该下火狱?
“轰隆!”监狱大门被大力撞开。
最后的守军放了一通箭,冲进来的夏兵大声惨叫。但后续人马毫无畏惧,双方在狭窄的空间内惨烈搏杀,毫不相让,直至最后一人。
“哗啦!”萨图克手中的舍施尔弯刀断成了两截。
一根铁锏用力砸下。
萨图克下意识一个闪避。但避开了头颅,肩胛骨却被砸碎了,痛得他摔倒在地,惨呼不已。
夏兵一拥而上,将他捆了起来。
窝什被彻底攻克的消息传到城外时,邵树德也刚刚接到了李嗣源的消息:他率万余人在艾特巴什附近劫掠,数日下来,斩首千余级,得粮六万余斛、牛马羊驼四万六千,另俘拔汗那民二万余人。
艾特巴什是拔汗那最东边的一个小城镇,附近全是各色各样的乡村、小部落,一盘散沙,完全集结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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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源这么一搞,当地怕不是十室九空,人烟绝迹。
“先进城。”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商讨下接下来的方略。”
贼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没反应过来。至少在窝什以东,他们的组织体系已经完全瘫痪,不可能再动员起什么力量了。
但敌人不可能一点常备军都没有,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如何消灭这支部队。
第三十六章 战利品
窝什城内,到处是烹牛宰羊的欢乐场面。
打了胜仗,自然要好好犒劳了。拔汗那人舍不得吃的牛羊,一头头被拉上来,洗刷、宰杀,忙个不停。
最绝的是,干这活的还是从城里抓来的拔汗那百姓。
他们皱着眉头,不舍地看着从小养大的牲畜,然后狠下心,给了它一个痛快。
有小女孩抱着自家的羊哇哇大哭,很快就被拉到一边。大人捂着她的眼睛,另外一人尖刀一捅,羊儿疯狂地扫着蹄子,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在门外看守的于阗步兵哈哈大笑,或许是在笑拔汗那百姓那不舍痛苦的滑稽模样,或许在笑他们这些阶下囚的可怜模样。
草原之上,胜利者对失败者没有任何怜悯,有的只是无尽的羞辱。
失败者唯一的翻身机会,就是以奴隶的身份参加战争,立功后获得自由。他可以拥有从敌人那夺取的房屋、财货、女人,然后尽情羞辱新的失败者。
这就是草原的生存哲学。
残酷、冰冷,又给了你一线的上升机会,而这个机会却是建立在另外一拨人受苦受难的基础上。
斜对面的造物主庙内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哭喊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扭过了头去,不忍多听、多看。
他们刚才注意到很多士兵、官员的家眷被押了进去,赏赐给了新近投降夏人的兵将。有些兵迫不及待,直接就弄了起来。那些富贵人家的娘子夫人们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不被吓疯了都是好的。
有些人的脸上却露出了羡慕之色。
折辱前一刻还高高在上的贵人,这种感觉只要做过一次就会上瘾。放在平时,他们只配跪在地上,亲吻贵人的靴子——甚至就连这种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呢?你可以一刀斩下他们的头颅,甚至折磨后再杀死。然后扯下他们妻女的衣服,肆意凌辱。
那白嫩的身子,可比家里满脸皱纹的黄脸婆强多了!
门外路过一队马车,车上装满了尸体。看那年轻的面庞,应该都是经学院的学生吧?
负责拉尸的百姓与这边做饭的百姓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浓浓的悲哀。
教士、经学生在各处的形象非常好,这是真的。
在最初的时候,造物主信徒只需交纳一种负担很轻的税:天课。
非造物主信徒却要交纳繁重的人头税,商税税额也是两倍之多,更别提名目繁多的劳役了,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教士鼓励人们入教,并且放宽了入教限制,令大批百姓成为了造物主信徒。
但官员、迪赫坎们却很不满。他们援引古谚“赋税乃造物主力量之所寄”,规定以前交税的人还要继续,不管你入没入教。
又或者,将入教门槛大大提高,规定只有领受割礼、履行全部教仪并能读出经书一章的新教徒才能免税。
对此,教士们的回应是:土著确已改宗,并开始修建寺庙,所有人都变成了大食人,不复有征税的对象。
矛盾骤然爆发,很多教士因为鼓励百姓抗税而被捕。
他们指责哈里发背信弃义,对于很多人因为不能免税愤而退教,他们表示理解并且支持,哪怕自己的利益受损。
对于立下功劳的农奴,教士们也积极奔走,让他们获得自由的身份,以及应得的土地赏赐。
造物主迅速崛起,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牧羊人并未腐朽,还保持着强大的信念和热忱,让很多身处奴隶社会的部落底层获得了上升的道路。
宗教学校也不仅仅招收贵族。他们用良好的教育资源,堆积出了一大批出身贫苦人家的年轻教士群体,让他们获得了阶层跃升。
对普通拔汗那百姓而言,他们并不排斥造物主,相反造物主的牧羊人可以限制愈发肆无忌惮的迪赫坎,虽然事到如今,教士与贵族已经有了一点合流的苗头了。
年轻的经学生们被外来的征服者屠杀,大部分人都十分惋惜。
好人没有好报啊!
拉尸体的马车穿过整个市场,走向城外。
巴扎里的商人们欲哭无泪。
河外地区(大食人将阿姆河以东的地方称为“河外”)本来就是手工业极其发达的地区,他们制作各类商品,在大呼罗珊省内进行贸易,甚至远销更西边的巴格达。
征服者十分贪财,几乎将他们见到的所有东西都拉走了。
地毯、铜灯、锡鑞(là)制品、毡斗篷、毛皮、琥珀、蜂蜜、剪刀、针、桌子、沙发(沙发一词本就出自阿拉伯语)、枝形灯架、花瓶、陶瓷、厨具、舍施尔弯刀、剑、弓等等——还有少量突厥奴隶和斯拉夫奴隶。
当然,最受那位无上可汗喜爱的不是刀剑,也不是奴隶,而是香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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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罗所有会制作香皂的工匠,赦免其罪,发往洛阳,转交内务府。”城堡之内,邵树德手拿一块香皂,爱不释手。
昨晚他亲手拿着这块香皂,抱着萨图克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将她们全身上下洗了个遍。
这应该是传统阿勒颇香皂了。
将橄榄油、碱液、水一起加热至沸腾,变成粘稠的液体肥皂。然后加入月桂油混合,倒出,待其冷却、硬化,最后切成块。
肥皂外表是淡金色,里面则是绿色,带有淡淡的香味。
事实上,阿拉伯人通过往里面添加不同的东西,比如月桂油、香芋、麝香等,获得了不同种类的香皂,销量很好。
橄榄树原产于地中海,在唐时经波斯商人传入中国,目前仅有零星种植,主要在河陇一带,被称为“齐墩树”,唐人将其榨油制药,用来除疥癣。
月桂树则要到近代了,由外国传教士传入中国,开始在南方种植——此月桂非古书中的月桂,只不过是引入此树时,清末、民国文人从古书中翻找了月桂这个名字给它冠上而已。
古罗马人将原产于地中海的月桂树带到了中亚,似乎也零星流传到了新疆。
但邵树德懒得去新疆找了,费尔干纳就有现成的,直接带回国内,在南方觅地引种。
当然,香皂并不一定需要橄榄油,也不一定需要月桂油,但难得来这边一趟,不多捞点东西回去,无法值回票价啊。
靠僧人、商徒主动或被动传播动植物资源,太慢了!
张骞出使一次西域,为中国带回了苜蓿、大蒜、黄瓜、蚕豆、莴苣等品种。
魏晋南北朝时,核桃、芝麻、棉花、茄子等从中亚引入中国。
唐朝时,又有菠菜、西瓜。
咱老邵来一次西边,也得捞回一些东西吧?
他这辈子,已经搞了胡萝卜、鹰嘴豆、甜菜、黑麦等品种,但还不够,有价值的物种,那是越多越好。
吩咐完之后,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碟子。
碟中盛放着一些果品。邵树德看得出来,这是开心果和椰枣,后世他吃过。
唐时,开心果作为贡品送至长安,由王公贵族们享用,但没有种植的记录,可能环境不太合适,但西域是可以种植的。
椰枣这玩意,大概是从波斯弄来的,但中国真的不适合这种植物的生长。后世只有云南、广西、海南等极少地区引进种植,但大概率在甜度、产量上没法媲美正版。
不过,这东西十分耐旱,一年几十毫米降雨的地方都能活,又耐盐碱,耐贫瘠,含糖量70%,每棵树年产一百多公斤,产果期百年以上,波斯是其原产地,被当地人当做备用粮食,优点是真的多啊。
云南作为一个气候博物馆,应该能找出一些环境适合的干热河谷进行种植。
当然,就整个国家来说,这样做意义不大。但对邵树德来说,给自己儿子多划拉点好东西,不是应该的么?
事实上,他已经打算分一批制作香皂的工匠给六郎,并让他在通海都督府种植橄榄、月桂树,以增强其经济实力。
而在这两样东西之外,邵树德还想搞一些咖啡种子,只可惜在费尔干纳没见到。
这种作物,与茶叶一样可以提神,且可在云南、安南大规模种植,极大加深这两地与中原之间的经贸联系。
只可惜,这得找大食人弄了。他之前向海商求购过,至今没有结果。这次从陆地上找找,看看能不能联系上。
“陛下,马已经牵过来了,请移步后庭。”韩全诲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
邵树德看着他的满头白发,感慨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太操劳。韩家的后辈子侄,若有才具,径报予朕知晓,可量才录用。”
说完,便向后走去。
韩全诲连忙跟上,脸笑得像朵菊花一样,老褶子全都打开了。
邵树德来到后院,看见了七八匹雄骏的马儿。
他信步上前,拉过一匹。
马儿仰起头,有些暴躁。
邵树德瞪了这畜生一眼,轻轻安抚。不一会儿,马儿又平静了下来。
“陛下神威,连天马都畏惧。”韩全诲立刻拍起了彩虹屁。
邵树德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在宽阔的庭院内走了两步。
“昔年李广利带回十匹汗血宝马,汉武欣喜若狂。”邵树德笑道:“今王师攻入大宛,宝马还不是予取予求?”
“陛下天威,无人能及。”宫廷卫士们也纷纷凑趣,大声道。
“这才是个开始。”又骑了两圈后,邵树德下马,道:“待多搜罗一些骏马,悉数送往司农寺,着其培育新马。”
说完,将马缰一扔,道:“白天骑萨图克的骏马,晚上骑她的妻子,快哉!召诸将过来议事吧。”
“陛下,萨图克如何处置?”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问道。
“看在他‘献马’的份上,今晚给他吃顿好的,明日斩首。”邵树德说道。
“遵旨。”
第三十七章 战略目标
波斯风格的城堡,其外形与欧洲城堡有很大的差别,但内部结构却大同小异。
大致可分为议事大厅(也做宴会之用)、领主住所(分夏季、冬季两处)、图书馆(储藏图书、手稿)、接待室、小型造物主庙、监狱、马厩、军械库、训练场、珠宝室、厨房等功能单元。
萨图克只是一个小镇的领主,城堡不大,当数十将校、官员坐进议事大厅的时候,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基本上所有人都来了,除了飞龙军都虞候野利克成,他率军攻打窝什西面的固巴(Quba)镇去了。
御厨做好了一道道美食,由宫人们端上桌。
军中乐人鼓吹不休,波斯舞娘搔首弄姿,场面一派和谐,直如去年的高昌赐宴。
“贰师小地方,舞娘也没甚颜色,待攻破渴塞城,朕再置一宴,与诸君同乐。”邵树德端起酒杯,道:“先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心中喜悦,纷纷叫道。
突入拔汗那以来,战利品是相当多的。
士兵们得了不少财货,主要是皮子、金银币。作为将领,他们拿的主要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工艺品、金银器。
除此之外,邵树德还一人赏了匹骏马、两个突厥或斯拉夫奴隶——当然是女奴。
这些东西,此时已着于阗人驾车发往疏勒。后面还会运往洛阳,让所有人都看看,圣人在外面大败贼人,缴获极众,这对稳定局势有奇效。
酒过三巡之后,邵树德放下酒杯,沉吟不已。
众人看似都在谈笑风生,放浪形骸,但眼角余光都瞄着圣人哪。见到圣人好像要讲话,于是一个个都闭上了嘴巴。
场中静了下来。
“朕从俘官口中得知,渴塞城有六千古拉姆兵,俱战提又有五千余突厥兵。其余四座大城,各有两三千不等之兵。”邵树德说道:“消息应已传到西边了,诸卿可议一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众人沉思不已。
杨亮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不如先看看贼人如何应对,王师见招拆招即可。”
“见招拆招固然没错,但总要有个整体方略吧?”枢密使杨爚说道:“目标不明,仗就很危险了。此番目标是劫波斯之财以济安西,那么,该抢到哪一步再收手?杨将军,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再过不到两个月,葱岭可就要大雪封山了。届时,大军后路断绝,便回不了疏勒了,要想回到安西,便只能打出拔汗那,绕道北侧。”
“绕就绕,能咋地?”杨亮眼一瞪,一点没把枢密使放眼里。
“北路、中路大军的消息尚未传来,若他们打得不好,南路又能如何?”杨爚问道。
“两个月,足够打穿他们了。”杨亮说道。
杨爚摇了摇头,道:“最多一个半月,你还得留半个月的时间撤退。”
“杨枢密,一个月不够打吗?”马嗣勋忍不住问道。
“若我是波斯人,这会就坚壁清野,固守待援,尽可能保存军力。待王师撤退之时,厉行追击,或有斩获。”杨爚面无表情地说道:“月余时间,你能打下几座大城?”
马嗣勋被说得脸上挂不住,恼道:“那就不走了,在这和波斯人决战。”
“你欲置圣人于没有退路的险地?”杨爚讶道:“若得知大雪封山,没有退路,你觉得军中士气如何?”
“你血口喷人!”马嗣勋站起身,怒道。
“够了!”邵树德放下酒杯,道:“议事而已,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好似仇敌一般。”
“臣等知错。”杨爚、杨亮、马嗣勋纷纷起身,说道。
“陛下,臣以为应先定下个归期,再看波斯人的应对,临机制敌。”秘书郎崔邈说道:“咱们闹腾得这么狠,波斯总督未必坐得住。他若一点行动没有,即便将来打赢了仗,怕是也没好果子吃。因此,攻下一两座大城的机会还是有的,全取六城么,臣以为不太可能。”
崔邈的意思是,今年出兵稍晚了一些。
高仙芝七月份已经抵达怛罗斯了,而夏军先锋七月下旬才出发,时间不太够。
但这也没办法,毕竟六月下旬才击败萨图克,不太赶趟。
如果在费尔干纳逗留过久,敌人知道你归路已绝,即便不考虑军中士气,问题也很大。
理论上来说,波斯人可以调集重兵,甚至从其他地方感召吉哈德,以优势兵力将你围歼。
“陛下,臣以为最迟九月中,就要走了。”杨爚说道:“若实在舍不得战果,可遣杨都头领兵留守,呼应另外两路大军,但圣驾必须离开。”
此言一出,很多人看向杨亮,窃窃私语。
杨亮虽然勇,但他不是傻子,知道杨爚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他一下。
“彭!”邵树德拍了下桌子。
议论声停下来了。
“阿啜,你曾与朕提起过呼罗珊大道,不妨与其他人也说说,从拔汗那往安西,还有哪些路,又该怎么走。”邵树德说道。
圣人居然给他表现的机会,阿啜受宠若惊,立刻起身,道:“大汗,附近的呼罗珊大道分两支……”
在阿啜的介绍下,众人大概清楚了波斯驿道的走向,核心在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是波斯重镇,呼罗珊大道上重要的商业城市。
城池规模很大,有城堡、内城和外城三重,开有四座城门,东门被称为“秦(sin)之门”,即中国之门——后世出土了秦景公之墓,其中有来自中亚的宝马陪葬,可见域外国家当时已能接触到秦国,古印度当时把中国称作a,便是秦的发音,传到阿拉伯,变成sin,再到希腊,变成Thin。
当然,最早在秦穆公时期,古印度的梵文中就有把中国称为“秦”的记载了。
毕竟是春秋霸主之一,影响力大,又处于最西边,西域的国家当时也没条件接触到其他霸主,所以古印度便以为秦国是整个中国,忽视了齐国、晋国、楚国等其他国家。
秦门东面,有一个叫扎敏的小镇,是呼罗珊大道的交汇点。从这里出发,经沙什(塔什干)、白水城(奇姆肯特)、怛罗斯(塔拉兹)、库巴勒(碎叶,即托克马克附近)到达上努舍疆,一共86法尔萨赫。
上努舍疆为波斯人眼中的中国边界,位于尹犁河谷内。
法尔萨赫是里程单位,约合6.24公里。
从扎敏出发,还有一条路,即经萨巴特、俱战提、拔汗那、固巴、窝什、乌兹坎德,一共62法尔萨赫。从乌兹坎德出发后,就进入开发较差的部落区了,经艾特巴什,一共走八天,同样抵达上努舍疆,这也是呼罗珊大道的终点。
整体来看,第二条路要艰难一些。
按照唐人的记载,这里其实是葱岭北原路线,核心要点在热海(尹塞克湖),冬天亦可通行。
十九世纪《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的俄国代表之一、驻尹犁总领事扎哈罗夫承认:“中国人拥有尹塞克湖地区,这里有尹犁通往喀什噶尔最方便的道路。”
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夺取尹塞克湖。
半个尹犁河谷及尹塞克湖没了之后,清代南疆、北疆之间的军事交通就必须绕路塔里木盆地,十分麻烦,新疆首府也无法继续设在尹犁。
“陛下,这里很多是山路,崎区无比……”崔邈一听,立刻说道。
杨爚这次没说话。
作为核心高层,他当然知道这条路。事实上前天圣人还派了使者走这条路,与热海突厥进行联系。
这条路也确实可以在冬天通行,但在他看来,走商队没问题,通行大军就比较麻烦了,队伍会拉得很长,周边环境又很复杂,比较危险。
邵树德也有些踌躇,但他很快清醒过来。
行军打仗,最忌瞻前顾后、目标不明。
要么横下一条心,干脆不回去了,学游牧大汗,打到哪里,住在哪里,并力向西,不顾伤亡,勐攻拔汗那诸城,将其一一夺占。即便波斯派大军前来围剿,也联络中路、北路大军,与敌人进行决战,属于一把梭哈。
要么就干干脆脆地撤退。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抢劫。波斯没那么容易垮,现在收获已然不小,再抢一抢,收获更丰,可以见好就收了,不要继续陷在这个地方。
若真的不甘心,明年早点来,继续抢就是了。
抢劫的次数多了,以波斯国内多有叛乱的形势,他们可能就吃不消了。而夏军在拔汗那的反复劫掠,也会助涨波斯国内野心家的勇气,令那位大维齐贾尹罕尼更加难以平叛。
量变产生质变,就是这个道理。
“传令,截至九月十五,如果中路、北路还没有出现大的战果的话,全军撤退,返回疏勒。”思考片刻之后,邵树德下定了决心,道:“已经劫获之财物、牲畜、奴隶,加紧发往疏勒。于阗步卒不用干其他事了,就专门转运物资。少他们这一万人,朕照样打仗。”
“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再派一批使者前往八剌沙衮。”邵树德补充道。
而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库亮(Kun,即俱兰城)城外,汹涌的骑兵浪潮几乎充塞了天地之间。
他们冲进村庄,将任何敢于抵抗的敌人消灭。
数万男女老少被串成一串,跌跌撞撞地跑向远处。
他们杀进集市,把商人、士兵、百姓杀戮一空,每个人都抢了好几件东西,喜笑颜开。
他们绕着城池巡游示威,哈哈大笑。
守将登上了城头,看着野外触目惊心的骑兵潮,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词:天灾!
随后,他又看向西边的怛罗斯方向,忧心忡忡。
他不清楚怛罗斯那边怎么样,因为消息已经完全断绝了,更何况那边也没太多兵马,撑死了一万多人,又能分出几个来救援他们?
但——这样放任敌人劫掠乡村也不行啊。时间不长,野外定然什么都不剩下了,到时候他们吃什么?布哈拉的使者们过来后,说不定还会处死他。
想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能试试了。
城外的骑兵全是草原牧人,连铠甲都没几件。以往不是没打过,还是很好对付的……
这个,斯拉夫牙兵作乱,镇军作壁上观,更新晚一点
(修改下)
后院军衙将普指挥率军作乱,兵发幕府,声言捉拿行军司马绍、马步都虞候格。
亲爱的读者们,是不是很熟悉啊,哈哈。
如题,今天刷新闻刷多了,现在好好码字。
更新晚点。
第三十八章 埋伏
奥古尔恰克正在一个村庄内休息。
他现在比较满意,因为各部首领们对他一片奉承,又让他找回了当年号令四方的感觉。
草原是现实的。
当你不能给大家带来好处时,葛逻禄人率先给你脸色看,接着是突厥人、样磨人、沙陀人、乌古斯人,甚至就连回鹘本部都牢骚不断。
但当你可以给大伙带来利益时,一个个就恭维不断了。
上次出兵不太行,抢是抢到了,但也被波斯人痛击一番。回鹘本部、葛逻禄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所以很快就撤走了。..
只想捞好处,不想打硬仗,这就是草原酋豪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前车之鉴的关系,即便这回有夏人出兵相助,响应的部落仍然不是很多。奥古尔恰克遣使至各部,只召集到了两万多骑。问还有没有更多的人,答曰“仓促之间只有这么点人,还需要后续召集”。
这话一出,奥古尔恰克就明白了。这其实就是推诿,不看好此次行动,借口不出兵罢了。
他不想浪费时间了,于是就带着回鹘、葛逻禄、突厥、样磨、沙陀各部两万余骑西行,在等到了匆忙赶来的夏军后,合兵五万,西进库亮(俱兰)。
出兵以来的好处是巨大的!
虽然因为之前的第一次劫掠,波斯人加强了戒备,但在铺天盖地的骑兵突袭下,他们依然措手不及。驻兵几十人的小据点直接就被拔除了,很多乡村的造物主庙直接被屠戮一空——倒不是特别针对他们,主要是庙里财货多。
宗教学校的学生们纷纷逃亡,很快被骑兵追杀,一一砍倒在地。
有迪赫坎举兵抵抗,也在数量庞大的游牧入侵之中死于非命。
乡村的粮食、牛羊、财货被劫掠一空,男男女女被捆绑起来,押往八剌沙衮、热海等地。
人人喜气洋洋,皆言此番出兵是出对了。
“这次回去,得让那帮蔑视我、侮辱我权威的人好好看看。”奥古尔恰克哈哈大笑,走出了屋子,看着四处走动的骑兵,心情十分舒畅。
士兵们的马背上堆满了东西。
有人只有一匹马,宁可自己步行,也要把抢来的包裹放在马背上。仔细一看,只是些日常家用的不值钱粗笨玩意罢了,这也要带回部落,让人啼笑皆非。
有人抱着一大堆抢来的布匹、衣服,手忙脚乱地打包。仔细一看,他脖子上还围着条女人穿的内衣,也不知从哪弄来的。
有人蹲在地上,仔细数着一枚枚钱币,呵呵傻笑着。那没出息的模样,让奥古尔恰克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
“爷爷,这样下去不太好吧?”敦欲眉头一皱,道:“赵王还要夺占几座大城呢,就眼下这个样子,大伙还愿意死战吗?”
奥古尔恰克也意识到了这点,但他没办法。
部落兵就这样,他们又不是职业武人,打仗必然要抢劫。抢得少了还不行,会觉得亏,下次就更不肯力战了。
说难听点,他现在就是个马匪大头领。而这个大头领,还是众多小头领共同推出来的。小头领们爱做什么、想做什么,你还无法过多干涉。
权威衰弱至此!
“爷爷?”见奥古尔恰克不说话,敦欲提高了声音。
“哼!”不知道为什么,奥古尔恰克突然就对那个赵王很反感。
连你也来羞辱我,是吧?
都觉得公驼王威严扫地,不行了,对吧?
是不是认为有我没我,你都能指挥那些部落?
“赵王的命令,听听就行了。”奥古尔恰克说道:“波斯不是好人,夏兵就是什么好人吗?如果他们是真心帮助我,为何不把喀喇沙、跋禄迦还回来?”
敦欲无言以对。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奥古尔恰克看了一眼长子,问道。
“打败波斯人?”敦欲问道。
“错。”奥古尔恰克摇了摇头,道:“最重要的是重建布格拉汗的威望。这个汗位是我的,将来会是你的。之前有些蒙羞,它变得黯淡无光了,很多人不再尊敬布格拉汗。但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喂饱那些狼崽子,他们就会变成狗,在我们面前摇头摆尾。敦欲,你要明白,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敦欲默然。
确实,索取喀喇沙而不得,就已经可以看清夏人的真面目了。他们也在千方百计削弱布格拉汗的权威,让他们碎成一地,然后使用分化瓦解的手段,加以控制。
波斯是明面上的敌人,夏是暗地里的敌人。
只不过就目前而言,双方还有共同的利益,还得捏着鼻子合作罢了。光靠八剌沙衮一地,是无法支撑起公驼王的权威的,如果有可能,必须夺回曾经的都城之一怛罗斯,那样能大大增强布格拉汗的实力和威望。
当然,那是将来的目标。
现在最紧要的,是重新聚拢有些离散的人心,尽可能让他们团结在公驼王的身边,拧成一股绳,那样就没法被敌人轻易摆布了。
“喂饱那些狼崽子”,这是父亲刚才说的,敦欲深以为然。
“那还要按计划行事吗?”他问道。
奥古尔恰克的脸色一黑,沉吟半晌后,叹道:“现在还要借重夏人,先配合他们吧。”
明明想要找机会摆脱夏人的控制,且父子二人也达成了共识。但在实际中,他们做的却是巩固、提升夏人威望的事情,怎一个操蛋了得!
而就在这时,南边奔回来数骑,大声道:“波斯人追出来了。”
终于来了!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该怎么做了。
“敦欲,你立刻收拢人马,带着他们撤退。”奥古尔恰克吩咐道。
敦欲没有废话,第一时间照做了。
奥古尔恰克则带着另一股人,迎了上去。同时游骑四出,有的去联络藏着别处等待命令的部落骑兵,有的去通知夏人。
很明显,这是一次诱敌。
不成功没有任何损失,成功了则有机会吃掉追出来的敌兵。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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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大地上突然传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震动声。
萨法尔脸色一变,神色惊疑不定。
在波斯语中,“萨法尔”是铜匠的意思,其实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
最有名的一个“萨法尔”,当数那位依靠镇压起义发家,并创建萨法尔王朝的铜匠。
但此萨法尔非彼萨法尔,他不是埃米尔,只是库亮城的一位中层将领罢了。
不过,他的战争经验十分丰富。
草原上的老手,能通过马蹄声判断出来很多信息——
这般大范围的震动,显然来了很多骑兵,数量成千上万,而且是从四面八方扑来。
声音又很急促,看样子在狂奔。
震动声一会散乱无章,一会又急促有序,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追击溃逃之人。
基于这些信息,萨法尔心中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不会是公驼王带了大军,击败了追击他们的前锋,然后一路反杀回来吧?
嗯,造物主没让萨法尔等太久,答案很快揭晓了,就是他想象的那样。
北方的天际边,数百骑兵疯狂打马,狂奔而回。而在他们身后,一群穿着皮甲的骑兵正拿着骑弓,挨个点名。
萨法尔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这一定是公驼王身边的精兵了!原来这老东西竟然设了埋伏,这么不要脸。
“准备战斗!”萨法尔举起了骑枪。
“准备战斗!”命令迅速传递了下去,不一会儿,整整两千骑列好了出击阵型。
无甲的轻骑在前,他们将率先用弓箭扰乱敌人。
有甲的重骑在后,他们将利用强大的冲击力碾碎敌人。
这是他们的惯常战术了。
对于组织度不高的牧民,你完全不需要打败所有人,只要击败当面一部,然后盯着他们穷追猛打就行了。
其他人哪怕没被卷入战斗,也不一定会死战到底,更大可能是撒丫子跑路。
而组织度高的草原骑兵则没这么容易对付,但那往往需要一位威望卓著的大汗。奥古尔恰克现在有这份威望吗?显然是没有的。
那么,接下来的选择,其实很容易做出了。
“冲锋!”眼见着左右两方也有骑兵靠近,萨法尔不再犹豫,决定先冲垮当面这一波,杀穿他们的包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马蹄声很快响起。
波斯骑兵略微有些军心浮动,但他们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紧紧跟在军官身后,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接近,很快就进入了骑弓射程。
对面的草原骑兵匆忙放了一通箭,然后往两侧散去。
果然不敢硬碰硬!
波斯人心中稍定,加快了速度。
但很快,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回鹘骑兵向两翼散开之后,直接把他们身后之人亮了出来。
那是一群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铁甲,手持“长骑枪”的骑士。
他们排着严密的阵型,奔马过程中一点不慌乱,仿佛早就熟悉了战场上的一切,对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绝对不是回鹘人!
但没时间思考了,双方很快冲撞在了一起。错马而过之时,波斯骑兵遭受了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惨重损失:几乎四分之一的马儿在空跑,马背上的骑士已经不见踪影。
草原骑兵又兜了回来,趁着波斯人冲完一波,阵型散乱的良机,箭如雨下。
波斯人的惨叫声连绵不绝。
一波草原骑兵射完,奔向远处,第二波又冲了过来,万箭齐发。
正在收拢阵型的波斯人大乱。
“嘚嘚!”夏军骑兵已经拨转马首,再度发起了冲锋。
他们快如闪电,眨眼间就冲到了波斯人的面前,对方尚未收拢的阵型被一击而散。
夏人冲过之后,草原骑兵又如同狼群一样,凶狠地围了过来,骑弓连发……
这就像是提前演练过一样。
枪骑兵先冲,未必能把敌人冲垮,也未必能杀伤他们多少人。但他们却把敌人打出了一瞬间的“僵直”,然后数量庞大的草原骑射手们便迅速围拢上来,撕咬不已,让敌人不断失血,气力大衰,最终无力反抗。
“噗!”当最后一波冲锋发起,高思继一枪捅入萨法尔破碎的衣甲时,整个战场上几乎已经没剩几个波斯人了。
很快,草原骑射手们来了一波齐射,最后一个波斯人也倒下了。
战斗结束。
“唉!”在高处观战许久的奥古尔恰克叹了口气。
有没有主心骨,就是不一样。
夏军正面顶住了波斯骑兵的冲锋,草原骑兵配合骚扰、杀伤,打得就是这么干脆利落。
别说什么埋伏人家。
以前他也设过伏,直接被人打穿跑掉了好吗?
遥想父亲在世时,八剌沙衮、怛罗斯还有许多为他们打制铠甲、兵器的匠人,那时候的回鹘国甚至还能拉出数量不少的重骑兵,故能与波斯人战场争雄。
这才过了四十多年,大回鹘国竟然衰弱至此,真是可悲可叹!
奥古尔恰克打定了主意,接下来要多多掳掠波斯工匠和农人,让他们为自己种地,供养一批全职武人出来,还让他们为自己制作精良的装备,武装自己的勇士。
失去喀喇沙之后,这一点尤为重要。
不然的话,当真只能一直活在夏人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了。而最终的下场,应该比波斯人好不到哪去,甚至更差。
“走吧,去库亮,抢东西!”奥古尔恰克招呼了一声儿子,下了高坡,朝俱兰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