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城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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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嗣武第一时间赶到了俱兰城外。
在他身后是足足一万五千名挎刀持枪的天武军将士。
他们现在的造型有点“独特”。
有人穿着唐味极浓的盔甲,拿着唐军制式武器。这一看就知道,多半是出身各路杂牌部队的老兵。
有人穿着唐甲,但拿着铁骨朵、铁锤、铎鞘、郁刀、浪剑、舍施尔弯刀,再仔细看看他们的面庞,多半是契丹、奚、渤海、女真、南诏兵。
还有人穿着波斯风格浓郁的甲胃,拿着波斯制式武器,再看看他们年轻的面庞,多半是从中原追随而来寻找建功立业机会的年轻人——属实是鸟枪换炮了。
步兵身后,还有整整五百具装甲骑。
这是新组建的,挑选的是平卢、横野、奉国等军中善于骑战之辈。圣人垂怜息子,将缴获的五百古拉姆具装甲骑的装备全给了天武军,甚至就连喀喇沙武库中的很多器械也正在往北庭运输,将来都会留给儿子。
当然,更多的还是抢来的。
草原牧民,一开始要啥没啥,可能连箭头都是兽骨磨制的。但当他们遇到腐朽的敌人时,往往能凭借血勇之气在战场击败敌军,然后滚雪球发展起来,越打越富,越打越装备精良。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无法遏制了,成长为了心腹大患。
“天底下做什么事,都没抢来得快啊。”邵嗣武看着帐下步兵几乎人手一匹马的时候,不由得感慨连连。
在西域这种地方,没有马是非常不方便的。哪怕是步兵,你最好也要学会骑马。不需要你有多高深的骑术,花一两个月的时间练习一下,勉强会骑着赶路就行了。
路途遥远,没有马匹机动委实难以想象。
“新兵总要锻炼的,没见过血,算什么武人?索将军,带人攻城。”邵嗣武直接下令。
索衍领命而去,着人砍伐树木,打制简单的攻城器械。
另有一队草原轻骑,用长枪举着敌人的头颅,哈哈大笑着绕城一周。
还有人将波斯兵尸体绑在马尾上,快意驰骋着,嘴中还发出狼嚎一样的怪叫。
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草原游牧大军的画风了……
到了傍晚时分,第一批简易木梯已经赶制出来。
天武军五个步兵指挥聚集在东城和南城,东城主攻,南城羊攻。
另有大量草原轻骑远远散开警戒。
这是不把城池拿下不罢休了。
事实上也应该拿下。昨日的战斗中,他们斩杀了超过两千七百名波斯士兵,俱兰这种小地方,能有几个兵?城里剩下的,多半是一些造物主牧羊人动员起来的吉哈德分子罢了,正好让这帮新兵练练手。
战斗很快展开,邵嗣武细细观察着。
守军人数确实少,但士气高昂。看他们的装束,大部分应该是临时征集的丁壮,也并非波斯人——夏人习惯把杀死的敌人都称为波斯兵,但就血统而言,大部分其实不是。
新兵的士气也很不错,或许是一股追逐功名的名利在支撑着他们吧,再加上一路上默许他们放纵军纪,大伙还是敢打敢拼的。
缺点就是配合不太熟练,经验也不是很足,连攻两次都没攻下,折损了不少人。
“冬冬……”鼓声一刻不停,东城外三个步兵指挥轮番上阵,甚至就连部分蕃人轻骑,都被强逼着下马,攻了两次。
到了半夜,城池终于告破。
“告诉索衍,我今晚不进城。”邵嗣武满意地点了点头,向传令兵说道:“天明之前,收拾干净,别弄得太难看。另,工匠、学者及其家人,不得惊扰。速去传令。”
“遵命。”信使很快离开。
赵王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明天才进城,意味着今晚士兵们可放纵一下,但不能搞得太过分,别整出什么屠城之类的事情。虽然游牧大军破城之后,经常这么搞。
“王将军,你立刻带马兵入城,把工匠、乐人、学者之类全接出来。马匹、钱粮也清点一下,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我不太放心这些家伙。”传令兵走后,邵嗣武又道。
“遵命。”已是天武军都游奕使的王崇文立刻应道。
很快,数百骑兵整队进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小王子不准备占下此城?”跟在邵嗣武身边观战良久的敦欲突然问道。
“俱兰送给令尊,要不要?”邵嗣武回过头来,问道。
“此言当真?”敦欲有些惊喜。
这城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二十多年被波斯占领,一直没能夺回来。这要是可以收复,绝对是大喜事啊。
“当真,我不开玩笑。明日在此休整一天,后日就走。”邵嗣武说道。
“完全地交给我们?”敦欲下意识问道。
“想什么好事呢?”邵嗣武一笑,道:“工匠、乐人、学者,我拿走,其他人归你们。”
敦欲心下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坏事啊。至少也是上万个奴隶,怎么着都是赚的。
“谢殿下。”敦欲躬身行礼。
“这是你们应得的。”邵嗣武摆了摆手,道。
出兵以来,他们抓获不少丁口了。没细算,但几万人还是有的,他对这些没太大兴趣,留一部分,给跟随自己的将士们当奴隶,就已经够了。多了就是浪费粮食,没必要,虽说抢了这么多,已经不太缺粮了。
真正值钱的,其实是那些有文化、有手艺的人。才艺是需要门槛的,需要多年训练、学习,不是短时间可以速成的,所以要牢牢把在手中。
明天一大早,他就会派兵把这些人押回尹丽河谷。
他现在已经有点本钱了。
天武军将士一万五千余人,这是直属他的武装力量,且都是愿意留在西域的。
如今抢到了不少奴隶、牛羊,带回尹丽河谷后,加紧准备过冬草料。等过了这个冬天,开春之后,牛羊数量更多,实力进一步增长。
当然,一切的关键,还是得在父亲那边走动走动,想办法多弄点中原移民。
他一点都不挑,河北老百姓都可以。
其实这些人都很不错,你只要与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守家的时候战斗力倍增,十分勇勐,非常适合西域的现状。
不过,最近刘勉提到,或许可以考虑下拔汗那。
那地方比尹丽河谷更大,气候更好,土壤更肥沃,如果好生经营,绝对是一个强藩。但缺点也很明显,离诸粟特地区太近了,波斯人或许不太会容忍这地方被中原夺走,一定会来反复纠缠,风险较大。
而波斯这个国家,老实说有点战斗力的。
他已经得到北路军的消息,他们迂回至怛罗斯附近,与波斯人交过几次手,双方都有一定的伤亡。
不妄自菲薄,但也不能过分看轻敌人。
波斯如此被动,一是因为此番三路大军,合起来有十七八万人,是波斯史上所面临的最大规模的游牧入侵——是的,就是游牧入侵,与中原打仗注重后勤的模式大不一样。
另外一个原因,大概就是波斯国君才九岁,主少国疑,叛乱此起彼伏,听闻西边还有个死对头趁机发兵,与他们争夺波斯传统旧地,故兵力上捉襟见肘,只能有所侧重,无法全面出击。
但这个国家看样子不像是能一下就踹倒的。尤其是南路有使者过来,询问情况,九月退兵的可能性相当大。
圣人一退,以这些部落的德性,想必也不会坚持下去,那这一次攻势就算结束了。
既如此,拔汗那就很难占下了,至少这一次不行。
邵嗣武思来想去,有点等不及了,想早早把身份、地盘确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再说了,拔汗那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他现在手里的本钱,除了武夫之外,就是抢来的奴隶和牛羊马驼,活脱脱一个游牧部落好吧?将来要去哪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拆掉帐篷,赶着牲畜,麻熘地就搬家了。
后半夜,邵嗣武到帐篷内和衣眯了会。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洒落下来的时候,他直接起身,骑上马儿,绕城转了一圈。
天武军分出了一个步兵指挥两千人,押着大量奴隶,赶着无数牲畜,沿着呼罗珊大道,向东而去。
这个指挥新兵比较多,进城时装备也不行,但出城的时候,很多人披上了皮甲甚至波斯链甲衫,头上戴着那种滑稽的尖顶盔,得意洋洋。
不知道为什么,邵嗣武突然有些感动。
原来,一点一滴创建自己势力的感觉是那么好。它给了自己无与伦比的满足感,深切地让自己感受到了对权柄、力量的掌控。
看,士兵们在向自己欢呼!
他们得到了女人、奴隶、牛羊和钱财,他们很感激自己。
邵嗣武下意识挥手回应。
“万胜!”武夫们的声音响彻大地。
“明天,我带你们西行,去抢怛罗斯,去抢白水城,去抢沙什(塔什干)!”邵嗣武哈哈大笑,纵马而出。
从天空俯瞰而下,俱兰城附近的原野上,到处是汹涌的人潮。
再过一两日,他们将一路向西、再向南,十余万骑横扫波斯境内不设防的乡村,抢走他们看到的一切值钱的东西。
经此一役,波斯河外地区将受到重创,将来即便想找回场子,也会变得愈发困难。
当个游牧天灾,不要后勤,不要建设,只有破坏,只有杀戮。有时候似乎也挺爽的,邪恶到极致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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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密旨
远山之上,白云朵朵。
山腰之下,浅浅的沟谷蜿蜒连绵。
季节性的小溪已经干涸,荒草恣意生长着,掩没了一个个马蹄印。
荒凉的古墓边,成群的牛羊在牧人的驱赶下,欢快地行走着。
几只顽皮的小羊离群远走,贪婪地啃噬着也许是今年最后一波青色的牧草。
牧羊犬尽职地冲了上去,将它们赶回了羊群。
小王子已经传令进兵。
此令一发,不光士兵要跟着走,散在各处的后勤部队也要跟着进发。
传令的信使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确保小王子的命令已经得到执行后,消失在了山脉的另一侧。
他带着四匹快马,一刻不停。
饿了就从马鞍旁取下水囊,将已经泡开摇匀的奶粉喝下,再嚼两口干硬的肉脯。
困了就放慢马速,半睡半醒似地眯上一会,清醒后再狂奔赶路,将命令传递至一个又一个目的地。
他来到了庄稼地边。百灵鸟在树枝上歌唱,充满芳香的野花丛中,鹌鹑冲天而起。
士兵们正在地里收割小麦,听到小王子的命令后,加快了动作,并把第一批磨好的粗面装车,送往前方。
他又来到了清澈的小河边。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游鱼从河中跃起,溅起大团的水花。
年迈的牧马人头枕着马鞍,在树荫下小憩。
两个少年则在一旁角力,脚边还放着角弓、弯刀。
信使高声传达了命令。
不一会儿,粗犷的大草原上,无数马儿如同奔雷一般冲来。它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即将被送往前线,替换战士们胯下早就疲惫不堪的战马。
他最后来到了满是灰烬、血迹的小镇旁,大声诵读了小王子的命令。
士兵们从女人身上爬起,匆匆套上裤子,穿上皮裘。
有人还披上了抢来的皮甲、铁铠,抓起锋利的弯刀、沉重的铁锤。
他们放了一把火,把村子烧得一干二净。
女人则一刀一个,全部斩杀,尸体扔进了火焰之中。
小王子的命令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全面铺开。
突厥人、回鹘人、样磨人、葛逻禄人、沙陀人、乌古斯人等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部族,开始汇聚起来,按照各自不同的行军路线,奔向怛罗斯方向。
邵嗣武则带着天武军万余步骑以及来自平卢、横野等军的千余甲骑,率先西行。
就在今天早上,他收到了来自怛罗斯的消息:波斯人又有援兵赶来,总计万余人,为符存审所败。
旬日下来,他们已经消灭了超过八千波斯军队,战果相当大。至于自身伤亡是多少,符存审没说,问朱瑾,他也不肯说,只提到从东北老林子里出来的女真野人死伤不轻。
邵嗣武心中有数了。
女真野人还是比较凶悍的,敢打敢拼,穿上铁甲之后,当作陷阵死兵,非常好使。
他们的大量伤亡,一定产生在双方的阵列而战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冲的时候,波斯人没有一触即溃,而是顶住了,至少顶住了不短的时间,而这段时间,恰好就是双方不断流血,不断死伤的阶段,直到一方撑不住为止。
波斯最终败退,大概还是兵太少了。
正面冲不破夏军步兵大阵,以往屡试不爽的骑兵突击也不好使了,再被蕃人轻骑绕后袭扰,这仗确实没法打。
同时,他也觉得波斯人的脑子大概是有点问题的。
这样派一批人送一批,有何意义?不如攒个几万兵马,来一次决战算逑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抽调得出这么多人了。
当然,邵嗣武不觉得他们能派来多少人。
根据刘勉新近整理的消息:在萨曼波斯的西南边,有个世仇,曰“萨法尔波斯”。
大约在前唐咸通年间,雅库布·本·莱斯·萨法尔因镇压锡吉斯坦(包括今伊朗东部、阿富汗南部)的暴动而起家,占领锡吉斯坦全境,自立为埃米尔,创建萨法尔波斯王朝。
咸通十一年(870),雅库布开始进攻塔希尔波斯,先后夺取赫拉特(今阿富汗西北部)、克尔曼(今伊朗中南部)、法尔斯、设拉子(今伊朗西南部)等地,然后派代表前往巴格达朝廷,表示臣服。
哈里发顺水推舟,补了一道手续,承认雅库布为所占地区的总督。
咸通十四年(873),雅库布攻占塔希尔波斯的都城尼沙普然(今内沙布尔,位于伊朗东北部),俘虏塔希尔王朝末代埃米尔,并迁都于此。
本来,这是一个出身卑微的“铜匠”提三尺剑,扫平天下,开国称制的励志故事。但雅库布野心太大了,竟然想进军巴格达,并且付诸实施了。他于乾符二年(875)北上,先灭亡了塔巴里斯坦(今伊朗里海南岸区域)的齐亚尔王朝,不过很快就被哈里发的摄政王穆瓦法克击败。
雅库布率残兵退守东方,两年后郁郁而终,其弟阿穆尔继位。
阿穆尔向哈里发表示恭顺,并多次贡以重金,终于缓和了西边的紧张局势。随后他决定向东扩张,十五年前,于巴尔赫(今阿富汗北部)被萨曼波斯击败。
阿穆尔被俘,萨曼波斯将其解往巴格达朝廷处死。
至此,萨法尔王朝彻底元气大伤,不得不退回了核心地盘锡吉斯坦,舔舐伤口。同时向萨曼进贡了大批产自潘杰希尔山谷的白银,求得原谅。
不过最近传来消息,因为大维齐(宰相)贾伊罕尼想要把萨法尔王朝彻底变为附庸,逼反了这个局促在锡吉斯坦一隅的小政权,双方再度爆发战争。
又因为九岁的国君纳斯尔的信仰问题(什叶派),不光布哈拉的将军们(逊尼派)深感不安,各地也多有叛乱,这个看似庞大的帝国焦头烂额,四处镇压——若非宰相比较有能力,可能已经崩溃了。
邵嗣武对了解到的信息非常感兴趣,同时也感到莫名的熟悉。
这不就是长安天子与各个藩镇节度使的故事么?原来,大食王朝也混到这副德性了啊!
至此,他算是心中有点底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波斯人很难聚集大军对付他们,那就放心抢好了,反正很快就退兵了。
******
北边的消息辗转山岭间,花了十天工夫才传到费尔干纳,而这时已经八月下旬了。
邵树德站在固巴镇城堡的露台上,看着辽远的天地。
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到处是他的兵。
有人在收割地里的粮食。
有人在放牧羊马。
有人在劫掠财物。
有人在行军打仗。
最庞大的一股人:来自铁林、天雄、武威、义从、天德五军的步卒一万二千人、飞龙、金刀、黑矟三军骑马步兵一万二千人,外加已发展到三千多人的新附军、僧兵千余、新近来降的突厥部落兵万人,正在狠狠地围攻拔汗那。
老规矩,打主力的还是抓来的各路百姓。
如果他们打光了,禁军各部会尝试着攻几次,要是拿不下来,就算了。能打的就这四五万人,要是消耗在攻城上,实在太亏。
“陛下。”蒙氏、月理朵二人在门后面轻声呼唤。
邵树德扬起右手,让她俩等一等。
蒙氏、月理朵二人退到殿门之内。
外面响起了清脆的拍打声,偶尔还夹杂着一丝痛呼。
片刻之后,邵树德进来了。
蒙氏偷瞄一眼外边,阿迭氏侧倒在露台上。胸前一片青紫,后臀上满是鲜红的掌印。
她有些恻然,又有点庆幸。
她也经历过这些,当时非常痛苦。但生下孩子后,圣人是越来越温柔了,以至于让她有点怀念。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甚至幻想过圣人粗暴地对待她,随即便羞得不可自抑,双腿绞来绞去,脸红得像朝霞一样。
阿迭氏慢慢起身。
旬日前,在奥什城的露台上,大汗就是这样宠幸她的。
那一次,她的丈夫萨图克在台下被斩首。她在台上眼睁睁看着,耳边全是大汗粗重到吓人的呼吸声,几乎被捏爆了。
刀斩断头颅之时,萨图克、大汗两人几乎同时飙溅。
“什么事?”邵树德大马金刀地坐到沙发上,将南诏太后蒙氏拉过来清洁。
月理朵将一份公函递上,道:“北边军情。”
邵树德接过,仔细看完,闭上眼睛,默默品味。
进入费尔干纳盆地十来天了,已经抢得了牛羊二十余万、马四万多匹、骆驼六千余峰,这些都已陆陆续续送回疏勒。
牛羊好运,粮食则十分麻烦。
劫掠至今,三十万斛总是有的。但半个月下来,五万大军只消耗了不到两万斛粟麦,粮食多得以至于武夫们都不太愿意出去牧马了,直接拿粮食喂养。
收获十分巨大。现在军中情绪高涨,都说着攻下一座大城,狠狠抢一波后再收兵,邵树德之前同意了。
北边的情况看来还算顺利。
差不多同样是半个月时间,十多万骑兵席卷各地,直接把波斯打懵了。
波斯人的几次出兵,在他看来全是地方官员的自救行动,缺乏整个朝廷层面的协调。于是就像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不断送。
邵树德设身处地思考,如果他是波斯宰相,在接到消息后,就会召开会议,讨论如何救援怛罗斯、拔汗那以及可能存在威胁的沙什(塔什干)、撒马尔罕等地。
如果效率高的话,这会差不多已经形成决议了。
接下来就是协调在各地平叛的大军,撤回一部分兵马。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敌前撤退,也没那么简单。有的地方甚至撤不了,需要朝廷层面赦免叛乱的官员,以便停战抽身。
因此,大概率还需要在国内没有爆发战争的腹地动员一波,抽调当地驻军,集结至京城、撒马尔罕等地。
大军出动,需要庞大的物资补给。他们在国内,自然不可能抢劫自己人,只能从各个府库调拨、运输,军队也需要从各个地方行军至集结地点。
这个过程,一个月内结束不了,撑死了有少数先头部队出发罢了,但如果贸然投入战场,在巨大的兵力差距下,同样是葫芦娃救爷爷的结局。
所以,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但人力终究不敌天时,邵树德最大的敌人居然是冬天的雪。
“拟一份中旨,发给秘书监崔秘书。”邵树德睁开眼睛,说道:“让吾儿向南打。怛罗斯夺不下来就算了,不要硬来,可以绕过。向南,往沙什的方向前进。另者,告诉大郎,朕九月中就会走,让他自己把握。波斯人有可能会派出援军,要提前考虑好撤退事宜,怎么排兵布阵,预先想好。注意,此为密旨,吾儿仅可给示之心腹之人。”
“遵旨。”月理朵应道。
“你有没有什么意见?”邵树德看向蒙氏,问道。
“唔……”
“算了,好好干活。”邵树德闭上眼睛。
时间不多了,他已经决定,缴获的粮食想办法运回疏勒,至少要运走一部分。
路上损耗大不怕,反正是无本买卖。
费尔干纳这地方,以后能不能夺下来,就看派驻西边的大将以及大郎了。
小小一个盆地的耕地面积,在后世接近整个新疆的三分之一,可谓惊人。
即便在此时,一年也出产四百万斛以上的粮食,波斯总督看似收不到多少税,但那是因为穷吗——产量是产量,税是税,两者不是一个概念,事实上大部分粮食都被生产者和消费者自己吃掉了,但如果不让他们吃呢?
从今往后,还是要不断出击。让国中总数高达17.6万的杂牌兵马轮番西行,打赢除外患,打输除内患,还能让波斯腾不出手解决内部问题,最终形成一个内部矛盾重重、整体相对虚弱的萨曼波斯。
这是有好处的。因为大食人都没萨曼波斯那么强烈的扩张造物主威严的欲望,也不知道布哈拉那些人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但不要紧,朕帮你们瘦身减肥,降低负担。以后把精力投注在国内吧,别再老想着在西域扩张了。
八月三十,邵树德离开了女婿攻下的固巴,在银鞍直的护卫下,前往拔汗那督战。
第四十一章 册封
拔汗那城外,大军打出了火气,原因是杨亮负伤了。
作为前敌总指挥,杨大都头委实不太安分,这从三十年前攻兰州时就有苗头了。
他是个暴力狂,嗜杀人。
在中原时还好,到西域时,经常搞出一些恶行。邵树德深刻怀疑,若非他看着,杨亮这厮早晚会从酷爱杀人变态到吃人肉。
历史上五代时期,爱吃人肉的变态可不少啊,比如赵匡胤的舅子王继勋,其人富贵已极,但就爱一片一片割人肉吃。
杨亮也是个杠精,经常在朝堂上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仗着早年当过圣人的亲兵队队正,资历老,同时功勋卓著,谁的面子都不给,别人还拿他没办法。
这次攻打拔汗那,半路撞到波斯总督依思麦尔的军队,双方大战一场,杨亮身先士卒,大败敌军,代价是中流矢坠马,还好无甚大碍。
围攻拔汗那城,波斯兵数次出城偷袭,杨亮闻战则喜,又带兵冲杀,再次负伤。
说实话,邵树德有些后悔让杨亮指挥大军了。之前安排他当先锋挺好的,这次一时心软,给他立功机会,没想到这么莽。
仗虽然打赢了,但不是这么打的啊!
到营中看望了一番杨亮后,邵树德将副帅李嗣源扶正,着他统领大军,继续围攻。
城内的敌军应该不多了,几次野战,俘斩近八千。而依思麦尔本来就只有六千古拉姆,这会撑死了还剩两千左右,加上临时征集的丁壮、宗教吉哈德,被攻了将近十天,外城告破,已是油尽灯枯。
鼓舞了一会士气后,他回到帐中,欣赏缴获的各类物品。
“这帮杀才,连佛寺都抢……”邵树德看到一个铜铸佛像时,忍不住了。
仔细一了解,武夫们还是给了点面子的,只抢了财物,没杀人,这是要朕夸他们吗?
再一看这佛像,差点笑出声。
一个典型的白人面孔的佛陀,旁边还有一个护卫,赫然是古希腊大力神赫拉克勒斯。
邵树德又想起后世北齐武安王徐显秀墓中出土的刻有大力神形象的蓝宝石戒指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世西藏也出土了古希腊酒神金盘、银盘,故宫博物院也有大量公元前的希腊风格文物,结合这几点,大概可以断定是亚历山大东征至此后,将中亚希腊化的结果。
这人,应该也是如同朕这般,一路打一路抢的吧?
邵树德笑了笑,又低头看着一大堆书籍。
撒马尔罕是中亚的造纸中心,历史不长,不过百余年,但发展极快——高仙芝在怛罗斯失败后,造纸技术传入大食,很快取代了他们使用的埃及莎草纸。
因此,河中地区还是有相当规模的出版印刷业的。眼前这些书籍,要么是粟特语,要么是波斯文,邵树德看不懂,不过可以找人翻译,慢慢完善。
他总是对另一个世界的文化充满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
早期的佛教曾经严重希腊化,至今在中亚仍有留存。在过了千年之后,拔汗那作为希腊世界的第一个弃子,已经找寻不到多少希腊的痕迹了,波斯的痕迹则与日俱增。
想到这里,邵树德下意识走出营帐,看向西方。
他生出了种强烈的念头,想要派遣使者,出使西方各国,看看那边是什么样的风物,有没有与中国可以取长补短的地方。
他这辈子,注定不能像亚历山大那么潇洒,离开故国,远征万里了。
是,他经常搞出一副草原大汗的派头,理论上可以边放牧边征战,流浪到很远的地方。
但他也知道,那样只会成为无根之萍,最终被无数异族所同化。更何况年龄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责任感更不允许——说句不要脸的话,“设使天下无朕……”
“将李守信唤来。”他回到帐中,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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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烈的攻城战仍在继续,新附军伤亡惨重,但人数却越打越多,从三千余激增到五千。
偶尔有人叛变,但很快被剿杀殆尽。
新附军攻城间隙,禁军各部偶尔也会打一打,趁着敌人疲惫的时候,投入这批精兵,造成最大的杀伤。
九月初四,于阗王李圣天西讨门城,又送来了一大批丁口。李嗣源将其投入攻城,两天下来,死伤超过一半。关键时刻,邵树德令种彦友率银鞍直投入战斗,一举攻破内城,展开巷战。
至此,拔汗那的陷落已不可避免。
九月初五,谢彦章、野利克成二人率四千骑兵、六千骑马步兵西行,与李圣天汇合,抵挡一股突然蹿至的突厥雇佣兵。其余人马开始围攻城堡,他们采取断绝水源,挟持人质,喊话投降等方式,文武两途并用,发起了迅猛的攻势——新附军继续打头阵,新近投顺的突厥部落兵也被逼着协同进攻。
九月初七,北路军符存审传来消息,他已放弃攻打怛罗斯,全军转向白水城,同时遣轻骑深入波斯腹地,恐吓敌军,制造混乱。
前往北路传讯的使者七天前就出发了,邵树德让他注意波斯主力大军的动向。更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下雪?
大陆性气候之下,一旦下雪,天气就会变得极为寒冷,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更何况,还有补给的问题。
怛罗斯、白水城一带的农业条件可没费尔干纳这么好。中路军、北路军不一定能像南路军这样抢到这么多的粮食,必须在野外放牧牛羊。
到了这会,牧草早已不再生长,全面转枯,吃完草原上最后一波枯黄的野草,牛羊怎么办?更何况,羊根本无法吃粮食,也太浪费。
符存审是打老了仗的人了,本不应该提醒,不过邵树德还是担心他们有失,忍不住唠叨了两句。
九月初八,城堡终于被攻破,新附军指挥使、突厥裔拔汗那人巴布(公牛之意)亲手斩杀波斯总督依思麦尔,标志着这场战争告一段落。
十几天时间,前后死伤了两万多人,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抓来的拔汗那百姓,但这个数字依旧然人触目惊心。
蒙古战法,实在太过凶残。如果一一攻克六座大城,需要死伤多少丁壮?再加上劫掠时杀伤的人命,以及百姓逃亡时饿死的,多搞几次,拔汗那差不多就废了。
历史其实已经给过答案。
蒙古入侵之前,中亚有发达的城邦文明。
蒙古人来了之后,先在野外烧杀抢掠,再把当地农业赖以维系的灌溉水渠堵塞,还往城中抛带有疫病的尸体,塞死坎儿井,在水源下毒,或往水井里扔尸体等等,驱民攻城、大屠杀、吃人肉恐吓更是小意思了。
邵树德仔细想想,自己竟然还算是“文明”、“克制”的,真是莫大的讽刺。
进城之前,邵树德先在城外召见了新附军和突厥部落首领。
看着这些浑身浴血的军官、酋豪,他一点不嫌脏,满意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用回鹘语说道:“建极十三年,我出兵攻打鞑靼人,在漠北草原击溃了他们。”
“十四年,在我不容置疑的命令下,人们为我修建宫殿,并把我永恒的诏谕铭刻在石碑上……”
“我在圣峰度过了整个春天。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勇士们对我说,‘回鹘人侮辱我、挑衅我’。我向上天祭祈,在得到的兆示中,挥鞭划下我的疆界……”
“我说,‘去吧!集合人民与军队,消灭敌人,把他们美丽的可敦献给我,而我将给予你们丰厚的赏赐……’”
“回鹘的将军来了,我们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们。因为这场胜利,我册封了五个梅录,他们跪倒在我面前,发誓保卫我庞大的疆土……”
“六月,阿斯兰汗的王子来了,我的将军们在思浑河光明正大地战胜了他们。萨图克丢下了他的可敦,仓皇逃跑……”
“喀喇沙的百姓疲惫不堪,恭敬地跪倒在我的脚下,请我当他们的可汗,并征服拔汗那,让他们免受吉哈德分子的侵扰……”
“于是我又进军了。将军们发誓要击败所有挑衅我威严的人,我们击败了波斯叶护,夺取了他的城池……”
说到这里,邵树德略微停顿了一下,看向新附军指挥使巴布,道:“巴布,我现在正式授予你达干一职,继续统领你的部队,为我征战。”
“天生英明的无上可汗,我发誓永远臣服于你的威严,聆听你的每一句话。”巴布大喜,立刻跪倒在地,说道。
“她——波斯叶护的妻子,归你了。”邵树德一把抓过被押来的女人,推到巴布怀里,又说道:“你可以带十匹骆驼,去城里挑选任何你看上的财物,能驮走多少是多少,全是你的。”
“天生英明无上可汗,我愿为你征服突厥、粟特、波斯的人民,让所有人都沐浴在你的荣光之下。”巴布以头触地,心悦诚服。
“库特金。”邵树德又看向一位突厥酋长,说道:“你能遵从我的号召,为我拼杀,我很高兴。现在我授予你夷离堇之职,艾特巴什以东全归你了,替我守卫好疆土。”
“天生英明无上可汗,我发誓永远遵从你的感召,为你征讨任何误入歧途的人,并将他们纳入你威严的统治之下。”库特金想都没想到能取得这么多土地,喜笑颜开地应道。
“塔尔汗……”
邵树德一口气册封了好几个突厥酋长,另外还有一位样磨人,基本把拔汗那以东夺占的土地瓜分一空。
说完这些,他看向聚拢在身边汉军将校,哈哈大笑,马鞭朝城内一指,道:“带儿郎们撒欢去吧,两天后再滚回来见朕。”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远近传来了热烈的欢呼声。各营立刻分派好次序,一部分在外驻扎警戒,一部分冲进了城内……
第四十二章 抢回了数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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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汗那以东的呼罗珊大道之上,马车、牛车、驮马、驴子、骆驼一眼望不到头。
一些明显是文化人的学者也坐在车上。他们的穿着打扮还不错,手边放着许多包袱,很明显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金银细软,家人亦陪伴于侧,这待遇相当不错了。
他们的下一站是疏勒,再往下则是前往洛阳。
邵树德主要招揽有关中亚地理、语言、文化、艺术、饮食、数学、科学等方面的学者,其中大部分是粟特人,少部分是大食人、波斯人。
回到洛阳后,会组织他们学习汉语,编纂书籍,与大夏学者进行交流,看看有没有取长补短的地方。
文化是需要交流的。
闭门造车的时候,往往会缺乏灵感。而当你一直用同一种思维模式看待事物的时候,很多时候走不出原本的窠臼,无法推陈出新。但如果换一种思路呢?说不定就有思维的火花碰撞,产生新的成果了。
学者走后,还有大批工匠、乐人,甚至连耍百戏的都带走了。
他们的到来,也会让中原的工艺更加多元化,艺术特点更加丰富。
前唐之时,西域乐舞一来,立即横扫中原。不光皇宫内外,就连民间百姓也爱看、爱听。因为它是一种迥异于传统中国风格的艺术形式,非常明快、欢乐,习练者众多,现在都渐渐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了,就如同西域的食物、服装一样。
一定不能闭门造车,一定要对外交流,这是邵树德一贯力推的理念。
孔夫子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他没有看不起才学不如他的人,反而虚心学习。过于自大,认为别人一点学习的地方都没有,那是绝不可取的。
这些运走后一天,第二批队伍也上路了,一共十二万头牛羊,加紧赶往疏勒。
牛羊,绝对是大夏军队的重要补给物资。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并不是吃肉,主要是奶,不然再多的牲畜也不够宰杀。
这个传统承袭于唐,各路远征部队早就习惯了。
汉武帝远征大漠、西域,后勤模式主要是动员中原百姓转运粮食。
最后打得全国人口锐减,社会濒临崩溃。以他那种性子,也不得不下罪己诏,可见形势之危急。
但唐代远征大漠、西域,打得更远,更频繁。而且还不止一个敌人,多线开战,持续百年,一刻不停,不断打仗,结果全国人口还在增加,社会经济臻于极盛。
他们固然也长途转运粮食,但并不是主流,更多地靠征集蕃部牛羊,获取肉、奶,后勤模式大幅度向草原军队靠拢,故对中原影响不大——相对而言。
大夏的农业技术比起唐代又有巨大进步。比如韦昭度在凉州时,通过使用酿葡萄酒产生的残渣混入草料喂牛,产奶量激增。
后期又培育出了多个方向的牛种,比如善耕田的、产奶多的、产肉多的等等。育种技术的进步,反馈到了军事上,进一步提高了军队的自持能力。
当然,眼前这些都是拔汗那牛羊,并未专门培育过,但依然是十分重要的资源,因为它们能产奶。
九月初十,第三批运载粮食的队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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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走进了拔汗那城。
这是一个被大量菜园、果园所环绕的城市,是拔汗那的首府,在费尔干纳盆地能排到第二或第三。
总督府的宫殿位于外城的广场上,这是官员们办公的场所,与固巴、窝什、乌兹坎德等小镇大不一样。
广场上有巨大的造物主庙,邵树德信步走了进去。
尸体并未来得及清理,但他并不介意。
大门、穹顶、走廊、庭院,他一一走过,甚至上宣礼塔看了看——这个名字是大食语音译,其实就是尖塔、高塔、望塔的意思。
宗教学校也设在里边。
邵树德随手翻看了一些书籍。造物主的牧羊人并不全是在教宗教知识,事实上天文、地理、历史、数学、艺术才是主要课程。
内容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并不落后于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
学校内还有一个图书馆,藏书千余册,其中有本书比较有意思,邵树德虽然看不懂文字,但看绘图,大概讲述了天文与航海知识。不知道是从哪里流过来的,或许是学校的某位高阶教士的私人藏品吧。
游览完图书馆,他在宣礼塔上俯瞰全景。
这是一座规划得很好的城市。
富人的房子由砖制成,穷人则住在土房内。
房顶覆盖了很多东西,或许有隔热的作用。
房屋整体排列得比较整齐,墙体连在一起,显然是有规划的,与他后世在喀什旅游时见到的差不多。
大多数房屋都是带两个露台的小院,院内有葡萄架和水井,有的甚至还有石磨。
邵树德看了几眼,院内静悄悄的,偶有小孩哭声传出,也很快戛然而止,像是被大人捂住了嘴巴一样。
街道尽头的某座小院内,一名禁军士卒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在他身后,妇人勉力将破碎的衣裳拢在身上,拿着士兵扔给她的一袋豆子,开始做饭。
但很快又一名新附军士卒冲了进去,在妇人按倒在地上,奋力耸动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队士卒包围了这座院子,将两名武夫按倒在地,不顾他们的哀求,手起刀落,当场斩首。
说两天就两天。两天内随意,两天后再作恶,直接军法处置。
城内支起了几处帐篷,有搜罗来的医者给百姓治伤。
安民告示也贴出来了,这意味着秩序的恢复。
残存的拔汗那百姓漠然看着这一切。
他们面对是一群穷凶极恶,但又军法森严的武夫。仔细想想,不由得从骨子里生出种畏惧的感觉,在面对这种人的时候,或许投降是最好的办法?
听入城的士兵讲,西边的土尔木甘,直接将巴扎里的商品征集,装了五百车,又额外支付了二十万迪尔汗银币,换取这群武夫不攻打他们的城市……
若依思麦尔总督也这么做,或许他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乌鸦呱呱乱叫着落在枝头。
已到傍晚时分,城内炊烟鸟鸟,饭食的香气扑鼻而来。
提前吃罢晚饭的夏兵忙忙碌碌,不断转运各类物资,竟是要连夜运走。
城市西南角的大巴扎内,燃起了几个巨大的炉子。
砧锤声叮叮当当,夏人在修补甲胃、器械。
高价值的武器自然会带走,一部分放进仓库,善加保养,以备后用。毕竟西域百废待兴,生产能力不强,即便是波斯人惯用的武器,也不能随意舍弃。
另外,赵王邵嗣武那边也急需,圣人会分拨一部分给他的儿子。
剩下他们看不上的,则会留给突厥部落。
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在一旁帮忙,熔融各类不便携带的大型铜制偶像、器皿,制成钱后,统一串起带走。
夏兵每破一城,都会把监狱里的犯人放出来,将其编入新附军充当炮灰。
这支部队的员额已经超过八千,与银鞍直不相上下了——邵树德在安西道收了大几百蕃部勇士入银鞍直。
作为汗庭的直属部队,他们最终会跟着夏军一起撤走。
老实说,他们不走都不行,因为拔汗那百姓恨死这支部队了。
作起恶来,简直比夏兵还凶残,毫无底线。将来波斯收复失地时,如果新附军还留在费尔干纳,必然没有好下场。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落下了。
费尔干纳名城拔汗那,迎来了劫后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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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大部分骑兵都已经派往西边。
他们没有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深入哈吉斯坦、俱战提一带,先锋甚至出现在了萨巴特郊外。
主要目的还是恐吓敌人,让他们认为夏军要大举西进,抢掠更多的钱财。
带队的谢彦章遣人回报,可以很明显看到敌人实行了坚壁清野之策。很多乡村的百姓已经大为减少,富户更是躲进了城里。
分散在农村的迪赫坎们武装了各自领地的精壮,行军至大城左近,扎营屯驻。
与此同时,慢慢反应过来的拔汗那人开始集结骑兵与夏军交手。虽然很多部队在交手时被打散了,但费尔干纳西半部分军事化的程度明显提高了。
当然,光靠这些兵,肯定是无法挑战夏军的。
在波斯主力部队抵达之前,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分散劫掠的夏兵制造麻烦罢了。
毕竟,你劫掠的时候不可能全军聚在一起,往往是百余人、数百人一股,若他们集结了数千人,还是可以以多打少,获得战果的。
说白了,就是遏制你肆无忌惮的劫掠行为罢了——于阗人刚刚吃过一次亏,李圣天手下一支三百人的轻骑被拔汗那人歼灭大部。
但——无所吊谓了!
邵树德不在乎,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撤退了。
此番劫掠,直接死在夏军手里或被其掳走的拔汗那人,怕不是有七八万之众。
如果算上粮食被抢后饿死的,就更没法统计了——或许他们运气好,在别的地方藏有粮食,或许可以躲去山间打猎、采集果蔬,或许投靠亲戚获得救命的食物,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
突厥人虽然来得晚,但也抢了不少财货和奴隶,且这会还不肯走。
这一趟出兵,拔汗那以东区域算是废掉了大半。拔汗那以西,也多有惊扰。
让波斯人头疼去吧!
九月十五,北边传来消息:大军围攻白水城不克,复南下掳掠久克维特、白尔库阿布、沙拉布、尹斯库阿布四城,克其一,余皆放弃,大掠一番而去。
奥古尔恰克有些贪心,在尹斯库阿布附近反复劫掠,遭到沙什(塔什干)兵马的趁夜偷袭。五千粟特骑兵打得回鹘溃不成军,抢得最远的葛逻禄人损失最重,前后死伤四千余人,抢来的财货、奴隶也被波斯人救回。
看大郎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准备撤退了,因为当地已经下了第一场雪。
邵树德立刻派遣了一批信使北上,同时下令总撤退。
九月十七,南原方向来报,葱岭下了第一场雪,很快就化掉了。
邵树德下令各部加快动作,争取多运一些物资回去。
当天下午,他离开了拔汗那,正式踏上了归程。
看到拔汗那城门口仍在不断进出的马车、驼队时,心下甚慰:有了波斯人的赞助,疏勒镇兵家属的安置问题终于可以提前解决了。
不然的话,以河陇一带紧绷到极致的运力,以及当地百姓不堪重负的现实,起码还要等好几年的工夫才能陆续安置完毕。
一战抢回了几年时间,这买卖硬是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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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风暴
“回来啦!”疏勒城西,一少年骑着马儿,大声呼喊道。
正在地里忙着秋播的人们闻言纷纷抬头,看向西边。
驿道的尽头,一匹骆驼出现了。它的背上捆扎着许多行李,但没怎么感到吃力,意态悠闲,坚定地迈着步子。
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
马车也出现了,有的车上坐着人,有的则堆满了麻袋。
农人们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吧,不是单纯的农人,事实上他们也是武夫。
一般来说,武夫们当然是不愿意屯田的。但如果是给自己家干活呢?
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没当过兵的禁军子弟,对干农活没那么抵触。
“这次没多少牛羊,全是财货?”有人扔了钉耙,站在田埂上,够着头张望。
“还有粮食,作孽啊。”另外一人也停了下来,说道。
他说“作孽”肯定不是可怜拔汗那的老百姓。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那些在路上被役畜吃掉的粮食而可惜。
“无本买卖罢了。”有人说道:“没拉回来牛羊也好,草料不一定够。”
草料也是一种资源,且价值不小。
交通线上堆成山的草料,大军一过,就能给你去掉一半以上。过两遍大军,差不多就见底了。
农家也需要草料,尤其对他们这些刚刚分了牛羊的军户而言更是如此——牛羊并非白给,但五年内还上就行,其实是大大的德政了。
目前疏勒镇兵已经有了五百人,基本都是新一批抵达西域的禁军子弟,听闻朝廷招募镇兵,纷纷报名。三四千人中,最后只挑了五百名最出色的,作为第一批疏勒镇兵。
第二批镇兵七月中从洛阳出发,拖家带口,估计要明年三月才能赶到,将将赶上春播的尾巴。
第三批比他们晚不了多久,且从长安出发,估计也是三四月间抵达。
整整六千兵、五千余户人,沿途递顿倒没什么,开支得起,但抵达疏勒后吃什么,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当然,现在解决了。
这就是零元购的神奇之处。
在邵树德原本的计划中,今年撑死了第一批镇兵三千人出发,明年上半年抵达,粮食还不一定够。六月份的时候,他还在仔细盘算明年疏勒能有多少余粮,实在不够的话,厚着脸皮让李圣天赞助一把。
但在出征拔汗那后,他的胃口一下子大了起来。
六千镇兵及其家人悉数出发。
这还不算,又招了五百名优秀的少年子弟。
最近更是在考虑,要不要进一步扩大疏勒镇兵的规模。毕竟与前唐那会不太一样了,疏勒在大夏版安西四镇中的地位直线上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成为驻军规模最大的一处。
随驾出征的官员们也“豪气”了,纷纷建议将疏勒镇军扩至一万:步兵六千、马兵四千。
他们考虑得比较多,不仅仅是军事层面,还有事关长治久安的人口结构。
在夺取疏勒后,曾经有过一次人口统计,大概编得五六万人的样子,以样磨人为主,其他各族如回鹘、突厥也有,但加起来都没样磨人多。
样磨是什么人?高鼻深目,多须髯,长得就和你不一样。
疏勒那么多部族,严格说起来也就回鹘人与汉人长相比较近,但回鹘人的数量也少,占主流的还是高鼻深目的群体。
所有,如果有一万中原镇兵、数万家属搬迁至此定居的话,是可以极大改变疏勒的人口结构的,这是一桩不太好宣之于口,但每个人又心知肚明的事情。
这件事基本没有任何阻力,就这么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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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城外的某处铁匠铺内,朱十一看着刚刚打制好的农具,十分满意。
他是河阳人,祖籍关中,跟着族叔兼师傅朱三学打铁很多年了。天天被骂,久而久之,信心给骂没了,都快放弃打铁这门手艺了。
没想到来到西域后,接连打制了数十件铁质农具,竟然人人称颂,个个感激。
老实说,朱十一有点心虚,因为其中好几件他自己都感觉没打好。若被师傅瞧见,绝对要返工。但在疏勒,竟然没人指责他手艺不精,难道本地铁匠以前都是这般湖弄人的?
新娶的婆娘端来了饭。
朱十一在油腻腻的布上擦了擦手,坐了下来,抓起一个馕饼就啃。
这个媳妇才过门一月,不会说官话,夫妻俩日常交流只能靠比划和猜。
但朱十一不在乎。天一黑,铺子门板一上,直接把媳妇按倒在榻上,闷头使劲干就是了,不需要说任何话好吗?
而且新妇很会持家。
朝廷说给他分地,那其实是一片荒地,盖了个土房,给了批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旧炉子、砧锤、风箱、铁钳等物事,第二天又送来几车木柴、铁料,扔下几袋小麦,拍拍屁股就走了。
第一个夜晚,朱十一看着没去壳的小麦,都不知道晚饭怎么吃。
还好一切都熬过来了。
娶了这个样磨媳妇后,家里的一切就井井有条了起来。
长满杂草的院子被清理了出来,栽上了蔬菜,种上了甜瓜。
新妇甚至还打算从娘家挑几根上好的葡萄藤,明年开春后栽下,往后就有葡萄吃了,还可以酿酒,院子里也多一处荫凉的地方,累了的时候就躺在葡萄架下小憩一会,不知道多舒服。
月初的时候,西征拔汗那的大军运回了第一批战利品,全城轰动。
朱十一特地歇了一天,带着新妇,跑到城里去看热闹,顺便买了几头羊回来——这也是媳妇的要求。
她亲自动手,在后院搭了一个简陋的羊圈,把几头瘦骨嶙峋的羊养在里边,悉心照料。然后又从娘家抱回一只小狗,养在羊圈边。
不知不觉间,这个曾经空空荡荡的小家竟然多了几分生气。
朱十一打铁间隙休息的时候,经常不知不觉傻笑起来。正在给菜畦浇水的媳妇看见,也跟着轻笑。
此时无声胜有声,小夫妻两个虽然言语不通,但都能读懂对方的心意。
“十一郎,王师又回来了。”周四郎一把推开大门,大声道。
“哦?”朱十一勐地起身,问道:“这次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周四郎也是河阳人。
他爹在怀州衙门里当个帮闲,经常到师傅朱三的铁匠铺子里收货,大家很熟了,也是一起上路来西域的。
他从小学的算术,会算账,于是在衙门里谋了个吏职,与朱十一身份不一样。
但到底是同乡,不忘旧情,两人关系很好,都落脚在一个村子里,经常来往。
“听说有几百车财货,都是从拔汗那集市上抢来的,快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淘换点有用的东西。我看你这家,还缺点摆设。”周四郎笑道:“我听人说,有那波斯匠人做的烛台,弟妹晚上熬夜缝补,没个烛台实在不方便。”
“我家哪用得起蜡烛?”朱十一连连摆手。
“唉,我说十一郎,你好歹看看你的身家,十里八乡哪还能找得出比你还出挑的铁匠?”周四郎叹道:“若不想用烛台,还有铜灯。地毯总需要的吧?灯架总要吧?剪刀呢?对了,还有很多皮子,冬天最好有一身皮裘,不然太冷。”
“贵吗?”朱十一有些心动了,问道。
“不贵。给粮食就行。”周四郎说完,又贱兮兮地笑了两声,道:“听闻还有拔汗那的官家小娘子,我寻思着去买一个回来。”
朱十一摇头失笑,道:“我去搬两袋麦子,有车吗?”
“驴车早就借好了。快走。”周四郎说道:“唉,说到驴车,你也可以买头驴啊。”
“先去看看再说。”朱十一对媳妇比划了两下,没想到媳妇拉着他的手,要一起去。
“唉,走吧,一起去。”朱十一拗不过媳妇,拉着她的手一起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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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河(喀什噶尔河)畔,羊已经多得塞不下了。
忙完秋播的民夫们被征发起来,大肆杀羊宰牛,制作肉脯。
绿洲农业的承载力就这样。即便已经尽全力准备草料了,无奈西征大军送回来的牲畜越来越多,不可能全养活,于是只能宰杀一部分了。
风干后制成肉脯的话,能够保存很长时间,明年春天新移民抵达后,这些都可以拿来作为他们的口粮,能大大减少谷物的消耗。
疏勒百姓们也不是白干,事实上可以保留一小部分作为工钱,故人人开颜,尽心竭力。
同时,他们心中的畏惧也更深了一层。
公驼王没能打得过波斯人,屡战屡败。
萨图克更是没用到投靠了波斯人,也是个不成器的家伙。
如今看来,只有无上可汗最厉害。
他打败了萨图克,占领了大回鹘国的都城,甚至还进一步西征,掳掠回了大批财物、牲畜、粮食甚至奴隶。
有这样威勐的大汗在,最好把那些有的没的的小心思收起来,免得自取其辱。
西域的天,终究变了。
河畔的驿道上,行来了许多驮马、骆驼。
正在杀羊的百姓们抬起头看了看,随后又低下头继续干活。
那是中原来的商人,这些日子看多了。
商人逐利,只要你给够钱,他们什么都能给你送过来。
无上可汗攻占喀喇沙的时候,缴获了大批金银财宝。大汗不爱财,除赏赐臣下、勇士们外,大部分给了商人,让他们想办法运粮过来。
商人们闻风而动,有的去高昌甚至更远的地方运粮,有的头脑灵活,向东跑去于阗买粮,结果于阗的商人们也知道了,纷纷运粮过来,换取财货——老百姓不是不愿意千里甚至万里运粮,关键是不能白嫖。
商队在城北的一处空地上停下了,离这边不远。
留守疏勒的官员们仔细查验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粟麦,称重入库。
商人们则开始检查货物,当场估值。
货物种类很多,原本说好的是疏勒王宫内的财宝,现在又多了不少从西域发运回的战利品。
最绝的是,商人们什么都收,连突厥、斯拉夫奴隶都肯开价,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洛阳、长安的那些贵人们,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糜烂生活啊!
有人杀着杀着羊,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们直起腰,下意识看向西边。
无上可汗为什么不在疏勒征兵呢?我也可以为大汗拼杀啊!这整天顶着烈日种地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真不如去西边抢一把,抢够了就回来继续种地。
大风扬起了沙尘,笼罩着整个天地。
邵树德西征拔汗那所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刮到疏勒。但在不经意间,他的印记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这片绿洲之上。
他是天生英明的无上可汗。铁蹄践踏之处,从来都是由表及里的征服。
第四十四章 内阁会议
贾伊罕尼匆匆来到了王宫,主持会议。
其实邵树德高看他们了,以为布哈拉会在半个月内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召开大会,形成决议。但事实上,在八月中夏军兵分三路大举进入河外地区之后,又抢了七八天左右,布哈拉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便是冗长的宫廷辩论,一直在九月初,才定下了出兵驱逐游牧入侵的决议。
九月初六,布哈拉的使者突破层层拦截,将消息传递给各城,令其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尽最大可能保存元气。
九月初十,部分外地将官入京,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定下了作战方略,即哪些部队向布哈拉集结,哪些向撒马尔罕集结,采取什么样的进兵方略等等。
今天是九月二十,第一批部队已经上路了,贾伊罕尼又在王宫内召集各部官员,商讨物资的调运。
波斯体制,中央政府机构分为宫廷、内阁两部分。宫廷只能管王室事务,在上一代埃米尔改革后,也开始插手行政事务,但整体而言,主要还是内阁在管。
内阁的最高职务为大维齐(Vazir),相当于宰相,埃米尔的副手,总揽全国政务,可自己撤换、任免官员,可以指挥军队。
内阁之下有十个部门,分管各个方面。今日贾伊罕尼一开会,各部首脑都来了,比埃米尔召见还要更勤快。
“哈吉布来了吗?”贾伊罕尼入内时,扫了一眼,问道。
哈吉布不是人名,而是官职名字。如果用汉名来翻译的话,大概可译为“侍从长”。
侍从长主要管理宫廷近卫军和奴隶学校。
因为贵族政治的缘故,国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包括军队都掌握在贵族手里,国王为了对冲贵族的影响力,于是组建宫廷近卫军。
近卫军的主要来源是奴隶。
有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有战争中俘虏的,一般挑选年纪较小、体格强壮的少年,在奴隶学校中训练七年,毕业的人被称为“古拉姆”,编入宫廷近卫军,直属王室。
国王非常信任近卫军,因为他们是打击贵族势力的尖刀。立下功劳的近卫军军官,甚至可以外放当官。
说白了,国王想集权,贵族们又不想交权,于是就存在拉扯了。作为中央集权的标志,近卫军、古拉姆的权力越来越大,有识之士担心,将来集权倒是集权了,但近卫军也不可控了,很可能会废立君主,让国家陷入动荡。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近卫军这一团体与前唐的中官群体有些像。
中官掌握神策军,废立天子简直轻而易举。
近卫军军官掌握宫廷古拉姆,同样可以废立天子,操控朝政。
今日侍从长没来,让贾伊罕尼有些不悦,心中暗想是不是得到了小埃米尔的授意,对他专权不满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绝对是胡闹!
我一天到晚处理公务,差点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艰难维持着大局,一分一毫的钱财都没贪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不等他了。”贾伊罕尼阴沉着脸,坐到了长桌的上首,道:“穆斯塔菲先来汇报。”
“穆斯塔菲(Mustaufi)”也不是人名,而是职务,可以用“财政部长”来理解。
“大维齐。”穆斯塔菲是一个老头,但声音还算洪亮,只听他说道:“拟追加的军费830万迪尔汗,已经调拨完毕,昨日交割到了穆斯勒夫那边。”
穆斯勒夫(Mashrif)同样是职务名字,很难找到一个对应的汉名。
如果说穆斯塔菲掌管国库的话,那么穆斯勒夫就负责征税以及开支。
穆斯勒夫征收上来的钱,交到穆斯塔菲国库那里保管。
某地或某件事需要用钱的时候,相应的官员报请大维齐批准,再由穆斯塔菲国库将钱划拨给穆斯勒夫,穆斯勒夫最后把这笔钱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萨曼王朝这些年发展得很不错。
先帝时期,年入在5000万迪尔汗银币左右晃荡,而平均每年的开支是4500万,财政状况还算是比较好的——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
这4500万开支中,2000万用于支付军饷和官员的工资。
这次一口气追加830万迪尔汗的军费,手笔相当大了。而这也意味着,今年国库收不抵支,只能动用积蓄了——事实上去年就收不抵支了,毕竟多事之秋。
追加的军费主要用于三个方向:
第一、号召各地乃至各国的狂热吉哈德分子前来助战。
人家虽然是出于朴素的信仰原因来帮你打仗,但也是要支付赏钱的。
如果战死、战伤了,还要给抚恤费。
有人装备不行,甚至没有装备,有的只是满腔的殉道热情,你要不要把他们武装起来?
行军打仗时期,还有吃饭、医药等支出,到处都要用钱。
外国吉哈德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不用本国人流血,出钱就行了。
第二、雇佣国内乃至国外的草原部落兵,让他们为朝廷打仗。
第三、集结贵族们的私兵,包括私人古拉姆、正规军乃至农奴兵,不用出雇佣费,但各项开支还是很多,毕竟贵族们在为你埃米尔打仗啊,不能让他们出人又出钱——这就像长安朝廷让节度使出兵平叛一样,节度使出兵了,朝廷得把开销接过来,而且因为是出境作战,要给更多的钱。
第四、招募更多的军队。
因为战争频繁,波斯国内有大量上过战场的自耕农、农奴、破产手工业者等。以往有事时就招募,出征打仗,无事时遣散,节省开支,这次要动员一批了。
还有最后一点:宫廷近卫军要出征。他们是职业武人,但驻扎、出征是两个状态,开销也完全不一样,必须把这部分激增的开支囊括进去。
“大维齐,官员们已经散到各处办事了,没有一人敢不尽力。”见贾伊罕尼的目光转过来,穆斯勒夫立刻说道:“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尽快。”贾伊罕尼只说了一个词,然后便看向另外一人,道:“沙希布·巴勒德,将你知道的情况讲一讲。”
沙希布·巴勒德(Shibbarid)可以译为邮政部长,掌管政府的公文传递、命令下达。
他们在各个城市都有分部,其分支机构的人员不受地方官府的管辖,直接听命于内阁的部长,即沙希布·巴勒德。
除从事邮政业务外,他们还要收集情报,外部情报要收集,内部情报同样要收集,尤其是官员、贵族们的情报。甚至于,这一部分才是重点,收集完毕后,通过秘密渠道汇报给部长,部长再提交给宰相。
“我们想办法抓获了一些敌人,审讯之后,得知此次统兵的是来自东方的无上皇帝。他居住在洛阳的宫殿里,那是一座环绕着水流、绿树和花园的城市。有一天,他发现宫殿的地砖还未铺好,回鹘人告诉他,布哈拉有无数的黄金第纳尔……”
“你是在讲故事吗?”贾伊罕尼问道。
沙希布·巴勒德看着那张没甚表情的脸,下意识一个激灵,立刻说道;“大维齐,无上皇帝已经攻克拔汗那省十几座城镇,总督下落不明。目前他们在集结兵力,四处宣扬向西进攻,这很可能是真的,因为西拔汗那才是这个省的精华。”
“他们有多少人?”
“近卫军三到五万,贵族军两万,雇佣兵一万多人。”
“这么多近卫军?你敢发誓吗?”贾伊罕尼质问道。
其他人也看向沙希布·巴勒德,有些不敢相信。
“尊敬的大维齐——”阿密德·穆尔克插言道:“或许东方国家的制度与我们不一样,沙希布·巴勒德误会了。我们还需要收集更多的信息,才能加以判断。”
阿密德·穆尔克(AmidAl—mulk)这个职务的工作范围是:起草国家重要文书以及负责外交事务。
贾伊罕尼点了点头,认可了外交部长的说法。
真这么多近卫军的话,这场仗就比较麻烦了。以前还可以指望敌人后勤不继,但如今他们采用了游牧的战法,以战养战,不是很好对付。好在天气即将入冬,这是一个巨大的喜讯。
贾伊罕尼对沙希布·巴勒德的说法并不完全相信。
他不觉得东方的皇帝会放着富饶辽阔的国土不要,冒着后路被断绝的危险,继续向西,那是脑子有问题吗?
不过,万一是真的呢?那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因此,他早已下令南阿姆河省总督在当地招募突厥雇佣军,至萨巴特、撒马尔罕一带集结,待兵力足够之后,便死死拖住东方皇帝的部队,尽可能迟滞他们的脚步,最后——就让天气来惩罚他们吧。
每多拖延一天,敌人就会越焦虑,士气就会越低落,到时候能发挥多少战斗力,可就很难说了。
“北线的情况如何?”他又问道。
“尊敬的大维齐,北线的敌人可能已经在撤退了。”沙希布·巴勒德说道:“我们从多个方向证实,敌人在掳掠够了之后,已经失去了继续南下的欲望。天气也不允许,太冷了,牧草再也不肯生长,没有傻子会继续南下的。当地的贵族英勇地保住了绝大部分城镇,甚至开始追击敌军……”
“他们有没有抱怨什么?”贾伊罕尼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地问道。
如果说这个国家哪里最重要的话,除首都布哈拉外,就只有两个省。其一是南阿姆河省,其二是呼罗珊省,这是波斯人口最密集、财赋贡献最多、兵源最广的区域。
这两个省的总督,一直都是由埃米尔的亲属或他信任的奴隶军官出任。
至于北边,固然也很重要,但多是新征服的异教徒地区,绿洲农业也没有南方发达——重要和不重要,从来都是对比出来的。
这些地区的存在,说难听点,就是为了给首都布哈拉充当屏障。
开国埃米尔在位期间,为了保证布哈拉的安全,曾在北边修过长城。
这是一项很沉重的劳役,百姓苦不堪言。
第二位君主伊斯玛仪在位时期,率军大败回鹘,夺取怛罗斯,一度占领八剌沙衮,极大打击了游牧势力的嚣张气焰。
他将国境向北拓展了数百法尔萨赫,将无数的异族纳入统治,一步步展开了波斯化。
他还向北边大力移民,将草原牧人不会经营的绿洲河谷变成了繁荣的城镇、农田和果园。
他是个伟大的人,曾宣布免除百姓们修长城的劳役,任其毁弃。
“当我活着的时候,我就是布哈拉的城墙。”这是伊斯玛仪在位时最振聋发聩的话。
他已经归真八年了,没想到草原势力又再度膨胀了起来。
他们就像波斯身上的顽疾,挥之不去的梦靥,从来没有真正消灭过。
或许,长城又要开始修了。
“迪赫坎们纷纷请求近卫军北上。”见贾伊罕尼发问,沙希布·巴勒德立刻回答。
贾伊罕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事实上,在内心之中,他已经否决了这个提议。
主力大军,只能投入到拔汗那方向。
数万最精锐的宫廷近卫军、各贵族倾注心血培养的私人古拉姆、王朝正规军、贵族正规军、突厥雇佣兵、造物主直属的精锐部队、吉哈德分子以及数量更为庞大的征召兵,能打的不能打的,全部投入拔汗那……
使用合理的战术,赢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
他不相信,国内这些打了几十年仗,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精锐武士会拿敌人没办法。
如果能活捉东方皇帝,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很清楚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最迟本月底,所有部队要集结完毕。戴伊之月(10月),就是敌人殒命之时。”贾伊罕尼最后总结了一句,然后便让各部官员们加速办理。
没有必要请示埃米尔了。他才九岁,什么都不懂。
聚集在他身边的那群人,哼!要学问没学问,要武艺没武艺,偏偏还一个个想外放当官,急着捞钱。
国家若落到这种人手上,怕是要完蛋。
贾伊罕尼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大厅,陈设很简朴,也没什么仆人。最里间是一张床,通宵办公的时候就睡在这里。
静静地看了一会墙上的舆图后,他回到桌前,越过呼罗珊省总督,给主要城市的贵族、教长写信,催促他们尽快发兵。
随后,他又让人把Auqaf(实在找不到音译……掌管宗教财产的部长)喊来。
他有预感,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中原很可能已经完全扩张到了附近。以他们的禀性,继续向西扩张的可能是很大的。
这事是有先例的,就在一百多年前。
要想抵御住这股浪潮,必须得到整个造物主世界的支援,无论是人员还是金钱方面的援助,都很重要。
想到此节,他又拿起了纸,给巴格达的大教长写信。
第四十五章 不朽
雨夹着雪粒子扑簌簌落了下来,浇灭了野火,一如此时的形势。
塔姆牵着一头毛驴,沿着布满陈旧血迹的石板路,走进了拔汗那城。
在土尔木甘躲藏了月余,食水将尽之时,听闻夏军撤走了,于是赶紧收拾行囊,赶往家中。
家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这是可以预见的。
作为拔汗那著名的学者、贵族的座上宾,塔姆的财富还算可观,不被抢是不可能的。
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家人在俱战提,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
城中有走来走去的人影,那是从西边过来的造物主信徒。他们组成了民兵队伍,自发维护秩序。
没有秩序是可怕的。
夏人摧毁了以往的秩序,他们退走之后,拔汗那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社会完全崩溃甚至比夏兵在的时候还要可怕。
西边几座城市的领主害怕夏兵再度杀回来,拒绝派兵收复拔汗那。到最后,居然还是造物主的信徒最为勇敢,自发东进,收复了这座被夏人遗弃的城市。
随意吃了几口馕饼后,塔姆从行李中拿出了一卷纸,开始书写。
“非常喜悦的一件事发生了,即今年最大的喜讯莫过于拔汗那的收复。无畏的吉哈德们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了拔汗那。遗憾的是,敌人已经退走,他们并未相见。”
“无尽赞美卓越无比的造物主和一切事物的创造者;一切先知及首领、众圣贤之长穆罕默德圣人。没有他们的激励,就不会有无畏的战士来收复费尔干纳名城。”
“……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能说、不能写。但我坚持认为,本着公正的态度,尊重历史的真实性,以事实为主,正确地记录、叙事,对于我们的子孙后代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传说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人类各个民族、种族,都从自己的信念出发,传述有关自己事迹的各个传闻。在任何情况下,都偏爱自己的信念胜于其他方面。对于自己,过于夸大,对于敌人,过分贬低,所以各民族在记录事件时不可能完全一致。我的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内容的真实性、可靠性。”
“……我没有优雅华美的语言,一时兴起之下,写下了这篇《河外战纪》,又名《胡大之鞭》。鉴于如今并没有关于这场战争的相关记录,我才敢不揣冒昧,书此拙作——一个简要纪事。不然的话,不啻于在阿姆河畔挖井。”
……
写完序言之后,塔姆又啃了几口干硬的馕饼。
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下。
但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几天,可能会有一场更大的雨雪袭来——和如今的局势有点像。
塔姆叹了口气,开始书写正文第一章。
“很多人并不知道敌方统帅的名字。经过我多方考证,并亲自至监狱访问了两位中国俘虏,按照正确的拼法,他的名字应是‘虚德·绍伊汗’。”
“……他是个知识渊博的学者、贤人,甚至他身边的随从,也多能创作诗歌,理解万物。”
“……他身边有一位佛陀的大毛拉,后来成为世俗之人。他的勇气是独步一时的,限于篇幅原因,我不便一一列举。我的意思是要说明他的勇气是如何地卓越,因为他正面打败了拔汗那的古拉姆军团,并且负伤后没有退却。”
“……不可能努力澄清、分辨每一件事。一个较为可信的传闻是,这位毛拉将军因为早年的某些经历,对造物主有着难以理解的仇恨,热衷于毁灭神庙,偏执到难以复加的地步。”
这一写就写到深夜,直到灯油燃尽。
黑暗之中,塔姆小心翼翼地收起手稿,藏在床底的箱子内。
他已经决定,过两天就去各地采访,听取人们的口述,了解官方的记录,获得第一手素材,以丰富他作品的内容。
他不在乎自己的作品能被多少人读到,他只想公正地记录事实。
或许有的官员甚至总督会将他的作品列为“禁书”,但这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他的书是献给统治天下的埃米尔的。
作为统治者,你就该摒弃那些无聊的情绪,公正看待历史,并从中学到些什么。只有这样,贤者才能记住耻辱,进而发愤图强,创造不一样的时代。
这个世界不缺少蠢人,但同样少不了慧眼识珠的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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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伊罕尼召开内阁会议,无数波斯大军开始征集、调动的时候,邵树德已经来到了葱岭南原。
在他身后,无数驮兽、车辆艰难行走在海拔两三千米的山间道路上。
路不知何人、何时所开,但唐代肯定拓建过,因为在路边发现了掩埋在荒草、泥土之中的石碑。
崎岖的山路,见证了不朽的历史。
一个又一个民族、一代又一代人,在这条山路上来来往往。
他们或朝气蓬勃,或雄心万丈,或忧愁满腹,或穷途末路。
走过这段路时,邵树德仿佛能感受到那弥散在山谷间的浓烈情绪。
我来,我征服,如今我也在这条路上留下了我的印记。
人老病而死,只代表着他肉体的消亡。
如果他的足迹、他的话语、他的精神、他创造的历史,能够被记录下来,并且广为传播的话,他就永远不死,与日月同光。
“明年开春后,征发百姓,依山筑城。城名‘南原’,驻兵两千、马五百。”坐在抢来的沙发上喝茶时,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前唐疏勒镇只下辖一座守捉城,即葱岭守捉城,位于后世塔什库尔干县境内,扼守着一条通往后世巴基斯坦、阿富汗的交通要道。
大夏重新修缮了这座城池,目前派驻了少量于阗兵驻守。
攻疏勒那会,就有大批部落北上,围攻葱岭守捉城,后被李圣天派来的大军吓退。
这些部落,其实就来自萨曼波斯在阿富汗北部的领土。如果没搞错的话,应该是突厥别种,归南阿姆河省总督管辖。
作为拱卫疏勒的外围屏障,葱岭、南原二城的兵不多,不一定能挡住汹涌而来的敌军主力。但它们的存在,可以给疏勒提供预警,让后方能够从容调拨物资、集结部队,展开总动员,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下达完命令后,他又抽空看了看国中的消息。
在他最关心的辽东,阿保机联络了室韦部落,南下掳掠。
辽东道集结府兵三万并广捷军、禁军义从军一部,征调女真、室韦、沙陀,于大鲜卑山败之,斩首数千。
迫退阿保机后,大夏王师又带着室韦、女真、沙陀兵,北上征讨室韦,迫降七部。
至此,归顺朝廷的室韦已达十四部之多,还有七八部若即若离,早晚要除恶务尽。
辽东府兵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装备好,身材壮实,技艺娴熟,野蛮凶悍,最关键的是:不用花钱。
根据辽东道的奏疏,今年暇州府兵已全部安置完毕,穆、蒙、郿、鄚、纪五州也分配了一定数量的部曲。
按照计划,到今年年底,此五州总计2.1万府兵将拥有2.7万户部曲。
明年将重点解决他们的奴隶缺口了。
云南方面,六郎的府兵也有着落了,主要来自金枪、天威二军,都是他曾经接触过的,一共三千人,分至八平城以东的平原坝子区。部曲他们自己抓,不劳朝廷费心,只需多给点钱粮、种子、农具、耕牛即可。
三千人看似不多,但驻扎在后世蒙自、个旧这一片气候相对不错的地方,且处于交通要道之上,北可上滇池,东南可去安南,往南可至部落密集的银生镇,向西可抵达澜沧河谷,战斗力又很强劲,对于稳固云南局势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安南那边的叛乱也彻底平息了。
好吧,可能话说得有点满,但短期内确实平息了。
是人就会怕。
如果能把敌人熬走,有独立自主的可能,那么他们或许还会闭上眼,勇敢拼一拼。但大夏这个朝廷看样子是不会妥协的,清海、宁远二军四万人的战斗力,在北地固然谈不上强,可在南方却是首屈一指的。
每次作乱,都是这两个老面孔出现。你不嫌烦,他也不嫌烦,乱一次杀一次,这么多年下来,生生把各路野心家给整得欲仙欲死,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云南、安南、辽东三大热点地带,如今看来,辽东是最稳固、最太平的,安南次之,云南因为时间尚短,且朝廷在和土司争地,战事还未完全平息,但大概也就这一两年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西域了。
“传旨,突将、龙骧、控鹤、经略、佑国五军,各抽调两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飞龙、金刀、黑矟三军,各抽调两个指挥,总计马步兵四万二千人西行。待其抵达,随征将士即可班师回朝。”——人数没今年多,但也少不到哪去。
“银枪军前往北庭,替换铁骑军。”
“诸宫奴部抽调一万人西行,至姑墨屯田,两年期满后回返。枢密院、内务府酌情给予补偿。”
“北庭诸蕃部、热海突厥、天武军将士,冬闲时严加操练。北衙枢密院派员指导所获之波斯器械,酌情予以分发。”
邵树德一口气下达了四道命令,都是有关军事方面的。
今年抢了这么多,粮食暂时不缺。到了明年,西域的粮食产量肯定会比今年高,补给困难的局面将得到极大缓解。
禁军各部这几年打仗的机会少了。随着老人逐渐退隐,新人却未必有那么厉害,久而久之,战斗力肯定会慢慢下滑。
从去年年中开始的西征,至少有十支禁军的一部分人得到了锻炼。他们回去之后,可以极大振作本部的精神,刷新一下风气,对于维持战斗力不坠很有好处。
新一批征调的人要明年才能到。届时邵树德多半已在返回洛阳的途中,但没关系,他会委任一位大将统一指挥。
再往后,就要依据西域的经济状况和承受能力调发了。
前唐的安西四镇战事频繁,但得益于出色的军屯以及对畜群的管理,粮食从来没出过问题,与西汉时那便秘般的后勤完全是两个层面。
只要粮食解决了,一切都不是问题,毕竟大夏的军赏可以班师后再领,无需运来运去。
至于军械消耗,西域能自产一部分,中原肯定还需调运一批。但比起粮食,这个需求就小多了——游牧民族有屁的军械补充能力,人家还不是放牧到哪里,打到哪里?
一切的核心就是粮食,这是最大的桎梏。
十月初三,葱岭下了第三场雪。
班师的大军离开了崎岖的山谷,进入到辽阔的平原上。
这里已是疏勒地界。
大夏第一次西征,胜利结束了。
第四十六章 遗留问题
返回疏勒后,邵树德没急着走,而是开始了他的作秀之旅。
十月初五,他亲自来到徙多河(叶尔羌河)西岸的绿洲,挥舞铁镐,开挖水渠。
圣人都这个样子了,其他官将不也得装装样子?
但令他们感到绝望的是,圣人一装就是十天。
每天一大早,从蒙氏肚皮上爬起来后,就穿着一身短打劲装,仿如老农一般,扛着锹镐上工,开始干活。
每天日落,他就回到行在,在蒙氏恐惧哀求的目光中,抱着软绵绵的女人睡觉,一夜到天明。
十天时间,生生将两条淤塞已久的沟渠贯通。
当潺潺清水自大河流入水渠时,人们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劫掠,固然可以带来短期的超额收益,但那只能作为意外横财,不能作为发展根基。
王师累死累活,在拔汗那抢了接近五十万斛粮食,截止目前运回疏勒入库的,不过十三万余。按照一户五口人年消耗二十斛粮食来算,也就够六七千户人。
即便还有最后两批运输队伍在路上,未及返回。但他们最终带回来的粮食,也就将将够安置明年三月间抵达的一万户镇兵及其家属罢了——新增兵员,主要来自横野、平卢、落雁三军。
疏勒镇,甚至一万镇兵都不太够用。后期可能会继续增加,但主要还是看当地农牧业发展得怎么样了。
反正在邵树德看来,播种的农田是越多越好。明年开春后,算上今年秋天播种的越冬小麦,最好能有两千顷农田长满农作物,那样就能大大缓解粮食匮乏的窘境,省得打草谷时压力太大。
说白了,他还是太急。
西域新复,花十年、二十年慢慢整顿都是正常的。但他想把这个时间压缩,他担心子孙后代不重视这个地方。
这并非杞人忧天。
西汉想打西域吗?一开始也不想。若非要搞匈奴,真不一定兵进西域,瓦解匈奴的侧翼,对其形成战略包围。
唐代想打西域吗?一开始也不想。直到为了搞定突厥,才主动介入西域事务,一步步将其控制。
清代想打西域吗?一开始真没什么想法。可谁架得住漠西蒙古反复横跳,噶尔丹要与康熙争夺蒙古大汗的宝座呢?没办法,最后也只能打了。
大夏目前面临的是什么情况?草原已经没有敌人了,且在可预见的数十年甚至一百年内,很难成长出威胁较大的草原势力。基于这种思考,西域还那么重要吗?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相信后人的智慧,只想在生前搭出一个稳固的框架,尽可能为西域积累更多的资源,让后人不太好轻易舍弃。
当然,或许有的人还认为这是他“少智”的表现,因为西域完全没有拿下来的必要嘛。那么多镇兵,即便你解决了粮食供给问题,那么钱帛赏赐呢?不还得中央财政支出?这就是桩亏本买卖。
好吧,邵树德承认他们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在忙活什么,或许只是来自后世的执念吧,他见不得这片辽阔的土地离中国而去,仅此而已。
他是横扫天下的皇帝、无上可汗,他有任性的资本。
******
十月十三日,疏勒城外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一盘盘食物被端了上来:囊、汤饼、肉脯、炖肉、果子、葡萄酒等等,应有尽有。
数万将士在营外席地而坐,端着种种吃食,大快朵颐。
赫然是全军大酺!
食欲,当真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之一。即便这些武夫平日里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并不缺酒肉,但每次全军大酺,依然能够极大地提振士气。
邵树德坐于高台之上,蒙氏、偰氏、述律氏、阿迭氏四女陪侍左右。只见他高举酒杯,一饮而尽,道:“今日朕做媒,你等成亲之后,好好过日子。多生些孩儿,越多越好。”
五百镇兵立于台下,满脸感激之色,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此五百人年岁都不大,普遍在十七八岁到二十出头的样子,还是光棍一条。
攻占疏勒之后,编户齐民之时,官员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户数几近一万七千,人口却不足六万。
原因很简单,男丁死得太多了。
喀喇沙先自己乱了一阵,随后萨图克大发十五岁以上男丁北上,与夏军决战,惨败而归。其间死掉的人不下两万,还有万把人闻风而遁,最后只跑回去了数千——朝廷赦免了他们的罪责,令其各安生业,勿要生事。
也就是说,这一仗打掉了疏勒大部分的男人。
事情比较棘手了。盖因男人不仅仅是兵源,同样也是农业生产的主力,没了男人,粮食产量就上不去。
而且这只是短期影响。长期来看,人口的增长也会很成问题。
如果让疏勒的女人荒废掉她们的黄金生育期,未来是要还账的。多方商议之下,最后邵树德一锤定音:缺男人,朕给他们男人。
五百镇兵从中原孤身而来,本来就要成家的。邵树德做主,让他们挑选疏勒城中年岁相若的女子成婚,正好解决终身大事。
但这还远远不够。
枢密使杨爚又建议,新附军八千众从拔汗那退入安西,同样是孑然一身,可令他们挑选寡妇成家,以安其心。
邵树德同意了。
他让杨爚来操办此事,尽快完成。新附军将士成家后,携带妻儿移居姑墨州,散为百姓。
姑墨州曾经被热海突厥大肆劫掠、屠杀,尘埃落定之后,只统计到了千余户、六千多人,多为样磨百姓,另有少许回鹘、葛逻禄、突厥人。
这个地方(阿克苏),农业条件很不错,任其荒废太可惜了,必须尽快恢复。
当然,五百镇兵外加八千新附军并不能缓解疏勒的“男人荒”。更何况,这次还从拔汗那抢了不少女人回来,其中有的作为赏赐发给有功将士,有的卖给商人换回粮食,有的打算带回洛阳,分赐给臣下。
女多男少,这就是现状。
思来想去,就在昨天,邵树德下旨:招募陈、许、蔡、申、光五州孤贫精壮男子五千,至疏勒定居。
或许有人会问,这五州一定会有这么多穷得结不上婚的男丁吗?
首先,定然是有的。
其次,说是“招募”,其实是“摊派”。
这五个州的刺史,就是绑也要绑五千个男人过来。实在人数不足,就是把牢里的犯人放出来充数,他也得整出一千人。
这五千人抵达疏勒后,差不多就够了。
如此一来,核算后疏勒镇将有约一万户、三万九千余人。
姑墨镇将有九千五百余户、三万八千余人。
待疏勒镇兵组建完毕,家属到齐之后,疏勒户口还将进一步增加。
西征拔汗那,大概还抢了各类手艺人约一千户,焉耆、龟兹、姑墨、疏勒、庭州等地都将分一分,其中疏勒占大头,约五百户。
整体的户口数量有点惨淡,足见战争所带来的巨大破坏。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军户将是当地人口的主要补充来源。
******
十月十五,邵树德在疏勒王宫内置宴,招待于阗国主李圣天。
阿迭氏亲自为二人斟酒。
但没过多久,她就从心底泛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邵树德看出来了,挥了挥手让她退下,阿迭氏如蒙大赦,捂着嘴离开了。
蒙氏上前为二人斟酒。
她的脸色有些惨白,眼底深处带有一丝恐惧。
四十出头的女人了,怀孕生子的风险极大。但圣人在这方面根本不疼惜她,他只顾自己痛快,直接就弄进去了。甚至于,蒙氏隐隐觉得圣人是故意的,他是个变态,就想看着敌国太后、皇后、公主之类的身份尊贵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
“李卿可还记得尼雅绿洲之事?”邵树德放下酒杯,问道。
“陛下有命,臣无所不从。”李圣天立刻表态道。
比起之前与大臣们商议那回,李圣天痛快多了,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应下。再看他表情,满脸欣喜,状似欢悦。
邵树德不管他是装的还是怎地,直接说道:“朕欲在尼雅绿洲置镇兵两千、于阗置镇兵三千,连同家属,大约两万余人。所需土地、房屋、粮食、农具,李卿可能为朕解忧?”
“臣回去就办。都是上好的土地,定不能委屈了大国将士们。”李圣天起身离席,躬身应道。
“坐下,坐下。”邵树德高兴地说道:“李卿对朝廷是忠心的,朕知道。听闻李卿成婚数年,但尚未有子嗣,何也?”
李圣天闻言,背上微微出了一层细汗,道:“国事繁忙,又忙于征战,故无子嗣。”
邵树德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喝酒。
有些事,点到即止,无需说太多。
圣人在西域是什么威望,懂的都懂。高昌已灭,回鹘只剩半条命,均可为前车之鉴。
眼下于阗户口众多、兵精粮足,朝廷就不担心吗?就不会派人来监视吗?甚至于,像前唐一样深入控制于阗国政,有没有这个可能?
圣人只说了半句话,但李圣天却不能不多加脑补。
他现在很惶恐,真的。摆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条了。
圣人即将班师回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在离去之前,必然会趁着大势,尽可能解决一些遗留问题。
从今往后,西域只会以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必然,无可违逆。
第四十七章 遗留问题之二
十月十六日,邵树德最后巡视了一遍疏勒城,然后下达了两个命令。
第一道是将疏勒王宫改为官学,分经学、武学两部分。
经学教化百姓,朝廷的老招数了,无论内地还是边疆,都不遗余力。
儒学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它提倡的政治伦理却是如今这个天下非常需要的。再差,总比“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好吧?
其实也不用担心儒学影响到社会风气。
事实上决定风气的因素很多,并不止儒学一个。唐代儒学也挺兴盛的,不妨碍人家打打杀杀,同时对上突厥、契丹、南诏和吐蕃,四面开战。
关键是不能让儒学一家独大,不能让科举出身的官员垄断官位,这才是核心。
就让夫子们好好教化一下蕃人,让他们守点规矩,也能减少点造反的几率。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何乐而不为呢?
武学则是一以贯之的政策。
挑选边疆蕃汉子弟,学成之后调入禁军,加强边疆地区与中原的联系,也给本地人一条出路。
他不替你扛枪,就要替别人扛枪,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邵树德下达的第二道命令是组建疏勒行营。
行营统帅的人选颇费思量。
本来他打算从新一批抵达的禁军中挑选大将出任的。但杨亮主动请缨,迫切要求留守疏勒,总领大军,连家都不愿回了。
按他的说法就是,家里婆娘一大把年纪了,孩儿们也各自成家立业,没什么好挂念的,不如留在西域,为圣人拼杀。
说白了,就是个纯粹的武夫,想打仗。
“明年再打草谷,怕是没这么简单了,杨卿可有什么方略?”车队已经出发,浩浩荡荡,直向北进发,邵树德站在驿道边,牵着马儿,问杨亮对策。
“无外乎声东击西。”杨亮说道:“今年突厥、葛逻禄、回鹘等部抢了不少东西,兴致正高。明年可遣他们自北边进发,大肆掳掠。波斯所重者,乃绿洲河谷地带。蕃骑大至,定然集结重兵北上,届时臣便拣选精兵,多带马匹、车辆,突入拔汗那,抢够了就走。波斯多事之秋,用兵之处极多,如此数回,必然疲敝。再往后,可就越抢越顺手了。”
“想得是不错,但实际执行起来,可不一定如你所愿。”邵树德说道:“不过你也是沙场宿将了,方略大体上没错,自己小心便是。记住,别把朕给你置下的本钱一把挥霍光了。”
“臣定然小心行事。”杨亮喜道。
“疏勒、姑墨、于阗、龟兹四镇皆付予卿了。”邵树德说道:“征战之外,别忘了民事。三月间,镇兵家人毕至,一定要安顿好。后面还要抓紧组织春耕,万不能耽误了。比起打打杀杀,这事其实更重要。”
“臣遵旨。”
说着说着,邵树德愈发不放心,只见他把缰绳扔给了种彦友,语重心长地对杨亮说道:“安西四镇首要任务还是发展己身。甚至就连朕今年打草谷,都是为了发展疏勒。别本末倒置了,打仗是手段,经营好安西四镇才是目的。”
“臣受教。”
“葱岭以西,一定要注意,别让任何一家独大。大食就如同艰难以后的唐廷,有一定实力,军队还算能征善战,也能让各个藩镇缴纳贡赋,但他们不可能东进了。”邵树德又道:“不过,大食治下的诸藩国却需重视。前唐末年,诸藩镇互相吞并,出来了夏、晋、梁等诸多势力,最终归于一统。而今萨曼波斯国力尤盛,一定不能让他们吞并了回鹘、葛逻禄等势力。”
“臣明白。”
杨亮最近也恶补了很多大食历史。
在四十余年前,萨法尔波斯鼎盛的时候,实力比如今的萨曼波斯强了许多,但却为大食摄政王穆瓦法克击败,精兵强将一朝丧尽。
说起来,巴格达朝廷手里的“神策军”战斗力还是很强的,无论是萨法尔波斯还是萨曼波斯,都对在这个朝廷称臣纳贡,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没人再敢西进了。
而不能西进,就有可能向东扩张。
杨亮不知道后世的历史,但他以常识分析,也能得出这个结论。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历史上二十余年后,亲政后的萨曼国君纳斯尔二世曾攻占八剌沙衮,并俘获了萨图克的一个儿子和大批臣子。
老实说,邵树德不太清楚丢了八剌沙衮的萨图克是如何绝地反击的,按理来说他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他确实做到了,不得不说是个人才。
喀喇汗王朝的存在,让萨曼波斯历史上从未染指过葱岭以东,但如果喀喇汗不存在了呢?你敢保证吗?
历史走向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
如果让波斯人消灭实力已经大不如前的回鹘国,攻占八剌沙衮,那么你猜他们会不会试图收服近在咫尺的热海突厥?
如果收服了热海突厥,那么他们的手就已经进入了伊丽河谷。
参照波斯第一、第二代国君征服布哈拉以北草原,拓地千里后的所作所为,他们多半会往伊丽河谷移民,建立城镇,因为这块区域很适合农耕。
说实话,这个大坑是邵树德挖下的。
他攻占姑墨、疏勒的行为,已经极大削弱了奥古尔恰克父子的实力。同时,他的威望也远远盖过了这对可怜的父子,回鹘国更趋向于一盘散沙,已经很难如同历史上一样与萨曼波斯打得有来有回了。
喀喇汗王朝的生态位,必须有人补上。如果补不上,那就要保持葱岭以西各个势力之间的平衡。
千万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波斯人不扩张上面,那是缘木求鱼,也是历史的刻舟求剑。至少,他们对彻底消灭回鹘国非常感兴趣,而这是邵树德难以容忍的,因为那意味着缓冲区的丢失,西域成为了前线。
邵树德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农民一样,说了很多,不放心之意溢于言表。
但他知道,心中那些来自后世的莫名情绪该舍弃还是得舍弃。他已经弥补了历史的缺憾,做到了极致,他没有分身,不可能亲自处理所有事情,该放手还是得放手。
用力拍了拍杨亮的肩膀后,他翻身上马,向北驰去。
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萧萧瑟瑟。
一手开创这个帝国的天子老了,但这个国家却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旭日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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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邵树德抵达了姑墨,在此召见了热海突厥首领,以及他的长子邵嗣武。
“波斯退兵了吧?”残破的城池内,邵树德勉强找了个还算看得过眼的宅院招待来客,随口问道。
“阿爷,天降暴雪,波斯人已经退兵了。”邵嗣武说道:“其实他们也没来多少人,主力应该还是往拔汗那去了。”
“暴雪?冷不冷?”邵树德问道。
“非常冷。”邵嗣武露出了一丝苦笑。
夏天很热,冬天极冷,他现在算是明白宫殿为什么分冬季、夏季两个居住部分,屋顶又为什么要填很多材料了。
邵树德一听也笑了。
他们与波斯争夺的怛罗斯等地,在后世的哈萨克斯坦。
这个国家是典型的大陆性气候,而一旦沾上“大陆性”这三个字的,准没好事。
夏天早上十几度,中午三十多度,到下午就变成四十度。
冬季的平均气温普遍在零下十几度,最冷的时候甚至达到过零下四十八度。这个国家,冬天可是比北欧还冷。
“明年你打算怎么办?”邵树德问道。
“父亲可有安排?”
邵树德想了想,叹道:“阿爷一时半会拿不下拔汗那,你就待在伊丽河谷吧。这里总比怛罗斯等地暖和一些,好好种地放牧吧。这次抓了不少牛羊、奴隶吧?”
“牛羊抓了二十多万,奴隶四万余口,粮豆十余万斛。”邵嗣武答道。
“够你那点人花销了。”邵树德笑道。
邵嗣武亦笑。
“知道阿爷把你安置在伊丽河谷的原因吗?”笑完之后,邵树德脸色一正,问道。
“知道。”邵嗣武亦正色道:“为国藩屏。”
“具体说说。”
“大回鹘国眼看着不成气候了,可能为波斯所趁。儿需要整合各方势力,扛起大旗,对抗波斯。”
邵树德点了点头,说起了一桩旧事:“二十二年前,波斯向北扩张,攻占怛罗斯,第一件事就是把城内的景教寺庙改成造物主庙。”
这事邵嗣武知道,旁听的热海突厥其实也知道,因为太有名了。
“有些消息,你可能不知道。”邵树德又道:“朕从拔汗那俘获了很多人,得知了很多事情。就在今年,大食北边的不里阿耳人(伏尔加保加尔人)在教士的影响下,已经归信造物主了。乌古斯、可萨也在慢慢转变。拔汗那人的话可能有些夸大,但有些基本的事实不会错的。这些部落,抵挡不了大食、波斯商品的诱惑,向往大食人所谓的文明生活,归信是难免的事情。”
其实,这就相当于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的天然吸引力。靺鞨人能积极学习唐文化,乌古斯人、可萨人、不里阿耳人甚至葛逻禄人当然也会积极学习大食、波斯的文化。
邵嗣武忍不住问道:“阿爷是想让儿积极传播中原文化?”
“有这个想法很好,但量力而行。”邵树德说道:“波斯近在咫尺,而中原远在天边,你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你可知波斯国中有一造物主派系,曰‘苏菲派’?”
“不知。”
“那要好好了解了。”邵树德说道:“这个派系的扩张欲望十分之强。昔年深入回鹘境内,令很多突厥部落归信,进而挑起回鹘国中动乱,趁机渔利。”
“萨图克夺权,亦有此派教士帮忙。”
“疏勒原本那么多造物主信徒,真的都是萨曼尼发展的吗?不见得。”
还有一件事邵树德没法说。
历史上取代了萨曼波斯在中亚生态位的喀喇汗王朝,第一件事就是统一国内信仰,然后向东,进攻高昌回鹘。
高昌回鹘其时和平多年,战阵之上屡屡吃亏。喀喇汗的军队每至一地,先武力传教,杀戮极盛。
在发现高昌回鹘一时间难以吃下后,喀喇汗开始进攻于阗,时间长达四十年,最终凭借国力耗死了于阗。
他们国力的组成部分,除了自身人口较多之外,来自中东的无数吉哈德分子前赴后继,以个人身份参战,也不可忽视。
“你首先要做的是扎紧篱笆。”邵树德说道:“先筑城吧。弓月城修缮、扩建一下,足可做你的都城。”
听到“都城”二字,邵嗣武心中一喜,道:“遵命。”
“过几日朕就下旨,将你的封地定下来。国号——”邵树德的眼神有些飘忽,良久后方道:“就叫赵国吧。以弓月为都,整个伊丽河谷都是你的,将来能发展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本事了。”
“拔塞干、苏农、咄禄……”邵树德又连喊几个名字。
几人纷纷跪下。
“吾儿为伊丽行营都指挥使,你等暂受其节制。”邵树德说道。
“遵命。”热海突厥诸部首领纷纷应命。
“好好做。”邵树德拉着儿子的手,有些感伤:“阿爷回洛阳之后,会给你倒腾点东西。明年会有尚书六部、枢密院、内务府、司农寺的人到伊丽河谷,帮你整顿内部。你急需的中原百姓,也会有的。”
尚书六部的人自然是帮着赵王建立体制。
枢密院则注重训练军队。
内务府帮着建立商路。
司农寺则负责提供农牧业生产技术。
除这些之外,还会发一批文化人过去。至于这些人怎么来,办法总是有的。
总而言之一个目的,在征战的同时,于伊丽河谷打造一个汉文化样板圈。
乌古斯人、可萨人、不里阿耳人、葛逻禄人、突厥人总觉得大食、波斯文明先进、高贵,并千方百计效仿,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遇到竞争对手。
邵树德总觉得,单纯军事上的征服并不牢靠。看看大食、波斯的做法,文化上的同化,也十分重要。
哪怕西域远离中原,本来就是文化上的荒漠,但尝试一下总是可以的。
前唐在西域压根没注重过文化方面的经营,但几十年下来,龟兹的龙家人压根看不上吐蕃,即便在军事失败的时候,依然宁可东迁至河西,也不愿意当吐蕃治下的顺民。
这就是文化的威力,做得好的话,可抵十万大军。
第四十八章 遗留问题之三
十一月二十五日,圣驾抵达龟兹,因为天气恶劣,不得不在此停留。
路上的时候,他下诏天下:改元同光,以明年(916)为同光元年。原因是他已经收复了古代中原王朝的最大版图,甚至尤有过之。
特别是辽东那一片,实控面积大大增加,自古从未有过。
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最初辽东全是胡人,战国时燕国进行开拓,随后一代代接力,期间有过倒退,但总体稳定了下来。
邵树德这一次把辽东北半部分也开拓出来了。
他是当之无愧的先行者。
大夏之后的朝廷,如果还认为北半个辽东羁縻统治即可了事,就太不应该了。
没有路就算了,现在已经有人给你趟了路,后人没有任何借口。
龟兹镇去年就打下了。因为于阗人的劫掠,以及随后龙家人掀起的大规模仇杀,即便考虑到地方上瞒报的户口被清理出来这种因素,龟兹的人口依然跌破了四万。
一年过去了,朝廷层面组织的移民只有四百户,一半来自流放的淮南乱兵及其家属,一半来自掳掠的拔汗那工匠。截至今年,龟兹镇只有9600余户、39000余口,与隋唐鼎盛时期超过二十万人口不好比。
可怜前唐时安西四镇的中枢首府城市,经过一百六十年的浮沉后,沦落至此。
与龟兹相比,北边的焉耆府就要兴旺多了。
经过一年时间的整顿,焉耆的编户人口已经达到了10500余户、51500余口,另有府兵两千户,连同其附庸人口,大约四万人。
基本上,焉耆已经是安西道各府州、军镇中,户口最多的地方了。
邵树德在这里召见了奥古尔恰克父子。
“敦欲如此人才,不如随朕回洛阳吧。”邵树德坐在城楼上,看着银装素裹的大地、树林、河流,说道。
奥古尔恰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敦欲也有点垂头丧气。
父子二人最近一年可真是倒了大霉。先是被那个杀千刀的萨图克谋逆,丢了喀喇沙,随后再也没拿回来,也不可能拿回来了。
随后掳掠波斯,因为过于贪心,抢得正高兴的时候,被人家狠狠咬了一口,折损了一些人手。
最后波斯一支偏师北上,意图收复失地。
小王子邵嗣武遣人告知他们要撤退了,但父子二人因为之前丢了面子,想再捞回一些好处,结果又被打击了一番。
突厥、葛逻禄等部已经不怎么听话了。对公驼王而言,这是非常致命的。
草原与中原不一样。
中原天子哪怕没甚威望,甚至荒淫无度、倒行逆施,他也可能依靠体制继续坐稳皇位。
但草原大汗混的就是一张脸,或者说威望。没这玩意,号令就不太通畅了。
奥古尔恰克的威望已经跌至谷地。此时面对无上可汗的问话,他没有胆子拒绝。
“回洛阳后,好好走走、看看、学学。敦欲过了年就十八岁了吧?朕作保,给他说门好亲事。过两年,他还可以回八剌沙衮。”邵树德把目光投到敦欲身上,问道:“你什么想法?”
“我愿随陛下回洛阳。”敦欲低下头,说道。
他原本是有妻子的,只是——唉,啥也不说了。
“奥古尔恰克,朕现在正式册封你为忠顺碎叶王,统领碎叶河流域诸回鹘、突厥、葛逻禄、沙陀、样磨部落。”邵树德说道:“为朕守好西藩。”
“臣——遵旨。”心中默叹一口气后,奥古尔恰克弯下了膝盖,艰难地跪倒在地,说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将其搀扶而起,道:“既有君臣之分,朕也不好没有见面礼。开过年来,朕派一批官员西行,帮你理顺内部。八剌沙衮那个样子,想必你也觉得不太对劲吧?若波斯倾国而来,就凭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不成的。”
“臣谢陛下隆恩。”奥古尔恰克又要跪下。
“无需多礼。”邵树德拍了拍手,宫人们很快端来了桌案,上好酒菜。
邵树德拉着父子二人坐下,一边喝酒,一边欣赏雪景。
“俱兰城被波斯夺走了,不要紧。一个残破之地罢了,早晚沦为你们的牧场。”邵树德说道:“你现在也不要与波斯过多相争,应着重理顺内部。吾儿在伊丽河谷耕牧,你们两家可互通有无,守望互助。热海突厥那边,你就别有什么额外心思了,拔塞干是朕御封的热海都督,苏农是热海州刺史,他们不会再听你的,但会遵从朝廷号令,与你部一起,共抗波斯。”
话说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整顿,这一片大体已经成型了三股势力。
其一是公驼王的大回鹘国残余。
邵树德估摸着他现在能稳固控制的,可能不足十万人口。即便算上今年掳掠到的众多奴隶,大概也就十多万人的样子,以游牧为主,耕作为辅,核心在八剌沙衮。
其二是热海突厥。
这股势力甚至比奥古尔恰克还要强大,大概有二十余万人的样子,耕牧皆有。
其三便是邵树德的长子赵王邵嗣武了。
今年他抢了不少战利品,大概有四万多波斯、突厥、粟特奴隶,其中还有很多工匠。
他的核心武力是天武军一万多将士。
这股势力看似实力最弱,但在邵树德支持下,发展速度会非常快。
邵树德听过长子的汇报,他打算实行府兵制,在伊丽河谷且牧且耕。
按照最新报上来的规划,欲置八县。
邵树德看完后,亲赐县名:伊丽、弓月、惠远、绥定、承化、昭苏、拱宸、春济。
伊丽县就是今伊宁市。
弓月县在今伊宁县北。
惠远县在后世霍城县。
绥定县在今哈萨克斯坦扎尔肯特附近。
承化县在巴尔套海一带,位于今哈萨克斯坦奇利克附近,古代曾为月氏人的牧场,水草丰美,后世在此修建水渠往阿拉木图输水。
昭苏县就是今昭苏县。
拱宸县位于后世哈萨克斯坦克根镇一带。克根河穿越此地,汇入伊犁河支流恰伦河,河床非常宽阔、平坦,河道蜿蜒,水波粼粼,两岸草木茂盛,牛羊肥美,后世出土过大量匈奴墓葬。
春济县即后世哈萨克斯坦的春贾,位于察林河流域,清代曾设哨卡,驻扎索伦兵。
这八个县,也分职能。
其中,伊丽、弓月、惠远、昭苏、绥定五县将安置全部府兵及其部曲,一县三千人,农牧并举,以农耕为主。
承化、拱宸、春济三县地处河谷西半部分的门户附近,将作为牧场存在,是后方农业区的缓冲地带。
整个伊丽河谷八县如果好好经营的话,是可以养活数十万人口的,又背靠大国,就有立身之基了。
这三股势力合流,在大夏的居中策应甚至直接出兵相助之下,当可作为安西道的西北侧缓冲区。
邵树德在费尔干纳盆地收编的突厥、样磨部落,将作为西南侧缓冲区——最近他们被波斯狠狠打击了一番,跑路到北边的山里了。
“不知大夏可会直接出兵?”摆正了心态之后,奥古尔恰克又豁出去了,直接问道。
当初在疏勒的时候,他下不了决心对侄子动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但在侄子抢先动手后,他又十分果断,最终逃出生天,跑回八剌沙衮,重新召集旧部。
而在此时,他一开始也有些不愿彻底投靠大夏,还保留着一丝可笑的自尊。但在下定决心后,又果决无比,立刻为将来之事考虑了起来。
“自然。”邵树德说道。
阿迭氏的两个女儿端着葡萄酒、点心走了过来。
邵树德将她们搂入怀中,道:“为何不与你叔祖、堂叔打招呼?”
俩女孩的脸有些红,眼神有点躲闪,但还是一齐行礼,叫了人。
奥古尔恰克、敦欲父子有些尴尬,下意识摸了摸兜,拿出一些小礼物,送给侄孙女、侄女。
二女道完谢后,在一旁斟酒。
邵树德的目光则转向外间。
龟兹城外的雪地里,一个临时集市已经开办了起来。
下雪之前,热海突厥带了大量奴隶来到此间,与中原来的商徒做买卖。
在金钱的刺激下,大伙不惧寒冷,口沫横飞,讨价还价。
中原商徒对一个个奴隶评头论足,嫌这嫌那。
突厥人对他们带来的商品挑三拣四,又爱又恨——中原的商品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奥古尔恰克父子抵达龟兹的时候,也带了相当数量的奴隶,这会加入市场,极大冲击了价格,惹得突厥人对其怒目相视。
前唐之时,中原的富贵人家就喜欢买奴隶,其来源主要是征战所俘。比如府兵攻高句丽,抓到的奴隶未必会留下自用,更大可能是卖掉。
也有来自西域的奴隶,甚至昆仑奴都有。
真是好一个罪恶、繁荣的市场。
这一次打草谷,流入到市场上的奴隶数量十分庞大,货源从未如此充足过。
现在内地煤炭使用量逐年增加,煤矿也一个接一个开办,身强体壮的奴隶是十分抢手的,根本不愁卖不掉。
至于那些女奴,就更有销路了。
很多男人奋斗来奋斗去,可不就是为X生为X死么?充满异域风情的白人女奴,如果姿色出众,在洛阳甚至可以卖到数百缗的天价,愿意为此一掷千金的人多的是。
看着外间热火朝天的场景,邵树德微微有些尴尬。
堂堂穿越者,还买卖奴隶,这是开历史倒车吗?
“从明年开始,碎叶王每年需亲至疏勒,汇报一应军国大事。”邵树德收回目光,看着奥古尔恰克,说道:“每年派高级别使者入朝,至少是特勤一级的,参加正旦大朝会。”
“诸部酋豪子弟,你选一批,就定四十人吧,分至长安、洛阳、北平、江宁四都国子监就读。”
“八剌沙衮建同光寺一间,划拨土地、奴隶。放心,此寺至多养僧兵千人,初时可能只有百余。”
“于洛阳置进奏院。”
“农工商财诸般事务,朕会派人帮你打理。从今往后,这些职务的佐贰官位,由朝廷派员出任,你们不擅长弄这个。”
“八剌沙衮的文武将官,较为出色的,定期推荐几位,可至朝廷任职。”
“于城郊划拨荒地,置一军城,以备不时之需。”
奥古尔恰克听得面如土色,这般控制力度,有点像当年大唐对于阗、龟兹等国的做法了。
但他没有选择,波斯人现在不会放过他,热海突厥、小王子也在他背后,想做点什么都很难。
这就是接受册封的代价。
中原朝廷的册封,从来都是分三六九等的。
有的就给一张纸,什么都不管,酋长甚至从来不派人去京城。
有的不怎么管,定期或不定期有使者去京城。
有的就管得比较严密了,可能会驻军。
这一驻军,影响力就太大了。国君的力量来自于集众,他是需要文武官员、地方豪强、酋长首领支持的,这些人不会被影响吗?肯定会啊。
再者,他们如果有去洛阳任职的机会,你说会不会有两样心思?
奥古尔恰克不是愚昧之辈,他知道前唐经常征辟节度使幕府的官员入朝,这些官员对自己是什么定位,鬼知道。
无上可汗他老人家,基本是把前唐朝廷对付藩镇节度使的手段,用在他身上了,甚至更进一步,简直了!
不过,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吧。
奥古尔恰克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至少,他们药罗葛氏的地位似乎稳固了。
大夏确实在控制他们,但也在保护他们啊。
只能这么想了。
第四十九章 汉风唐韵
十二月初八,圣驾抵达焉耆府,因为寒风凛冽,连天大雪,便停下了。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
是的,就是过年。
蕃人受过些许的唐化,模糊知道点年节的概念。但他们不会主动去过,真正被带动起来,还是受本地统治阶级的影响。
文化这个东西,包罗万象,内容太多了。
衣食住行是文化,语言文字是文化,艺术信仰是文化,风俗传统也是文化。
夏人与波斯人的文化差异,仅仅只是宗教不一样吗?那也太狭隘了。
这玩意的占比甚至都不到百分之一。
吃的食物不一样,住的房子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语言文字不一样,艺术审美不一样,节日风俗不一样,太多了……
你如何改变人家和你不一样的地方呢?
一般而言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见效最快,武力改变,不服就进行惩罚,直到服为止。
第二种是和平的办法。用更高的文明维度,自然而然地诱发人家的变化,最终与你趋同。
焉耆府的定海神针是那两千府兵。
作为主家,作为统治阶级,在他们有意无意的带动下,部曲们也或主动或被动地有了变化。
这一日,雪刚刚停下。
焉耆县大勇乡张村,一支长长的驱傩队伍敲击着细腰鼓,向村外走去。
细腰鼓是本地工匠打制的。
这就是同化的一个小细节。焉耆本地的胡人工匠以前未必会制作这种款式的细腰鼓,直到有了“客户订单”。
做完之后,他会尝试了解这种细腰鼓的用途,久而久之,中原文化就被这位胡人工匠了解了。
这是一切的基础,因为只有先了解,才有后面做出改变的可能。
驱傩队伍的组成也非常复杂,基本是蕃汉混合,有人击鼓,有人举着金刚力士,还有人在一旁跳舞,总之非常热闹,也非常欢乐。
通过这种共同参与的仪式性活动,大伙也不自觉地加深了联系。
敲敲打打之中,队伍来到了大海(博斯腾湖)边。随着领头之人一声大喝,人们将代表病疫的纸人点燃,扔进了湖里。
随后,湖边的大树上,又挂起了几个代表疾疫的面具,众人拿着弓箭,远远射之。
在这个活动中,府兵黄泰最出风头,每箭必中,得意洋洋。
在中原的时候,就为了这些活动,有些人可以练很久呢。
“你是哪家的部曲?射箭有几分火候了。”活动结束之后,黄泰走到一人身前,问道。
“张~黑~狗。”此人不会说官话,但主家的姓名还是知道的。
黄泰忍俊不禁,笑道:“张黑狗也是你叫的?这样也好!张黑狗射术一般,但人长得五大三粗,披上重铠之时,当真神鬼辟易。今后上阵,他在前面顶着,你在后面偷冷子放箭,一定能大杀四方。”
部曲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黄泰也不以为意,从兜里摸出一包葡萄干,扔给了他,道:“你万勿自暴自弃。有这等身手,立功等闲事耳。而有了功劳,你便不用当部曲了。好好练。”
府兵出征,并不一定是孤身上路。
食水、甲具、武器等等,很多行李。有时候一匹驮马还放不下,需要两匹马来载,这个时候往往会带一个部曲上路。
前唐之时,有府兵自己不想出征,甚至会让部曲代行。这些部曲,多多少少有一定战斗力,是高度军事化的百姓。
驱傩大戏完成之后,队伍回到村中。
这个村子还是比较讲究的,十户府兵凑了些羊,从商徒手里换回七八头猪,当场宰杀。
杀完之后,让各自的部曲过来分肉,还给了点葡萄酒,并嘱咐他们,一定要在祭完灶神之后才能吃。
部曲们不太了解这种习俗,只能互相打听,互相学习,弄清楚细节之后,欢天喜地地拿着肉酒回家了。
汉风唐韵,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进入了蕃人的生活。所谓同化,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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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如来阐教,多依山林,今此僧徒,多恋城邑。”焉耆同光寺内,两位小吏看着新起的寺庙,尽皆无语。
他们是来巡查的。
朝廷给了安西道诸寺免税的特权,且划拨了一部分土地,但并不代表不闻不问。
“龙七郎,中七亩、次五亩、桃半亩……”两人感叹完,开始对账。
“龙十三,中九、次七,桃二树一……”
“合剌,中八、次六,桃二亩廿四步……”
“奴罕……”
“中”就是中田的意思,“次”即下田。
“桃”为“蒲桃”,就是葡萄田。
二人对了很久,至少账册上的数字对上了,随后又不辞辛劳,骑马前往同光寺左近的寺田内,一一核验。
朝廷攻占焉耆之后,大部分土地“无主”,于是划拨了一部分给新建的同光寺。
寺庙住持是高昌大德礼胜法师的徒弟法海,来此开枝散叶,建起了战后焉耆府第一座兰若。
法海早就在道旁等着了。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一样,法海身高体壮,面相凶恶,擅使铁棍。上阵厮杀之时,管你穿着什么铠甲,老子兜头给你来一棒,啥都不好使。
“二位官人有礼了,贫道于此恭候良久。”法海双手合十,尽量“慈眉善目”地说道。
“法师方外之人,无需多礼。”二人笑道:“我等也是奉府尹之命,前来巡视,麻烦法师了。”
“应该的。”法海说道。
说罢,当先引路,一一介绍哪处田地是哪家的,到底是上田、中田、下田,还是种了树、葡萄又或者别的什么作物。
当然,法海只需介绍。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僧人,把寺田的佃户们一个一个喊出来,让他们随时备查。
看得出来,佃户们在看到僧人时是有些拘谨的。不仅仅是因为租种了人家的田地,更因为寺庙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闭环经济系统。夸张点说,一个普通的农人,生老病死所需的大部分东西,都可以在这个经济体系内解决。
“听闻往年多有粟特、波斯胡商东来,他们现在还来么?”两位小吏随便抽查了几户农家,没发现什么问题后,问道。
“去岁兵荒马乱,没人过来。”法海用回鹘语问了几个农人后,说道:“不过这些胡商确实可疑。以后若遇着,定严加盘查。”
二人尽皆无语。
他们是从中原过来的,还不太适应西域僧人在社会中的作用。听完法海的话,只能点头干笑,中原的僧人只敢放放高利贷,西域的僧人怎么这副德性?
巡查完村子后,他俩又回到了同光寺,看了看寺院内部。
同光寺的建造费用,朝廷出了一半以上。二人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浮华奢侈的部分,暗暗放下了心。
临走之前,看了看僧舍。
上百名孔武有力的僧人刚刚训练完回来,将各种锋利的器械挂到架子上,然后列着队做晚课。
又是一番震撼。
以前听闻于阗国主李圣天身边的五十僧兵皆有以一当十之能,觉得颇有夸大,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喝完一盏茶后,二人告辞离开,出了同光寺。
阴沉的暮色下,他们看着坐落在皑皑白雪之中的寺庙,飞檐峭壁、宝相庄严。再回想起寺院的庄客,即便是蕃胡之众,也开始学习汉家语言,并被牢牢地管束、组织了起来。
西域的变化,在一点一滴地生成。假以时日,定然会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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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节后,雪又大了起来。
邵树德无奈,只能停在焉耆,准备就地过年。
也幸好这个地方发展了一年,稍稍有了些底子,且作为重要的后勤转运中心,存有大量粮草,不然还是得冒雪赶路。
十二月初十,他召见了焉耆府大大小小的官员:新任焉耆尹萧处谦、少尹朱延寿、司录参军事王栋、功曹参军事牛知业、焉耆令张仁愿等人。
萧处谦是原沧州刺史。王师攻取沧景镇时,他就上任了,替朝廷稳着当地的局面。此番调任焉耆尹,仕途被很多人看好。
朱延寿无需多说,淮南降将。龙虎军没了后,他被安排了焉耆少尹之职,属于“军转干部”。你可以认为这是给他的安慰,也可以认为边塞之地需要武将帮着把控点局面,都没错,事实上两方面因素都有。
王栋是原龙骧军副使王虔裕之子,当年诸葛爽推荐的两位大将之一,其人已经去世。
王栋本人是荫官出身,干过县尉、主簿,经验还算丰富。
牛知业的背景与王栋差不多,国子监萧符的女婿、诸葛爽推荐的大将牛礼之子。
张仁愿是张存敬之子。他倒不是荫官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进士,今年才二十一岁,可谓少年得志。
“焉耆土地还够吗?”外间下着鹅毛大雪,室内温暖如春,邵树德既然决定留下,便不再多想,打算过问一下本地军民事务。
“陛下,臣等自去岁开始,便组织百姓开挖沟渠,平整田亩,一年有余矣。”萧处谦说道:“田很多,而乏人。”
“粮食呢?”邵树德问道:“若多了万余口人,能支应吗?”
“两万人以内,应可勉强支应。只是,疏勒、北庭那边,可需焉耆转输粮草?”
“你们管着自己就行。”邵树德说道:“既如此,朕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明年正式组建焉耆府州兵,朕会从横野、落雁二军中抽调三千人,连同其家小,一起迁来焉耆。记住,这是三千户人,要计口授田,一家给个二十亩地,你们看着分配。”
“臣遵旨。”萧处谦应道。
人,才是一切的根本。
中原移民多了,他们可以带来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耕作更多的田地,产出更多的粮食。
粮食产量多了,又可以容纳更多的新来移民。
这些中原移民扎下根后,可以同化蕃人,稳定社会秩序。而社会秩序的稳定,又会促进农工商的发展。
这是正反馈,也叫滚雪球。文雅点说,做时间的朋友。
焉耆的变化,他已经看在眼里。
回京之后,他会持续关注西域的大小事务,继续往这边投入更多的资源。
第五十章 书稿
同光元年(916)转瞬即至。
元旦那日,邵树德在焉耆召开了一次朝会,随驾文武、蕃汉官员、外藩酋豪一同参贺。
邵树德数了数,大概也有近百人了。
出征以来,他几乎再造了一套权力班子,安西、北庭、碎叶、热海、伊丽等地,尽在这套班子的统治之下,基本是察合台汗国的大部分疆域了。
整个正月的天气都不太好。
邵树德安心留在本地,几乎把焉耆府过去一年的公文都看了个遍。
大小官吏们额头冒汗,战战兢兢。
我的大圣人哎,你快去玩女人吧,别来折腾我们啊。
当然,成年人从来不做选择,而是都要。
阿迭氏怀孕,蒙氏昨日以泪洗面,也怀上了。邵树德现在有些不太好意思见这几个女人,尤其是蒙氏,毕竟刚刚闯下了大祸。于是乎,他搬到了书房内,处理公务。
好在他并不过苛,小毛病、小问题,指出来,口头斥责一番就了事了。大毛病的话,那就要看事情的严重程度,以及是有心还是无心了。
总之,他的存在,让官员们十分不自在,日夜盼望着他赶快离开。
正月底,天气转晴,邵树德也不再耽搁,带着大队人马,在一众官员们的恭送下,于三月初返回了高昌,入住冬宫。
“听说你写了一本书?”高昌城外一条新修的井渠旁,邵树德看向都水监丞乌光赞,问道。
“回陛下,并非成书,只是一些手稿罢了。”乌光赞说道。
他是去年过完年后被调来高昌的,主要工作便是修渠,尽可能多地为高昌增加可灌溉的农田数量。
在动身之前以及路上,他就查阅了诸多资料,甚至包括唐时有关高昌、伊州的屯田——唐在安西四镇及西、伊、庭三州大力屯田,但因为战争原因,四镇屯田屡屡受到侵扰,多次废弃,最后看下来,也就西州的资料最丰富、最有价值。
抵达西州之后,他不辞辛劳,先从几条废弃坍塌井渠开始研究,然后又询问修渠的工匠、本地年纪较大的农人,甚至是经常路过西州的商徒,只要能有所了解的,他都不耻下问。
因为他是从七品上的都水丞,在都水监内部的话语权不小,因此上到西州刺史,下到普通百姓,基本都给予他方便,有问必答,甚至冬宫内的汉文、回鹘语书籍也能查阅,并给他配备了翻译——若非夏宫远在庭州,大雪封山的话,甚至连那边的典籍都可以看。
一年时间下来,本就是都水监资深官员的乌光赞,算是对西州的井渠系统有了相当的了解,并尝试着总结经验,写下了一些手稿,以便日后复习。
“可否让朕一阅?”邵树德问道。
“自然可以。”乌光赞招了招手,随从打开藤箱,取出一份手稿,献给圣人。
邵树德就站在田埂上,逐字逐句翻阅。
看完之后,闭目沉思良久,最终睁开眼睛,露出了微笑。
他说过的话,有人不当回事,有人则奉若圭臬。
他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提出过“海拔”这个概念。
他在讲武堂交流的时候,也提出过海拔。
他在国子监看望学生的时候,还是提过这个概念。并且,以海拔为引子,衍生出了高原、盆地等地理名词。
乌光赞看样子是记在心里的。
他在书中指出,高昌整体是个盆地,海拔相对非常低,最低点是觉洛浣湖(艾丁湖)。沿此湖向北行二三百里,海拔逐渐增高,直至遇见万仞高山。
高山终年积雪,开春之后,冰雪融化,渗入地下的粗砂砾中,然后一步步向低处汇聚,这就是井渠修建的意义所在,即通过人工干涉,让高山融水沿着固定的地下暗河河道流淌,为人类所用。
另外,他还同样指出,高山融水并不总能渗入盆地,中途可能会被岩石阻截。证据便是火焰山中涌出的地泉,无处可去的时候,汇聚成河流,从地表倾泻而下——这也可以反过来证实他提出的理论。
“多走走,多看看,继续完善你的理论。”邵树德说道:“你可知此书若成,对西域有何意义?”
“在选址的时候更准?”乌光赞说道。
“远远不止。”邵树德哈哈大笑,心情万分愉悦。
坎儿井这玩意到底是谁发明的,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有什么作用。
吐鲁番盆地的最低点艾丁湖湖面位于海平面以下154米,是中国的自然地形最低点,也是仅次于死海的世界第二低洼地。
整个吐鲁番盆地80%的面积位于海平面以下,40%位于海平面100米以下。盆地北缘被群峰所封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拔高差达到5600米。
春暖花开之后,山上的积雪、坚冰开始融化,受地形和重力影响,往盆地中间低洼地汇集,这就给了人们利用的机会。
而坎儿井的水源在地表以下的暗河中,避免的强烈的蒸发,最大程度留住了水。
吐鲁番百姓有多年挖掘坎儿井的经验,但并未提出完善的理论,这是一大遗憾。
经验传承是容易走样的,而且也没什么的进步。如果遇到战争,传承更是有可能断代。
就说一点,当历史上汉人第一次控制吐鲁番盆地时,当地的土著还是白人。但白人与白人也是不一样的,也分种族、民族。
千年之间,吐鲁番的人种是不是已经被换过了?这个可能性很大。
更别说,后世蒙古统治时期,因为海都汗与忽必烈的战争,吐鲁番、哈密一带的人死伤惨重。曾经辉煌的文明成就毁于一旦,百姓迅速愚昧化、原始化。一直到清末,都没恢复唐时的文明水平。
这就是文明断代,与东北人口、文化周期性清零是一个概念。
所以,劳动人民利用自己的智慧创造出来的东西,一定要归纳总结,著书立传。即便当地遭受战火的摧残,文明水平出现倒退,只要书籍仍然保存了下来,它就不算真倒退,因为后人可以学习,甚至推陈出新,不断进步。
用理论来指导,而不是靠经验推动,这是邵树德一贯的态度。
“书稿若成,朕又何吝官爵?都水监两位使者,你必居其一。”邵树德说道:“从今往后,说不定还能就此衍生出一门学科。学它的人越多,西域的发展就越快。”
“陛下,西域还有类似高昌的盆地?”乌光赞有些惊讶。
“当然是有的。”邵树德笑道:“只是没有高昌这般离谱,但也是可以利用井渠的。乌卿若去西边走一遭就知道了,大部分州县军镇都在利用河水灌溉农田。而西域夏天日头毒,很多河水白白蒸发掉了,实在可惜。南边,有一个更大的盆地。天山两边,也有修建井渠的必要。”
南疆的于阗、北疆的乌鲁木齐一带,后世也有几百条坎儿井。
再远点,河中的费尔干纳盆地,当地人也大修坎儿井,都是利用地形自流灌溉。
“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百姓,臣叹服。”乌光赞说道。
“朕若不为百姓考虑,如何心安理得享受这花花世界?”邵树德笑道:“同光元年了,这年号一出,你当知接下来朕要做什么事。”
做一些利在千秋,与日月同光的大事!乌光赞若有所悟。
其实,这就是古来改年号的意义。它表明了君主的某种态度,属于真·政治信号。
“朕想修撰一本书,包括万象,无所不有,暂定名《同光全书》。”邵树德说道:“乌卿的书稿完成后,可编入此全书之内。好好干,朕等着。”
“臣遵旨。”乌光赞躬身行礼,道。
这是真心实意,为了利在千秋的大业。
******
“周敬仙,二丁,欠常田八亩、桃半亩。”
“白六,一丁,欠常田四亩廿步、桃半亩。”
“张君子,一丁,欠常田六亩。”
“康阿炯,二丁,欠常田七亩廿四步,桃一亩。”
……
邵树德、乌光赞二人说完话后,并没有走,而是继续站在那里,看着田亩。
不远处一名小吏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声报田亩数量。
这是给前来西州定居的六千镇兵授田。
镇兵是职业武人,拿相当于禁军七八成的钱粮,举家迁来西州之后,自然要授田了。
田是给他们家属种的。
在初期局势不稳的时候,需要屯驻军队弹压地方,武夫的家人们就是天然的移民。为了保障他们的生活,必须授予田地。
邵树德给的标准是一户二十亩,但说实话,并不容易做到——这不是欠着么?
在唐代的时候,高昌一户百姓的田地数量不足十亩,个别奴婢身份的甚至只有两三亩——两三亩地,如果两年三熟,养活他一个人都够呛,毕竟一个成年人一年需要消耗四斛粮食(约433斤)。
回鹘时代,高昌有所发展。垦田数量从唐代不足千顷变成了1400余顷,但当地人口也增加了,毕竟来了大批回鹘军人、将官嘛。
今年是大夏占据高昌的第三个年头,垦田数量又有所增加,达到了1700余顷。
多出来的三百顷,外加没收的回鹘官员、富户的田地,加起来不到五百顷,也就够给两千五百军士完整授田的,所以必然存在大量拖欠的现象,这是亟待解决的事情。
但只要完成这件事,西州的局面也就彻底稳固了。
六千户中原武夫,差不多三万人口,平均财富是整个高昌最多的,属于当地毫无争议的统治阶级。家里少地、无地的高昌土人,甚至会沦落为他们的奴婢,依附于他们生活,这进一步增加了这个群体的力量,同化速度会大大加快。
“有些高昌百姓,耕种着几亩薄田,饥一顿饱一顿,实在辛苦。”授田完成之后,邵树德喊来了一名官员,说道:“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去辽东。与其在西州苦熬,不如去辽东当佃户,至少可以种五十亩地,只要肯吃苦,生活肯定比现在好。”
“臣遵旨。”官员立刻应道。
邵树德继续沿着田埂行走。
刚刚确认完自家田地的镇兵纷纷拜倒在地,口呼“万岁”。
“第三年了,还是得苦一苦河陇百姓。”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传旨,河西、陇右二道征发两万丁壮,转输粮豆十万斛至伊、西二州。粮食交割后,就地开挖井渠,平整田地。”
“万岁!”武夫们耳尖,听到后热烈欢呼了起来。
邵树德大笑。
在武夫和百姓利益冲突的时候,他果断选择了武夫,没有任何犹豫。
高端的统治者,其手段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第五十一章 下一个热点
“刚剪的春白羊毛,一斤上30文、中25文、下20文。”
“皮裘一领,上直400文、次350文、下300文。”
“紫熟绵绫一尺,上直66文、次65文、下64文。”
有诗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五月都这样,遑论四月。
但在天山南簏的伊州,却早已春暖花开,第一波粮食都收割入库了——事实上,整个新疆的气候是多样的,不能一概而论,元宵节的时候,北疆暴雪连连,吐鲁番、哈密却已可以春播。
伊州就是哈密,同样处在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内:哈密盆地。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个别样版的吐鲁番盆地。
同样是北高南低的地势,同样有一个中央洼地沙尔湖,同样修建了井渠灌溉农田。
但自古以来,哈密人口就比吐鲁番少,原因十分复杂。既与地势、气候有关,也与政治、历史有关,很难说得清楚——
史上乾隆四年,在大力移民之后,也只有9600口人,还不如两汉隋唐时期。
到了乾隆二十六年,增加到1.2万余人。
道光中期,近两万人。
宣统初,又跌回1.3万。
当然,东疆、北疆还算好的,南疆更无奈。因为清廷执行严格的“汉回隔离”政策,禁止内地百姓移居南疆,使得当地全是“回鹘人”,这也为后来阿古柏之乱种下了因果。
……
四月初一,赵在庆来到了伊州。
他今年就没在家过年,“事业心”相当重,正月底就把他在敦煌雇佣的夫子聚拢了起来,带着两千余峰骆驼,拉了一大批军用器械,往高昌方向进发。
如此拼命,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赵在庆急着找圣人恭(结)贺(账)。
“穷地方。”商队老人还好,新加入的一看这破破烂烂的土城,以及充满羊粪味的狭窄街道,顿时大倒胃口,取笑道:“怕是与草原上的土城差不了多少。”
“哪那么多怪话?”有老人扇了他一个耳脖子,随后又神神秘秘地说道:“有半掩门子的娼家在羊圈旁卖,满身骚味,你去不去?”
新人眼睛一亮,道:“去!怎么不去!要的就是这股骚味!胡姬哎,我还没玩过。”
“这就对了。”老人笑道:“就是一个中途歇脚玩乐的地方,哪那么讲究?”
商队在此停留两日,赵在庆给人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自己找乐子去。而他则前往刺史府拜会,给驸马赵凤带来了许多在洛阳、长安才可能买到的商品。
“圣人估计要下个月才会动身来伊州。”赵凤第一时间亲手煮了壶茶,抿了几口后,满脸陶醉之色,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说道。
“为何要下个月?”赵在庆问道。
“这话你不该问,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赵凤说道:“很简单,等天山积雪融化,召见北庭诸将,部署作战任务。完事后才会东归。甚至于,他老人家还可能在高昌多留一段时间,看看今年打草谷顺不顺利。”
“原来如此。”赵在庆喃喃道。
“怎么?钱不够用了?不是给过你们一批货了么?”赵凤问道。
他指的应该是圣人低价发了一批云南货给赵氏、康氏、拓跋氏、诸葛氏四位大豪估,算是一种变相补贴。
“那批货是赚了不少。”赵在庆苦笑道:“但家大业大的,开支也大。别的不说,我家在灵、凉、甘、肃、瓜、沙、伊、西八州各置仓库,转运粮草、器械、军资,雇的人何止数千?虽说朝廷给运费,但那点钱怎么够?”
“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啊。”赵凤笑道:“你们每至一地,都大肆发卖货物,赚得不少吧?就说城里一尺卖六十多钱的紫熟绵绫,就是你们贩来的吧?还有绯熟绵绫、益州半臂段、绯高布衫段等等。哦,对了,你们回程的时候大概不会空着手吧?几千里都走过来了,会不带点西域货物?运到中原,可是天价哦。”
赵凤并没有丝毫夸大。
伊州普通百姓就罢了,稍微有点钱的,想要过点不一样的生活时,就得问这些商人买东西,就比如那些绫罗绸缎。
赵在庆听后,面色丝毫不变,继续诉苦道:“西域给打成那副鬼样子,哪来许多货?再者,很多货是从波斯、大食乃至天竺过来的啊。而今天竺货倒是还有,波斯、大食货却断断续续,大受影响,且卖货的人从波斯人、粟特人,变成了回鹘人(可萨回鹘),多转了一道手,赚头就小了。”
“你说的这个倒也是实情。”赵凤点了点头,道:“放心,我听闻圣人弄到了很多女奴,要低价发卖一批给你们四家。别扎堆在洛阳卖,往南走,乘船去扬州、苏州、润州、杭州,那里做买卖的有钱人不少,或能卖上好价钱。”
赵在庆心下一喜,但还是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赵凤瞟了他一眼,道:“别藏着掖着了,说吧,什么事?”
“使君这里有方便使用的荒地吗?”赵在庆问道。
“有肯定是有的,但你问这个做什么?”赵凤奇道。
“去岁圣人攻破疏勒,得王宫诸般宝贝,发卖予商徒,令其拿粮食来交割。”赵在庆说道:“有人觉得长途转运粮食不划算,于是召集了一批乡党,在姑墨州偷偷找了一处地,自己种粮,收获后运到疏勒,卖给朝廷,大获其利。”
“这……”赵凤一听有些惊讶,还能这么玩?
其实,历史上清代西征时,很多商人就是这么搞的。
一开始,他们也是长途运粮,没想到这茬。
但某天,有个“小机灵鬼”突然想通了,朝廷要的只是粮食,我从兰州千里运粮,人吃马嚼,成本贼高,与其这般,不如去西边找个地方,雇人种粮,结果大获其利——其实,又何止商人种粮,左宗棠还鼓励士兵找地方种粮,所得全部市价收购。
当然,这种情况只能存在于朝廷拿真金白银来买粮。如果他们想的是白嫖,那就没戏了。
清朝西征比较特殊,朝廷自己的运力主要拿来运军事物资了。
因为大量使用火器,后勤运输任务激增,远远不是冷兵器时代能比的了。
西方拿破仑时期,为了给一支部队提供后勤补给而准备了4500辆四轮马车,其中2500辆是运送弹药的,可见一斑。
但冷兵器时代,消耗就小多了。粮食之外,最大宗的消耗品是箭矢,可绝大部分箭矢是能够重复利用的,且由士兵个人携带。
高仙芝能带着七万军队在龟兹与怛罗斯之间来去自如,但火器部队却没这么简单,这也是乾隆西征打光国库的重要原因——他若还想着白嫖商人的粮食,那这仗干脆别打了。
“伊州不行,虽然还有荒地,但都有主了。”想了一会后,赵凤说道:“你若觉得运粮麻烦,想要去西边种粮,我觉得可以去北庭。”
“北庭?”赵在庆有些惊讶,问道:“他们那边也要打?我来伊州的路上,看到安东、丰州的府兵都回家了。”
“府兵走了,符存审、王彦章、朱瑾等人没走。”赵凤说道:“辽东今年还会征调三千府兵西行,加入北庭行营,归符存审指挥。六月之后,他们肯定会有大动作。”
“那就去北庭。”赵在庆决定了,说道。
赵凤则若有所思。
其实,朝廷向商人买粮只是一时。攻占高昌、疏勒之后,把抢劫来的王宫、官员、富户的财产发卖,随后劫掠拔汗那,又得了一笔横财。但横财终究是横财,不是细水长流的稳定收入,消耗完毕之后,自然不会再买了。
但这事——其实很有搞头啊!
赵凤的脑袋高速运转着,如果朝廷拿出一部分钱,在洛阳支付给商人,让他们带好一应必备物事到西域去种田,会不会更好?
这样种出来的粮食固然很贵,但总比傻乎乎地从灵州、凉州、兰州运输粮食便宜吧?他妈的便宜太多了好不好!
当然,最便宜的还是军屯,但这事嘛……
第二便宜的是移民垦荒,然后收税。但在移民前期,粮食以及其他物资的支出反而会急剧增大。
所以,雇商人种粮还是存在好些年的赚头的。
赵凤越想,思路越清晰。
武夫们不愿屯田是事实。那么有没有爱财之辈,愿意种粮出售呢?要知道,军屯的积极性很低,产量也不高,与自愿完全是两码事。
现在不是计较开支的时候,因为什么都比数千里运粮成本低,而且低很多。
今年已是同光元年,河陇百姓要苦第三年了,三年之后,定然有些疲敝,需要缓一缓。圣人如果还想大举移民,势必要有新办法、新路子。
想到此处,赵凤已经决定,将所思整理出来上奏圣人,或能搏得圣眷。
******
赵在庆离开州衙之后,很快出了城。
他注意到城墙根附近多了很多百姓,风尘仆仆,而进城的时候还没有。
稍一打听,原来是来自河南、河北的新移民:镇州、魏州、汴州、宋州百姓各两百户。这会正等待州府将他们分往各县,定居垦荒。
他听赵凤提过,伊州人烟稀少,刚刚来了一批拔汗那工匠、中原手艺人、淮南乱兵家属,加起来也才2300户、11700余口人——刚刚恢复前唐年间的户口。
回到驿站之后,留守的商队成员也在讨论这件事。
“移民规模小得可怜,完全不似辽东那般大开大合啊。”
“说实话,就伊州的条件,它也就只吃得下这几百户人,多了不行。”
“哈哈,穷地方,就这样。”
“说起来,圣人这些年一直在死磕辽东,快二十年了吧?”
“你不说还想不起来,真有二十年吗?唉,二十年前我还在撒尿和泥玩呢。”
赵在庆闻言有些怔忡。
花二十年时间,持之以恒地死磕一个地方,圣人对辽东是真的执着。
以赵在庆的认知,他觉得辽东应该没人能翻得起大浪了。
契丹人不行,渤海人不行,女真人也不行!
那么多不用朝廷花钱的骄兵悍将镇守着,再过几十年,俨然关外中原。
说句大不敬的话,到夏朝末年,应该不会有胡人从辽东入关了。纵有,应该也是生活在苦寒之地,仍然保持着一定战斗力的汉人军队——入关镇压“义军”。
对传统汉地的认知应该更新了。
而既然辽东不用朝廷再投入大本钱了,西域呢?会不会是新一代的辽东?
手段应该会有些不太一样吧,但以圣人对边疆地区的执着来看,本质上应该是差不多的。
有些人博古通今,自以为全知全能,提及圣人在辽东的布置,非常不屑,认为是大败招,历朝历代的明君绝不会这么做——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做。
他们的核心论点是府兵应该放在眼皮子底下,盖因朝廷控制力一旦下降,威严扫地,这就是祸乱之源。
但赵在庆觉得圣人的胸襟比他们都大。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白读书了!
前唐之时,从来没有往西域主动强制大规模移民,要么是发配罪人,要么是招募军士及其家属,都是被动行为。
是国力不足吗?当然不是。武后修的洛阳明堂,都足够安置十万户百姓去西域了。
说穿了,还是他们不重视,下意识觉得那地方可以舍弃。
反倒是西突厥被击败后,斛瑟罗可汗残部七万人从西域移民到中原,武后下令沿途州县递顿开支……
西域应该是下一个辽东,诸般买卖还是可以做得的。
两天之后的四月初三,赵在庆带着补给完毕的队伍西行,并于五月初抵达了高昌。
第五十二章 最后的布置与离开
五月的西州,一派收获景象。
去年深秋种下的小麦,四月底便已陆续开始收割。
正月底种下的大麦,也快到收获的时节了。
收完之后,还会紧接着种下糜子、粟或高粱,九十月间便可成熟。
至于今年春天种下的小麦,则要到七八月间了。
每片田地的肥力情况不一样,两年三熟制下,并非年年都复播,故种植、收获时间比较杂乱。
但收获终究让人感到愉悦。
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内,邵树德理顺了北衙的架构,第二次改革已经初见成效。
截止建极十五年,在抢回了大量奴隶、收编了一批新人后,北庭、天山以北已有二十个部落,各有世袭土官夷离堇,且划分了各自的草场(分夏季、冬季两部分),总计十一万余口人。
这个人口数字,其实是有点少的,与常年战争有莫大的关系。
清代准噶尔蒙古尚未攻灭叶尔羌汗国之时,位于其统治核心范围的北疆大约有七十万人口,上升空间仍然很大。
但邵树德不打算给这些草原部落继续爆人口的机会,很多适合屯垦的土地,他压根没有分配出去。
这些事情,他可以做,因为他有巨大的威望,对这些草原部落有生杀予夺的能力——给你这些草场,收着就是了,若有丝毫不满,他不介意杀人。
但如果百年之后,换成其他皇帝,事情就没这么好办了。
五月初三,他在银鞍直、宫廷侍卫的扈从下,带着大批官员、宫人,经交河,过金岭口,于五月中入住庭州夏宫。
尹、西二州,他不担心。这两地离中原近,且以农耕为主,文化、制度上与中原没甚差异,这从高昌回鹘、大回鹘国的差别就看得出来。
前者非常“唐”,公文用汉字书写,铠甲也是唐式的,官职甚至有都督、将军、银青光禄大夫之类的汉官,其宰相官印上印的也是汉字:“大福大回鹘国中书省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
历史上喀喇汗王朝东进,在高昌、于阗两地根本传不动造物主,因为他们文明水平上不占优势。通过长达四十年的消耗战灭了于阗后,才把造物主传过去。但因为没攻下高昌,那一片仍然是佛教为主、摩尼教为辅,直到蒙古时代来临——传教,要么文明维度上占有优势,可通过和平方式渗透,要么夺取政权,武力改信,就像疏勒在于阗、喀喇汗之间易手时,当地百姓反复改信一样。
但庭州不一样。
这片区域,总体文明水平十分低下,是有可能被人渗透的,首先需要做的是提高文明水平。
五月十七,邵树德来到了庭州理所金满县(今吉木萨尔)郊野。
“庭州2200户百姓中,有多少是中原移民?”看着已经长得老高的麦苗,邵树德问道。
“五百又八户,多来自河南。”庭州已经结束军管,第一任刺史是严可求,这会正是他在回话。
此君是淮南降人,在徐、张起事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对于他的功劳,邵树德不会看不见,先任楚州司马,复升庭州刺史。
严可求作为淮南降人的一大代表,仕途还是被某些人看好的。尤其在调任庭州之后,未来继续升官的几率顿时无限放大。
“听闻严卿把家人都接来庭州了?”邵树德问道。
“正是。”严可求回道:“不独臣家。臣亦书信好友,若有子侄愿来西域建功立业,可举家前来。乡党从之者,亦可应募实边。”
“江淮百姓愿来?”邵树德有些好奇。
“陛下,南方总体户口不丰,但吴越之地,经过多年发展,已然人烟稠密。太湖一带,贫者只有数亩薄田。”严可求回道。
“唐德宗那会,还在往吴越流放吐蕃俘虏。没想到百余年过去,竟至于斯。”邵树德有些感慨。
如果说大夏北方有两千多万人口的话,南方就只有千余万。
对比下后世历史上其他朝代。
北宋开国时,北方一千二百万上下、南方两千万。
朱元章开国时,北方千万,南方五千多万。
清朝开国时,大约七千万人口,绝大部分在南方。
从唐末到北宋这七十多年,是原本历史上人口大量南下,南方大发展的时间段,如今这个过程竟然被大大削弱了。
一个人的行为,居然生生改变了历史进程。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延缓,因为这是大势,早晚的事,过个百余年,人口还是会南下寻找新的生存空间。
以马殷治下的湖南为例,此时不过百万人口,但在清道光年间,人口却突破了两千万。
湖北的情况与之类似,都是这个规模,不抵明清时的零头。
“江南少有战乱。近四十年,只有黄巢、孙儒两次战乱。”严可求说道。
其实不止,江南的军阀混战也不少,毕竟都处于“创业期”,地盘尚未稳定下来。只有各自的疆界明晰,且发现无法吞并对方后,才能得到安定发展。但总体而言,除孙儒之乱外,烈度、广度、深度确实都不如北方。
“自愿来的,朕当然欢迎,总比强征百姓迁移,怨声载道好。”邵树德笑道:“庭州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陛下,臣请复西海县。”严可求说道。
庭州辖四县,即金满(理所,今吉木萨尔)、轮台(今阜康)、后庭(今奇台,本唐蒲类县,宝应元年更名,高昌时复蒲类旧名,今又改为后庭,以区分蒲类海)、西海。
西海县在清镇附近,其实早就名存实亡,仅存于纸上罢了。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份手绘地图,递给严可求。
严可求接过之后,心下稍定。原来,在清镇附近,已经有“西海”二字。
清镇北面沼泽众多,水源充足,其实是一处极好的农垦区,目前已经有了数万人口,主要是府兵家属及其部曲,归枢密院管,和地方没关系。
今上既然同意复西海县,那么自然可以往那边移民,就是没法移太多罢了。
西海、轮台以南,又置迪化县(今乌鲁木齐)。
蒲类县以东的独山守捉城(今木垒县),又新设独山县。
如此一来,庭州将辖六县,治金满。
“陛下所谋深远,臣叹服。”严可求说道。
“别急着拍马屁。”邵树德笑道:“庭州六县,今明两年,移民会很少,几百户罢了,最多不超过千户。其中相当一部分,可能还需要你自己想办法。庭州有多少家底,能接纳多少移民,你比朕清楚。”
“陛下,去岁西征,不是缴获大批牛羊粮草么?”严可求说道:“还请拨发一部分,臣可多安置些中原百姓。”
“北庭驻扎了这么多兵马,不需要消耗牛羊粮草么?”邵树德反问道:“尹州赵凤上疏,提及‘商屯’之策,你或可想想办法。放心,这钱朝廷在洛阳给付,庭州提供些方便即可。”
“商屯?”严可求思路没打开,不明所以。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把赵凤的奏疏给严可求看。
他自己则来到山脚下,看着潺潺流淌的小溪。
这些都是季节性河流。春暖花开之后,高山冰雪融化,汇聚成河,流淌而下,给农作物生长提供水源。
事实上一直到后世,这都是新疆极其重要的农业用水来源。
北庭适合屯垦的地方,其实主要就集中在天山脚下,这从唐代军镇、守捉沿着山麓一字排开就能看得出来。
在他的规划中,收编的各部落在北边放牧,编户百姓在天山附近种地,相辅相成,作为朝廷在北庭的两大根基。
没有部落,农耕区就将在一线直面游牧部落的侵扰。
没有农耕,部落区在面对北方游牧部落时,便没有充足的给养。
两者缺一不可。
方才严可求提及去年抢掠到大批牲畜、粮食,确实是事实。而且不光这些,邵树德去年还在碛北、碛南草原征集了大几十万牛羊,养完膘后,送了一批去南疆,但那边暂时不缺粮了,就停止了输送,大部分养在北庭草原上,由符存审代管。
北庭行营手里的粮食、牛羊还是充足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充足。毕竟这是一片在准噶尔时代可生活七十万人的地方,而今只有十余万人,资源远未到极限。
南疆以现有资源计,如果不开发新的绿洲,不改进农业设施(如修井渠),大概也就只能生活五十多万人口,极限七八十万。
整个新疆,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这是基于目前的基础设施、开发程度、安全形势等多方面因素下的人口承载力。
当然,时代是一步步发展的。
西汉时期,西域都护府辖区内有126万人
口,其中位于今中国境内的不到一半,也就是60万人上下。
到了南北朝时期,新疆经历了大发展。尤其是诸凉因为偏处一隅,对西域十分重视,投入了不少资源,将原本无法利用的土地也利用了起来。
前秦吕光率七万大军讨平西域时,龟兹等地都可出动五万大军,倒推其人口,当在15-20万人之间。整个新疆的人口,在彼时已突破百万。
天宝以后,战事频繁,新疆人口锐减。
大夏接手的这副烂摊子,疏勒、姑墨、龟兹三军镇下辖约29700户、不足12万口;焉耆、高昌、尹吾、北庭四正州,不足33000户,16万400余口;北庭诸部落,加起来11万余口;另有府兵极其部曲将近1.6万户、7.7万余口。
总共47万人,便是全部家当了,如果算上于阗国的话,人口会超过六十万,但还是很少。
最关键的是,人种构成的比例很不平衡,汉人很少。即便把所有黄种人都算进去,白人仍然是多数人口。
“看完了吗?”邵树德转了一圈后,回来问道。
“看完了,臣觉得可行。”严可求说道。
“那就开始试行。”邵树德说道:“北庭行营的牛羊,你就别打主意了,朕有大用。但庭州,你好好屯垦,这是一处肥美之地,无需多少人,便可广收粮豆。”
“遵旨。”严可求应道,但看他面色,似乎不是很有把握。
邵树德笑而不语。天山北麓的农业潜力,无须小看。
他原本觉得新疆不能像辽东那样广置府兵,这两年看下来,似乎有点刻板印象了,至少北疆是可以安置一定规模府兵的。
皱眉苦思之下,他也没回忆起历史上清代在北疆屯垦了多少田地——
清代初得此地时,因为杀戮过盛,几乎没人了。
准噶尔盆地成了地理名词,可见一斑。
乾隆五十三年(1788),经过多年发展,济木萨(今吉木萨尔)、呼图壁(今呼图壁)两处,节年征收粮及前捐监存贮粮,共计88万8千余石,每年供支,新粮敷应有余,仓贮陈积。历年仓贮麦豆在十年以上者六万余石,朝廷下令该分三年出粜,避免霉变。
到了乾隆五十六年(1791),乌鲁木齐都统上奏,因为仓储充盈,请求济木萨绿营兵归营操演,撤出兵屯。
清廷对此折中处理,下令屯田绿营兵逐年减少,同时招募商户、民户,接手兵屯撤出后的田地,开始移民。
济木萨当年撤出兵屯地14451亩,转归民田。
迪化州、昌吉县、济木萨、呼图壁等八处,总计已开垦及丈量出将开垦的余地,商、民、军屯地总计987789.3亩,接近一百万亩!
到了道、咸年间,乌鲁木齐、巴里坤一带已有34万百姓,人均耕种三十亩以上的土地。
阿古柏来了后,骤减到十万人,济木萨几易其手,人口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左宗棠收复新疆时,北疆依然是他的大本营,不然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邵树德不知道清朝的数据,但他两年观察下来,发现北疆的土地、水源是相对充沛的,似乎可以多搞点府兵。目前就清镇一处两千人,委实太少了。
同光元年,庭州会新置千名来自落雁军的府兵,每兵授田百亩。
府兵之外,职业武人也会安置两千人左右,分驻黑水守捉城(今乌苏)、西林守捉城(今精河)两地,作为双河镇军的一部分——这是北疆第一个军镇,安西第五镇。
以上这些都可以慢慢来,不用太着急。
每年安置一批,持之以恒,时间长了,总会有效果。
汉时西域能养五六十万人,北朝时能养百万,唐时百余万,每一代都在开发、都在进步,有夏一朝,总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做点什么吧?他要求不高,大夏灭亡时,西域能有一百五十万以上的人口,文化上高度夏化,就完成历史使命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在庭州以北的草原中会见了汇集而来的诸部酋豪、丁壮,大酺一番后,第二天启程离开,经蒲类海(巴里坤湖),过时罗漫山,于六月中下旬抵达了尹州。
夏日天热,他没在此多作停留,下令于尹吾军置蒲类县(今巴里坤县),作为尹州所辖第四县后,便往敦煌而去,正式踏上了归程。
第五十三章 对儿鸡
同光元年七月初十,圣驾抵达沙州理所敦煌县,诸官出迎,然后好一番汇报政务,直忙活了三天才告一段落。
七月十四,邵树德在沙州接见了一批特殊的使者。
为首之人名叫对儿鸡,自言来自胡卢碛,是沙州以西诸部共主,前来拜会大国天子。
邵树德一听就知道红利来了。
胡卢碛位于沙州以西、若羌东北,早就听闻那边生活着一些部落,互相结成联盟,自号“仲云”、“重云”、“众韫”等称呼,像个乱世小透明一样。
之前一直懒得搭理他们,这次居然前来拜见,还带了礼物,说明很多问题了。
“使者以前可依附于吐蕃?”邵树德直接用吐蕃语问道。
对儿鸡听了大惊,用吐蕃语回道:“正是,我为吐蕃册封之都督。传闻大国天子是吐蕃诸部共主,我本不信,不意竟然是真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那个吐蕃赞普的称号,只是青唐诸部共推,严格来说还不够格。
此番征讨高昌,倒寻了吐蕃赞普后人,男女共六人,日子过得不是很好,只能说是小富之家,藏有吐蕃达磨赞普的信物若干。
这支赞普后裔,邵树德还没想到该怎么用。
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吐蕃极其看重血统,比草原牧人还看重。历史上宗哥就是从高昌迎回赞普后裔唃厮啰,一下子收编了好多吐蕃部落,称雄一时。
“使者可将你的名字用吐蕃语写下。”邵树德招了招手,自有宫人拿来笔墨纸砚。
对儿鸡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名字。
邵树德看了眼,问道:“使者突厥耶?沙陀耶?”
它的名字明显不符合吐蕃语的发音习惯,如果对音为回鹘语、突厥语,把“D”发音转成“T”,那就是“Turgis”。
“Tur”这个词根,在突厥语、回鹘语里含有“高贵”、“勇健”、“险峻”、“创建”等意思。再看使者长相,虽然不是纯种白人,但相应的特征十分明显,至少他是个混血。
考虑到他的身份(吐蕃都督),那么祖上多半与吐蕃贵族联姻过。
如此推理,这个仲云部落联盟或者仲云国,多半是突厥别种了。祖上被吐蕃征服,后来移居沙漠之中,为吐蕃附庸。
对儿鸡脸上再现佩服之色,答道:“世人皆谓我小月氏遗种,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吾族祖上为处月,突厥别部。吐蕃自西域败退之时,迁走了很多依附于他们的部落,我族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一部分就是沙陀了吧?”邵树德问道。
沙陀可以说是处月一部,但处月不等于沙陀,两者是子集、合集的关系。
吐蕃人失去北庭后,有些替吐蕃冲锋陷阵的突厥种,因为之前太想进步了,搞得有点过火,害怕遭到清算,于是跟着一起撤走。
沙陀人就是在那个大背景下移居河西,后来不堪吐蕃奴役,东投大唐。
仲云人应该也是这样。
而恰好,他们说自己是处月人。处月的突厥语写作“cunul”,仲云的回鹘语则写作“cumuda”,因为回鹘语中的d和l经常替换,这很可能是一回事,就像汉语中“铁勒”、“丁零”因为南北方口音的差异,最终翻译为两个名字一样。
“陛下博闻多识,佩服。”对儿鸡赞道:“听闻沙陀东投大唐后,富贵已极矣。”
“朕之义兄李克用,便是沙陀人。其子落落,现为大夏亲王。”邵树德说道。
对儿鸡目瞪口呆。
看他那傻样,邵树德复大笑,道:“使者此番前来,可是欲归顺大夏?”
对儿鸡闻言跪倒在地,大声道:“仲云九族愿归顺大国,永为藩属。”
“吐蕃不成气候了吧?”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对儿鸡听了脸色不变,只道:“我族早就愿与沙陀一样投奔大国。奈何吐蕃屡屡作梗,致不得成行,今闻天子西征班师,星夜来奔。”
“表文上写着,你是国主?”
“正是。”
“仲云国是什么体制?”
“敝国有大城一座,宰相九人,官制一如回鹘。”
“多少户口?”
“与于阗一样,不下二十万。”对儿鸡微微迟疑了一下,回道。
“说实话!”
“十……十万众。”
“到底几人?”邵树德不耐烦了起来。
“有……有三万多人。”
邵树德这才不问。
一个沙漠绿洲中的城邦国家罢了,占据着若羌、且末一带,与汉时西域三十六国一样,有个三万人顶天了——甚至可能这都不是实话。
“你想要从朕这里得到什么封赏?”邵树德问道。
“愿为大国塞王,永为臣属。”对儿鸡答道。
“人不多,胃口倒不小。”邵树德笑道。
对儿鸡以头触地,不语。
“罢了,不逗你了。”邵树德说道:“礼物朕收下了,今册封你为大福仲云王,替朕守着沙漠,别让吐蕃生事即可。”
“臣谢陛下隆恩。”对儿鸡大喜,头嘭嘭触地,十分恭顺。
“你这名字太难听了。”邵树德又道:“朕赐汝姓名‘邵献忠’。”
“得陛下赐姓名,臣三生有幸。”对儿鸡惊喜抬头,道。
说完,又以头触地,嘭嘭作响。
“起来吧。”邵树德说道:“先至馆驿住两天,随朕回趟洛阳,还有诸般赏赐。”
“臣遵旨。”邵献忠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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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六,邵树德离开了敦煌,一路东行。
驿道之上,到处是西行的车流、人流。
役畜身上多有创伤,身形也比正常的消瘦不少。
百姓蓬头垢面,鞋都磨破了。
整个河陇十余州,甚至关北、关内,四道七百余万百姓在为这场西征直接或间接地提供资源。
七月二十六日,圣驾抵达玉门关,休整一日。
邵树德在这里接见了一批西行的百姓,多为散居在瓜、沙二州的李氏、阴氏、索氏、曹氏、康氏、何氏等大族成员。
很明显,他们是受赵王邵嗣武所邀,派遣了家族的分支成员西行,前往伊丽河谷定居。
这些人在瓜、沙二州机会不是很大,大部分人一辈子不可能做官。没有上进心还好,混吃等死罢了,但凡有点心思,都会西行闯一闯。
联想到之前沙州吐谷浑慕容氏一部万余人西行,投奔大郎,邵树德心下稍慰:让你坐镇敦煌这么些年,妻子又是沙州大族,如果还没本事拉拢一批心腹,那趁早回家抱孩子,别待在伊丽丢人现眼了,虽然那边的蕃人也是菜鸡。
“征战三年,河西百姓如何?还过得下去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对河陇有回天再造之功,百姓谁不夸赞?”
“三十年下来,家底攒了不少,几年转输之苦,还可承受。”
“有些民家逃亡,但不多。”
“从黄巢起,河南征战了二十年,自李克用始,河北亦征战了二十年,人家都可承受,河西百姓自然也能承受。”
……
众人七嘴八舌,邵树德但笑不语。
他们是豪族,屁股与普通百姓不是一边的。百姓所受的苦,也落不到他们头上,撑死了出点钱粮罢了,很难有切肤之痛。
河南征战二十年是事实,但自十余年前皇夏攻灭朱全忠、朱瑾、朱琼、王师范等人,终得太平之时,整个淮河以北、黄河以南的数百万百姓,还剩下多少?
比起天宝极盛之时的千万,不过一半罢了。
河南百姓不是生来那么耐战,蔡贼也不是生来要吃人肉,其间多少血泪,只有过来人知道,只不过他们是升斗小民,他们的感受注定不会上史书罢了。
河陇百姓的日子,肯定没他们嘴里说的那么轻松。
当然,邵树德也有眼睛,路上也会不按规矩出牌,突然策马奔驰,进乡村看看。
日子确实比以前苦,也确实有人逃亡,但还过得下去。
三年高强度的转运之后,明年需要放慢一下节奏。
两年后,再降低一些。
而这个过程,也与派驻西域的部队数量息息相关——其实比起去年,北庭、疏勒两大行营的兵力已经削减了一些。
待镇兵陆续到位之后,最终禁军及各路杂牌兵马,可大部撤离,最多留两万人左右轮换。
待镇兵熟悉环境,熟悉彼此,战斗力上来之后,禁军基本可全数撤离,最多有几个马步指挥在那感受战场环境,不至于堕落得太快。
“你等皆有大才,西去之后,首要之务乃完善体制、教化百姓、劝课农牧。”邵树德说道:“伊丽情势特殊,敌我难分,万万小心,切记切记。”
“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邵树德看了看远处,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大家族迁徙,动静确实大。
不光主家上路,还带着奴婢、匠人、乐工——有点近代欧洲国家战争的味道了,拿破仑手下的贵族将领,出征时身边甚至带着剧团……
十几家,总共千余人,有见闻学识、有专业技能、有管理经验的占三分之一以上,对如今起步阶段的老大来说,也够了。
二十八日,圣驾离开玉门关,于八月十一抵达了肃州理所酒泉县。
八月二十五,至甘州。邵树德打算在此停留两天,召见下删丹牧场及司农寺的官员,有要事交代。
再往后,他不太打算走凉州了,而是过大斗拔谷,直入鄯州,走青唐、河渭一带回京。
很多年没来过了,他想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