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想法
汗血宝马十八匹,这是顶级马。
有很多汗血宝马血统的“中马”三百余匹,这是次一级的马。
有一定汗血宝马血统的“下马”千余匹,这是下等马。
但无论哪个等级,都有极大价值。
西征的一大成果,被邵树德带到了司农寺旗下最重要的育种基地之一:删丹牧场。
祁连山脚下,邵树德看着充塞整个草原的马群,十分神往。一度想要骑上骏马,到马群中感受下气氛,终为群臣所阻。
“此番西征,司农寺培育的战马立下了大功。马政三十年,不负朕望,甚好,甚好。”邵树德看着一匹匹油光水滑的骏马,高兴地说道。
养马的话,其实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是放养马,即圈住很大一片地,有山、有水、有草原,足够马群活动。
因为马不耐热,气候要偏冷一点。如果是在湿热的南方,最好选一处有独特小气候的较为凉爽干燥的地方,不然马儿容易生病,或者马种退化。
牧场内还要开辟一部分农田,雇人耕种,或者发配罪人耕作,种点小麦、豆子之类的农作物,以便在冬天草料不足的时候,用粮食补上缺口。
第二种叫做“槽枥马”,即马在很小的时候就关在马厩里,人工喂养。比如南诏就是用米汤喂小马驹,长大一些之后,再混喂粮食、牧草。
因为是关起来饲养的,为了马儿的发育和健康,最好定期拉出去遛一遛,活动活动。
这种养马法并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城市里都可养,就是成本有点高,较为奢侈。
韩愈的《马说》中曾有“骈死于槽枥之间”,说的就是这种。
其实只要有心,怎么不能养马呢?
南诏都会用米汤喂养小马驹,从而保持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甚至装备了具装甲骑。以汴京之富庶,漕运之繁荣,就是用粮食堆,都可以堆出数量惊人的槽枥马。更何况,北方平原甚至南方,都有大量适合散养马的地方。
听邵树德这么一说,随驾诸将都深以为然。
他们现在非常认可一件事:马要有特点。
冲阵之马,不需要耐力,而要强调冲击力,体型要高大、爆发力要强、速度要快。
骑乘之马,不需要冲击力,矮脚马都行,哪怕体型小得像狗,但耐力要好。
驮马,不需要冲击力,耐力也不需要特别强调,因为行军时它们是注定要落在后面的,但驮载能力要强,不能搞了一百多斤行李上去,直接口吐白沫,暴毙完犊子了。另外,最好耐粗饲,以降低成本。
还有一种挽马,力气一定要大,且耐粗饲,其他方面可降低要求。
如果不执行严格的育种,育种概念没有深入人心,养马之人就会随意配种,久而久之,特征明显的基因就会消失了。
草原牧人,基本就是这个德性,完全没有育种的概念,马匹质量也差到离谱。
历史上蒙古人一去青海,直接不要蒙古马了,骑河曲马。
去了中亚,更是两眼冒光,把好马全搜罗在自己身边。
他们固然不注重育种,但哪些马适合做什么事,那是一清二楚,使用起来倒是十分科学。
“朕搜罗马匹不易。”邵树德看着司农寺的一众官员们,说道:“这些好马,都是将士们用血换回来的,一定要利用好,争取培育个新品种出来。”
“臣等遵旨。”
“西域那边派人过去了吗?”
“已遣数十人前往迪化,圈地建牧场。”
“那就好。”邵树德放心了。
这个名叫“天山牧场”的新牧监,培育的不仅仅是马,还有牛羊骆驼等牲畜——当然,前期更重要的工作是找大量小牛训练,先满足耕牛的需求缺口。
各地环境气候不一样,一定要培育适合当地的品种。关于这一点,三十年下来,不仅仅司农寺,就连官员们都知道,甚至民间有所见识的读书人,也慢慢了解到这一概念了。
邵树德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家里养过猪。给母猪配种的时候,一般需要联系四里八乡的某个人,支付费用,那人会赶着一头十分强壮的公猪过来,然后把母猪绑在条凳上,让公猪爬到母猪背上……
整个过程,公猪吭哧吭哧,母猪叫得撕心裂肺,像被杀了一样。
完事后,公猪再被赶着去下一家,接着配种。
农民都知道要用强壮的公猪来给母猪配种,但此时的大夏农村,配种十分随意。
《血脉论》这本书,面世已经二十年,大夏北方绝大部分州县,应该都有那么几本,南方很多地方,也在持续传播中。
这本注定将被收入《同光全书》的划时代巨著,已经深刻改变了整个北方。
而动植物资源更丰富的南方,已经有聪明人在用书中的理论,尝试着培育新品种了。
理论指导实践,相当完美的模式,邵树德十分欣喜。
下一步还需要从实践中归纳总结理论,如果这种行为能成为习惯,形成风潮,让人有利可图,社会又不一样了——有利可图,是关键中的关键。
宝马被驱使官们一一牵走,圈在一个小牧场内,派专人照料。
邵树德又看了一会,便离开了。
二十七日,他离开了删丹。
九月初二夜宿大斗拔谷中的大斗军城。因为是连接鄯州、甘州、凉州的节点之一,此地驻有青唐镇兵三百人,并有税卡一处,收取往来商徒的过税。
九月十二日夜,驻安人军城。
十五日,抵达鄯州理所鄯城县,即俗称的“青唐城”。
邵树德下令在此停留数日,检阅青唐镇军。同时派出信使,快马赶至各部,令酋豪们即刻前来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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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当年在此留下过很多回忆。”九月的青海已经有些寒意了,但邵树德面色红润,谈兴很浓。
妇人们耐着性子听着,即便没有任何感觉,也要装出很感兴趣地样子,时不时凑趣般地发出些或惊叹、或紧张、或喜悦的声音,并给出响应的表情,着实考验演技。
这就是权势的魅力。
女人们哪怕不爱他,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也要倾心侍奉,比对待所爱之人还要更加卖力,因为这个男人可以轻易毁灭她们家族、爱人的幸福。
心在别的男人身上,但她们饱满雪白的娇躯却只能留给眼前这个男人,并为他生儿育女,这就是冰冷的现实。
“文德二年(889),朕在星宿海边射猎,誓要破青唐城,收复湟水旧地。”邵树德接过廉氏递过来的步弓,快速拈弓搭箭,拉至满月。
“嗖!”一箭飞出,振翅高飞的水鸟颓然落地。
年逾四十的廉氏露出了小女孩般的崇慕之色。
邵树德笑而不语。
廉氏这种出身高昌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不懂射猎?又怎么可能没见过箭术出众的人?
邵树德自问年轻时箭术卓绝,现在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射箭已经没有当年那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了,而且速度也慢了不少。
他看向廉氏和她的儿媳,射人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
“结赞法师在长宁峡谷设埋伏,以为朕骑兵众多,定要长驱直入,突袭青唐。”邵树德将婆媳两个搂在怀里,道:“但朕的主力大军持重而行,两路包抄的偏师却直取空虚的青唐城。结赞,哈哈,一个只会生搬硬套兵书的傻子罢了。”
“陛下英明神武,何人能及?”廉氏笑道。
偰氏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默不作声。
廉氏看向她,眼神之中满是怜惜、解劝,甚至带着一丝乞求。
偰氏见了,错开眼神,半晌之后,低声道:“陛下……厉害。”
邵树德哈哈大笑,搂着两人坐在山坡上。
山坡四周是密密麻麻的营帐,宫廷侍卫、银鞍直及禁军一部屯驻于附近。
再远处,则是青黛色的城墙。
城墙经过多年修缮,看着颇为气派。
城墙附近,千村万落、阡陌纵横。
冬小麦收割完毕后,种下的短生长期的杂粮又到了收获时节。
一望无际的田地中,农人们时而弯腰,奋力收割;时而直起身来,轻捶酸痛的腰脊,但在看到金黄色的糜子后,又是一脸满足。
值了!一切都值了!
在河北,绝不可能一家有三四十亩地。
鄯州虽然荒凉,但地多啊,也算沃壤,打下的粮食交完赋税之后,足够养活一家老小,还多有剩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咱们是搞不过邵贼了,那老东西一直不死,看着就怕。但实话实说,圣人也没太亏待咱们,一家老小能吃饱穿暖,比什么都强。
农田周围还有大量的丘陵,可放牧牛羊马驼。
三茬轮作制在湟水流域发展的时候,出现了新变种:农人们不舍得把一部分农田拿出来种牧草,而是到周边丘陵中放牧,然后把牛粪捡回来——为了争夺粪便,放牧的小孩们甚至会打起来。
总之,生活蒸蒸日上,河北移民心中的戾气在一点点消解。
“邵贼”这个称呼,只存在于老一辈口中了……
被农田、果园包围的青唐城,现在是鄯州的理所(原治湟水,即乐都),因为多条驿道经过此处,商业也颇为繁荣。
在最近两年,他们甚至开辟了通往于阗的商道,客流进一步加大。
而鄯州也在唐时鄯城、湟水、龙支三县的基础上,增设了民和(今民和)、安人(今湟源)、威戎(今门源)、浩亹(wěi,今大通)四县,已领有七县,计43000余户、21万3600余口。
鄯州南边的廓州,也从唐时辖三县,变成了今日下辖广威(今化隆靠近黄河一带,州城在黄河外八十步)、达化(今尖扎西)、米川(今循化)、积石(原积石军城,今贵德)、雕窠(原雕窠城,唐时驻振威军千人,今同仁县保安镇)五县的规模,计12800余户、63300余口。
除初时收编了大量吐蕃羌种之外,通过不断移民,现在中原移民已占主流,尤其是鄯城县附近,因为青唐镇军有一万步骑分驻各处,已与中原无异。
鄯、廓二州之外,尤其是那些海拔上三千米的地方,则分给了依附于朝廷的各个部落。他们与青唐镇军一起,作为大夏在青海湖一带的武力支柱——此二州十二县约28万编户百姓,基本上把青海最精华的地区都占下了。
至于再外围的地区,多为吐蕃人。
朝廷懒得管他们,他们自己也不太敢北上,双方互相贸易,倒也相安无事。
邵树德自己也对吐蕃高原没太多想法,就连从高昌寻回赞普后裔,也是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随手为之罢了。
这次他派出信使向南,召集诸部来会盟,也不知道能来几个。
放平心态,有固然好,没有也无所谓。这地方,就这样了。
倒是那位名叫铁哥的赞普后裔,似乎有些想法,这就有意思了。
第五十五章 王孙
九月下旬以来,远近蕃部首领陆陆续续前来。
邵树德看了看大臣们奉上的首领名单,顿觉惨不忍睹,于是要求他们加上吐蕃语原文。
什么“烧阿竹多”、“浑家沙钵”、“退浑营田”、“庆子沙弥”等等,看把你们能的,翻译时还追求信达雅哩!
看了吐蕃语原文后,邵树德大概明白了。
浑家沙钵、退浑营田二人,很明显是吐谷浑部落头人,只不过他们长期生活在河陇一带,与吐蕃风俗、外貌日渐相似,官员们懒得区分罢了。
“这个浑家沙钵……”邵树德一张口就是大臣们翻译的名字,只听他说道:“来自海西?前唐时吐谷浑牧地?”
秘书郎崔邈博古通今,闻言立刻说道:“唐贞观中,此地为吐谷浑国境,臣服唐廷。高宗龙朔年间,为吐蕃攻灭,置腊城德论(节度使)。宣宗朝后,与于阗一样,陆续摆脱吐蕃控制。国朝以来,因陛下迁移关北党项至青海,诸部剽掠甚勤,青海吐谷浑不堪其扰,一部向西远走,为海西吐谷浑所并。”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人自言统领十万帐,有几分可能?”
“陛下,十万帐绝对是大言吹嘘,十万口还有几分可能。”杨爚说道。
“十万口多半也是号称,最多七八万口。朕估摸着,他们号十万口,动身之前,想壮壮声势,把十万口改成十万帐,哈哈,小伎俩了。”邵树德说道。
在这方面,他已经有经验了。
热海突厥原本对外号称“二十万帐”,但后来粗粗一查,最多五万帐、二十万口。所以,在他面前玩文字游戏没用,海西那地方何德何能养十万帐、四五十万人?
“还有通颊部落的烧阿竹多,看他们的意思,想整体北归?”邵树德又问道。
通颊人严格来说是一个杂糅的部落。
通颊在吐蕃时代,是一种役职,主要在军中担任斥候。最初成立于青唐一带,后来随着吐蕃的战线进退,不断迁徙。宣宗收复河湟前,他们还在河西出现过——即便到现在,凉州、沙州一带,还有通颊人部落存在。
但这个部落内部并不止一种民族。在唐代,吐蕃军中曾有过粟特通颊的记录,只不过因为吐蕃把所有斥候编在一个部落里,集中管理,这才让他们以通颊部落的面目示人罢了。
大夏收取青海一带后,附近的通颊部落不断南退,最近已活动于后世果洛一带,日子过得似乎不怎么好,故有投诚之意。
说到底,还是吐蕃势衰,不成气候了。
唐宣宗那会,大唐自己都混成什么模样了,结果还是有大批吐蕃部落归降。后面又有于阗等附庸国摆脱控制之事,但吐蕃却无法征讨,可见四分五裂的他们更愿意在内部撕逼,没有能力把精力投向外边了。
值此之际,有点想法的部落另寻新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然的话,等着被大夏的党项走狗部落剽掠么?
“陛下,河西已有部分通颊人散居。烧阿竹多请求北归,似无必要。”杨爚说道。
“浑家沙钵、退浑营田二人立国称制没有?”邵树德问道。
“没有。”
“既未立国——”邵树德看了一眼站在厅内一角的铁哥和他的弟弟延孙,道:“置海西都督府、海西州(州境大致为后世青海海西州)。浑家沙钵赐名‘邵忠臣’,为海西都督;退浑营田赐名‘邵国贞’,为海西州刺史,令其谨守疆界,世为大夏藩属。”
“遵旨。”这是北衙羁縻管理的又一区域,杨爚立刻应下。
“至于烧阿竹多所求之事,明日再议。”说这话时,邵树德又看了铁哥、延孙二人。
他们是吐蕃最后一任赞普的直系后裔。
这些时日,邵树德算是了解了他们曲折的身世。
朗达玛被僧人刺杀后,贵族们分为两派,分别拥立皇子云丹(非朗达玛亲生,乃正妃綝氏之侄)、俄松(朗达玛遗腹子)争位,大打出手。
这一打就是23年。
他们还没打明白呢,老百姓已经受不了了,大规模的农奴起义接二连三爆发。
起义军一度声势浩大,攻下山南琼结,发掘历代赞普陵寝,取出陪葬物品瓜分……
在大约二十年前,因实力相对较弱,俄松连连失地,被迫逃亡后藏。
建极五年(905),俄松去世,儿子贝克赞继位,以仲巴拉孜为都。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扎西孜巴白,次子吉德尼玛衮。
不知道什么原因,扎西孜巴白的两个儿子维德、吉德突然出逃,先至北边的仲云国。然后待不住,又跑路到了高昌,这才安顿下来。
维德就是铁哥,今年23岁;藏名吉德的三子在高昌叫延孙,今年17岁。
这两个人是有价值的,邵树德很清楚。
青藏高原上的吐蕃部落,未必愿意听大夏的,但赞普后人,还是很有号召力的,他们能做到朝廷无法做到的事情,尤其是在有人支持的情况下。
而当邵树德注意力投注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二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目光炙热,欲语还休。
邵树德还未下定决心,并且不倾向于插手高原事务,于是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直接出了大厅。
二人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随后又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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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抵达青唐的首领是越来越多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有两批人。
第一批自然是已得到册封、赐名的那几位了。
大福仲云王邵献忠(对儿鸡)昂首挺胸,得意非凡。
身后跟着九位宰相中的四人,以及太师、太傅、大将军等官员。很难想象一个三万人口的城邦国家,居然设了这么多官。
今日圣人在城外的草原上赐宴。
邵献忠入座之后,很快发现了坐在旁边的铁哥(维德)、延孙(吉德)二人,直接吓了一大跳。
“两位王子……”邵献忠的脸色有点尴尬,只听他说道:“上次的事情,实在不怪我啊。有人要拿你们,我也顶不住。”
铁哥、延孙二人脸色一黑。
他们的父亲扎西孜巴白虽然是长子,但却是次妃所生。叔父吉德尼玛衮则是正妃所出,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与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张,甚至屡有不可言之事发生。
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他俩才匆忙出逃,只留长兄白德在父亲身边帮忙。
本来想着,等风头一过就回去,结果被占据高昌的夏人给抓了,真真是欲哭无泪。
“算了,也没甚大事。”铁哥年纪大,相对老成,很快盘算出了利益得失,说道:“仲巴拉孜那边,唉!以后可能还有仰仗仲云王的地方。”
邵献忠嘴上谦虚了两句,但心中了然。
贝克赞的日子不好过,他是知道的。
席卷整个吐蕃的农奴起义并未完全结束。
虽然一些起义领袖转化成了新贵族,割据一方,但还有很多部队在四处流窜。
比如当年因为被驱使到山顶开凿水渠,而喊出“砍山头难,砍人头易”,愤而造反的那股奴隶兵,已经有往仲巴拉孜方向前进的势头,巴克赞能不能顶住,还很难说呢。
如果巴克赞在农奴义军、逻些的云丹后人赤德衮年的夹击下,最终败亡的话,他也一点不意外。
铁哥、延孙兄弟逃到外边来,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到吐蕃东部。
云丹的子孙并未控制那里,起义军也远远离开了,如今控制那片区域的多是原吐蕃的地方官、贵族。
老实说,达磨赞普的两个儿子中,地方官员、贵族到底更倾向谁,很明显是俄松了。
赞普遇刺前,次妃怀孕,正妃大怒,直接从兄长那里抱了一个孩子过来,说她也生了,这不是儿戏么?
更有甚者,很多贵族传言正妃抱来的其实是乞丐之子,这就更离谱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断。虽然正妃母家势大,兄长又是宰相,很多人昧着良心支持云丹,但云丹真不是达磨赞普的骨血,这个事实要承认。
“我说——”邵献忠吃了一口菜,瞄了眼正与前来参拜的酋豪们说笑的圣人,低声道:“你俩要想成事,还得着落在大夏圣人身上。”
“有什么办法么?”铁哥眼睛一亮,亦压低声音道。
延孙也看了过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说服圣人,派兵护送你们回去。”邵献忠说道:“回去之后,就看你们的本事了。能不能说服那些官员、贵族支持你,是你们能不能成事的关键。”
铁哥默默思考,神色变幻不定。
延孙则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大夏圣人会同意么?”铁哥问道。
“那要看你们有没有价值了。”邵献忠笑了笑,道:“圣人征讨西域,高昌、喀喇沙次第陷落。不怕你们笑,我听闻后,直接吓破了胆。还好,现在上岸了,哈哈。”
铁哥、延孙对视了一眼,又很快挪开了视线。
铁哥知道,弟弟也有这方面的野心,这让他不是很舒服。不过他倒没有太过担心,因为弟弟年纪小,才十七岁,这是他最大的劣势。
如果大夏圣人只支持一个人回去的话,多半会选他,而不是弟弟。
想到此处,心下愈发安定。
亥时二刻,酒宴终于散去了。铁哥昏昏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心中仍在想着方才邵献忠的话。
不一会儿,却听隔壁的帐篷内传来了动静:弟弟延孙低沉的斥责声,以及弟妇蔡邦氏隐隐的哭声。
他有些奇怪。
很快,斥责声、哭声都停了。
没过多久,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还有特意压轻的脚步声。
铁哥不顾妻儿惊诧的目光,悄悄挪到帐篷口,掀开一条缝,却见弟弟生拉硬拽着弟妇的手,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五十六章 兄弟为王前驱
冷风呼啸,雪花飘飘。
延孙神色坚毅,跪在邵树德的金帐之外,口中不断说道:“仆指天发誓,永为大夏臣属,若违此誓,满门诛绝,断子绝孙。”
帐内没有任何回应。
延孙一点不慌,继续跪着。
他很有信心,因为呼啸的寒风都压不住妻子喉咙深处发出的妩媚声音。
蔡邦氏这个样子,一定是在气他吧?她以前很矜持的,一直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延孙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但很快又坚定了信念。父亲曾说过,如果在仲巴拉孜顶不住,他们就只能向西逃亡到阿里了,到时候也不知道那边的贵族会不会收留他们——
历史上巴克赞被农奴起义军杀死后,吉德尼玛衮逃到了阿里狮泉河一带,当地贵族、官员臣服出迎,奉他为主,于是吉德尼玛衮在热拉一带修建红堡,定都于此,建立吐蕃分裂后的阿里王系。
六年后,隔壁布让(今普兰县)的土王格西扎西赞在领地上修建宫殿,请王孙吉德尼玛衮前来居住,并把女儿嫁给他,死后也把土地、百姓让吉德尼玛衮继承。
吉德尼玛衮生前就把土地分给了三个儿子。
白吉日巴衮驻列城(今印度列城),疆域为后世西藏日土、克什米尔一带,后人发展出了拉达克王系。
次子扎西德衮驻普兰(今阿里普兰),疆域为那曲、阿里以及尼泊尔各一部分,后人发展出了普兰王系,后又分裂出了古格王系。
三子德祖衮驻桑噶(今印度北部),疆域为印度的喜马偕尔邦、北阿肯德邦(新德里以北)一带,后人发展出了桑噶王系。
与吉德尼玛衮后人相比,铁哥、延孙的爹扎西孜巴白的日子就难过多了。他的后人主要在亚隆一带发展,势力较小,远不能与那些堂兄弟们相媲美。
延孙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觉得自家这一系抢资源抢得过叔父那一系,于是一门心思抱大腿,不惜代价。
“大夏圣人志在天下,而天下何其之广也。”延孙冻得哆哆嗦嗦,仍坚持道:“吐蕃据大夏西南,其国土四分五裂,而今正是插手良机。仆为赞普苗裔,正可为王前驱……”
侍卫、黄门、宫人们静静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延孙丝毫不气馁,继续说着。
大帐之内,温暖如春。
两个头发都湿了的男女四肢交缠,紧紧拥在一起。
“你七天前刚过了月事,不怕么?”邵树德说道。
蔡邦氏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怀上了,只可能是你的,因为……”
“什么?”邵树德问道。
蔡邦氏松开了四肢,偏过头去,不想多说只道:“我要回吐蕃的,骗你有什么用?”
“伱叫什么名字?”
“我有个汉名奴奴。”
“听闻吐蕃有四大家族,蔡邦氏便是其一。昔年俄松的次妃蔡邦氏……”
“那是我太姑姑。”
“哦。蔡邦氏现在也分裂了吧?”
少女转过头来,看向邵树德,问道:“你要把我们送到哪里?”
“谁说朕要把你们送回去了?”邵树德笑道:“先跟朕回洛阳,这事要从长计议。”
蔡邦氏气得眼睛溜圆,直欲起身。
“别乱动,我们的孩子还在你肚子里呢。”邵树德调笑道。
蔡邦氏不答,直接起身,然后蹲到一侧,一边双手下探活动着,一边气呼呼地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哈哈大笑,连忙把少女抱到怀中,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与延孙成婚三年了,尚未有子嗣……他若没有子嗣的话,哪个贵族敢投他?”
蔡邦氏这才不挣扎。
“看到今日来的那个烧阿竹多了么?”邵树德问道。
“看到了。”
“朕打算让他投靠……”说到这里,邵树德叹了口气。
烧阿竹多在听闻铁哥、延孙是达磨赞普子孙后,肃然起敬,十分谦卑。
再联想到后世青唐吐蕃族散千种,一盘散沙,结果唃厮啰被迎来后,有一两个稍大些的部族支持,很快就一统青唐,建立起了个百万人的国家,并在与西夏的战争中大胜。
越愚昧的民族越好贵种。
偌大个吐蕃帝国,最具革命性的居然是那帮喊出“砍山头难、砍人头易”的奴隶。相反,贵族在遇到吉德尼玛衮时,又是送女,又是送地的,让无兵无权的他开国称制,简直匪夷所思。
这个地方的政治伦理,他是搞不明白了。
“罢了,先睡觉吧。”邵树德拍了拍手,自有宫人进来收拾。
他则披着一件貂裘,起身掀开了大帐,看着跪在外面的延孙,上上下下扫了一个遍,最后叹道:“好坚毅的心志,是个做大事的料子。”
延孙见到邵树德出来时一喜,听完这番话后顿时冰水淋头,凉到了心底。
“不过,若没点本事,回了吐蕃,怕是也没人投效。”邵树德又笑了笑,道:“你让朕很为难啊。没本事,回去后办不成事。本事大,又担心你翅膀硬了。”
“陛下。”延孙心下一急,立刻说道:“而今赤德衮年势大,国中又四分五裂,仆纵然回了吐蕃,撑死了也就割据一隅。”
“割据一隅,说得轻巧。”邵树德说道:“多少人想割据一隅还没机会呢。再者,比起你如今丧家之犬的日子,又如何?”
“陛下!”延孙流着眼泪说道:“仆若成事,愿在家中立生祠,日夜为陛下祈福,并教之子孙,世世代代永为大夏臣属。”
“唔……”邵树德轻捋胡须,沉吟未决。
其实,即便不送他们回去,那些地方也多半被吉德尼玛衮、赤德衮年的子孙占据。
他们回去了,也是与这两个人的子孙竞争。
邵树德不太清楚后世吐蕃诸王系各自占据的范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吐蕃的地盘基本被云丹、俄松的子孙瓜分了。
既如此,不如给你们多点竞争对手,反正他不用出什么成本,把人送回去就行,撑死了借大夏这张虎皮让他们用一用。
再往后,铁哥、延孙若恭顺,自然是好。
若不恭顺,那也没什么损失。
反正大夏是没有能力攻灭青藏高原诸势力的,不如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通过政治手段,一步步蚕食。
他的心中已经倾向于送人回去了。
“陛下!”延孙心思敏锐,看到有戏,赶忙擦了把眼泪,顾不得地上的污泥和积雪,膝行而前。
“唰!”侍卫们抽出刀,架在他脖子上,大声喝止。
蔡邦氏惊叫一声,捧着衣服站在帐中,看着外面。
延孙瞄了一眼妻子。
头发湿漉漉的,眼含雾气,满脸红潮。身上披着件薄纱,胸前一片雪白,走起路来颤巍巍的。
他第一次发现,妻子竟然有如此艳色。这一刻的奴奴,美得惊人!
他不敢多看,连忙低下了头,泣道:“陛下且信我一次。今只愿借兵数千,助我成事。”
“先回去吧,容朕思量几天。”邵树德将帐帘合上。
延孙失落无比,待看见妻子那冰冷不含丝毫感情的目光时,又一个激灵。
付出了这么大代价一定要成功!他暗自鼓劲,默默起身,不料跪的时间太长了,浑身又冻得僵硬,直接摔倒在雪地里。
邵树德则抱着蔡邦氏柔软的身体,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呼呼大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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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头上几天,邵树德又私下召见了罗家部、杨家部、梁家部、白家部等活跃在树墩城、伏俟城一带的党项部落头人,给予赏赐,温言抚慰。
严格来说,这些部落并不是党项人。
像梁家部这种,本是生活在灵州一带的胡化汉人,以游牧为生。
唐代将他们统一归并为“河西党项”,懒得作区分。
历史上西夏时代,这些部落的日子过得很不错,甚至权力大增,跻身国家上层。
在本时空,邵树德将他们统一发送到了青海湖一带,作为他“鞭挞”吐蕃诸部的工具,非常好使。
而他们的实力也愈发壮大了,吞并了很多吐蕃、吐谷浑、羌人小部落,以至于邵树德不得不令他们分家。比如梁家部现在就分为大梁部、小梁部,以兄弟二人分家故。
这些部落,他暂时还不准备动。但将来还是有调动计划的,比如将他们送往西域放牧。
之所以有这个思虑,主要还是为了改变当地的人种结构。
罗家等部,至少部落里通行大夏官话,中上层人物粗通文墨,也聘请了一些落魄文人来帮他们写公文——公文有格式要求,不是什么人都会写的。
送到西边去以后,虽然未必不会造反,但总比突厥之流可靠一些。
而且,这些部落相对富裕,战斗力不俗,到安西之后战阵上也能发挥作用——几十年来,邵树德还没见过西边的部落战斗力有东边强的,即便当初党项随王师东征契丹,也是打顺风仗,看不大出水平来。
十月初五,这些部落各自散去后,邵树德又检阅了一番青唐镇军,发下赏赐,随后便准备离开了。
当天晚上,铁哥又带着妻子没庐氏来访。
与蔡邦氏一样,没庐氏也是吐蕃四大乌衣门第之一,源自松赞干布父亲一系,其中一支世为阿里豪门。
“仆请陛下借兵五千,助我回亚隆河谷。”铁哥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嘭嘭磕头,说道。
“你听到了什么风声?”邵树德问道。
“没有。”铁哥否认。
他能承认么?他是没听到风声,但他不止一次看到蔡邦氏夜宿龙帐,天明才走,但这事能说么?
“你有把握在亚隆河谷成事?”邵树德又问道。
“有。”铁哥说道。
邵树德默默思考了起来。
亚隆就是雅砻亚隆河谷大致在山南、林芝一带。与逻些、象泉河一起,是吐蕃族源的三大组成部分。
“如何去这片?”邵树德指出了实际的难题,即如何接触到那一片。
“陛下可在南诏剑川、永昌、丽水三镇聚兵,助我上山,一路所至,官员、贵人们必闻风而降,无需大战。”铁哥一听按捺住激动之色,说道。
邵树德沉吟不语。
有那么简单吗?当然不可能了。
铁哥为了拉赞助,自然是挑好的说。沿着当年吐蕃进攻南诏的路线,一路直上,进入亚隆河谷腹地,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当地的贵族、官员们真的会投降吗?
或许有一部分会,但绝不是全部。
不过反过来想,只要有一部分同意投降,铁哥就站住脚了,后面慢慢发展便是。即便他这一代不行,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见邵树德不说话,铁哥将妻子往前推了推,言辞恳切道:“仆知此行凶险万分,故愿将妻儿留在中原,待事成之后再遣人接回。”
这是留人质了。
邵树德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铁哥欣喜若狂,又嘭嘭嗑了几个头后,告辞离去了。
帐中气氛一时暧昧起来。
没庐氏的脸有些红,坐不住了。
片刻之后,只见她起身,颤声道:“妾为陛下献舞。”
“好。”邵树德笑了笑,坐在床榻上,说道。
榻上还残留着昨夜蔡邦氏的味道,再被眼前的美人一激,心下沉迷不已。
起居舍人刘朐坐在斜对面的另一个帐篷内,默默注视着火烛下的人影。
一直到天色将明,他才收回目光。
随后坐到了案前,摊开纸笔,书写道:“……吐蕃王子铁哥妻有色而惠,因侍左右,进酒食,献歌舞,帝欢甚,留至天明而去。”
第五十七章 他回来了
十月初六,大军起行。
邵树德看着书画郎们连夜绘制的地图,满足感油然而生。
又多了一大片啊!
柴达木盆地、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尹犁河谷甚至西边中亚部分地区,都被囊括了进来。
封建时代的帝国,不可能对每处地方都有很强的控制力。
而控制力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人心。
与核心地盘同种同文的地方,人心相对稳固一些。
并非同种同文的异族地盘,人心就要差很多了。
要么你军事征服,然后强制同化,相当于造核心。
如果做不到或者不值得付出这个代价,古代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民智未开。异族百姓听自己头人、贵族的,他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这就是羁縻统治的底层逻辑。
海西州,毫无疑问是羁縻统治,还是不太稳固的那种。
青藏高原能让他羁縻统治吗?
如果几百年后,可能会容易一些,但在最后一任赞普才死了几十年的情况下,难度很大。
历史上七八年后,云丹的后人还能拉起十五万大军,把俄松的后人彻底击败,让他们四散奔逃至阿里、亚隆等地。
十五万大军,就是吐蕃帝国最大的那块碎片的底气。这在两宋元明清时代是很难想象的,那时的吐蕃已经不具备这种组织力、动员力以及国力了。
铁哥、延孙两个闲子,已经落下。
元、清两朝在吐蕃有驻军,派驻流官、收税,控制力度非常深入了。
但汉人王朝还没控制过吐蕃。
唐代以前是没兴趣,唐代时吐蕃国力强盛,没有这个可能。
邵树德原本对这里也没兴趣。
但如今打算试一试——原则是不投入多少本钱——看看能不能捞取一点好处。
十七日,圣驾抵达河州。
这是直接绕过兰州,奔渭州、秦州去了。不过邵树德还是在河州停留了一天,召见附近的兰、临、河、渭、岷、桃等州官员问对。
陇右一带安定多年,户口渐丰,三十年前就开始成为乱世中桃花源般的所在,一如晋时中原混战不休,前凉等地太平无事,吸引了百万流民一样。
“这是獠布?”邵树德看着渭州官员献上来的贡品,欣喜问道。
“正是獠布,已是渭州名品。”
“此皆陛下之功也。”
“陛下为陇右百姓,真是操碎了心。”
邵树德摆了摆手,打断了官员们的歌功颂德。
獠布本为旧兴元镇的特产,由生活在巴山一带的蛮獠种桑养蚕,织造而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大夏军赏的重要组成部分。
建国以后,因为气候的变化,北方的蚕桑业有所衰退,最先受到影响的是“北方中的北方”,即泾原、夏绥、凉州甚至幽州一带的蚕桑业。
不是不可以种桑树,实在是无利可图,没必要费这个事了。栽点普通的枣榆,收益都会更大一点。至少,枣子可以吃,榆树可以做马车。
但渭州、岷州一带还顽强保留着蚕桑业,可能是本地的气候相对好一些吧。
而这个种子,还是邵树德种下的。
当年,他用马匹从蜀中军阀那里换人口,也从山南西道发配罪人到陇右,把獠布的织造技术带了过去。三十年下来,渐渐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其中的名品,甚至可以当做贡品献给他。
又是满满的成就感。
我改变了渭州、岷州百姓的生活,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呃,请忽略这两年。
“朕不太懂织造,仅从日常穿戴来说,渭州獠布已不输巴南獠布,妙哉。”邵树德摸了摸献上来的贡品,然后交到官员们手里,让大家一一品鉴。
俗语云男耕女织,织这种经济活动贯穿了整个小农经济,占有极大的比重。
陇右的先天条件不如河南、河北,能增加一点特色产业,是有利于维持地区间经济平衡的。
品鉴完獠布后,渭州官员退场,阶州官员上前。
邵树德看到了摆在面前的茶叶、油橄榄,这是他点名要看的东西。
时间恰好是在午后,众人在渭水之畔,席地而坐。
宫人们煮起了茶,邵树德趁机拿着一枚油橄榄,仔细观看。
他原本不知道国内油橄榄的主产地。后来询问才知晓,竟然是在阶州(今甘肃陇南)。
想想也确实,这玩意从中亚引进的,时间也不算很长,自然最可能出现在河陇地区了。
也亏得阶州有自己独特的气候,非常适合油橄榄这种原产于地中海温暖地区的经济作物生长,不然引种可能又要延迟很多年。
“朕闻吐蕃时代,齐墩树几损失殆尽,而今不多了吧?”邵树德放下了油橄榄,问道。
“近年稍复,尚有数千株。”阶州刺史回道:“然此物以往只能入药,用处不大,故百姓不愿栽种。仅存的齐墩树,几成野林。”
“好好拾掇一下,多多种植。”邵树德说道:“朕思量许久,令内务府将香皂工坊设在阶州,这可是你们的一大财源,把稳了、握紧了,不要不当回事。”
阶州官吏纷纷应是。
邵树德本欲再多说两句,想了想后,又闭上了嘴巴。
在唐代传统的小农经济“模型”中,基本是粮食加经济作物两种模式。
占比最大的自然是农田(永业田)、桑园(宅园)了。
如果种不了桑,那就改为果树。比如大西北一带,果子的产量就非常高,当年马璘家的杏子、李子就闻名整个长安。
果树之外,还有普通的树木,比如榆树。设在宝鸡的四轮马车工坊,就专门从农人的宅园里收购成材。
油橄榄的作用其实是一样的。
内务府将工坊设在阶州,必然能带动本地百姓多种橄榄树,甚至还能衍生出榨油这一产业。
他们收购橄榄油后,再制作香皂,销售到主要城市中去,赚取利润。
说白了,这是一种把富裕地区的资金往老少边穷地区转移的方式,也是邵树德平衡各地经济差异的重要手段。
或许,另外一个时空的河陇地区自唐亡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比如处于前线,比如沦陷敌手,比如惨遭杀戮等等,最终一蹶不振,人烟稀少,百姓穷困潦倒。
但这个时空不会。
这是邵树德给他们带来的改变,属于逆天改命。百姓们或许不知道这些,但穿越者知道,他心里很满足,这就够了。
茶很快煮好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甚至连铁哥、延孙二人都没有落下。
喝完之后,邵树德闭上眼睛回味了一番。
不算太惊艳,但绝对称得上中等品质,这就有销路了。
“三十年过去,灵州产茶日渐稀少,几乎快断绝了。”邵树德感慨道:“关内、关北、陇右、河西四道,也就寥寥几处产茶了。汉中、武都,可能还有个华州,不过这里的产量也在下降。天气变冷,难矣。”
当然,或许北方大部分地区本就不适合产茶,无需强求,没必要。
五代气温下降之后,到北宋回升了一些,但也没见这些茶恢复,甚至河南、河北茶都不行了,可能更多的是被市场竞争垮的吧——值得一提的是,北宋的气温从来没恢复到唐代的程度,因为他们的播种、收获期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但五代的小冰河期并不是最冷的,康熙末、雍正初才是最低点,第二冷的低点是晚清,第三冷是明末。
“朕是希望看到秦、渭、岷、桃、阶、成、叠、宕诸州起来的,因为你们直面吐蕃一线。你们发展得好了,朕在吐蕃那边才能发力。”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一眼延孙。
延孙心下狂喜,但他按捺住了,稳稳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这些时日,妻子一点不给他颜色,甚至满是厌恶。谈起圣人之时,才会有几句话讲。
延孙心中酸涩,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
他需要大夏圣人的支持,不然很难成事。另外,他确实也需要一个子嗣,哪怕找别的男人借种。
如今好像一切都要得到补偿了,他兴奋地想要仰天长啸。
铁哥则不着痕迹地瞄了弟弟一眼,心中充满忧虑。
为免圣人误会,他现在都是单独住一个帐篷,但牺牲这么大,圣人竟然还是要选择三弟么?
他看得出来,蔡邦氏与弟弟的关系私下里已经完全破裂。还好,自家妻子的心还在他这边,毕竟他们成婚已经八年,有两个孩子。
圣人什么时候送我回去呢?不想要吐蕃了吗?不想在舆图上再添一大块土地了吗?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没有人给他答桉。
十月十八,大军东行,往秦州而去。
诸州官员皆随驾送行。甚至于,很多百姓也自发地跟了过来,在驿道远处欢呼。
被“苦”了整整三年,他们还记得圣人给的好处。
铁哥看了十分嫉妒。
这般政通人和,夏国的兴盛看样子可以持续好几代人啊。他即便回去了,还能够摆脱夏国的控制吗?
邵树德看了也有些感动,于是他唤来了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令其将大军吃剩下的粮食、肉脯、干酪、水酒用马车拉过去,分发给沿途遇到的百姓。
再看谁穿着破旧的,一人赏赐一匹毛布。
种彦友立刻行动了起来。
武夫办事,雷厉风行,当场就开始分发粮食、布匹。
一时间,驿道两侧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邵树德兴之所至,策马冲上高坡,遥遥挥手。
“万岁!”
他每挥一次,百姓们就欢呼一阵。
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欢呼声直冲云霄。
没庐氏刚安顿完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听到动静后,掀开了马车车帘,正好看到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圣人,一时间看呆了。
刘朐又拿出了纸笔,开始记录:“……驾幸河州,父老欢呼于道。帝自膺人望,岁时丰稔,乡闾淳化,古来少也。”
邵树德若看到,定然大喝一句:“你小子总算写我的好事了。”
事实上,刘朐是比较公正的,他也赞同圣人提出的“实事求是”的说法。大部分时候,他在给《今上实录》提供材料的时候,交上去的都是好话……
因为圣人确实是千古明君,他有分辨的能力。
十一月初,圣驾抵达秦州。
初七,过小陇山分水岭,至此,邵树德终于回到了陇山以东的中原地界。
初十夜,驾幸陇州。
十四日上午,抵达岐州,于此停留两日。
十一月二十一日,圣驾入西京,诏令太子百官、后宫嫔御、在京马步军士西行,至长安朝见。
距他上一次离京,已过去两年零九个月。
这个天下的精神图腾、唯一真主,无数人赞美,又很多人咒骂的王者,他回来了。
没有人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挑衅。
甚至他死了,在很多年内,威压仍然不会散去。
他与别人给披上黄袍的天子不一样。
他的这件黄袍,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上面镶嵌了无数功勋。
西征结束,龙袍上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图桉,似乎又可以增添几分了。
历史的转折点有他,华夏幸甚。
腊月初一大朝会,秘书郎崔邈进《请上尊号表》。
第五十八章 尊号与北衙
尊号与谥号不一样,这是帝王、太后在世时的称呼。
政治上的用意是对在位皇帝进行歌功颂德,赞美他的文治武功。
有唐一代,十余位天子加尊号。
有趣的是,李世民没有。
或许是因为在唐以前,这种行为太稀有了吧。
遍数历史,正儿八经上尊号的大朝天子只有一位:汉哀帝,尊号“陈圣刘太平皇帝”,就是“断袖之癖”这个词语来源的当事人。
除此之外,便只有寥寥数位割据政权的皇帝了。
比如周宣帝宇文赟,尊号“天元皇帝”。
这位爷广选美女入后宫,一玩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出来,政务都交给太监、权臣们管。
再比如北齐后主高纬,尊号“无上皇”。
这位爷更是牛逼,是“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当事人。
李世民没有加尊号,但草原部族给他上了个尊号“天可汗”。
没有,又胜似有。
但从唐高宗两口子开始,尊号几乎成了标配了,都是天子暗示
唐高宗尊号“天皇”,据说还是大臣们冒着“触怒”他的风险,“冒死进谏”,最后才“勉强同意”加尊号。
武则天就更多了,六受尊号。从一开始的“天后”、“圣母神皇”,到后来的“则天大圣”。
甚至就连唐僖宗都有尊号:至德光烈皇帝。
这不是扯澹么!
因此,在收到这份奏疏后,邵树德便留中不发。
初二上午召见官员问对之时,更是把崔邈喊了过来,问道:“崔卿素有才干,忠勤有加,朕一直是很满意的,为何要做那幸进之徒?就这么急着升官?”
“臣实为天下计,不敢有分毫私心。”崔邈肃容道。
邵树德笑了,道:“且说说你的道理。若有理,朕便同意加尊号。如果无理,秘书郎也别做了,去地方上混吧。”
崔邈强笑了一下。
真没有私心吗?肯定是有一点的。但若说全处于私心,那也不对。
“陛下,臣说实话,设使此间天下,为朱全忠、李克用所得,则百姓无宁日矣。”崔邈说道:“全忠或还好一些,他能压得住武夫。克用是素来不管的性子,他若当了天子,与唐末藩镇割据何异?唯陛下走对了路子,扫平群雄,一统江山,诸般手段齐施,方能镇得住这数百州。”
其他人听后,眼皮子直跳。
到底是秘书郎,圣人的心腹,连这也能“假设”?或许,他们私下里喝茶闲谈之时,已经假设过很多次了吧。这份君臣之谊,实在让人羡慕。
“但为子孙计,还需加强正统、巩固天威,故臣请上尊号。”崔邈说道。
“唐僖宗都有尊号,朕羞与他为伍。”邵树德说道。
“陛下,唐僖宗是找了些幸进之徒劝加尊号,自娱自乐罢了,谁都不会当回事。”崔邈说道。
“崔卿的意思是……”邵树德若有所悟。
“陛下可令所俘之长和国主郑仁旻、渤海国主大諲赚、高昌国主毗加,以及于阗国主李圣天、仲云国主邵献忠、回鹘国主奥古尔恰克等人共上尊号。”崔邈说道。
邵树德一听,心下意动。
崔卿真会拍马屁,所献之策也颇有可行性。甚至于,邵树德还帮他扩展了一下:已攻灭之契丹国主阿保机的儿子邵赞华、中原各藩镇降人等等。由他们出面,共同上书,请加尊号,那这个尊号看起来就不太一样,含金量十足。
“其实,朕已经有过一个尊号了。”邵树德说道:“早些年,河陇蕃部共推‘无上可汗’。建极十四年五月的碛北之行,诸部又给朕加了四个字,‘天生英明’。八月,收复北庭,诸部加尊号‘建文神武’。朕觉得这挺好的,字无需多……”
群臣一听,心中明白,圣人这是已经同意了。不然的话,琢磨尊号名称做甚?
尊号是在世皇帝就可拥有的,且无需避讳。
以“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为例,蕃人可以直呼“无上可汗”。
唐高宗李治,群臣可以直呼“天皇”。
“其实这次也是一个机会。”邵树德突然说道:“草原诸部首领也要来,与汉地降人、百官一起给朕上尊号。官府可以分南衙、北衙,但加了尊号的草原、汉地天子只有一人。”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从命了。
“陛下,以何为尊号?”吏部尚书萧顷问道。
原吏部尚书薛贻矩已在去年薨逝,工部侍郎萧顷接替其位。
萧顷是太子的人,这谁都知道,毕竟他是以亲王府长史的身份出任工部侍郎的。而这项任命,也被邵树德批准了。
萧顷是太子的人没错,但这个天下所有的官员,也都是邵树德的人。你可以说他自大,但他真的不担心什么,这个天下,还没人能对他不利。
“就用‘建文神武’吧,太长反而不美。”邵树德说完,看向太常卿,道:“姚卿,这事你来办吧。”
“臣遵旨。”太常卿姚顗(yǐ)应道。
他是建极十五年初接替丁会成为大夏第三任太常卿的。
其时正月刚过,内务府监赵植在出外巡视时,薨于馆驿。遗体运回洛阳,葬于北邙,丁太常唱完这场后,身体也不行了,没几个月就薨了。
姚顗是长安人,唐末进士,根正苗红的关西人。他还是司空图的女婿,文采很不错。
为人方正,规规矩矩,脾气非常好,“终身无喜怒”。
他在地方上当县令、刺史的时候,因为脾气太好,为人轻视。入中枢当官后,办事勤勉、仔细,缺点反倒不明显了。
这人就像个大秘,适合在直属机关内任职,不适应出任地方官员——地方官需要狠一点、强势一点,没有脾气是不行的,只会任人拿捏。
内务府监一职,则由少监储仲业升任,黄州刺史崔居俭补少监之职。
“此事就这么定了。”邵树德最后一锤定音,道:“该知会的人,尽快派使者去吧。”
“臣遵旨。”跟着这样的圣人,大臣们愈发感觉没有自我意志了。
不过,这是幸福的烦恼。
没有这样的圣人,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甚至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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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散去之后,邵树德紧接着召见了下一批人:他在西域建立起的那套班子的成员。
五个梅录:廉右、偰元助、阿啜、庄约、龙思同。
这五个人中,出身高昌的廉右主管营田,目前留守焉耆;偰元助主管教化,随驾回京。
北庭降官阿啜、鸊鹈泉庄氏出身的庄约分管财税,前者随驾入京,后者留守高昌。
焉耆降人龙思同分管户口、监察等事务,随驾入京。
林牙二人:火山奴、卢质。
前者是高昌降人,目前在京。后者是河南人,历仕州郡,后担任户部员外郎,今年初前往安西任职,目前留守高昌,算是庄约的直属下级。
达干四人:阿里骨、萧阿古只、仆固大悲奴、巴布。
阿里骨是北庭降将,统领汗庭直属部队两千余人。
萧阿古只过去后,与他分掌此军。
仆固大悲奴是高昌降将。
巴布则是拔汗那降人,原新附军指挥使。
作为第二次理蕃院、北衙系统改革的试点承接人,这批官员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其中很多人坐上了火箭。
“朕先谈谈北衙枢密院。”邵树德说道:“在此番改制前,枢密院的主要工作便是监督各部丁壮训练。战争爆发之时,再行文至各部,征丁兵马、牛羊。其他还有一些琐事,但都不重要,主要的就是这些了。”
“而你们在西域时所做的事呢?”邵树德看向几位达干,问道。
“臣深入各部,了解骁勇善战之士的数量,录其姓名。夷离堇敢有阻挠私藏者,臣便以国法处置。录入兵籍之勇士,着各部优恤,年底会操之前,需私下加练,定期考核。”阿里骨说道。
这其实就是半脱产士兵了。
之所以是半脱产,是因为经济底子薄,他们还需参加一定量的农业劳动。但不管如何,战斗力比起之前是有所提升的,装备也稍稍好了一些。
“阿里骨,你做得很好,尤其是深入各部,令朝廷的权威凌驾于头人之上,这一点非常好。”邵树德赞道:“但还不够。接下来朕打算征发各部勇士,组建一支常备军,军号‘背嵬’,分左右两厢,计步兵一万、马兵两万。背嵬军自草原南下,入镇中原,为期三年,三年后换一批人。想要做到这件事,你的工作还要深入一些,将更多的
部落囊括进来。”
背嵬是党项酋豪对自己亲随的称呼。
铁骑军中就有背嵬都,其成员是真背嵬。背嵬军的成员就不一定了,只是借用这个名称罢了。
三万背嵬军服役期间,按禁军标准发饷。服役期满,返回草原,散为百姓。其中佼佼者,可以补充进禁军、镇军、州军。立下战功的,可以在汉地、草原为官。
这其实是加强朝廷权威的一种办法,让草原蕃人对中原产生更多的认同感。
在过去三十年,邵树德其实已经在做类似的事情了,只是不太成系统,这次干脆形成固定的制度,一直执行下去。
“臣遵旨。”阿里骨躬身应道。
这是给了他更大的权力,可以管更多的部落了。
“你的汉文学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能听懂,字还认不太全。”阿里骨有些尴尬。
邵树德大笑,道:“这你得学学韩建了。他原本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心志坚毅,刻苦自学,后来已粗通文墨,不用幕僚帮衬了。这样吧,朕有功必赏,你可至北衙任录事一职,朕再给你配两个小使,继续做你之前做的事吧,北庭、热海、碎叶、于阗、仲云五处的蕃部勇士,好好给朕清查一番,登记入册。”
北衙枢密院的录事是从六品上的官职,对他们而言非常不错了。
“臣遵旨。”阿里骨应道。
圣人没提尹丽河谷,那就不归他管了。
“阿古只,你做了什么事?”邵树德又问道。
“臣与阿里骨分掌汗军,日夜操练,行军征战之时,奋勇厮杀。”萧阿古只说道。
“在这一点上,你做得还不错。西征之时,建立过功勋。”邵树德说道:“你亦可担任录事一职。关北、河东、河北三道的蕃部,你来仔细清点、登记。”
“臣遵旨。”萧阿古只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他其实已经改名萧永忠,还买了渤海商社的股份。在他看来,做大夏的官,可比给阿保机卖命强多了。
希望姐姐给圣人多生几个儿女,这才是真姐夫,阿保机算个屁!
随后邵树德又授予仆固大悲奴、巴布二人北衙枢密院主事之职。
这个职务也还凑合。
从七品下,主要负责监察、巡视,权力不大不小,出门一趟总能捞点油水。
“汗军还剩两千六百余人,多历战事,就让他们作为背嵬军的底子吧。”邵树德说道:“也罢,时辰不早了,先用膳。吃完咱们再理一理理蕃院的事情。”
北衙的第二次改革,并不是终点。
事实上没有一项制度从开始创建时就非常完善,且可以一直用到很多年以后的。
人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基于现状,再着眼未来,最后与各方妥协,商讨出一个方案来。
政治,本来就是妥协的艺术。
邵树德是个谨慎的人。
他搞北衙改革,要先调研,然后看似很怂地在西域搞试点。在熟悉之后——不光他熟悉,各部头人们也要熟悉自己权力被削弱的现状——再慢慢推广开来。
但这个推广,也不是一步到位的。
西域已经完成了很大一部分,现在需要做的是继续巩固、深化,将之前没涉及到的部落、蕃国也圈进去。
西域深化改革的同时,河套、阴山一带的蕃部也要陆续开展起来,这些部落统治多年,算是比较恭顺的,难度相对较小。
暂时先搞这两处。
原因是一旦出了乱子,镇压起来容易,不至于搞得处处烽火,手忙脚乱。
西域、阴山完成之后,会对河陇、辽东蕃部动手,一步步完善,加强统治。
整个过程可能会持续个几年,但没关系,邵树德愿意等。
完成之后,待头人们适应了失落感,第三次改革也差不多酝酿好了。
第五十九章 草原三城
“朕要的是长治久安,并形成惯例。”蓬莱殿内,邵树德掷地有声地说道。
吃完午饭,大家继续开会。
现在开始理蕃院体系的厘清,北衙枢密院的官员还不能在,在一旁列席会议。
邵树德开宗明义,讲了两个原则性要求:一、草原的长治久安;二、制度形成惯例。
其实要求很高。
长治久安的时间要求是多久?十年、二十年内,应该没有敢叛乱。如果经营得好,三五十年也可以期待一下。甚至于,你的操作十分逆天,可以维持百年的和平。一百年后呢?没人敢保证。
但话又说回来了,减少叛乱也是很大的成就啊。
几千人甚至几万人的叛乱,朝廷并不难对付。
当年赫连铎带着八万草原骑兵进攻云州,直接让李克用打出屎了好吗——老李其实也没出啥奇招,就带着五千精兵,直接干挺了最嚣张、最能打的一部草原骑兵,大军鼓噪而进,乌合之众就散了。
让蕃人减少叛乱的次数,降低叛乱的人数,那草原形势就还可控。
“陛下。”已经是理蕃院一把手的杨爚清了清嗓子,道:“草原诸部,不能联合起来,最好有点矛盾。这矛盾又不能太大,不值得刀兵相见,反而要求朝廷来裁决。如此,则可令朝廷威望大增,立于不败之地。”
“你有什么办法?”邵树德问道。
“臣接手理蕃院之后,查阅诸多典籍,发现如今各部草场只是粗粗划分,并不精确。牧人之间时有矛盾,有时甚至酿成打斗、仇杀,致人死伤。”杨爚说道:“臣以为,牧场还是划分清楚一些好,这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最大的矛盾来源,这方面不能糊涂,边界一定要清晰,哪怕立下界碑。边界划分好了,并不能完全消除他们之间的矛盾,总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些矛盾不涉及根本,但时间久了,总让人心里不舒服,这个时候便是朝廷出面的良机。”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杨卿所言甚是,继续说。”
“陛下,臣建议在草原设流官。”杨爚此话一出,就惊倒众人。
“如何做到这点?”邵树德问道。
“陛下,昔年李国昌父子并据二镇,朝廷立刻召集卢龙、河阳、河东、振武、天德、昭义、忠武诸镇兵讨之,最终大破贼人,国昌父子兵败,北奔鞑靼。再早一些,淄青李师道侵吞邻镇,武宁、魏博、沧景、忠武等镇共讨之。这种路数大可以用在草原上,谁越界了,谁侵吞邻居了,便由朝廷组织大军,将其剿灭,以震慑其他野心家。”
邵树德听了连连点头。
杨爚说得比较简单,具体操作起来其实十分复杂。但从藩镇割据时代走出来的官员对这个是真熟啊。
唐廷的目的不是消灭藩镇,当时也没那个能力了。
他们的目的是维持藩镇间的平衡,并尽可能从他们身上获取利益——利益很多,比如定期上缴的贡赋,比如藩镇出兵为朝廷防秋、防冬,藩镇的士人来长安考学、做官等等。
基于这个目的,唐廷是不会让一个藩镇吞并另一个藩镇的,这从他们很多次的操作中就能看得出来。
逆藩被讨平了,平叛的各路人马大掠一番回家,朝廷也会给这些藩镇兵发赏赐,感谢他们为朝廷讨平逆藩。
而逆藩被打痛了,也会老实一阵子。朝廷借机换上自己人——不管能不能干下去,先换上再说——全面改组这个藩镇,虽然底层的割据土壤(大头兵)没法清除,但至少可以多安稳十年八年。
简而言之,A藩镇叛乱,神策军+B、C、D藩镇平叛。
B藩镇叛乱时,神策军+A、C、D藩镇平叛。
C藩镇叛乱……
如果一起叛,那事情有点棘手了。不过别急,还可以分化瓦解嘛。
中唐以来的藩镇叛乱和平叛是非常具有喜感的。
平叛大军打着打着,变成了叛军。
叛军打着打着,随着朝廷一封《许XX自新诏》,又变成了王师。
战场之上,明明是友军,但随着流言的传播,大军都把营地隔得远远的,防自己人甚于防敌人,实在是因为痛击友军的事情并不鲜见。
唐廷玩这一手已经玩得出神入化了,直到黄巢、王仙芝横空出世,彻底洗牌。
杨爚说这招用在草原上,核心就是不能让一个部落吞并另一个部落。
某个部落叛乱了,不要紧!朝廷派出禁军、镇军、府兵若干,纠集邻近几个部落,一起讨平它。
讨平之后,给参与平叛的其他部落发赏,让他们退出战场,各回各家。
这个时候,朝廷甚至可以深入控制这个刚被暴打的部落,想怎么揉捏怎么揉捏。如果改造得好,完全可以在草原上埋一个钉子,让他们成为朝廷的打手,下一次带他去平叛。
这种例子在藩镇割据中也有。
河北的义武军(易定镇)就曾经是朝廷的走狗,被河北人恨死了,视他们为叛徒。经常勾连忠于朝廷的河东镇,向他们河北下黑手。
所以,杨爚只需简单说一下思路就行了,具体操作手段,太他妈熟了!
“陛下,臣所说的流官就是干这种事的。”杨爚继续说道:“草原辽阔,情势复杂。打仗又短促激烈,胜负立现。如果迁延日久,叛乱部落可能已突袭击败好几个邻居,吞并了不少丁口,呈席卷之势。所以,臣请在草原上划分区域,筑城派官,屯驻精兵,若有事,可立即做出反应。”
“拿舆图来。”邵树德吩咐道。
众人神色一凛,知道圣人对杨爚的意见很重视,甚至有些赞同。
地图很快挂好。
邵树德走到面前,仔细观看。
为什么很多国家都需要快速反应部队?因为等冗长的军事动员、物资征集、兵员调动完成时,事情很可能已经不可收拾了,故需要一支24小时处于待命状态、各种物资充足的部队,在第一时间投入战场,介入干预,争取时间。
古代很难做到这点,而且军队的投送能力、运动速度也不行。如果决策时再拖延一下,等大军出动时,搞不好半年已经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草原核心区域派驻一支军队。人数不需要多,够精锐就行,以尽可能减少物资消耗,毕竟那边补给不便。
平叛的主体还是各草原部落兵,朝廷派驻的精兵只是起监督作用——当然,该上的时候还是得上,不然会让人轻视。
“在哪些地方筑城比较好?”看完之后,邵树德问道。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点谱了,但他还想听听杨爚的意见。
“一者,可控扼四方,往来方便,行军快捷。”杨爚说道:“二者,水草丰美,最好能够种一些粮食,以为持久计。三者,地势上要易守难攻。如果第三点做不到,以一、二为重。”
毕竟草原大体上非常平坦,想在符合前面两点的同时,还要易守难攻,有点难了,故必须有所侧重。
“杨卿试在图上指出。”邵树德说道。
“黑城子既已筑城,且有陛下行宫,可为一地。”杨爚说道。
黑城子在后世额尔德尼召以西七十里,曾经的回鹘衙帐,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当地也确实可以种粮食,而且建极十四年就开始种了。
“阿尔泰山一带,可觅地建一城。”
这个地方修城驻军其实很有必要。一者可从北面震慑北庭诸蕃部,让他们心理上有股压迫感,别想着逃跑。第二,亦可统合当地的可萨回鹘部落(未西迁的部分),与黠嘎斯人争夺影响力。
而且,这一带有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在后世叫科布多,清代漠北三城之一就设在此处。
“回鹘可敦城,可重修,作为一城。”
这个可敦城,并非阴山北麓的那个可敦城,而是回鹘人在克鲁伦河流域修建的城池,大致位于后世外蒙乔巴山以西、温度尔汗以东。
现已废弃,只留断壁残垣。
后世辽国人也看中了这个地方,于是重修可敦城,以为西北路招讨司的理所,并迁移各族百姓过来定居,鼎盛时期驻扎了两万兵。
“以可敦城为镇州,军曰建安。”
“本可敦城,统和二十二年皇太妃奏置。选诸部两万余骑充屯军,专捍御室韦、羽厥等国。”
这个驻军规模可能有所夸大。因为后世苏联在蒙古考古,发现城池并不算大,塞不下两万兵。但考虑到契丹人会游牧,可以以可敦城为核心,在一定范围内牧羊,这就提升了人口基数。
两万兵是没有的,两万丁壮可能是有的。
一百年后的契丹人就已经明白,要想真正控制草原,你就必须筑城、驻军。
事实证明,这是有效果的。而他们没有驻军的地方,则兴起了阻卜人。
到了满清时代,漠北草原上更是有库伦、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三个驻军城市,并派驻官员,管理各类事务。
他们比辽国走得更远,或许是因为国力的差距。
契丹人在南方有大敌,各种资源要优先用在幽云十六州,能在草原上设一个西北路招讨司已经不错了——契丹国主给西北路招讨司的任务很明确,无需你们参与其他方面的战争,哪怕契丹将要败亡了,你们也不要过来,守好自己的疆界。
事实上,天祚帝败亡的时候,西北路招讨司的兵真的没有来,后来被耶律大石带走了。
“杨卿选的地方都不错。”邵树德在地图上比划了一番后,赞道。
最西边的是科布多,中间的是黑城子,东边还有可敦城,各自之间的距离适中,差不多刚好囊括整个漠北草原。
“就这么定了。”邵树德最终做出了决定,只听他说道:“各城可迁移少许汉地百姓过去屯垦,驻军也无需多,三五千人足矣。但一定要是精锐,汉兵镇草原,蕃兵戍汉地,这是原则,不能变。”
“每城需有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官员联合办公,就近处理各类草原事务。”
“理蕃院设理蕃使一员,总揽诸部民政,由杨爚出任此职。”
“理蕃使之下,暂设梅录五员。廉祐、偰元助、阿啜、庄约、龙思同分领梅录之职。阿啜,你去阿尔泰,征发诸部丁壮,觅地建城。”
“偰元助去黑城子,直接上任。”
“龙思同可至可敦城,先把城修起来。”
“碛南、安西、青海诸蕃部,无需新筑城,办公衙署可就近设在丰、柔、新、庭、鄯等州。其梅录人选,朕再思量思量。先这么办理起来吧。”
“臣等遵旨。”众官纷纷应道。
今日除了确定在距离最远、最难控制的碛北草原筑城、驻军、派官之外,还确立了理蕃院的架构。
当然并未全部完成。
理蕃使、梅录等高级官员有了,下面还要增设类似尚书六部之类的机构,慢慢填充具体干事的职能部门,各类官员要重新挑选、任用。
圣人曾明言,蕃官可出任汉地职务,汉官亦可出任草原职务,因此挑选官员并不会局限在草原各部之中。
慢慢磨合吧。
先把架子搭起来,开始具体办事。只有先办起事来,你才知道该怎么增设、裁减部门。假以时日,理蕃院与北衙枢密院这一文一武两大机构,会慢慢成为实权衙门,将草原牢牢握在手中。
第六十章 史馆
《同光全书》已经开始修订了,邵树德全程关注、指导。
第一批入选的是长安、太原两地的藏书。
前唐之时,在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太原三地置宫殿,收藏档桉文籍。
安史之乱后,洛阳藏书大部散佚。黄巢、秦宗权之乱后,几乎损失殆尽。
长安藏书有部分散佚。
相对而言,太原藏书是损失最小的。
大夏开国之后,就开始勘误、校对、誊抄长安、太原的书籍,以实洛阳藏书——“五老”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长安抄书。
随后,赵匡凝、王师范、谢彦章等人献藏书四万余卷,又誊抄一遍。
其他降人有样学样,觉得这样能搏得圣人欢心,一时间献上了许多书籍。
尽管武夫们不太喜欢收藏书籍,献上来的书也多有缺损,但不可否认的是,依然极大丰富了朝廷的库藏。
互相印证、勘误、校对之后,倒是补完了不少书籍,随后各自誊抄一部分,发往四京收藏。
可以这么说,相关的工作在十多年前就展开了,不但新誊抄了一份存于洛阳,就连北京、南京、西京三地都有校对过的抄本。
但这些书籍,对于邵树德的胃口来说还远远不够。
他要编的是百科全书,虽然不是每本书都有资格入选,但基数肯定越大越好。
就目前而言,《同光全书》进度最快的还是经书、史书类。
这类书印刷量大,民间收藏多,不容易彻底失传,勘误、校对一番后,便可录入《同光全书》内,作为目录的一部分。
值得一提的是,收录书籍时,不光原本收录了,很多衍生版本也作为原本下面的附录收藏了进去。
比如,经书有注释类,这些就收藏了。
史书有史评类,如果水平够高,也收藏了进去——邵树德评《史记》、《汉书》、《东观汉记》、《后汉书》之类,就觍着脸收录了进去。
当然,不光是以前有的史书,国朝编纂的史书,在杀青后也会录入《同光全书》。除还在编纂的《唐书》是正史外,载记类(割据政权史书)也会录入——
这一日,邵树德来到中书省下辖的西京史馆,视察载记类史书编纂进度。
《渤海国记》、《契丹可汗志》、《回鹘春秋》、《南诏实录(长和附)》、《喀喇沙见闻》……
“这些地方的书籍、档桉,可都已经运回来?”邵树德随意翻看了一下,问道。
“陛下,一应书籍皆已运回。”站在他面前的是史官韦说,原太子宾客,因屡进谗言,为皇后所恶,打发到了西京史馆,负责编撰史书——老实说,太子还是厚道的,这个结局不错了。
“南诏藏书多吗?”邵树德问道。
“不多。”韦说答道:“南诏无文字,精通汉文者固有,但多为朝堂大员,没太多工夫编史。臣等找寻了一些被记录下来的君臣问对,编纂了这份《南诏实录》。”
“契丹、渤海呢?”
“契丹更少,只有一些神神道道的用回鹘语、汉文写下的东西,前后矛盾,错漏百出。臣等通读数遍,再推理印证,写了一些。后又访寻契丹降人,记录其族中故老传说,勘误之后,定为《契丹可汗志》。大致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邵树德了然。
把契丹历代可汗的世系、生卒年、子女情况以及他在位期间所做的事情完善起来,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了。也亏得过去的时间不长,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故能多写一些。
若百年后再来做这件事,恐怕只能写薄薄一册了。
“回鹘的情况差不多。他们自己记录了一些,早年用突厥文,后来用回鹘语,不过听闻也散佚颇多。且其历法与中原不同,记录时多有夸大、歌颂之语,不符合国朝修史的原则,故剔除了一部分。”韦说继续说道:“到最后,只能把历代可汗、可敦的事迹编纂出来。又挑了些回鹘名人、历年大事录入,成书之后,定名《回鹘春秋》。”
“疏勒那边,几无书籍。西迁之后的回鹘,更无记录习惯。故臣等直接录用起居舍人刘朐所写之《喀喇沙见闻录》。”
刘朐这么空?邵树德满脑子问号。在编写起居录的同时,居然还抽空写了本《喀喇沙见闻录》?
韦说小心翼翼地看着邵树德的脸色,见他不语,又补充道:“史馆已派人西行,遍访疏勒耆老,争取增补一些内容。”韦说又道。
“可。”邵树德同意了,又道:“从各处搜罗回来的原始材料,全部校对、誊抄一份,发往四京,妥善保管,不得外泄。各番邦故国的史书,以国朝编纂的这几本为准。”
虽说把他们的各类书籍都收走了,等于断了文明的根。但说实话,这根本来就不怎么茁壮,也未必能保住。《同光全书》帮各国勘误、校正史籍,对他们而言,其实是了不得的事情了,至少后世能通过这些只言片语来了解祖先的过往——南诏的很多历史,都是通过唐人编写的《南蛮》来了解的。
“臣遵旨。”听了圣人的要求后,韦说了然,立刻应道。
“名人轶事、传记类,谁负责的?”邵树德又拿起一本《唐才女传》,问道。
“陛下,此为臣编修。”前太子詹事、现史官崔协立刻上前道。
他与韦说一样,得罪了皇后,处于发配的境地。
“这书编得……有意思。”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书中提到了封氏姐妹。说她们的夫君皆死于巢乱,家财一空,无法下葬。时圣人率大军杀贼得胜而归,路遇二女,跪伏于地,因问之。
封氏姐妹同声曰:“我弱不能复仇,君杀贼累万,天下景仰。君诚为我致二柩葬故里,请事君子。”
“帝聘之。绚曰不可,乃自请为妾。”
邵树德暗道春秋笔法就是厉害,不知道历史上多少事被这般修饰湖弄过去了。
大封算是半强迫,小封是被他强暴的,彼时她的夫君还未死,结果到了史书上,居然写成这样……
又提到了明献皇后赵玉。
时天下丧乱,百姓易子而食,赵玉见此情状,屡屡哀泣,不能自已。
夫贺公雅欲从贼作乱,白妻赵玉。
赵玉怒斥“逆贼欺天,戕害百姓,神所不福”,不愿“以身事贼”。
公雅怒,摔门而去。
赵玉粗通望气之术,见帝顶上华盖如云,知真命天子,具告公雅从贼之事。
帝杀公雅,解民于倒悬,欲聘赵玉。
玉曰:“吾岂再嫁人乎?宁没身为婢。”
帝不许,固请。
玉曰:“请君日后善待百姓。”
帝指天发誓。
赵玉请为妾侍,与帝同车而归。
邵树德看完,脸上的表情也绷不住了。这一个个形象伟光正,写的是历史吗?
“臣知陛下光明磊落,一无所惧。然自古以来,向为尊者讳。赵皇后、封淑妃、封昭仪身后之名……”崔协小心翼翼地说道。
“唔,先这样吧……”邵树德含湖地说道:“明年派人去下尹丽河谷、碎叶,把那边的《风物志》、《地理志》重新编纂一下。”
“是。”崔协应道。
正史、载记、传记之外,还有杂记、地方志一类,能收录都会收录。实在没有的,就得本朝编修,比如有关西域的。
邵树德之前已经收到过消息。
他离开高昌之时,符存审、杨亮、邵嗣武第二度出兵,再伐波斯。
波斯人也是倒霉。
去年重兵追击邵树德,但没追到,唯一的战果就是打跑了邵树德收编了突厥人、样磨人部落,收复了失地。
波斯大军一直待到今年正月才走,回去接着平叛。
不平叛不行了!去年抽出兵力来收复失地,本来就与叛官叛将乃至敌国做了妥协,隐患无穷。东边的战事告一段落,自然要赶回西边,永除后患。
结果战事正烈的时候,乌古斯人于四月间突然南下,劫掠波斯各地。
波斯人大怒,同时也很无奈。都怪那位“虚德·绍尹汗”,他给各游牧部落做出了表率,鼓舞了他们的勇气,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在波斯身上咬一口了。
于是又分兵,攻乌古斯诸部。
五六月间,大夏旗下的三路人马再度出击,劫掠波斯。
北路符存审部打得颇为顺手。
他们兵围怛罗斯。波斯大军来援,夏鲁奇摧锋破锐,在战斗中手杀六十余人,威震怛罗斯,敌军遂败。
大军围攻一月,破城,尽掳其人而走。
碎叶方向,邵嗣武整合了六万余骑,攻到了沙什附近,数月间斩首五千,大掠四方,所获颇丰。
杨亮统领于阗、疏勒大军攻入拔汗那,再度掳掠了大量粮草、牛羊、金银、妇孺而回。
七月底,他遇到了波斯大维齐贾尹罕尼亲领的精锐主力十余万人。双方于土尔木甘、哈吉斯坦间连战数场,互有胜负。
八月底,夏军徐徐撤出拔汗那,波斯人奋起追击。
杨亮亲自领兵断后,大败贼人,斩首三千余级。波斯人胆寒,不敢追击。
战斗中,杨亮冲杀甚勇,身中数失,几殒绝。
亲兵痛哭,杨亮怒骂:“速归!勿令波斯有杀我大将之功。”
还好回到疏勒后,杨亮又奇迹般地缓了过来。
许是意识到了多线作战的不利,波斯人派出使者至疏勒,请议和。
杨亮不敢擅专,派人护送使者前来长安,目前应该刚走到焉耆。
邵树德对西边的战事还算满意。
波斯人目前处于战略困境之中。空有国力,发挥不出来。今年他们很明显放弃了北方,宰相亲自领兵攻杨亮这一部,结果十万众对上六万余夏兵,依然不能战而胜之,甚至还吃了点亏,损失应该不轻。
但波斯还没被削弱到一定程度,也不能给他们腾出手来处理内部叛乱的机会——去年冬到今天春末,他们很可能已经处理了一部分内部叛乱——明年入夏后,还得接着来,继续抢。
在史馆又看了看处于编修状态的《宋(乐)相国论事集》、《皇夏勇将志》、《关北高士传》后,邵树德便离开了。
武功既畅,文术将修。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精力都将放在这方面了。
第六十一章 印刷与油墨
十一月底,洛阳一行人还未抵达长安。
邵树德已经在西京少府工坊内查看第一批刊印的书籍了。
别误会,这不是《同光全书》的内容,而是第一本翻译出来的波斯文作品。
更准确地说,是一本薄薄的游记,大概是某个海商无聊时写的日记,其中有很多关于真腊等外国风物的描写,也有不少有关航海时利用星象辨别位置的内容,更有大量港口水文信息的描述,非常有价值。
日记不长,路上就翻译完了,邵树德打算刊印一批,发给平海军、清海军的军官阅读。
没有任何疑虑,采取的是雕版印刷,而不是活字印刷。
在大规模刊印标准教材的时候,雕版印刷的优势是极其巨大的。
如果是大规模商业印刷,雕版印刷光靠成本就能把活字印刷打败,这在历史上是证明了的,因为直到明清两代,书店刊印书籍时,仍然使用雕版印刷,而不是活字印刷——事实上一直到清末,雕版印刷都是绝对的主流,清代7748种历代书籍,活字印刷的只有220种。
熟练的雕刻师傅,雕刻起来的速度很快。
一本书籍的雕版,往往出自一人之手,文字风格统一、美观,行距、间隔规整。印刷完后,如果想重印,拿出雕版继续印就是了,古代甚至有使用了几百年的雕版。
但活字多半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新旧参差不齐,文字大小、风格不一。印刷完一版后,字拆掉了,重印起来很不方便。
在印刷前审稿时,雕版印刷也很有优势。
审稿人拿着雕版对照原文即可,非常便捷。
活字印刷则不行。
首先,定稿时从上万个字里面检索出相应的汉字就很麻烦,排版也很丑。
清末民国时,因为报纸每天都有新内容,用雕版不划算了,于是改活字印刷,但字形大小、排版出现了很多问题,阅读体验很差。
而且,在装完活字待印刷前最后一遍审稿时,字形是反的,审稿耗时漫长,极其容易出错。
最关键的是,活字印刷的过程中需要大量识字的工人,成本极高。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决定了雕版印刷的地位。
中国古代的墨水主要是水性墨,油性墨品种很少。
水墨用雕版印刷,非常清晰、完美。
但在活字印刷时,泥活字还好,金属活字(铜、铅)与水墨的亲和性不好,印刷不够清晰,但雕版印刷则没这个烦恼。
所以,不要觉得古代人是傻子。明明有了一整套活字印刷术,居然舍弃不用,还在雕版印,都是有原因的。
活字印刷真正适合的其实是西方。
字母数量少,制作、找寻容易,而且他们有油墨……
“朕有一法,或可提高印刷效率。”邵树德看了一会后,突然说道。
活字印刷,他曾经提过,工匠们也花费巨大代价制作了一批泥活字、一批铅锡合金活字——后者用了几年时间,花了十多万缗钱,简直离谱,连他都觉得贵,就别提民间了。
往好里说,活字印刷与雕版印刷“各有优劣”,实际上么,目前很少用活字印刷,这钱多半浪费了,算是买个教训吧。
“请陛下赐告。”少府中尚署丞陈兴云说道。
“可否制作一种蜡纸,用铁笔书写文字于上,再用浸透了油墨的推子推着印刷。”邵树德问道。
其实,这也是一种雕版印刷。只不过写字比雕刻快,油推子推着印刷效率也更高。
邵树德上小学时,他有个老师就是用钢笔在蜡纸上写字出卷子,然后自己一个人推着印刷,印完后发给学生们考试。
甚至直到初中一年级时,仍是如此,直到学校买了激光印刷的机器。
“陛下稍待。”陈兴云是进士,能了解现有的印刷工艺就不错了,技术创新是很难的,这事还得找工匠,于是他喊来了奚超、奚廷珪父子。
他们是易州人,制墨匠人,在当地小有名气,被举荐到了朝廷,为少府录用,负责一部分印刷、制墨事务,算是工头了。
“陛下。”父子二人一齐行礼。
邵树德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奚超想了想后,道:“或可一试。”
邵树德大喜,旋又问道:“有没有办法制作一种油墨?”
“陛下,何为油墨?”奚超奇道:“少府进献上去的墨,本就有松油。”
邵树德想了想后,换了一种说法:“但这种墨,大部分还是水,对不对?墨和油,都溶在水里。”
写了这么多年字,他对墨也有一定研究。
少府进献的墨,固然有松油、桐油、麻油等,但主要是作为连接剂存在的。油烟溶于水中,就根本来说,其实是“水基墨”——中国古代的绘画,一般被称为水墨画,可见一斑。
他现在想要的是一种“油基墨”,即书写的有色体部分(墨),溶于油中,而不是溶于水。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要这种,因为小时候老师印刷试卷就是用油墨,水墨多半不行。
而且油墨印刷起来,色彩均匀,对比强烈,还有光泽,比水墨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最关键的是,不怕水,与金属活字结合好,印刷效率高。
当然,靠这个是不可能让活字印刷打败雕版印刷的,先不说字形、排版、检索、定稿问题,光成本就很惊人了——清代有商人做金属活字,花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血本无归,这成本是中小商人能承担的?
但油墨的用处依然很大,能提高印刷效率,降低成本——无论是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印出来的书字迹更清晰,色彩更均匀,尤其是带图案的那种。
图案,又是活字印刷难以逾越的难关。
油墨出来后,他打算大规模推广蜡纸印刷,比雕版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尤其是在刊印数学书籍时,简直是降维打击。
甚至于,美术书籍都可以大规模印刷——毫无疑问,这可能会引发一个新的绘画流派。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印刷术成本是低了,可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因为理论上只要有蜡纸、铁笔、油墨就行,但印刷的精美程度是不太够的。
但成本低就是正义!
今后,朝廷刊印的书籍,可以继续制作精美的雕版印刷物。但民间自己玩、普及知识用的,完全可以蜡纸印刷,虽然他也不知道蜡纸、油墨能不能搞出来。
“陛下所言,可以试试。”奚超说道。
其实他不太理解,这种墨有人喜欢吗?
“君尽可试制,若成,朕不吝封爵。”邵树德鼓励道。
陈兴云等人大惊。
搞这个可以封爵?随即联想到捕鲸的人能当勋官,顿时有些嫉妒。
如今这年月,武将封爵倒是不难,有战功就行。但文官封爵难如登天,一般是朝堂大佬,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才有可能,食邑往往还差武官一大截。
这就罢了,怎么这些低贱的工匠一个个也这么容易得富贵啊!
“陛下此言……当……当真?”奚超结结巴巴地问道。
陈兴云瞪了他一眼,似是在责怪他有失体统。
邵树德哈哈大笑,上前拉着奚超的手,道:“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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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少府后,邵树德又回到了宫内,翻看六郎从云南给他送来的一本书:《云南地理志》
书名口气不小,但其实内容还不够全,只囊括了几条主要路线,比如从昆州到安南的驿道、南诏两京驿道、戎州石门道、嶲州道等等。
这样的水平,可无法录入《同光全书》地理类啊。说不得,还得发回去,让六郎找人进一步完善。
邵树德随手翻到最后一部分:剑川都督府通吐蕃的驿道。
想了想后,喊来了韩贽。
此人是韩全诲的一位侄子,在长安三大内多年,行事恭谨、颇有眼色。
西征之时,韩全诲功劳、苦劳都不小,加上他年纪大了,便提拔了他的侄子,作为太监世家韩氏在西京的新一代领头人。
不过,这也是韩氏的最后一代了。
“陛下。”韩贽弯腰行礼,浑身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都好像经过严格训练、测算后,表现出来的那样,凸出一个专业。
“召吐蕃王子延孙觐见。”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韩贽应道,但动作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
“述律婕妤有些想念蔡邦氏,喊她入宫说说话。”邵树德迟疑了一下,又道。
“遵旨。”韩贽轻手轻脚离去。
延孙就住在鸿胪寺提供的宾馆内,听到召唤后,心中噗噗直跳,强壮镇定的他,立刻拉着妻子的手,迫不及待出门。
蔡邦氏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冷看了他一眼。
延孙也不以为意,笑着离去。
二人乘坐马车,很快进了宫城。
婕妤月理朵在蓬莱殿门口,将蔡邦氏笑着迎了进去。
延孙想跟进去,却被韩贽拦住了。
他也不恼,耐心在外面等着。
许久之后,没等到圣人召见,却见一太医匆匆进了蓬莱殿。
延孙若有所悟:妻子怀孕了。
心下酸涩的同时,脸上冒出股不正常的潮红,同时也有些振奋:管他谁的种,能让我当赞普就行。
人生匆匆数十年,在意那许多作甚!再者,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不一会儿,太医又出了殿门。经过延孙身旁时,拱了拱手,笑道:“恭喜王子了,王妃已有身孕。”
延孙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还好,有小半缗钱,还是鸿胪寺发的,于是悄悄递到太医手里,满脸欣悦,笑道:“我有后矣!同喜,同喜!”
太医得了钱,眉开眼笑,好一番说笑后,方才离去。
蓬莱殿内,邵树德看着蔡邦氏,迟疑道:“这是……”
“当然是你的!”蔡邦氏气得瞪了他一眼,又道:“我不会赖上你的。孩子我带回吐蕃,自己养。”
“脾气还不小!”邵树德笑道:“延孙回吐蕃,岂能不留妻子在京城为质?想什么呢?”
“啊?”蔡邦氏有些惊讶。
“不过,将来还是会送你们娘俩回去的。”邵树德突然叹了口气,道。
蔡邦氏是延孙的正妃,她生下的孩子,自然就是延孙的孩子了。
蔡邦氏松了口气,道:“长安好是好,但总没有吐蕃让我感觉自在。”
邵树德看着她,神情复杂。
蔡邦氏突然想到了什么,凑到邵树德耳边,道:“我会好好教孩儿的,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
邵树德抓住蔡邦氏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这个野性十足的女人留在身边了。反正抢了那么多女人,多抢一个又如何?
蔡邦氏轻轻松开邵树德的手,问道:“送我回哪里?”
“不是你,也不是现在。”邵树德说道:“朕会先把延孙送回去,并派一批官员、兵将随行,看看他能不能站稳脚跟。”
蔡邦氏的关注点根本不是在这上面,在听到暂时只送延孙回去后,脱口而出道:“你还是想睡我。”
邵树德脸上有点挂不住,只能转移话题道:“铁哥想去亚隆河谷,朕偏不让他如意。那个地方,让延孙去。”
亚隆河谷就是山南、林芝一代,海拔不算很高,算是西藏比较不错的地方了。
自唐以来,便有驿道、商道通往彼处。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吐蕃设立神川都督府,向当地的白蛮、黑蛮征收赋税,摊派差役、兵役。
后来,吐蕃人以此为跳板,势力深入洱海一带。
其大致路线是:拉萨—林芝—察隅—德钦—丽江—大理。在拉萨以西,还直通印度加尔各答,把产自四川的货物销售过去,是一条十分著名的茶马贸易路线,也是吐蕃入侵南诏的主要军道。
如今神川都督府(剑川镇)在大夏手中,过了聿贲城(德钦)就是吐蕃地界了。
六郎送过来的《云南地理志》中也提到过这条路线。
他派了轮调至云南道的胜捷军左厢五百兵守御此城,甚至还亲自跑过一趟,自言呼吸困难,浑身不舒服,于此仰攻吐蕃不易,非得长期训练,适应环境才行。
基于此,邵树德便尝试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
“亚隆河谷可是个好地方,每至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铺满山坡……”蔡邦氏一听,高兴地眼睛都眯了起来,又道:“我家在那边也有些熟人,去了应该可以立住脚。”
“先别想那么多,把孩子生下来再说。”邵树德摸了摸蔡邦氏的小腹,自然什么都发现不了,说道:“延孙也不会那么早就走。朕会派人与吐蕃那边联络接洽一下,先看看他们的态度。”
第六十二章 西域商社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一大早,司农寺便准备好了马车,将大批冬菜、干果、肉脯、干酪送到了乐游塬。
作为全国最大的地主,司农寺旗下的土地资源非常丰富。
大夏四京,每个都城都有大片山林、草场、湿地作为禁苑,其中以洛阳神都苑的面积最大——隋时超过四百平方公里,唐时不足三百,夏朝与唐面积相仿。
不当直的侍卫们在神都苑内练兵,圣人也经常过来,带着他们一起打猎。
司农寺则在神都苑圈地养鱼、放羊、种蔬果、培育新蔬菜品种。
禁苑的产出,供应皇室消耗、不定期赐宴、官员日常福利之外还大有盈余,有时候就会赏赐给军士或其他什么人,或交到鸿胪寺存放起来。
前几天,邵树德一直在长安禁苑驰马打猎。
很久没料理了,里面的动物多得要死。与侍卫们吃喝一番,一人分了几斤肉后,剩下的数百头猎物,冻得硬邦邦的,全部被送到乐游塬。
司农寺也把积存没用掉的食品送了过来。
至于粮食,则由户部开仓解决。
在乐游塬临时停留的人数很多,已经超过了一万,且还在陆续增加之中。京兆府甚至派了州兵过来维持秩序,以防出什么乱子。
这些都是前往西域的移民,主要是北庭方向,充实庭州户口的,绝大部分都是镇兵、府兵的家人,因此不能用对待普通移民的粗暴方式。
走一个月,休息个五六天。遇到大城,休息旬日。走不动的,用马车载着。实在身体不行的,先留下来养一养,后面再上路。
统战武夫,邵树德一直很重视。
中午的时候,他骑着马儿过来了。百姓见之,山呼万岁。
“听这声音,休养旬日还是有效果的嘛。”邵树德笑道。
野地里搭起了大锅、支起了瓦罐、埋起了饭甑,百姓们排队领粮食、果蔬、肉奶,自己动手。
营地四周,还有人在挤奶,部分提供给百姓饮用,部分制作成各种奶制品,让他们带着上路。
邵树德来到了烤架前。
“杨亮和朕说,疏勒抢运回来的粮食不如去年多了,不过亦可让搬过去的镇兵家属度过开荒第一年。”他亲自动手在大铁盘上煎鱼,口中说道:“同光二年(917),他还要出击一次,朕准了。波斯那边的使者,现在还没到高昌吧?”
“如果天气晴好的话,也得正月里才能到高昌。”理蕃使杨爚答道。
“慢慢走,不着急。波斯自己也焦头烂额的。”邵树德笑道:“北线连续两年被掳掠,太宗多年成果,让不肖子孙吐出去了一半。又因为这两年的战事,内部矛盾没能压下去,一堆破事。正好掠其钱粮养我西域。”
掠其钱粮,壮大自身,是邵树德最根本的目的,战争始终只是手段罢了。
一万户镇兵家属已经在今年分三批到位,再加上一些零散的百姓,根据最新增补更新的数字,疏勒镇下辖一镇城、二守捉,总计20300余户、85200余口,已经快接近回鹘时代的户口了。
昨夜邵树德睡不着,起身看舆图,已决定今年再发两千兵至疏勒,将镇兵员额提高到一万二千步骑。
增兵的主要原因是葱岭、南原二城占去了不少兵力,需适当补充一下。
多加两千户人其实没什么,疏勒还养得起,但路上提供递顿开支的州县却有些吃不消了,主要薄弱点在伊州、瓜州,凉州、西州问题不大,焉耆、龟兹、姑墨也能勉强支应,问题就在前两者。
“开春黄河化冻之后,令直隶、河南、河东三道,转运粮草、器械至会州。”一口气煎完三条鱼后,邵树德将其分给随行官员们,然后说道:“不过,这也只是稍微减轻了河陇百姓的负担,不够解渴。”
众人竖起耳朵听着。
“朕意已决,过完正月,发直隶夫子五万、河南夫子三万、河东夫子两万,共计十万丁壮,前往河西转运粮草。河陇夫子,可放归十万人,令其归家务农。”
“陛下圣明。”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决定确实圣明,不是讽刺,但一般人真做不到,或者不愿做。
古来征兵,为何不愿在京城附近征募?一个确实战斗力低下,另外一个则是天子脚下,关系复杂,各家沾亲带故的,实在不好整。
西域打仗、移民,就近征发河陇夫子是应该的。但三年了,缺少了男丁的家庭日子有多难熬?即便三年间各县乡轮番征发,也已经极大影响农业生产了。
当地历年积存下来的粮草、器械或许还够,但人力的过分征发已经产生了相当的负面影响,需要适当减减负了。
而邵树德的这道命令确实是大手笔。
五万直隶夫子,呵呵,哪个大臣敢这么建议的话,不得被人骂死?
但邵圣下达的命令,大伙还有什么好说的?明面上的阻止是不敢的,私下里腹诽——那也就是私下里,甚至大庭广众场合都不太好发牢骚。
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只有他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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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邵树德探望乐游塬移民的时候,长安城东的霸上,一个特殊的集市也开张了。
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附近,衣着考究的贵人们丝毫不顾及形象,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一会你推搡我了,一会我踩了你的脚了,破口大骂者有之,捋起衣袖干架的也大有人在。
大夏开国才十六年,很多贵族家庭才传到第二代,甚至第一代的也很多。
家庭风气就这个鸟样,直来直去,一言不合就开骂,私下里约架打斗的也不少。
玩阴谋诡计,你丢不丢人啊?像个娘们似的!有本事咱们打一架,谁赢了谁有理。
骚动了好一会,终于安静下来了。
康氏商行的第二代家主康勤满头大汗,看着坐在棚下的一位老者,神色间有些焦急。
“小场面啊,你慌个甚!”内务府少监张筠笑骂了句,使劲在波斯胡姬的胯间掏摸了两把,然后一把推开,道:“照章办事,乱不了。”
康勤点了点头,到前台去了。
这是一场发卖奴隶的拍卖会。
朝廷爱惜羽毛,不会亲自出面,故借商家之手,卖给各大都市的有钱人,顺便也让这些一直帮着朝廷转运物资的商人们赚点过手钱。
张筠则挪了个位置,到后边喝茶去了。
他现在想通了,生活愈发自在。
张家世代经商,打小生活就不差。因为社会风气原因,长大后到时溥手下为将,时溥败亡后接着投朱全忠,半辈子杀来杀去,为的是什么?
当时没想通。后来交出坚锐军的兵权,去关西当刺史,几年下来,一下子通透了。
这人一想通啊,斗志就散了。
张筠现在天天玩女人,富贵却愈发稳固,这难道不比以前朝夕不保的日子强?
此人历史上投朱全忠后,颇受信任,一度当了长直军使。后任永平军节度使,到任时,原节度使康怀英搜刮了很多老百姓的钱财,然后病死了,张筠也不客气,直接没收了他的家产。
梁亡,他任京兆尹,有人盗唐帝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其成功后,杀之,收其宝贝。
从郭崇韬伐蜀,立战功。庄宗令宦官向延嗣杀王衍,得其宝资。明宗即位后,捕杀宦者,向延嗣的宝资落到了他和弟弟张钱的手里,由是家资巨万。
但张筠的官声很好,每至一地,从不搜刮百姓,相反还乐善好施。他的钱,都是靠黑吃黑弄来的……
晚年移居洛阳,家资豪富,天天和妓女厮混,快活无边,人称“地仙”。
这般糜烂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余年,在后晋天福二年(937)逝于长安。
时溥时代的将领,活到了石敬瑭年间,可谓高寿了,年纪不下七十,可能近八十。
他这一生,身边没断过女人,美酒没少喝,家中宾客盈门,坐看时溥、朱全忠、朱友贞、李存勖、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等人的起起落落,富贵从不离身,死后被追赠太子太师。
这是真·地仙。
这个时空,张筠在内务府当差,主要职责是训练皇庄的少年兵,有时候也会办些其他差事。今天他来霸上,除幕后监督男女奴隶发卖之事外,还给康勤送了五十股西域商社的股票。
这是圣人白送给康氏的,以表彰他们日夜转运物资的丰功伟绩。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西域商社今年就要成立了。
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圣人太急!
西域商社主营什么业务还没敲定呢,圣人就急吼吼地催促成立了,并定下了初期的任务:商屯。
古来有民屯、兵屯,但商屯却极少听到,大夏算是开风气之先河了。
西域商社这会已在紧锣密鼓地招募人手,购买器具,准备到西域考察、选址,然后种粮食卖给朝廷。
如果朝廷能信守承诺,拿真金白银购粮,商屯自然能大获成功。但如果朝廷赖账呢?那可要面临亏损了。
不过大伙也没办法,圣人催得急啊,就当陪他老人家玩玩吧。如今这个天下,谁能忤逆他的意志呢?
实在不行的话,农闲之余想想办法,带上武器、快马,冲到波斯境内,抓点奴隶补贴亏损。
想到此处,张筠够着头看了看前台热闹的拍卖场景,又看了看后台一大群准备上台让人挑选的女奴,暗暗点头。
这些女人,中原甚少见到,销路还是很好的。
至于男奴么,砖窑场不要人吗?卖便宜点就是了。
这份买卖大有赚头,就是名声不是很好。但谁在乎呢?
“你——过来!”张筠指了指一人。
“张少监。”这是康家的一个年轻子侄,立刻上前行礼。
“这么多女奴,没送几个漂亮的入宫?”张筠问道。
“圣人说,他独爱斯拉夫女奴,班师前就挑了几个。”此人说道:“其中有一擅乐舞者,圣人赐名‘叶卡捷琳娜’。”
“这是突厥名字?”张筠不太懂外语,好奇地问道。
“不知。”
“行,你退下吧。”张筠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
过完正月,他也要动身了,去西域觅地建皇庄,训练一批少年兵。
渤海商社做买卖,就喜欢从内务府的皇庄内雇佣人手,精通武艺、忠勇可嘉,用着十分顺手。
西域商社将来肯定也要大量雇佣皇庄少年兵。
有些事,得提前办起来了,免得将来无人可用。
劳碌命啊!张筠招了招手,让两个波斯女奴过来,上下其手,掏摸了起来。
等去了西域,得好好会会波斯群雌。
第六十三章 通货
作为《同光全书》的挂名总编,邵树德的相当部分精力被放在著书上。
在去乐游塬安抚完西迁百姓之后,他很快回到了宫中,开始写书。
他的书当然不是从头写起。事实上在对儿子们的长期教育过程中,他已经准备了很多讲义,如今需要做的是把它们串起来,系统性讲述。
他第一本整理的书叫《通货》。
内容不是很深,因为他懂的也很有限,但在古典时代约莫着够用了。后人还有机会在这个基础上推陈出新,发展出新的理论。
契丹王后月理朵、高昌王后偰氏在一旁帮着整理讲义。
渤海王后高柔在磨墨。
长和太后蒙氏还活着……
她在八月间生下一子,生完后痛哭流涕,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
邵树德本想说四十出头生子没那么恐怖,但想想算了。他造的孽,舒服了就弄女人身体里,从来不管后果如何。于是好生安慰了一番,表示以后不让她生了,蒙氏又喜极而泣。
这会她在准备纸张,脸上的表情轻松写意。见邵树德写完一页,便将其收走、晾干,全书完成后会亲手缝制成册。
廉氏在准备点心。
目睹了蒙氏的经历后,她早就不做任何幻想了。
建极十五年(915)十月,她已经在高昌王宫里诞下一女,但她知道这不是终点。
因为圣人哪怕与别的女人亲热,最后也总会弄她身体里,不出意外果然已经怀孕。
让一国太后怀孕,这事就这么能让你感到得意吗?
轻轻叹了口气后,又细心地搭配起可口的美食,待圣人写累了后,便送过去。
阿迭氏则在煮茶,两个女儿在一旁帮忙。
今年六月间刚产下一女。
在这么多女人中,她是最没文化的,只懂回鹘语,不通汉文。而且在萨图克死后,圣人好似对她也不是很感兴趣了。
或许,这也不是坏事吧。
邵树德则不管“战利品”们在想什么,而是趁着感觉上来、文思泉涌的机会,笔走龙蛇,挥洒不停——因为很多词语难以解释,用在古文语境中也颇为违和,因此他直接拿白话写。
“我将金、银、铜称为贵金属。但贵金属本身不是通货或货币,铸造成规定型制的硬币后,他才具备货币属性。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完美的货币——实际上很难讲……”
“假定对外贸易时贵金属外流,那么就会使市面上的货币数量减少,引起物价下跌。直到进口减少,出口增加,货币回流为止。”
“造成货币减少的方式并不仅仅只有进出口。熔铸佛像、陪葬金银、藏之于库等等,都可能会产生这种波动,进而产生物价的大幅度变动。”
“以粮食为例,同样的太平年景,同样的风调雨顺,同样的地方,在短短数年之间,一斗粟米的价格可能从三钱跳到三十钱,再落回十钱。事实上在这段时间内,粮食生产的成本没有什么变化,消费也没有什么变化,但价格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何也?货币供给量脱不开关系,简单来说,出现在市面上的铜钱数量忽多忽少。”
……
“下面我再谈谈货币供给在汇兑方面产生的影响。”
“近年来日本产银量逐年增加。据明州前往日本贸易的商徒所说,日本国内很多商品都在涨价,虽然幅度不是很大,但每年都在涨,十分坚决。原因如上节所述,货币供应量大增。”
“我假设一种理想而又极端的情况。日本以银币为唯一货币,他们的商品生产能力、消费能力一直没有变化。在银矿不断开采,一车又一车银锭被铸成硬币并投入市场之后,他们生产的各类商品价格普遍出现了快速上涨,但商品的使用属性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百斤粮食,它就只能产生一百斤粮食的作用,变的只有价格。”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银币实际上贬值了。”
“假设在此期间,同样使用银币的我国白银产量没有增加,市面上银币的流通量恒定,那么日本银币相对于大夏银币,也大幅度贬值了,因为他们‘超发货币’,我称之为‘通货膨胀’。”
“假设日本商人在大夏进行贸易时,必须将手头的日本银币兑换成大夏银币。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因为货币贬值的关系,日本人必须拿出更多的日本银币来兑换大夏银币,这将让他们在汇兑上处于不利地位。其中涉及到一个概念,汇率,可查阅附录。”
“前文说过,银锭不是货币,银币才是。但很遗憾,很多人将金块、银锭等同于金币、银币,这就给了日本商人以极大的便利。他们拿着日本银币,只要重量足够,往往能拥有同等重量的大夏银币的使用价值。这种认知,令大夏、日本之间的汇率,常年固定在1:1,其实对我国商业是不利的。”
“我在此提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将银币存于国库之中,而不拿出来使用,那么它是银锭还是货币?答案在下一节。”
……
“是的。如果银币堆在国库的架子上落满灰尘,而不是投入市场,那它就相当于银锭。再强调一遍,银锭不是货币,银币才是。锁在国库里的银币,只能被视为‘资本’,只有当它投入市场时,才能被视为‘通货’。”
“基于这种认知,户部可以通过增加或减少投放市场的银币的数量,来人为调节商品的价格以及货币的汇率。但我要强调一点,如果你没有准确的判断市面上货币数量的办法,最好不要这么做,只会造成灾难。”
……
“再假设一种情况。假设淮南道寿州从关北道灵州采购了大批毛布,导致本地货币大量流出,各种商品价格暴跌。而灵州因为出售了大量毛布,货币大量流入,导致商品价格暴涨。然后他们又从寿州采购大量茶叶,货币再次流出,灵州商品价格全线暴跌,寿州因为涌入了大量货币,商品价格在跌至谷底后又报复性上涨……”
“这种短时间内暴涨暴跌的情况,对民生都是有害的。那么如何避免呢?”
“我提出一个设想。设立一个存托机构,会影响到一地货币流通量的大宗商业交易,买卖双方在此开一间金库,支付或入帐时,货币在不同的金库间流转,而不必实际出现在市场上,以免出现剧烈的干扰。”
“这家存托机构的名字可以叫‘银行’。其实在各地坊市,这种‘清算银行’的机制已经出现很多年了。它运行良好,拥有相当的‘资本’,令人信赖,丝毫不怀疑它的兑现能力。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可以进一步简化。银行开具的‘存托凭证’(银元票),可以直接拿来交易,银行甚至都不需要挪动金库内的货币,它只要见票即兑就能保证信誉。”
……
邵树德越写越嗨,文思如泉涌。
他尽量用十分浅显、最接近本质的语言来解释各类经济现象。
其中出现的各类名词,不得不专门做了一个附录来解释或定义,其实工作量不小的。
写累了之后,招招手,随便喊来一个王后或太后。
她们自动解开上衣,坐入邵树德怀中。
一番肆意揉捏之后,精神复振,继续写书,可谓劳逸结合,效率极高。
“知道这个吗?”眼见着天色渐晚,邵树德累了,便搁下笔,拿出两枚银币。
一个是第纳尔金币,一个是迪尔汗银币,都是从波斯缴获的——包括他们支付赎城费的那一次。
“波斯……通货。”偰氏一直在旁边看邵树德的书稿,看得入神了,连自己裙子不见了都没发觉。
若在往常,她必然要反抗一番的。
现在么,或许发觉了,但面对这种内容耳目一新、令人振聋发聩的新书,她觉得这次可以不反抗。
圣人的才学,确实比毗伽强了许多。况且,我也没办法反抗。反抗得越激烈,最后的姿势总是越屈辱。
“波斯通货。”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波斯西南方,有个小国叫‘萨法尔’。其国中有一地,曰‘潘杰希尔山谷’,盛产白银,开采了数十年,产量从未下降。”
“潘杰希尔”在波斯语中是“五狮”的意思,为兴都库什山脉环绕。山谷内地势平坦,有河流、湖泊,土壤肥沃,后世生活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塔吉克人,属于阿富汗。
从白衣大食时代起,这里就盛产两样东西:白银和宝石。在21世纪时,塔吉克人仍然在用山谷内出产的白银和祖母绿,向外界换取资源——开采了一千年的白银矿,简直了……
“妾在高昌时,也见到了许多波斯银币,不想却是采自这个山谷。”偰氏有些惊讶。
她不动神色地提起了已落到脚踝间的裙子。
“与波斯的战争,打不了太久了。”邵树德说道:“朕料他们早晚要来求和。”
“为何?”偰氏眨着眼睛,问道。
“岂不闻‘攘外必先安内’?”邵树德说道:“波斯人的求和,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先腾出手来,解决内部问题,然后再做计较。不然的话,内外交困,太难了。”
“原来如此。”偰氏点了点头。
“以往在高昌时,毗伽没让你参与国政?”邵树德问道。
“没有,他只让我看佛经。但我喜欢看杂书,非常喜欢。”偰氏微微有些不自然。
一是听到了丈夫的名字,二是因为裙子又落到了脚踝,而且后面的动作难以形容——
就像冬天的潘杰希尔山谷,被强劲的寒风反复扫荡,稀疏的草木尽皆摧折。唯有地下热泉汩汩流淌着,展现着别样的春意。
“你觉得朕会答应波斯人的要求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应该是会答应的。”偰氏说到。
“为何这么笃定?”
“如果陛下不愿意,波斯的使者就来不了洛阳了。”
“果然聪明。”邵树德笑道:“朕劫掠波斯,一是想削弱波斯的实力。他们的实力弱了,就没那么多野心,不会太想着扩张了。第二么,自然是想用波斯的钱粮养西域。大夏不是养不起西域,慢慢移民开发,最终也会起来,但那样太慢、太慢了。尤其是在积累的早期,如果得一笔横财,能抢回十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
移民开发就是滚雪球。
以辽东为例,现在一年移民个几万人,它都能够承受,因为当地已经有了较为可观的产出,接待能力强了。
但在早期,一年也就勉强支应几百人、千余人。
指数增长的概念,邵树德十分清楚。如果能够提高早期的基数,那么时间拉得越长,指数增长就越惊人,能够节省大量时间。
“但波斯也不能太弱。”邵树德又道:“朕不想灭亡波斯,短期内也没那个实力。即便侥幸灭亡了,也没法统治,太远了。所以,最理想的状况便是,我们与一个国土广大、人口众多,但内部矛盾重重,外部危机四伏的波斯打交道,能够获得最大利益。”
“陛下最终是想与波斯做买卖么?”偰氏问道。
“好聪明的妇人。”邵树德赞道:“你为何这么想?”
“潘杰希尔的银矿,陛下如果占了,怕是天天陷入战争,没法安心采用。”偰氏说道:“况且,西域也没足够的人去采矿。与其那般,不如让波斯人采了送过来,这样还省了战争的巨大开销。”
“如何让波斯人送过来呢?”
“自然是做买卖了。”偰氏指着一页书稿,说道:“陛下也说了。如果一个地方银子非常多,他们的东西就会变得很贵很贵。商人们就会想办法去外国采买便宜的东西,带回国内销售,赚取暴利。这么多来几回,当地的手艺人就没生意了,纷纷破产。到最后,更加依赖国外商品的供应,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大夏,无法逆转。”
说完这段话,偰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2022年夏天,阿富汗灾害管理部门表示:因为恶劣天气,潘杰希尔山谷引发了创纪录的洪灾。树木被爆发的洪水冲垮,倒伏紧贴在地面上,谷中浊水四溢,并出现了洪水爆发时常见的山体异常现象:山头变形、鼓包。
“这本书没白看吧?”邵树德得意地笑道:“朕置西域商社,便是为这方面做准备。很多人都觉得西域没落了,没什么搞头,但朕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哈哈。”
偰氏看向邵树德,眼神莫名。反复在探究这么一个智珠在握、英明神武的人,为何又这般下流?如果你正经点,名声、成就绝不止如此。
甚至于,不要过分刺激、折辱自己,用点水磨工夫,自己还会那么抗拒吗?毕竟毗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与圣人不在一个层次……
“以后朕写的书,你随便看。”邵树德说道。
“下一本写什么?”偰氏强忍着异样,问道。
“《人口陷阱》。”邵树德说道:“不过,你看完了这半本《通货》,总要付出点费用吧?”
偰氏不解。
“看一本书,给朕生一个孩子。”邵树德说道。
偰氏白了他一眼,但其实并未怎么反对。
“肚子大了后,去给毗伽看看。”邵树德又道。
偰氏猛烈挣扎了起来。
外间飘起了鹅毛大雪。
对邵树德的变态早就见怪不怪的月理朵将书稿整理起来,交到蒙氏手中。
蒙氏刚才也读了一遍。
这书尚未写完,但目前的内容已经足以让人惊骇了。
最厉害的是,书中的内容十分浅显,让外行人也可以看得懂,并有所得——有些东西,常年接触财计的官吏可能也模模糊糊了解一点,但从未有人如此系统地讲述过。
圣人做到了,完稿、刊印、分发之后,或许将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
第六十四章 打醒
上一本书《通货》,邵树德讲的都是十分概念性的东西——他也只打算写概念性的东西。
他始终无法理解,很多商人在实际经营中,明明已经对这些概念有模糊的认识了,甚至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为什么不出一本书呢?
其实不光商业,其他很多方面都如此。
既然没人做这件事,他就来做。
商人可能懂货币,但官员不一定懂。对当官的来说,无需高深的理论,概念性的东西了解下就行了,免得贻笑大方,做出拍脑袋的决策。
而在这本书完成之后,《人口陷阱》开写之前,邵树德一度想再写本关于货币、商业、信用方面的入门书籍,但基于上个理由,他放弃了。
如今这个天下,不具备全面使用金属货币的能力,存量不够。
腊月下旬,在《通货》这本书彻底完稿,《商业》、《地租》、《赋税》、《人口》四本书都只开了个头的时候,户部尚书杜晓带着几位佐贰官员先期抵达——他是在今年初接替兄长杜光乂出任户部尚书的,兄长的心疹愈发严重,不得不回家休养。
当天晚上,他收到了一份《通货》手抄版,于是彻夜通读。
腊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在蓬莱殿内召见户部诸位官员。
“书看完了吧?”邵树德直截了当地问道。
“看完了。”杜晓回道。
其实不光他看完了,几位侍郎、郎中、员外郎们也各自手抄了一份,回去阅读。
“怎么样?”
“陛下不会是想废除绢帛,推广银钱吧?”
邵树德一听就笑了,问道:“朕看起来这么傻吗?”
杜晓无语。
他知道圣人一直对银元情有独钟,并衍生出了银元票这种东西。
当然,杜光乂是支持圣人的某些政策的——
三十年前,为了缓解钱荒,圣人大力推行集中交易、记账货币的模式,使得民间对金属货币的需求大大降低。
三十年后,商人们已经渐渐熟悉并认可了这种模式,因为真的非常便利于商业交易。
三十年的时间,这种习惯、认知一直在不断强化着,以至于现在银元票的信用大大增加,可以直接拿来交易。
但——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圣人的举措,大大缓解了钱荒,于天下百姓有恩惠,于商徒们有大恩。但你要说直接用银元做货币,这不靠谱,杜晓不同意。
还好,圣人也十分清醒。
“朕知道,银元票还不是货币,只是一种信用凭证,与前唐各镇进奏院开具的飞票并无本质区别。”邵树德说道:“在未来数十年甚至百余年,银元票始终只会在很小的范围内流通,天下绝大多数人根本见不到其真容,甚至听都不会听说。”
“那——陛下为何写这本书?”杜晓好奇道。
书的内容很白,甚至用语习惯都很别扭,读起来很吃力。而且似乎创造了太多的新词,让人无所适从。
“朕老了……”邵树德只说了一句。
杜晓恻然,想说些什么话,又觉得都不合适。
“所以想留下一点东西。即便现在不合适,但将来条件成熟了,或许就有人记得这本书。”邵树德继续说道。
其实正如他所说,现在努努力,打好基础,也许在一百年后,金属货币可以逐渐把非常不好用的布匹、粮食挤出市场,让它们慢慢成为历史。
这就是邵树德写《通货》的原因。普及金属货币领域的各种概念、原理,给官员们扫盲。
不要高估官员们的知识面。
对于读经史上来的官员,经济方面几乎一窍不通,很容易搞出各种骚操作,并不是他们特意使坏、故意乱来,他们是真的不懂。
“不说那些丧气话。”邵树德笑了笑,又道:“朕在书里写了一种捞钱的办法。也许一百年后,某位宰相读完全书后,能掌握其精髓,为朝廷增加收入。”
“法币与铸币税么?”杜晓问道。
“正是此物。”邵树德说道:“可别小看它。如果好好操作一番,朝廷收入会大增,能解决好多麻烦。钱多了,很多麻烦就会消失。”
邵树德一直觉得明朝浪费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日本白银的大量流入——马尼拉帆船贸易提供的白银其实不多,毕竟每两年才1-2艘船——使得明朝有条件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能够推行金属货币的朝代,但他们浪费了……
明朝只有白银,没有货币。
首先,国家层面没有铸造各种面值的硬币——邵树德在《通货》这本书中将其称为“法币”。
这是一切乱象的根源。
因为没有法币,民间就自己乱来,随意切割银子,什么银豆、银角子之类,四处泛滥。
对比同时期的西方,即便一个小小的城邦国家,也会铸造自己的法币。货币兑换所随处可见,外国商船驶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兑换当地的银币。而货币兑换所则抽样检查,用化学的方法化验银币的含银量,然后给出一个汇率。
明朝那会,阿姆斯特丹已经有了十几种主要银币的汇率,定期公布。
比如,法国人因为战争,财政吃紧,于是铸造了一大批含银量较少的劣质法币“利佛尔”,消息传出去后,阿姆斯特丹市场上的利佛尔汇率立刻暴跌。
在金融、财政领域,中期的明朝与西方国家,已经远远不在一个层面。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不专业的人,干不专业的事,就会出现这种结果。
所以,给官员扫盲,让他们建立初级的金融知识,是十分必要的。
“陛下,有没有办法现在就弄到大量白银?”杜晓突然问道。
“没有办法。”邵树德笑着指了指他,道:“国中有银矿百余,稳定产银者不过三四十,大量产银者不过寥寥几处罢了。而周边呢?小的白银来源不谈,就说大的,目前仅有日本一处。而且他们发现银矿才几年,水平也很差,朕都替他们着急,有银子挖不出来,提炼出来的白银质量又差,唉!”
“洛阳流言,吐火罗人那边有大银矿,不知……”
“不是流言,是真的,那地方叫潘杰希尔山谷。”邵树德说道:“可能不比日本银山小多少,当然,这只是猜测,朕也没去过,不甚清楚。”
“那能不能……”
“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当初西征的时候,你们一个劲地劝。怎么?现在着急了?”
杜晓有些尴尬。
“其实没用。”邵树德突然叹了口气,道:“白银是需要积累的。即便潘杰希尔山谷、日本银山都归朕,又有什么用?没个上百年的持续白银流入积累,又怎么够用?朕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其实,邵树德对大夏经济官员的要求很低。
如果哪一天,流入大夏的贵金属足够了,可以进入白银时代时,朝廷开始铸造法币(银币)。
别他妈的再用金银块了。
金银块不是货币,法币才是,这个概念一定要捋清楚。
他相信,只要搞清楚了这种概念,官员们是有铸造法币的冲动的,因为可以收铸币税。
法币推行之后,为了收铸币税,朝廷又会严禁民间私铸货币,并打击使用金银块交易的现象,这都是在西方历史上发生过的事。
而积累了大量法币的商人,也不会选择将其熔掉,因为这样会产生亏损——假设官方规定一元法币可兑换一两银子,但实际上,一元法币的重量往往达不到一两的程度,且其中还含有10-20%的贱金属,这就是铸币税的来源。
明朝连铸币税都不会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通货》这本书,既普及了概念,又给后人指出了朝廷的一个重要财源(铸币税)。
邵树德相信,应该没人会傻到不推行法币了……吧?
“你们现在还反对朕在西域折腾吗?”叹气一番后,心绪刚刚有点低落的邵树德,猛然想起了渤海王后高氏主动伸出的白花花的屁股、小辣椒蔡邦氏对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精神一振,我还没老,我还玩得动女人,于是换了一副口吻,道:“西域对大夏十分重要,万万舍弃不得,你现在认识到了吗?”
杜晓默然片刻,起身行礼,道:“陛下,臣见识浅薄,今知错矣。”
邵树德看了他很久,赞道:“杜卿胸怀天下,果为良臣。”
他这话是意有所指的。
其实,对于官员士大夫来说,有没有金属货币很重要吗?其实没那么重要。
自给自足,像压榨农奴一样压榨老百姓,同样可以维持他们高品质的生活。毕竟,人最终消费的是实物啊,货币只是一种交易媒介罢了。
站在士大夫的立场上,任何社会的剧烈变革都不会讨他们的欢喜。
诚然,变革有可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但也可能带来坏处。
作为既得利益者,家大业大的,稳定最重要,天然厌恶各种风险。
在他们看来,社会就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最好,因为其轨迹完全可以预测,他们仍然能保持富贵——18世纪的英国社会,传统贵族落魄的不在少数,为了维持所谓体面的生活,不得不向商人借贷,由此可见一斑。
杜晓能站在朝廷、天下的立场上说话,非常不容易了,所以邵树德称他为“良臣”。
但杜晓只能代表他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
其他官员士大夫,会和他持同一立场吗?未必。
所以,邵树德要把他们从迷梦中打醒。
一个个装什么鸵鸟?三百年治乱循环看不见吗?以为把头埋在沙子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吗?开什么玩笑!
别自己骗自己了。
男耕女织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矛盾总有一天会爆发。
邵树德也不觉得自己能逆转这个趋势,但他认为,在大夏王朝灭亡时,可以给这个天下留下更多的东西,就不枉他来这世界一遭——就像他曾经说的,我为自己的荒淫享乐付费。
王朝是王朝,天下是天下,邵树德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人口》这本书,就是专为那些传统士大夫准备的。
接下来他会优先写这本,争取过年前完稿。区区数万字,却道尽了治乱循环的本质。
不是都关心家族传承吗?
不是都想着子孙后代吗?
看完这本书,你们还坐得住吗?
如果坐不住,是不是要想点办法?
如今大夏刚立国,矛盾大大缓和,你们都可以享受富贵,但后世子孙呢?虽然或许无法彻底解决这个矛盾,但让它往后拖延也是好的啊,还不给我赶紧工作?
谈谈明清的货币
首先,明朝建立时,法币是什么?
答案是宝钞和铜币。
宝钞这种纸币,成为法币地位大概是在金朝、南宋时期。
唐代固然有类似纸币的东西,比如各藩镇商人在长安卖完货后,从进奏院那领个凭证,回本镇后兑换铜币,其实部分承担了纸币的职能,大背景是当时各藩镇禁止铜钱出境。
北宋西南的四川,因为贵金属的匮乏,一度出现了交子,也是一种类似纸币的存在。
但这两种货币,都不是唐代或宋代政府发行的法币,这俩的法币都只有一种:铜币。
金代、南宋开风气之先河,政府发行纸钞。
贞元二年(1154),“户部尚书蔡松年复钞引法,遂制交钞,与钱并用。”——金朝。
金国的纸币叫“交钞”,有10贯、5贯、3贯、2贯、1贯、700文、500文、300文、200文、100文10种面值——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行“700文”这种奇怪的面值,让我想起了某个假币笑话……
那么,金国发行的纸钞有锚定物吗?
一开始是有的。
当时规定,纸钞可以兑换铜钱。兑换时收取一定费用,大概是1贯收15文。
有锚定物,纸币币值才能坚挺,不然就是厕纸,必然崩溃。
南宋高宗绍兴三十年(1161),官府考察了四川交子的情况,决定发行纸币“会子”,面值3贯、2贯、1贯,后来又增发500文、300文、200文三种。
南宋会子的锚定物是什么?一开始宋高宗拨了200万贯铜钱做准备金,后来发行量上来了,陆续追加了几次准备金(金银、铜钱)。
这点钱当然是不够的,事实上他们也没打算有多少准备金就发行多少纸钞,发行纸钞的直接原因就是解决军费。
到南宋末年,市面上已经有6亿多贯会子在流通,造成了恶性通货膨胀。
蒙古人来后,继续用纸钞。
为了维护纸钞面值,他们吸取了金、宋的教训,全面禁止金银铜的流通、交易,征税时也收纸钞,这多多少少有点效果。
但架不住滥发啊,最后还是成了废纸,坚持的时间还不如金国、南宋。
明朝建立后,也发行纸钞,曰“宝钞”。
如果说金朝、南宋一开始还有点良心,假惺惺给纸钞锚定物的话,那么元代、明代的纸钞就很“神奇”了,没有任何锚定物,想印多少印多少。
给官员发工资用纸钞,政府采购用纸钞……且没有多少回收制度。
结果就是元代纸钞破产,明代纸钞破产。
这里要为金国、南宋纸钞说两句“公道话”,这两朝曾经多次努力挽回纸钞信用,包括回收、抵税等等,可见他们是有经济概念的。
但元朝没有做过多少努力,或者说努力程度不够,我姑且认为蒙古人不懂。
明朝是汉人王朝,按理说应该懂,但给我的感觉,他们和蒙古人差不多。
金融制度全盘照抄,甚至比元朝还不在乎纸钞贬值,没做任何努力,朱元璋还没死,宝钞几乎就成厕纸了,坚持的时间比元朝还短。
按理来说,这是会极大损害明朝国力和政府信誉的,但他们就是这么做了,我推翻了所有可能性后,只能认为——明朝人也不懂,他们就是机械照抄蒙古人,而不知其中危害。
朱元璋这个人,性格很强势,喜欢亲自设计各种制度。
但他又缺乏顶层设计能力,在元朝的制度基础上,加入自己的理解,修修补补,军户制度照抄了,金融制度也照抄了……
洪武纸钞事实上恶性贬值之后,朱元璋又停止制造铜钱……
艹,怎么办啊?老百姓没办法,只能自发寻找替代物。
于是乎,虽然宝钞在政府层面依然是法币,但民间实际上已经回到用贵金属交易甚至以物易物的阶段——明代官员一大缺德事就是拿宝钞去嫖娼,妓女还不能不收这种法币。
明英宗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弛禁白银,规定白银可以作为货币流通。
请注意,只是允许白银流通了,但白银还不是法定货币,政府也没有像宝钞、铜钱一样,发行白银法币。
随着对外走私贸易的盛行,海外白银开始慢慢流入明朝。而这个时候,明朝经济也发展到一定程度了,对货币需求大增,于是民间自发使用白银作为交易货币。
但因为政府没有发行白银法币,无法对其进行调控,其价值波动巨大——主要受海外影响。
这里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受海外影响。
白银法币,与白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以袁大头银元为例,大概27-28克,含银量89%。袁大头的价值,只受发行量影响。发行多了,市面上流通多了,就会贬值,反之就会升值。
这其实和纸币是一样的。纸币发行、流通多了,就会贬值,发行、流通少了,就会升值。
但白银是另一個概念,它既充当了货币,同时也是一种商品。
明代习惯用白银的重量来衡量其价值,所以当海外白银过多流入时,引发通货膨胀;流入少时,又通货紧缩。
因为明朝政府货币政策的缺位,没有白银法币,你是无法进行调控的,只能眼睁睁看着。
换句话说,明朝事实上的主流货币(银条、银块、银砖、银冬瓜、银豆子等等,各种奇形怪状的白银)的发行方在海外,而不是明朝政府。
明朝政府没有金融主权。
到了明末,因为日本锁国令的影响,流入明朝的白银大大减少。明朝中期都没出现的银荒,居然在明末出现了!
为什么呢?当时明朝对外贸易是顺差,白银持续流入,怎么会明末比明朝中期还缺银子呢?
因为很多地主、商人把白银铸成了银冬瓜,收起来了。
时局混乱,没有好的投资方向,于是士绅们干脆把白银藏起来了。
白银藏起来后,市面银根紧缩,引发大萧条。我们都知道,大萧条的时候,持币为王,士绅们预期未来白银会继续升值,于是继续持币,进一步加剧通货紧缩。
但老百姓交税要用白银啊。怎么办?凉拌喽。
归根结底,明朝既然选择了银铜复本位制,但却没有发行白银法币,而收税渠道又不畅,社会上一会通货膨胀,一会通货紧缩,政府无力干预——恕我直言,明朝官员根本没意识到要主动进行干预,他们就没这个金融知识。
当时欧洲、中东使用金属货币的国家都有铸币税,是政府一个十分重要的财源,但终明一朝,白银大量使用,收税单位、会计单位上甚至都是“两”,但却对这块肥肉无动于衷。
不但没铸币税,还他妈有火耗亏空,这是何等的卧草!
明朝灭亡后,清朝几乎照抄了明朝的制度,尤其是金融制度。
满清也没有白银法币……
但这种金融制度好吗?当然不好了!
到了清朝后期,中国市面上大量流通外国银币。
外国银元规整划一,成色和重量较为恒定,计算和携带方便,深受商人欢迎。
最关键的一点是,白银你得称重。
银元论个数,不论重量,哪怕银元磨损了,重量减轻,它仍是一元,使用价值不变,故深受商人欢迎。
这里额外说一句。
清朝并不一直是白银入超国。
事实上从嘉庆十三年(1808)开始,因为欧洲市场需求减少,中国茶叶、丝绸、瓷器出口锐减,再加上鸦片流入,清朝历史上第一次外流白银。
然后一直持续到1856年,长达48年。但这也只是回光返照,很快又贸易逆差了。
这段时间,中国白银整体净外流,但外国银元却大量流入,大概始于1800年前后。
最开始横扫中国市场的是西班牙双柱银元。
还记得1842年的《中英南京条约》吗?清政府赔款2100万银元,这就是西班牙殖民时代在墨西哥铸造的双柱银元,当时在中国存量极多,被广泛使用。
1823年,独立后仅两年的墨西哥开始铸造银币,即墨西哥鹰洋,很快随着贸易,慢慢流入中国。
1854年开始,墨西哥鹰洋大规模流入广州,自1857年开始,逐渐成为南方市场主流。
至此,墨西哥鹰洋取代西班牙双柱银元,成为中国商业领域使用最广泛的货币——铸币税全让墨西哥收走了……
到了光绪年间,白银持续外流,外国银元却不断流入,清政府完全丧失铸币收益,觉得这样下去太吃亏,于是开始铸造银元——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后,清朝历史上第一次向列强借款,即俄法大借款,但这一年白银是不是流入,还很难说。
1882年,吉林机器局第一次铸造银元,数量很少。
1887年,张之洞看到老百姓、商人不爱用银两、碎银子,反而爱用方便的外国银元,十分痛心,请铸银元,并于1888年在广东机器局铸造成功。
随后,各省纷纷铸造“大清龙洋”,但型制不一、重量不一、成色不一,非常杂乱。
最后提一句,清朝在1909年,才正式颁布《币制则例》,第一次从法律上规定了白银法币“大清银币”——
货币单位:圆。
重量:库平七钱二分。
成色:含银90%。
1911年,清朝灭亡……
我最后总结一句,有些书友可能不爱听。
明朝官员的金融水平,还不如晚唐、两宋、金国。
清朝官员的金融水平,和明朝半斤八两。
难道元朝灭亡南宋,真的让文明水平大大倒退了?以至于明朝在蒙元的基础上从头开始,慢慢进步?
第六十五章 分化
同光元年底,以皇后折氏、监国太子邵承节为首的一行人抵达长安,邵树德亲出宫城迎接。
当晚,老夫妻二人同床共枕,所有野女人逃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连数日,直到除夕中午,邵树德在太极殿召见中书省、尚书省、理蕃院、南北衙枢密院主要官员。
所有人都发现,圣人气色明显好多了。
皇后来了,是真的有用啊!圣人至少不再荒淫了。
邵树德神清气爽地坐下,仔仔细细看着众人。
唉,少了好几个。
政事堂七位旧宰相之中,陈诚、赵光逢、萧蘧、卢嗣业、王溥还在。
宋乐在出征前就病逝了,顶替他进入政事堂的是杜光乂。现在杜光乂也回家养病了,杜晓出任户部尚书,但并未入政事堂。
邵树德回来之后,拔擢他进入政事堂,成为宰相之一。
礼部尚书封冠卿病逝,邵树德调兵部尚书王溥为礼部尚书,又拔擢直隶道巡抚使韩建为兵部尚书,入政事堂,成为七位宰相之一。
这是一次让人瞩目的人事任命。
韩建此人在治理地方上颇有一手,无论是担任会州刺史还是直隶道巡抚使,都干得非常出色。但他以前是个武夫,大老粗一个,还不识字。
当官之后,刻苦自学。每天刻几个字在胡床上,反复辨认、学习,后来终于算是“粗通文墨”。
这样一个人当宰相,比较少见。圣人是真的不论出身,只看有没有本事。
南衙枢密副使胡真没有到场,在洛阳家中养病。
北衙系的倒都还活蹦乱跳,全数到场。像任遇吉、徐浩以及接替杨爚出任北衙上院枢密使的李唐宾,他们这一批人与邵树德同时代。除李唐宾年纪较大,身体已经不太好之外,其他两人都还不满六十,身体看样子还算健康,没有明显的疾病,应该还能活一些年。
“书都看了吧?”邵树德扫视一圈后,问道。
“看完之后,只觉圣人学究天人,老朽自愧不如。”
“汗透衣背啊,若非圣人点出,我还想不到这层。”
“此书堪为屠龙要术,臣佩服之至。”
“看了。”
“看完了。”
“看不太懂。”
“真的假的?”
……
回话的风格不太一样。
比较文绉绉的是文臣,大大咧咧的就是武将了。
待众人回话之声稍止,邵树德出言问道:“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等一个人起头。
陈诚地位最高,当仁不让,直接说道:“臣以为,当多管齐下。”
“怎么个多管齐下法?”邵树德问道。
“南方广阔,每及战乱,都有北人南下,如衣冠南渡那次。”陈诚说道:“陛下曾言,湖南可养一两千万人,而今只有一百万。湖北可养一两千万人,而今亦只有百万上下。由此可见,南方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账不是这么算的。”邵树德打断了一下,道:“以湖南为例,它现在确实只能养一百万,或者多一些,但最多两三百万,两千万人则不可能。要想养这么多,你得进行开发,排干沼泽、清除草甸、砍伐森林、修建道路、开挖沟渠、疏浚河道等等,只有这些都做到位了,湖南才能养更多人。”
清代为什么人口那么多?都说外来物种,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玉米刚引入中国的时候,未经驯化,并不适应本地环境,又没育种,故产量极低,还不如种植传统农作物。
红薯倒是有一些作用,将以往一些无法利用的丘陵给利用上了。
但这两种农作物,在清代的种植比例不高,并不是粮食的主流。
之所以能养那么多人,在于清代大规模兴修农田水利设施,将一部分下田变成中田乃至上田,同时围湖造田、砍伐森林,耕地面积大增,这才是主要原因。
邵树德讲的就是这回事。
湖南能养多少人,对应的是能够稳定耕作的农田数量。在如今这会,大部蛮荒,到处是处女地,显然养不了两千万人,最多两百万。
“臣知陛下之意。”陈诚说道:“臣只是指出,整个南方的空地还很多,可以容纳非常多的人口。将来如果北方人口大增,田地不够,可移民南下,缓解矛盾。”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陈卿继续说。”
“第二条办法其实差不多。”陈诚说道:“臣闻辽东虽然天寒,但一年种一季还是不成问题的。又土多沃壤,亩收很高,或可大举移民。”
“不错。”邵树德又点了点头,道:“继续。”
其实,攻灭契丹和渤海,算是邵树德给大夏的续命之举。
历史上小冰河时期,辽国、金国在东北的屯垦人口却大增。尤其是辽国上京地区,一度达到二百万人,如今才十几万,简直只是一个零头——当然,辽国在上京的大开发,也造成了土地的沙漠化。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小冰河气候导致辽泽收缩、退化,大量沼泽干涸,湖底的淤泥十分肥沃,白白给契丹人送了不少农田。
至于天气变冷的影响,大概就是渤海人曾经广泛种植的水稻是不行了,得上其他农作物,比如黑麦、燕麦、糜子等等。
截止同光元年末,辽东道诸正州已有编户百姓18万1100余户、87万9600余口。
另有府兵6万5000户、部曲12万9000余户——金枪军剩余的一万四千人在经过多年拉扯后,终于同意整体安置到辽东为府兵。
如此一来,辽东道总人口已达到一百八九十万人,超过了渤海国时期的水平,但比起辽国时代则远远不如,差得有点多,移民潜力依然极大。
与南方一样,辽东也是大夏的人口泄压阀。
“第三个法子便是西域了。”陈诚说道:“但西域新得,臣不甚了解,不知道其能承受多少户口。”
“比现在多个百余万,顶天了。”邵树德说道。
“可惜了。”陈诚叹道。
邵树德也沉默。
忽悠的效果很一般啊,陈诚指出南方、辽东还有大把空间,虽然被邵树德用话术糊弄过去了,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都会有自己的思考。
不行,得带一下节奏。
于是,他抢在正要发言的赵光逢前面,说道:“南方湿热,百姓十不存一,以为必死之地。其实不太好,只可徐徐图之,慢慢移民。重点还是在东北和西北……”
“陛下,方才你不是说西域只能再多养百余万人么?”赵光逢奇道。
邵树德咳嗽了下,道:“但西域西边,还是有好地方的。拔汗那,可养数百万人。”
“那么多?”赵光逢震惊了,问道:“汉时大宛不过三十余万人,唐时五六十万,怎么就可养数百万了?”
“朕去过,自然比你清楚。”邵树德强辩道。
赵光逢默然片刻,又道:“但移民如果去了拔汗那,恐非为中国所有。”
“把人送出去不就行了,想那么多作甚?”邵树德问道:“譬如这么多降兵,朕有时候都想来一次大败,让他们消耗干净,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人多了固然是麻烦,但若能在消失前,创造一些价值,也是有好处的。”
“对外移民,怕是战火连绵,财政上吃不消。”赵光逢又说道。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道:“若有利可图,或能维持。”
“陛下,与他们说那么多作甚?”李唐宾突然说话了,只听他说道:“这帮毛锥子,就是不想看咱们武人立功,出将入相。嘴里说得冠冕堂皇,私下里满肚子坏水。韩佐时拜相,发牢骚的不知凡几,我看了都想笑。怎么?见不得我们武人当宰相?”
韩建在一旁坐着,尴尬地差点抠脚趾。
李唐宾虽然在为他说话,但效果嘛……
陈诚眼皮子一抬,看了李唐宾一眼,没搭理他。
这是个浑人,跟他吵没意思,浪费口舌。
赵光逢也对李唐宾视而不见。
武人不入相,安史之乱后的老规矩了。你们已经有枢密院,为何还要来咱们的地盘抢食?
战事越多,武人的地位越高。
相反,一旦进入太平盛世,武人的地位就会慢慢下降。
哪种符合自己的利益,赵光逢很清楚。
不过,圣人说的也有道理啊!
他暗暗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不相信湖北、湖南能养两千万人,那是不可能的。
现在才百万众,好好开发一番,养个三五百万人,已经是他想象的极限。
所以,圣人并非杞人忧天。
一旦户口暴增,人多地少,造反作乱者四起,子孙后代也会受到影响。
真以为所有大家族都可以熬到新朝鼎立啊?黄巢、秦宗权之乱中,不知道多少家族灰飞烟灭。幸存下来的,才等到了圣人定鼎,建立大夏。
圣人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赵光逢不认可,他没这么洒脱,很多人也不会这么洒脱。如此看来,确实该认真考虑圣人的意见。
当然,现在他们在这考虑也没用,因为如今完全不存在人地矛盾,该认真拜读此书的是后人。
他有预感,圣人的这本书如果能广为流传,将在士林中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暴。
有人会赞同,有人会反对,有人则将信将疑。
但这样其实就够了啊,因为士林被整个分化瓦解了,不再对发动战争持一边倒的反对态度。
圣人曾经说安南可以养上千万人,不管是真是假,从今往后,官员、士人都不太敢轻言放弃安南了。留着这么一块地安置移民不好吗?为什么放弃?
西域、辽东、云南等地同理。
一旦当地起了叛乱,只要不是实在打不过,花钱就能解决的话,朝堂上通过出兵决议是大概率的事情,不太会选择息事宁人。
镇压时大肆屠戮,军士们开心,可以劫掠财物。
朝廷大员们也稍稍安心,有地方可以安置新移民了。
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好战了,如同前唐一般……
第六十六章 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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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二年(917)的正旦大朝会,是今上时隔两年后再度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
冗长的程序与以往差不多,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安西道数州的朝集使来到了长安,进献贡物。
尹州使者进献了香枣、胡桐泪(胡杨树脂)。
西州使者进献了棉布、葡萄酒、刺蜜(骆驼刺叶中分泌凝结成的糖粒)。
庭州使者进献了速霍角(羚羊角)、野马胯革。
焉耆使者进献了毡毯、阿魏(一种药材)、硼砂、扁桃仁(巴旦木)。
东西不多,也没多贵重,但昭示了新朝的赫赫武功。
其他道、州使者见之,也与有荣焉。
所以,不要觉得这种仪式很冗长、枯燥,它是真的有用。
天下各州使者每年来一次,随行十余、数十人,一待就是三四个月,极大增强了各州对中枢朝廷的向心力。
其次,类似这种对外战争的胜利,也会让他们心有触动,面上有光,回去之后一宣传,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邵树德多年征战,连战连胜,固然让人不敢造次。但这种事也需要更多的人来宣传,宣传得越多,效果越好。
外邦使者、各部酋豪的代表也参加了朝会,他们受到的“教育意义”更大。
冗长的仪式结束之后,老规矩,廊下赐宴。
帝后二人讲了几句话,略略饮了一杯酒,便离去了。
他们一走,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
作为忠顺碎叶王世子,敦欲今天穿上了七品文散官的朝服,颇有几分模样——讲真,他这人的卖相还是不错的。
不知道鸿胪寺怎么安排的,前高昌国主、朝散郎毗加坐在他旁边。
“你说,当年你阿爷就那么想不开,非要来打我们,最后让波斯人捡了便宜。”敦欲放下酒樽,扭头看向毗加,说道:“你们最后也没落着好,让大夏给灭了。”
他最近被授予散官,又娶了刑部侍郎李德休的孙女,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二两猫尿下去后,看着邻座的死对头毗加,不由地出言嘲讽。
“你们自己弱,怪得了谁?”毗加心情不好,直接呛回去了。
“哈哈。”敦欲笑了,道:“我们弱,但识时务啊。我父是大夏忠顺碎叶王,我是王世子,你有什么?”
毗加无言以对,但喝闷酒。
不一会儿,中官韩贽走了过来。敦欲立刻起身行礼,毗加也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草草一礼。
“圣人召见二位。”韩贽言简意赅地说道。
“何事?”毗加下意识脱口而出。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圣人最好忘了他,那样活得够长久,被召见真不是什么好事。
“廉婕妤已有两年未见朝散郎,求得圣人允准,今日可见上一面。”韩贽心情好,耐心回了一句。
“我娘亲?她怎么是婕妤?”毗加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
有些事不怪他。亡国之君,在洛阳如同瘟神一般,少有人接触,消息自然不灵通,什么都不知道。
自明献皇后赵氏走后,充媛张惠心中郁结,不过年余,便离世而去。
同光元年初,脩仪裴氏也突发疾病,薨。
彼时圣人还在征战,这些位置便空了下来。回来之后,大行册封,以储氏为贵妃,以种氏为昭仪、以述律氏为脩仪、以江氏为充媛。
廉氏生下过皇子,肚里还怀着一个,得封婕妤,本就是应有之意。
蒙氏、偰氏、阿迭氏也一并得封。
如此一来,后宫再度充实了,目前共有嫔御二十三人——不过,按照邵树德私下里的话来说便是,“堪用者不足一半”。
“至于朝请郎,圣人则有要事交代。”韩贽说道。
敦欲幸灾乐祸地看了毗加一眼,理了理袍服,道:“我这便去。”
毗加本不想整理袍服,但想到要给母亲留下个好印象,便稍稍整理了下。
三人很快离去。
宴中觥筹交错,官员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尽享着太平繁华的光景,无人注意到角落里悄然离开的敦欲、毗加。
这个世界,有胜利者,有失败者,有得意者,有落寞者,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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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欲你好生收拾一下,元宵节后就离京吧。”大明宫承香殿内,邵树德说道。
甫一进殿,毗加没想到圣人的注意力居然在敦欲身上,只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便专心对着敦欲说话。
旁边母亲廉氏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看着母亲明显凸起的肚子,毗加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本设想过自己的心情:愤怒,外加一点点耻辱感带来的说不清的情绪。可在看到端坐在那里的圣人时,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什么勇气都烟消云散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甚至有抑制不住的想颤抖的感觉。
很多人喜欢吹嘘自己如何英勇,如何充满男子气概,但当他真正面对死亡的威胁时,真实的表现会令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怎么会这么怂?
“娘亲。”毗加挪到廉氏面前,感觉才稍稍好受了一点。
廉氏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再娶个新妇吧。”
毗加低头不语。
那一边,邵树德继续说道:“你作为朕的使者,回趟碎叶吧,看望下汝父。”
敦欲满脑子问号。就这事,让我回去一趟?值得吗?
老实说,来长安这段时日,得圣人赐宅,又娶了新妇,见识了很多事情,正在兴头上呢,根本不想回去。
邵树德咳嗽了下。
韩贽会意,走到敦欲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敦欲恍然。
原来是想让父亲上表,请圣人加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啊。
也对,这事圣人只能暗示,不能明着来。
想想看,你派个钦差过去,堂而皇之要求人家上表,说出去不好听啊。这事,还是只能私下里暗示。
敦欲这下知道自己的差事了:前往碎叶、尹丽、热海三地,私下里传达圣人的意思。
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接触西边各部落,主要是乌古斯、可萨回鹘(非北庭、阿尔泰可萨回鹘)甚至是不里阿尔人。
乌古斯回鹘若愿来投,可行册封之事。
可萨回鹘、不里阿尔人主要是先行接触,加强商贸。
“臣遵旨。”敦欲立刻应道。
虽然不舍长安,但有点事做也是好的。他看得出来,圣人十分重视这件事,并不仅仅是为了面上好看,背后还有更深的政治意义。
“你父亲年前上奏,有葛逻禄部落觊觎汗位,意图兵变,失败后投奔波斯。”邵树德又道:“也不知如今怎样了。此番西行,不要带什么东西了,朕会令各驿站准备快马,你速去速回吧。”
“遵旨。”敦欲心下一惊。
他知道这几年父亲的表现很不好,让很多人轻视了。若非得了大夏册封,葛逻禄人早就跳出来造反了。能隐忍到现在,已经是侥天之幸——父亲心中应当有数,不然也不会识破葛逻禄人的阴谋。
与敦欲交代完毕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毗加。
“坐。”邵树德指了指一张绳椅,说道。
毗加扑通一声跪下,待听到“坐”这个字时,又暗骂自己昏了头,于是顺势嗑了头,然后坐到了椅子上。
殿内宫人尽皆捂嘴。
邵树德也不禁莞尔,道:“廉婕妤都和你说了吧?”
“臣遵旨。”毗加连忙起身,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邵树德摆了摆手,让他坐下,道:“此事不算很急,三四月间上疏便是。”
毗加又应了一声。
邵树德突然觉得有些无趣,道:“既明白了,就退下吧。”
难得想给毗加点事做做,让他安心在本朝当官,有个前程,没想到这般不堪。
他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妻子比较妙了。
邵树德虽然老了,但多年习武,又精于箭术,故练就了一双铁手。
这双手,不但粗壮有力,而且非常灵活,更兼有一层粗糙的老茧,故无往不利。
掖庭的宫人们,每个月总要洗几次床单,每次都能看到明显的喷溅水迹。
第一次遇到,真是极品。
敦欲、毗加二人很快退下。
当天傍晚,大諲撰、郑仁旻二人也奉诏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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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香殿外,王建默然肃立,心绪复杂。
作为大封国的使者,他去年秋天就抵达长安了。本以为参加完朝贺便可离去,可谁成想,其他人都收拾行李离开了,他却被留了下来。
“大封”就是“泰封”。
建极元年(901),弓裔在松岳定都称王,定国号“高丽”。
建极四年,迁都,改国号“摩震”。
建极十一年,复改国号“泰封”,改元“永德万岁”。
三年后,改元“政开”,今年便是大封国政开四年。
大封与中朝的关系,经历了许多波折。
一开始,因为夏军拉拢了浿北诸郡的土豪,令其降顺,终止了在中朝、高丽间的摇摆,弓王大怒,两国关系急剧恶化。
随后因为鹘岩城尹瑄投靠夏国之事,双方还兵刃相见了。
但经历了这几年后,弓王似乎认识到了大封国很难在南方还有敌国的情况下,再与大夏争夺浿北诸郡,于是缓和了态度。
六七年间,三度遣使入朝,态度十分恭敬。而大夏似乎也对南方的泰封、百济、新罗没甚兴趣,欣然接待了使者,给予了不少赏赐。
建极十四年,弓王遣使入朝,请册封为“高丽王”,被拒绝。
建极十五年,复请封,又被拒绝。
使者回去后,弓王问其故,使者答曰:“夏国天子自西域降下德音,言‘久闻泰封王侍中精明果敢,多有勇略,若想封王,非得王侍中亲至不可’。”
恰好彼时王建立功甚多,遭到猜忌,有杀身之祸,便应下了这趟差事,来中原避避风头。
但避风头是一回事,被扣留则是另一回事……
“王将军,请随我入内觐见。”正烦忧间,韩贽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好。”王建收拾了下心情,跟在韩贽身后,入了正殿。
邵树德正在御桉后写书,见王建入内参拜,便搁下了笔,道:“赐坐,上茶。”
王建躬身道谢,坐到一旁。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
这是个非典型武人,身上文气很足。
双眼有神,身材高大,体格强健,多年身居高位,也有了一定气度。
弓裔的那个泰封国,可以说有一半是王建打下的。对阵百济、新罗之时,他也屡立奇功,威名赫赫,显然谙熟军略。
难怪会被弓裔猜忌!
立下这般功劳,已经功高震主了。他与弓裔之间,必然要死一个。不是弓裔将他下狱赐死,就是他造反弑君——历史上是王建弑君成功,笑到了最后,并开创了高丽一朝。
“贵国使者已携带册书走了。”邵树德说道:“朕册封弓裔为‘恭顺泰封王’,不管他怎么想,就这样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王建仍然心下大震。
册书都带走了,他这个正使却不能走,何也?
“再过个半年,还会有使者从铁圆(今铁原)过来,届时随行的,多半还有王将军的家人。”邵树德又道。
泰封使者下次过来,就是携带弓裔亲手所书的《请加尊号表》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什么?”王建有些震惊。
不过很快平静了下来,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王将军如此才具,留在弓裔身边,岂非明珠暗投?”邵树德看了下王建的表情,暗暗点头,又道:“更何况,弓裔心胸狭窄,怕是容不得王将军了吧?”
王建默然。
当年他投弓裔,也是存着一番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思。但随着他在战场上的表现越来越好,立下的功勋越来越多,君臣间渐渐就不那么和谐了。
但他一直隐忍,不想与弓裔当场闹翻,以至于部下们抱怨没有赏赐时,他还多番劝解。
时机不成熟啊!弓裔还未彻底失去人心,此时造反,成功的机会不大,还得再等等。
但——现在好像不用考虑那么多了。
王建突然间觉得有些荒谬。
他拼杀十几年,绸缪好几年的种种盘算,在大国天子的一封诏书面前,屁都不算!
人家想留你,你就走不了。
“陛下圣明。”王建叹了口气,回道。
“昔年新罗人张保皋、郑年入徐州武宁军为将,人皆称善。”邵树德观察了一下王建的脸色,笑了笑,道:“不知王将军可愿在大夏为将?”
王建暗叹一声,家人都要被接过来了,他能怎么办?想必弓裔也很乐意把他送走吧?
“臣——愿意。”王建拜倒在地。
邵树德大笑。
这就是穿越者的恶趣味。
高丽太祖是吧?我把你留在中原为官,你能怎么办?朝鲜半岛,继续玩三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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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梳理
元宵节那天,邵树德没出去作秀,而是待在宫中,一家人团聚。
皇后折氏满脸笑容,亲自准备点心。
十二岁的女儿邵珍则在一旁煮茶。
二郎、十郎坐在邵树德身旁,聆听教诲——嗯,老十其实是旁听的。
“你监国这两年,总体无为而治,只重点抓了几件事情。”邵树德掰着手指头,一一评点。
“第一件,给六郎修缮、扩建了八平城,三千府兵安置到位。往大理发送精壮男丁,往昆州、姚州发送民户,徙曲州、嶲州、黎州、通海乱民往辽东。”
其实就是有关云南之事。
云南那边大体平静,但正如当年渤海被平灭后一样,小规模的动乱是少不了的——甚至现在还有动乱,比如清点靺鞨人户口时引发的暴乱,不过确实已接近尾声。
云南的动乱主要来自曲州、通海都督府两地。
前者是因为朝廷置正州,对当地酋长动手,故几年内没有消停。一开始是各路杂牌兵马为主力,搭配禁军一部,在李唐宾的指挥下,杀戮极盛。
后来,则换成了胜捷军左右两厢轮戍,与禁军一部,在燕王的统领下大肆镇压、屠戮、移民。
现在曲州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人敢反了——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人死的死,走的走,空出来的土地给了中原移民,形势对比已经发生变化,没那个土壤了。
通海都督府本来已经平静了,但燕王为了自己封地日后的长治久安,一直在清理刺头,要么杀,要么迁走,空出来的土地同样留给中原移民,估计还得几年才能彻底安稳。
“总体而言,你还是很顾念六郎的,阿爷很欣慰。”邵树德说道:“从建极十四年开始,三年间移民了一万五千余户中原百姓,建水、通海、江川三县几为汉地,温富、八平二县也大为改观。六郎写信给我,屡屡夸赞你这个兄长,不错,很不错。”
这五个地方都是通海都督府下辖之县。
其中,温富县就是原南诏温富州,后世的玉溪。
八平县是邵六郎营建的老巢,在后世个旧东北的八平城,一处气候相对凉爽的地方。
这五个县目前已经编得三万三千余户百姓,成果不小。接下来会继续清理一些刺头部落,努力扩大自己的基本盘,最后则镇之以静。
以老六的想法,他的封地最终会是一种郡县化的实控地盘+臣服土官部落的联合统治模式。对此,邵树德基本认可。
通海都督府、银生镇、旧永昌镇南部,都会给他。
目前来看,他主要发展的还是封地北部靠近昆明的这片区域。可以理解,这里气候相对温和,农业条件较好,可以安置不少中原移民,作为自己的基本盘。
只有基本盘稳固了,有了本钱,才谈得上羁縻控制南方的部落。
“六郎是我胞弟,理应如此。”太子说道。
皇后在一旁听见,与邵树德对视一眼,眉眼间满是笑意。
夫妻二人就这么几个孩子,每个都是心头肉,当然愿意看到他们兄弟和睦相处了。
“接下来,朕会接手这方面的事务。”邵树德说道:“六郎请调胜捷军蜀兵东讨蛮獠,你觉得如何?”
邵承节知道父亲问这句话的意思。
胜捷军是他一手拉起来的部队。当年讨蜀中李茂贞,兵员一度十几万。后来裁汰了几万老弱,只保留精壮。
攻黔中之前,进一步整顿,部分不太堪战的整编为州兵,剩下的精锐四万余人编为胜捷军左右两厢。
灭黔中、平云南,胜捷军全程参与。
长和灭亡后,他们又镇压云南叛乱。
前阵子还抽调了两千精兵到疏勒当镇兵,目前还剩三万五千人左右。
这支部队,其实算是有点战斗力了。毕竟打了这么多年,再差都练出来了,且非常熟悉西南的地形、气候。
朝廷会裁撤其他杂牌兵马,但胜捷军真有点不太舍得,因为他们非常有特点,在西南山区很好使。
这支部队与邵承节的关系非常深,其最初成军的骨干,就来自他的从马直亲军——很多人已经是中上层军官。
“胜捷军是朝廷经制之师,父亲做主便是。”邵承节很干脆地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后又道:“第二件事,你下令在泉州伐木造船,充实安南商社,这事是对的,但一次投入太大,导致至今还未回本,有些欠考虑。”
安南商社在前年年中组建完毕,去年年初正式营业。但一年下来,交出的成绩单是巨额亏损,欠了一屁股债。
主要原因是邵承节令户部借钱给安南商社,让他们在泉州买了一块地,建立专用码头,同时兴建木材烘干窑,又雇佣了许多百姓,大肆伐木、烘干、造船。
一句话,投资太大,干得有点猛。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渤海商社继续稳定发展。
邵树德出征的第一年,盈利6.9万缗,分红3万缗。
建极十五年,盈利7.5万缗,分红3万缗。
同光元年,因为上一年捕获了两头鲸,部分盈利反应到了这一年,于是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最高利润9.8万缗,分红4万缗。
从建极十年开始,一直到同光元年,七年内累积盈利45.4万缗,分红十五万缗以上。
这样的表现,对得起满朝文武,也对得起投资者了。
这家商社,如今已经发展为一个横跨辽东各地,拥有数千名雇工——包括临时雇佣的皇庄少年兵,不含海产品加工作坊的季节性靺鞨工人——提供大量产品、关系网四通八达、消息灵便的大型组织。
说句难听的,辽东的渤海大族、靺鞨首领们屁股一抬,就知道他们要拉什么屎。
金钱的魔力是难以想象的。
很多靺鞨氏族头人,为了好处敢出卖隔着一道山梁的另一个氏族,故谁要是叛乱了,朝廷一抓一个准。
这么说吧,如果从现在开始,朝廷停止清理靺鞨部落,不再强制要求编户齐民的话,辽东原地进入太平盛世,不会再有任何叛乱。
旗下代理人——区域代理,负责收购某地的特产——深入辽东各县乡的渤海商社,能量就是这么大,他们是辽东大地上的影子官府,发挥着无与伦比的作用。
“阿爷,投入的钱,迟早会赚回来的。有渤海商社在前,没人相信安南商社会亏本。”邵承节说道。
折皇后端来一盘糕点,放在父子二人中间,说道:“娘早就和你说过,第一年哪怕想办法补贴,也要把账做成盈利。满朝文武,胃口早被渤海商社吊起来了,安南商社成立得这般轰轰烈烈,结果第一年欠了一屁股债,二郎你操之过急了。”
“是这个理。”邵树德说道:“你以前打仗,就是恨不得一口吃掉敌人,过于操切了,这个毛病要改。不过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阿爷也就是点一下,你注意点就行了。在其他事情上,你做得很好,没有太过操切,国中也没有出现任何乱子,你镇场子的能力还是可以的。”
“现在我要说第三件事,在为父班师之前,你是不是打算出兵征讨室韦?”
“是。”邵承节点头道:“一些室韦部落与阿保机互相勾结,屡屡劫掠辽东,已成一祸害。儿打算征调禁、辽东府兵、北衙蕃兵,进剿室韦。”
“为什么放弃了?”邵树德问道。
“因为阿爷已经班师,儿想着还是镇之以静好一些,便放弃了。”
“你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抽调两三万禁军,多携马匹,再抽调辽东府兵一两万人,北衙蕃兵两万,足矣。现在不打,以后更费事。”
邵树德微微颔首。
几万兵力,对大夏来说真的是小意思了。
自唐末以来,中原大地上无岁不战,尤其是朱全忠、李克用等人,年年打仗,哪次规模小于五万人了?
再联想到王朝中期以后,别说年年打仗了,就是隔几年打一次仗,财政都受不了,甚至打空国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百姓吃苦耐劳的能力差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唐朝了,从立国到天宝年间,四线开战,最远的战线离长安一万多里,经济还臻于鼎盛……
其间的奥妙,邵树德也想明白了,核心是成本谁来承担?
“你的思路整体没错。”邵树德整理了下想法,道:“现在不打,以后更麻烦。不过有一点想错了,打阿保机和室韦,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兵,三万精兵足矣。契丹、室韦与咱们不一样,他们要放牧,要忙农活,一年中能打仗的时间不多。而咱们都是职业武人,年头到年尾,可以一直陪他们玩。”
“抽调个一万禁军骑兵、一万骑马步兵。再从各蕃部征召轻骑,这个出三百,那个出五百,不伤他们根本,但凑一凑,一万人就来了。有此三万兵,在辽东牧马,收集消息,一有机会就杀上去,多来个几次,他们就受不了了,要么远走,要么投降。”
“以前阿爷懒得搭理他们。但他们既然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谁了。明年——”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道:“作为太子,也该熟悉下全国各道州了。今年你巡视河北、辽东二道,室韦诸部,一并解决了吧。”
“儿遵旨。”邵承节应道,神色间略略有些欣喜。
“现在说第四件事——”邵树德接着说道:“你下令在宛叶走廊新修陂池,何故?”
他提到的是方城口的船闸,也就是襄汉漕渠的关键点。
方城口那地方,前方有河流可通航,后方也有河流可通航,但就差方城口那一小段。
历史上赵二试了两次,功败垂成,最接近一次就差几米高差。
邵树德没费那个事,直接修建船闸,使用山顶运河通过。
确实成功了,但现在出现一个问题:枯水期水不够,不能全年通航。
这地方本身就是靠上游蓄水,流入关闭的闸门内,慢慢把船升高,接入宛叶走廊内的河道,令其越过方城口——中国古代称之为斗门、船闸,西方称之为“山顶运河”,顾名思义,如何让船翻过一座山。
船闸每一次升船完毕后,都要放水。多放几次,上游蓄下的水就不够用了,十分蛋疼。
再联想到之前船闸放水时把下游河堤冲毁的事情,这事几乎快成邵树德的心病了。
“水不够用,故多修三个陂池,再征发夫子,开挖沟渠,令其连通斗门,需要时放水补充。”邵承节说道。
“果然。”邵树德叹道:“试试吧,多点水,也能多通一些船。”
“现在说海上之事。”邵树德看了眼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十郎,笑了笑,道:“淮海道的听望司分部上报,如今出海之人愈来愈多,且购置强弓劲弩,掠人为奴,四处发卖,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置?”
邵承节一听,立刻说道:“或可让渤海商社的人出面,私下里找那些船长谈谈,如果敢劫掠商船或大夏百姓,朝廷便要掘他们的根。”
海商或者说海盗,好管吗?
看似不好管,其实又很好管。
他们终究是要上岸的,在岸上也有家人。他们出海劫掠的目的,始终是为了求财。赚到钱后,还是会回岸上当富家翁的。
朝廷只要消息灵通,抓捕他们不成问题。
真正无法抓捕的,那都是有保护伞。
“你觉得这些人出海,于国有利吗?”邵树德问道。
“这些人亦商亦盗,看似名声不好,但去岁捕了两头鲸、海豹、海狮、海象、海獭、海狗若干,就连父亲吃糕点的筷子,都是海象牙制成的。”邵承节说道:“只要他们卖货给渤海商社,给市舶使缴税,儿觉得问题不大。海上行商的,儿敢说,十个有八个是海盗,还有两个在准备当海盗。”
“哈哈!”邵树德大笑。
海商与海盗,确实是一体两面。大海上没有王法,你无法约束任何人,贪婪之心上来了,什么事都敢干。
说句难听的,只要毁尸灭迹,他们连渤海商社的船都敢抢。只不过发展的年头短,还没有聚集成大股势力,渤海商社的船又是集群行动,他们还不敢抢罢了。
历史上的欧洲海盗,有官方许可的私掠者,也有连本国人都抢的毫无底线的海盗,但有必要因此禁海吗?没有必要。
这是因噎废食,因为完全可以派平海军的船只护航,消除威胁。
当然,如果换了某些官员,一看到居然要增派水师护航,成本增加,为了省事,很可能一刀切,直接禁止民间百姓出海。
“这些海商,还是要管起来。不过,最好不要由官府出面。你想个办法,弄个条陈上来,让我看看。”邵树德说道。
“儿听闻诸海商中,有名曰‘王黑子’者,好勇斗狠,凶残暴戾,很多人都怕他。偏偏这人又贪慕名利,朝廷或可派听望司那帮干脏活的人出面,暗中收买此人,支持他壮大,稍稍约束一下那帮无法无天之辈。”邵承节说道。
“咦?”邵树德奇道:“这不像是你的风格,谁教你的?”
“此乃数月前梁震所献之策。”邵承节老实说道。
“是个人才。”邵树德说道:“好好写一下条陈。”
“好。”
“现在谈谈岭南西道俚人部落的事情……”
父子二人一谈就是大半天工夫。
除了吃饭外,基本都是邵树德问、儿子回答,将过去两年间比较重要的事情一一梳理,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谈完之后,邵树德就一个感觉:儿子还是听得进外人意见的,至少不是刚愎自用之辈,他不太了解的领域,会请他认为是“专家”的人来参谋,最后做出决定。
给他配几个好宰相,差不多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