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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八章 道路与册封

    与太子审视了监国两年的几件主要大事后,邵树德接过权柄,开始亲政。

    他没有太多的动作。

    如今海内升平,四海安宁,一切镇之以静为主。

    事实上从河东易帜之后,北方基本就太平了。攻灭南方诸镇后,全国大部平静,比起唐末那种无处不战的境地要好太多了。

    整个帝国从巨大消耗的状态下解脱了出来,开始积累财富,产生盈余。

    即便有攻打长和、西域的战争爆发,但受到较大影响只有两处:蜀中、河陇。

    其他地方的物资、人员即便想驰援过去,成本也非常高昂,故没有太多消耗,直到邵树德在河南、河东征发大量夫子西行为止。

    从整体层面而言,这个庞大国家的战争发动机已接近熄火,帝国主要的资源更多分配到了两件事上:移民、基建。

    一等国道是重中之重。

    南北向的大动脉云襄道(云州—襄州)持续开工,但主要集中在北端,因为南线早已通到终点襄阳。

    在数年之前,河东境内修建的主要有两段,一是从太原府向南北两个方向修,一个是从云州向南——囿于财力,后李克用时代的河东亟需休整,故其他州县并未开工建设,而是着重整顿内部事务,让百姓喘一口气。

    截止同光元年末,太原府向北已修通到了猩州,一等国道进入代州境内。与此同时,云州方向也向南修路,穿过朔州东境,抵达雁门关外。

    太原府向南,则通到了潞州。

    因为泽潞被祸害多年,人烟稀少,河阳方向征发大批夫子,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及多年时间,开山凿石,拓宽道路,硬生生通车到了泽州。

    驿道就是这样,以蜀中南部山区为例,汉初没有路,汉末时已有崎区小径,南北朝时已可稳定通行人、马,隋唐时进一步开山修路,已可通行马车。

    在没有大型工程机械的年代,很多道路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当然,如果有需求,封建王朝也可以在短短几年内给你整一条大路出来,就看愿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了。

    总而言之,云襄道河东段目前仅剩泽潞、代州两处未完工,其余已全线畅通,路上车水马龙,投入使用很多年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同光二年河东境内也会全线通车,甚至云州方向还会向北,修一条延长线,直通柔州集宁县——阴山镇军一部的驻地。

    南北大动脉,历经十余年修建,竟然就要这么打通了。在四轮马车的加持下,各地之间的运输成本会急剧降低、速度大大加快,对商业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东西向的两京大驿道的修建过程,同样体现出了东快、西慢的特点。

    东段方向,数年前就已通至郓州,到同光元年末,淄州、青州、来州各自修建的路段已经接入通车,只剩登州最后一段了。

    两京大驿道的最东端,是登州东部的赤山浦码头,一个新兴海港城镇。随着出海捕鱼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城池愈发繁荣。原本很多乡里是新罗人占多数的,现在也被河南人、河北人淹没了,地方大变样。

    西段方向,三年内已经从弘农修通到了潼关。

    长安到潼关方向,也早就通车。

    从字面上来理解的话,“两京”早就连接在一起了。

    现在开工建设的路段,主要在长安以西。

    按照邵树德的规划,这一段主要是走邠州、泾州、原州的北线,最后直通会宁关码头,这是优先级最高的方向。

    至于南线,即长安向西走岐州、陇州、秦州、河渭方向的,就看各地余力了,反正目前基本处于停滞状态。

    云襄道、两京大驿道这两条主动脉之外,河北方向其实也在修一条一等国道,主要是在北平府境内。

    从昌平县出发,经幽州城向东,过蓟州、平州,出临渝关,通往营州。

    截止目前,关内部分已经大体完工,但营州路段较为麻烦,进展不大,且路线方面存在分歧。

    有人认为,近些年辽泽日益退化,淤出了不少陆地,可尝试沿海修建道路,无需向北过柳城,在山里绕来绕去。

    也有人认为,淤出的陆地并不坚实,且沿途仍有许多沼泽,发洪水之时,经常将其冲毁、淹没。那片地方,虽然水草丰美,但种地风险较大,唯适合放牧,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多人,故还是走北线较好。

    邵树德同意了北线方案,仍走柳城,顺便沟通七圣州,认为这样价值较大。

    而官员们在这方面争吵,也让他莫名地感到些许欣慰。

    因为他们争论的是国家建设的细节,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所谓国本、战争之类。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个国家走在良性发展的轨道上。

    甚好!

    ******

    二月、三月很快就过去了,四月初,太子邵承节领命出京,带着已休整年余的铁骑军万人,以及飞龙、金刀、黑矟三军中抽调的六个指挥一万二千骑马步兵,往河北而去,开始了他巡视两道的工作。

    邵树德则来到了渭水南岸的禁苑,踏青游春。

    四月也,有鸟名获谷,其名自呼。农人候此鸟,则犁杷上岸。

    这是一个农事比较繁忙的时节,同时也是充满希望的时节。

    登上亭台楼阁后,他眺望着河北的沃野。

    明媚春光之中,村社星罗棋布。

    一垄垄整齐的麦田之内,农人忙忙碌碌,灌既、锄草、追肥,忙得不亦乐乎。

    两片田野之间,土路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

    货郎挑着担子沿路吆喝,叫卖货物。

    小童牵着黄牛,向野河沟边的草地走去。

    游手好闲的少年,腰间挎着刀,左顾右盼。小娘子见了,捂嘴轻笑,老人见了,破口大骂。于是乎,不一会儿就灰熘熘跑路了。

    好一幅乡间图景!

    邵树德见了,仿佛在空气中看到了一个个“+1”的符号——他的帝国,在稳步积蓄着实力。

    再远处,则是充塞道路的马车,以及黑压压看不到头的人流。

    这是往西迁移的百姓。

    有的是军士家人,有的是普通百姓,有的则是商人招募的精壮男子,西行种地去了。

    看到这里,他仿佛又见到了一个个“-1”符号——这是大夏帝国的持续性开支。

    不过没关系,现在进项大于出项。些许移民,还支撑得起。

    “册书都写好了吧?”他转过身来,问道。

    宫官苏氏将两份册书递上。

    邵树德看完后,笑道:“朴氏姿态最低,可谓有大智慧。甄氏扭扭捏捏,不过到底也选对了路。这两份册书,发往中书,交给两国使者带回去吧。”

    朴氏指的是新罗国主朴景晖。

    作为原来半岛的正统,新罗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与其进入王朝末期,朝政混乱脱不开关系。

    而且,新罗王金氏绝嗣,朴氏以外戚的身份继位,更加剧了混乱。

    不过到底是正统,他们的号召力还是不小的。比如百济国主甄萱的父亲就与儿子势不两立,仍为新罗臣子,也是一桩奇事。

    泰封、新罗、百济之中,新罗的势头最差。虽说使者吹嘘去年大破甄萱,“斩首数万”,但邵树德根本不信。

    赢肯定是赢了,但斩首几千级就了不得了,不可能更多。

    而且,主动进攻赢了,与防守反击赢,这是两个概念好不好?新罗混到现在,只能防守,无力进攻,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再拖下去,怕是防守也无能,那就是亡国之时了。

    朴景晖知道如今的局势非常不乐观,故屡次遣使入朝,探听消息。

    前年的时候,请求册封,但邵树德出征去了,后来在西域收到消息,也没回应。

    今年年初又来,这次态度更加卑微,提出国内港口可让大夏船只靠泊修理,然后请求朝廷发兵,援助他们。

    邵树德没有正面回答发兵的事情,但终于同意册封朴景晖为“智顺新罗王”。

    至于甄氏么,他们来得比新罗还早一些,邵树德一直拖着,这次终于降下德音,同意册封百济国主甄萱为“怀顺百济王”。

    毫无疑问,站在新罗人的立场上来看,他们肯定对大夏册封弓裔、甄萱二人不满。因为他们自视正统,认为泰封、百济都是乱臣贼子,只不过无力剿灭罢了。

    大夏册封三顺王,等于在法律意义上认可了弓氏、甄氏的地位,把他们与新罗提到了同等地位。

    但这又如何?自己国中什么情况不清楚么?

    况且,邵树德对三国使者都严加训戒,要求他们以现有地盘为国境,不得互相侵攻,其实帮了新罗的忙。

    当然,泰封、百济也可能不听。但无所谓了,邵树德不是很在意。

    就目前来看,泰封的国力最强,地盘和人口最多。不过他们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劣势,那就是地接大夏国境。

    如今的辽东,可不是荒无人烟的所在。

    事实上,渤海国的西京、南京就在附近,乐州的户口也比较殷实,安东府、辽东诸州有数万府兵,还可以征调大量蕃兵轻骑,即便没法占领泰封,但捣捣乱的能力还是有的——随便一个增兵浿水,就能把泰封国的主力吸引到北边来。

    从黑暗的角度来想,邵树德可能还巴不得他们互相侵攻,继续消耗呢。等到打得精疲力竭,数百里无人烟的时候,就会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历史上他们遇到了中原五代更替,契丹也把注意力放在南边的有利时机,最终统一,然后经过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缓过了一口气来。

    这个时候,即便契丹攻破了高丽国都(开城),但国王逃到南边的罗州(今全罗南道境内),号召抵抗,地方上也有充足的物资、人丁,故能坚持下去,没那么容易吃下了——他们把握住了历史赐予的良机,躲过一劫。

    但这会么,旁边有一个老练的猎手,正用阴冷的毒蛇般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情况大不一样了。

    邵树德未必想完全占领这三国,但目前这个程度的册封,与纸何异?算是羁縻统治体系中约束力最弱的一等了。

    至不济,也得像于阗国一样,加强控制。即你们可以继续自治,我也不想惹那个麻烦、花费巨大成本直接统治,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适当加强控制是肯定的。

    他在慢慢等待时机,等不到就交给儿子,不着急。

    “陛下,于阗国主李圣天已抵达京师。”韩全诲轻手轻脚上了楼,低声禀报道。

    “让他径来此处。”邵树德吩咐道。

第六十九章 儿女和上山

    李圣天在宫人的引导下进了禁苑。

    苑内鸟语花香,草木威蕤,一派春天的气息。

    李圣天走了一阵,心中更叹。

    于阗国,也就玉河一带有此美丽景象。离河稍远,草木渐渐稀少,最终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沙碛。

    西域和中原,真是没得比!

    “拜见陛下。”

    “拜见贵妃。”

    入苑之前韩全诲已经提醒过了,此时见到一双男女坐在胡床上,哪还不知,当场拜倒行礼。

    “坐吧。”邵树德他是见过的,听到赐坐的吩咐后,谢了声,便坐在了对面。

    圣人身旁的应该就是储贵妃了,此时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看似不太礼貌,但李圣天心中有数,这是丈母娘在看女婿,故并不生气。

    储贵妃身旁立着一女,容貌与贵妃有七分相似。韩全诲私下里提过,这是储婕妤、储贵妃的族妹,圣人唤其“小储”,受宠过一阵子。

    储贵妃的来历,韩全诲语焉不详,但李圣天大体还是了解了,竟然是辽东道巡抚使张全义之妻!

    跟了圣人后,十余年宠幸不衰,先后诞下了三子三女。明献皇后赵氏薨后,储氏直接晋位贵妃,在后宫中是一人之下的存在,颇具传奇色彩。

    “国中都安排好了吧?”邵树德问道。

    “已安排妥当。”李圣天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李圣天连续两年随王师西略,所获颇多,在国内的威望是不小的。只要安排好,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人作乱。

    更何况,于阗镇军第一批两千人已经抵达尼雅绿洲,有他们在,于阗国内就更安定了——此两千兵抽调自横野、落雁二军。

    “礼单朕看过了,还算隆重。”邵树德说完,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储氏。

    储氏微微颔首,道:“殿下一表人才,可为良配。”

    李圣天微微有些不自在。

    当然,在场诸人,没人会认为他的不自在是不好意思。

    开什么玩笑?上过多次战场的一国之主,是这么腼腆的人吗?更何况,他原本是有妻子的,听到圣人的暗示后,立刻休妻,并让她改嫁他人,可谓果决。

    额外多说一句,让自己老婆改嫁别的男人,在此时根本不算什么事,历史上杨行密就休掉正妻朱氏,并让她改嫁。

    同理,娶人妻并养拖油瓶,还给亲生儿子的待遇,在此时也是人之常情。

    社会风气、价值观不一样,与明清两代差别极大。

    “那这事就定下吧,着礼部、太常寺会同办理。”邵树德一锤定音,道。

    没人有异议。

    在圣人的诸多亲生女儿中,他亲自干涉的只有两例。

    其一是嵬才昭媛所生之蓝田公主邵泽,出降李存勖。

    第二例就是储贵妃所生之仙游公主邵维,出降李圣天。

    仙游公主今年已经二十岁,算是老姑娘了,若非圣人出征在外,早就已经嫁人。

    她还有个胞姐、青田公主邵希,圣人出征前嫁给了铁林军左厢步军第四指挥营副将胡佶——胡佶,南衙枢密副使胡真之子。

    这几年,圣人陆续又册封了钱塘公主邵嘉鸾、武清公主邵卉,二人今年都是十九岁。

    钱塘公主生母张惠,小时候就很受圣人喜爱。生母去世后,圣人怜惜,不但赏赐宅邸,还给了许多财物。公主的婚事,圣人挑了一份名单,紧着她的喜好。

    钱塘公主挑来挑去,都没喜欢的。后来听闻丰州府兵果毅都尉孙兴实的妻子病亡,兴冲冲跑过来,说要给他当续弦妻。

    邵树德脸一黑,差点反悔。

    他知道孙兴实这人,河南道都指挥使孙进德之子,以前曾被选入宫内,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

    长大后,志愿从军,先在州军中干,后调任丰州的一个折冲府,管府兵去了。人么,长得高大俊朗,性格比较豪气,志向是效命疆场,马革裹尸。

    邵树德没太关心小儿女们的情况,嘉鸾看样子早就暗恋人家许久,这次终于等到机会。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武清公主邵卉的生母是朱全忠之妹朱氏、袁敬初之妻。同样自择夫婿,她选了同光元年的进士、郓州人和凝。

    去年回来后,邵树德见了和凝一面,发现此人出身书香世家,但敢打敢拼,武艺出众,一手箭术更是出神入化,颇为满意,也同意了——和凝历史上被同乡贺瑰聘为幕僚,胡柳坡之战,晋骑急追,和凝引弓施射,一箭毙敌,救了主公贺瑰一命,这年头的读书人,不会武艺是真的不行。

    和凝运气也不错,本来在河东当县尉,邵树德直接将其调往河南府,出任畿县登封令,升官好几级。

    三位公主的婚事都将在今年操办。

    十皇子、吴王邵知远的婚事也定下了,王妃是刑部尚书王彦昌的孙女,皇后亲自挑选的。

    她不在乎家世,毕竟没人比得上邵家,她看中的是贤惠。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打算干涉,由着皇后来了。

    家事,基本就这样了。

    ******

    敲定皇室与于阗联姻之事后,邵树德留李圣天在禁苑用罢午膳,随后回到承香殿,继续询问西边的情况。

    “今年战事恐怕要在疏勒镇展开了。”李圣天说道:“波斯去岁在拔汗那大修城塞,囤积粮草,恐怕起着拔除疏勒镇,一劳永逸的心思。”

    “让他们来。”邵树德笑道。

    这事杨亮早就汇报过了。

    去年退兵之后,他又遣斥候入拔汗那,查探情况。

    波斯人没打算隐瞒——事实上也瞒不住,大队车马自西边输送物资,往拔汗那城而去。粮食、器械,应有尽有,很显然要大打出手。

    如果不是天气不好,大雪封山的话,他们可能去年冬天就来了。

    而如果波斯大举进攻,那么最有可能的方向就是疏勒了,首当其冲的则是已修缮完毕的葱岭南原城。

    此城还算坚固,土、石混合筑成,驻扎了两千镇兵。

    杨亮得知消息后,又令于阗选派千名士兵,进驻南原城,同时大肆囤积粮草、器械,以利固守。

    同光二年的大战,南原注定是主战场。地形开阔、水草丰美,海拔也不高,两三千米的样子,正适合大军厮杀。

    邵树德对这个方向的战斗不是很担心,防守反击嘛,稳得很。但他担心杨亮,怕他冲得太勐,给战局带来变数。

    但远程微操又不是他的风格。你再懂,还能比前线主帅了解实际情况?

    “此事你无需着急,安心在长安待着吧,完婚后再回去。”邵树德说道:“连续两年出兵,虽然缴获颇多,但于阗国中定然有所疲敝,今年本就没打算让你们上战场,且安心。”

    “臣谨遵圣命。”李圣天回道。

    其实,于阗在疏勒还是有兵的,除派驻南原城的一千人外,葱岭守捉城也有一千于阗兵,阿图什那边还常年驻着一千僧兵。

    与大夏不同,于阗的常备军只有四千人左右,能派出两千,已经尽力了。

    想要更多兵,那就只能动员全国,把百姓从农田、牧场、果园里征发上来,组织他们上阵。但已经连续这么搞两年了,今年要缓一缓。

    再者,他们的位置也不太好,出兵不具备战略优势,真正要看的,还得是碎叶、热海、尹丽“铁三角”。

    建极十五年的时候,大郎邵嗣武在尹丽河谷置弓月等八县,安置府兵,且牧且耕。

    同光元年,又掠两万余人。截至年底,他那八个县已经有大约七万奴隶。

    去年一整年,又陆陆续续跑过去三千多中原健儿。

    邵树德还在移民的份额中,给他挤出了来自卫、贝、深、赵、德五州的各两百户百姓。

    返回长安的路上,又令直隶、河南、淮海、河北、河东、淮南、关内、关北八道刑狱使,将流放罪人,尽皆发往尹丽河谷。家人情愿跟随着,可给予资粮,一同上路——尤其是犯事、坐赃官员,没有选择,举家流放,以实尹丽户口。

    到了今年,景、棣、镇、博、魏、孟、怀七州移民一千四百户,继续发往尹丽河谷。

    可以说非常支持了,若非大郎的地盘底子薄,可能还会有更多人过去。

    而拿了朝廷的好处,自然要为朝廷出兵征战。

    如果波斯主力攻南原,他们就要在北线策应,让敌人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这是地理位置方面的优势,于阗确实没法比。

    “吐蕃那边有没有动静?”邵树德问道。

    说话间,韩全诲又领着两人进来。

    李圣天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心下微讶,竟然是吐蕃人。

    “拜见陛下。”铁哥、没庐氏夫妻二人一齐行礼。

    “起来吧,赐坐。”邵树德的目光从拜倒在地的没庐氏浑圆紧绷的臀部曲线上离开,说道。

    “谢陛下。”铁哥起身道谢,坐到了御桉对面的胡床上。

    没庐氏刚要坐到丈夫旁边,储贵妃笑吟吟地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没庐氏脸一红,坐了过来。

    邵树德介绍了一下铁哥,随后示意李圣天继续。

    “陛下。”李圣天看着对面的铁哥,说道:“敝国其实有商队定期来往于吐蕃,故能知道一点消息。从于阗向南走,上山之后,可至羊同故地。据臣所知,那一片的吐蕃并未尊奉逻些的号令,官员、军将、土王,多倾向于达磨赞普的血脉后裔。”

    从于阗向南,确实有条古老的商道,经过后世日土县,抵达阿里地区。

    吐蕃好几次入侵西域,也是从这里出兵的。

    听李圣天这么一说,铁哥心下激动了起来,脸涨红一片,直勾勾地看着李圣天,问道:“你没有诓我?”

    没庐氏的脸也红了,因为她挺翘的臀部底下,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一只手。

    殿内没有一人敢直视圣人,但她还是吓得差点叫出来。

    “铁哥王子,我骗你作甚?”李圣天没好气地说道:“象雄、古格等地,哪个心向云丹后人的?都在骂他们呢。”

    铁哥大喜过望。

    他现在的危机感很强,因为弟妇蔡邦氏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但自家妻子的肚子毫无动静。

    难道是搞得少了?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欣慰。

    蔡邦氏怀上了,一定是被圣人糟蹋得太厉害了。自家妻子没怀上,那就是糟蹋得少了。在这方面,他终于胜过弟弟了。

    但随即又有些难受,圣人一定对他不满吧?天可怜见,馆驿之内,一定有圣人的眼线,他们可以作证,这几个月他可从没与妻子同房啊。实在受不了,只能在妻子幽怨的目光中,去平康里嫖妓……

    “如果从于阗驱兵而上,可能夺占那些地方?”铁哥紧紧盯着李圣天的眼睛,问道。

    “若王子愿自于阗往南上山,还真有几分机会。”李圣天略略思索一番后,说道。

    铁哥的目光转了过来,乞求道:“陛下。”

    邵树德早就抽手而去,但没庐氏看到丈夫看向这边时,依然心虚地低下了头。股间腻腻的,很不舒服。

    “这确实是一条好路线。”邵树德说道:“不过,此事可是有风险的,并非十拿九稳,你可想好了?”

    “我——臣已经想好,愿意自于阗上山。”铁哥一脸坚毅地说道:“若陛下不放心,臣愿意留妻儿在中原为质。”

    没庐氏听懂了丈夫的言外之意,抬起头看了铁哥一眼,之前的负罪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叹息和怜悯,似乎还有几分怨恨。

    再想起河州城外,圣人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伟岸身影,怨恨被更深地埋藏了起来,一丝窃喜浮上心头。

    “西域多事,先过了今年,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说吧。”邵树德思考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铁哥万分失望,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了。

    “不过,李卿——”邵树德看向李圣天,说道。

    李圣天转头看向圣人,道:“请陛下吩咐。”

    “可遣僧人入吐蕃,稍稍打探一番。”邵树德说道。

    宗教人士,从来不仅仅是表面身份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们承担的任务多着呢。

    打着佛法交流的幌子,到阿里打探消息,甚至对当地的官员、土王稍加暗示,看看他们的反应,是最稳妥的法子。

    铁哥又燃起希望,看向李圣天。

    “臣遵旨。”李圣天应道。

    “就这样吧,朕不留你们用晚膳了。”邵树德说道。

    “臣告退。”李圣天起身行礼,离去。

    储氏恰到好处地回来了,笑道:“王子见谅,我今晚要和莲花说说话,想让她留宿宫中。”

    “好,好!”铁哥连声道:“莲花,好好陪——陪储贵妃。”

    没庐氏心底的怨恨又浮了上来,不过已经很澹了。相反,底下愈发黏湖湖的。

    邵树德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划来划去。

    以前他确实没想到可以从于阗入吐蕃。

    待见到李圣天时,脑海中犹如噼过一道电光:原来还可以从这边走。

    更近、更靠谱!

    象雄、古格、拉达克、普兰……

    问题是,铁哥有那个本事,得到当地官员的鼎力支持吗?

    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机会给你了,把握不住,就是你无能,也别再怨天尤人。

    不过,机会确实很大啊!

    女婿的于阗国就在旁边,抬抬脚就到,支援起来甚至比亚隆河谷那边还要更方便。

    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控制力也更强。

    铁哥若无能,没法取得所有人的支持,或许不一定是坏事呢。

    他越无法掌控局面,就越需要外界的支持,就越容易控制。

    当然,铁哥的身上毕竟流着赞普血脉,当地的官员、土王不至于对他不利,最多阳奉阴违罢了。

    这种局面最好了。

第七十章 布告中外之一

    四月一晃而过。

    至五月,全国各地的《请加尊号表》、《请上尊号表》如雪片般飞来。

    其中不乏“言辞恳切”的,比如有人“泣血上书”,有人“椎心恳求”……

    对这些行为艺术,邵树德统一大加批判,末了让中书拟旨,给这些人降几级官,让他们知道拍马屁太过分是什么下场。

    对于那些言之有物的,比如认真分析加尊号后的政治影响,对于整合草原、汉地两大势力,将其合二为一的好处的,他则认真回复,同时令吏部考功司查看他们的政绩,合适的就予以升官。

    狠抓官场实事求是的风气,这是他一贯的态度。

    即便不能百分之百做到——事实上他也偶尔违背——但要尽量往这个方向靠拢,时不时给官员们敲敲警钟,让他们知道满嘴胡诌、空洞无物的奏疏,在圣人那里是行不通的。

    六月初,收到的请上尊号的奏疏越来越多。

    各正州就不说了,邵树德重点看羁縻地区的。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到如今八个月过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南方各道羁縻地区的部落使们纷纷上书,请加尊号——这是意料之中的。

    阴山、燕山、河西、碛北、辽东诸蕃部,因为距离近,快马传递之下,也没有慢多少。

    甚至就连泰封的使者,都已经乘船青州。

    到六月中,就连青唐诸部、仲云国、于阗国都已经上书——因李圣天人在长安,他当场写了一份,比所有人都快。

    值得一提的是,邵树德刚刚册封的积石州刺史烧阿竹多也快马遣人上书,十分恭顺。

    积石州是新设的羁縻州,以通颊部首领烧阿竹多为刺史,世袭罔替,大致位于后世果洛及黄南州南部的黄河及其支流流域。

    海拔甚高,牧场质量只能说凑合,故羁縻了事。

    现在还没到的,也就碎叶、热海、伊丽、北庭诸部了。不是因为不愿,实在是路途遥远,未及赶来——邵树德刚离开西域年余,他不信那些人头皮痒了敢作死。

    另者,百济、新罗使者还在赶回家的路上,等他们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日本,他压根没考虑。

    前几年使者入京,说是请求册封,礼部、鸿胪寺给了不少赏赐。但邵树德深刻怀疑是不是日本使者自说自话,两头骗,居中捞好处了。

    这个国家,桀骜不驯,过于装逼,他也懒得搭理了。

    六月十五日朔望大朝会,他于太极殿内坐朝,正式受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此为草原、汉地共主。

    朝散后,大批信使离开长安,五百里加急前往各道。

    六月十六,他又在蓬莱殿召见终于抵达长安的波斯使者……

    ******

    仙州显义县(今长春)白桦乡杨村西原,杨渥钓了半天鱼,一条也没上钩,气得直接将吊杆甩在河里,起身走了。

    一大早就兴冲冲过来,被蚊子咬得够呛,结果啥也没钓到,气死人了。

    回到村中杨家大宅,没顾得上和妻子说几句话,又带着两个仆人,翻身上马,去州城玩耍去了。

    从淮南迁来的杨氏家族总共有数百口人,大部分安置在显义县,小部分在扶余县(今农安)。显义县的又主要落户在白桦乡,杨村六十八户百姓,除五户府兵、三户渤海人、两户契丹人、一户靺鞨人外,几乎都是杨家人,故村名也叫“杨村”。

    杨村离州城不远,驰马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三人将马儿寄存在羊马墙内,准备入城。

    渤海时代,扶余府的理所在扶余县。

    大夏时代,仙州理所在显义县,故这座城池经历过扩建。

    老城在西半部,归显义县管,新城在东半部分,归仙州管。

    但不管西城还是东城,热闹的地方总在南半部分。官衙、宅邸、驿站、仓库、军营等多设在北半部分,泾渭分明,明显的汉地传统风格。

    羊马墙附近,附郭搭着低矮建筑。建筑以木茅草搭成,十分简陋,多为从乡下迁来州城的渤海、靺鞨百姓居住。

    杨渥好歹来了几年了,知道这帮人,就一个印象:可真扛冷啊!

    那破房子,即便修在像样背风处,冬天一来,仍然十分寒冷,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

    破房子外晾着许多鱼干,腥臭无比。

    杨渥闻着了更气,老子身上多了七八个蚊子包,一条鱼没捞着,你们故意挂着这许多,气我呢?

    “把这些鱼干全买了!”杨渥脾气上来,大手一挥,下令道。

    两个仆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暗叹一声,上去讲价了。

    渤海人看到来了这么一位傻帽大主顾,犹自不敢相信,待看到黄澄澄的建极通宝时,立刻眉开眼笑,操着蹩脚的汉儿语,将能找出来的所有鱼干都塞给了二人,顺便附赠自家编织的柳筐。

    “味道还不赖!”杨渥随手从屋檐下扯落一段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嚼,心情好了一些。

    辽东诸州,无论蕃汉,都喜欢生吃鱼干、兔干、鹿舌之类,传闻当年圣人就是这么吃的,大伙纷纷效仿。

    “走,进城!”吃完半条鱼干,杨渥将剩下半条仍给了一个渤海小孩,倒背着双手,当先而走。

    仆人将鱼干寄存在羊马墙附近的一个熟人那后,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今天聚集在城外的渤海人、靺鞨人似乎少了很多。他们刚才也打听了一番,得知州府、县衙拨款修建陂池,把人都喊走了。

    入城之后,却见街道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数月没来,好像又变了些模样。

    城内新修了一座寺庙,也不知道谁出的钱——今上不太喜欢僧人,无论蕃僧还是汉僧,让朝廷出钱有点难。

    再一打听,还真是朝廷出的钱,曰“同光寺”,这可就邪门了。

    杨渥站在这座还处于兴建之中的佛寺,却见屋檐高挑、斗拱硕大、雄浑大气。

    “仙州没有营建士,这同光寺还是到安东府请人出图修建的呢。”一位在寺门外指挥工匠刷漆的老者笑了笑,说道。

    杨渥并不回答,而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

    与城内绝大部分建筑一样,同光寺以木质结构为主,整体继承了北地粗犷豪迈、肃穆威严的风格,与江南的细腻柔美又不一样。

    “还不知杖翁高姓?”杨渥问道。

    “高姓?”老者苦笑了下,道:“渤海哪有什么高姓?我姓章,渤海人,又或者是靺鞨人,都无所谓了。几代过去,就只有夏人了。”

    杨渥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见数步之内无人,压低声音道:“你不恨朝廷?”

    老者吓了一跳,仔仔细细打量了下杨渥后,亦低声道:“小郎君莫开玩笑。辽东太平世道,此皆朝廷之功,恨什么恨?”

    太平世道?杨渥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似乎、也许——真的太平十年了。

    “小郎君莫瞎想。”老者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看你语带吴音,应是南方来的吧?难怪。”

    “南人刚来的时候,总是满腔怨恨,这不舒服,那也看不惯。这类人,我也认识几个。不过,现在一个个都消停了。”

    “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你纵有满腔怨恨,却也无处发泄,更不敢发泄。你道你苦,有人比你更苦,他都服了,你还什么不服的?”

    “杖翁说得是——”杨渥问道。

    “看到城门口的告示没?”老者说道:“仙州靺鞨氏族首领二十八人,联名上书,请圣人加尊号。圣命已经五百里加急发过来了……”

    “圣人怎么说?”杨渥急切问道。

    “龙颜大悦啊。”老者摇了摇头,道:“各氏族首领,分赐有差,有的甚至还得了官。圣人又许其请求,将各氏族丁口编户入籍,永为大夏百姓。”

    “加尊号……”杨渥喃喃道,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胡扯!那些靺鞨氏族头人把丁口看得比命根子还重,怎么可能交出去?”

    老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杨渥,没多解释,只强调了一遍:“他们是自愿的。”

    说完,便回了寺门里头,显然不想多说了。

    杨渥有些不忿。加个尊号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邵树德也是贼性不改,借此逼迫人家表态,又收一波好处。

    仙州的靺鞨部落本就不多了,被这么一搞,那些氏族头人多半也没理由继续把着手下的丁口不放,只能捏着鼻子交出去,这买卖做得!

    嘟嘟囔囔离开同光寺后,杨渥继续在街上闲逛着。

    毕竟是辽东小城,与中原大城市严格划分不同功能坊市的布局不一样,这里直接就是街巷制了,店铺、民居杂在一起,非常乱,但也很有烟火气。

    有汉人在卖豆油、蜂蜜,有渤海人在卖稻粱、粟麦,有靺鞨人在卖栗、柿、枣、梨等山里摘来的果子,甚至还有契丹人挑着一担鹿皮过来售卖……

    杨渥注意到,比起半年前,店铺还是那些老面孔,显然没换东家。

    不过,他们的服饰、装束却在一点点改变。

    至少,那个专门卖鸡冠壶的契丹商人就蓄上了头发,不再是之前那副髡发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裘也脱下了,换了一身汉人常见的服饰。

    “‘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不远处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杨渥寻声望去,却见一小吏站在州衙外墙旁,手中拿着一份卷册。

    周围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观其衣着,都是本州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艹,圣旨都传到仙州来了!

    杨渥心中了然。像加尊号这种大事,一定会昭告天下,即“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这场景,与汉地任何一个县城,有什么区别吗?

    县绅耆老,谨遵朝廷号令——至少表面上如此。

    商徒工头,要么不敢造反,要么积极向汉人靠拢。

    乡野之中,与汉地豪强地位相仿的部落氏族头领,被朝廷打压得那么狠,最后也昧着良心上表请加尊号,并交出氏族、部落的人丁,接受编户齐民。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听到小吏读出的尊号时,杨渥心绪乱糟糟的,突然间就不想逛街了。

    邵贼连辽东这些蕃子都能收服,这无上皇帝——嘿,并不完全是吹嘘啊!

第七十一章 布告中外之二

    “我来!”王黑子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两人,目视海面。

    终于找到这个可爱的“小不点”了!

    巨大的水柱喷出海面,一条成年鲸正在海面上惬意畅游着。

    今日海风不大,浪头也小,对这头鲸来说,再舒服不过了。

    对这群馋它身子的人类来说,同样如此。

    在李十二的帮助下,王黑子稳稳举起强弩,瞄准大鱼。

    其他人下意识停止交谈,摒住呼吸,仿佛怕一口大喘气,直接吓跑了大鱼似的。

    船只在海上浮浮沉沉,鲸也在浮浮沉沉。

    “呼!”改装过的带有倒刺的弩矢飞了出去,准确地刺中了大鱼——呃,事实上很难射不中。

    “中了!”水手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放鱼线,快!”老水手周大吩咐道。

    水手们如梦初醒,迅速扑到滚筒旁,摇动手柄,延长鱼线。还有人拿着水桶,往粗长的鱼线上浇水,谨防其摩擦生热起火。

    被射中的鲸在海面上痛苦扑腾着,尾鳍剧烈摇摆,海水被拍打得天翻地覆。

    王黑子死死盯着,嘴中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咯吱——”大鱼的生命力十分顽强,虽然体内被插进了锋利的弩矢——更准确地说,是一根小型鱼叉——但它始终翻腾不休,将鱼线绷得紧紧的,绑鱼线的滚筒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不要慌,它跑不了!”王黑子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安慰众人。

    船只有一定幅度的摇晃。

    但没关系,底舱压满了条石以及他们从高丽抢来的铜块,稳得很。

    “它要下潜了!”有水手惊呼道。

    王黑子回过头去,只见大鱼劈开海面,往水下钻去,这会海面上只剩下了个巨大的尾鳍——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它跑不掉的!”周大奋力摇动手柄,放下了一段鱼线,然后拍了拍滚筒,笑道:“上了勾的鱼,怎么跑?”

    众人稍安。大伙都是第一次捕鲸,有些许惊慌是正常的。

    果然,就在周大话音落下没多久,小山般的鲸又破开水面,浮了上来。

    很显然,被鱼叉深深刺入的它,已经无法自如地下潜。

    或许刚才的冲刺下潜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的大鱼慢慢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喷出一股水柱。

    “丁菩萨,你带人乘小艇靠过去,小心点。”王黑子仔细观察着鲸的动静,同时下达着命令:“周大,你注意好鱼线,慢慢收,别着急。”

    众人纷纷领命。

    很快,一条小艇放下,丁菩萨举着一具军中才有的骑兵专用弩,几个亡命徒带着短刀、长矛,奋力划着小艇,向大鱼靠近。

    “呼!”尖锐的破空声再度响起,小艇上射出的捕鲸矛狠狠扎进了大鱼的眼睛后方,带血槽的矛头深入肉里,大团鲸血从伤口处喷射而出,将附近的海面染得通红。

    遭受二度重创的大鱼愤怒地翻动了起来,搅起了滔天巨浪,但这反而使它身上流出了更多鲜血,加速了它生命的流失。

    “它完蛋了!”王黑子手扶船舷栏杆,笑道:“好好操纵船只,注意鱼线,最好左右拖动,扩大伤口。”

    “得令!”水手们兴高采烈,纷纷行动起来。

    操帆的操帆,掌舵的掌舵,指挥的指挥,忙得不亦乐乎。

    大鱼仍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剧烈扭动一下身躯,看起来甚是吓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这条海上巨兽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罢了。现在,大家只需要等它自行耗尽那曾经极为旺盛的生命力。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鱼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轰隆!”鲸又一次剧烈摆动,掀起了滔天巨浪,差点将丁菩萨等人的小艇掀翻。

    不过,这只是它最后的挣扎罢了。

    大家伙身上的两处伤口猛然飙射出了无数血雨。在发出一声人耳听不见的绝望惨嚎后,这条成年抹香鲸终于无力地落在了海面上,漂浮在自己的血泊里。

    比之前更热烈的欢呼声骤然爆发。

    水手们激动嚎叫着,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是啊,任谁看到这种海山巨兽被自己降服、杀死,都会激动到难以自已的。更别说,这象征着无穷的荣誉、财富了。

    “收鱼线!”王黑子的双手紧握在栏杆上,指关节已经发白,但他的命令声依旧沉稳。

    水手们收拾心情,再度摇动手柄,将鱼线收回,大鱼的尸体也一点点靠近。

    “放小艇!”第二艘小艇被放了下去,王黑子顺着绳网爬了下去,下到艇上。

    其他水手依次下船,奋力划向大鱼的尸体。

    他们的干劲很足。

    有人拿刀切割鲸皮,有人拿铁钩奋力拉扯,帮助切割。

    这些皮会先抹上盐,做成盐藏皮,能保存很长时间,足够他们回到港口后再找人鞣制。

    有人小心翼翼地切割着脂肪,这是大鱼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

    至于肉——你开玩笑?肉有什么价值?再说也带不走啊。

    随便切割一部分,腌制、风干,带回去当海味卖卖就算了,把所有肉都带走,那是不可能的。

    最后,王黑子他们只带走了鱼鳍……

    ******

    王黑子捕到大鱼的消息瞬间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很多人涌到码头看热闹。

    当看到一张张巨大的布满花纹的鲸皮被吊下来时,齐齐发出惊叹。

    当看到一桶桶鲸脂被送上码头时,又眼红不已。

    但——也就这样了。

    如果说多年前有人第一次从海上捕到大鱼,令全城轰动的话,在几乎每年都有人捕到鲸的当下,这已经无法太多地刺激到人们的神经了——麻了。

    王黑子固然一飞冲天,但这种神话每年都有,大伙羡慕归羡慕,却不至于过分失态。

    他行,我也行!你等着,哪天运气好,我也捕一条大鱼回来。

    内务府的人听到消息后,很快赶到了码头,恭喜一番后,立刻检查起了鲸皮、鲸脂的品相,并就收购价开始扯皮。

    王黑子将这事交给手下人办理,他则下到了岸上。

    比起出海前,码头上的人更多了,景致也有所变化——一间巨大的风车立了起来。

    风车主体用砖石砌成,上面贴了一个布告,十几个人围在那边,议论纷纷。

    王黑子信步走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来是圣人受“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尊号的消息,布告天下,咸使知悉。

    “孛特,你族叔给圣人上尊号,你服不服?”王黑子搂住旁边一人的肩膀,嬉笑道。

    “孛特”是女真人,从宝露诸州过来的——事实上王黑子也不清楚他到底来自哪个州,只知道此人叫完颜孛特,在北边也算贵人子弟。

    “你不用这般阳阳怪气。”完颜孛特看了眼王黑子,冷笑道:“事实上我是服的。当年沙陀人叛乱,我就跟着族中兄弟们上阵了,杀得那帮叛贼屁滚尿流。”

    王黑子静静看着完颜孛特的眼睛。

    完颜孛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良久之后,王黑子哈哈一笑,道:“说的竟然是真话。”

    “当然是真话了!”完颜孛特气道:“宝露、黑水、铁利等州,以前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你也去过那边,自明白咱们女真诸部对圣人是如何感恩戴德。”

    “确实。”王黑子默默点头。

    他去过宝露州,那边新筑一城,曰“宝露城”。

    女真人本来是靠渔猎、畜牧为生,基本不种地。但朝廷给了他们黑麦种子,并派人教授种植之术,久而久之,女真诸部的一部分人就开始种地了。

    因为收获稳定,也不耽误渔汛季节捕鱼,种地之风席卷黑水五州。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改变女真诸部面貌的大事。

    宝露州最先筑起一座小土城,然后在城池旁开辟了大量农田,很多人搬到城市附近居住,自然形成了村落。

    城内也出现了店铺,主要是闻风而来的汉人商徒。

    他们从最简单的食肆做起。煮鲜肉、火锅涮肉片等等,加了各种调料的肉制品让女真人大开眼界,生意极其火爆——听闻最近内务府已经在往黑水诸州分销胡椒了,可见移风易俗的程度。

    朝廷见此,立刻选派佐贰官员协助刺史经营城市,并开办了学堂,教授贵人子弟学习文字及为人处世的道理。

    面貌,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改变起来的。

    “王黑子,我也不怕你出去嚷嚷。”完颜孛特突然说道:“若朝廷单是耀武扬威,用武力胁迫我等屈服,抽我丁壮,掠我财富,我是断断不会服的。古来中原王朝,对边边角角的所谓蕃部,不就是这么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么?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怎么让人心服口服?”

    “但圣人不一样,他是真的胸怀天下,视所有人为大夏赤子。黑水、宝露诸州的百姓,他并不歧视,派人教我们种田,教我们识文断字,立下战功的女真人,一样可以当官,博取富贵。”

    “只有这样的圣人,才称得上‘建文神武’,才配得上‘无上皇帝’的尊号。他老人家若崩了,我披麻戴孝。谁若敢造邵家的反,我剁了他的狗头,说到做到!”

    王黑子又是沉默半晌,然后笑骂一句:“你一个捉生口的奴隶贩子,也他妈满口大道理,我听了只想笑。”

    完颜孛特不理他,只看着那份告示,道:“‘躬提义旅,力殄凶徒,渐致小康,永清中夏’。圣人说得很清楚了,无论蕃汉,都是‘夏’。这等胸怀、格局,古来少有。我女真诸部,唐时愿为太宗驱驰,国朝则愿为今上效命,其他人么,呵呵。便如你王黑子,出身微贱,襁褓之中跟着母亲改嫁他人,连本姓都恢复不了。就你这德性,若无圣人,八辈子也当不了官。”

    王黑子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良久后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海上之人的死活,历朝历代,又有几个人关心?若无圣人,我一辈子无出头之日。这个无上皇帝,确实当之无愧。”

    “你们这帮海上的亡命之徒啊。”完颜孛特啧啧两声,说道:“若还有良心,都该为圣人效死。”

    “孛特,你其实也算半个海上亡命之徒。”王黑子突然又笑了起来,道:“怎么样?带上你的人,干一票大的?”

    “去哪里?”完颜孛特问道。

    “去新罗、百济抢一把,如何?”王黑子问道。

    “你刚捕了条大鱼,怎么?还不满足?”

    “不是今年。明年如何?”

    “你能喊多少人?”

    “七八条船总能聚拢到的。”王黑子傲然道。

    他在海上的名声不小,但之前没捕到大鱼,没得官,天然矮别人一头,故号召力上不去。如今搞回来这么一个大家伙,内务府的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得授文武散官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样一来,号召力就不同以往了。

    七八条船,数百亡命徒。如果再召集一些如完颜孛特这般的奴隶贩子,就更有把握了。

    “还不太够。”完颜孛特摇了摇头,道:“下午我带你认识个人,他能召来更多好手。”

    “谁?”

    “史大郎。”完颜孛特说道:“史敬镕的侄子,以前清塞军的,现在是穆州会农折冲府的果毅都尉。”

    “府兵军官?”王黑子惊讶道。

    “嗯。”完颜孛特点了点头,道:“府兵肯定不敢动的。那帮子人对今上感恩戴德,未得军令,绝对不会聚集。不过他们有很多子侄辈,很愿意出海做一票。放心,这些人精熟武艺,器械也很精良,比你手下的人能打多了。”

    “你胃口比我还大……”王黑子震惊了。

    几百亡命徒还不够,还要召集女真人贩子、穆州府兵子侄,难不成想攻破新罗、百济的州郡,掠夺人口?

    “你跟我去就是了。”完颜孛特含糊道。

    王黑子心下沉重,事情是不是搞得太大了?不过,很快又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出海的人越来越多,时间长了,本就会渐渐抱团,组成帮派、联盟之类的团体。

    这几年已经有这个苗头了,王黑子作为海上大手子,更是亲眼目睹参与了这个过程。

    如果他能与人合作,攻破州郡,掠夺人口、财物,那声望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盖住与他同级别的所有人,成为首屈一指的海上大首领。

    那该是怎样的荣耀?王黑子的双眼愈发明亮,神色间跃跃欲试的感觉愈发浓厚。

    “对了,我听人说,这玩意叫风车?”王黑子抬起头,看着“呜呜”作响的巨大建筑,问道。

    “是,内务府从洛阳请营建士设计建成的。其实你走之前就开建了,没注意罢了。”完颜孛特说道。

    “风车做什么用的?”王黑子问道。

    靠海的地方,风确实很大,如果能利用这股力量,可以做不少事。

    “磨面。不过不太好用,经常坏。”完颜孛特说道。

    “可惜了。”王黑子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是个巨大的塔式风车,应该耗费不小。但只能利用一面的风,未免有些可惜。

    “听闻是因为风时大时小,所以经常坏。内务府最近在想办法,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完颜孛特拉着王黑子,道:“走,先把你的鲸料理完,过两天就去会农。”

    二人离去之时,又有几艘船慢慢驶进了驼门河,同时也有几艘船离港而去。

    站在高处俯瞰全景,波光粼粼的河道上桅杆如林,密密麻麻的船只靠满了河岸。

    河堤里边,一排排建筑拔地而起。

    民居、商铺、工坊、仓库、旅社鳞次栉比,将一件件柔软暖和的皮革、一桶桶鲜红美味的咸鱼、一盒盒香气扑鼻的药材生产出来,然后装进船舱,运往淮海、河北二道。

    好一个繁忙的生产基地,好一个繁忙的港口!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多年前一个人,在驼门河口划了一块地有关。

    无上皇帝,不是你嘴一张就来的,而是众人发自内心的共推。

第七十三章 布告中外之三

    再等一个多月,停泊在海州港码头的诸多船只,就要如候鸟一样飞向南方。

    季风气候就这样。

    夏秋季节来,冬春季节走,年年如此,制造了一大批贸易“候鸟”。

    很多人都在东海、朐山两地购地盖房,安了家。

    因为这个北方港口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多——即便货主本人不得不离开,他也会让子侄或信得过的心腹留在此处。

    不为别的,就为买货、卖货。

    作为拓跋家新一代的掌舵人,拓跋矩也在岛上起了屋,还占地很广,非常气派——可以兼做货场。

    这一日,他早早来到了坊市,参加本月最后一场交易会。

    “珊瑚、沉香、鲨鱼皮……”

    他家设在坊市的铺子内,伙计们一样样清点,确保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入仓库内。

    隔壁是一家大食人开办的胡椒铺子,一位操着河北口音的商徒正与他讨价还价,半晌后才确定下来。

    河北商徒让人拉来几大车瓷器,与大食人交割完毕后,因为买的胡椒量比较大,于是又补了人家一批绸缎,最后一算账,还欠不少。

    没办法了,此人拿出几个银碗,一脸肉痛地递给了人家。

    大食人皱着眉头,不是很想收。

    首先,比起银碗,他更想收货,因为回去一转手就是十倍乃至几十倍的利润。

    其次,这银碗的重量倒是好称,但成色不知道啊,会不会被人坑了?

    老实说,他都很奇怪,“秦人”在商业方面极其落后,居然拿银碗、银盘、银瓶之类的器皿来做交易,还非常不少。

    他一个亲戚是做陆路丝绸贸易的,早些年在敦煌,当地人与吐蕃一样,主要交易货币是银,而不是其他地方常见的绢帛。

    市面上买货,给你一个银碗,如果不够,再补几袋麦子。如果多了,直接把银碗切割,给你一部分——别笑,这几种器物经常出现在唐代商业交易之中,作为货币使用,各类契约文书中屡见不鲜。

    他就奇怪了,银碗、银盘、银勺、银瓶很好计量吗?

    “迪尔汗!迪尔汗!”大食人最终放弃收银碗,摇了摇头,道:“我只要迪尔汗。”

    河北商人都囔了两句,最终解开一个包袱,从中取出数十枚银元,交到人家手上,道:“给你,大夏迪尔汗,下次不跟你做买卖了。”

    拓跋矩在旁边看得微微一笑。

    从多年前开始,大夏各个坊市的一场交易会结束,大伙各自划账,展开清算之后,如果有盈余,商人会收到一张银元票。

    银元票一般拿来抵税,偶尔也会拿去送礼,但如果有机会,最终都会换成银元拿回家。

    朝廷收税的时候,他们宁愿交铜钱、绢帛上去,如果不够,就会把银瓶、银盘、银碗之类的金银器拿去抵账,朝廷也收。但收完之后,总会叮嘱几句:下次尽量用铜钱、绢帛、银元或银元票交税。

    但没人会这么做,傻啊?

    朔方军时代定下的十八铢银元,做工精美、重量恒定、成色十足、携带方便,更极其便于计算,私下里买卖货物的时候,不知道多方便。

    三十年下来,很多货物的计价单位已经变成银元了——不然的话,你用什么计价?绢帛?那我可要跟你扯一扯幅宽、经纬、新旧、做工了,凭什么你定价一千钱?我说只值八百!

    至于铜钱定价,不是不可以,但实在太重了,真不方便长途转运。

    选来选去,还是十八铢银元更适合作为计价单位。

    近些年,因为十八铢银元存世数量严重不足,海州坊市的一些商人开始自发用第纳尔金币、迪尔汗银币做买卖,哪怕朝廷不认可这种外来金银币,但他们私下里交易的时候,还是会用——一如清朝嘉庆年间,商人们纷纷抛弃银两、碎银子,改用西班牙双柱银元一样,做大宗交易的他们,非常明白哪种东西更便利。

    “哟,建极银元啊。”拓跋矩本来抱着臂膀,看到河北商人拿出的是大一号的建极银元后,有些惊讶。

    所谓建极银元,是大夏开国后新铸造的银币,提供给各个坊市,以备有人需要兑换时取用。目前数量不多,十分稀罕。

    建极银元的正式名称叫“大夏银币”,只有一种面值:壹圆。重二十一铢,银九铜一。户部规定,大夏银币壹圆当两贯钱。

    其实吧,如果严格按照当下的银铜比价,纯按重量来算的话,壹圆也就值1400钱(两缗=1600钱),看似让朝廷占了便宜(铸币税),但商人们并不在乎。

    反正这种银币磨损减轻之后,别人也认可,继续当两缗钱用,在不同的商人手中流通,这就够了。

    大食商人收到大夏银币后,笑容满面,清点数目无误后,也不多看,直接收了起来。接下来,他还要去别的商人那里买货,这些银币正好用掉。

    “唉,贝州坊市里攒下的银元,一口气全给了大食人。”河北商徒看了眼拓跋矩,问道:“朝廷为何不多铸点银元?”

    “朝廷倒是想,可也得有白银啊。”拓跋矩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知道银币比银碗、银盘、银瓶好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把手里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白银甩出去,换成银元放在家里,但问题是,朝廷真没那么多白银来铸钱。

    拓跋矩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还与齐王在酒桌上聊过,知道很多东西。

    据齐王所言,唐宣宗那会,全国各银矿课税,每年课银二万两——唐代银矿,私营、官营、官私合营皆有,一如盐池,老百姓也可以捞,政府并不专营,只课税。

    以银税来倒推,一年产银不足八万两。

    唐初的产量更小,一年不足二万两,有唐一代三百年,平均每年也就五万两的样子。

    大夏的白银产量比唐末十万两出头大了一些,毕竟加入了河陇、辽东、云南很多新地盘,但也很难超过一万斤(十六万两)——北宋鼎盛时期年产银80万两(宋制,一两约合40克,比唐制略小),平均50万两,但大多数并未流入市场,主要“岁赐”给了辽国、西夏。

    一万斤白银,按照大夏开国后铸造的新银币来算,每年也就铸个18万2800余枚。

    这点量是远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的,因此只要朝廷放出一批银元,定然会被商人们慢慢套走。

    朝廷固然在其中赚了点小钱,每年铸币税收入折合成铜钱,大约八万缗的样子——如果不算白银本身价值的话。

    但说实话,比起整顿混乱的商业秩序,朝廷根本看不上这点小钱。

    “圣人此番加尊号,我觉得实至名归。”河北商人闻言也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夏缺白银,缺得很,不过圣人推出记账货币和银元这两个一虚一实的东西,依然让商徒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此他说道:“有人提议今上可为咱们商家的新祖师爷,我读书少,不甚了了,就想问你一句,如果在家中供奉圣像,可违制?”

    “这……”拓跋矩被问傻了,他也不知道。

    “你见过圣人吗?”他问道。

    “多年前在白司马坂远远见过一次。”商徒说道:“音容笑貌……呃,不谈这个了,哈哈。”

    拓跋矩也觉得这个话题很危险,转而说道:“昨日坊市中来了数十日本商徒……”

    “你遇到了?”河北商徒眼睛一亮,问道。

    日本商人如今的形象,完全就是人傻、钱多。

    他们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在自家挖出了不少银矿。且听海商传闻,银矿、铜矿还在陆陆续续的发现之中,简直没个尽头,不知道地底下埋了多少。

    经过几年的开采,现在日本人是真的“嚣张”——

    以前抠门得很,甚至不愿住旅社、客栈,茅草堆里也能对付一宿。但现在么,吃最好的食肆,住最豪华的旅社,出手大方,说话声音响亮,一副土财主的模样。

    “他们带了几千斤银块,在东海坊市内开立账户,直接惊动了市舶使。”拓跋矩说道:“我听人说,一共来了五六艘船,船上所有货物加起来,都没那些银块值钱,这次估计要大买一通了,不知道这块肥肉落到谁手上。”

    一千斤银,可铸一万八千余枚银元,价值三万六千余缗钱。

    日本人带来的是银块,撑死了值三万二千缗。考虑到他们的冶炼技术不行,白银杂质多,可能还要被砍一刀,说不定只值三万缗。

    但真的不少了啊!十几万缗的大买卖,这伙商徒在日本应该也是手眼通天之辈,身份不低,一朝暴富,就急着来中原采买了,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拓跋矩其实是能够从中分一杯羹的,只不过他不便当着这位河北商徒的面说罢了。

    自家商队至今还在累死累活地

第七十三章 布告中外之四

    同光二年八月初五,秋雨连绵。

    陆德善站在自家屋檐下,看着烟雨迷蒙的池塘、稻田,愁眉不展。

    “三哥何故忧愁?”陆德迁走了过来,问道。

    “雨势连绵,若累月不绝,下个月就要收割了,恐受影响。”陆德善说道。

    “那不正好?”陆德迁笑道:“这次我不和三哥争抢,若有人卖地,我一早知会三哥,全让你来买。”

    陆德善淡淡一笑,道:“七郎,莫要小瞧了今上。他虽然是个武夫,经常沉湎女色,淫人妻女,但却是个狠角色,也是个明白人。趁着灾荒,大肆兼并田地,真有好下场么?”

    不知道多少杨行密时代的官员、大族被整治了,其中一项罪名就是“掠夺民田”,还不长记性?

    “哦?”陆德迁好奇地看向三哥,问道:“沉迷女色之辈,也能做大事?弟读史书,成就大事者,无一不是正人君子,温润如玉,谦谦有礼,严于律己,智珠在握。今上真有那么厉害?”

    “你啊!”陆德善叹了口气,道:“早些年让你多和叔父出门,去长安、洛阳走走,你却不愿,只道哪里都不如江南好。”

    “北地胡风浸染,腥膻满地,我才懒得去。”陆德迁嗤笑一声,道。

    陆德善没有说话。

    他老了,年已近六旬,这辈子不可能出远门了,但七弟才四十岁,正值壮年,既不愿出仕做官,也不愿出门做买卖,终日窝在家里,写写画画,自娱自乐。

    江南确实养人。

    陆氏扎根江南的时间,久远得几让人记不清。

    他们这一支世居淞江,祖上最早可追溯到前汉陆烈——淞江,太湖出海的三条河流之一,与东江、娄江并称“太湖三江”。

    前唐之时,江南大开发。太湖流域自然是重中之重,新垦出了不少田地,户口大增,商旅繁盛,渐有“鱼米之乡”的美誉。

    世代以来,陆氏族昌于吴郡。

    陆德善生于斯长于斯,小时家境尚好,让他享受了世间的繁华。

    稍大之后,家境败落,又让他见识到了人情冷暖。

    父亲陆龟蒙屡试不第,加之时局混乱,家势愈发颓丧。

    到他这一辈,家产未有寸进,仍然守着父亲传下来的四百余亩地、三十楹屋、四十多头牛、十余佃户过日子,可谓“清苦”。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陆德善今年已近六旬,年轻时跟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过各地的大好河山。

    父亲去世后,回到家乡,在杨师厚手下当个小官。师厚降夏,他顺势辞官回家,以免被牵连。

    七弟陆德迁是前唐宰相陆希声之孙,与他是同宗,关系还算近,经常来往,互以行第称呼。

    他接触过很多陆氏子弟,家境大多比他好,学问也很扎实,但在他看来,这些人局促江南一地,有点太自大了!

    国朝建制之时,曾有人开玩笑,这个大夏撑不过二十年。如今已经开国第十七年了,确实没过二十年,但已经没人敢开这样的玩笑了,大夏国祚超过二十年是必然的事情,甚至更长。

    最近数年,陆续有人出仕,但多是江南诸州的小官小吏,与唐时官至宰相的盛景不可同日而语。

    也有子弟北上科举,但都没考上。回来后气哼哼的,满嘴怪话,说北地士子粗鄙无文,写的文章也不合圣贤大道理,偏偏能搏得考官青睐,他们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更有人讥讽尚公主的进士和凝,说他踏青游玩时卖弄箭术、骑术,有辱斯文,一点不像个读书人。

    陆德善对此只能笑笑。

    北地风气如此,掌握这个国家大权的终究是北人,他们喜欢看什么类型的文章,不是明摆着的么?

    遇到考诗赋的年份,直接一句用词过于绮丽,直接就把你黜落了。

    他们喜欢的是“半夜军行戈相拔”这种粗犷肃杀调调,而不是什么“一寸相思一寸灰”这类闺房读物。

    时局若此,你只能去适应。

    但江南这个富贵温柔乡,让人留恋不去,如之奈何。

    “圣旨已至苏州,今上加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你觉得如何?”陆德善不再看雨,转过身来问道。

    “‘神武’倒是谈得上,‘建文’从何说起?”陆德迁问道。

    “此文非彼文。”陆德善说道:“四轮马车,你不觉得挺好,买了一辆?你家做饭不用煤?冬日湿冷,你不也做了毛衣?”

    “这也能算‘文’?”陆德迁张口结舌。

    “衣食住行,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文’。你读圣贤书,为的是什么?”陆德善问道。

    “修身、齐家、治国……”

    “若有其他法子,不读圣贤书,也能治国呢?”

    “这……定然人心丧乱,国将不国。”

    “确实。”陆德善点了点头,道:“圣贤书确实有稳定人心的作用。无礼,则天下纷乱,杀伐不休。前唐丧乱以来,武夫当国,杀将驱帅,鱼肉百姓,便是缺了礼。但光靠礼,得到的终究只是一个上下森严、尊卑有序的天下罢了,省事是省事了,前景却不太妙。”

    “那怎么办?”陆德迁心中下意识有些抵触,问道。

    陆德善笑了笑,又转身看向迷蒙的雨雾。

    雾中有穿着蓑衣的耕夫,正在掘开田垄,将积水排干。

    农人,关心的始终是自己的生活。而他们的生活,就是民生,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文”。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陆德善低声说道:“今上不排斥霸道、王道中的任何一方,自己也提出了些新的东西。”

    “什么东西?”陆德迁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邵氏家传学说吧。”陆德善笑了笑,道:“思来想去,唯有‘平衡’二字。”

    “何解?”

    “若今上只想打造一个家天下的国度,那么用德教就可以了,但他野心很大,宁可冒着天下失衡,人心丧乱的危险,也不肯纯用德教。”陆德善说道:“捕鲸者听说过吗?”

    “有人拿‘捕蛇者’来对比。”陆德迁说道。

    陆德善笑了起来,笑得乐不可支,渐至放声大笑。

    陆德迁莫名其妙。

    柳河东的《捕蛇者说》大大有名,有人拿此类比捕鲸,有什么问题吗?出海之人九死一生,葬身鱼腹者不知凡几。而且这些人野性难驯,不好管教,今上还鼓励出海捕鱼、捕鲸的行为,不是生生养出了一支不受管控的动乱之源么?

    这个天下要的是稳定,为此可以牺牲很多东西,今上真是糊涂了。

    “今上可没逼着他们出海捕鲸。”陆德善收起笑容,说道:“相反,人人争相出海,以冀一飞冲天。”

    “这还不是人心丧乱?”陆德迁问道:“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好么?”

    “让你一辈子耕地你耕不耕?”陆德善问道。

    “我……我不耕,但我有地啊,募人耕种,收取租子就是了。”陆德迁说道。

    “这不就是了?”陆德善摇了摇头,道:“有人不愿耕地,圣人给了他们选择,比如出海捕鲸。得大鱼而归者,立授散官,见着地方官吏时,也可坐着说话,并不会矮一头。”

    “有人擅长做买卖,圣人给他们提供便利。贡献良多者,亦有好处。赵在庆的两个儿子,不就在湖南当县令?”

    “有人疆场搏命,期待封妻荫子,圣人满足他们。时至今日,圣人依然在限制科考录取人数,朝堂之上,进士、荫官、武夫甚至蕃人,什么都有,没有任何一家独大。”

    “有人不擅四书五经,但可以考数学、营建等科。即便做不了大官,但七八品小官却无问题,富贵无忧。”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我谓之‘新朝雅政’。”

    陆德迁沉默良久,欲言又止。

    陆德善伸手止住了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血脉论》读过吗?”

    “看过几眼。”陆德迁不好意思说他全文通读过两遍,含含糊糊地说道。

    “你啊!”陆德善哈哈大笑,随后又道:“圣人都替你想好啦。我就问一句,去年的新毛衣,与十年前可有不一样之处?”

    “似乎——软和了一些?”陆德迁不确定地说道。

    “然也。”陆德善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育种的作用,也是这本《血脉论》的核心。王雍一介无名之辈,凭借这本书平步青云,而今是少府监,将来入政事堂,也并非遥不可及之事。”

    “其实,这本书所起的作用,又何止羊毛?”

    “北地培育出了许多新品果蔬,产量惊人。”

    “奶牛用葡萄酒渣喂养之后,产奶激增。”

    “黑麦、甜菜广泛种植于原本的苦寒之地。”

    “就连小麦、粟米等作物,都在一代代选育良种。”

    “挽马、驮马、战马,适应不同气候、力大无穷的犍牛,等等,太多了。”

    “更何况,出海捕回来的鱼,价甚廉,买得起的百姓很多。有鱼吃,吃掉的粮食自然就少了。”

    “圣人可是从农业改革起家的。”陆德善最后说道:“他做事,一环套一环,思虑周密,造福万家,岂是一个‘淫人妻女’的武夫那么简单?”

    “这……”陆德迁一时语塞,良久之后抱怨道:“圣人光造福北地,却不给咱们江南士民半分好处。”

    “我听闻十多年前,司农寺就在襄阳选育稻种了。”陆德善瞥了他一眼,说道:“攻取淮南之后,司农寺又在南京、广州、安南等地搜罗稻种,选育优化。你若有心,不妨问问那些同窗好友,谁家里在南京做官的,看看能不能弄到新稻种。若有,便造福你家那些耕夫了。‘修身齐家治国’,你也算做到了一条。”

    “听三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真心服膺今上了?”陆德迁问道。

    “圣人在修《同光全书》,定然加了很多他喜欢的东西。书成之后,真想看一看啊。”陆德善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建文神武——为何不早二十年降世呢?”

    “听你这么一说,今上还真有几分门道。”陆德迁嘟囔道。

    陆德善复大笑,他若没有手段,不能让人真心服气,敢这么任性淫人妻女?

    “或许,我该出去走走了。”陆德迁突然说道:“吴郡陆氏,传承千年,代有人杰,并不都是迂腐之辈。江南这个池子,确实小了点。连波斯人、大食人都能远渡重洋,来到中原,我辈又岂能落于人后?”

    “你能这么想,圣人的目的就达到了。”陆德善笑道:“去吧,代我多走走,多看看,这个天下和以往不一样。”

    淅淅沥沥的雨停止了,金色的阳光穿透阴云,普照大地。

    陆德善、陆德迁二人抬起头来,看着雨后的大地,是那么清新脱俗,那么欣欣向荣。

    雨后天晴,不过如此。

第七十四章 布告中外之五

    八月也是云南收获的季节。

    过了中秋节后,很多地方陆陆续续开始割麦子。

    府兵孔二也放下了习练许久的刀枪,下到田地中,与家人、部曲们一起收割。

    老实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在当募兵的时候,孔二压根不会下地,也看不起这种事。但为了自家利益的时候,他就愿意干了,而且干得很卖力。

    原来,武夫也是可以干农活的啊!

    云南的种植技术并不太过落后——当然,这是分地方的。

    在南诏的两京区域,或许是出于古滇王国的遗泽,或许是与中原的广泛交流,他们兴建的农田水利设施十分完善,农具的生产、应用也十分广泛,总体产量并不低。

    不过这些区域如今都攥在朝廷手里,如推行郡县化、大量移民、清理户口的大理府、昆州、姚州、腾州、曲州五地。

    在种植品种方面,云南以稻、麦、杂粮的轮作为主。

    就这一点来说,甚至比中原还先进。

    在北方区域,唐代以前,粟仍然是主要品种。进入唐代以后,小麦的种植比重日渐上升,中晚唐以来,甚至急剧增加——平心而论,种植小麦确实比种植粟米划算,产量略高一些,大夏也一直在有条件的地方推广小麦种植,尽可能取代粟米。

    南诏似乎直接跳过了种粟的阶段,稻麦轮作得风生水起,放眼望去,除部分区域外,大部分农田在秋收完毕后,种下去的都是冬小麦。

    通海都督府也不例外。

    在这个刚刚被改为通海州(下辖建水、通海、江川、温富、八平五县)的地方,来自江南的移民本不太熟悉种麦子,但在司农寺官员的指导下,经过两三年的适应,直接稻麦轮作。地力不够的时候,再种杂粮缓一缓,如此循环,渐渐有了起色。

    孔二家今年水稻亩产接近两斛,比麦子一斛出头的产量高出太多了,因此越收越高兴,收着收着,甚至哼起了杂歌小调。

    隔着一条田埂的小路上,十几辆马车艰难向西,往八平城方向而去。

    孔二直起腰来,却看到了不少高鼻深目之人。

    “拔汗那工匠!”他心中升起了明悟。

    最近一年,通海州来了不少拔汗那工匠,几百户总是有的。

    擅长的东西很多。

    有铁匠,专门打制农具,解决了通海州农耕的燃眉之急。

    有皮匠,可以利用云南丰富的畜群资源,制作衣服乃至各类皮革制品。

    有木匠,可以打制各类工具、家具,甚至修建房屋。

    有裁缝,尤善制作吉贝(棉布)服饰,毕竟拔汗那就多这类东西。

    还有铜匠,专门制作铜器,而铜的来源则是昆州。

    最近一段时间,昆州附近陆续发现几个铜矿,最大一处位于新设的陇堤县(今石林)。

    不过,今年通海州也发现了铜矿,位于通海县东北方(今华宁县境内),燕王已派人前去勘探,确定矿山范围,准备开采冶炼。

    其实,云南多矿,又何止这几处?早在四年前,王师攻占云南之时,圣人就派人四处探勘,广寻矿产了。

    几年下来,成果还是有一些的——

    姚州南边的山里(今双柏县境内),有人找到了铜,试开一炉,煎炼成汁之时,上浮者为红铜,下沉者为银。云南道、姚州二级官府欣喜若狂,飞报圣人。

    大理府那边也发现了铜矿,主要位于洱海那边的山里。

    剑川都督府境内,当地有土人冶炼“紫铜”,朝廷闻之,遣人查验,果然有矿。

    ……

    云南几乎全境有铜,每个州都有,区别就是大小罢了。

    而随着这些铜矿的发现(往往伴生金银铅锡等金属),所有人都知道,朝廷不可能再放弃这个地方了。

    接下来,云南面临的将是蜂拥而至官人、商徒、军士、百姓,这个天南之地将迎来大洗牌,产生不可逆转的永久性变化。

    金银铜,朝廷都快想疯了!

    铜矿资源的丰富,极大提升了铜匠的地位,不少人甚至被赦免了奴隶身份,成为百姓,可谓人生的一次飞跃。

    马车之上,阿力也转头看向田里的孔二。

    两人目光对视之后,他又很快移走,作为刚刚被赦免奴隶身份的匠人,他的内心还很自卑,下意识不敢抬头挺胸做人。

    不过这片土地是真好啊。

    拔汗那几乎看不到的水稻,在这边遍地都是,产量还贼高,养活了太多人口。

    更绝的是,云南百姓开发出了很多在他看来根本不适合种地的丘陵农田,并不辞辛劳,提水灌溉,收获粮食。

    若拔汗那百姓有这种劲头、这种技术,怕是一百多万人都养得。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前行。

    穿过了丘陵,入目所见到处都是鲜红的水果、金黄的稻田。

    下到了河谷,村落中的袅袅炊烟让人心神迷醉,这是生活的味道。

    靠近了城池,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充耳不绝,更有那大车小车,满载粮食、果蔬,送入城内,给贵人们享用。

    这个地方,虽然暂时还没拔汗那繁荣,但看这突飞猛进的势头,早晚的事罢了!

    ******

    马车进城之后,停在了一处气派的府邸面前。

    守门军士仔细检查了一番,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最终停在了一处球场上。

    这是燕王府,掌握通海州最高权力的男人所住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处住所。在西南边的山里,还有一处别院。

    这两处都是朝廷派人设计,征发百姓、俘虏修建而成,足见燕王在朝中的能量。

    “东西带过来了?”王府长史任圜匆匆赶来,问道。

    “拿来了。”工头立刻掀开盖在车厢上的篷布,恭敬说道:“首批香皂,全在此间了。”

    任圜缓步过去,拿起一块,轻轻嗅了嗅,道:“和拔汗那带回来的那批不一样啊。”

    工头曹三郎躬身说道:“长史勿怪,通海州找不到那些香叶、精油,只能代之以本地花木。另者,这批香皂所用之油是猪膏,并非齐墩果所榨之油。”

    “原来如此。”任圜点了点头,随后又将曹三郎扶起,道:“无需如此。既已制成,你便是官人了。”

    “谢长史,谢殿下厚恩。”曹三郎喜极而泣,激动不已。

    阿力听得半懂不懂,但他知道,贵人们一定给下了了不得的赏赐,所以工头才这般激动。

    唉!其实制成香皂的主要功劳在他,但他是拔汗那人,注定没这个机会了。能被赦免奴隶身份,再得一些赏赐,已经了不得了——其实这样也好。

    “先别急着激动。”任圜大笑道:“赏赐可不止这么点。”

    “请长史吩咐。”曹三郎低下头,恭敬说道。

    “通海州已有经学堂一间,殿下欲效仿中原,建工学、医学。你若有暇,可去授课,无需讲如何制香皂。唔,你原本是采药配药的吧,这两间学堂都可以授课,殿下定有厚赏。”任圜说道。

    其实,诸科杂学唐代就有。

    县一级,有经学。

    州一级,则有经学、算学、医学。

    大夏新朝雅政,县一级有经学、数学、医学、农学。州一级,又多了个工学——其实主要教冶铁。

    在国子监一级,又多了营建等杂科。

    说实话,诸科杂学在唐代就招不满学生,考学得中的前程也一般,最多当个八九品小官,甚至一辈子当不了官。

    国朝因为圣人的重视,杂学地位大大提升,但囿于传统的力量,仍然举步维艰。

    数学人才的主要去向是各府州的坊市,给博览会期间集中交易的商人们盘账。

    少数数学人才兼修营建,那么可为营建士,虽然很赚钱,但地位不高。

    工学、医学就不说了,专业性太强,至今没人做到大官。

    诸科杂学之中,成就最高的当属少府监王雍,但也仅此一例。

    不过也别说没改变。

    比起唐代,国朝绿袍小官(六至九品)中,出身杂学的人数大增,比前唐年间多了好几倍,大部分是农学生,这是积极的一面——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杂学出身的官员,其实并没有功名在身,基本都是实干出身,整体水平未必多高。

    有这个改变打底,下一步的改革就水到渠成了——打破习惯很重要,如果一时打不破,那就温水煮青蛙,让人慢慢接受事实,减少阻力。

    圣人的改革,主要定在科举上。

    早在建极十三年那次科考,就已经第一次按道分取进士科名额。

    同光元年,第一次参加大夏科考的云南,给了两个进士名额,分别被段氏、高氏子弟考中。

    同光四年(919)的科考,改革继续。

    按道固定名额的学科扩大到两个:云南道将有两个进士名额、一个农学名额。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重大的改变。

    经学进士有多难考,经历过的人都知道,竞争那叫一个惨烈,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还需要一点运气成分。

    虽说云南华风不盛,难度没其他道那么高,但南诏时代高门大族就有许多子弟学习汉文经典,这几年又多了不少,也没那么容易考——几百个人先考乡贡,考中后再去京城考进士,一路杀出来很难的。

    那么,不如试试那个农学名额?虽说是杂科,天然被经学生看不起,但考中了有极大可能做官,不比两手空空强?

    最关键的是,农学容易考啊。

    教材只有几本:前汉氾胜之的《氾胜之书》、后汉崔寔写的《四民月令》、后魏贾思勰所著之《齐民要术》,以及本朝王雍的《血脉论》。

    四本钦定教材,内容不算很多,考题就从里面出。公允地说,比考进士容易多了。

    而且前面三本书流传多年,有些人可能已有涉及,学习起来相对容易。

    听闻司农卿梁之夏十余年来一直在编纂一本农书,重点讲的是不同种类肥料,如牛粪、鸡粪、草木灰、骨灰的不同用途——司农寺长期实验下来,发现不同种类的肥料效果确实不同。

    书中可能还有粟麦、果树的最佳种植方法,新品种农作物黑麦、甜菜的种植也有涉及。

    甚至还有农作物的不同加工方法,包罗万象,内容很杂。

    如果等这本书完稿后进献宫中,得到圣人认可的话,很可能要被列为教材,届时考试的难度又要有所增加。

    早考早好,这是至理。

    作为燕王的心腹,任圜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你问他对此是什么态度,当然叫好了!他虽是儒生出身,但真没考上进士,心中早就一肚子火气了,圣人提高杂学地位,他一直是赞成的,让那帮毛锥子哭吧,哈哈。

    呃,任圜可能忘自己的出身了,但他也不是纯粹的毛锥子。历史上胡柳坡之战,他追随李嗣昭与梁军激战,勇不可当。

    战后,李存勖都对他的表现大吃一惊:“儒士亦破体邪?仁者之勇,何其壮也”——文士要会上阵拼杀,此乃唐以来的“雅政”。

    “长史有令,仆自当遵从。”听到任圜要求他去讲课,曹三郎又喜又忧,不过还是答应了。

    “何惧耶?”看工头那忧心的模样,任圜笑了笑,道:“好好教,将来都会有出头之日的。圣人能给农学名额,将来也会给医学、工学机会。”

    他这倒不是瞎说。杂科考试,一个是考的人数少,一个是水平低,这次固定农学名额,算是重大改革了。

    也就是说,哪怕你水平没达到朝廷的预期,只要成绩比其他人好,这个名额就是你的,朝廷会“捏着鼻子”录取。

    农学能给名额,其他学科自然也能。

    而当杂学出身的官员达到一定数量后,自然会成为一股势力,再想削减他们的名额,独尊儒术(进士),就没那么简单了。

    或许,这才是圣人真实的目的,为此不惜降低录取标准,固定名额。

    很多人说他是武夫乱来,任圜对此只是笑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武夫确实是一面很好的盾牌,躲在后面,圣人可以做不少“离经叛道”的事情。

    而经历了武夫一百多年的打压,儒生也没那么高的心气了。圣人能重视科举选官,不再让武夫占官的现象大量出现,提高他们的地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建文神武……”任圜心中暗笑:“或许儒生们都没想到,这个‘文’的含义太广泛了,圣心难测啊。”

第七十五章 布告中外之六

    夏朝是一个疆域辽阔的国家。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大海上的点点渔帆时,长安的达官贵人们已经在太极殿外排队,准备开始今天的早朝,而在这个国度的最西端,沉沉夜色之中,无数士兵正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波斯人围攻南原城已经三月有余了。

    一百天,打不下一座只有三千守兵的小城,反倒弄得自己损兵折将,士气低落。

    残破的城墙外,到处是未及掩埋的尸体。

    大部分都是高鼻深目、满脸虬髯的波斯人。

    他们横七竖八铺满了城墙的三个方向。

    有人浑身烧伤,皮开肉绽。

    有人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更有那无头尸体,吸引了无数赶来饕餮的苍蝇。

    古来征战,以攻城最为残酷,尤其当守军提前做好了准备,意志坚定、物资充足的时候,你必然要付出绝大的代价,还不一定能拿得下。

    时已八月,为了攻克南原城,波斯人已经付出了高达七千人的伤亡,但却一无所获。

    素来喜欢野战的大夏武夫这次出奇地能沉住气,杨亮统率的主力大军在东面扎营,与南原呈掎角之势,互相援应。

    波斯人不是没试过,但他们既攻不下有三千勇士据守的坚城,又打不破有三万精兵盘踞的营垒,反倒还让他们与南原城多次联系,输送了不少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去。

    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他们为了攻占南原城,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想要撤退,又如何甘心!

    八月底,再不舍也得撤了。

    波斯人一声令下,各贵族编练的私人古拉姆军殿后,其余各部交替掩护撤退。

    杨亮下令总攻。

    一时间,整个山谷之内,舍生忘死的拼杀再上一个新台阶。

    二十九日,李嗣源、李从珂父子率五百人直冲敌阵。

    李嗣源舞锤奋击,所向披靡。

    李从珂身被七创,勇不可当。

    敌军大败,断后的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

    王师一路急追,阿赖山脚下第二战,李嗣源单骑冲阵,生擒一百夫长而回,众军鼓噪而进,敌军复败。

    狭窄崎岖的山路之上,到处是波斯人遗弃的车马、仪仗、财物,几乎堵塞了山路。

    众军奋起直追,冲入费尔干纳盆地。敌军匆忙修建的堡垒未能阻挡哪怕一刻,两千守军一哄而散。

    及至九月十五,王师在费尔干纳盆地大掠一番后,方才徐徐撤回。

    这一仗是标准的防守反击。

    先深沟高垒,以挫敌军士气,待将其消耗得差不多后,发起全线进攻,大败敌军,前后斩首一万余级,缴获牛羊、粮草、甲仗无数,打得十分漂亮,

    当然,战术什么的固然重要,但终究看的还是实力。

    自古以来,西边的游牧民族天然就比东边的弱。自匈奴以来,除突厥一家起源于阿尔泰山外,匈奴、柔然、回鹘乃至后来的契丹、蒙古,都把在中亚牛逼哄哄的什么喀喇汗、塞尔柱突厥打得爹妈都不认识。

    卡特万之战,耶律大石、萧斡里剌等人统率的西辽军队,大破塞尔柱突厥中兴英主桑贾尔的十万大军。敌军在草原上横尸数十里,桑贾尔的近臣多被杀死,妻子被俘虏,契丹的大名响彻西域,成为很多部落眼中中国的代名词。

    蒙古就更不用说了,奥斯曼突厥再次成为苦主,帝国崩溃,苏丹妻子被俘虏,在蒙古人面前跳裸舞。

    这都什么战斗力!

    而西边的农耕民族,战斗力同样很一般。也就波斯立国不久,国力强盛,所谓的百战老兵尚多,还能挡一挡。若再被磨几年,下场堪忧。

    “库特金、塔尔汗!”撤军的路上,杨亮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打在两位突厥酋长的身上,怒道:“南原之战前,让你们在后骚扰粮道,结果畏敌如虎。敌军败退之际,你们倒出来了,有没有脸?有没有脸?”

    杨亮的马鞭又快又急,两位酋长身上很快渗出了鲜血,但却不敢有丝毫躲避。

    为了这顿屈辱再去投波斯人,真不值得,一不小心就被周围的部落分食了。如今只能硬捱,希望杨亮打累了后,能放过他们。

    果然,他们赌对了。

    杨亮打了一阵后,将马鞭掷在地上,道:“现在去破坏波斯人的农田,烧毁他们的马厩,堵塞他们的水井,我会派人监督的,如果办不好这事,明年我兴兵灭了你们。”

    “杨将军!”二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痛打落水狗的胆子是有的,直接挑衅波斯,还缺乏那么点勇气。

    “真当我不敢杀人?”杨亮冷笑一声,问道:“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在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给我再复述一遍。”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我发誓永远遵从你的感召,为你征讨任何误入歧途的人,并将他们纳入你威严的统治之下。”库特金擦了下脸上的鲜血,老老实实回答。

    “塔尔汗?”

    “我发誓保卫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庞大的疆土。”塔尔汗也老实回道。

    “你们不敢追击波斯,但却敢违逆无上皇帝的旨意?”杨亮逼问道:“波斯埃米尔与无上皇帝之间,只能选一个。今天若不做出决定,我立刻处置了你们。”

    库特金、塔尔汗微微僵了一下,随后泥首顿地,道:“遵命。”

    杨亮懒得看他们,三两步登上了一处高坡。

    远处的城镇隐约可见,还残留着他们点燃的熊熊大火。

    近处的草原上,无数奴隶川流不息,将粮食、牛羊、财货一车车运回阿赖山谷。

    再远处的天际边,杨亮仿佛看到了波斯人惊慌失措的面孔。

    南原之战,应该会让波斯人清醒点了。

    拔汗那,你们拿不住。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光辉,必将笼罩此处。

    ******

    已经是归于大夏统治的第三年了,不知不觉间,疏勒城已经小小地变了模样。

    东城内一大坨杂乱破旧的土坯房被推干净,取而代之是新盖的房屋。

    屋宇是土石混合结构,传统中原建筑风格,多分给军士、官吏家庭居住。

    民居西北侧,则是一座高大的衙署。

    衙署建筑颇有可观之处——

    高挑的斗拱支撑着屋檐向外延伸,力量与美学完美结合,伟岸气概呼之欲出。

    屋脊曲线明显,动态感十足,与西域常见的穹顶完全是两种风格。

    屋顶正脊两端各有形如弯月的巨大鸱吻,彰显着威严肃穆的气氛。

    鸱吻雕刻细腻,形象逼真,表情丰富,仪态威严,一如安西镇军肃杀勇武的风格。

    檐头的文字瓦当刚刚被安上,上书“建文神武”,字体行云流水,由圣人亲笔手书,拓印之后雕刻而成。

    一群身穿皮裘、罩袍的人在当直军士的注视下,面带谄笑进了衙署大门。

    院内树木苍翠,武夫林立。

    众人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个雕满珍禽异兽的门楼后,便来到了中堂。

    堂中挂着一幅猛虎下山的图画。

    画下坐着一人,正在批阅公函,见到前来参拜的群豪后,立刻起身相迎。

    “尔等自吐火罗不远万里而来,圣人听闻,必有嘉赏。”新任理蕃院郎中卢质轻拈胡须,笑道。

    一位粗通汉语的粟特人起身说道:“皇夏兵威声震南北,波斯溃不成军,我等皆服矣。”

    卢质哈哈大笑,道:“尔等能弃暗投明,重归大国,便是有福气的,今日都有赏赐。”

    粟特人翻译之后,众人欢笑连连,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卢质含笑看着。

    他知道,这些人并不能代表整个吐火罗,但终究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方才说“重归大国”也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前唐的时候,吐火罗很多城邦、部落首领都领受了册封,算是大唐羁縻统治的一部分。

    有些城邦还非常恭顺,出兵出粮帮助大唐征战。

    遥想三年之前,王师攻克疏勒之时,竟然有大量吐火罗部落兵北上,包围葱岭守捉城。

    时移世易,三年之后,形势为之一变。

    这些酋豪之中,焉知没有当年围攻葱岭城的?但这都无所谓了,也没必要深究。墙头草嘛,本性如此。

    酋豪们领完赏赐之后,高高兴兴地在城里逛了起来,好好领略了一番这座在一点点改变自身面貌的城市。

    卢质则爬上的衙署二楼,登高望远。

    “咚!”城南山岭之中,由于阗出资兴建的佛塔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卢质闭上眼睛。

    他仿佛看到了阿赖山谷之中,大胜而归的禁军将士。

    他们衣甲尽碎,但士气高昂,谈笑风生。

    马车之上,是一件又一件波斯甲仗、一袋又一袋波斯粮食、一捆又一捆波斯金银器。

    他又仿佛看到了伊丽河畔,满载而归的天武军将士。

    一个又一个波斯奴隶被刀枪驱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一头又一头牛羊,在笑容满面的辅兵放牧下,慢慢走入麦色金黄的河谷。

    河谷深处,隐约看到了青黛色的城墙,以及城外乡村之间高高飘扬的“酒”字大旗。

    他还仿佛看到了天山脚下那一排排的地窝子。

    蓬头垢面的商屯丁壮们睡醒之后,在工头的催促下,将一袋袋粟麦装上马车,送到最近的官仓之内。

    官仓小吏核对无误之后,发下一叠军票。

    丁壮们小心翼翼地收起,憧憬着回家后的幸福生活。在西域种地,收入可太高了!

    他最后看到了高昌城内的新办学堂。

    从中原来的经学博士,手执教鞭,仔细给那些高鼻深目的少年学子们讲述他们是什么人、处在一个怎样的国家、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又有怎样的丰功伟绩,以及——他的这个尊号是怎样地实至名归。

    “功业远迈汉唐,壮哉,建文神武!”卢质睁开双眼,下了高楼,回到衙署后,奋笔疾书,将吐火罗十余部落酋豪归顺的消息写成奏疏,加急发往长安。

    信使一骑绝尘,快如闪电。

    这个如旭日般冉冉升起的国家,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都充满着希望,心中满是热忱。

第七十六章 布告中外之七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这会都八月底、九月初了,漠北的第一场雪已经早早落下。

    建文神武无上可汗的纪功碑外,野利大虫躬身行了一礼,面色敬服。

    一半出于作秀,毕竟他可是被圣人敲打过的。

    另外一半则出于真心。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如此功业,诸部酋豪打心眼里敬佩,不敢有丝毫不敬。

    结束朝圣之旅,来到黑城子西门外时,正好遇到一队商旅南下。

    他们带着大群牛羊,说说笑笑,轻松惬意。

    在草原上做牲畜买卖,其实真没那么简单。

    牲畜长途远行,需要中途停下来养膘,往往会消耗大量草料。这个时候,你就需要与各个部落酋豪们合作了,由他们提前准备好干草,故路线都是固定的。

    这样一种合作,令草原贵人们也分润到了这桩买卖的利益,无疑加深了草原与中原的联系。

    坊间有传闻,圣人曾经打算严禁草原与中原的人口交流,但说实话,这条制度看样子最终没有施行。

    人口交流少了,经济交流也会减少,最终结果是把人家往外推——历史上清代曾经严禁蒙古与中原人交流,规定北上商人不能携带女眷,最终导致前往草原的汉人群体中鸡奸案频发……

    进城之前,还遇到了数十辆运柴的马车。

    这个真是一门好买卖,草原上人人都需要。

    草原并非没有树林,至少在黑城子这一片,因为河流纵横、山势连绵,森林极为广阔,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

    事实上,从漠北草原的地缘来说,嗢昆水(鄂尔浑河)、婆娑水(色楞格河)就发源于黑城子左右的高山之中,大小支流无数,形成了漠北草原上少有的水草丰美之地——后世被称为色楞格河草原,匈奴便兴于此,回鹘建王庭于此,蒙古亦以此为都。

    从这片平坦的草原向北,逐渐过渡到崎岖的山地,森林面积大增,居住在那里的人,后世被称为“林中百姓”。

    因此,黑城子所处的位置非常绝妙,向北沟通“林中百姓”,本身又处在一个水资源较为丰富的草原上,可养活大量人口、牛羊,承载得起一个较为强大的部落,向南越过大漠,还可接触到碛南草原诸部——当然,这一切的距离,都是草原概念。

    十三世纪的时候,因为窝阔台定都于此,这里甚至被称为世界的中心。蒙古从全世界各处掳掠回来的人口、财物,总有相当一部分会被发送给大汗。

    哈拉和林宫殿(位于黑城子东七十里)营建完毕之后,法王路易九世、教皇英诺森四世的使团先后到访。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工匠,为蒙古大汗打造了十分豪华的宫殿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当地也居住着数量惊人的各族百姓——当然,那会已经是斡兀立海迷失皇后监国时期。

    不过,黑城子的条件固然不错,却绝对到不了成为世界中心的地步。蒙古人将俘虏、工匠、贵族、士兵迁到这里,并且穷奢极欲,代价就是漠北大饥荒,需要从中原调运粮食。

    所以,凡事得量力而行。

    大夏统治下的黑城子,种地屯垦始于三四年前,那会主要靠征发关北道夫子实行民屯。

    连续几年下来,开辟出了一大片熟地,于是便慢慢取消了大规模的民屯,招募百姓耕种。

    截止今年(同光二年,917),黑城子左近已有六七百户百姓,大部分来自灵州、夏州、绥州等地,少部分来自河东的蒲州、岚州、石州。

    今年底,随着最后一片民屯的退出,明年还会有千余户来自河南、河北的百姓移居于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黑城子就是朝廷在草原上的一块飞地。新移民们耕田之余,也会放牧一批牲畜,给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官员、武夫们提供补给。

    武夫的数量为三千:两千骑马步兵、一千骑兵。抽调自洛阳禁军,轮番戍守此地,为期三年,三年后再返回汉地,与家人团聚——三年这个时间,差不多是武夫大爷们能够接受的极限。

    野利大虫进城的时候,就看到了盔甲明亮、刀枪森严的守军鱼贯出城,到于都斤山脚下进行野营操练。

    聚集在城中的草原百姓也不少,大部分都是附近部落里的,在冬季大雪落下之前,到黑城子采买一些商品甚至是食物。

    在一家食肆门口,野利大虫看到了两个刚吃完火锅的牧人,正与店家讨价还价,打算再买几袋炒米带回去。

    火锅在草原上十分流行。其实就是一个铜锅,切得很薄的肉片在热水里面涮一涮,蘸起中原运来的调料,十分爽口——与后世的涮锅很像。

    在这里吃完火锅的人,一般都会买几袋炒米带回家。

    所谓炒米,其实是契丹人的杰作。他们在辽东种植糜子,收获后去壳、蒸熟,再在铁锅内炒一遍,当地人称为“粆糒”,是一种十分方便,又能填饱肚子的干粮——后世蒙古人学去后,又演化出了蒙古炒米以及炒面。

    “明年你们要出征了?”店家是绥州人,听到两位牧人明年要转运牛羊至北庭,往袋子里灌炒米的时候,不由地多抓了两把,随后又问道:“跟谁出征?”

    “无上皇帝派来的朝廷大将。”牧人说道。

    野利大虫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牧人,首先提到的不是自家氏族首领,也不是部落夷离堇,而是“无上皇帝”和“朝廷”。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很多出去打过仗、见过世面的草原战士的心目中,已经不再仅仅只有头人,开始出现无上皇帝的身影了。

    这种苗头如果持续强化、固定下来,并加以宣传,朝廷是可以打破部落间藩篱,在草原人心目中占据特殊地位的——当然,这需要时间的沉淀,圣人已经开了个好头,后面就看子孙后代们如何操作了。

    在建极十四、十五两年,野利大虫家也轮番派出了一千兵(每年五百),跟随圣人在西域征战。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回来后那些士兵们的表现,微微叹气。

    仅仅两年,这一千人就有“变心”的苗头了。如果是二十年、五十年,他简直不敢想象。

    “什么?背嵬军?你要入背嵬军?那是什么部队?禁军吗?”灌完炒米后,店家又拿了两枚沙果,一人一个,送给了牧人。

    “背嵬军是禁军,赏赐很多。”那位确定将被选入背嵬军、送到中原戍守的牧人说道:“禁军是这个天下最能打的军队。”

    “那可不!”店家应了句,感叹道:“我当年没挤进灵州院,不然这会保不齐也在禁军里吃皇粮了。禁军好啊,一人当兵,全家不愁。死了也有充足的抚恤,放心拼杀就是了。”

    “可惜只能当几年。”牧人将炒米袋子甩在肩上,感慨了一句,拉着同伴走了。

    野利大虫的心又堵了。

    他家的部落,被要求拣选三十名精于步战的勇士,外加五十名擅长骑射之辈。河西道都指挥使衙门会派人上门考察,不合格的还不要。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当这批人当了几年禁军回家后,对他的敬畏会减少多少。

    而且,他们这类人就是火种,如果人数累积得足够多,还有可能破坏部落内相对淳朴的风气,让更多的人只知朝廷,而不知头人!

    太恶心了!

    但就这事,他还没胆子提出异议。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旨意,你能违背么?

    别说违背了,他老人家加个尊号,你不也得屁颠屁颠跑到黑城子来恭聆圣训?

    自己都这副熊样,就别怪底下人心向朝廷了。

    这是大势,目前看样子很难逆转。愁!愁!愁!

    时近晌午,满腹心事的野利大虫直接坐进了食肆,点了个火锅和几盘肉,又拿了一瓶便宜的果酒,大口吃喝起来。

    而就在他吃这顿午饭的当口,店中又是十余人来来回回,都是来买炒米的。

    牧人们有的拿几斤羊毛,有的拿一张皮,有的拿蜂蜜,有的拿打来的猎物,通通换成炒米。

    野利大虫默默看着。

    若在以往,牧人们打着猎物,那可是难得的打牙祭的好时候了。盖因他们平时主要吃牛羊乳,外加采集到的野果、野菜、蘑菇之类,日子过得可谓清苦。

    秋天由头人组织的打猎,算是他们难得的能吃肉的机会了,有时候甚至能为了争抢猎物而大打出手,可见肉食的宝贵。

    但现在他们不吃了,宁可拿来换炒米,背回去后能顶两个月——十几个人中,只有三个坐下来吃火锅了,还是冲着各种调料来的。

    怎样开支最划算,牧人们慢慢都知道了,黑城子汉人移民种出来的粮食,更有助于他们熬过漫长的冬季。吃肉一时爽快,等冬天饿得两眼发花,忍不住要宰羊果腹的时候,你就知道炒米的好处了。

    买炒米的人也在闲聊。

    有人说找头人说说情,把他们报上去,到辽东去打室韦。只要能活下来,临走前怎么着也能领点钱帛赏赐,而铜钱和绢帛,是可以直接在这里买炒米、调料、茶叶乃至各种日用品的,而且能买很多。

    至于到辽东为谁打仗,原本不清楚的人,在黑城子与人聊一会后,自然也知道了:为朝廷、为无上皇帝打仗——朝廷的权威,在一点点渗入草原的各个角落。

    吃完饭后,野利大虫直接拿建极通宝付账。这时候他又苦笑了,朝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每个用建极通宝的人,时间久了,都会知道这铜钱产自哪里,由谁铸造的,继而知道朝廷,知道大夏……

    走出食肆后,他抬头看了看城内最显眼的建筑:一座佛塔。

    和尚们也不是什么“好人”!表面慈眉善目,背地里在不断给人灌输大夏、朝廷、圣人这类概念。

    人有时候很奇怪的,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他就会慢慢认可,慢慢接受。

    城市、商人、寺庙、官府、禁军乃至五花八门的商品,无一不在从另一个层面“攻陷”草原。

    这种进攻是缓慢的,但也是坚定的,看不到逆转的趋势。

    中原与草原的相处模式有两种。

    一种是关起门来,甚至修建长城,对外不理不睬、不闻不问。

    另一种是不修长城,直接与你搅和在一起,还搅和得贼深,无分彼此。

    哪一种对草原“伤害”更大?野利大虫看了这么久,心中已然有数。

    前者大不了某个草原部落被打崩乃至消灭,属于“亡国”,但草原还在。

    后者,则属于“亡天下”,草原陆沉!

    野利大虫长叹一声,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压抑的城市。

第七十七章 作者

    外面下着寒意十足的冷雨,屋内温暖如春。

    这鬼天气,傻子才愿意出去逛呢,正适合——写作。

    “……十八年前,虚德·绍伊汗征服了广阔的秦地。那里所有的王公贵族都争相亲吻他的靴子,宣誓效忠于他。凡是汗认为可信赖之人,皆予以荣宠……沙陀大都督克用、汗亲爱的兄弟,确知汗的过人才华以及聪明、稳重、坚毅和勇武的品质,在归真之前,嘱咐他的继承人协助汗,整个北方得以一统。”

    “……汗认为契丹、渤海的邪恶统治没有丝毫正义和仁慈可言,于是准备了一支军队。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或十二年前,征服行为就此展开了。”

    “……有理由认为,安巴坚(阿保机)的统治背离了公理和正义大道,因为他运用不正当手段得到了契丹国的汗位。整个国家日益衰落,人民到了无法生活的地步,不断发动起义。他们十分愤怒,迎接了夏帝国的军队。”

    “汗宽容地赦免了很多契丹贵族,并下令禁止抢劫契丹人民的财物,只取走了安巴坚美丽的可敦。他的清廉与智慧让人赞叹,堪与最伟大的造物主圣徒相媲美。”

    “……在渤海国最后时段的统治中,没有一位有权威的君主。人民受到压迫,愤怒在累积。大諲撰嫉妒自己的宰相,把他监禁了起来。这种背信弃义之事让人寒心,贵族们离心离德,不愿再拼死抵抗夏帝国的军队。”

    “绍伊汗坐上了渤海国君主的宝座,贵族们都跪下称臣,开始说恭贺之词。大諲撰的可敦跳了一段舞,为汗所青睐。汗被这个女人迷住了,放弃了惩罚渤海贵族的想法,多么幸福的贵族,多么幸福的女人啊!”

    “……汗的野心很大,他决意征服南方。占星者告诉汗,今年是天蛇座第十次三星相合,一定能够取得胜利。汗准备的军队势如破竹,如期获得大胜——解释一下,我无意说这些征服事件是由星象产生的,因为只有造物主才能创造万物。”

    “……汗决意征服一千法尔萨赫以外的长和国。”

    “……汗受够了回鹘人的侮辱。”

    “……汗抢劫成性,竟然来到了拔汗那!”

    塔姆写完几页后,悄悄收了起来,因为使团领袖马哈木已经到了外面的庭院中。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果然,片刻之后,马哈木推门而入,直接嚷嚷道。

    收起“禁书”的塔姆不动声色,问道:“你准备回程了吗?”

    “你做好准备了吗?”马哈木反问道。

    “老实说,我们应该更深入地了解敌人的虚实。”塔姆说道。

    “三个多月了,还没了解够吗?一场战争都打完了。”马哈木说道。

    “这么大的国家,三个月是远远不够的,最少也要三年。”

    “那不可能。”马哈木笑了,说道:“想好回去后怎么说了吗?”

    “你是沙希布·沙巴德,你的压力更大。”

    马哈木闻言叹了口气。

    首先,在出使之前,国内很多人就非常反对,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

    其次,在进入夏国境内后,他们被当地官员拦截,耽搁了很长时间。

    再次,终于抵达长安了,却只见了他们的皇帝一面。草草说了几句话,皇帝就打发他的官员来与他们交谈了。但那些官员并不热心,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提出来的条件也让人难以接受。

    时至今日,马哈木觉得唯一可能接受的,大概就是处死萨曼尼了,因为他参与了喀喇沙的政变,这是一切争斗的本源——按照夏人的说法就是如此。

    如此种种,令马哈木觉得,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河外之地,只能凭借战争来了断,直到一方退让为止。

    但塔姆的一番话,让他思考起了留下来的积极意义。或许,借此更多地了解夏国的情报,对于大维齐做决策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

    “你了解了多少?”马哈木坐了下来,问道。

    这段时日,塔姆经常带着粟特翻译,外出行走,最远甚至去了长安附近的城市。

    他与很多人交谈,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观察夏国的气候、农业和交通,写了一份报告。

    他深入集市,了解夏国的工艺制作水平。

    他想方设法记录夏国各个省所在的位置、总督的名字以及有多少贵族、贵族掌握着多少人口。

    他甚至进入了长安的聂斯托利派教堂,假装自己是景教信徒,询问教堂里的神职人员知道多少内情。

    总之,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马哈木很感兴趣。

    “我尽量说,你尽量理解。”塔姆也不客气,直接说道。

    马哈木点了点头。

    “第一条,夏国和平的时间并不长,甚至比我们还短。因此他们拥有一大批富有战争经验的贵族和士兵,他们真的很能打,并不仅仅限于勇气方面,还在于专业的知识和技艺。”

    马哈木认真听着。谁都知道,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军事人才有多么宝贵,他本为波斯有这么一大批杰出的人才而感到骄傲,可谁能想到,在遥远的东方,竟然也有这么一大批专业军事人才,且数量以十万计。

    “第二条,夏国土地辽阔、人口很多。我无法得知确切的数字,但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好几倍,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征发大量的自由民和农奴上前线,并且之前经常这么做。”

    这确实是个头疼的问题,马哈木也很发愁。

    人口意味着战争潜力。如果夏国发疯的话,它完全可以动员其东部地区的军事人员和物资,到西部边境作战。只要不怕引起国内动荡,靠君主个人意志推行,理论上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夏国国内没有动乱,外面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敌人。他们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听到这里,马哈木先起身走了两圈,然后又坐了回来,愁眉不展。

    不愧是拔汗那总督的顾问,塔姆确实有一套,眼光很毒、很精准。

    事实上,叛乱和外敌严重牵扯了布哈拉的精力。

    当最精华的呼罗珊省烽烟不断之时,没有人还有心思在东方作战。大维齐决定于今年主动进攻,解除一个方向的威胁,这个战略决策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包括日渐长大的埃米尔。

    内部叛乱,这是自倭马亚王朝以来就挥之不去的梦靥。毕竟,萨曼波斯其实也是靠镇压叛乱或者“叛乱”起家的,这是绝对的死穴。

    “还有第四条。”塔姆继续说道:“夏国皇帝的威望很高,没人质疑他做出的每个决定。你能想象,当伊斯玛仪(萨曼波斯第二位君主)还在世时,国内是什么情况?还有人敢叛乱吗?”

    “没有。”马哈木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即叹了口气,他明白了塔姆的意思。

    虚德·绍伊汗是夏国的开创之主。

    军队是他一手建立的,官员是他一手提拔的,他战无不胜,做出的决定甚少出现错误,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对手。这样的人,统治力是顶级的、碾压性质的,他不会有任何对手,他的话会被所有人尊奉,他做出的决定堪比造物主的意志。

    这样的人,要怎么对付?马哈木想不出办法。

    “再留两个月吧,在夏国新年的时候离开。”塔姆建议道:“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借此了解夏国的很多东西。”

    “我们的钱,也只能支撑到那时候了。”马哈木说道:“那就再留两个月。在此期间,你好好搜罗情报,我争取再觐见一次夏国皇帝。”

    “就这么决定了。”塔姆点了点头。

    马哈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塔姆定定地坐了一会,在确定无人打扰他后,又拿出纸笔,开始撰写《河外战纪》的书稿。

    “……虚德·绍伊汗出生于吉星相会之时,这与该国的记载相一致。在历史中,这样的吉星相会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亚历山大大帝降生。第二次,先知买买提临世。第三次,则是绍伊汗君临天下。”

    “……我试着占卜了一次,以预测吉凶,结果是:‘七大行星预兆着所现之幸福,将宇宙之钥匙交给其主。’”

    “……宇宙和阳光成了他的奴隶,时代和江山在其手中。夏国迎来了如此强盛的时代,这是周边各个国家和民族的不幸。因为狼绝不会改变其本性,直到拔掉其锋利的牙齿。蛇绝不会改变咬人,直到砸掉它的头。”

    “当骆驼爬上尖塔并喧哗的时候,人们最好躲起来不要暴露自己。很遗憾,我们的国家处在一种混乱的情况下,并没能很好地隐藏自己。”

    “……星宿幸会之主降生的条件极其严苛,他是造物主派往世间的宠儿,代其统治人类。或许有些人不相信,但造物主的慈爱有时候也会惠及异教徒,进而用其鞭策自己的羔羊,令其迷途知返。”

    “……第一次见到绍伊汗时,我确信了自己的占卜结果。那犹如鞭子般的威严让我们双膝跪下,两手交叉附在胸前,俯首敬拜。起立后,向前行一步跪下,再拜。”

    “……我敢用我的家族名誉、一生的学识荣耀来发誓,星宿幸会之主本不属于这个世间,你一旦遇到,只能躲避,并默默等待其重回造物主的怀抱,这是唯一的办法。”

    写完这几页,塔姆发了好久的呆。

    直到外面的雨停下,他才如梦初醒。匆匆将书稿合上后,他想了想,将主书名《河外战纪》划掉,把副书名《胡大之鞭》提了上去,变成了主书名。

    有些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成了“星宿幸会之主”的狂热支持者,即便他在伤害自己的国家。

    这书——搞不好真成禁书了。

    得多写几本,波斯语、粟特语、大食语甚至突厥语版本,都写一份。

    从明天开始,恢复学习夏国的语言和文字。

第七十八章 观察者

    整个十一月,这个偌大的帝国都在“平平无奇”中度过。也是在此时,西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让正在采风的塔姆心情很是复杂。

    十一月初五,他应邀在第二天访问内务府商业署令李珣的宅邸,于是出门买些礼物。

    李珣这个人,他已经了解了。波斯人,其家族三百年间一直在两边跑做买卖,并未与家乡断绝联系,只不过在最近一两代人内,他们已经渐渐“唐化”了,写得一手出色的唐国诗歌,看待事物、思考问题的方式明显也是唐人的习惯。

    在十二年前,李珣被绍伊汗任命为内务府——一个皇室内勤机构——录事,一个最低级的小官。

    十二年后,他已经升任内务府商业机构的负责人。最大的帮助或许来自他的妹妹,今年十六岁,一个纯正的波斯美人,在绍伊汗访问李家府邸时献舞,后来汗被迫在那里过夜。几个月后,他妹妹的肚子大了起来,李珣被连升数级,成为内务府的主要官员之一。

    在长安西市的时候,塔姆为选择哪些礼物而感到烦恼。

    “如果你想买药材,我不建议那么做。”来自巴格达的商人满速尔说道:“夏人非常健康,很少生病。”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之前在广州,从波斯、大食过来的商人,一年之中,十个死五个。但广州的中国人却不这样,他们很健康。”

    塔姆无语。有没有一种可能,中国人更适应广州的环境呢?

    “我听闻在广陵的波斯人,一年之中,十个人最多死三个。”塔姆说道。

    满速尔点了点头,道:“去海州、登州的大食人,最多死一两个。但中国人看样子还是更健康一些,他们不会死这么多人。你看他们的身材多高大,面色多红润。”

    塔姆放弃继续谈论这件事了。

    这么辽阔的国土,听闻才四千万人,且物产丰富。粗粗算一下就知道了,每个人能分到多少粮食、肉类、蛋奶,能不高大吗?

    “你建议我买什么?”塔姆问道。

    “买点香药吧。”满速尔做了个手势,几个大食伙计搬来了一堆香药。

    在唐人的语境中,“香”和“香料”是两个概念,前者往往和药联系在一起,后者则与饮食密不可分。

    “这是沉香,夏人在祭祀时经常用到。哦,上厕所时也用,遮掩臭味。”满速尔指着第一份香药,说道。

    史载石崇上厕所时,往往有十几个穿着华丽衣服的美貌婢女整齐列在旁边,煎粉、熏香,用的主要就是沉香。

    是不是很变态?时人也觉得变态,去石崇家做客的人往往“多羞不能如厕”——任谁被十几个衣着华丽的美女盯着,也不好意思拉屎撒尿啊。

    “龙脑香(樟脑),唐代就十分流行,主要是入药。还有僧侣拿来漱口,治疗口臭。在夏国,则有了一个奇特的用法,皇帝陛下让人将龙脑香置于衣橱之中,据说可以去除虫豸。”

    “檀香、藿香、丁香、艾纳香、甲香、降真香、詹糖香……”

    “够了。”塔姆囊中羞涩,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只买了一小份沉香、龙脑香。

    付完钱后,他并没有离开,转而问道:“你来夏国这么多年,对这个国家有什么看法?”

    满速尔想了想后,说道:“夏人长得十分高大,健康强壮。”

    塔姆点头示意他在听。

    事实上,满速尔的这个说法与《苏莱曼游记》里的说法很相似——那本书写于66年前。

    苏莱曼是一位商人,去过中国和印度。他仔细观察后,认为中国人比印度人健康,也比他们好看得多。

    最令苏莱曼感到惊讶的是,在中国见到的多为高个子。“高大”这个词在书中出现了很多次,他认为唐人比阿拉伯人、波斯人的身材更为高大、强壮。这一点也是符合波斯国中记载的,一百多年前的怛罗斯之战,他们就对唐国士兵高大的身材感到惊讶。

    “他们长得很漂亮,皮肤白里透红,没有比他们头发更黑的了。夏国女人让她们的头发任意飘动,如果你有机会去平康里见识一下的话——”满速尔继续说道。

    塔姆心中一动。

    写作是需要联系实际的,窝在家里能写出什么东西?他盘算了下兜里的钱,决定找机会去平康里了解夏国风俗——他是出于严肃的态度考虑这件事情,虽然这违反了基本的教义。

    “在这个国度里,有供人享乐的一切。有美丽的森林、广阔的草原、奔流不息的大河,很多土地都被耕种了。他们非常爱享乐,每逢节日,所有人都不工作了,到处都在狂欢。官员、贵族甚至会与农奴一起跳舞。”

    “这与波斯有点像。”塔姆说道。

    “这个国家盛产面粉、大米和小米。”满速尔说道:“王公贵族吃上等的好面包,普通人吃粟米饭。人们用米造醋、酿酒、制糖。”

    “粮食产量高吗?”塔姆问道。

    “坦率地说,很高。在大食,只有叙利亚、巴格达等少数地方的小麦产量能达到他们的水平。”

    塔姆又点了点头。

    叙利亚、巴格达是大食帝国最精华的地区之一,人口密集、商业繁荣,农田打理得很不错,产量很高。拿这两个地方来对比,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这个国家有三百多个府城,或许有四百个,我不太确定。”满速尔说道:“每个府城都有官员,并有其他城市隶属于它。城市中居住着大量人口,还有训练有素的军队。”

    “四百个?”塔姆有些吃惊:“多大的城市?”

    “我去过广州、扬州、汴州、洛阳和长安,我只能告诉你,每座城市都很大,不比长安小多少。”其实,满速尔也不是很确定,但就他去过的这五座城市而言,确实很繁荣,让他产生了其他城市也这么大的错觉。

    “四百个长安?不可能。”塔姆摇了摇头,道:“看看这座城市,每天清晨,皇室总管、奴婢,将军的仆役,或骑马、或步行前去采购主人所需要的物品。在其他城市,有这么多贵族吗?”

    “我不知道。”满速尔也有些懵,只能摇头。

    “他们的年收入多少?”塔姆又问道。

    满速尔呆了,这是他能知道的事情?不过他胡诌了一个数字:“据一位相熟的宦官所言,大约十亿迪尔汗。”

    塔姆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以他的家乡拔汗那为例,首府拔汗那的年收入28万迪尔汗,第一大城市俱战提的年收入是10万迪尔汗。

    沙什(塔什干)因为有银矿,年收入达到60万7100迪尔汗。

    首都布哈拉的年收入是118万9200迪尔汗。

    整个国家的收入是5000万迪尔汗——一阿拉伯第纳尔金币约合4.25克,一阿拉伯迪尔汗银币约合2.97克,一波斯迪尔汗约合3.73克。

    如果夏国的年财政收入达到十亿迪尔汗,那这仗真不用打了,投降算了。

    “据我所知,夏国的财政收入并不以金银币计算。”塔姆说道。

    大食、波斯是货币金银化的社会,夏国也是如此吗?据他观察,显然不是的。那么,这个“十亿”很可能是在胡说。

    满速尔被他说得有点挂不住,于是挥了挥手,道:“我敢以我的信仰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你走吧,我不会再和你交谈了。”

    塔姆礼貌地致歉,然后离开了,很快回到了他们居住的馆驿。

    摊开纸笔后,他又开始写道——

    “……绍伊汗统治的国家是一个美丽的、令人神往的地方。人们身材高大,健康漂亮,对于外国人有很强的吸引力。下面与本书无关,但特别注明一下:在夏国旅行,需要两个证明,一个是城市官员开具的,上面写明了旅行者及随行人员的姓名、年龄、所属宗教;另外一份由哨所官员出具,上面写明了携带的财物、货物种类、数量,每过一个哨所,都会有人检查。”

    “……这个国家十分稳定。当三十多年前黄巢屠戮居住在广州的十二万名造物主信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火教徒时,造物主——让我们赞美圣明的崇高——完全收回了对他们的庇佑,整个国家陷入混乱。但他们恢复了过来,胡大之鞭完全整合了这个国家,现在已经牢不可破,十分稳定,各国商人开始再度聚集。”

    “……绍伊汗继承了唐帝国的军队制度。在两百年前,他们的士兵和我们一样,要花钱打仗,但现在士兵的开销由政府统一支付。换句话说,他们是职业士兵,更加专注于军事。据调查,这个国家大概有一百万以上的职业士兵。这个数量是十分可怕的,职业士兵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可以全天候战斗,而不用担心家里的生计。”

    脚步声在外间响起。

    塔姆像做贼一样收起书稿,然后又把整理出来的一份报告放在桌上。

    马哈木敲门进来了,很快看到了桌上的报告。

    他拿了起来,仔细阅读。读完之后,脸上一片迷茫之色。

    “我想——”塔姆组织了一下语句,说道:“我们应该好好商讨下接下来谈判的细节。”

    “没时间了。”马哈木说道。

    塔姆愕然。

    “夏国皇帝召见,现在就要去。”马哈木说道。

第七十九章 条件

    邵树德非常喜欢待在禁苑。

    在洛阳的时候,只要不上朝,他就离开上阳宫,在神都苑的宿羽宫、龙鳞宫等地处理公务,因为他觉得偌大的宫殿死气沉沉,将他的视线都遮挡住了,这不舒服那不爽的,还不如在禁苑内待着。

    这个习惯,他大概会保持终身了。

    今日,他便在长安禁苑内二度召见波斯使臣。

    李珣也在场,充当翻译。当然,邵树德可能不太需要他这个翻译,因为回鹘语本身就是基于粟特语发明的,与突厥语也比较相像。在中亚地区,会粟特语、突厥语的可太多了。

    “布哈拉国王的健康如何?”见到两位使者后,他直接用回鹘语问道。

    马哈木听得半懂不懂,一是因为他不太懂回鹘语,二则是因为邵树德的回鹘语不太正宗,口音有点重……

    塔姆和另外两位随行官员却听懂了,他们用波斯语低声翻译了一下。

    “按照开国时的契约,萨曼家族的子孙世为国王。伊斯玛仪的孙子聪明伶俐,健康稳重,感谢皇帝陛下的关心。”马哈木双手交叉,俯身行了一礼,道。

    塔姆想要翻译,李珣却抢了先,于是只能悻悻停下,转而仔细观察夏国皇帝。

    他是一个老人,但目光犀利,看人时的感觉说不上来,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塔姆苦思冥想许久,猛然发觉:那好像是一种站在历史的高峰之上,穿透重重迷雾,俯瞰众生的感觉。

    这是何等的自大!

    又——又是何等的自信、睿智、惊艳、豪壮……

    “贾伊罕尼如何?他还想与朕做个了断吗?”邵树德又问道:“请恕我直言,他不理智的行为导致贵国数以万计的人员损失,耽误了你们的平叛,让国内野心家四起。有时候我都怀疑,贾伊罕尼是否与叛乱分子有联系,为何如此帮他们的忙?”

    塔姆与另外一位翻译对视了一眼。

    他沉默了,那位翻译低声复述了一遍。

    马哈木听完后,保持了作为外交使节的基本素养,只听他说道:“大维齐年少时便以在同龄人中聪明过人著称。担任地方官员之后,他的政绩令全国各地的总督、迪赫坎们羞愧不已。如今,他在宫廷之中德高望重,提出的建议全部为埃米尔所听取。他所具备的美德和能力,让埃米尔非常敬重,没有人能够诋毁他。”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邵树德轻笑一声,转而说道:“美德?或许吧。但能力真不怎么样,李卿——”

    李珣闻言看向马哈木,说道:“大夏王师在阿赖山谷大胜。波斯大营火光冲天,士兵毫无斗志,惊慌失措,抱头鼠窜。我们俘虏了贵国数十位贵族,杀死了一万四千多人。进入拔汗那后,王师在大雨中追击敌军……”

    翻译尽职地复述着。

    马哈木先是惊讶,然后表情渐渐凝固了起来,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珣说完之后,韩全诲带着几位小黄门悄然上前。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木盒,轻轻打开之后,露出了里面的物品:首级。

    马哈木的表情瞬间破防。

    他快步上前,接过一个木盒,仔细观看。

    这是设拉子著名的贵族穆萨。

    将这个木盒塞回小黄门手里后,他又走向另外一人:这是突厥将军布拉特。

    后面还有俱战提的伊玛目阿里……

    塔姆同样有些傻呆呆地看着。

    没想到,在夏国这几个月,双方竟然在喀喇沙、拔汗那爆发了如此激烈的战斗。

    可悲的是,波斯输了。

    在听完夏国官员叙述的那场战斗的细节后,塔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不对,但就是无法抑制住天马行空的思绪。

    在脑海中,他甚至脑补出了那场战斗的过程,并为之配备好了优美的文字——

    “汗的军队部署完毕,便发起了进攻。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风雨从潜身伺机之所突然直冲而上,大雨倾盆而下,水滴穿空,仿佛洪荒时代的大水再次爆发。战场上人马都像鱼一样在水中漂浮着,我国的军队因为穿着棉衣,淋雨之后变得非常沉重。因为这种巨大的不便,他们丧失了信心和勇气,一败涂地……汗残忍地展示了他的战利品:贵族、教长、将军们的头颅,在场的每个人都震惊了。”

    “暴虐的人生没有好结果,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报复他的罪行。”马哈木很快反应了过来,用大食语低声嘟囔了一句后,他退回了原地,抬起头看向邵树德,说道:“皇帝陛下是打算羞辱我们么?”

    “只是礼貌的提醒。”邵树德说道:“作为贵国插手喀喇沙政变的惩罚,我准备了英勇善战的军队进行回应。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错,贵国锡尔河中下游诸城镇的年收入达到48万9000迪尔汗,北部突厥人诸城市的年收入合计超过五万迪尔汗。如今这些地区遭到王师的反复蹂躏,税收不上去,粮食征集不起来,人民四处逃亡。听俘虏所言,贵国还要修建长城,以抵御汹涌南下的游牧大军。”

    “诚然,贵国可能不太在乎突厥人活跃区域的那点税收,毕竟精华还在呼罗珊嘛。但我要提醒的是,突厥人的城市离布哈拉并不远。草原骑兵催动快马,很容易就能杀到贵国最核心的富庶地带。”

    “哦,我可能还忘了一点。”邵树德说道:“叛乱吞噬了贵国的财政。或许,得益于前代埃米尔的励精图治,贵国的国库还算充盈。但经历了长达三年的战争,尤其是今年如此惨痛的失败,贵国还要继续么?我——大夏帝国的皇帝,在此明确地告诉你们,在明年年初,我会派遣新一批士兵前往喀喇沙,替换征战了两年的将士们。”

    “我保证,他们的战斗力并不逊色于三年前进攻拔汗那的那批人,也不逊色目前正与你们交战的部队。事实上,我只是把贵国当做一个陪练对象,确保我的将军和士兵们不会堕落。”

    “总体而言,进攻拔汗那与贵国北部突厥人诸城市是有利可图的。将士们群情激奋,一再要求扩大战争。是我拦住了他们奔向布哈拉的脚步,在这一点上,你们应心存感激。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城市、水渠、果园、农田、牧场一旦毁灭,再想恢复就很难了。”

    “不要担心我们的后勤补给。你们应该已经发现,我不是几百年前传统的中原皇帝,我有充足的牛羊供应我的军队。事实上,我们抢掠得到的粮食,早已足够弥补消耗,还大有盈余。我的士兵们都是经年训练的职业武士,即便他们没有出征,整天待在军营内晒太阳,我也要按期支付军饷。既然如此,不如放他们出去,为我带来更多的财富和奴隶。”

    “长安和洛阳,来自拔汗那和突厥地区的奴隶数不胜数,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发现这个事实了。我在国内的建设项目很多,驿道、港口、城墙甚至矿山,都需要强壮的奴隶。基于最粗浅的判断,你们也应当知道我是没有理由停止这场战争的。”

    邵树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直接把对面几人给干沉默了。

    良久之后,马哈木才说道:“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全面战争的宣言么?”

    “随你怎么理解。”邵树德用回鹘语继续说道:“我只是基于我的立场谈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我的国家已经统一,不需要如此巨量的职业武人。他们英勇善战、忠诚无畏,却缺乏该有的生活技能。为了生活不至于陷入困顿,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劫掠财富。”

    “事实上,你们应该已经认识到了。在这个庞大的帝国中,只有我——无上的皇帝,才是最大的和平使者。只有我有意愿、有能力约束住数量超过一百万的职业武夫,让贵国的城市免于灾厄。”

    “我可以讲出我的条件,或许你们会答应,或许不会答应。”邵树德说道:“第一条,处死萨曼尼,他无耻的行为导致了两国的战争,但你们却还在庇护他,这何等可笑。”

    “第二条,退出拔汗那。在一百六十年前,这本是唐帝国的领土。我——作为走完了所有禅让程序的合法统治者,需要这片土地的回归,来给我的臣民们一个交代。”

    “第三条,给予萨法尔波斯国完整的独立地位。它不应该臣服于任何人,他的人民也不应该被任何人奴役。”

    “第四条,吐火罗的王公贵族们可以自由选择信仰。愿意来大夏朝贡的,不应该有任何障碍,也不得受到任何打压。”

    “第五条,锡尔河以东、以北的诸突厥人城市,放弃吧。那本不属于你们,被你们夺走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二十三四年。八剌沙衮的公驼王对此很感兴趣,他是我亲自册封的贵族,曾发誓永远臣服我。这片土地,是你们非法侵占而来的,是时候还回去了。”

    “第六条,停止传教。每个人都有安静不受任何人打扰,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下去的权力。你们没有资格改变他人的信仰,一个咄咄逼人、侵略成性的政权,我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自信。侵略八剌沙衮、怛罗斯诸回鹘王公的土地,又插手喀喇沙政变,还试图改变热海突厥人的信仰,你说你们是和平的,没有扩张欲望,公驼王一定有话要说,他的妻子和一万五千名士兵就被你们俘虏后屠杀了。”

    “事实上,你们的扩张欲望强得让我惊讶,比当年的大食还热衷于扩张、传教。如果我放任不管,如果八剌沙衮的王公们无法抵挡你们的攻势,你们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答应我的条件,或者继续战争,二选一。”

    “条件满足,战争立刻结束。两国重归于好,永不攻伐。”

    “甚至于,我还可以帮你们解决一些棘手的难题。”

    “我会约束住突厥人,让他们不再成为你的边患。他们的战斗力很差,我一直很怀疑你们为什么用他们作为雇佣兵。”

    “两国的贸易可以上一个新台阶,我会在喀喇沙、龟兹等地建立规模庞大的贸易集市,这对大家都有好处。繁荣的商业,会充实你们的国库,弥补你们损失的诸般税收。”

    “如果你们镇压不了叛乱,有需要的话,支付一笔让人满意的费用,我数量庞大到难以消耗的职业武人会帮你们扫平一切暴民。”

    “最后,你们会赢得我和我的子孙的友谊。拥有一个强大的东方君王作为朋友,对贵国埃米尔而言,是一件十分体面的事情。巴格达的朝廷会对你们另眼相看,愿意臣服你们的吐火罗王公会更加恭顺,乌古斯人会觉得劫掠你们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何去何从,尽快做出选择吧。”

    邵树德说完,稍稍等了一会。李珣奋笔疾书,已经把他的话翻译完毕,并润色一番,写了出来。仔细检查一番后,韩全诲拿来玉玺,邵树德看了看,轻轻用印。

    这是一份针对马哈木所递交的国书的正式答复。

    马哈木收下后看了看,脸色简直比哭还难看。他知道,已经没有谈下去的意义了,完全是浪费时间。

    这些条件,完全超出了他的授权,他没有资格做出任何答复,必须带回去给大维齐和埃米尔过目。

    塔姆则在构思《胡大之鞭》的内容。

    他对面前这位冷酷到极点的君王的观感十分复杂。

    真是一位坦率直言、充满自信的雄主。他毫不顾惜自家士兵的生命,对人民的苦难视而不见,对波斯人遭受的痛苦更是不屑一顾,甚至大加嘲讽。

    这可真是血统纯正到不能再纯正的草原大汗的做派。

    有些时候,他都怀疑这位如鞭子般犀利的君主,到底统治着一个草原部落联盟,还是一个文明的国家?

    他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又如此让他感到战栗的人。

    听闻他今年五十九岁了,这应该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隐隐还带点忧伤。

第八十章 离开与出使

    波斯人原本打算待到新年再走,现在留不下去了。

    回到馆驿后,众人心情沉重地收拾行李,准备踏上回家的路程。

    驿将奉鸿胪寺之命,送了他们一百匹绢,充作回程的旅费。

    马哈木没有拒绝,痛快地收下了。

    他们确实需要钱,出使一年有余,再多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遥想出使之前,大家携带了超多的货物,以为可以在夏国发卖,小赚一笔呢。这批货物确实卖了个好价钱,但也只是作为他们一路上的花销,堪堪够维持罢了。

    要是再多留几个月,没有钱用,难道上街卖艺耍把式?

    临走之前,马哈木认真阅读了塔姆给他准备的多份报告,心中愈发忧愁。

    他现在真的怀疑,夏国其实是有能力灭亡波斯的,只不过不想引起国内动荡,加上没有办法统治,所以干脆不费这个事,专心经营葱岭以东。

    如果葱岭以东经营完善了,几十年后,他们会不会对波斯有想法?没人能保证。

    因为涉及到了国家的生死存亡,马哈木觉得应该制定一个根本战略出来了,即以保住萨曼波斯的存在为最终目标,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两国的关系。

    十一月十二日,在波斯人启程前一天,邵树德在霸上阅军,邀请波斯人一同观看。

    铁林、武威、义从、天雄、突将五军各一个步兵指挥总计一万人;各四个骑兵指挥,总计一万人。

    飞龙、金刀、黑矟三军,各两个指挥,总计一万二千人。

    飞熊军一千骑,总计三千人。

    各支部伍累积三万五千人,比之前的第二批轮换部队少了整整七千。

    三万多将士的集中操演,声威震天。

    邵树德策马阅兵,欢声雷动。

    其实,比起十七年前,禁军将士的面孔是换了不少的。

    以今年为例,他就从各支杂牌部队中拣选了两千精兵,又从陕、灵、渭、郓、沈五大院中挑选了一万多新兵,再从诸宫奴部、草原蕃部中挑选了三千壮士,补入禁军各部,完全编制,弥补战损、老退带来的缺额。

    实话实说,现在禁军的战斗力可能不如十七年前了,但也差不到哪去。

    因为这十七年间,战事可不少。

    给部队带来最大锻炼的还是攻打河北、契丹的战争。

    扫平南方、攻灭渤海、长和、高昌等势力的战斗,烈度、规模都要差一些,但也是有收获的。

    如今与波斯大军成规模的战争,又分批锻炼了禁军各部——哪怕只有一部分——给补充进来的新兵提供了宝贵的战场经验,加上军中风气尚可,老兵又没一下子退光,带个五六年,打了三年,新兵们的提升很大,整体战斗力依然可以用“强悍”二字来形容。

    在处理完金枪军后,真正的杂牌部队还剩平卢、横野、落雁、广捷、天威、奉国、胜捷七支部队,总计十万余人——宁远、清海二军四万人,多年前就有将他们编入禁军的风声,虽然一直没有落实手续,但真算不得什么杂牌部队了。

    杂牌部队,也会招募新兵,正常训练、驻防、打仗,就如同一支正常的部队在运转那样。

    朝廷对他们的限制措施,主要是一步步减少兵额,慢慢缩减规模,最后一步处理到位。

    这十万多杂牌军,在大夏开国后战斗任务其实不少,甚至比禁军还苦、还累,打的仗也很危险,战斗力不弱的。

    尤其是晋兵占多数、至今仍有两万余人的广捷军,战斗力雄冠各路杂牌之首。其日常招募的新兵,也主要来自淮南、蔡地及河东,整体素质不错,有自己的一套训练方法,练出来的兵敢打敢拼,邵树德今年就打算把他们投入北庭,与定难军一起西行,替换当地的驻军。

    马哈木看得面色忧郁,塔姆则目不转睛。

    波斯当然也有军威如此雄壮的部队,比如奴隶学校经过七年培养的古拉姆。各地总督、贵族们自己编练的古拉姆也不错,战斗力说得过去。甚至就连一些贵族的私军、经历战事较多的各省地方部队,也能上阵打一打,与这些夏兵过过招。

    但人数呢?远远不及。

    这就是国力的差距了。按照夏国人所言,阿赖山一战,殿后的几千古拉姆全军覆没,那损失可太大了。这往往需要好几年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且新编练的古拉姆究竟还有没有原来的那些人能打,有没有他们丰富的战场经验,可是很难说的。

    如果这些精锐部队持续消耗,那么对于波斯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不觉间,马哈木的内心之中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动摇。而他的见闻、想法,一旦与波斯国内那些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的贵族、将军们结合起来,即便大维齐贾伊罕尼再德高望重,也不得不为之妥协。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答应夏人的条件。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这些事情,不经过讨价还价,又怎么可能最终定下来?

    只不过,在这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双方的武人、百姓肯定又要受苦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朝会结束后,邵树德来到了中书省集贤殿书院。

    这是国家的藏书机构,遇到孤本、珍本,就抄录一份,甚至还承担勘误、校对的职责,前唐时代的老手艺了。

    里面办事人员的工作量很大,几乎每天都有活。为此,有专门的拓印、装书、修订、造笔工匠,可见一斑。

    有时候,里面的学士还要给天子、皇子、公主们讲学,其实是一门好差事——对学士而言。

    邵树德来到此间后,官吏们纷纷行礼,他挥了挥手,让人各司其职,该干啥干啥,自己则找了个地方坐下,审阅书院里刚刚翻译、校对、抄录完的书籍。

    第一本是有关医学的。

    在医学这条路子上,阿拉伯人是比较奔放的,因为他们公然解剖人体,获取知识,这就比较那啥了。

    在中国古代,或许也有人做这类事。但往往社会压力极大,不得不偷偷摸摸,也没有形成系统的知识,以至于到了清代,医师们仍然痛感解剖知识的匮乏。

    邵树德不知道阿拉伯社会对这种事的容忍程度如何,大概是比较宽容的。因为在一百年后,有位叫依本·西拿或者阿维森纳的布哈拉人,就整理前人资料,推陈出新,写了本《医典》,内容涵盖解剖学、外科学、药学等方面,非常大胆。

    其实,在这一时期,阿拉伯、波斯的医学还是有可观之处的。他们提出了不少概念,为后世所引用。比如,糖浆(Syrup)、苏打(Soda)水等词汇,就源自阿拉伯语。

    他们与中医一样,非常喜欢用软膏、搽剂,两国医学颇有可通之处。

    唐高宗永徽二年(651),秦鸣鹤用景教刺络放血术给唐高宗治疗风眩。

    白居易、刘禹锡等人治疗白内障,就是请擅长此道的婆罗门僧人。

    而阿维森纳的《医典》中,也收录了17种中国药物。

    闭门造车,水平越造越差,还是需要交流。

    第二本是有关乐器乐谱的。

    邵树德露怯了,看不太懂。他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实在有点差,不过没关系,交给专业人士就行。

    第三本是天文方面的。

    他看了看,有点离谱,居然是地心说。

    这本书应该不是阿拉伯人写的,而是他们翻译了古希腊的相关学说后,自己进行阐发,写的一本书。

    地心说当然是错误的。但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你怎么证明它是错误的呢?是不是需要天文望远镜?

    想起内务府那一地鸡毛的眼镜产业,他只能叹一口气。到现在还在用天然水晶磨制镜片,成本极其高昂,产量十分低下,有点离谱。

    但天文与航海密不可分,是一门十分重要的学科。近海航行的难度很低,因为有陆地参照物,但你若想离开海岸远一些,深入大洋,那么如何定位就很重要了。

    东晋僧人法显在访问印度乘船回国时曾记述:“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

    是的,在大海上可以靠星辰定位,但此时的技术还十分落后,误差很大。这从九成九以上的船只仍然走近海就能看得出来,偶有进入深海航行的,经常偏航。比如,从明州出发前往日本的船只,就经常跑到朝鲜去,这就是在大海上偏航了。

    想到此处,他猛然惊醒,喊道:“韩全诲。”

    “陛下。”韩全诲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波斯使者走了没?”他问道。

    “已行十余日。”韩全诲答道。

    “派人追上他们,就说如果能从巴格达图书馆——”邵树德说了一半,又摇了摇头,道:“算了,这样太操切了。让李守信过来见朕。”

    李守信是鸿胪寺少卿,建极十四年随驾西征,同光元年返回。

    在结束西征,返回长安的路上,邵树德就萌生出了派人出使西方各国的念头。

    回到长安后,因为随驾出征甚久,邵树德不好意思立刻就让李守信出使,于是便放他在家休息了一年时间。

    现在么,似乎可以行动起来了。

第八十一章 三个任务

    李守信很快就来了。

    邵树德亲自起身,为他煮了一壶茶,引得集贤院的人纷纷侧目。

    我们天天抄录书籍,甚至某地发现的碑文、墓志都拓印回来,编纂成书,眼睛都快瞎了。当年五老过来抄书,更是有两人暴卒于位,也没见圣人这般热情啊。

    酸了,酸了!

    “陛下……”李守信也有些感动。

    “坐下,先喝茶,咱们君臣闲谈一番。”邵树德呵呵笑道,拉着李守信入座。

    李守信眼眶微红,感动无比。

    当然,作为圣人非常信任的心腹,李守信对今上太了解了。

    说句不好听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求的具体是什么事,他大概有数。

    不就是出使西方嘛!

    早在三十年前,他爹李杭就作为圣人最信任的说客,多次出使各镇,为皇夏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父亲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目前在家养老,不可能再出使了。那么,这事就只能由他来干了。

    “李卿可听说过花拉子米这个人?”邵树德问道。

    “隐约听过,似乎是波斯颇有学问之人。”李守信说道。

    他这不是吹牛。随驾西征的时候,他确实在拔汗那隐约听过这个名字,私底下猜测,这人名气应该不小。

    “波斯亦多贤人啊。”邵树德说道。

    花拉子米出生在花剌子模,活跃于中国的唐德宗至唐宣宗年间(780-850年),是波斯著名数学家,被称为“代数之父”,在大约八十多年前写了一本书:《代数学》。

    书中系统提出了代数、已知数、未知数、根、移项、集项、无理数等一系列概念,并载有例题800多道,传入西方后,作为标准教材流传了几百年。

    他还写了一本《算术》。系统记述了十进制记数法和小数运算法,为世界普及十进制计算做出了巨大贡献。

    印度数字0-9藉由他的著作传入西方,被称为“阿拉伯数字”,很快代替了欧洲的罗马数字(就是Ⅰ、Ⅱ、Ⅲ、Ⅳ之类)——邵树德也打算推广印度数字,取代传统的一、二、三、四,因为非常好用,他也习惯了。

    花拉子米还是一位天文学家、地理学家。因为他卓越的才华和杰出的贡献,1973年世界天文联合会以他的名字命名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

    邵树德也是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他猛然发觉这个牛人竟然离他这么近。

    《代数学》这本书就存在巴格达的智慧宫图书馆,外界应该也有少量流传,只是需要费心寻找——1258年,蒙古攻破巴格达,进行了大屠杀,并将图书馆里的书要么烧毁,要么投入底格里斯河,将河水都染黑了……

    邵树德不明白为什么蒙古人对知识这么仇恨。

    图书馆里的书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毁掉?难以理解。

    “朕想你出使巴格达,如何?敢不敢去?”邵树德问道。

    “有何不敢?”李守信说道:“陛下有命,纵赴汤蹈火,又有何惧?”

    “好,好!”邵树德笑道:“巴格达是黑衣大食的都城。这个国家,与前唐有些像。咱们虽然常说‘萨曼波斯国’,但严格说来,这个萨曼波斯只是黑衣大食下面的一个藩镇,萨曼国君也只是节度使罢了。王师多次掳掠的拔汗那,更只是这个藩镇辖下的一个支州。”

    “巴格达朝廷与藩镇之间的关系并不太算和睦。讲究点的还给贡赋,不讲究的就仅仅只有表面尊奉了,如同当年的河朔三镇。”

    “你若要去巴格达,萨曼波斯那边肯定是不能走了。”邵树德继续说道:“因为这几年王师在西域的征战,乌古斯人对大夏另眼相看。再加上他们当年臣服过八剌沙衮、怛罗斯的回鹘王公,因此有意遣使入朝,进献贡物。”

    “当然,这种进贡算不得什么。朕也不会虚荣到觉得他们就此臣服了,这不太可能。但他们至少不是敌人,在短期内也会与大夏保持一种相对良好的关系,这就可以借道了。”

    庞特勤率回鹘二十万众西迁之后,一度在葱岭以西威风八面,乌古斯人就曾经臣服过。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葛逻禄人都不太听话了,遑论乌古斯。

    一言以蔽之,公驼王没有牌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不买你的账,却不一定是敌人。乌古斯诸部与波斯的关系也很差,他们存在着联合八剌沙衮,共抗波斯的需求,双方关系还是可以的,借道应无什么问题。

    “陛下,臣至八剌沙衮后,可否令碎叶王派人护送?”李守信问道。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朕会传旨碎叶、弓月两地,令吾儿及奥古尔恰克各派少许兵马,沿途护送。”

    “至乌古斯诸部牧区后,先派人联系可萨汗国。这个国家实力不强,应不至于留难你等。通过他们的领地后,再想办法联系巴格达。”

    “当然,以上都是朕的猜测。实地走的时候,肯定还会发生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届时就需要你随机应变了。”邵树德说道:“朕会挑选三百银鞍直武士,携带货物,由折从阮统率,他们都听你的,万事由你做主。”

    “银鞍直乃陛下亲军,折将军更是皇亲国戚……”李守信迟疑道。

    “无妨。”邵树德直接说道:“就得这等人护送,朕才放心。奥古尔恰克的人,可以信任,但又不能全信,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可靠。”

    “臣遵旨。”李守信应道,顿了顿后,他又问道:“陛下,敢问此行目的为何?”

    邵树德沉吟了下,道:“有三大目的。”

    “第一,交好巴格达朝廷,想办法获取智慧宫图书馆的藏书。无需原本,允许我们抄录即可。或者,花钱买大食语版本的书籍亦可。”

    “陛下,这不一定容易吧?”李守信问道。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有的臣子,就不会这样质疑他、反问他。你说什么,他都点头答应,也不管能不能做到。

    “很难。”邵树德叹道;“尽力获取吧,这也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务。知识,虽远在大食,亦当求之。”

    “那就需要带上通晓大食语、波斯语、突厥语、粟特语的国子监贡生。”李守信立刻说道:“陛下最好亲手书写一份国书,挑——挑好听的话讲一讲,或能多上几分机会。”

    “朕会的。”邵树德说道:“智慧宫的藏书,包罗万象,最初多为波斯古籍,后来又多少了很多其他国家的藏书。他们自己也写了很多,都非常有价值。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华夏先民固然书写了无数书籍,但智慧宫的藏书大体上与华夏书籍互补,我们缺的,正是他们擅长的。他们缺的,则是我们擅长的。”

    说到这里,邵树德沉吟了下,道:“如果可能的话,朕可以与他们交换。咱们华夏也有许多拿得出手的书籍,有些或许他们会感兴趣。”

    “陛下,大食人对外国书籍感兴趣吗?”李守信问道。

    “感兴趣,甚至费尽心思搜罗。”邵树德很肯定地说道。

    他记得历史上大食君主听闻西欧西西里国王的藏书十分丰富,于是写信过去,向人家索要藏书。不知道什么原因,西西里人竟然真的给了。

    况且,智慧宫的藏书大部分是外国的。波斯、希腊等等,阿拉伯人自己原创的真没多少,毕竟他们是沙漠马匪起家。

    “那么,臣会准备一份书籍名录,附上大致介绍,看看大食人感不感兴趣,以作交换。”李守信说道。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朕听闻,巴格达大部分学者不是大食人,甚至是异教徒。如果可以的话,邀请他们来洛阳,朕会赐予他们想要的一切。财物、宅邸、美人、官爵等等,让他们衣食无忧,可以安心作研究、带学生。”

    “臣明矣。”李守信了解了邵树德的决心。

    前唐非常开放,有大量外国学者居住在长安。

    别人好的,立刻就学习,从来不会觉得他会这个、我不会,而觉得丢面子,故意不学。

    也不会因为人家在某一方面研究得相对深入,自己在这一方面研究得比较粗浅,就出于自尊心,盲目排斥别人,死抱着自己落后粗浅的东西不放。

    他们非常务实。你比我强的方面,我承认,不耻下问,学会了后就是我自己的东西。

    看样子,圣人也是这种人。

    “如果他们这都不愿意的话——”说到这里,邵树德脸上厉色一闪,道:“朕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灾’。”

    李守信低下了头。

    “天灾”这个词,近年来渐渐流行于拔汗那、怛罗斯等地,以比喻劫掠他们的游牧大军。

    对波斯人而言,游牧大军比夏国禁军更可怕。因为他们完全不讲道理,四处烧杀抢掠,什么令人发指的恶事都干得出来。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抢到哪里,造成的破坏比夏国禁军还要大。

    “第二个任务——”说完这件事,邵树德:“绘制地图,记录沿途风貌,打听下所至之处,附近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范围内,生活着哪些部落,又有哪些国家。关于这些部落、国家的历史、传闻,也可以粗浅记录一番。大食往西,有‘拂菻国’,看看能不能联系上。”

    拂菻是中国对拜占庭帝国的称呼。

    拜占庭与中国是有邦交的。

    贞观十七年(643),拜占庭遣使至长安,献方物(赤玻璃、绿金精)。

    李世民回赠绫绮。

    有唐一代,拜占庭共七次遣使来到长安,最后一次在玄宗天宝初年。因为阿拉伯崛起,后面几次要么托人间接过来,要么派的是民间使团——“大德僧”。

    至于“拂菻”是什么意思,最大的可能是菻读“麻”,在中间传递称呼的时候,传茬了。拂菻可能就是罗马的意思,因为他们的商人对外自称都是“罗马”。

    而宋史曾记载东罗马三次遣使过来,这个可能就不是真罗马了,而是塞尔柱突厥,他们历史上不止一次对外僭称“罗马”,蒙蔽外人,以至于《明史》中直接“疑其非大秦”。

    当然,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拥立”的罗马皇帝。

    《宋史》中称其为“灭力伊灵改撒”,那么此人多半为阿莱克修斯一世·科穆宁的妹夫、尼基弗鲁斯·梅里森诺斯凯撒,他曾经被突厥人“拥戴”,僭位皇帝,并将东罗马帝国亚洲地区城市的管理权交给突厥人。

    罗马人都能多次来中国,中国就不能去那边看看吗?很奇怪,历史上真没有。

    是你腿没人家跑得快,还是怎么着?邵树德认为,还是君主没有这个意愿。

    这不巧了么,现在他有这个意愿!

    交流,交流,一定要多与外人交流,无论是和平的方式,还是武力——不打不相识嘛。

    “第三件事,建立一条可行的稳固商道。”邵树德最后说道:“海路有海路的优势,陆路也有陆路的优势,不能一概而论。而且,这条路线不仅仅可以用作商路,文化、学者交流,更为重要。朕不喜欢闭门造车,更喜欢取长补短。文化、商业交流多了,安西道乃至河陇,就不至于这副鬼样子了,朝廷也能更好地统治这些地区。”

    很遗憾,中国处于亚欧大陆的东端,要想交流,还真的只能走西域,毕竟海路的风险实在太大,一不留神就船毁人亡了——历史上六七百年后,葡萄牙曾经流传一句话“没有一艘船能连续三次往返里斯本与印度之间”,话可能有些夸张,但以16世纪的航海技术而言,远洋航行仍然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就别提这会了。

    “臣需要月余时间,做些准备。”李守信仔细听完三大任务后,神色凝重地说道。

    “不着急。”邵树德说道:“过完正月再出发,朕有耐心。另者,也别太过强求,若实在难以前行,不妨带着已有的成果,先行回转,朕自有计较。”

第八十二章 出使、买卖、辩经

    同光三年(918)的正月平平无奇,一如这个庞大的帝国。

    但邵树德就喜欢这样平平无奇的日子。

    每过一年,历史的惯性就更改一点。

    驶向历史深渊的晚唐五代战车,在他这位老司机的不断点刹下,速度已经大大减缓,并且悄然转向,离一条更好、更平坦、更光明的道路越来越近了。

    至于为何不把刹车踩到底,然后猛打方向盘,因为邵树德怕翻车啊。

    社会风气这种东西,不是下一道命令、建立一个新制度就管用的,它有惯性,有习惯于这种风气的既得利益者,有内部应力,需要某种方式来释放掉。

    要么是大爆炸式的集中释放,要么就花水磨工夫一点点消磨。

    做时间的朋友,让制度的牢笼在时间的加成下,一点点驯服风气这头怪兽。

    每过一年,邵树德都仿佛看到那头怪兽被关在笼子里,不断哀嚎,反复撞击。

    大夏开国的第十八年,怪兽的体力已经大大衰减,风气肉眼可见地产生了变化。

    这叫什么?

    这叫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换个人,笼子早破了,自己也被怪兽啃噬得体无完肤。

    正月初二,新年正热闹的时候,邵树德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找来了在海上声名鹊起、被授予正八品上宣节校尉的王黑子。

    别看王黑子在海上生龙活虎、威风八面,但在入宫之后,却十分拘谨。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他之前的眼界还是太小了,没见过世面,被威严肃穆的宫殿给震惊,又被长戟如林的侍卫给震慑,没战战兢兢已经算他胆子大了。

    “王卿对宣节校尉可还满意?”邵树德高坐于上,美人环绕身侧,轻声问道。

    王黑子偷瞄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回道:“臣回家乡,县尉见到我,平辈论交。主簿说话很客气,还请我吃茶。县丞、县尊见了面,也寒暄了几句。臣——非常满意。”

    “这是你拿命换来的,有此待遇,也是寻常。”邵树德说道:“王卿年齿几何?”

    “三十有三。”王黑子答道。

    “正值盛年,就此安享富贵,有点早啊。宣节校尉,对王卿这种大才来说,也小了点。”邵树德说了一通,话锋一转,又道:“三十来岁的年纪,就不想封妻荫子么?”

    王黑子有些吃惊。

    封妻荫子有两种可能,一是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高官,临老致仕时或有一二名额,另外一种则是立下大功劳,这个无需论资排辈,也无需衣紫,只要功劳足够,就可封妻荫子。

    他这种八品散官,想都别想,除非立下奇功。

    “臣又何尝不想,苦无机会罢了。”王黑子老实说道。

    “今有一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邵树德问道。

    “臣愿意。”王黑子飞快答道。

    不是他被功名利禄给迷了心窍。事实上,对他们这种小人物而言,攒够封妻荫子所需的功劳是非常困难的,往往需要豁出命来搏。

    他刚刚靠捕鲸得授散官,还没好好享受,就又要去拼那九死一生的富贵机会,内心之中是不太愿意的。

    但圣人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如何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很好。”邵树德说道:“朕需要你快马前往登州,带上你的原班老兄弟,去接一艘新船。”

    王黑子默默听着。

    “平海军也会派出一艘船只,与你等一同南下广州。”邵树德继续说道:“至广州后,稍事休整、补给物资、装载货物,然后便随一艘大食商船离开吧。放心,内务府已经与这艘船的主人说好了,许下了诸般好处,他愿意带你们回大食,大约三月份离开。时间不多了,你尽快离京吧。”

    王黑子有点懵。

    他航行到纪州东海岸,就已经称得上是远航了。大食在什么地方?数万里之外?其间多少狂风巨浪,又有多少艰难险阻?真能安全往返吗?

    “臣遵旨。”王黑子无奈,只能应下。

    邵树德点了点头,挥手让他离开。接下来,自有官员与王黑子详述细节。

    他不是临时起意。

    事实上早有通过海路访问各国的打算。只不过如今的航海技术实在太落后,风险太大,始终没下定决心罢了。

    但在引导海洋捕鱼这么多年后,不敢说进步了多少,至少盛唐年间的水平应该达到了,甚至有所精进。

    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很多人总觉得我们祖上曾经有过某某东西、某某技术,然后就默认它是一直存在的。

    但事实上呢,技术这玩意是有进步和衰退的。承载技术的是人,人没了,技术就退步了。

    哪怕你有相关技术书籍保存下来,效果也很有限,因为你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才了。

    人才断档、产业萎缩的后果,在21世纪仍然屡见不鲜。俄罗斯人技术靠考古,折腾了三十年,别说航母了,水面舰艇都快整不起了。

    所谓点亮某个科技,然后你就一直会,那个是游戏中才会出现的事情。

    真实世界中,点亮的科技会熄灭,技术会退步。

    以前能造排水量一百吨的船只,现在十几吨都费劲,因为你没有相关产业了。

    产业没了,人才也没了,经验流失,生产工具报废,等到后来人想重新恢复时,只能一边考古,一边重新造轮子。

    在中国古代多次被重新发明的水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大夏开国之时,为什么要迫切引进大食甚至新罗的造船、航海人才?因为你的技术已经退步到了相当程度,你就是不会了,必须要别人来教。

    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海洋相关产业从萌芽变成了幼苗,又渐渐开始长大。

    各大港口附近,伐木、烘干、切割、加工、造船一整条产业链慢慢培育了起来,从事这个行当的人越来越多,产能也越来越大,因为市场需求存在。

    如果哪一天,市场消失了,这些产业也将慢慢维持不住,逐渐萎缩,流失人员,一切重归于零。给后人留下的谈资就是某某港口曾经多么兴盛,造船技术多么先进,认为一个穿越者过去,绝对能扭转颓势,重新恢复,因为这些技术都是我们的老祖宗曾经掌握过的。

    但残酷的现实是,已经进了坟墓的老工匠不会爬出来给你讲处理木材的诀窍,曾经年轻的小工也老得掉牙了,你费劲心力,才找到了三五个勉强传承了当年小部分技术的后生,水平还很低,想要靠他们重振这个产业,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了,除非能引进外地乃至外国的相关人才。

    产业,永远比技术重要。

    脱离了产业,技术将成为无根之萍。而有了产业,技术甚至能推陈出新,不断进步。

    ******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大食商人苏烈曼正在广州的家宅内休息。

    作为“蕃酋”——唐代令外来商人自治的一种职务——苏烈曼在广州是有一定地位的,不但在官面上人头很熟,在跨洋而来的大食、波斯商人群体中,威望也很高。

    去年,广州刺史召他入官衙密谈,回来后就变得很沉默。

    是的,按照广州刺史的要求,他需要带两艘夏国官方的船只返航,这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过去几年中,他的商队连续沉了好几艘船,损失非常之大,让他欠下了一屁股债。

    他已经在广州躲避了两年,不能再躲下去了。人总要面对现实,该还的钱还是得还,能帮他的只有夏人。

    事实上夏人给他的安排十分周到。

    不但赊了大批绢帛、瓷器给他,还由内务府出面,帮他建立新的赚钱渠道,比如觅地合资建设蔷薇露的生产工坊。

    蔷薇露是一种气味非常浓烈的香水。采集巴格达、大马士革等地特产鲜花,浸于水中,起火蒸出汁液,然后用琉璃瓶装着,石蜡密封运输。

    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具体的工艺细节比较复杂,非多年浸润此道的工匠不能窥其全貌。

    另外,还涉及到一整套先进的琉璃蒸馏设备——这个是唐人或夏人难以掌握的另一个原因,他们做不出更加透明的琉璃器皿。

    蔷薇露最早在百余年前传入唐国,甫一进入,立刻横扫整个市场,上至皇室,下至贵族,无不争相采买——至于普通百姓,还用不起,因为太贵了。

    “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

    “后唐龙辉殿安假山水一铺,沉香为山阜,蔷薇水、苏合油为江池……”

    “(后)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洒衣,以敝而香不灭……”

    这种香味道透彻、浓郁,与唐国原本流行的煎熬、焚烧用的香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且是液体类,使用起来非常方便,一直是贩卖而来的搂金利器——因为大食本地产量也不大,因此海运、陆运起来,没有明显的成本差别,至今仍有许多蔷薇露是由骆驼负运,经西域进入夏国。

    苏烈曼也很想做这种买卖,因为他知道其中的利润有多大。

    内务府让他回大食后,私下里搜罗工匠,然后用各种办法弄来夏国,大家一起开办作坊,一起赚钱。

    对此,他有些害怕,盖因做下这种事后,后果完全不可测,造物主也不一定会庇佑他。

    但内务府的人也说得很清楚,早年杜环在大食,见到了京兆人樊淑、刘泚,河东人吕礼、乐寰在帮他们改进纺织技术。这些人怎么去的?有可能是战俘,也有可能是被大食商人重金挖过去的技术工匠,大唐都没介意这种事,如今弄你几个制造琉璃、蒸馏设备以及香水的工匠,又怎么了?

    苏烈曼知道这是狡辩,但他确实没办法,只能心一横,干到底了。

    大不了,以后不回大食了……

    ******

    正月十五元宵节,长安不宵禁。

    一场欢乐的晚宴后,邵树德在珠镜殿召见了内务府监储仲业。

    “去年内务府盈利几何?多久才能算出来?”他问道。

    “回陛下,腊月底关账,臣催促一下,春社节之前应能归整清楚。”储仲业答道。

    “给个大概数字就行了。”

    “大致在三十万缗上下。”

    “最赚钱是长夏商行,其次是捕猎海兽,这个朕知道。”邵树德说道:“你们建的几个产业,赚钱能力有点弱啊。制皮裘的工坊,居然干不过捕猎大鱼、海豹、海狮之类的狩猎产业,到底怎么回事?四轮马车也开了几家工坊了,到现在才堪堪回本。眼镜之类的朕就不提了,香皂工坊的动作也太迟缓,听闻你们还要搞蔷薇露工坊,这要几年?朕估摸着,再过五六年,渤海商社、安南商社都要比他们赚钱了,到时候羞也不羞?”

    内务府现在已经发展为一个十分庞大的机构,既有商业,也有制造业,几乎什么产品都做:马车、皮裘、毛布、眼镜、香皂、榨糖等等,甚至最近还去西域商屯,业务非常杂乱。

    但这些业务中,除了马车等少许几样商品外,大部分都是存在竞争的。

    比如捕鲸业,目前有资格采购、加工鲸制品的,除了内务府外,还有渤海商社。

    诚然,渤海商社目前是内务府在主导,但因为圣人十分重视,他们花费了很多心思,把大量利润转移给了渤海商社——比如渤海商社买来的咸鱼,他们高价采购,然后在长夏商行微利出售,这就是一种转移利润的方式。

    “把各项业务整合一下吧。”邵树德说道:“不赚钱的就别做了,或者想想别的办法。你们那个毛布工坊,还整不过人家单打独斗的农妇,卖得那么贵,几个人买?”

    “陛下所言极是。”储仲业讪讪道。

    储仲业不了解后世手工业与机器工业的曲折较量历史,但就他观察而言,乡间农人自己织的毛布实在太便宜了,真干不过他们——

    后世晚清开国,英国人在印度开办棉纺织工厂,然后将生产出来的棉布船运至中国,满怀信心准备倾销,结果却十分惨淡。

    一个是没找准市场定位。他们织的布较为轻薄、透气,但作为一个农业国家,中国人需要的是厚实、耐磨的棉布,轻薄、透气并不在考虑之中,甚至会认为这是劣质品。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大工业机器化生产出来的棉布,成本高于清朝农户自己织的土布。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清朝农民获取的棉花原材料便宜,同时不把自己的劳动时间算作成本,英国人还要加上运费、关税(虽然不多)和销售成本,因此机器生产的洋布成本竟然高于清朝土布,简直离了个大谱。

    最终打败土布的,还是清朝混乱的局势。外加厘金盛行,加大了土布的成本,而轮船运输的洋布却没人敢收厘金。与此同时,印度工厂也在产业升级,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最后终于占到了上风,开始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倾销。

    大夏内务府雇佣织户,是要给工资的。但乡间百姓却不把自己的劳动时间算作成本,他们只计算原材料花费,然后加微薄的利润,直接就在市场上出售了。对他们而言,将家里的羊毛变现,获得现金最重要,赚不赚钱都其次了。

    邵树德敏锐地发现了这个事实,趁着内务府的毛布工坊现在还有少量利润——因为增量市场——给了他们两条路,要么别做了,要么想办法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后者估计不太可能,内务府最终多半还是选择关门了事。

    技术的进步,不能指望他们,最终还是得看广大的民间。

    内务府诸般产业存在的意义,简单来说,无非“火种”二字。即他们创造出一个产业,让这个产业的商品为世人所熟知,被人们日常利用,最终在全国遍地开花,再也不会消失。

    这就是他们的使命。至于其他的,以那帮官僚的德性,不太乐观。

    “最近少府在搞油墨、蜡纸,有点苗头了,你们投点钱。东西弄出来后,可以给你们用,去印书吧,趁着这股东风,你们可以赚一波快钱。至于往后,朕也不指望你们了。”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储仲业还没听说过这事,不过立刻应下了。

    “也派些你们的人参与,出成果之后,朕好予以奖赏。”邵树德又道。

    如果蜡纸、油墨成功研发,奚氏父子当然会得官,主管此事的官员也会得到升迁。

    正如和珅所说,救灾要先救官。如果只奖赏一线技术工匠,而不奖赏官员,那么以后多半不会有发明创造了,因为这与官员们毫无关系嘛,他们没兴趣批钱、批物,费那事干啥?

    只有让官员们也得到甜头,他们才有动力批项目,动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人力物力,支持工匠们的发明创造。

    官方主导的发明创造,就是这么蛋疼。

    但想要民间搞发明创造,目前又没那个资本和土壤,十分蛋疼,好像走进了死胡同一样。

    诚然,他现在所处的时代,比后世明清时期开放多了,商人做官的不在少数,文人士大夫也非常推崇经商,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农学、数学之类的新学科,仍然不被传统士人所青睐,他们的第一选择仍然是经学。

    邵树德就奇怪了,那些已经成书数百年甚至一两千年的典籍,内容都没变过,已经不太适合如今的社会生产力了,居然还在考,这事就很离谱。

    唐代有官员指出,《礼记》成书日久,已经不适合唐代的社会了,应该删减、修改内容,然后作为新教材推广,但这事最终没有下文——书是成了,但考试教材仍然是西汉年间的那本。

    到了后世明清时期,《礼记》已经成书快两千年了,但内容仍然没变,仍然在考。

    这就有点魔幻了。两千年前的《礼记》,真的适合两千年后的社会生产力水平吗?西汉写这本书,是为了西汉服务的,你两千年后的朝代,凑什么热闹?不该推陈出新,与时俱进,考其他内容吗?

    邵树德有点想趁着这个武夫当国的有利时机,更新一下考试教材,把唐朝一度提出的《新礼记》这类未竟伟业继续下去。

    “印书工坊还是尽快组建吧,朕要印书。”想到此处,邵树德说道:“这批书可以不赚钱,用其他产业的利润补贴,可劲地印、使劲印。你一会就去少府,把《人口论》的雕版借走,印他个几千上万册,让更多的人读到。”

    “朕——”邵树德站起身,说道:“要找大儒们来辩经,辩出几本新书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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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