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镇州陷落
建极六年七月初七,镇州,大雨。
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到处是凌乱的帐篷、饭甑、器械和其他物资。
武夫们尽可能将身体缩在墙角,躲避着铺天盖地袭来的暴雨。
没什么躲雨的地方了。
房屋被拆得七零八落,变成了修补城墙的材料。仅有的一些还算完整的房屋,也堆满了各种紧要物事,如伤药、粟麦、弓弦等等。里面还隐隐传出妇人的哭嚎声,那都是城内***大将、世家大族的家眷,无论老少美丑,尽数被掳走,给士兵们发泄之用。
夫子们抬着担架,将一具具尸体拉走掩埋。
地方不够,众多尸体只能挤一块了。仔细瞧瞧,扔尸体入坑的时候,似乎还有微不可闻的痛呼声。
可能还没死透吧,没人在乎了,早上路也好。
雨越下越大,渐渐汇成了溪流。武夫们泡在溪水之中,几乎没半点反应。
麻木久了,就这个样子。
城头上突然响起了猛烈的厮杀声。墙根下的武夫们终于有了点动静,有人起身,检查器械;有人仍然靠在那里,但双眼大睁,东张西望;有人则闭着眼睛假寐,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一样。
“起身!起身!”将校们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大吼道。
士兵们怨声载道,慢慢腾腾地起身。
衙城那边也有动静了。城门吱嘎一声打开,节度使王镕在亲随的护卫下,站在门口,远远看着。
他是镇州名义上的主人,但又是一个被圈在衙城之内不敢出来的可怜人。他甚至连守卫衙城的衙兵都不能信任,终日战战兢兢,三十四岁的人,却一夜白头。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命运。
怪谁呢?谁都怪不了。
只能怪这个世道吧,让人没有选择,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走向毁灭。
是的,你清晰地预见到了后果,但无力改变,只能看着它一步步走向最坏的结局。这种滋味,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懂。
“回去吧。”王镕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衙兵们也没了往日的嚣张。
残酷又漫长的战斗,已经磨灭了他们的桀骜。很多人下意识感到了害怕,但似乎晚了。
“城破了!城破了!”
“夏贼冲下来啦!”
“弟兄们,拼了啊!”
“他们不会放过咱们的,杀!”
内城城墙之上,已经站上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浑身裹满了泥巴,一脸憔悴疲倦的模样,但双眼之中凶光毕露,举着器械冲杀了下来。
在城墙根休整的赵兵也不再无动于衷了。很多人不用军官吩咐,自发地集结起来,开始了最后的抵抗。
攻城的夏军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果断许下重赏,投入了轮换部队。
侍卫亲军是第一波增援过来的。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战斗,他们的成长非常迅速,再加上邵树德舍得给他们好装备,训练也是由沙场老手负责,因此战斗力并不弱。
在最先冲下城的两百多武威军士卒尽数战死之后,他们顶了上来,将同样已是强弩之末的赵兵一冲而散。
大街小巷之中,还有成德军官带人赶来增援。
侍卫亲军驱赶着溃兵制造混乱,正面死死顶住,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冲到城门边,将残存的十余赵兵砍死。
“吱嘎!”城门被打了开来。
“快杀了他们!”衙城内的成德衙兵几乎全涌了出来,疯狂地攻击突入城内的侍卫亲军,试图阻止他们打开内城城门。
但已经晚了。等候许久的控鹤军士卒一拥而入。
他们手持长槊,阵列而进,不可阻挡。
侍卫亲军也杀出了性子,残余的百来人趁着赵兵心神恍惚的当口,奋勇冲杀,直接杀到了衙城门口,将几个试图关城门的贼兵击杀。
“扑通!”王镕被几名侍卫亲军士卒按倒在一个水坑内,狼狈无比。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抵抗,也没有逃。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就是此时的王镕。
“王镕?”控鹤军左厢兵马使华温琪赶了过来,看着被军士们五花大绑的王镕,叹道:“押下去,审问一番后,送往晋阳。”
说完,又亲自带队进了衙城,控制管衙、府库、赵王府等重要地点。
衙城内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抵抗了。能各自为战已经算是勇士了,大部分人四处躲藏,指望逃得一死。
但这是徒劳的。接下来肯定会全城大索,每家每户都要过关,不可能藏得住。
到了当天傍晚,邢州行营都指挥使卢怀忠也入城了。
差不多围攻了一年,终于将河北大地上最后一个顽抗的钉子给拔除了。
王镕支援朱全忠,支援李克用,替郓、兖、齐三镇挡刀,与卢彦威联合起来大掠棣州,王师攻伐沧景、幽州、易定三镇时,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出兵出钱,非常卖力。
或许在易定被灭之后,他是有投降的打算的,但在此之前,他可未必愿意降,一直是死硬的河北藩镇之一。
自己贪婪也好,控制不住武夫也罢,总之他顽抗到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卢帅,成德被讨平了。”武威军副使李一仙站在他身后,满脸笑容地说道。
“是啊,讨平了……”卢怀忠看着一片狼藉的镇州城,仿佛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河北大地。
“传令各营,约束士卒,不得滥杀百姓。”卢怀忠下令道。
他不担心武威军,他担心的是那些素质良莠不齐的各道州兵土团,担心他们泄愤杀人,肆意劫掠。
艰难以来,朝廷、藩镇之间的战争数不胜数,不管仗打得多残酷,还从来没有过屠城这种恶性事件。
你可以说武夫桀骜不驯,喜欢钱财和女人,但像秦末、汉末那样泄愤屠戮、残民以逞的事情,还真不多,这挑战了武夫们的道德底线。
真正破坏规矩的,反倒是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黄巢、秦宗权之流。
卢怀忠不希望自己成为百多年来屠城第一人。
“给晋阳发捷报吧。”心情放松之下,突然间感到有些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打打杀杀三十年,他有些厌倦了。
何时才能得真正的太平?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兴致勃勃的军士们,他们一定在谈论此番能得多少赏赐吧?
唉,有这种兴头,或许短时间内真的没法太平。像他一样厌倦了杀戮的人,终究还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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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晋阳时,邵树德正在与二郎邵承节商谈蜀中之事。
虚岁二十二的嫡长子看起来成熟了很多。
双手之上,布满老茧,尤其是手掌心与食指,茧尤其厚,这是长期拉弓射箭的标志。
皮肤变黑了不少,也粗糙了很多。武夫在外行军,风吹日晒,又怎么可能是一副小白脸的模样?
眼神之中能看得出坚毅、决断。这不奇怪,指挥大军厮杀,你就得要做决定,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做出的决定是对还是错,而是犹豫不决,不敢做决定。再考虑到他经常行兵用险,很显然是个有主意的人。
邵树德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心情,非常复杂,他甚至不愿深究,不愿掀开心底最里层的那部分。
明明是你着意培养的接班人,他做得大体尚可,建立起了初步的威望和功勋,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邵树德决定回避这种无聊的情绪,转而问道:“江西兵戈再起,淮军连续攻城略地,朕欲委你兄长为帅,总督各军击退淮人,你觉得如何?赞成吗?”
他很想知道儿子的回答,也是他对儿子的考验。
赞成邵嗣武为帅,理由是什么?
不赞成邵嗣武为帅,理由又是什么?
“儿不赞成。”邵承节直截了当地说道。
邵树德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
邵承节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儿觉得大哥领兵打仗的本事太差,他干不了。”
邵树德愕然。
他是真的没想到,二郎是这么个答案。
他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于是又问道:“如果朕一定要委任他为帅呢?”
“那也无妨。”邵承节说道:“大哥胜了,自无问题。如果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平卢、保宁等军,心思叵测,望之不似纯人,死就死了吧。大不了儿亲自领兵挂帅,去把淮南、江西都给讨平了。”
邵树德久久无语。
他是没想到,二郎这么自信⋯⋯
如果大郎不服二郎当皇帝,起兵造反,你也有信心一股荡平?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好像得到了。
这个二儿子,是真把他这个老江湖给整不会了。
“你有这份意气,倒是好事。”邵树德笑道:“蜀中情况如何?”
“西边羌人屡屡闹事,虽被讨平,但并未真正心服,将来还会有乱子。”说起自己奋战数年的地方,邵承节便滔滔不绝了,只听他说道:“故邛南镇南边,许多蛮獠结寨自保,不服王化。儿讨过一次,斩首千余级,蛮獠求和,但却不肯编户齐民。若无父亲召唤,儿准备复驱大兵,再讨之。就是那里地形复杂,山高林密,太麻烦了。补给也很艰难,军中多发疫病,儿还得想个好法子。”
讨!讨!讨!邵树德听得有些懵,问道:“除了进剿之外,可曾想过其他法子?”
“先打服了再说。不服再打,打到服为止。”邵承节说道:“愿意编户齐民之后,儿再给那些蛮獠头人一些官位。”
还好!邵树德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打一巴掌给颗甜枣,不是满脑子肌肉的武夫,于是笑道:“你能这么想,为父就放心了。先回北平府见见你娘亲吧,余事日后再说。”
“是。”邵承节应下了,旋又问道:“阿爷,儿想去潞州看看。”
“速速滚回北平。”邵树德一拍桌案,道。
第四十五章 余波
父亲死后,李存勖的情绪一度很低沉。但过了几个月,各种哀愁渐渐淡去,他又觉得无聊了。
特别是近几日,兄长李落落请了一堆僧人到家中,准备做法事,更是让他烦闷不已。
“汝父罪重,非汝一人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
“还需供养十方大德。”
僧众们说个不停,李存勖怒火万丈,几乎要提刀来问问这些秃驴,你们的“十方众僧威神之力”可挡得住我一刀?
不过他忍住了,悄悄出了门,不想再受这鸟气。
大街上人来人往,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李存勖甚至看到不少军士在闲逛,看他们的装束,应该都是铁林军的人。
这些武人面有得色,或许他们自认为是晋阳的征服者吧。
铁林军武士还算规矩,吃饭给钱,不强掳民女,也不打人——至少他没听说。
各坊百姓一开始还是挺畏惧的。毕竟乾符末年的时候,河南诸镇兵马汇于晋阳的乱象,他们可是受够了。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发现这些兵的军纪还行,花钱也大手大脚,顿时消除了不少疑虑。
李存勖看了一会,心中已经了然:河东上下可能已经接受被占领的事实了。
“唉!”他进了间酒家,随意点了几个酒菜。
下意识一摸腰间,还好,带钱了。
尴尬的是,还是妻子给的,他现在没有官职在身,没有俸禄——不对,驸马都尉也是官啊,为何至今没领到俸禄?好像有点问题。
酒家内人满为患,且多是外地口音。看他们装束,好像都是外州使者的随从。
“使者”们是官,应该四处活动去了。贺宅一天到晚官员进出不停,都是排着队向圣人汇报外州情况的。
如果去不了贺宅,也可以去安元信的府邸。中书侍郎陈诚就住在那里,一样门庭若市。
坊间传闻,陈侍郎收到的礼物有十几车那么多,也不知真假。
“听闻王镕死了。”
“怎么死的?”
“来晋阳的半路上自杀。”
“这……怎么会自杀呢?没人看守吗?”
“可能是默许他自杀的吧。”
“这可真是……北地最后一个节度使也死了。王镕的资历其实挺老的,与圣人也是同一批当节度使的,就这么死了……”
“沙场无情啊。”
食客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个不停。
李存勖也端起酒杯,稍一停顿,然后一饮而尽,仿佛在敬王镕一样。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坏印象,甚至可以说观感不错。
王镕本身也会做人。
李匡威帮助过他,王镕在镇州给他建新宅,并把小妾派过去服侍,以父礼事之。
梁、晋两藩也收过他不少财货。对于散财童子,没人不喜欢。
及至后来,河北大乱,王镕也尽心竭力帮助其他藩镇,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
这就是命啊,没办法。
“现在就剩个张万进了吧?”
“张万进失算了。他本以为振臂一呼,河东四处皆应,但邵——今上太老辣了,以治丧为名,用大义压人,让大部分武夫不愿造反。这一治丧,就是五个月时间,再多的叛乱也给平了。”
“其实响应的人真不少。石绍雍、杨元翰、安仁枢、安元信,甚至还有叫不上名字那几个,岚石、泽潞、太原、朔州,处处皆反,但还是势单力孤了一些,陆续被平定了。”
“周德威这次是撞大运了。先斩石州刺史安仁枢,再破石绍雍乱军,这会又围攻潞州张万进,这几大功劳下来,前程似锦啊。”
“以前晋人多夸周德威,现在多唾骂之,他为了富贵,也是把老兄弟们往死里整了。”
“这个——换我我也这么干。”
“哈哈!”
李存勖又喝了一口闷酒。
他的出身是改不了的。即便已经是驸马,也改不了他河东出身的事实。看到晋人内部如此互相残杀,心中自然不痛快。
周阳五,其实是个厚道人,唉。
“你们再揶揄周德威,又能把他怎样?”酒肆外进来一人,操着江汉口音,只见他四处扫了扫,然后径直走到李存勖旁边坐了下来,扭过头去对另外一拨人笑骂道:“我刚从天井关北上,过潞州之时,见城头已经换了旗啦。”
“什么?潞州没了?”
“张万进降了?”
“这么快?莫不是招抚了?”
“潞州也是坚城,厅前黄甲军亦非弱旅,怎么就败了呢?”
此人笑了笑,吩咐店家给他上酒菜,然后说道:“我亦是道听途说,保不得真。张万进知守下去必死,于夜间率军突围,为流矢所伤,落马。岢岚军武夫将其擒获,押至周德威面前,万进泪流满面,不求饶,只求速死。德威陪他喝了一盅酒,斩于城下。”
“说得跟你亲见一样,太玄乎了吧?”
“这有什么玄乎的?有人这么说,我姑且一听,再讲给你们。”
“管他真假。不过张万进确实不可能活。这么久圣人都没招抚,显然要他死。”
“唉,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有兔死狐悲之感呢。将来王师南下,可怎么办?”
“实在不行的话,辞官不做不就好了?”
“家里十几个妻妾,辞了官,哪养得起?”1
“哈哈,你年且五十,还养这么多妻妾?”
“今上也要五十了,还不是⋯⋯”
“闭嘴吧,喝酒。”
一众食客又嘻嘻哈哈了起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对比起刚刚陷落不久的镇州、潞州,晋阳就跟世外桃源一样。
李存勖又干了一碗酒。
方才那人说的事,他信了八九分。
张万进应该是死了,潞州也被攻克了。淮水以北,如今以一个声音说话了,百五十年来第一次。
其实这也正常。藩镇割据一百五十年了,难道还能再割据一百五十年不成?
罢!罢!罢!李存勖喝完最后一碗酒,甩手离去,摇摇晃晃出了酒肆。
刚坐下来那人一脸愕然。不过也没多想,继续吃喝闲聊。
他家主公姚洎去拜会陈侍郎了,为了黔中之事,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他有的是时间放松。
不过他确实不太看好自家主公的任务。想要吞并黔中,让赵匡明当节度使,朝廷多半不会许可。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攻打雷彦威、雷彦恭兄弟,彻底讨平朗州呢。
大街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大捷!潞州克复!大捷!潞州克复!”骑士高举露布,大声喊道。
酒肆内响起一阵惊叹,潞州是真的被攻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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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对面的一座宅邸内,丁会刚刚送走一众老兄弟们。
他们有的去陕州,有的去蒲州,有的去河阳,有的去河南府⋯⋯
总之星散各地了,下次相见,却不知几时。
不过这也是好事。成为禁军,总比继续当孤魂野鬼强吧?
八月初了,佑***的整编已经进入尾声。
丁会非常上心,全程陪同新来的佑***诸将,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也正因为如此,整个改编过程非常平稳,没闹出什么乱子。
作为第十支禁军,他们将在几日后随驾北上——李克用殡期将满,下葬之日已不远,圣人将在铁林、银鞍、飞龙、佑国四军的护卫下,前往代州。
丁会当然也要跟着过去。
他是太常卿,这事是他们太常寺与鸿胪寺联合操办的,属于今年河东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是的,就是政治事件。
“大帅⋯⋯”孔勍最后一个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真就这么归隐了?”
在武夫们看来,入朝当官就是“归隐”,其实没啥毛病。
“没几年好活了。儿子们又不成器,压不住那些兵的,何必自寻烦恼?”丁会笑了笑,道:“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张万进已经死了,潞州克复。今日又有消息传来,叠、宕二州羌种酋豪尽数归顺,朝廷于陇右道新置此二州。
连羌人都不闹了,我们还闹个什么劲?”
压不住底下的兵,当真是艰难以来每个上位者最大的痛点。
继承人可以不会理政,但一定要压得住武夫,这是最重要的。
不会理政可以选会理政的幕僚,让他们帮着打理民政就是。但军队,可不能让别人帮你打理。
理政、武功如果只能选一个,肯定是后者,没有任何疑问。
“开过年来,可能要打契丹了。你如果决意安心为朝廷效命,便卖点力气吧。”丁会叮嘱道:“这是不多的能捞取军功的机会了。”
“契丹?不是打淮南么?”孔勍一愣,问道。
“这点人不够,不会打淮南的。”丁会摇了摇头,道:“再者,你也不看看南下的都是什么人,朝廷并没下令平卢军、保宁军与淮军交战。退一万步来讲,如果高思继、李存贤大败淮人,在淮南或江西攻城略地,大有鲸吞之势,朝廷也不放心啊,说不定就勒令他们班师了。”
“也是。”孔勍苦笑了一下。
如果李存贤率保宁军占了江西大部,面对如此诱惑,他会怎么做?孔勍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在那个位置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节度使算了。
刘建锋、马殷一帮孤魂野鬼,冲到湖南,都能打下两个镇。学他们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岂不美哉?
至于留在北方的家人,固然有牵绊,但并不绝对。只要财货、女人给足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干的。大不了打输跑路就是了,王建肇都能从淮西一路跑到黔中,怕什么?
“回去吧,好生做事。”丁会拍了拍孔勍的肩膀,说道。
第四十六章 葬礼与政治
建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代州雁门县,晴。
一大早,白云寺内外便甲士如云。
这是前来维持秩序的银鞍直武士。今日圣人及河东将吏要为晋王送葬,人员很多,可出不得事。
作为丧礼的主家,嗣晋王李落落、晋王妃刘氏及李家诸子嗣昭、存勖、存美等人更是提前两天抵达。
寺内设了挽席。从河东各地召集来的近两百名挽郎、挽士同样提前两日抵达,做好了充分准备。
太常卿丁会甚至在家属晨夕各哭一次的时候,亲身挽唱丧歌。
他的年纪不小了,但神奇的是,嗓音依旧清冽。唱的挽歌饱含深情,听者为之动容、落泪。
李存勖一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怀疑父亲生前是不是收过丁会当义子。
李落落头脑比较简单,没怎么听过丁会的名声。见他以太常卿之尊亲唱挽歌,奇怪之余,十分感动,遣人送上了丰厚的报酬。
丁会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这笔钱他不打算用,而是存放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他觉得,这个收入比起什么防御使、衙将拿到的俸禄,更让他高兴。
因为这是对他职业生涯的肯定,对他专业能力的褒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能得到报酬,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想当年,在蕲州为人唱挽歌,竟然没收钱,失策啊失策。”吃过午饭后,丁会想起昨日之事,心中懊恼。
其实,他在蕲州的名声还不错。
一是管理部队比较得力,没多少扰民的事情发生。这第二嘛,自然是他经常义务为人唱挽歌了。
丁大帅带着上百如狼似虎的亲兵赶至办丧事的主家,先把人吓个半死。待唱起挽歌时,又把人雷个半死。唱完之后,上马走人,留下主家在风中凌乱。
当然,丁大帅有时候也会跟完全程,并在主家吃完席才离开。
但他真的一次钱都没收过,纯粹是义务劳动。李落落给他的百缗钱,还是他职业生涯以来第一笔真正的收入,值得纪念。
收拾心情之后,他清了清嗓子,唱道:“两剑匣青春……”
挽歌起,情真意切。
挽郎们鼓足了腮帮子,吹奏不休。
李落落、李存勖、刘氏等人低头肃立,垂泪不已。
“哀歌踏路尘。”丁会声情并茂,伤心不已。
银鞍直队正元行钦、李小喜二人傻愣愣地看着。
“礼泉彰孝道……”
挽郎们的节奏把控地刚刚好,哀伤的挽乐迎合着丁会的歌声,相得益彰。
“幽壤万年名。”丁会唱完最后一个字,直起身来,双眼已经微红。
刚刚进门的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也被震撼到了,下意识站在门口。
“吉时已到,帷幄业已准备好,可以遣奠了。”通赞官匆匆而至,禀报道。
李落落擦了擦眼泪,道:“那就开始吧。”
遣奠就是棺椁临行前最后的追思、祭奠仪式。
棺椁用帷幄遮起来,赴丧客宾一个个或一群群入内,通赞官唱名。待所有人都到齐后,便抬棺前往陵墓下葬。
礼仪使、通赞官都是专业人员,在他们的组织下,从外州赶来的赴丧官员一拨拨进场。
家属恸哭,客人说着场面话,然后被引到左右偏房内等待。
礼官则在灵柩旁边陈设各类陪葬物事,同时焚香,烧祷告祝文。
其实过程还是蛮长的,一直到未时末,邵树德抵达时,才终于结束。
“叔叔。”
“叔父。”
“陛下。”
刘氏、李落落、李袭吉等人纷纷行礼。
邵树德回礼亲自给李克用上了一炷香后,又扫了扫左右偏房。
左边都是大夏境内诸州使者,右边则是外镇使者。
钱镠、王审知、赵匡凝、邵得胜、叶广略甚至正在战乱的江西都派人过来了,但刘隐、王建肇没派使者来,安南因为路途远,也没人来。
至于杨渥、马殷,更不可能了,他们都没接受大夏册封。
基本可以看出如今天下的政治格局了。
对了,阿保机居然也派使者来了。毕竟他和李克用曾经约为兄弟,不知道便罢了,既已知晓,当然要派人来吊祭一番。
嗯,巧了,此人就是韩知古。他此时的地位算不得多高,与其说是阿保机的人,不如说是述律平的家臣。
他能作为吊唁使者,大概也是述律平赏识他的才华,想让他为阿保机所知的缘故吧。
邵树德招了招手,仆固承恩上前,耳语一番后很快离去了。
申时初,遣奠仪式结束。李克用的灵柩被抬上马车,离开了白云寺。
整整六十四名挽郎头戴白帽、身穿白衣,当先而行。
灵车紧随其后,刘氏、李落落等家属哭得泣不成声。
邵树德也手扶棺木,一同随行。
数百赴丧使者跟在最后,一脸肃穆。
“玄泉开隧道,白日照佳城。一朝若身此,千载几伤情。”丁会高亢、忧伤的歌声响彻整个送葬队伍。
抵达墓园口,人人下马。
挽士上前帮忙,将象征李克用灵魂的神座搬了下来,接着还有他生前使用过的案几、香炉等物品。
家属再一次哭礼⋯⋯
冗长的仪式结束后,挽士小心翼翼地将灵柩从马车上抬下,覆上衣衾,其他人则捧着随葬物品,一同进入已经开启的墓园,将梓棺放入墓中。
这是李克用的家族墓地。从四月开始,这里进行了紧急修缮、扩建,一切都已就绪。
李克用将和他父亲李国昌葬在一起——并非同一墓室。
“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泪流何是痛,肠断复销魂⋯⋯”丁会的歌声最后一次响起。
他的脸上已满是泪水,歌声之中的情感愈发真切。
挽郎们背着乐器,一路走了十余里过来,且路上大部分时候都要鼓吹,体力消耗极大。此时也鼓起余勇,腮帮子鼓到最大,眼珠瞪得溜圆,卖力演奏起来。
无论是挽郎还是挽士,事后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报酬除了钱之外,往往还有免除两三年徭役的优惠政策,由不得他们不卖力。
这还是公卿葬礼。
如果是天子下葬,挽郎可是抢破头的好差事,一般都由勋贵子弟充任。因为大行皇帝下葬完毕之后,参与的挽郎都会得个低级官吏的身份,这是他们迈入仕途的关键一步,故挽郎名额的争夺十分激烈。
丁会如此卖力,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官位,而是出于爱好,出于他对这份职业的热爱,与在场其他人都不同。
入葬之后,自有工匠前来封闭墓门。
邵树德传下口谕,将附近一大块地及村子划作李克用的祭田。祭田范围内的两个村子不纳赋役,他们的任务就是供养十名守墓兵丁,定期洒扫。
李落落也将在附近建宅起屋,为他父亲守墓。
邵树德看得出来,李落落对此并不满意,但他没敢反驳,应下了。
他还年轻,不想一辈子被束缚在这个乡下地方,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邵树德不可能让他出来当官或带兵。
好好窝着吧。嗣晋王马上就要变成第二代晋王了,整整一万户的食封,这是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目标。
而这种富贵,他的儿子也能享受,直到他孙子那一辈袭爵后,才会降等为郡王。
葬仪完成之后,刘氏精神有些恍惚,直欲软倒在地。
站在她身旁的邵树德手足无措,幸好仆固承恩反应快,带着两位小黄门上前,将刘氏搀扶住。
邵树德松了一口气。
虽然半年多没碰女人了,最快.更.新.在但他真不敢和刘氏沾染上任何风言风语。
待刘氏被扶走后,邵树德招了招手,储慎平会意,带人捧来一堆木盒。
嗯,正常的葬仪结束后,下面是武夫特色的“葬仪”。
银鞍直武士将木盒一一打开,取出其中的头颅放在墓前。
“石绍雍、安仁枢、杨元翰、安元信、张万进等辈,不顾念义兄生前的栽培、提拔之恩,于丧期之内,忤逆吾兄,遽起变乱,可谓丧心病狂。”邵树德转身看着有些惊讶的河东将吏,道:“今执其首,告慰义兄在天之灵。”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进而在少数人带动下,齐声道:“陛下义气,感天动地。”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用兵二十余年矣,北地诸郡悉平。如此大好局面,实属来之不易。今后诸位还需同舟共济,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局面发扬光大。若得功成,朕又何吝赏赐?”
“臣遵旨。”众人齐声道。
小人物的葬礼,就是葬礼。
大人物的葬礼,并不仅仅是葬礼。他们的一举一动,生老病死,都是政治,邵树德深谙这一点。
李克用葬礼期间,他也很忙,甚至不比专心操办葬礼的主家轻松。
他接见的人他太多了,有的人甚至反复接见好几次。仔细梳理了几个月,才将河东的政治格局粗粗理好。毕竟这不是战争打下的地方,而是和平易帜,某种程度上也挺麻烦的,需要花费很多心思。
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正在封闭的墓门,轻轻叹息。
虽然有些人不信,但他是真把李克用当兄弟。
一路走好吧,这辈子忽悠过你,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第四十七章 诱惑
九月重阳,天高云淡。
对文人骚客们来说,这前后三天是聚会游玩、登高畅饮的好日子。
对公卿将帅们来说,这前后三天往往是断魂的日子——作为一年中非常重要的节日,肯定是要发赏的。
资金链断裂的节度使,提前几天就要去贷款,不然小命休矣。
攻克镇州之后,得府库钱帛十余万。搜刮降兵,得三十余万。抄家再得二十余万,正好拿来发赏。
湖北道、关内道州兵领了赏赐,各归本道。
土团乡夫们则回到户籍所在地,领毛布一匹,意思意思。
侍卫亲军的赏赐等同禁军发放,解散后各回各家。
武威、控鹤二军暂时还未离开,因为在诛杀成德降军队副以上军官,军士悉数发配北平府修宫城后,成德镇又有叛乱。
恰好魏博等地因为持续的强制移民,有贼人起兵,占据了两个县,同样需要讨平。于是他们还得留一阵子,大概年底前会有人过来接替轮换。
邵树德则准备返回北平府了。
离开之前,他征调了万名河南府州兵、万名土团北上河东,帮着镇守此地。加上关内道州兵万余人,一共三万多兵马,由河南道州军都指挥使孙进德统一指挥,氏叔琮副之——孙进德,安北县侯孙霸之子,曾任廓州刺史。
蕃兵解散回家。
铁林、飞龙、黑稍、金刀、经略、银枪等军,暂回驻地,等待调动命令——长期征战的武夫,当然明白这道命令的含义,回家该吃吃,该喝喝,该交代后事的交代后事,该造人的造人,该见的人赶紧见见,兴许是最后一面了。
九月二十,邵树德拜别晋王太妃刘氏,带着银鞍直东出井陉,返回北平府。
刘氏等人还将在晋阳居住一段时间,过完明年正月才会动身前往洛阳。
九月二十三日,以岢岚军使周德威为拥阵使,带着清塞军东出,前往沧州芦***屯驻。
二十五日,以佑***使刘鄩为拥阵使,率佑国、天成、大同三军,前往平州千金冶、临渝关等地屯驻。
如果算上屯于良乡县郊野的万胜黄头军,晋系兵马遍布河北境内。如果他们起了歹意的话,邵树德手头只有天雄、银鞍二军三万人,外加久战疲惫的武威、控鹤二军四万余人。如果晋军打得好,邵贼大概只能坚守北平,或灰溜溜北上草原跑路了。
当然,他们暂时是没这个胆子了,也没那个必要。除非一击必杀,不然待邵贼调集大军围剿,下场很惨。
银鞍直人均三匹马,步骑两便,全员冷锻痪子甲,器械精良。一路之上韩知古看得一愣一愣的,若有所思。
“韩君少小离乡,见惯了草原风月,今来中原数月,有何感想?”在承天军休息之时,邵树德挽起强弓,射落了一只野鸡,军士们纷纷喝彩,韩知古也看得心中震颤。
其实吧,草原上有这种箭术的人很多,毕竟经常打猎,箭术不好那是要被人嘲笑的。但中原皇帝也如此尚武,却并不多见。
他在契丹读了不少书,在他印象中,中原人多推崇运筹于帷幄之中,依靠智谋、方略打败敌人的将帅、君主。君主不需要武艺,甚至可以是文弱之辈,只要会用人就行了。
什么时候,中原冒出了这么一大堆精通杀人技艺的公卿将帅乃至天子?
他六岁就被契丹人掳走了,对中原的情况虽然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之时,依然很震撼。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春秋时期,诸侯既是政治领袖,同时也是军事统帅,有点懵。
“遍地凶蛮武夫,不见谦谦君子,几如契丹。”韩知古憋了半天,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银鞍直将士亦笑。
“听闻痕德堇可汗有卫军万余,向称骁锐,由阿保机统带,比之银鞍直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不相上下。”韩知古回道。
银鞍直武士们复大笑。
韩知古也不着恼。可汗卫军确实是契丹最拿得出手的部队了,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有牧民为其供奉粮肉,装备亦很精良,在征讨奚、渤海、室韦、鞑靼等部落的战斗中,屡建奇功。
韩知古觉得他们多半不如银鞍直,但嘴上不可能认输的。
邵树德挥了挥手,武夫们散去,只留夏鲁奇等寥寥数人在身边。
只见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菴古只来降之事,契丹国中可有议论?”
韩知古沉默片刻,突然叹了口气,道:“有。”
“菴古只这种大人物都降了,你不过一县吏,还在犹豫什么?”邵树德问道:“那边几个,都是你的随从吧?今日朕找你单独问对,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韩知古脸色一变,沉默不语。
“痕德堇可汗快不行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是。”
“阿保机真欲参选可汗?”
“是。”
“可有把握?”
“有。”
“你看,这样不就很好嘛。”邵树德笑道:“玉田韩氏也是幽州望族。契丹屠你亲人,就没点想法?”
韩知古依旧沉默。
“他们不光屠你亲人,还看不起你,不欣赏你的才华,不重用你。”邵树德说道:“述律平让你当个县吏,也是因为身边实在没人,你是她陪嫁的媵臣,相对亲近,故聊为用之。但也仅止于此了,阿保机认识你吗?他都未必知道你的名字,又谈何重用。”
韩知古的嘴唇动了动。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对权力有着非一般的渴望。但令他苦闷的事,作为契丹八部最有权势的男人,阿保机竟然没听过他韩知古的名字,让他满腔抱负无从施展,此诚可哀也。
相比阿保机,述律平倒是对他更为了解,知道他的才能。因此,在阿保机选派使者吊唁义兄时,述律平推荐了他,而这也是阿保机第一次听闻他韩知古的名字。
在此之前,韩知古曾觉得自己可能时来运转了。回去之后,阿保机一定会召见他,仔细询问出使之事,届时他便可以施展才能,折服阿保机,从此飞黄腾达,一展抱负。
“你若愿降朕又何吝赏赐?”邵树德说道:“官爵、财货、美人,阿保机能和朕比?”
韩知古抬起头来,第一次大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是一个精力旺盛、狠辣无情的武夫,同时又是充满自信、睥睨天下的皇帝,他真的会征服契丹吗?
不,即便征服不了契丹,似乎也没什么。中原汉地那么多官位,他给得起。在契丹做官,远没有在中原做官舒坦啊。
“阿保机能给你什么?他才刚认识你,你要获取他的信任,并且建立功勋,短时间内可能吗?”邵树德的声音听起来仿若魔鬼低语,只听他说道:“而且他现在的处境并不算好啊。高家兄弟叛乱之后,还力保刘仁恭,已经让他背负了很多指责。他能重用你吗?他敢重用你吗?”
“如果朕没记错海里才是阿保机的第一谋士吧?你要多久才能取代他?如果取代不了他,又有什么意义?”
“阿保机也没什么时间了。朕一统北地,兵多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晋军你也是见过的,当年白狼水之战,释鲁、菴古只都被打得大败而逃。朕刚刚收编三十万晋兵,若驱之东进,阿保机怎么抵挡?”
“你若愿降,朕又何吝州郡之位?”
韩知古心中一
动。
一州刺史这个官位,阿保机是给不起的。仅有的头下军州,全是各部贵人的。他作为一个汉人谋士,最快.更.新.在要怎样才能拥有自己的头下军州?想想都很难啊。
“陛⋯⋯陛下要我怎么做?”韩知古轻声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非常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贪婪、无耻,但却又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不敢深入剖析此时心理状态,因为他害怕看见一个如此丑陋的自己——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
阿保机有雄主之姿。他对汉人并无成见,非常信任,对汉地的文化、制度、典籍如饥似渴,拼命学习,为此不惜打一个简化版的汉人国家——渤海国。
他是有大胸襟、大智慧的圣主,但我却想要背叛他!
韩知古紧抿着嘴唇,耳根都红了。
“把你知道的契丹内情都写下来给朕看,自己找机会写。”邵树德说道。
“遵命。”韩知古艰难地说道。
这一写,可就落了把柄在这边了,再也没有回头路。而且,他知道自己要做的肯定远远不止这些,夏国在契丹那边多半还有其他细作,莫非是刘仁恭?
“这就对了嘛。”邵树德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契丹这艘破船,早晚要沉,早跳早好。”
“陛下会怎么对待阿保机?”韩知古突然问道。
“骗你也没甚意思。”邵树德说道:“朕不可能让他活着,必杀之。”
韩知古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十月初一,邵树德途经镇州,返回了临朔宫,并举办了大朝会。
群臣纷纷上表恭贺北地一统,邵树德赏赐了一些财货,个个喜气洋洋。
当天晚上,他召集政事堂、枢密院诸位宰相,议伐契丹之事。
至此,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已经明朗。
第四十八章 前置准备
要发动战争,首要的便是做好各项前置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思想动员、人事任免、后勤补给、情报侦察、外交准备等等。
这些里面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后勤供给了。
广神的百万大军,就栽在这上头。
邵树德现在思考的,就是征契丹所需的钱粮,重点由谁来供给。
河东新得之地给复一年,仓库里连老鼠都快饿死了,肯定是支持不上了。
河北在过去两三年内战事频繁,很多地方也免税了。再加上强制移民所导致的动乱,民间对朝廷的怨气不小,暂时也不宜“苦”他们。或许可以支持一部分,但真的不能过分压榨。
思来想去,只能是关内、关北、直隶、河南、淮海五道担纲重任了。
恰好直隶道巡抚使韩建来北平府述职,邵树德便问了问情况。
“陛下,直隶道今有15府州、99县、68万余户、354万余口。”韩建禀报道:“今岁有几大用钱的地方……”
“且住!”邵树德有些头疼。怎么一问你户口、税收,就跟铁公鸡一样?
他可以理解各地都尽可能地想把税收截留下来,减少上供,用于发展地方,这是符合人性的,无可厚非。
但理解归理解,该要钱的时候,邵树德绝不会手软。尽快打完这些牛鬼蛇神,不就不用“苦”了么—一个分税制改革,至今落实不下来,就是因为统一战争尚未结束。
“直隶道安定十年了,朕又千方百计移民过来,关西、关北、河陇甚至魏博百姓,扶老携幼,落籍定居,开垦荒地。朕还给你们弄来了那么多牲畜,数量多到朕都算不过来了。“邵树德看着韩建的大脑袋,想拿毛笔狠狠敲两下,道:“怎么一问你们要钱,就这推那推的?”
“陛下息怒。”韩建到底不是那些敢和你杠到底的文人,被邵树德这么一质问,稍稍有些慌神,只听他继续说道:“今岁有方城陂、一等国道两大开支,唐邓各条运河也需疏浚,有些地方还得建陂池蓄水。襄州还会接纳一批河北移民……”
“行了,行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淮海道已经在大运粮草北上,你就没甚触动?赶紧回去准备钱粮。朕也不多要,一百万斛粮豆,可以分两次给。人也要,至少十万土团。河南府那么多人,不要怕,谁敢叽叽歪歪,朕砍了他,你放心大胆征丁。”
韩建心事重重地应下来了。
河南府现有将近78万口人,尤其是洛阳、河南二县,人烟稠密,且背景十分复杂,很多是达官贵人、富商豪强子弟。你把他们征上战场,不是不可以,但要承担后果。
圣人如果不提最后那句话,韩建会向尽可能在河南府其他属县多征兵,河南、洛阳二县少征兵。甚至于,再狠一点,把任务压到孟、怀、郑、汝、邓等州。
但圣人那句话明显意有所指,那就不好办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往好的方面想,替圣人背锅,也不一定是坏事。
韩建走后,邵树德继续查阅各道户籍、钱粮情况。
直隶道只是整个后勤供给来源的一部分,接下来他还要继续召见各道、州的官员,听取他们的意见。
十月初六,邵树德在勤政殿召见鸿胪卿李杭父子。
勤政、仁德二殿是在今年上半年完工的。
落成、装修完毕之后,又整了个景观出来。原本的小湖泊被改造成了一个大湿地,金台、交泰、文山、宝华、勤政、仁德诸殿环绕之,另有临波亭、曦日楼等建筑。
因为修宫城的人实在太多了,邵树德又下令在临朔宫西北修建延年、龙兴二殿,在东北修建长秋院,此院为皇家园林式建筑,建成后将作为邵树德的寝殿所在。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可能涉及到拆除、改建部分城墙。但现在役徒实在太多了,成本已经给你抵消掉大半,不用白不用。真到天下太平那一天修宫城又是另一个造价了。
李杭入殿之前看了看浩大的宫室。
圣人来北平快三年了。
三年之内汇聚到这里的官员越来越多。旧幽州城的南、西南、西三个方向,临朔宫拔地而起,日渐成为大夏新的政治中心。
昨日他与友人闲谈,有人提到不少新进官员都是在本地娶妻生子。从今往后,大伙得在洛阳、北平、长安各置一套宅邸,哪怕平时不用,租出去,也好过天子巡幸时着急忙慌地临时找住处。
李杭听闻也是苦笑。他在北平期间,添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全家几乎都搬过来了,北平的宅邸也是从一个粟特胡商手里买下来的,重新更换了家具,布置得漂漂亮亮。
但昨日朝会上有人提请班师,圣人没同意,但许诺打完契丹——或许还有渤海——就回洛阳。
这事情弄得!仿佛重回北朝时代,天子四处跑,流动办公,很难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
“李卿气色不错啊。”邵树德在宫人的簇拥下,从殿后转了出来,一见李杭、李守信父子二人,便笑道。
李杭之前确实生过大病。邵树德亲遣太医诊治,调理了好久,如今看来恢复了。
“这把老骨头还能为陛下再跑个几年。”李杭笑道:“听闻湄沱湖之卿异常鲜美,臣倒想去上京府尝一尝。”
“渤海快要入冬了,朕又岂忍心让你受此寒苦。”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此事还是让你家大郎去吧。”
“臣遵旨。”不待自家老子回话,李守信立刻应下了。
李杭瞪了他一眼,神色间又是恼怒又欣慰。
“哈哈,此事就这么定下了。”邵树德笑道:“不过,渤海内情复杂,李大郎你可得好好下点功夫,别弄巧成拙了。”
渤海国被契丹欺负得挺惨。而且可以预见,如果契丹遥辇氏可汗病亡,阿保机选上,那么为了提升威望,最好的办法就是攻伐渤海。也正因为如此,大夏拉拢渤海夹击契丹才成为了可能。
但渤海内部也有一大批得了软骨病的投降派。
这些人对契丹非常畏惧,被打了左边耳光,还能把右脸伸出去,再让人家扇一下。
这些人一定会极力劝阻渤海王不要出兵,坐观夏、契双方交兵。如果契丹败亡,渤海还可以趁机夺回以前失去的土地、丁口、牛羊,甚至小小地扩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他们已经接受大夏册封了,王师还能打他们不成?大不了态度恭敬点,好话多说点,礼物多送一点,把夏皇哄开心了,渤海国祚就能延续下去。
很难说主战派、投降派谁占了上风。其实这种实力对比一直是动态变化的,今年他们又被契丹掳掠了,目前主战派暂时占了上风。
“陛下放心,臣定然不辱使命。”李守信回道。
“好,朕就静候佳音了。”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李杭,道:“李卿或要往江西一行。”
“臣遵旨。”李杭说道:“臣一定帮钟匡时稳住局面,不令杨吴吞并江西八州。”
“有机会的话,多结识下江西豪杰、士族。”邵树德又道。
“臣省得。”李杭应道。
圣人的意思很明显。钟传死后,钟匡时没有什么威望,很可能控制不住局面。而钟匡范倒是有些勇名,弄不好就让他争取到一些武夫投靠,翻盘了。
所以,李杭的主要任务是以朝廷之威,压制江西内部的各种小心思,协助钟匡时稳住阵脚。在这个过程中,他还
要尽可能结交江西将吏,为将来朝廷进军江西打好基础。
李杭是老江湖了,对此心领神会。
“南边稳住就行,重心还是在北边。”邵树德最后说道:“平卢、保宁二军,也盯着点,一有消息,立刻上报。”
“你那个头下军州,这会还有些人惦念着你。再过一两年,怕是就没了。”邵树德看完军报,稍稍有些疲累,拍了拍余庐睹姑,说道。
五月份,皇后折芳霭生下一女。最快.更.新.在九月,余庐睹姑诞下一子。今年收获不大,只得一子一女。
“陛下,菩萨奴不像妾有威望,她控制不住白望城。王师大至之时,妾有把握让人开城,然后把菩萨奴抓来。”谈起这个抢了她封地的女人,余庐睹姑就一肚子老气。
“抓她甚用?”邵树德嗤笑一声。
“陛下,她的臀很大。”余庐睹姑吃吃笑道。
“哦?”邵树德眼睛一亮,疲累一扫而空,道:“那是要抓过来和你比比,看看到底谁的大。”
说完,捏了捏余庐睹姑,道:“韩知古已为朕所用。韩延徽、韩廪现在也站稳脚跟了。就萧敌鲁身份太敏感,反倒要靠二韩庇护了。刘仁恭亦数次遗书给朕,有心归国。契丹内情,朕已深悉。明年五月之后,你随朕东巡吧。”
余庐睹姑大为惊喜,道:“陛下,妾一定立下大功。”
“要你立个屁功!”邵树德斥道。
手上用力,余庐睹姑连连呼痛,求饶不已,几乎要被捏爆了。
“你一介女奴野心比男人还大。”邵树德冷笑道:“再这样下去……”
“妾不敢了。”余庐睹姑拉着邵树德的手,哀求道。
“好好带孩子吧,不该操心的别操心,重袞就比你可人多了。滚吧,朕还要看军报”邵树德挥了挥手。
“是。”余庐睹姑轻手轻脚退下。
到偏殿门口时,看到萧重袞正在画画,咬牙轻啐一口。
圣人说她野心大,这个女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那么痛,都能咬着牙一声不吭,心机之深重,让她都感受到了威胁。
寒风乍起,吹皱了殿前的一汪秋池。
余庐睹姑停下了脚步,有枯黄的落叶才树上飘下。她伸手接过一片,放在手掌心。
树叶半青半黄。
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她幽幽叹了口气。契丹,就好像这片落叶一般,即将随风凋零。
第四十九章 杜光乂
“轰隆!”惊涛拍岸溅起无数浪花。
海岬稳稳地立在大海中央,就像那持盾勇士,将汹涌的海潮挡在身前。
在它身后,则是宁静无比的港湾,一艘艘船只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离港。
“噹噹……”铃声响起。
水手们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船只,一艘接一艘驶出锚地,前往外海集结。
两艘海鲛船领头,数十艘大大小小的旧船紧随其后,扬起风帆,顺着强劲的北风,向南而去。
今年大概不会再有船只过来了。
安东尹杜光乂抬头看了看两道海岬上的高塔。
塔有七层,青砖、大木制成,遥遥相对,隔海相望,拱卫着狭窄的海湾入口。
塔的外围是一座寺庙,僧人诵经修行,百姓进贡香火。顶部每到夜间,都会燃起熊熊烈火,指引着远航的船只。
杜光乂缓缓下了山,骑上马儿,在随从的簇拥下,沿着乡间小道,慢慢巡视。
“杀!杀!杀!”远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杜光乂靠近了一些,驻马观看。
秋收已毕,入冬在即,旅顺全县十里八乡的府兵们带上器械,开始了例行操演。
操演的质量很高,这从他们整齐的队列、快速的变幻就能看得出来。
旗号一变,阵型立刻跟着变动。金鼓一响,无论之前在做什么,立刻前进或后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其实很正常了。
归德军、龙武军、清夷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比正规军还正规军。至少在这一代人老去之前,府兵的质量都是一流的。
这支部队好用啊!战斗力可能也就比禁军稍稍逊色,但平日里分散居住在各地,没有鱼符不能集结,可比成千上万人挤在一座军营内,一个帐篷睡十来个人的部队好管理多了。
说直白点,他们串联造反比较困难。
军营之中,你大吼一声,可能几百个人都听见了。鼓噪一下,全军震动。
荒村野外,你大吼一声,只能灌满嘴西北风。
府兵唯一能大规模串联鼓噪的机会,只有集结训练这会了。但何必呢?
农田有人帮你耕作,每年的产出多得吃不完。
你甚至可以从三户归于你的部曲之中,挑选两个机灵点的少年,教他们一点粗浅的本事。打猎的时候,他们帮你驱赶、拾取猎物;练武的时候,帮你整理、保养器械,甚至可以短时间对练一番。
你有一百五十亩地,有十几个奴仆,你的生活太好了,有必要造反吗?
“地广人稀的好处!”杜光乂轻声自语。
他很清楚,在人口暴增、土地不够分之前,府兵制存在的根基非常稳固,战斗力也不会下降。
前唐之时当府兵的土地从140亩下降到十几亩的时候,才终于出现不堪用的状况—很明显,只有十几亩地的府兵,与土团乡夫何异?
“还有其他补贴收入的路子……”杜光乂又把目光投向另一处。
那是一处临海的空地,搭起了许多木架子,上面晾满了昆布。
昆布最早叫纶布。
《尔雅·释草》云:“纶似纶,组似组,东海有之。”
《吴普本草》云:纶布一名昆布。
今上爱食此物,刚刚嘱咐沿海州县进贡至北平,他拿来煮肉,与军士们分食。
杜光乂也尝过,确实美味。不光昆布美味,煮在里面的肉也很好吃,突出一个“鲜”字。
昆布旁边还晾晒有他物,曰“紫菜”。
《本草经集注》云:“今青苔
紫菜皆似纶,昆布亦似组,恐即是也。”
纶其实就是大的意思。
古时的昆布,其实包含内容更多。但大夏将其区分开了,圣人给纶布赐名“鹅掌菜”,又有紫菜、鹿角菜等,皆令其进贡至京。
眼前这些木头架子上晾晒的,大部分是鹅掌菜。
十月了,地里没什么活需要忙。但府兵的部曲们却没法歇下来,他们纷纷跑到海边,打捞、拾取鹅掌菜,拖曳上岸之后,简单清洗,再挂起来晾晒干。
这是他们自己的收入,府兵不会管,甚至官府也不课税,因此积极性非常高。
方才离港的船只之中,就有不少装运了鹅掌菜、紫菜、鹿角菜以及另外一种由1圣人赐名的“裙带菜”。
淮海道转运使宋瑶颇为感慨,多少年了,第一次从安东府见到“回头钱”。
唯一让人感到遗憾的,大概就是鹅掌
采数量很少。打捞、清理、晾晒、运输也是个体力活,并不容易干。
杜光乂曾经冒出过个念头:粟麦可以种,海带能不能“种”?
似乎很难,因为这东西生长于海中岩石之上,你种在什么东西上面?何物在海中一年不烂?
今年渤海国南海府也进贡了不少昆布。
但他们的昆布(海带)与中原的昆布(鹅掌菜)比起来,似乎又大不一样。
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云:最快.更.新.在“今惟出高丽,绳把索之,如卷麻,作黄黑色,柔韧可食。”
这种昆布,渤海有,中原没有,圣人似乎更爱之。
圣人怎么这么爱海中之物?杜光乂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要取悦圣上可不容易啊。
“举枪!冲!”远处传来一声断喝,紧接着是如雷的马蹄声。
三百府兵骑着战马,斜举马槊,沿着海边平地来了一次迅疾的冲锋。
“杀!”战马所过之处,木人、草人东倒1西歪,伤口纵横交错。
一轮冲完之后,骑兵在远处收拢,紧接着又冲一次。
“昔年厅子都冲兖兵,出没二十余合,终破贼人。你等平日里好吃好喝,须不比厅子都差了,再冲!”一名校尉高举马槊大吼道。
“杀!”奔雷声响起,平地上烟尘阵阵,杀声如潮。
杜光乂看得如痴如醉。
谁说毛锥子不喜欢兵事的?那只是对于出身贫家的读书人来说罢了。
杜光乂出身京兆杜氏,自然花费得起重金聘请武师教导武艺,这是家境普通的读书人难以承受的开销。
他这么多年一直从事文职,武艺早就荒废了,但看到军士们热火朝天训练的场面,依然感到很兴奋。
安东府是他奋斗数年的地方,这里每一点、每一滴的进步,他都看在眼里,甚至亲身参与。有这些强悍的府兵在,睡觉都安稳。
杜光乂离开旅顺后,一路向北,再向西,于十月二十日抵达了营口县。
他谢绝了营口令李谟的陪同,让他自去督促仓城扩建,自己随意看看。
李谟与折冲府都尉商量之后,派了一位名叫康福的队正,带五十名正在训练的府兵随行,护卫其安全。
“康队头年齿几何?”杜光乂牵着马儿,随口问道。
“二十有三。”康福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皮甲,回道。
杜光乂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装束,又看了看他的马,道:“战马不错,甲差了点。怎么?家里歉收了?”
“这会只得一户部曲,今年种的小麦,也被水淹了,颗粒无收。”康福答道。
杜光乂叹了口气,吩咐随从道:“过两日送一副铁铠到康队头
府上。”
“是。”随从应道。
“这怎么使得……”康福不好意思地说道,但却没有拒绝。
“你用得上。”杜光乂说道:“营口的仓城已堆了十余万斛粮豆,你知道吧?”
“知道。”康福点了点头。
“明年很可能要打契丹了。没点防身的家伙,我怕你上阵就死了。”杜光乂说道。
康福有心反驳,老子好歹是蔚州军校出身,生死场上走了几个来回的人,还能被契丹人弄死不成?
但他知道好歹,有了铁甲在身,冲起来更加安全,也更容易建立功勋,故并未拒绝。
“明年真要打契丹?”康福道完谢后,紧张地问道。
“多半要打。”杜光乂说道。
安东府兵军额两万,但至今未募齐,还要抽调轮戍抚顺、盖牟等地。明年若出师,撑死了万人规模。王彦章固然是猛将,但就这么点兵,杜光乂也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
河对岸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杜光乂、康福二人齐齐望去,却见一群契丹人赶着牛羊南来。
那并不是敌人,而是刚从长春宫转来的契丹贵人耶律菴古只部,大概有数千男女老少,不到十万头牲畜。
这点本钱,在草原上真算不了什么。甚至于,营州随便拉出一个杂胡部落,都能稳稳压过菴古只部。
“菴古只野心勃勃……”杜光乂冷哼一声。
上个月的时候,他在积利县接见了昌平汤丞耶律滑哥。
滑哥向他密报:菴古只酒后口出怨言,辱骂今上,似有反意。
杜光乂没说什么。
滑哥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影响他的判断。但以他长期处理草原事务的经验来看,若说菴古只一点野心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任他诸般阴谋,又有何用?”康福哂笑道:“当数十万大军北伐的时候,菴古只就知道他那点本钱,实在不值一提了。”
“康队头倒挺有见识。”杜光乂用惊奇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康福似未所觉,继续说道:“契丹人引以为豪的骑射本事,这次怕是要落空。当平海军的船沿着大辽水北上时,他们就知道自己的无用了。连粮道都断不了,如何打?正面厮杀么?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二度组建安东行营的命令已经下来了。
王彦章暂代行营指挥副使之职,指挥使是谁尚无消息。
安东府七县,目前的主要工作是操练部队,囤积粮草,扩建码头。
来年开春之后,平海军还会组织大规模的运输,将营口附近的军粮增加到三十万斛。很明显,这是一次水陆并进的军事行动,将契丹人在辽西的势力连根拔起。
如果达到目的,那么迭剌部将遭受惨重的损失,因为辽西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
迭剌部的实力越弱,对局势就越有帮助,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第五十章 营州风貌
“十年春,王正月,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癸丑,盟于邓,为师期。”
明亮的教室内,吕琦正在给人代课。
其实他的教学水平很一般,对经义的理解也不是很透彻,大部分时候照本宣科罢了。
但眼前这些学生们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厉害的水平来教。
诸部酋豪、土族豪强、将校军官家庭的子弟,教他们识字,会粗浅的公文写作,能稍微得体地对话,差不多也就够了。
因此,这份差事其实不难。
吕琦照本宣科念完,再带着学生反复念。念完之后,给他们讲讲这背后的小故事,即历史上这段话记录的事件和背景,通过故事教给他们一些规矩和理念,潜移默化影响他们的价值观,。
学生们也很开心。听故事嘛,谁不喜欢。听完之后有没有收获,就看个人了。
讲了足足一个时辰后,到了放学的时间了。吕琦大手一挥,学生们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谁特么愿意读书?若不是家里逼着过来上学,有这时间还不如出去打猎游玩。
不过还是有好学的留了下来,问道:“请问先生,春秋诸侯为何对天子那么顺从?”
这个问题问得好。
吕琦理了理思绪,道:“因为这样对他们有好处。”
“有何好处?”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吕琦说道:“他们反了周天子,如果下面人有样学样,也起来反他们呢?”
学生点了点头。
又有人问道:“经学还没农学管用呢,学它作甚?”
“医学也比农学管用啊。”
“其实算学也不错。”
吕琦听得有些头大,道:“礼之一字,妙用无穷。你等安心学习便是以后有的是用处。”
学生们将信将疑。
他们文化基础很薄弱,甚至压根就没什么文化。思考问题一般是最朴素、最本能的需求来看问题,因此觉得农学、医学、算学什么的,实用性远超经学,不知道为何经学生最容易做官。
吕琦还是个少年,他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下意识觉得,经学涉及到一个人的安身立命的本质,关系到他怎么看事物,怎么待人接物,怎么思考问题。医学、农学、算学,在他看来只是实用技巧,是小道,比不得经学大道。
“好好学就是了。父兄送尔等来入学,可是费了好大劲。”吕琦故意板起脸,说道。
学生们行礼退去。
吕琦暗暗松了一口气。
柳城县经学有三十人之多,多为蕃胡之众。让他们入学,其实也是一种怀柔之策。
大夏肇建,地方经学生的“就业率”还是很高的,多充任各级衙门小吏。部分学业较出众的,即便没考上进士,也能直接当官。
虽然因为科举取士人数的增多,这条路在慢慢变窄,但终究还是一条出路,比较受人欢迎——至不济,也可以混个粗通文墨,总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强。
教育,始终是最好的同化方式。
吕琦在种觐仙门下听课的时候,就听先生提起过关西的州县经学,对其化解蕃胡戾气、减少地方动乱的作用大加赞赏。
当然,种觐仙也直言,关西的经学生能到关东当官,对于关西经学的兴盛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即便是县一级的小官小吏,也非常吸引人。
营州如果能持之以恒教育个二十年,一众蕃胡部落或许都会慢慢汉化。这种事情,总是从上层最先开始。
遐想完毕后,吕琦收拾了一下东西,施施然出了县学,准备回家。
家里帮他在柳城县西郊购了块地,起了座宅子。
建宅子的人手都是从附近村里募来的。
从去年十月开始,一直到今年夏末,朝廷从曹州发了上万户移民过来,营州六县户口大增。至今已有两万三千余户、十一万余口。
新来的人,头一两年的日子肯定是很难过的。
以去年十月抵达的第一批曹州移民为例。他们今年收获了第一批小麦,结果非常惨淡,亩收大概只有六斗上下。
这个水平,与农业水平较为落后的横山党项有一拼了。
前唐之时,北地长期耕作的土地,上田亩收一斛多,好的有两斛,中田一斛上下,下田不足一斛。平均下来,一茬粮的亩收在一斛上下。两年之内,一亩地总计可收两斛有余的粟麦、五六斗杂粮——两年三熟制。
如果是长期未耕作的肥沃土地,收拾干净之后,亩收当在两斛以上。当年黑齿常之在青海军屯,亩收就超过两斛。
营州的田地也数十年没耕作了,土里积累了很多肥料。之所以没有获得高收成,应该还是田地没料理干净。石子、杂草等等,都会影响耕作与收成。另外,耕牛、农具也非常匮乏,这个也是一大因素。
吕琦招募的就是新来的移民。
他们现在只能勉强果腹需要一点额外收入来补贴家用。你只需支出少许的钱粮,就能募来一大群人,前后两进的房屋很快就给你建好了。
行至家门口时,吕琦突然愣住了。
西南边的荒野之上,大片营寨拔地而起,营内旌旗林立,营外游骑纵横。
运粮的马车充塞驿道,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更有那不知哪来的军士,拿着镰刀奔向荒野,一捆捆收割着无人问津的干草——在中原,干草是赋外科敛之一,战事起时,一户百姓往往要交五束以上,充作战马、役畜的草料,但在地广人稀的荒芜之地,这玩意真不值钱。
吕琦走近了一些,试图看得更清楚,但很快被一队游骑阻住了。
“滚远点!”一名看起来颇有身份的军将斥道。
吕琦少年心性,下意识就有些不服,不过在看到武夫们明晃晃的刀刃时,明智地选择了退却。
“大郎君切勿与这帮武人起冲突,他们是万胜黄头军的人,从北平押了一批器械过来,屯于营州。”老仆把吕琦拉进了门内,小声说道。
吕琦心下恍然,又有些忧虑。
看样子,明年很可能要爆发大战啊。
从营州进攻契丹,确实非常方便。大军于此北上,直逼迭剌部腹地,迫其决战。
安东府那边也可以想办法,征召府兵沿着大辽水进军,收拾契丹人在辽西的部落,甚至可以联合渤海国一起杀过去,契丹人左支右绌会怎么办?
只是,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忧。一旦失败,营州这边就算是完蛋了,契丹趁胜进军的话,这几年的扩张成果怕是都要吐出去——安东府、营州、濡州等等,一旦沦陷,将会发生多少惨剧?
吕琦不敢想。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头子,迅疾地打在屋顶瓦片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路上散落着很多牲畜粪便,提着背篓的少年熟练地将其捡拾起来,放入筐中。每捡完一坨,脸上就露出欢快的笑容。
道旁驿站之内,人头攒动。酒酣耳热之际,大伙便高谈阔论起来,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哄笑。
凑近了仔细看看,穿着绿袍的小官丝毫不顾忌形象,衣袖上满是油污,还在与人拼酒。
武夫一只脚跷坐在那里,倨傲无比,嘴里偶尔蹦出一点下流段子,惹得众人纷纷叫好。
商徒绘声绘色地讲着从北平听来的真真假假的消息,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小厮们来回穿梭,不断送上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饼,很快就被这些人一扫而空。
这就是生活啊!
银鞍直队正种彦友推开虚掩的木门,向外望去。
“呼!”冷风倒灌进来,让每个食客都皱起了眉头。
冷风一吹,种彦友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一些。
驿站后就是一个牲畜栏,圈了不少羊。寒风大起,雪花飘落,绵羊紧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十余名妇人和孩童躲在驿站木墙后铡草。他们的脸冻得通红手指开裂,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但手底的动作丝毫不慢。
牲畜栏旁边是几颗孤零零的大树。
其中一棵树上的鸟窝硕大无朋,种彦友从没见到这么大的,好似鸟窝中的宫殿一般。但此时已人去楼空,不见踪影。
大树外面,就是无尽的荒野了。
“轰隆隆!”罕见的冬季闷雷响起。
雪渐渐大了起来,将整个荒野尽数笼罩。大地一片白茫茫,最快.更.新.在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仿佛亘古以来都是如此。
种彦友转身看了看声浪阵阵的驿站,又望了望荒凉孤寂的原野,心底涌起一阵不真实感。明年要厮杀的地方,原来是这般风貌啊,与人烟稠密、村镇遍地的中原,确实大不一样。
“走了!”李守信从驿站内走出,看着鹅毛般的大雪,长叹一声,道:“不知还能不能顺利抵达上京。”
“听闻渤海人有狗拉爬犁驿站,或许不成问题。”种彦友说道。
李守信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可得试一试。”
种彦友喊了一声。
北风呼啸,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但正在隔壁休息的九名银鞍直武士还是听到了,第一时间收拾停当,将马牵了过来。
“等等!”驿将挺着肥硕的大肚子冲了出来,将一个篮子放在李守信、种彦友等人脚下,道:“我老了,上不得阵了。你们好好打,一定要将契丹人给砍翻。这是几袋马奶酒,路上御寒用。小小心意,就别推辞了。”
李守信看着筐里的六七个牛皮水囊,奇道:“你怎知要打仗?”
“全营州都知道了。”驿将笑道:“又是屯粮,又是送器械的,谁还不知道咋回事啊?你们是信使吧?军情紧急,就不耽搁了,东西带上,路上暖暖身子。”
李守信让人取来一个包裹,从中摸出一缗钱,直接塞到驿将怀里,笑道:“此物甚妙,但不能白取。”
说罢,翻身上马,道:“少年结客散黄金,中岁连兵扫绿林。渤海名王曾折首,汉家诸将尽倾心……”
十余骑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驿将站立良久,蓦地突然跑回后厨,将正在烧火的长子一把揪了出来。
儿子一脸懵逼,不知何为。
驿将又返回卧室,扛出了一柄寒光闪闪、保养极好的重剑。
“嘭!”重剑被掷在雪地里。
“从今日起,你不用引柴烧火了,把已经荒废的武艺捡起来,明年随军出征。”驿将说道。
儿子傻愣愣地捡起重剑,下意识挥舞了两下,中断两年的感觉又回来了。
“阿爷怎地突然想开了?”儿子抹了抹脸上的烟灰,问道。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人,不该被栓在田舍间。”驿将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去搏富贵么?想好了就练下去,杀契丹人,或被契丹人杀,纵死不恨。”
“纵死不恨。”儿子高高举起重剑,狠狠劈下。
枯木应声分为两半。
第五十一章 历史轮回
阿保机收到痕德堇可汗呕血的消息时,正在与韩知古说话。
“邵树德其人如何?”阿保机穿着厚实的皮裘,看着门外一望无际的雪原。
大雪压着黄泥、树枝编成的房屋,几乎要将它压垮。
“呜——”寒风带着恶意,顺着墙壁的缝隙溜了进来。
奴隶们麻木地坐在塞满苇絮的麻袋上,浑身瑟瑟发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对抗即将到来的严寒。
这还是白天,如果是寒冷的黑夜,又有多少奴隶会无声无息地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呢?
对秋天被掳掠而来的渤海人而言,这个冬天注定难熬。
“年岁不小,白发甚多,看起来已无太多雄心壮志。”韩知古说道:“晋阳有传言江西龙虎山有仙丹,啖之得长寿。邵树德看起来非常心动,连遣大军南下,欲攻伐江西。”
阿保机眼神一凝,皱眉思索。
他还年轻,对仙丹之事不屑一顾。但他不敢确定,当他到了这般年纪的时候,是否还能如此豁达?
唐太宗李世民年轻时也很豁达、通透,但年老之后,看得开吗?7
缠绵病榻甚久的痕德堇可汗,前几天还遣西楼虞人遥辇咄于至各地寻访仙师,又派人四处去求神药,看得开吗?
越是富贵过的人,越不能平静地离开。
所以,韩知古这话,他信了几分——但不会全信。
“他真派人去江西了?”阿保机问道。
“用在江西的兵不下五万。这会还没选定主帅,有可能会亲征,那就是禁军主力南下了。”韩知古说道。
阿保机缓缓点了点头。这事他会去找商人查证,是不是真的,一问便知。
“河东怎么样?”阿保机又问道。
“朔州、石州、岚州、太原、潞州,四处皆反。虽被平定,然局势并不安稳,很难说还会不会叛乱。”韩知古回道。
阿保机闻言,心中喜悦。
这种事情骗不了人,韩知古不是一个人去的,找其他人打听一下,便知此话真假。
如此看来,邵贼也是麻烦缠身,一时4之间或没法找契丹麻烦?
阿保机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再给他一年时间就行。无需多,最快.更.新.在一年即可!
痕德堇可汗活不了几天了。他死之后,立刻就要选举新汗,然后柴册祭天。
走完这个流程,他就是契丹八部新的可汗了。
当了可汗,自然好处多多。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支使各部贵人,调用比以前更强大的力量,做比以前更大的事。
而且契丹最近几任可汗,都是事实上的终身制。只要选上了,就可以一直做到死。他还年轻,有这些便利,最终一定能够收拾掉那些不听话的酋豪,真正一统八部。
这个狗屁部落联盟,他受够了!
“有没有见到余庐睹姑?”阿保机问道:“她应该在邵树德身边,可有消息?”
“夷离堇……”韩知古面有难色,吞吞吐吐。
“说吧。”阿保机面色一冷,道。
“奥姑还在夏皇宫中,听闻曾诞下一女。”韩知古瞄了眼阿保机的脸色,回道。
阿保机很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韩知古悄然告退。
奥姑的叛变,听起来似乎没有菴古只这等大人物严重,因为她是个女人。
但真细究起来,其实非常麻烦。
撒剌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通过在蛇穴里找到龙锡金佩的方式,来神化阿保机,并为他争取了一大批贵族的支持。余庐睹姑就不能吗?她可比已经隐退的撒剌只名气大多了。
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余庐睹姑是阿保机的亲妹妹。连这种亲近之人都能背叛,还有谁不能叛?这也在无形中削弱了阿保机的威望。
韩知古太了解这些东西了,以至于他可以清晰地捕捉到阿保机内心的愤怒、懊悔、遗憾和恐惧。
大人物,原来也是会害怕、会恐惧的!
阿保机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紫蒙县,赶往西楼。
韩知古则前往县衙混了一天。
老实说,韩知古以前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干活也非常卖力。但自从去晋阳转了一圈后,他就对眼前的所有工作都失去了兴趣。
紫蒙县就这么些底子,你就是玩出花来,它也就一个县的规模。
临下直时,他被人喊住了。
“夷离堇。”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此夷离堇非彼夷离堇,站在他面前的是回鹘述律部贵人、夷离堇述律婆闰。
“你去夏国出使,有何感想?”婆闰挥了挥手,随从们捧了一个木盒过来。
婆闰亲手打开,原来是一盒珍珠。
“赏给你了。”婆闰说道。
“谢夷离堇。”韩知古喜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但觉夏国兵马众多,甚是雄壮。”
“有多少?”婆闰问道。
他是述律部军事上的***,姐姐述律平掌控的属珊军,也由他直接领导。但他以前没和夏军交过手,只听契丹人说他们战力不俗,敢打敢拼,不好对付。
“夷离堇,中原之兵,向来是很多的。”韩知古看了婆闰一眼,心中暗笑,已经想到了对策,于是说道:“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戎行总数为七十六万八千余人,;唐宪宗元和四年(809),‘中书叙录诸道将士总八十八万五千人,;唐穆宗长庆元年(821),‘长庆户口凡三百三十五万,而兵额又约九十九万七百人,;而今怕是有百余万。”
335万户,养99万兵,夸张了,隐户肯定是大量存在的。
安史之乱后,正常状态下是四五户养一兵,兵民比例大概在25:1的样子。
这个比例在其他朝代很难做到,即便做到了,也都是给口粮就行的低劣质量的兵马。
但藩镇割据时期,这个兵民比例,士兵的收入还很高,一年要花20-24缗钱左右,装备还不错,披甲率比起盛唐时也差不到哪去。战斗力强劲,都是职业武人。
奥秘其实就在于你从哪里征税,以及征得到多少税。
两税法推出之后,大唐收税已经不按人头来,而是按照名下田地数量、财产多寡来征税。德宗那会,甚至丈量整个长安的屋宇规制,估价征税。达官贵人们的房子又大又漂亮,交的税那叫一个多。
也正因为如此朱泚之乱时,长安大部分公卿将帅都作壁上观,也就中官们持械护驾,拼死一搏。
“这么多?”婆闰听了吓一跳。
韩知古心中暗笑,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胡诌一个数字罢了。若有人较真,就拿前唐时的军额来说事。
“纵无百万,八十万还是有的。”韩知古说道。
婆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兵又多又能打,这还能力敌吗?
韩知古也在悄悄观察婆闰的神情。见他有些不信、怀疑甚至是恐惧,心中有数了。
月理朵将属珊军托付给这个弟弟,看样子所托非人啊。他的意志稍显软弱了一些,其实不是合格的统帅。
但换一个角度来想,似乎又很合理。
月理朵的掌控欲十分之强,若非婆闰性子偏软,属珊军多半也不会给他统带了。
这个女人,除了不是男儿身外,真的样样都比男儿厉害。
“可有萧敌鲁的消息?”沉默了许久之后,婆闰问道。
韩知古心中大喜。
萧敌鲁是婆闰的哥哥,他这么问,分明心中已有怯意。或许他自己还没清晰地意识到,但关键时刻,或许就差那么一份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意志。
“我在晋阳之时,听到一个消息,未知真假。”韩知古清了清嗓子,道:“耶律滑哥已是夏皇身边的近臣,听闻还得赏赐宫中美人,非常受信任。”
“什么?”婆闰有些吃惊,问道:“滑哥那种货色,也能当官?也配赏赐宫中美人?”
韩知古亦叹道:“谁说不是呢?滑哥品行卑劣,心胸狭窄,又没甚本事,居然能有这般厚遇。若是换个有本事的人,夏皇会赏赐什么?实在难以想象。”
婆闰唾骂了一会后,便回过了神来,追问道:“萧敌鲁呢?”
韩知古压根不知道萧敌鲁的消息,但他颇有急才,只推给了“传闻”,说道:“传闻萧敌鲁被派到了关西,担任某州佐贰官员。俸禄丰厚,平时也没甚事,就打打猎,喝喝酒。夏皇对他颇为关心,多番赏赐。”
“传闻”嘛,保不得真,大家都可以理解。
婆闰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也不知是真的为萧敌鲁的境遇开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韩知古看了心中也暗暗叹气。
几次失败,已经磨灭了草原男儿的心气。尤其是前几年那场虎头蛇尾的西征,损失惨重,让人心有余悸。
其实真说起来,契丹在唐人手中,真就没讨到什么便宜。除了武周时期打得比较不错之外,其他时候真就惨兮兮的。
唐太宗时期,被奴役,跟着出兵打高句丽。
唐玄宗时期,偶有胜利,但整体惨败,大贺氏联盟更是直接解体。
到了遥辇氏联盟时期,大唐已经四分五裂,却依然讨不到便宜,甚至无法扳动幽州镇。
如今北地再度一统还打个屁!
契丹在面对中原人时,记忆中除了失败还是失败,未战已经怯上三分,奈何奈何!
婆闰又问了几句晋阳、北平的见闻后,便离开了。
韩知古看着手里的珍珠,哑然失笑。
痕德堇可汗时日无多,契丹即将迎来大变,夏皇挑的这个时机,还真是稳准狠。
开元年间,可突于被传首洛阳,大贺氏八部解体。
建极年间,阿保机会是什么下场?遥辇氏八部又会怎样?
有那么一瞬间,韩知古觉得自己在见证历史——契丹八部三百年奴役、抗争、兴盛、失败、蛰伏、抗争、兴盛,最后再失败的血泪历史。
先后被唐人、突厥、回鹘甚至奚人欺压、奴役,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五十二章 西楼
十二月十三日,阿保机来到了西楼。
他来这里没别的事,就是为了会一会聚集于此的各部贵人,拉拉关系。
痕德堇可汗死后,必然要选新汗。按照目前的人气来看,没人比得上阿保机。但他还是很不放心,想要进一步巩固下。
到西楼后,他先看望了下可汗,在发现可汗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后,放下了心,然后与诸部贵人们一起出外打猎宴饮。
从历史上来看,作为东胡别种的契丹,最开始是纯游牧部落。后来被王雄、慕容皝分别锤了一下,搬迁到了平地松林那一片,生活方式产生了一些变化,除游牧外,渔猎、农耕也加了进来,整体开始多样化。
而经历了隋唐三百余年的变迁,有些新产生的生活习惯就慢慢固定下来了,比如畋渔。
积雪覆盖的草原之上,经验丰富的契丹猎人追踪着鹿群的踪迹,发现之后,唿哨一声,数千骑兜往左右,不断驱赶着鹿群。
阿保机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仔细观察着鹿群的行军方向,不断变换旗号、角声,调整追赶之人的方向和行止,让惊慌失措的鹿按照事先规划好的方向前进。
有时候出了岔子,还会临时调拨数百骑增援上去,围追堵截。
毫无疑问,这其实是一种军事训练,在草原上比较流行。
围猎,锻炼了牧民们听音辨旗的能力,加深了他们按命令行事的信念,甚至就连配合能力、意志品质都有所增强。
让老百姓大规模参与军事训练,中原当然也有。
比如此时北地各州郡,土团乡夫年年集训,甚至还上阵打仗,强度和残酷程度不比契丹差,甚至犹有过之。
但一般而言,草原部落能够将这种军事传统维持得够长,中原王朝则很难长期维持下去。艰难以来,北地维持了一百五十年的高强度土团乡夫集训、打仗,已经是历史罕见。天下一统之后,这种尚武风气能不能维持下去,是很不乐观的。
这样一来的话,草原“土团乡夫”的军事能力就会强于中原疏于训练的农夫,如果禁军也堕落了,且堕落到连土团乡夫都不如的程度,被人打进来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前唐平昭义刘稹,开出的赏格是精锐部队“赤头郎”一个首级值十匹绢,普通士兵三匹,土团乡夫一匹,可千万别觉得人家不能打,这一匹绢并不好拿。
“嘚嘚”声连起。
眼见着鹿群被驱赶得差不多了,阿保机便走下高台,亲自驰马射猎。
他的箭术还不错,每一箭射出,都有鹿哀鸣倒地。
其他贵人也纷纷跟上,箭矢横飞,猎物纷纷倒地。
其间甚至有一头硕大的野猪被激怒了,撕咬着阿保机不放。
阿保机哈哈大笑,跨着骏马闪转腾挪,在其他贵人的帮助下,慢慢将这头野猪磨死。
“痛快!”阿保机将弓扔给了海里,停马驻立。
西边是白雪皑皑的群山,北边是绵延上千里的广阔森林,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原野之上,铁骑纵横,旌旗飞舞。
这才是好男儿的舞台!
所至之处众皆欢呼。所指之处,万马奔腾。
可汗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只有我,才能带领契丹走出困境,迎来更大的辉煌。
雪地里燃起了一丛丛篝火,牧人们熟练地处理着猎物。
有人剥皮放血,掏肚抽筋。
有人取雪烧水,收集枯枝。
有人切割肉块,准备香料。
不一会儿,香气便扑鼻而来。
仆人给阿保机端来了一盘肉。肉是从锅里捞起来的,已经煮熟,然后用刀切成了薄片。肉片旁边还放着一些配料,最快.更.新.在看着就很有食欲。
阿保机直接拿手抓肉片,蘸完配料后就往嘴里塞。其他人也是这般动作,一时间大口嚼吃之声四起,气氛欢快又热烈。
“吾有西楼羊马之富,其乐不可胜穷也。”吃完一大块肉之后,阿保机突然发出了感慨。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唯海里若有所思。
“有人担心要与夏国大起厮杀。”阿保机扫了一眼众人,突然笑了,道:“其实大可不必。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数月之前,邵树德遣大军南下,攻伐江西。江西有难,淮南、吴越、湖南都不自安,定然插手,届时南方战局一团糟,邵树德很可能要被拖在那里很久。”
此言一出,契丹贵人们欣喜若狂。
跟夏人打,实在占不到便宜。契丹八部的实力,也确实薄弱了一些,没有与中原抗衡的本事。之前他们一直担心夏国大举攻伐契丹,如今看来,却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邵树德老矣,平完江南、广南之后,可还有雄心壮志?”欲稳趁机帮腔道:“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趁着夏军南略,抓住机会把渤海国攻灭。”
经过多年战争,契丹目前已占领渤海国之扶余、鄭颉二府以及三独奏州之一的涑州,并数次大掠长岭、铁利二府。中京显德府是渤海人的防御重点,但依然遭到了几次规模不一的掳掠,损失不轻。
渤海人的战斗力,契丹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他们有钱,会种地放牧捕鱼,会造船航海,会开矿冶炼,这不就是极好的征服对象么?2
“打渤海,还得看阿保机的。”曷鲁放下手里的割肉刀,大声道:“这么多年以来,从渤海那里搜刮来的好处,可都是阿保机带你们弄来的。后面若要攻渤海,我只听阿保机的,其他人谁来也不好使。”
“对,辖底算什么东西?只会躲在钦德(痕德堇可汗)身边叫唤,屁本事没有。”霞里也说道。
这三人发了言喝得酒酣耳热的贵人们纷纷附和。
凭良心来讲,阿保机对契丹八部的贡献确实极大,无人可比。北边的鞑靼、室韦等部落,都是他征服的,为契丹八部带来了大量优质奴隶兵。富饶的渤海国,也多是由他亲自领兵,带着各部人马大抢特抢,狠狠发了一笔财。真说起来,大伙都要承他的情。
阿保机唯一的失着,大概就是西征落得个惨淡而归的下场了。“西南诸夷”不但没被打垮,相反还在夏人的支持下愈发嚣张。
但这其实可以理解的。
夏国实力强劲,他们一出手,西征自然要碰得头破血流。如今吸取教训了,以后注意就是。
契丹的根本还是在潢水流域。史上几次被人打,无论是曹魏还是慕容燕,抑或是当年的大唐,失败认怂之后,退回潢水流域,积累起足够的实力之后,再向南扩张就是了。
曹魏、慕容燕、李唐都没了,而契丹还在。别人想灭掉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痕德堇可汗病笃,怕是这个月都熬不过去,契丹八部该议立新汗了。”待众人热烈的情绪稍稍平息后,海里出言道:“阿保机有如此功绩,焉得不为新汗?”
“对,阿保机该为新汗。”
“遥辇氏无人,该让出汗位了。”
“从来没有汗位只能在遥辇氏手里的说法,耶律氏亦可当大汗。”
“阿保机不出,奈——”
“奈苍生何!”
“对,阿保机不出,奈苍生何!”
“安端,你支持不支持我当大汗?”阿保机锐利的目光扫向耶律安端,问道。
安端是他的弟弟,关键时刻曾站在辖底一边,让他很是生气。
“阿保机,我不是天生要反你。”安端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不再想着南下中原,我支持你又如何?好歹我们是兄弟。”
阿保机放声大笑,将割肉刀甩在案板上,道:“有渤海肥羊在侧,何急于南下?”
“既然你这么说,我便支持你。”安端端起酒碗,说道。
阿保机一饮而尽,又看向迭剌,问道:“迭剌,小时候你老捅娄子,每次都是我帮你擦屁股。现在怎么说?支持我当可汗么?”
“阿保机,可汗三年一选,这个规矩你还认吗?”迭剌反问道。
阿保机面色不变,道:“自然承认。”
不愧是兄弟,迭剌还是很了解他哥哥的,知道他痴迷汉地法典,对登基当天子非常有兴趣。
但中原是中原,草原是草原,风俗不一样。反正迭剌是无法接受跪拜兄长,口称“臣子”的。而且这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怕的是阿保机学中原皇帝收权,夺走众人的兀鲁思,所有人丁、牧场、城池都是他的,这让迭剌更难以接受。
此时听到阿保机承认古制,并不打算学中原那套,迭剌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道:“如果你信守诺言,我便支持你。”
“寅底石、苏,你们俩呢?”阿保机看向另外两个弟弟。
耶律苏还是个少年,素来对阿保机亲近,闻言立刻答应道:“我支持兄长。”
“阿保机,你确实比辖底厉害,我承认。”耶律寅底石道:“但夏主似乎不喜欢你,我担心支持你会招来夏国大军。”
“没出息的东西!”阿保机怒骂道:“你以为支持辖底,夏人就不会来了么?”
海里咳嗽了一下。阿保机口不择言了,这话会引起其他人的担忧,没必要说。
阿保机醒悟了过来,道:“邵树德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打江西比打契丹获利更丰。他一旦尝到了攻略南方的甜头,又怎么可能再北顾?你放心,我若当上大汗,便遣使至洛阳,奉表称臣。夏人提的要求只要不过分,都可以答应。邵树德老矣或有机会。”
寅底石有些惊讶,愣愣地看着阿保机。
痕德堇可汗都不愿意奉表称臣,阿保机这么骄傲的人,居然愿意?
“你说得有道理。”寅底石叹了口气,道:“邵树德年近五十,活不了几年了。待平完南方,或许已大限将至。阿保机你愿意这么做的话,我没理由反对你。”
邵树德今年四十九,过完年就五十,他还能活几年?如果运气不好,甚至南方尚未平定,他就已经死了。
如果这个狠人死了,新君未必会像他那样对契丹充满敌意,那么契丹的机会就来了。
趁着这几年攻灭渤海国,再好好收拾整顿,以待中原有变。如果阿保机真这么理智,寅底石确实会支持他。
辖底的能力,毕竟差了一些。
“夷离堇。”一骑从北面奔来,远远下马,然后一路小跑冲了过来,禀报道:“钦德他……死了。”
阿保机霍然起身,不小心带倒了案几,肉汤洒了一地。但他毫无所觉,兴奋了转了一圈后,看向诸位贵人们,问道:“方才说的话可作数?”
众人尽皆点头。
阿保机哈哈大笑,然后喊来一名随从,道:“去把月理朵请来,我为汗,她为后,当然要在一起了。”
第五十三章 一家人
长春节很快到来了,长夏商行内的咸鱼再度被一扫而空。
今年的咸鱼供给量,比去年是有所增多的。原因也很简单,出海捕鱼的人变多了。
但令人费解的是,鱼的供给变多,价格却没降,甚至还有些许上涨。
原因只有两个,要么市面上钱多了,通货膨胀,要么就是需求量上涨,供不应求——稍稍调查一番便可得知,原因是后者。
邵圣讨平成德、河东二镇,已是名副其实的北地之主,威望一时无两。自然而然,在很多人眼里,长春节就变得更有分量了——若似乐安郡王那般,嘉会节有人过吗?
与咸鱼相比,最近北京又兴起了昆布热。
无论是中国本土的昆布(鹅掌菜),还是渤海国南海府进贡的昆布(海带),其价格都比咸鱼贵,也是一桩异数了。
听闻圣人将渤海昆布分赐臣僚,一如当年的鲸肉、鲸油蜡烛一般。市面上流出的少许渤海昆布,便来源于此。
昆布贵过咸鱼,其实也很好理解。稀罕物,渤海人也是在海边捞取的,产量比鱼还少,北朝时便有天子赐昆布予臣僚,以为海中奇珍,可见其紧俏程度。
邵圣已令平海军寻找渤海昆布,将其引种回辽海。
但似乎不太容易,因为渤海昆布产于其南京南海府东面临海处,要想到达这个地方,你得绕过新罗,然后向北航行。
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域。
遍翻隋唐史籍,都没有这片海域的记载,其名字就叫“大海”。
但圣人的意志很坚定,给我去找!平海军已决定派出两艘马鲛船,于明年入夏后北上寻找。
仁德殿外,邵树德亲自架起了一个大铁锅,煮起了海带排骨汤。
年少之时曾试图恢复穿越前的生活,现在早不做此想了。
宫里做出的奶茶,感觉总不太对味,莫非是少了香精?还是糖有问题?凑合着喝吧,至少用料是真的足,奶香味扑鼻,茶也是顶级的,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司农寺至今未培育出他后世吃的西瓜。夏日避暑之时,看着那雷人的造型,他真的很难将其与西瓜联系起来。
穿越之前,他曾在世界上咖啡馆最多的城市上过班,经常喝咖啡,如今偶尔怀念其味道,也一筹莫展。
他知道咖啡原产于埃塞俄比亚(阿拉比卡种),当地牧羊人没事嚼几粒咖啡豆提神,后来就慢慢传了出去。咖啡贸易一开始被阿拉伯人垄断,东非的咖啡聚集于阿拉伯半岛上的摩卡港,再分销至各地。
后来欧洲人将其引种到了西非,适应当地环境后,变异出了罗布斯塔种,味道更重。
邵树德曾遣中官南下广州,寻访大食胡商,得知大食国内在三百多年前引种了这种作物,但传播范围并不太广,种的人也不多。想要长途运来大夏,其实不太容易。
无奈之下,只能许以重金,寄希望有人能带着活的咖啡树或种子来中原了-暂时只能在安南种植。
当然,邵树德之所以对咖啡如此执着,也不仅仅是为了怀念前世生活,他有更深的打算。
安南这个地方,孤悬于外。在南方尚未得到大规模开发,环境普遍还比较恶劣的情况下,一不留神就可能脱离了。
他得想办法提高安南的价值,让洛阳朝廷不舍得轻易放弃它,经济利益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那么,有什么东西能让朝廷无法轻易割舍呢?他只想到了糖、咖啡这种热带经济作物。
这会虽然没有后世大行其道的塔希提甘蔗种,甘蔗的含糖量很低,但多种一些,产量也不会小的。考虑到糖的替代物蜂蜜在中原高昂的价格,这种东西的经济价值不可低估。
咖啡作为提神的东西,也有经济价值。
中国人发现茶很早,但饮茶真正得到发展还是唐代,原因便是有提神作用。唐人对外来事物的接受程度也非常高,西瓜、回鹘豆之类的外来作物能接受,咖啡应该也可以。
他暂时只想到了这两种可以提升安南价值,且可能存在大规模市场的经济作物,以后再慢慢完善细节。
“阿爷,肉煮好了。”六郎邵明义亲手盛了一碗汤,端给邵树德。
邵树德欣然接过,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道:“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吃了,觉得如何?”
邵明义又给皇后折芳霭也端了一碗,道:“甚是鲜美。”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鲜之一字,说对了。海中奇物多啊,万不可小视。”
“阿爷,你曾说海比陆地大多了,那岂不是海之丰产远胜大陆?”邵明义问道。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不是。海之富者,只在近海。尤其是有河流入海处鱼甚多。深海之处,除非有寒流、暖流交汇,不然便是一片荒漠,无甚产物。”
邵明义似懂非懂,不过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邵树德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道:“六郎明年便十四岁了,随阿爷一起东巡和龙宫,看看域外风物。”
“好!”邵明义又给两位姐姐采薇、鹊儿各盛了一碗肉汤,点头道:“读了不少书,对外面愈发向往,确实得跟阿爷出去看看,和书中所述印证一下,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你不信书中所述?”邵树德问道。
“不全信。”邵明义回道:“书是人写的,是人就有偏见,还是应该自己看看。”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邵树德欣慰地笑了,犹豫了一下,又道:“武艺练得如何了?”
“儿一直在用功。虽比不上二哥但也不比那些武学生差。”邵明义说道:“阿爷可是要我上阵?”
“胡扯些什么!”折芳霭放下碗筷,瞪了一眼儿子,道:“你二哥终日在战阵上厮杀,已经让娘担心不已了,你也要学么?安将军怎么没的?”
“儿知错了。”邵明义赶紧回道。
“安将军”就是安休休,武威军都游奕使,一个月前死于山贼之手……
过程比较让人无语。
有一伙成德溃兵占据山岳,安休休带兵去围剿。见贼人只有数百,他大喜,亲率百余骑冲杀,结果中流矢而亡。
安休休战死的过程让邵树德想到了梁将郭言。
朱全忠与时溥交战之时,郭言遇到徐兵。是时徐兵五千余,郭言只有两千兵——“言勇于野战,喜逢大敌,自引锐兵击溥,杀伤甚众。”
两千人遇到五千敌兵,郭言的反应是“大喜”,亲自领兵野战冲杀,击退敌军。
但他乐极生悲,“徐戎乃退,言为流矢所中,一夕而卒。”
邵树德还想起了当年征讨李国昌父子的旧事,也有大将战阵上为流矢射中,死之。
哪怕兵少也闻战则喜,并勇于野战,还一线冲杀鼓舞士气,这种军将勇则勇矣,死亡率却相当不低。
但这会多的就是这种人——其实邵树德很欣赏这种彰显武人风采的勇敢行为。
“好了,跟在为父身边学习军略即可。”邵树德笑着给儿子解了围,又道:“征契丹,你可有什么建议?”
“大人。”邵明义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儿读史书,前唐伐草原诸胡,总是先令其内斗,人心涣散,实力大衰,最后出动大军,一锤定音。甚至于,很多时候都没派兵。天宝三载,拔悉密击败突厥乌苏米施可汗,传首京师。余众立其弟鹘陇匍白眉特勒为汗,天宝四载,回鹘怀仁可汗击突厥,杀白眉可汗,传首京师。逆酋的首级都是他们自己人送来长安的,唐廷这一手玩得算是出神入化了。”
“契丹可能如此削弱?”邵树德又问道。
“大贺氏联盟之时,契丹便有很多人降唐。可汗、衙官之中不乏人杰,未必就比阿保机差了,但生不逢时,为自己人弑杀,传首洛阳。可突于一代雄主,难道比阿保机差吗?儿不觉得。”邵明义说道:“王师伐契丹,胜不成问题。但契丹人可以跑,如何能尽杀其酋豪,不令其死灰复燃更为重要,这可能需要他们自己人动手。”
“契丹会往哪里跑?”邵树德问道。
“向西、向北皆有可能。当初大贺氏联盟灰飞烟灭后,余孽便往北跑,最终死灰复燃。”邵明义说道:“这不是契丹第一次死灰复燃了。魏青龙中,布酋比能稍桀骜,为幽州刺史王雄所杀,众遂微,逃潢水之南。晋时,慕容皝破契丹,契丹余孽窜于松漠之间,经数十年稍滋蔓,又有部落出现在和龙之北。唐时,大贺氏联盟破灭,可突于被杀,涅礼收拾余烬,卧薪尝胆,再度恢复了起来,有了如今的声势。打败契丹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其连根拔起。”
“六郎是做了功课的。”邵树德笑道。
说起来,契丹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了。
历史上都是有点实力了,就出来装逼,然后被人一顿暴打,惨败、逃命、崩溃、重组。但神奇的是,他们重组之后,都能缓过一口气来,并熬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生命力之顽强,让人佩服。
但邵树德和慕容皝、李隆基他们不同。最快.更.新.在慕容、李二人打完收工,不再理会只剩小半条命的契丹,但邵树德是真盯着他们了。你敢逃,我就敢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弄死你。
折芳霭对儿子的表现也十分满意,将他唤到身边,道:“再学个几年,便可以给你二哥做帮手了。”
邵树德看着他们母子,面含笑容。皇后的话,意有所指,他明白。
第五十四章 方略问对
又是一年到来。
这已经是在北京过的第四个春节,百官在北平办公也整整两年了。
两年之间,北平府的变化很大。
西侧城墙被大面积改建,临朔宫拔地而起。
城内二十余坊多了很多新起的豪宅。豪宅的男主人多为随驾而来的公卿、将官,他们年纪普遍不小了,操外地口音,但女主人多为年轻美妇,说着河北官话,有的甚至还带着六七岁的孩儿,也是一桩奇景。
幽都、蓟二县的郊野,操外地口音的农人也明显增多。与他们多接触一番,便知主要来自几个地方:京兆府、华州、同州、灵州、夏州、绥州、银州等,听闻今年还要来一批宋州、汴州百姓,北平府的人口结构真的被永久改变了,特别是在本地人——无论是汉人还是蕃胡——部分南迁湖北道的情况下。
曾经困扰幽州百姓多年的契丹劫掠事件已经完全消失,这或许是新朝带来的积极变化。
从李可举开始,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筹、高思继乃至晋据时代,幽州兵马深度参与中原战争,边防极为空虚,很多堡寨撤守,让契丹马匪越来越活跃。
从一开始的数百骑,慢慢变成数千骑、万余骑,抢了就跑,跑了还来,令幽州百姓苦不堪言。最艰难的时候,甚至连去燕山砍柴都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情,全镇上下强烈要求将兵马撤回来,不再参与中原战事,但他们的呼声没有得到回应。
大夏没有试图恢复原幽州镇的边防堡寨体系。他们的举动非常直接重建安东府,大发关西、河北移民,安置府兵,在辽南建立起了一支随时可以北进的武装力量。
山后及营州的收复更是极大改善了幽州的安全态势,契丹部落被驱逐地远远的,再也够不着幽州诸县,百姓自此安乐矣。
另外一个积极的变化是市面繁荣了。
作为大夏三京之一,当天子驻跸于此的时候,各种物资通过永济渠往幽州输送,各色人员往幽州聚集,甚至连域外胡商都被吸引了过来——他们以前走河西走廊进关中,再入洛阳,如今直接横穿草原,再南下幽州。
他们带来了丰富的域外商品,有些看着还很稀罕,如果转卖至河南甚至江淮,当可大赚一笔。而外地的绢帛再经由本地商人之手转卖给胡商,又能大赚一笔。
贸易中心所带来的商业上的好处,无论怎么赞美都不为过。
对幽州本地有志于博取富贵的武人而言,机会也变多了。
圣人喜欢外出打猎,经常借宿民家——这个“民”,显然不一般。
遇到勇武绝伦的少年,他会亲自考校武艺,对上眼了,自然就收入银鞍直。这支圣人的亲军刚刚扩充至五千人,前途非常远大。
总而言之,幽州人对新朝的观感是复杂的。既为他们带来的巨大破坏而恼恨,又为带来的积极变化而欣喜。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新朝持否定态度的人会越来越少,持肯定态度的人则越来越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天下,在一点点变化。虽然这种变化的速度还很慢,但趋势非常坚定,不可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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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七年的正月,若非必要,邵树德都在休养生息。
公务尽量在白天处理,晚上一般不批阅奏折。实在忙不完,只挑重要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宰相们办。最快.更.新.在在他看来,各地官员发过来的奏疏,很大一部分是“垃圾邮件”,完全是浪费时间。
晚上一般亥初就睡觉,抱着储氏或张惠柔软的娇躯,一夜无梦睡到天亮。再起来练一会武,洗个澡,一整天都精神得很。
他是在为征伐契丹作准备。调理身体,养精蓄锐,一旦去了契丹乃至渤海国,可不一定有这么规律的生活了。
二月二十,邵树德在金台殿召见嫡长子邵承节。
“过完二月,二郎便启程前往安东府吧,稍作准备之后,便可动手了。”邵树德4接过种氏递来的茶,说道。
“大人,儿二月便可去。”邵承节回道。
“你才成婚两月,便急着东行?怎么,对新妇不满意?”邵树德说道。
种氏很隐蔽地捏了下他的手,邵树德笑了笑,道:“不准。三月再动身。”
“好吧。”邵承节无奈应下。
“别不高兴。”邵树德说道:“你的武功不错黑稍、金刀、飞熊诸军将士对你赞不绝口,阿爷很欣慰。有这份本领,便可在乱世之中立足了。但你还得学学怎么用人,阿爷不指望你能整明白农学、工学、医学上的那些事务,但要学会发现人才,任用人才。你若能学会这个,阿爷也放心把江山交给你了。”
他现在对嫡长子还算满意。
最担忧的黄袍加身的篡位问题,如今看来风险在降低,这是他最大的心病,看到有解决的可能,自然很高兴。
如果嫡长子还精通民政事务,会治国,那当然好。如果不会,那就要给他安排几个有能力的宰相了。他能用好这些宰相的话,哪怕三天两头和武夫泡在一起,也没甚大事。
“儿知道了。”邵承节回道。
“高仁厚来报,他率军南略,收取牂牁蛮贡物又有牂牁诸族使者入京朝贡。你在剑南数年,对此有何看法?”邵树德将案上一份奏疏掀开,看了看后,问道。
牂牁蛮其实是一个统称,地域甚广,内部也十分复杂,根本就不是一个民族。唐朝那会懒得区分,统一冠之牂牁蛮的称谓。
之所以能接触到牂牁蛮,是因为高仁厚已统军东行,攻打武泰军的地盘,即原黔中镇。
邵承节在攻灭李茂贞时,军队员额膨胀到十余万。但这些部队要么是临时拉起来的壮丁,战力羸弱,要么是降兵——其实大多数降兵也是李茂贞临时拉起的土团乡夫。
这些兵当然要大规模遣散。
从建极五年下半年开始,一直到建极六年年中,整整一年时间,共遣散了五万余名蜀中丁壮,令其归家复田。
剩下七八万人,一部分充作各州州军,剩下的四万精锐,被编为胜捷军。去年十月,高仁厚留一万人镇守成都府,自领三万大军,带着邵知言、邵知为、邵知行等将,自原遂州镇(领遂、合、昌、渝、泸五州)旧地东进,涪州(治涪陵)半推半就投降。
十一月,又自涪州出发,循涪陵江东南行,于武龙县击败武泰军一部,俘斩四千余人。随后乘胜追击,水行至黔州信宁县,复与武泰军数战,偶有小败,终获大胜。前后俘斩五千,并杀前来相助王建肇的诸部蛮獠万余人,一路进抵黔州理所彭水县西郊。
此时荆南大军也自夔峡南下,一路连战连胜,抵达黔州城北。
当月底,以蔡人为主的武贞都将士杀王建肇,开城投降。
至此,黔州平定。
王师如此神勇,自然令远近震恐。
高仁厚的奏疏中提到,除黔、涪二州外,武泰军治下其余十二州多在观望,或遣使接洽,或暗通款曲,他请求朝廷赦免诸州刺史,以安其心。
邵树德批准了。
像施、溪、思、辰等州刺史,或为王建肇部将,或为当地土豪,并没有拼死抵抗的决心,朝廷重新发一份任命书过去即可。
黔中兵力寡弱,这些正州都是前唐时有过一定程度开发的地方,当地百姓或为唐人移民,或为归化蛮獠,多保留一分元气,对将来的统治有好处。
如今任命书已由五百里加急信使发往黔中各郡,高仁厚也率两万人南下,炫耀兵威。
黔中镇南部,几乎都是古牂牁国旧地,部落众多。
高仁厚分派使者前往各羁縻州。
据他所言,截止正月底,一些离得较近的部落头人已带着礼物前来归顺,但派往充州的使者被杀,他准备率军征讨。
充州位于后世余庆县一带,本为正州,天宝三年降为羁縻州。能让唐廷把正州罢废的,可见当地部落有一定的实力。这次如果讨平了,邵树德决定将其并入费州,不再羁縻之。
“大人,愿意来的赏赐一些礼物,给点官做做。不愿意来的,就打,打到他们服为止。”邵承节说道:“前唐朝廷对付骄藩、逆藩的方略,今可用之。”
唐廷怎么对付叛逆藩镇的?自然是挑动藩镇斗藩镇了。
装逼对抗朝廷的藩镇,被邻镇围攻,损失地盘。即便最后因为出兵的藩镇各怀鬼胎,征讨没能尽全功,但造反的藩镇自己也怕了,朝廷再递个台阶,也就顺服了。大家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
那些蛮獠部落,其实也可视为另类的藩镇。上千年了,部落之间不可能没有矛盾,这时候如果有熟悉蛮情的官员做参谋,完全可以借力打力,不求彻底讨平,但求名义臣服,做到这一点还是不难的。
当然,正如前唐时藩镇顺服一段时间后又叛乱一样,蛮獠部落不可能永远顺服。但其实无所谓,有些事情不能指望一劳永逸,出了事再具体分析解决就行。
“不错。”邵树德点头赞许。
儿子的回答和上次一样。打,打到你服为止。服从了的,再给甜枣,给官做。这是正确的方略,但他还需要考校一下细节。有的时候,细节最考验一个人的水平。
“前唐之时,有的逆藩为诸道兵所败,但朝廷却赦免其罪过,你可知为何?”邵树德问道。
“怕逆藩灭亡后,地盘被瓜分呗。”邵承节笑道:“顺藩可以变逆藩,逆藩也可以变顺藩,征讨逆藩的那些藩镇,临阵倒戈的次数并不少,也不是什么好鸟。连州十余的淄青镇的教训,唐廷应该是吸取了,不会让天下出现第二个淄青镇了。”
中唐之时,淄青镇一度连州十余,为天下第一强藩。但在此之前,人家其实并不是逆藩,一度很恭顺,为朝廷出兵打仗,积极上供。但实力强大之后,野心也随之膨胀,最后被诸镇围攻覆灭,地盘一分为三,即天平军、泰宁军、平卢军三镇。
“你有这个认识,阿爷放心了。”邵树德站起身走到二郎身前,道:“你在蜀中积累的经验,未必适合北地。你在蜀中打败的敌人,也远远没有北地的敌人强,切勿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明白了吗?”
“儿明白了。”邵承节行礼道。
“最近多陪陪娘亲和新妇,三月东行,阿爷对你期望很大,不要玩砸了。”邵树德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第五十五章 四路进兵
二月末,大夏第六届科举考试如期举行。
今年的考试和往年还是有区别的,因为邵树德亲自主持了殿试。
殿试这种新事物,发源于唐代——“武后载初元年二月,策问贡人于洛城殿,数日方了。殿前试人自此始。”
但殿试并不是固定考试环节。准确地说,举行的次数很少,全看皇帝个人兴趣,有时候连续几十年都没殿试——“随其人主临时所欲。”
原因也很简单,大臣们反对啊——“贡士既试于南宫,已精其较选,而又试之殿庑,是以南宫为不足信邪?”
群臣认为礼部已经考完了,天子再考一遍,是不相信我们吗?
邵树德表示,礼部录取名单不变,他只是想重新定下名次。
于是三月初加殿试,邵树德亲自阅卷。
后宫的才女们嘻嘻哈哈,对卷子品头论足,最后挑选了几份出来,说水平都差不多。
邵树德查了下考生资料,最后钦定深州安平人、三十七岁的崔棁(zhu)为状元。
三月初六放榜,轰动一时。
成德镇的学子考上了状元,他妈的一定有黑幕!但这又是天子当的考官,谁能送礼送到皇宫?有这关系,还考什么试?
崔棁也很无奈。
我们家三代前就已迁居长安。祖父当过安、濮二州刺史,后入朝。父亲当过唐刑部郎中。他本人大部分时候住在长安,连河北话都不会说,正宗的关西口音,毛的深州人!
所以说,邵树德钦点的这个状元还是很巧妙的,属于关西、河北都能接受的人物。
三月初八,诏授崔棁秘书郎,从六品上正儿八经的状元——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秘书省几乎就是天子的私人,草拟诏书的权力,一部分已经被秘书省的人攫取,若要进步去秘书监卢嗣业手底下混是条不错的路子。
处理完这一档子,邵树德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完善讨伐契丹战略的细节上了。
其间,他抽空参加了五女儿、曲阳公主邵思的婚礼。
邵思是皇后所出生于前唐文德二年(889)十月,虚岁十九,出降东京武库丞(卫尉寺属官、从八品下)任瞻。
任瞻今年二十,北衙枢密副使任遇吉嫡子、襄州刺史任振之弟,荫官出身,曾在河南府州军任职,去年转任东京武库丞。
安邑龙池宫时代,任瞻以勋贵子弟的身份与皇子、皇女们一起学习。
邵树德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其人天资不差,但也好不到哪去,中上之资吧。胜在细心、严格,在武库当官正合适——三京武库的主官是武库令,“掌藏天下之兵仗器械,辨其名数,以备国用;丞为之贰。”
当然,他能获得曲阳公主的青睐,除了同学情谊外,人长得不赖也是重要原因。不然的话,同学那么多,凭什么选你?
皇后之女与元从勋贵之子的结合,标准的关西集团内部政治联姻,总之还不错了。
说起来,邵树德现在也有不少孙辈了,主要外孙、外孙女。回乐公主邵果儿与梁汉颙育有四个子女,河阳公主邵沐与禁军将领野利克成育有一子。
赵王妃月娘也怀孕了,大概五月份临盆。
孩子们都很努力,邵树德也不差。他最近刚把何皇后的肚子弄大,有了新年第一个战果。
不过他的时间不多了,秦王邵承节刚被委任为安东行营都指挥使,走陆路前往安东府,统率安东州兵、府兵及正开往直沽坐船的清塞军三万余人,是为伐契丹的一路人马。
邵树德将于四月初一离京,前往营州和龙宫,算算时间,也就半个月了。
晴朗的天空之下,军旗猎猎,武夫云集。
邵树德又换上了大红色的战袍,策马检阅天雄军、银鞍直三万将士。
赏赐已经发下,众军士气爆棚。邵圣所过之处,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久戍在外,天雄军儿郎们可有怨言?”邵树德问道。
军使臧都保、副使李仁军相视一笑,道:“陛下,天雄军若还有怨言,那就不是天雄军了。”
邵树德亦笑道:“朕有数十万兵,然若说哪支部伍最如臂使指,唯天雄、铁林、武威、银鞍寥寥数军也。”
武威军在外征战很长时间了,已在年前返回汝州休整,取代他们的是休整完毕的突将军,驻防镇州。
与之一同离开的,还有久战疲惫的控鹤军。
这两军有一些战损,邵树德下令从岢岚军、清塞军中挑选两千精兵补入。
晋兵现在要求降低了,能当禁军也不错。两千人高高兴兴地收拾行装,到武威、控鹤二军报到。
岢岚、清塞二军之前围攻潞州许久,死伤不小,这次被抽走两千人,目前只各剩八千、九千兵,实力大为缩水。
填补天雄军空档的则是关开闰的经略军,该部离北平府只有数日路程。
河东有直隶道、关北道州兵土团驻守,最近刚刚把佑***也派过去,替换久戍归家的土团乡夫。
洛阳周边有返回休整的武威、控鹤、铁林、天德、银枪等军。
河北有突将、经略、天成、岢岚四军弹压。
龙骧军葛从周部已经前往蜀中,替换镇守龙剑年余的义从军。
这么多兵马留镇后方,完全够了。
而征讨契丹,本着狮子搏兔的精神,邵树德调动了绝大部分机动性较强的部队至北平府集结——黑稍、飞熊二军近三万人即将抵达。
他们将由邵树德亲领,与天雄军、银鞍直一起,东进营州,伺机北上。
如果算上横野、大同、万胜黄头五万一千人的话,这一路将有步骑十一万,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这个出征规模,与当年李世民征讨高句丽差不多了:“发天下甲士,召募十万,并趣平壤,以伐高丽。”——加上随征的突厥、契丹、奚、鞋揭甚至是从西域调来的圆宾等部兵马,最快.更.新.在差不多也是十几万的样子。
这个规模刚刚合适,最好不要超过二十万。毕竟从幽州往辽东运输物资,可没那么容易损耗是相当大的。
“臧卿,朕意四路伐契丹。第一路由梁汉颙为都指挥使,统率飞龙、金刀、铁骑三军五万人,自草原驱赶牛羊进兵,攻平地松林;第二路由秦王承节统率,发安东府兵一万五千、州兵两千并清塞军九千,计两万六千人;第三路为渤海国大军;第四路便由卿为都指挥使,统兵逾十万,如此重任,不可轻忽啊。”邵树德语重心长地说道。
“臣领旨!”臧都保心中涌起一股豪气单膝跪地,大声应道。
能指挥十万大军的,天下屈指可数。他很清楚,这是鲤鱼跃龙门的关键一步,跨过去了,他就是李唐宾、卢怀忠、葛从周一类的人物,跨不过去,天雄军军使也别想做了,“年迈不堪驱使”,能到地方上管管州兵就已经是圣人开恩了。
“好!”邵树德亲手将他搀扶而起,道:“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卿放手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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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全忠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长矛。
他已经被征发为土团乡夫,押运粮草前往营州。考虑到自己契丹人的身份,他不由地有些苦笑。
“走了!走了!”来自濮州的州军小校西方邺挥舞着刀鞘,大声怒吼。
他的心情也不太好。
正月还没过完,他就跟着上官,带着三千多濮州夫子渡河北上,押运着数万捆箭矢前往北平。
他是喜欢打仗的,因为可以博取富贵,但问题是此番多半没有他表现的机会——押运粮草,能有屁的机会!
因此,这会他真是憋着一股气,看到呆头呆脑傻站着的夫子就是一顿打,无论是本乡本土的濮州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土团,他都照打不误。
“啪!”耶律全忠的后背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他不敢痛叫出声,只能跟上西方邺,大步前进。
押运粮草的不止州兵,也有土团乡夫中的佼佼者。耶律全忠十八九岁,身高体壮,土团训练时表现也很不错,因此县里发了套皮甲,外加一根长矛,让他脱离了苦役,成为押运士兵的一员。
西方邺手下有五百兵,其中三百濮州州兵,外加两百幽州土团精壮,负责沿途巡视,支援可能遇袭的运粮队伍。
耶律全忠是真不想干这活,但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又有什么办法?
“飞熊军!”北边过来一支庞大的队伍,引起了识货之人的惊呼。
耶律全忠转眼望去,呆住了。
武士骑在马上,漫步徜徉。
每一名武士身后,还有两名随从牵着数匹马步行。
有的马儿空跑。
有马背上驮着马槊、甲胄、短刃等器械。
有的马装着行李,鼓鼓囊囊地垂在马鞍两侧。
这是何等豪奢的队伍!
关键队伍还很长,一眼望不到头。
“别数了,三千战兵、六千辅兵,两万匹马。”西方邺的神情不再暴躁,他看着这支趾高气昂走过去的部队,酸溜溜地说道:“其实是花架子。一年到头都打不了一仗,圣人养具装甲骑亏大了。”
西方邺并不孤单,事实上很多禁军将士都这么评论飞熊军。
这支部队的驻地在汝州,家人也生活在那一片。汝州有广成泽牧场,地域辽阔,水草丰美,也只有这种地方,才适合作为飞熊军的驻地——平时可以放牧马儿,节省开支。
飞熊军三千战兵,人马具装,冲起来威风无比。
但禁军将士非常看不起这支队伍,因为随便哪支禁军或州兵往那一站,他都冲不动,也就只有勇气不足的土团乡夫可能会被他们冲垮了。
机动性又很差,长途行军比步兵还慢——其实冤枉了他们,事实上所有骑兵的长途机动性都比不上步兵。
使用场景还十分单一,敌人骑兵看到扭头就跑,你追不上。如果没有蕃兵轻骑护卫侧翼,对方的骑兵甚至敢用骑弓挑衅你。也就只有硬碰硬对冲的时候无往不利了,但这种机会并不多。
养这么一支“废物”,还不如给大伙发赏。
但耶律全忠不懂这些。他只看到这支部队甲胄精良,士气高昂,那粗长的马槊举起来,哪支契丹骑兵扛得住?
这一次,契丹八部真的危险了。
大夏的战争机器发动起来,轻步兵、重步兵、骑马步兵、轻骑兵、军属甲骑、具装甲骑,甚至还有源源不断打制出来的偏厢车,辽东可能还有水师参与,这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压过去,足以毁灭整个契丹。
罢了,我已是夏人,又操哪门子心?耶律全忠自嘲一笑,扛着长矛,步履沉重地跟上了车队。
第五十六章 说动(给盟主鬼魅森林i加更)
营口浦码头之上,人声鼎沸,忙乱异常。
康福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
辎重车、偏厢车、战马、驮马、挽马、军士、府兵、土团、工匠、水手、官员搅作一团,乱得不成样子。
“这边!这边!你往哪放呢?”
“粮食就扔在码头上?万一下雨怎么办?”
“让开!让开!别挡路!”
“不是让你们去树林边等么?别傻愣着了,快走。”
“快!再快一点!船队要走了。”
“妈的,你们里正是谁?这么个小身板也来当役徒?两袋麦子都扛不动,要你何用?”
“箭矢别忘了,还有伤药,先放丙字库。”
……
康福突然之间就乐了,简直比洛阳南市还热闹!
其实吧,不是官吏们本事差,实在是一下子涌入了太多的人和物资,后勤转运压力极大。大伙连着几天白天黑夜连轴转,都快累晕过去了。
“咚咚咚……”聚兵的鼓声响起。
康福往河里撒了一泡尿,抖了抖后,不慌不忙地前往校场,列队站定。
数骑从校场外驰入,在高台前下马。
康福没甚兴趣听他们说什么,况且离得太远,也听不清楚。
他扭头看向赵敬。
这厮也是营口县府兵的队正,腰间挂着弓梢、横刀,身上一件崭新的皮甲,手里拄着步槊。
康福笑了笑,昂首挺胸。朝阳落在身上,银光闪闪。
赵敬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偏过头来,看到康福身上的铁甲,眼睛都红了。
康福刚要说些什么,突然有骑士从各个方阵之间的空隙中穿过,一边走,一边喊道:“擒杀耶律亿者,得县侯!”
“县侯!”
“县侯!”
欢呼声如海浪般响彻大地,良久乃歇。
“杀阿保机,得县侯!”赵敬满脸通红,看着康福,大笑道。
“擒月理朵怎么算?”康福突然问道。
“哈哈!”军士们轰然大笑。
“那不得给个县公?”
又一阵哄笑声传出。
康福也跟着傻乐。三千人集结在旷野中,对他们的敌人不屑一顾,大声嘲笑,这份豪气确实可以了。
进兵的命令很快下达。
三千人带着器械,排着整齐的队伍,行走在大辽水之畔。
长长的辎重马车遮护着他们的右侧,车上装了不少粮食,垒得高高的。
左侧就是大辽水了,河面上是一艘又一艘满载物资的船只。从后方运过来的铁力马奋力前行,拖曳着船只一路向北。
时不时有忽远忽近的马蹄声传来,那是游骑在外围警戒。
在康福他们走后一天,又一支队伍离开了码头,一路向北。
他们的规模更大,人数上万,分别在大辽水两岸行走。
清塞军军使史敬镕、副使刘彦琮二人并辔而行,都虞候康义诚则前后跑着,督促各部的队形。
“王彦章其人,你可了解?”史敬镕问道。
“听过这名字。”刘彦琮说道:“朱全忠的部将,冲阵挺厉害。”
“就这些?”史敬镕惊讶道。
“就这些。”刘彦琮说道。
史敬镕明白了。合着这王彦章冲起来就不管不顾,眼里只有他带的这部分人?唔,应是大局观不太好,缺乏全局视野,应变能力不强,指挥不了大部队。
“怪不得是秦王坐镇中军。”史敬镕笑了笑,道:“王彦章名义上是副手,实际上是先锋或游奕使吧?”
“他统带一千骑兵,应是游奕使无疑了。听闻耶律罨古只的契丹兵也归他管,那就好几千骑了。”
“罨古只可靠么?”
“不知,防着点他就行了。不过此番如此之多的兵马,谅他也不敢反。”
是啊!史敬镕感慨了一声。
圣人应该是操办完晋王丧事就开始谋划攻伐契丹了。别的不谈,光那么多车辆的打制,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长达半年的时间,河北、河南、淮海、直隶四道的工匠们就一直在干这件事。
如今辽南牧草已经开始生长,待到五月,辽西、辽东的牧草也长起来了,正是用兵的好时候。
面对如此威势,契丹拿什么挡?契丹八部的骑兵?还是阿保机新建的奚、渤海、汉儿步兵?抑或是鞑靼、霫、室韦仆从兵?
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多了啊。
史敬镕心中有数,河东势力加入得太晚了。朝堂之上,缺乏为他们说话和争取利益的大人物。而今天下已打了大半截,立功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征伐契丹,或许是为数不多的良机了,必须要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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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响起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浇灌了农田,滋润了大地。
野草露出了嫩芽。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点缀了上京府单调的荒野。
裴璆匆匆走进了驿馆。
馆内丝竹之声阵阵,隐有婉转的歌声传出。裴璆驻足片刻,直到一曲终了,这才走了进去。
“裴少卿。”
“李主簿。”
二人行完礼后,相对而坐。
“李主簿好兴致。”裴璆笑道。
李守信官居大理寺主簿,从七品上。
“兵不发,怏怏不乐,只能听听曲,聊以自慰了。”李守信哼了一声,道。
裴璆以目示意,伎女们行了个礼,退下了。
“军将发矣。”裴璆故意停顿了一下,突然笑道。
“哦?”李守信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问道:“何时发兵?何人领军?多少兵?”
裴璆拍了拍手,又有仆婢端上了热茶、点心。
他拉着李守信坐下,道:“今日廷议,大王力排众议,发三万军,攻契丹。由王弟大澍贤领军。”
李守信又喜又忧。
喜的是渤海国终于决定出兵了。他一直都想不通,被契丹打成这个狗样,沦陷一府二州之地,中京、上京暴露在契丹兵锋之下,怎么就还幻想与契丹议和呢?
他来渤海的路上吃足了苦头,手脚冻疮直流,到了渤海上京龙泉府后,对方虽然客气,但朝堂上下争论不休,始终不给个准信,让他更是烦闷。
难道渤海人不知道契丹今年还要攻你们吗?简直不可理喻!
还好,听裴璆所言,这个鸟国终于想通了,决定与大夏王师会攻契丹,解决掉这个困扰了他们百余年的祸患。
但李守信还是有点隐忧。
大澍贤这人,实在离谱。不是说他为人如何,主要是领兵打仗的本事太烂了。勃海王将大军交给他,可乎?
但他不准备深究这事了。渤海自有国情在,外人弄不清楚就不要置喙了。兴许换个人领兵,内部失和,人心涣散,打得更差也说不定呢。
“何时发兵?都有哪些兵?”李守信追问道:“裴少卿,这次可是渤海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可不能拿羸兵来胡乱凑数。”
“哪有……”裴璆哈哈笑道:“好教使者知道,这次大王诏令上京、南京、东京三府拣选精兵两万,克期抵达。另有北地内附蕃兵五千、黑水五部蕃兵五千。总计三万大军,皆一时之选,定教契丹大败亏输。”
李守信忽略了裴璆自吹自擂的部分,只详细请教这些部队的来头及构成。
原来,渤海承唐制,有中央禁军及地方州县兵之分。禁军驻防五京地区,总计两万人上下——目前规模仍然是两万,但质量比起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征发的两万渤海兵,便是禁军了。
渤海国同样有内附部落和羁縻部落。
内附部落很复杂,主要分布在北边的怀远、安远、安边、东平等府。
百余年前,渤海立国,随后定下了南进的方略。
一开始比较顺利,马都山之战,联合突厥、契丹,击败唐平卢军及黑水靺鞨、室韦联军,唐损失五千余人。随后又攻新罗,尽取清川江流域,与新罗以大同江为界。
但唐朝终究国力强盛,这个方略存在巨大的局限,其国内也有不同意见——
开元十四年(726),渤海国王遣弟大门艺及舅任雅发兵以击黑水靺鞨。
大门艺曾在唐朝为质子,不同意攻打大唐的附庸黑水靺鞨,认为可能会引得唐军来救。
“门艺兵至境,上书固谏。武艺怒,遣从兄大壹夏代门艺统兵,征门艺,欲杀之。”
于是爆发了内战,大门艺兵败,间道奔唐,被授予左骁卫将军。
大武艺去世之后,大钦茂继位,他在位五十多年,积极越过北境长城(边墙,防御黑水靺鞨),向北开拓,截断了黑水五部前往唐朝的道路,如今北边诸府,基本都是这位谥号“文王”的渤海国主在位期间奠定的基础。
大钦茂之后,继续北进,并向北迁都至上京龙泉府。
至唐贞元年间,黑水靺鞨的越喜、虞娄两个部落最后一次入长安朝贡,此后再无消息。
大彝震时期(830-858),渤海国疆域达到极盛,共有五京、十五府,总计六十二州,成为海东盛国。
渤海国如今的内附部落,就是当年征服北边诸府之后,投降臣服的部众。
至于黑水五部,则是当年被击败后,一路北窜,然后又“畏臣之”的羁縻部落。
羁縻部落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不太听话了,他们居然背离宗主,与新罗国和通,可见渤海国衰落速度之快。
李守信深刻怀疑,渤海国此番能募集五千黑水靺鞨兵,其实是花钱雇来的。
但无所谓了,只要能打契丹,管他怎么来的,于是问道:“到底何时出兵?”
“李主簿何急耶?”裴璆无奈道:“眼下才四月,草地刚刚返青,尚未长高,如何出兵?再者,诸部兵马先得在一起操练操练,互相熟悉。总之,须得五月中才行。”
“渤海以步军为主,何须等牧草长成?”李守信问道。
渤海国农牧并举,但以水稻种植为主,牧业为辅,他们的军事体制,以步兵为主,骑兵较少。
黑水靺鞨蕃兵之流,也是以渔猎为主,放牧为辅,其实也是步兵,只不过会骑马罢了,与契丹那种并不是一个路子。
既然以步兵为主,何须等待牧草长成?
“国中连年遭兵,去岁又有水灾,多有歉收,存粮不丰。奈何,奈何。”裴璆说道。
李守信瞪着他。
裴璆面无表情,只道:“朝议已定,五月中发兵,攻鄚颉府。”
这个进攻方向又很微妙。鄚颉府被契丹占去,渤海国大军杀过去,也是为了收复失地。至于收复失地后会不会继续西进,攻入契丹境内,那就很难说了。
李守信突然一笑,道:“五月就五月吧,届时王师也已大至,正可合围契丹。”
到这个份上,他已经能交差了,毕竟说动了渤海国出兵。但还是有些遗憾,如果能让渤海提早出兵,吸引契丹注意力的话,王师就更有把握了。
无奈渤海人不傻,他们想等着王师先与契丹人打上,然后再从背后捡便宜。
这帮孙子!
第五十七章 古戍无城复无屋
建极七年(907)三月底,万胜黄头军携带大批粮草物资,离开了北平府,前往营州。
去年他们已经去过一次了,三千人押送了二十万斛粮豆,屯于柳城县。
这次规模更甚往昔,万余辆马车、驴车、骡车、牛车之类的载具离京,载运着足足四十万斛粮食,幽州府库几为之一空。
万胜黄头军现有将近一万三千人,其中步兵一万,骑兵两千余——老万胜黄头已与石君立带过来的厅前黄甲军一部合并。
朝廷诏令石君立为军使,老万胜黄头军军使李从珂为副使。
这个安排自然让李从珂非常不满,但他也不敢对朝廷撒气,就只好把怒火倾泻在石君立身上了。
这支部队,内部不和,问题很大。很难说朝廷这样安排是不是故意的,但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限制李嗣源的影响力,毕竟他已经是天成军使,拥众一万八千,且较大同军更为精锐一些。
四月初一,邵树德在临朔宫金台殿举办了朔望大朝会,所有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全部参加。
朝会之上,正式宣布了征讨契丹之事,并下发诏书。
《谕契丹八部制》——
“朕以夙荷丕基,乍平天下,非不欲宠绥四海,协和万邦,广正朔以遐同,俾人伦之有序……近者耶律亿弑杀汗王,窃据大位。苞奸蕴恶之情,何方可保?有父有君之国,皆所不容。”
“八部酋豪未始包藏,专听诳惑,党一夫之罪恶,绝两国之欢盟。纵彼犬羊,窥吾亭鄣。徒刲牛耳,难保兽心……”
“宣王讲武,逐猃狁于太原;汉帝出师,走匈奴于瀚海……今者躬提黄钺,亲指灵旗,驻于和龙,自春徂冬,见蒐兵甲,决战西楼。冀成破竹之功,以殄折胶之寇。”
随后又是一封《讨耶律亿制》,详细任命了诸路兵马统帅——其实早就提前任命了,这份诏书只不过将其公之于众罢了。
朝会结束之后,邵树德也不准备耽搁了,在金台殿发布命令:以皇后折氏监国,临朝听政,门下侍郎萧蘧、赵光逢、户部尚书裴枢、刑部尚书裴贽、秘书监卢嗣业总揽政务,南、北二衙诸位枢相处理军务。
中书侍郎陈诚、户部侍郎张玄宴、兵部侍郎杜晓、工部侍郎杨涉、南衙枢密副使胡真、李唐宾、北衙枢密副使张归弁、王瑶、内务府少监张筠、赵王邵嗣武、燕王邵明义、驸马都尉李存勖等官员宗亲随驾,一同前往营州。
午时,与家人一起吃完午饭后,邵树德在银鞍直、天雄军的护卫下前往营州。
皇后带着留守官员出城数里相送。
邵树德拉着皇后的手,低笑道:“娘子稍待数月便是,为夫东去,给你带几盒珍珠回来。”
折芳霭掩嘴而笑,仔细理了理邵树德的戎服。
她贵为皇后,要什么没有?但夫君的话,依然让她心中喜悦。
“军国大事,万勿儿戏。”折芳霭说道:“夫君天纵之姿,指经纶于掌内,藏甲马于胸中,契丹丑辈,定然不是对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该打多久就打多久,无需惦记朝中,妾会仔细打理,以待夫君凯旋。”
“好,好!”邵树德感慨道:“吾有贤妻,胜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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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东行,还是走传统的卢龙道。
四月初四夜,邵树德夜宿蓟州。
刺史萧叠捧着户籍账册,亲至馆驿,州中大小事务,一一禀报。
邵树德对各种数字一略而过,他最关心编户的蕃人老不老实,能不能接受新生活。得知有关西农学生相助,情况在积极改善中后,他心怀大慰。
初五小雨,继续东行。
邵树德仔细观察着驿道两侧的乡村景色。
一些明显蕃胡出身的百姓在田间笨拙地劳作着。他们的耐性不高,总是干着干着就要休息。看到路边过兵了,甚至还停下手中的活计,出神地张望着。
看那模样,似乎不甘心干农活,宁愿当兵上阵拼命。
邵树德哂笑,他们还处在阵痛期。到第二代,差不多就和汉人无异了。
四月十五,夜宿柳城军,平州刺史陈素前来觐见。
与萧叠汇报的情况大同小异。蓟、平十二县,加起来十余万口人,一半以上是编户蕃胡,邵树德特意问了问有什么困难,得知严重缺乏耕牛后,一时也无语。
别看大夏牲畜数量庞大,但那多是肉牛、奶牛。耕牛也在大量培育、训练,但仍然供不应求,且多发往直隶、河南、淮海、湖北诸道,河北的优先级不够高,排在后面了。
但陈素的诉苦也不是没有效果,邵树德当场找来门下侍郎赵光逢,令其解决此事——其实就是减少其他地方的份额,拨一部分至河北,廉价租给百姓。
十六日起行前,晋阳有使者来报,河东道巡抚使李袭吉薨。
邵树德默然。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自从办完李克用的丧事后,李袭吉的身体就每况愈下。邵树德特遣宫中名医前往晋阳,为李袭吉诊治、调养。但御医们的妙手,最终也就只让李袭吉多活了半年左右,最终还是病逝了。
这就是命,没办法。
邵树德令秘书郎崔棁草拟圣旨,发往中书:以邢州刺史王抟为河东道巡抚使,以辽州长史冯道为邢州刺史,以前昭义幕府推官郭崇韬为潞州别驾。
走了一个李袭吉,又提拔了两个河东后起之辈。义兄死后,邵树德并没有翻脸,对河东上下还是“爱护有加”。
四月二十二日,邵树德抵达临渝关。
而在此前一天,他曾驾临碣石山,以观沧海。
嗯,憋了半天,没留下什么诗作,但他的感慨还是不少。
孟德,你当年征乌桓时的条件,可比我差多了。不得已行险冒进,绕小路迂回,辎重全无,士卒又累又饿,披甲者少。此战若败,历史可能就改变了。
凭吊古人一番后,二十三日夜宿营州来安(绥中)县。
此时得到江西那边的消息:保宁军大掠江州,李杭不能制。
话说这支部队七月份抵达蕲州。正逢酷暑,也没什么行动。
从徐州南下的平卢军于七月部署至淮水一线,威慑淮军。八月初,高思纶率三千人渡河,为淮人截断浮桥,全军大恐。淮人趁势猛攻,高思纶大败,高思继、李存孝于上游新造浮桥,将高思纶救回了北岸。
此战虽败,但平卢军主力的压迫性仍然很强。杨吴楚州刺史李承鼐不敢怠慢,连连请兵,有力牵制了敌军的力量。
十二月,淮军围攻洪州数月,久战不克。惊闻顾全武自浙西出兵,连战连捷,不得不退兵。
等待许久的保宁军抓住机会,遣精兵三千余人偷渡大江,尾随淮人后军追击。
淮人正值撤军,无心恋战,遂致大败。连江州也不敢守了,扔下了断后的队伍,一口气撤回了宣歙镇。
保宁军紧咬不放,攻入池州境内,掳掠一番而还。
江州刺史钟匡范弃城而逃,为保宁军所获,逼问出家财下落后,一刀两段。
建极七年正月,保宁军在江州过年。李杭还特地从洪州赶至,带着从钟匡时那里敲来的财货犒军,保宁军喜笑颜开,遂驻守此地。
钟匡时索要江州,不果。
本来事情就这样了,但在四月初,保宁军借口寒食节无赏,不顾军将劝阻,大掠江州诸县。
李杭气甚,便报了上来。
邵树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心道这才是他妈的晋军本色啊!
之前有他在河东压着,这帮人还知道夹起尾巴做人,如今觉得天高皇帝远了,一个个故态复萌了是吧?
当场下旨:令李存贤、李嗣肱严肃军纪,捕杀首倡劫掠军士——名单已由李杭查访后报了上来。
这份旨意其实有些不痛不痒。
艰难以来军士作乱劫掠,军官其实很难阻止,只能先任他们尽兴,然后再秋后算账。邵树德这个旨意,也是秋后算账。一般而言,此时保宁军上下已经饱掠,你捕杀一些倒霉鬼,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反弹。
另外,他也想看看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等人,到底有没有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
希望他们没有。晋军整体比河北藩镇听话,桀骜归桀骜,还不至于当场杀将造反。
处理完这件事后,邵树德继续向东北方向行军。沿着弯弯曲曲的卢龙道,中经白狼县,往柳城开进。
一路之上的景色,与临渝关内又大不一样。到处可以看见破损的房屋、寺庙、城垣,荒废的农田、果园、水渠。
胡汉拉锯之地,每一次易手,当地生活方式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但战场上被人击败也就算了,有时候人祸所造成的深远影响,当真难以述说——司马懿屠辽东,祸害遗千年。
整个北朝数百年,辽东其实一直没缓过气来。胡人大量进入,辽东的文明水平大幅度倒退。
唐代设立营州,慢慢收拾旧山河,但蕃胡部落早已成气候。安史之乱后,更是全面倒退,再度回到蒙昧状态。
惜哉!
五月初十,邵树德抵达营州理所柳城县。
第五十八章 驻马相看辽水傍
柳城曾是乌桓蹋顿、前燕慕容皝所都之处,后燕、北燕继续在此为都,向为辽西名镇,关防重地。后魏灭燕之后,置营州、和龙镇,刺史兼任镇将,领护东夷校尉。
和龙镇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如今拔地而起的是和龙宫,一座由营州诸部酋豪“倾力赞助”,而后修成的行宫,位于营州之北——因为和龙宫的原因,营州也被称为“龙城”。
“近日多有契丹游骑窥伺,末将已遣人驱逐过很多次了。但契丹人依然抄小道靠近,刺探不休。”和龙宫内,刚刚安顿下来的邵树德第一时间召见营州刺史种觐仙、州军指挥使李嗣本,此时便是李嗣本在回话。
“无妨。还能指望阿保机一辈子蒙在鼓里不成?”邵树德说道:“春暖花开,冰雪化冻,他若再不遣人过来瞧瞧,那也太差劲了。你们可曾遣人至契丹境内查探?”
韩知古这人,对阿保机说的都是事实,但产生的效果却让人叹为观止。能麻痹阿保机一个月都是赚的,这给了大夏诸路兵马依次到位,互相合击的机会。
“有的。”李嗣本回道:“军校周继英逾松陉岭,擒捉一奚人小豪回来,拷讯得知,六部奚、迭剌六部奚早在二月下旬就被征召了一批前往潢水,听闻契丹新汗耶律亿在谋划东伐渤海国。四月之时,因闻知大辽水方向出现王师船队,契丹大恐,遂停伐渤海。再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朕来的路上,见牧草长势不错。北边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刚长出寸许。”
“再长一些时日,差不多了。”邵树德点了点头。
在这种常年没有耕作的地方,牧草是可以长得很高的。越是处女地,长得越茂盛。
他依稀记得,历史上西班牙人第一次进入拉普拉塔河口,踏上潘帕斯草原的时候,遗落了从旧大陆带来的大蓟。结果这种植物在积累了千万年火山灰的肥沃土壤上疯狂生长,比人还高。
西班牙人遗落在当地的安达卢西亚黑牛,也成了野牛,渐渐繁衍出了数千万头之多。以至于殖民者杀死野牛后,只取牛皮和牛眼后部一小块肉,其余尽皆遗弃,任鸟兽啃食。
但在中原农耕地区,牧草是长不了这么茂盛的,因为土壤里的养分都被农作物吸收了,太过贫瘠。
从辽南到渤海国最北端,因为气温的关系,牧草出芽、生长并不同步。寸许的牧草,可不够牛羊啃食,还得再长个十来天。
“营州蕃部,可征发完毕?”邵树德又问道。
“诸部进献牛羊二十万,出丁两万。”李嗣本回道:“尽已集结完毕。”
“让他们休整三日,随后便归天雄军臧都头节制,你部也一样。”邵树德说道。
“遵旨。”李嗣本应道。
随后邵树德又与李嗣本谈了一些州军建设及本地安全形势的话,然后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种卿来营州也有段时日了,感觉如何?”邵树德又看向刺史种觐仙,问道。
营州有六县,目前计有两万三千余户、近十一万八千口。这都是编户人口,也是此地重新恢复汉化的中坚力量。
种觐仙于建极四年下半年来营州,至今已近三年。他用自己的老关系,拉了很多学生、友人过来。这些人别的能力或许一般,但当教师教化蕃胡却很适合,听闻有人还自己出钱办了学校、书院什么的,广招学生——有的时候,理想主义者的热情确实让人感叹。
“陛下,营州勾通内外,实为利害紧要之处。又山川水泽众多,利于牛羊孳息,平地沃壤也不少,可供耕作。”种觐仙说道:“臣刺营州三年,已辟得田地一万三千余顷,办官营牧场两所,开学校七所,整修驿道……”
种觐仙谈起他所做的事情,头头是道,神采飞扬。
邵树德含笑听着。
这老头在河北名气很大,但仕途不顺。难得遇到全力支持他的君上,任他施为,心中之畅快,溢于言表。
说到最后,种觐仙直接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臣请陛下再给老夫数年光阴,定还给朝廷一个新营州。”
“种卿坐下。”邵树德笑道:“朕伐完契丹,并不会不管不顾。辽地广阔,离北京又近,放之任之隐患太大,还是得花精力守着。营州和安东府,便是朝廷控制辽地的两大支柱,缺一不可。种卿如此干劲,朕感慨颇多,或可荫一二种氏子弟为官。”
“陛下,吏制乃大夏根本,岂可轻坏?种氏子弟,成器的自然可考学进官,不成器的,纵然当上官了,也是为祸一方,臣请陛下收回成命。”种觐仙说道。
邵树德肃然起敬。
老种是个方正的人,他之前已经领教过了,今天再一次接受冲击,敬意更深。同时也有些惭愧,我刚把你孙女的肚子玩大……
“种氏之功,朕心中有数。”邵树德说道:“营州可还缺什么?”
种觐仙似乎早有准备,一听便道:“军粮若有富余,不妨拨一些至州库。通定、巫闾、来安三县,有部落散户若干,臣欲将其编户,粮草有所欠缺。”
“军粮不可轻动。”邵树德沉吟道:“朕可令北平府征发役徒,特别转运一批过来。营州六县,尽付于卿矣。”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种老头中气十足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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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邵树德在银鞍直五千骑的护卫下,一路向东,经辽西(义县)、巫闾(北镇),抵达了通定县(新民东北)。
离开之前,臧都保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呈报上来后,邵树德看了看,中规中矩,没什么问题,便回了一句:“臧卿自做主便是。”——当然,如果计划有问题,他便不会说这种漂亮话了。
通定县之外,大军云集,但却不是邵树德带过来的主力部队,而是自营口北上的人马。
出乎意外,邵树德的到来,引起了府兵们的一阵欢呼。
邵树德也面露微笑,亲口叫出了几个前归德军军校的名字,欢呼声更甚。
通定县对岸的白望城外,上万军士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三天前到达的。
邵承节于四月上旬离开营口,带着蕃汉兵马三万余人北上。
走了几天之后,就被前来放牧的契丹人发现。
他们的兵力并不多,也没打算硬拼,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迟滞他们的速度。期间也爆发了几次中等规模的战斗,契丹败北。
随后契丹又南下试图截断夏军的粮道,但在发现他们绝大部分粮草都是通过河道运输后,绝望了。
就在邵树德抵达和龙宫的同一天,安东大军包围了白望城,此时已正式进入到了攻坚阶段。
关键的城门附近,双方激烈争夺着。
清塞军都虞候康义诚刚刚裹伤完毕,见战事吃紧,一把推开阻拦他的亲兵,带着两百余人冲到了南门附近。
密集的箭矢飞了过来,大盾上白花花一片,煞是好看。
康义诚手持一柄铁锏,错身冲入人群之中,根本不管敌人招呼过来的兵器,挥舞铁锏横劈竖砸,所向披靡。
跟在他身后的晋兵们也豁出去了,硬顶着敌人刺过来的长矛,奋勇冲杀。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契丹兵一步步后退,晋兵一步步前进,城门眼看就要夺下来。
而在东城之外,一支骑军也出动了。
领头一人手持铁枪,带着数百骑,将出城的敌军骑卒迎头击散。
铁枪如同毒龙一般,每每以刁钻的角度刺出,所过之处,敌骑纷纷落马。
“王铁枪!”
“王铁枪!”
战场上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声。
邵树德转头看向余庐睹姑,脸色不是很好看:“你不是说只要大军一至,白望城直接投诚么?”
“陛下……”余庐睹姑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
“哼!”邵树德不再和女奴废话,专心看着战场。
其实余庐睹姑还是起到作用了的,至少确实有人献城门,但操作不行,让人给宰了。幸好清塞军动作快,一拥而上,不顾伤亡,与敌人硬拼,终于将差点关上的城门夺了回来,然后将绝望中亡命厮杀的敌人向里推。
在他看来,白望城基本已经陷落了。
“图来!”邵树德一伸手。
储慎平双手递上丝绢地图。
邵树德展开一看,战场局势已了然于胸。
四路伐契,平地松林那一路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或许还没发起正式进攻,但最多再有七八天时间,他们就将契丹人交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安东府北上的这一路是最先出发的,一路遭袭扰,但且战且进,勇不可当,此时已在围攻白望城。攻下此地后,便可向东呼应辽阳,然后清扫一番后方,契丹人在辽河平原上的牧场就彻底废了。
邵树德亲领的主力部队也即将发起进攻,朝东北方向进军,直插契丹人曾经的衙帐所在地(库伦旗)。
第四路渤海国大军,爱来不来。
四路主力之外,还有一些小规模的牵制行动。
长夏宫方向,邵知礼将征发丁壮万人,袭扰奚人牧地。
濡州承德县方向,史建瑭率沙陀轻骑万人,自西南向东北方向分散袭扰。
这两路都是袭扰性质,意在迷惑契丹人,让他们搞不清楚夏军的主攻方向,应对失措。
战争才刚刚开始,邵树德倒想看看,阿保机会如何应对。
“城破了!”河东岸的欢呼声动天彻地。
邵树德定睛望去,果然,清塞军已自南门攻入,势不可挡。
城头上的契丹人狼奔豕突,纷纷溃散。安东府兵、州兵们士气大振,杀散了少许还在抵抗的敌兵,奋勇登上城头。
邵树德畅快地大笑,出征以来,第一座契丹城池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