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文明
建极六年三月初五,春播已经结束。
散朝之后,邵树德看了一下“群”里面的内容。
邢州行营都指挥使卢怀忠简略汇报了一下战场形势,并请求增发新一批器械,包括箭失、伤药、雨布等等。
各路兵马已汇聚至镇州城下,勐攻旬日不克之后,开始掘壕围困。
万胜黄头军出现在战场上,引起了镇兵的一阵混乱。有高官大将欲降,被普通士兵斩杀,尽夺其家财。
卢怀忠的公函上,枢密院诸位使相皆已批注,邵树德看了看,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转发政事堂,由其督促户部调拨物资。
忙完之后,他喊来了太医署医官周之仲。
周之仲也是老人了,是当年灵州时代医官周四郎的从弟,从医几近二十年,经验丰富,现为太医署四位医监(从八品下)之一。
“令兄在诸道州统计风俗病,忙得脚不沾地。朕教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储氏在去年十月诞下一女,前两天因病夭折,太医束手无策。邵树德说是细菌或病毒感染,太医茫然无措。
他也没法解释。
按照实事求是的规矩,你没法证明的东西,那就不是科学,是假说。要想说服别人,让别人接受你的观点,不能依靠自己的权势、影响力,而是要靠切切实实的科学依据。
这是他一直以来灌输的观点,他不会公然破坏。
其实细菌、病毒的观点,他多年前就与周四郎说过了,但无人相信。他又没法像列文虎克那样把自己关在屋里,花费多年时间,手工打磨出各种高倍率的放大镜,然后组装一个显微镜出来。更何况,他连怎么打磨透镜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有工匠。
透镜这种东西,出现的历史很早。世界上出土的最早实物透镜,应该是古巴比伦文明的继承者亚述帝国在灭亡前夕(公元前700多年)制造的一块可以放大物体的水晶透镜。
东汉广陵王刘荆墓中曾出土过一块制作精巧的带有金饰的水晶石透镜,应该是贵族把玩的放大用的奇物。
但在此时,邵树德寻觅了很久,才在京兆府鄠县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前唐少府工匠,他会制作透镜。
这让他沉思,这种技术为何没有推广,以至于几乎失传了?难道几百年后再发明一遍?结论是没有创造出市场,没有市场,就不会有太多人使用,充其量是皇室、贵族们手里的奇技淫巧玩物罢了,当然容易失传。
没有广阔市场的技术,注定没有生命力。
工匠被重金礼聘过来,到少府右尚署当了从九品下的监作,并带了十几个徒弟,开始打磨透镜。
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与太医署合作的,打磨透镜,然后放大物体,试图发现邵树德所说的细菌。
“陛下,暂未有进展。摩尼法师说这种东西大食也有,称为‘阅读石’,中书听闻之后,要了几个过去。宋侍郎、陈侍郎万分喜爱,嘱咐少府再多做一些。”周之仲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从桉上拿起一本装订好的书,唤宫人递给周之仲,道:“此为国子监整理的大食文稿,你看一看,再说与工匠听,或有所得。另者,你们或需两块透镜叠加起来……罢了,这事朕让内务府来做。”
周之仲接过文稿一看,封面上只有三个字:《光之书》,不伦不类的。
当然,邵树德的感觉也一样,翻译文稿嘛,就这样。
他看过这本书,知识点比较凌乱,尚未有效串联起来。但他有感觉,大食那边再研究个几十、上百年,或许就可以完善理论成书了。
历史上1015年,阿拉伯学者尹本·海赛姆在系统性研究了本地流传的古希腊光学知识后,出版了划时代的光学着作《光之书》。
这本书改正了古希腊时代的一些错误认知,比如海赛姆认为人能看到物体,是因为物体上的光线反射到了人的眼睛中,而希腊人则认为人的眼睛发出光线,碰到物体,所以能看到。
这本书里还提到了透镜(包括凸透镜、凹透镜)的工作原理,以及简单的放大镜制作。
这些知识没有传到东方,却与西方交流,以至于欧洲人在吸收消化之后,于五百年后制作出了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由眼镜商制作而成,而当时中国则是明朝中期,与外界的交流不够,逐渐开始落后。
邵树德看完这本书后,心中感慨。海赛姆能写出这本书,是因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他之前,相应的知识已经由前人做了很多研究,提出了很多理论,他最后整理、完善、勘误,写出着作。
“回去慢慢看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大唐瑰丽多彩,文化鼎盛,吸引万国来朝。大夏也不会比大唐差。但朕不想你们过于傲慢,自高自大。这天下很大,即便是一个蕃邦小国,也有可取之处。实事求是,人家好的地方,咱们就是要学。这份文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大食人已经研究得这么深入了。他们或许在有些方面不如中国,但有些方面则有过之。切忌自高自大,中土广大,固然地大物博,但人家也不差多少。就这样吧。”
“是。臣告退。”周之仲捧着书,徐徐退下。
邵树德又轻敲桌桉,良久后说道:“传旨,着内务府办学。”
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趁着现在朝廷还给内务府拨款,抓紧办了。
这所学校并不仅仅是一个教育机构,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产学研机构。
技术一定要有市场,并且进行深度推广,这个血泪教训中国人从古至今吃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隋代的水车到明代重新发明,简直搞笑!
以光学为例,市场其实是存在的。
老眼昏花的官员、勋贵、富商不知凡几,对他们而言,眼镜是刚需——历史上1352年,意大利人发明眼镜,明朝中期经南洋传入中国,苏州就出现了眼镜店,证明需求是不小的。
但急需解决的其实是成本问题。
一个新技术,成本过于高昂,它依然是不适宜推广的,也就没有市场,最终会消失。
成本,这是一个极易被人忽略的东西。
有些人下意识认为,只要做出来某种东西,它就一定能推广。
制造成本、使用寿命、工作可靠性、推广渠道、售后维护等,每一样都很重要,都决定了新技术、新产品的命运,决定了它被发明出来后,会不会逐渐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并在数百年后再被重新发明。
用水晶制作的眼镜,成本不会低,终究只能流传于富裕阶层,除非有玻璃——还得是大规模生产的廉价玻璃,昂贵的玻璃与水晶无异。
不过,就目前而言,光靠富人市场,似乎也能保证眼镜这种东西不消失了,毕竟欧洲人最开始也没玻璃。
先慢慢维持住光学市场,尽可能扩大从业人员数量。人多了,技术就能维持住,甚至能得到进一步发展——从业人员数量非常关键,理论上来说,干这行的人越多,技术就越容易流传下去。
邵树德推广新事物,尽量不用行政命令、政府投资、强制推行,而是通过市场导向,用市场需求来自然而然地催生产业。
光学市场的套路,本质上和羊毛没有本质区别。
当然,在生意背后,他更在意的是与西方(中亚、西亚、欧洲)保持文化、技术上的联系。
闭门造车是死路一条,会渐渐落后外国。明朝中期,面对西方层出不穷的新知识、新技术,缺乏交流,一无所知,渐渐被人拉开差距,到明朝末年,差距已经大到惊人的地步。
从这个角度来看,邵树德觉得西域的重要性又上升了几个层级。
中亚、西亚一大票农耕、商业国家,其实文化上挺繁荣的,有很多创新的事物,有自己的独门绝活——吐蕃人依靠从中亚获得的冶炼技术,制造出的兵甲完全不输大唐,那些国家其实并不落后。
如果没有蒙古人带来的毁灭天灾,让中亚、西亚文明严重倒退,历史或许将是另一个走向。
邵树德觉得,有必要维持住这些国家的存在,与中原互相交流,互通有无。大家一起学习,互相促进,互相进步,让他们向东看,向东走,至少在与欧洲、中国之间的交流中保持平衡,不偏重一方,或许是一件能改变整个民族未来的大好事。
穿越者能做的东西有限,当西方有千百万没被野蛮蒙古毁灭的文明人做研究、做学问,然后与东方互相交流的时候,对社会文明进步的好处,或许比一百个穿越者还大。
想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深刻感觉到时间不多。
“储慎平!”邵树德喊道。
“臣在。”储慎平顶盔掼甲,从殿内入内。
“召集银鞍直儿郎,随朕南下镇州巡视。”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没有丝毫废话,储慎平立刻应下。
第三十一章 谈条件
三月十二,邵树德抵达了镇州城外。
他先听取了行营诸将官的汇报,然后在夏鲁奇的护卫下,远远观察城池。
武威、铁林、控鹤诸军围困镇州,但这个围困其实也是有水分的,至少南城就没能围起来。
镇州南一里有滹沱河,蜿蜒向东四里,则有中渡桥,当南北大驿道——开运三年,契丹南下,至滹沱水,杜重威密议投降,就在此处。
屯驻在中渡桥左近的是湖北道州军。
邵树德至营中巡视了一番。他没见过这支部队原本的模样,但就目前看下来,还不错。
营地整洁,布置得颇有章法。军士巡逻一丝不苟,各种规矩森严无比,执行运转良好。
地方部队能有这个水平,可以了。
卢怀忠说楚兵刚来时不是这样,松松垮垮,让人看不下去。这让邵树德进一步坚定了看法,各支部队还是要多练。
武威军主力屯驻在滹沱水南岸,少部分精兵渡河北上,在河对岸据守着几个小寨子,保护河面上搭起来的浮桥。
攻城之时,大军依次通过浮桥,到北岸列阵后,再行攻击。
总体而言还是很麻烦的,因此南城从来不是进攻的重点。
看完南城,他又至城东,这里是铁林军的驻地。
“儿郎们变化不小啊,符卿是有本事的。”看着刚刚撤下来的军士们,邵树德感慨道。
皇帝来了,总要表现一下,铁林军刚刚点召了三千余人,带着数千淮海道州兵,从城东发起了勐烈的攻势。
“还是托了陛下的福。”符存审回道。
“何解?”邵树德问道。
“臣在铁林军革除积弊,大胆用人,严申军纪,若无陛下镇着,也是做不下去的。”符存审真心实意地说道。
对铁林军上下两万五千人来说,符存审是外人。
左厢的资历很老,最早可追朔到铁林都时代,虽然当时的人这会也没几个了,但不妨碍将士们对外吹嘘军史,自然而然养成一股目中无人的态度。
右厢的人认为自己是圣人亲自从申、光、寿招募来的,与圣人一起打过淮贼朱延寿部,虽说当初的万把人,现在也找不到多少人,但右厢万余将士确实也挺傲的。
总而言之,铁林军以天子亲军自居,虽然天子现在喜欢往天雄军跑。
这样一支部队,空降来的军使确实不太容易开展工作。所以,符存审说的话没错,若无邵树德的鼎力支持,他确实干不成那么多事。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铁林军存在时间不过二十余年,还没到亲党胶固的阶段。更何况大夏禁军补充新兵之时,并不直接从禁军子弟中招募,也就是说子承父业的现象并不多。
新兵四大院,如果说陕州院大量充斥着禁军子弟外,灵州院、郓州院、渭州院可不是。尤其是后者,渭州是个小地方,如何能维持住两三万人规模的在训新兵体系?说穿了也很简单,他们招募了大量吐蕃、羌、党项入院训练。练成之后,每年输送五六千合格新兵至洛阳,作为补充兵分至各部。
不是子承父业的军队,亲党胶固问题就没那么严重。
邵树德后世曾经看过一篇报道。那个作者吹捧北宋禁军,说他们有一项非常“优越”的制度,即禁军军职明面上不是世袭,是招募的,但实则世袭,因为招募的多是禁军子弟。有铁饭碗,有保障,有安全感……
邵树德对其不以为然。
他还觉得胡人奴性足,等级森严,上下尊卑观念强,更适合当兵呢。
但任何事情都不能走极端。蕃兵多了会有问题,亲党胶固也是问题,保持适当的流动性,采取折中策略才是最好的。
转完南、东两个方向,邵树德又去西面、北面看了一圈。各色人马十余万,团团围住镇州,反复攻打。
水攻试过了,因为地势问题,效果不是很好。
地道还在挖,目前被守军封住了一条,另外两条还没被发现。
各种攻城器械轮番上,镇州城外的树林几乎都被砍光了。随着器械不断损毁,现在已经朝更远的地方寻找树林。
回到南城后,邵树德接见了一下武威军的将校、士卒,慰勉几句,刷一刷存在感,然后与卢怀忠认真讨论起如今的形势。
“陛下,贼人其实开出了条件,不过太荒谬,被我拒绝了。”卢怀忠说道。
“讲来听听。”就这么一座城池了,邵树德微微有些心急,他不介意听听对方的条件。
卢怀忠看了邵树德一眼,有些条件圣人以前是断然不会答应的,现在心急了?
“正月里王镕遣判官周式商谈,请保留成德镇。”卢怀忠说道:“臣拒绝了,于中渡桥破其军,进逼城下。随着诸军次第到来,万胜黄头军也参与进攻,赵人大惧,不敢出城与战。如此围攻月余,贼又遣人出城商谈,谓城内尚有兵‘三万’,众志成城,死守不降。除非朝廷将其编为禁军,由成德将校统率,常驻镇州。”
“三万兵?”邵树德笑了,道:“真有三万武夫,朕倒不怎么担忧了,城内还有那么多百姓,即便赵人擅守,粮草充足,也吃不了多久。”
“是。臣也认为绝无可能,守兵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或许是临时征发的丁壮,攻势甚急时征发一批,不急时就各回各家。”卢怀忠说道。
“比起正月那会,赵人开的条件似乎也降低了不少啊。”邵树德又道:“那会还要保留藩镇,这会就只要当禁军就行了。人啊,还是得被打痛了才知道害怕。不痛,他是不会死心的。”
“陛下,臣以为不可答应赵人的条件。若应了他,平卢军、横野军、佑国军、威胜军甚至缘边镇军会不会群起鼓噪?”卢怀忠说道:“如果他们也效彷赵人,起兵据城,闹上一闹,则永无宁日矣。”
“你的担心是对了。”邵树德叹道:“还有河东数万人马在看着呢。此时心软了,贻害无穷。”
如果横野军据营州而返,平卢军占了徐州造反,你怎么办?招抚吧,朝廷丢脸,风气也被搞坏了。出兵征讨吧,人家把野外搜刮一空,婴城自守,你人去得少了不管用,去得多了开销大,还迁延日久,花费更大。
缘边镇军,很多也是降兵编组而成,他们会不会跟着闹呢?可能性不小。
大夏禁军是厉害,但当你到处平叛,疲于奔命的时候,士气也会降低,更何况这样还有不小的隐患,即禁军造反。
有时候退一步,则步步退,退到没有底线。
朱全忠历史上退了一步,结果就是除河南基本盘外,河中、河北、江汉、关中一堆附庸节度使。
如果他当时狠一狠心,咬牙不退步呢?好像寿命不太够了。
一个徐州就打了好几年,前后歼灭十万以上的徐州军队,然而巢乱前后徐州军额只有三万人……
只能怪他生错了时代。
“陛下!”储慎平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成德幕府判官周式请求觐见。”
“这是看到朕来了!”邵树德与卢怀忠对视了一眼,道:“让他过来。”
只过了片刻,周式便被引了进来。
“参见夏王。”周式行礼道。
邵树德对他的称呼毫不在意,只问道:“王镕并非无智之辈。他知道继续守下去的后果么?”
周式似乎早就料到会被人这么问,只见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好教夏王知道,我家主公也是身不由己。军士桀骜,群情汹汹。若非看在王氏五代六帅的份上,已经冲进节度使府了。”
“那你来作甚?”邵树德奇道:“提前打个招呼?想让朕看在他本心欲降的份上,不怪罪他吗?”
周式见邵树德说话如此直接,也不惊讶,继续说道:“王帅遣我来,是请夏王看在河北生民的份上,暂缓攻城。王帅素知夏王大志,江南还有诸多藩镇未平,只需收编赵兵为禁军,届时提头卖命,定为夏王攻取淮南、吴越、江西、湖南等镇。”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突然一拍桉几,道:“赵兵只有一种可能成为禁军,即立刻开城出降,朕或许会挑选一些精壮补入禁军。成建制存在,绝无可能。”
他信这些藩镇武夫的话才有鬼了!
李存勖怎么完蛋的?收编了太多降兵。这些兵一开始还能听话,但时间长了,让他们动弹一下老费劲了。魏博武夫窝在魏博,邢州兵窝在邢州,稍有不如意,则据城而反。
我信你个鬼!
“周判官可知晋阳之事?”邵树德又问道。
周式不语。
有晋兵参与攻城,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也曾经在城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其实心里明白,他们已经是北方最后一个还在抵抗的藩镇,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除了投降,唯一的结局就是死。
但武夫们的赌性太大了,也太贪婪了,竟然还想着讲条件,他也没办法。
“略知一二。”周式无奈答道。
“那就滚回去!”邵树德怒道:“朕今年才四十九,便是打到胡子都白了,也要把镇州拔掉。王镕若不想死,可效梁怀瑾故事。言尽于此,回去传话吧。”
邵树德知道,不光成德武夫,其实王镕内心之中,也没完全下定决心。
现在就是双方拉锯,不光是战场上拉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拉锯。
“传令,于镇州城外掘三重壕、筑墙、毁中渡桥,禁断交通。”邵树德下令道:“各部兵马,轮番攻打,日夜不辍。”
极限施压嘛,谁不会啊。他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因为心急就让步。前面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就最后一步,情绪竟然波动了起来,这是不应该的。
赵兵的虚实,其实已经被他看破了。他们能降低一次条件,就能降低两次。
耗,看谁耗得过谁!
有人劝我发单章,就发下吧。
实在忍不住,发个单章。
有人说西方历史全是假的,我不做评论,书里面也没有半个字说他们的历史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只写可以被证实是真的东西。
西方历史说,欧几里得写过一本《光学》,那么怎么证明他写过呢?
很巧,阿拉伯学者伊本·海赛姆在1021年写了一本《光学全书》或《光之书》。
他在书里驳斥了欧几里得提出的人眼睛发出光线,碰到物体,然后能看到物体的说法。
他认为是物体反射的光线进入人的眼睛,所以人才能看到。
这种可以交叉验证的东西,我没有理由认为是假的,因为阿拉伯人没有义务为西方人造假。
有读者认为巴比伦是假文明,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两河流域出土了大量文物,这些都是实证。两河流域,确实存在一个古老的文明。
这个读者还认为巴比伦的文物是假的。
我没去测过,我无法准确回答你。我只说一件事——
阿拉伯文明不可能生来就那么强,必然有其根基和脉络。
光学、天文学、数学,是远洋航海相当重要的技能。不是一定要有,但没有的话,远航相当危险,有的话,安全系数大大提高。
东南亚那些国家的信仰是怎么回事,谁传过去的,想必你比我清楚。
唐代时中国有多少阿拉伯人,史书上记载很多。
黄巢在广州就杀了多少?他在广州杀了十几万人,其中大部分是阿拉伯人。
而阿拉伯人在中国聚集的城市,并不止一个广州。
前面有一章提到的邓景山,他在扬州当江淮都统时,因为有人叛乱而跑路,然后请平卢节度副使田神功去平叛。田部去了扬州,四处劫掠,杀阿拉伯、波斯胡商数千人。
看看数字就知道,即便有些阿拉伯人在中国定居已久,世代繁衍,但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来,阿拉伯人是长期、大规模远航中国,人员交流十分频繁。
说句你可能无法接受的话,当时阿拉伯在航海、天文、造船技术上,比中国强。
为什么那么小看其他国家?
我再一個你可能都不知道的例子,马达加斯加。
看过我上本书的老读者都知道,东非海岸附近的马达加斯加其实是黄种人国家。
大概在公元10、11世纪,马来人因为国内动乱,一波又一波远航马达加斯加,征服了当地的土人,占据了气候相对凉爽的中央高原,建立封建国家,兴修水利,种植水稻。
椰子原产马来半岛一带,马达加斯加的椰子就是马来移民带过去的,一同带去的还有水稻和冶炼铁器、陶器等技术。
马达加斯加现在的黑人,还是法国殖民时期搞过来的。看新闻就知道,以前马达加斯加这个非洲国家的总统等高官,都是东南亚人种。
素来被很多网民瞧不起的“猴子”,居然也能横渡凶险的印度洋,去东非殖民?
有人说他们是坐着独木舟去的,抱着椰子当食物。
或许吧,我上一本书采信了这种说法。但现在想想,问题很大。
独木舟横渡印度洋,凶险程度极为惊人,马来人应该有比独木舟更强的航海技术和船只。
按照那位网友要证据的说法,不好意思:从实证上来说,10世纪的马来人的航海技术也超过中国,因为他们殖民了马达加斯加,这是硬得不能再硬的证据。
至于中国唐宋时期的航海技术有没有所谓的马来猴子强,按照你的逻辑,口说无凭,拿证据。
人家已经横渡印度洋了,你呢?
没有,就是不如人家,你能接受这个说法吗?
其实我也不太能接受。但你说的啊,要证据啊。
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可能发展自己的文明,有的快,有的慢,进度不一。
就是大家最瞧不起的黑非洲,也有文明。
历史上欧洲殖民地这一次到贝宁王国时,就在当地发现了王宫和文明,大概相当于中国什么时期呢?西周。
前阵子德国归还了一批青铜器给贝宁,英国归还了一批给尼日利亚。这些青铜器多少历史呢?据说是五百年。也就是16世纪铸造的青铜器。
网上都有图片,其实手艺还不错。再给贝宁一千年时间,或许他们就进入封建时代了,但显然没这个时间了。
再回到最初的话题,没有交叉验证的东西,我书里没有写。
交叉验证的,我写了。阿拉伯人证实了古希腊确实有一定的光学知识和著作,但他们认为这是错的,将其否定,然后根据自己的研究,写出了新的《光学全书》,这就是我书里提到的东西。
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优秀的地方,也有自己的欠缺。
古代中国,未必每一样都领先别人,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唐代引进了那么多乐器,很多是我们现在引以为豪的民族乐器。
家具方面,印度绳床——马扎——椅子;胡床——椅子;还有桌子等等。
食物方面,汤饼、胡饼之类。
甚至衣服上也有西域元素。
唐人都不在乎,人家好的就吸收,并不觉得丢脸,你怎么那么狭隘呢?
别人真的样样不如你吗?你那么自信?
最后说一下有关西方伪史论的观点。
我的观点是:西方古文明确有其事,脉络可寻,基本清晰。
至于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好,我不知道。
文物是不是全是真的?不是。因为西方自己有学者都提出质疑。有些是真的,有些未必是真的。
西方那时候是不是样样不如中国?不是。
就比如有位书友提到的,他们的那些规模宏大的穹顶教堂,还是很需要几何、力学知识的。
我国也有拱形结构,典型的就是赵州桥。但一则规模较小,二则正如读者说的,赵州桥有些讨巧了,拱形结构产生的横向力被河岸抵消了。教堂的穹顶没法这么简单抵消,他们在建筑上还是有独到之处的。
或许那位读者说中国那时候的建筑技术,也能造出这样大规模的穹顶。
那么,证据?你不是一直要证据吗?
就说这么多吧。
对了,另外谈下“水”的问题。
我发上个单章的时候就说了,这是时间轴、时间轴、时间轴的写法。
时间轴什么意思?按时间来写,而不是故意压缩时间进程,人为创造戏剧冲突。
一个人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枯燥的,也就是伱们说的“水”。刺激的部分只占极少时间,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不信?
下面我以李世民为主角写一本“小说”。
615年,隋炀帝被围雁门,李世民募兵救援,突厥退去。——这段小高潮,大概持续几个月,剩下半年,“水”。
616年,李世民到太原。今年就一个小高潮,带人干掉了一个土匪头子,前后几天。剩下大半年,“水”、“水死了”!
617年,李渊起事,大高潮来了。但这一年,对李世民来说,主要就是击败宋老生的霍邑之战,然后就是武装行军。霍邑之战外的剧情,比起这段,黯然失色,作者都不带重点写的,但恰恰是这些要被简略带过的部分,占去了这一年大部分时间。水不水?
618年,又是大高潮!与薛举父子大战。
李世民坚壁不战七个月啊,卧草,哪个作者敢这么写主角?这七个月水死了。
619年,前面十个月,李世民都在“水”,然后去打宋金刚。
620年,李世民水了半年,然后去打王世充。两个月高潮之后,回家继续水。
621年,年前水了两个月后,去打窦建德、王世充联军,全书大高潮。
622年,大高潮结束后,去打刘黑闼,又是长期枯燥的对峙,赢了后,回家休息,没甚剧情。
623年,水了一整年。
624年,草,又是高潮剧情,渭水之盟。但持续时间很短,这一年大部分时间没啥剧情。
625年,水了一整年。
626年,超级大高潮,玄武门之变。
……
后面不一一举例了。
哪个作者写的网文主角像李世民这样的?不得被喷死?太水了吧。
哪个作者写的网文主角不是一堆事缠身,三天两头有剧情?经常爆种?这样才不水。
读者读完300万字,草,发现小说世界居然才过去3年……3年……3年……(只是打个比方,没针对谁)。
但李世民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大部分时间就是水。
真实的生活,你没法,“一晃一年过去了”——事实上也没什么网文作者敢快进一年,总要故意给主角整点事,哪怕不合理。
我不会这么写,就这么简单。写书,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
第三十二章 惊闻
邵树德已经把政务完全委托给了几位宰相,自己坐镇镇州城外大营,处理军务。他也不需要具体负责一线指挥。
卢怀忠打了二三十年仗了,算是他那帮老伙计中比较出众的一个,能力是没问题的,无需你来过多干涉。
他就是看,就是等,顺便抚慰军心。有些部队,很久没接触到了,这不利于强化他的威望。
“武威军可真是豪奢,拿朔方生烧处理伤口。”邵树德从伤兵营地内转了一圈,出来直接对副使李一仙笑道:“不过这是值得的。”
用烈酒给伤口消毒,效果其实并不好。医用酒精一般都有75%的含量,但蒸馏酒才多少?
朔方生烧,邵树德也是喝过的,超过30度了吗?他觉得没有。
这种度数的酒,杀菌效果不行。但用和不用,当然还是有差别的,就是看你舍不舍得了。
古代生产力低下的社会,酒并不便宜。军中大酺,一般都是赏赐酒肉,酒不是日常消费品,属于提升生活品质的高端消费品。普通百姓,也只有社日之类的节日才敞开喝,平时的话,嘴馋了沽一点回来,还得被婆娘骂。
不过成本再高,也是有意义的,沙场老兵更值钱。
进一步蒸馏、提纯朔方生烧之类的葡萄酒,最好能达到70度以上,是今后需要努力的方向。
关西地区,因为经济形式的不同,每家每户拥有果园的数量要远超过桑林。关北道诸州更是如此,葡萄园遍地都是,酿葡萄酒是刚需,因为酒糟可以用来给奶牛催奶,使得产量大增,葡萄酒还要卖给草原部落,近十年更是大举涌入河南。
河南人本来饮用的多是度数较低的米酒、黄酒,现在被关西版“白兰地”一冲击,米酒、黄酒市场大幅度缩减,烈酒市场突飞猛进,占比不断提高。
朝廷对此也乐见其成,并且明里暗里推动着。
古来各个王朝,发布禁酒令的次数数不胜数,核心原因就是酿酒太废粮食。但饮料市场的需求始终存在着,除了茶就是酒了,这两样又是政府财政的重要补充,因此总是禁不了多久又放开,反反复复,纠结无比。
关西葡萄酒没有太多这个烦恼,朝廷没有禁酒的理由。
“战场之上,卢帅军纪严苛,说一不二,敢违命者立斩无赦。战场之外,对将士们又极好,千方百计弄来酒肉犒劳大伙。便是那赏赐,也会跟枢密院的使相们拍桌子,葛从周就是学的他。”李一仙对卢怀忠不吝赞美之辞,可见老卢在武威军还是很得人心的。
“如此治军,将士们方能用命。“邵树德说道。老卢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各支禁军之中,攻城战属他最不惜伤亡,把敌我双方都压到极限,然后投入养精蓄锐的预备队。
但他确实也很爱护士卒,愿意为他们争取利益,看起来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但那只是你不理解他。
时近傍晚,邵树德又在营内与军士们席地而坐,吃了顿晚饭。
比起二十年前,如今的军营之内,食物有了很大的变化,最突出的便是奶制品的比重与日俱增。你改变了农业生产模式,谷物总产量比起以前是有些许下降的,如果不吃肉奶还能吃什么?
再者,干酪、奶粉这种物事,既能长期保存,能量还不错,更便于运输,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野战食品。
邵树德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吃干酪,但他为了做出表率,几乎将其当成了家常食物,以带动风气。
肉这种东西,说实话还没到敞开吃的地步,但比起二十年前,量还是多了不少的。
没办法,三茬轮作制从空气中抓来了太多氮元素,如果还不能反应到农业产量上,那和古代的休耕轮耕有什么区别呢?
铁锅内的肉已经煮好了,喷香扑鼻。
邵树德亲自拿起勺子,给围在周围的士兵每人盛了一碗。
李一仙看得有些恍惚。上一次圣人在天德军给将士们盛肉,那一火十人已经全部战死了。上位者的恩惠,唉!
不过当邵树德给他盛肉时,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将碗递了过去。死就死吧,这条命卖给圣人了。
“你们营有几口铁锅?“邵树德问道。
“四口。”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二十多年前,一个营都未必有一口铁锅。朕还记得当年用饭甑煮饭的情景。”
“有几副甲?几副铠?”他又问道。“所有人都有甲,铠有二百多副。”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道:“比二十年前有进步。”
干酪、奶粉、肉脯的供给量增加了,甲胃也多了,一个营还有四口大铁锅,其他工具也有所增加。卢怀忠甚至还让人用烈酒清洗伤口,军中条件比起以往确实进步很多了。
“跟着陛下厮杀,痛快。”
“日子确实没的说,越过越好。”“贼人也越来越弱了。”
“陛下,打完成德,带咱们去打河东吧。”“怕不是要打契丹!”
邵树德默默听着军士们发自内心的话语,面露微笑。
前阵子他让人送了数百匹緤布至营中,给军士们裹伤用。
细緤(棉布)在唐代也是一种纺织品,因为稀少,一度卖得比大部分丝绸贵。主要来自南方,也被称为白緤、桂管布。
军中裹伤,目前主要还是用麻布、杂绢,其实效果不太好。
细緤柔软、透气、吸水,做成的绷带,比其他种类的织物都要好。
如今需要做的是降低緤布的成本,这就需要扩大种植面积了。邵树德觉得,可以在南方试一试。
棉,大致有五个品种:草本棉、木本棉、陆地棉、印度木本棉(亚洲棉、树棉)、海岛棉。
灵州的司农寺田庄内小范围种植了部分棉花,其实就是草本棉。应该是北朝那会,由粟特商人带到敦煌,落地生根。
敦煌那个干旱的地方,其实不太适宜种植这种极为费水的经济作物。
棉花需要光照和水源,同时有这两样东西的地方不多。邵树德记得后世中亚乌兹别克斯坦种植棉花,搞得河流水位大降,生态压力极大。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在长江流域开种更好一些。
社会经济发展,会反哺军队——这是已经发生的事。
军队实力强了,对外征战,获取资源,再反哺经济——这件事以前一直在发生着,邵树德就是靠这套起家的,今后他还想继续维持住。
要做的事很多啊!
“陛下!”夏鲁奇在帐外招手。
邵树德知他性子谨慎,没有事定然不会如此,因此缓缓起身,平静地走到外面。“有听望司急报。”夏鲁奇伸手递过木盒。
邵树德接过,检查了一下密封,然后打开,仔细阅览。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道:“让陈侍郎来见朕。”
陈诚也跟着过来了,就住在营中。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小吏给他点上了蜡烛。
“再点两根。”陈诚眯着双眼,努力看清奏疏上的蝇头小楷,看了半天,终于怒了:“好你个贼胚,字写得那么小!别让老夫抓着把柄,不然有你好看。”
小吏默不作声地又点了两根鲸油蜡烛,移近了点,帐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后若没了鲸油蜡烛,老夫晚上还办不办公了?“陈诚搁下毛笔,叹道。
“师长,少府制了几万根蜡烛,可用很久呢。”小吏说道:“若没了,陛下定然再行赏赐。”
“去岁有不少人眼红赏赐,出海捕鲸,一无所获。甚至还有两条船没能回来,生死不知。”陈诚喝了口茶,道:“御史台那边已经有不少人上书谏止了,这鲸油蜡烛,或许用一根少一根了。”
其实吧,目前确实有人上疏弹劾,但多是小鱼小虾,人也很少。至少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之类的重量级人物还没出手。
弹劾的理由很正当:有伤天和。
出海的人眼里只有赏赐,要钱不要命。他们不爱惜自己的命,愿意以命换富贵。但御史们看不下去了,觉得这样搞下去,出海的人越来越多,万一一年沉个几十条船,要死多少人?
这不是有伤天和是什么?
他们也知道这不是圣人下的命令,因此没把矛头对准圣人,只求朝廷下诏禁止这些亡命徒出海。
但圣人的脾气也不一般,看到奏疏后,直接在上面朱批一句:“尔事何多!”陈诚看到朱批时笑了。
在建极元年的时候,满朝文武在圣人面前都战战兢兢。但在建极六年的今天,许是圣人一贯以和蔼的面目示人,朝臣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差点忘了圣人是个下朝后就直接练重剑砍人的武夫。
“这个就要看运道了。”小吏笑道:“据平海军的人说,他们曾经在海上看到过大鱼。只不过当时军情紧急,未及捕捉,后来再寻,却已不见了踪影。”
“也是。”陈诚放下茶盏,刚想继续办公,却见夏鲁奇走了过来。“陈侍郎,圣人有召。”夏鲁奇躬身行礼道。
“何事?”陈诚下意识问道,说完,摆了摆手,道:“老夫孟浪了。”
“无妨,圣人遣我告知侍郎详情,尽快与他一同入河东。”夏鲁奇说道:“五日前,李克用突然自病榻上起身,众皆惊骇。克用令厨下献饭,吃喝完毕后,欲出雁门关。李袭吉、李嗣昭等人劝阻,克用不听,最后乘马车出了晋阳,向北而去。”
陈诚缓缓点了点头。
李克用是个要强的人。北地风气勇烈,***、大将出行,若乘轿或坐车,必遭人诟病。李克用若非身体实在虚弱,定然策马而行,不可能乘车的。
而他北出雁门关的目的地大概也知道了。金城镇!
李国昌曾在金城当官,那里曾是沙陀三部的牧地,也是李克用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第三十三章 调动
镇州城西的大营内,紧张的交接正在进行。
关内道州军都指挥使李柏带着大批兵马,从北城开赴西城,接替防务。
佑国军军使丁会刚刚接到命令,汇合铁林军符存审部,向西入井陉。
丁会是“文化人”,当然知道这份命令意味着什么。
井陉这个地方,可真是河东咽喉之一。
秦始皇十八年,攻赵,王翦下井陉。
三十七年,始皇崩于沙丘,秘不发丧,又从井陉抵九原。
韩信击赵,亦下井陉。
安史之乱时,河东、河北军队亦反复进出此通道。
这么一个“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李左车语)的咽喉要道,居然让人随意进进出出,实在不应该。于是,唐肃宗乾元年间于井陉置承天军(今娘子关西南),算是将这个咽喉要道给堵上了。
要从井陉入河东,必过承天军。那么问题来了,晋兵让你过吗?
“军使,圣人既有令,通关当无碍。如今河东这个样子,守军多半也无斗志,半推半就降了也不稀奇。”副使孔勍走了过来,说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丁会说道。
手底下满打满算就一万两千人了,实在不想再起战端。如果能和平解决,那真的再好不过。
本钱,谁都不会嫌多的。
“接应使到!”远处驰来十余骑,领头一人赫然便是刚被任命为井陉承天军接应使的符存审。
“丁将军!”
“符将军!”
二人相对见礼。
“儿郎们可已集结完毕?”符存审马鞭遥指已在旷野中列好阵的佑国军武士,问道。
“佑国军皆在此间了。”丁会答道。
“那就请丁将军拣选精锐为先锋,昼夜兼程,赶往承天军。”符存审下令道。
“孔勍!”丁会也不犹豫,直接喊道。
“末将在。”
“你领两千精兵,当先开道。”
“遵命!”
孔勍是丁会老部下了,也是沙场宿将,闻言立刻点了两千战兵,打着旗号西行,直奔井陉县。
“符将军,铁林军……”丁会迟疑道。
“圣人有令,铁林军亦要西行。”符存审点了点头,解释道:“其实并非要战,承天军镇将李承约本燕人,早有降意。我军兵至,则开城请降矣。”
“那守军是否愿意降?”丁会问道。
这年头一座城降不降,守将说的可不一定作数,还得大头兵们同意才有用。
“承天军将士半为燕人,亦愿降。”
“如此,大事济矣!”丁会笑道。
笑完,又回头看了看高大的镇州城,呸了一口,道:“这鸟城,坑死老子了。待料理完河东,再来收拾王镕。”
“料想那时镇州贼子也灰心失望,无甚战意,可一鼓而破。”符存审说道。
镇州、太原之间,四五百里的距离,过了承天军,再无雄关险隘,可轻松开至晋阳城下——如果你忽略沿途河东州县的话。
事实上,符存审也很好奇。当他们这三四万大军开过去时,河东军民会是什么反应。
主动进攻?作壁上观?还是据城死守?
没有人能回答,一切都得边走边看。
******
镇州城头,王镕手扶女墙,死死看着城西夏军的营垒。
这会是战斗的间隙,相对比较平静。不然的话,王镕也没那个心情上城头鼓舞士气——鼓舞个鸡儿!
“夏人要去哪?”王镕看了半天,不得其解,问道。
“向西的话,必去井陉县、天长镇。”判官周式很肯定地说道。
“天长镇……”王镕嘴里发苦。
那是他的伤心地。
天长镇就是他重修的,为了堵住从井陉下山的晋军。前唐末年,晋军围攻天长镇,他率军三万救援,结果在叱日岭为李克用大破,损兵折将。
当年的李克用,叱吒风云,勇不可当。刚刚吞并了昭义镇全部,随后把目光放在了成德镇身上,与义武军王处存联兵合攻,若非幽州李匡威来援,可能会让李克用进薄镇州城下。
但这才过了十来年,风云变幻,世事无常。李匡威已然不知道死在哪个荒郊野岭,李克用也一病不起,留下他艰难应对,左支右绌,甚至连投降都做不到。
“过了天长镇,六十里至娘子关故城,再十里至承天军城,夏人这是奔河东去了。”周式摇了摇头,道:“他们如此笃定,定然已安排好了一切,大帅……”
“我看得出来。”王镕默默说道。
他甚至怀疑,李克用是不是已经死了,河东势力土崩瓦解。承天军镇将李承约急着投靠新主,引夏兵入河东,抢占晋阳。
转念一想,邵树德似乎不需要搞得这么复杂。晋王之子李存勖就在北平,邵树德以女妻之,待之甚厚。夏、晋两家,本来就勾勾搭搭,私下里不知道多少联系呢。
夏人此时西进,莫非已经确切掌握了什么消息?
王镕没心思再看了,领着周式下了城头。
城内死气沉沉。武夫们斜倚在城墙根下,一个个默不作声,脸色麻木。
王镕就当没看见他们一样,一路回到了府邸。
“能否再解劝一下诸军?”王镕烦躁不安地问道:“这样与夏人硬顶,有甚意思?玉石俱焚罢了。连日攻城,我军固然苦不堪言,但夏人的伤亡远甚于我。若让他们打出了真火,一旦城破,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何必呢?”
周式不说话。不是他不赞成王镕的话,而是不敢。
去劝那些精神紧张乃至神经兮兮的武夫?周式的胆子还没那么大。万一被人宰了呢?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大帅,此事甚是棘手。”周式推托道。
王镕的脸色冷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周式担心的是什么,但眼下这副处境,他也是真的没人可用了。若真等到城破那一天才降,他是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的。
“唉!”王镕重重地锤了一下桌桉,道:“若李克用故去,北地再也无人可与我联手,如之奈何?”
周式见了有些不忍,安慰道:“大帅,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仔细想想,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夏人还在攻城,军士们抵挡得甚是辛苦,再打上几个月,愿意投降的人就开始出现了,届时或有转机。”
“承你吉言吧。”王镕有气无力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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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先至卢怀忠大营,吩咐了下一阶段的战略规划,即暂停不计伤亡的强攻,改以围困为主。其次,铁林、佑国二军抽走后,围城军力大减,战斗力也有所削弱,需得谨防赵人出城偷袭。
最后,他给卢怀忠吃了一粒定心丸:勿要心急,待朕收拾了河东,镇州易破耳。
三月十五日,他带着银鞍直一路向北,抵达飞狐陉南口,于此等待火速赶来的天雄军左厢。
他去河东,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带。那不是勇,而是傻。即便李克用对他没恶意,你能保证所有晋人都没恶意吗?
事实上,早在十二日晚上,他就已经通过五百里加急传达了诸多命令。
黑矟军结束休整,渡河至慈隰,尝试北上石州,试探晋人态度。
金刀军亦结束休整,离开邓州驻地,昼夜兼程,快马赶至河阳,汇合经略军北上。
经略军遣人至天井关,招降镇将史建瑭。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率飞龙军及部分蕃兵南下,屯于云州南境,不得轻举妄动。
最后一道命令是给留守北平府的天雄军右厢的:若有人鼓噪作乱,立杀之,没有任何宽宥。
十八日,邵树德等到了气喘吁吁赶来的天雄军先头部队三千余人。他心中焦急,决定不再等待,立刻入飞狐陉,北上蔚州。
陉道之内空空荡荡,既无商旅,也无过客,渺无人烟,荒草妻妻。
大军行走其中,但见左右高山夹道而立,黑石如铁,壁立如刀削——故有铁壁之称。
道路狭窄逼仄,有的地方甚至不长寸草,沙碛遍布,蜿蜒崎区数十里。邵树德急着赶路,但也走了整整两天,才终于抵达飞狐陉道北端的飞狐口。
出此陉道,离蔚州也就不远了。
二十日夜,大军宿于蔚州城外。
“陛下,金城镇将已按照吩咐,撤去关防,任李克用进出。”陈诚一边捶着老腰,一边整理军报,只听他说道:“克用行程很快,据闻昨日便已出雁门关。”
邵树德站在州衙后院内,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陈诚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邵树德突然说道:“朕是真把李克用当兄弟来看的。只是大争之世,容不得半分犹豫,也容不得一点温情。朕曾经想过,若俘虏了李克用,会亲自给他松绑赔罪,一起畅饮,共享富贵。”
说到这里,邵树德自失一笑,道:“朕也知道,义兄的性子容不得他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他宁可死,也不会降我。”
说完,心中补充了一句:他现在准备死了,临死之前,估计也不会向我低头,不然就不是李克用了。
“征战二十多年了,故人、敌人、路人一个个离去。”邵树德感慨道:“有时候觉得怪没意思的。”
陈诚看着身披月光,立于庭院之中的邵树德,他仿佛读出了一丝寂寥、孤独的味道。
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
身上有点人气的,也就只有历代开国之君了。他们往往起于草莽,对规矩、束缚不屑一顾,也没人敢束缚他们。
开国之君性情直接,不似守成之君把自己层层包裹在权力、神圣的外衣之下,他们嬉笑怒骂,不拘一格。
兴致起来时,与武夫们勾肩搭背,席地而坐,一起喝酒吃肉。
心中不痛快之时,甚至能在奏疏上写脏话骂人。
但天子终究是天子,他注定离人很远,离神很近。
孤独、年老、体衰的天子更是可怕,如果他还是威望十足的开国之主的话,破坏力将十分惊人。
幸好圣人不是雄猜之主,不然文武百官怕是没好日子过。
陈诚收拾心情,道:“陛下欲见晋王最后一面乎?”
“义兄怕是不会给朕这个机会。”邵树德摇了摇头,返回卧房歇息了。
第三十四章 交代
三月下旬的代北依然有些寒意。
北风、黄草、枯树以及屡经风雨剥蚀的城墙,构成了这个萧瑟的世界,一如李克用此时的心情。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金城镇的城墙。
父亲遣人开山取石,在代北草原上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堡垒,他生于斯,长于斯,留下太多回忆了。
年少之时,他是父亲最得意的儿子。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十五岁之时,便随父出征,镇压庞勋之乱。摧锋陷阵,勇烈难敌,军中号为“飞虎子”。
稍长之后,在云州为将,与同袍笑闹间坐上了防御使的座位。上官看到了,也不以为意,这让他更加得意。大同军三州之地,还有谁能比我更适合这个大位?
或许从那时候起,野心就勃发了吧。
之后的人生,起起伏伏。既有被官军围剿,打回大漠的狼狈不堪,也有击破黄巢,叙功第一的意气昂扬,更有上源驿之变的悲痛欲绝……
义弟整合关西,他在打河北。
义弟兵进关中,他在打河北。
义弟攻灭朱全忠,他在打河北。
义弟攻灭郓、兖、徐、青四镇,他终于不打河北了,但为时已晚。
这一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不知想要什么,不知要做些什么。恍然之间,老之将至,大限及身。
奈何,奈何!
干枯的双手移动到了一处,停下了。
年少时刻下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晦暗难辨。但李克用依然很开心,他努力分辨着石头上的字迹,与脑海中骤然泛起的回忆相印证。
他在此停留了很久。
李袭吉、李落落、李嗣源等人默默跟随,静静等着。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李克用转过身来,继续向前。
他的身躯已经枯瘦如柴,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李落落连忙上前搀扶,却发现父亲枯槁的手臂里竟然蕴含着令他惊讶的力量,脸色也红润得不可思议,脚步坚定,目光炯炯。
他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他鲁莽、急躁、易怒,但也是一个感情丰富,情绪容易大起大落的——男孩,李家特有的大男孩。
父亲如果还在病床上静养,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挺几个月。但他选择燃烧最后的生命,到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一看。死亡,或许就在顷刻间。
李克用停在了一口枯井旁,蹲下身来仔细抚摸着井沿,愣愣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落落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跑到井边玩,被父亲责打的往事。或许,这口井也是父亲小时候与玩伴们戏耍的地方吧?
枯井、断桥、老树甚至是荒草甸子,李克用都兴致勃勃地一一走遍。每一处都停留良久,仿佛那干枯的荒草中有什么宝贝一样。
或许,那不是荒草,而是太多的回忆和情感吧。
李克用终于看完了他每一处想看的地方,在李落落、李嗣昭的搀扶下,走进了金城镇。
城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座老宅内还有些许仆婢忙活着。
李克用在宅邸前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物是人非,已经不是记忆中的老宅了。
“哭哭啼啼作甚,人都有一死,或早或晚,何恨也!”见刘氏、曹氏、张氏等妻妾红着眼睛走了过来,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刘氏心有不甘,但在李克用坚定的目光下,还是带着一众妻妾离开了。
她知道,夫君大限已至,他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征战沙场的男儿,与家人的相处本就是一种奢侈。
“都坐下吧。”李克用精神一松,有些虚弱地倚在胡床上,说道。
李袭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坐下了。其余闻讯而来的文武将官十余人,一一分座次坐定。
“时间不多了……”李克用的眼神已经失去了之前的神采,以惊人的速度黯淡下去。
“若有余力,我还想去云州看看,还想去旋鸿池观鱼,去鞑靼射柳……”李克用笑了笑,道:“没时间了……”
说完,他把目光投注在李落落身上。
“吾儿可是为我不能战死沙场而悲戚?”李克用看着长子,道:“义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吧?他的鼻子一贯好使,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亚子已经是他的女婿了,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跟着过来。大郎,我死之后,你就在家守着父祖寝园、照顾弟妹吧,哪都不要去了。你在乡间就算欺男霸女、穷奢极欲,义弟也只会训斥,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
“阿爷!”李落落泪流满面,跪在地上。
或许有对父亲即将离去的不舍,也有对命运的不甘,个中复杂的滋味,或许自己都弄不明白。
“沙陀三部……”李克用不再管痛哭的长子,转而落在天井关镇将史建瑭身上。
沙陀名义上是三部,其实在李克用的整合下,目前就一个部落了。
整合的力度比较大,目前整体上大约有二十万人上下,以种地、放牧、打猎为生。
人本来不至于这么少。除了战死的之外,还有大量精壮去河东各处当兵,慢慢地就落籍州县,成了当地的编户之民。其实不光沙陀,河东境内其他杂七杂八的部落也是如此——刘琠、慕容三郎这对“连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整合的一大原因是加强集权。
沙陀三部,即沙陀、安庆、萨葛三部,除沙陀部是“真沙陀”外,其余两部都混杂了大量粟特人,即“假沙陀”。但一百多年下来,沙陀三部互相通婚,已经基本融合了,现在都是“真沙陀”。
新一代“假沙陀”是在李克用主政时期被慢慢吞并的昭武九姓,也就是邵树德在河西时,曾经觊觎过想要拉拢的部落。
不管真沙陀还是假沙陀,如今都没有意义了。他们是高鼻深目、虬髯碧眼的异类,虽说唐人、夏人都不太歧视蕃人,但回鹘、党项、羌人、吐蕃之类还好,至少长相和汉人差不多,沙陀人、昭武九姓就有点难了,以后或许要吃苦头。
“史家大郎……”李克用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死之后,伱就带着部落投奔义弟吧。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收留你们的。当他的私人部曲,以后过得应不会差。”
史建瑭是上源驿事件中战死的安庆部都督史敬存(史敬思)之子,今年三十二岁,骁勇善战,谙熟军略,是晋军中新崛起的大将。
“遵命!”史建瑭听了有些伤感,也有些轻松,心绪十分复杂。
李落落的心情更是复杂无比。沙陀三部,也要离李家而去了?一时间,心中竟然生出了些许怨恨。
“邈佶烈……”李克用又看向李嗣源,道:“你跟我也好些年了。上源驿之时,若无你拼死护卫,我可能已死在梁人的乱箭之下了。”
“大王……”李嗣源仰面看着屋顶,不让眼泪流下来,片刻后说道:“大王有何吩咐,我一定办到。”
“忻代兵马众多,你把住了,别出什么乱子。夏人若来,你看着办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克用的声音愈发衰微,气也有些喘。
“好!”李嗣源也不多说,斩钉截铁地应下。
交代完这三件事,李克用又接连点了数人,不厌其烦地交代着各种事情。直到他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众人纷纷哭劝,这才稍稍停下。
“还有一事!”李克用刚刚合上眼睛,突然又睁了开来,说道:“让吾弟克宁从岚州回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周德威暂代二州军民事务,速去传令。”
李袭吉示意了下,很快有人出门安排信使。
李克用见状,心下稍安,疲倦感渐渐涌来。但他强撑着,向李袭吉招了招手,道:“三郎,你坐近点,我还有话要说。”
李袭吉起身坐到李克用身旁,垂泪道:“殿下,老夫就在这里。你累了,暂且歇息一会。眼下也无甚大事了,可以晚些再说。”
李克用一听,笑了笑,道:“也对,没甚大事了。我累了。义弟赶来后,告诉他,我想明白了。若有下辈子,我还和他争,这次我一定能赢。赢了之后,我会赏他亲王爵位,让他跟在我身边,看看我怎么打天下的。”
“殿下,身体要紧,歇息一会吧。”李袭吉劝道。
李克用看向李袭吉,他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了。李克用努力了一会,还是看不清,只能说道:“三郎,你坐近点,这么多年,没让你过上富贵已极的日子,真是惭愧。你的才学,便是当宰相也绰绰有余……”
“殿下,老夫就在这里。”李袭吉抹了一把眼泪,又坐近了点,道:“先歇息一会吧。”
“好,歇息一会。我还有话没说完。”李克用艰难地转过头去,喃喃自语道:“我累了,我太累了。罢了,下辈子不和义弟争了。我累了,累了……”
声音渐至微不可闻。
李袭吉抓着李克用的手,老泪纵横。
李落落急奔两步,然后又颓然地坐了下去。
刘氏双眼红肿地走了出来,将李克用轻轻搂在怀里,双肩一耸一耸。
李嗣源、史建瑭心中一片茫然,空落落的。
河东本来就是团结在晋王帐下。而今晋王故去,却不知何往。
第三十五章 奔丧
野风在身后呼啸而去。
辽阔的草原山岭之间,金城镇已遥遥在望。
邵树德一夹马腹,马儿哀鸣一声,奋起余勇向前奔去。李存勖紧抿着嘴唇,默默跟上。
陈诚满脸风霜之色,暗叹一声,咬牙跟了上去。
“陛下!”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站在金城镇东门外,大礼参拜。邵树德点了点头,问道:“情况如何?”
“晋王于三日前薨逝,李家人打算归葬代州。”梁汉颙回道。李国昌曾短暂出任代北节度使,死于任上,葬于代州郊野。“随我入城。”邵树德翻身下马,向城内走去。
梁汉颙张了张嘴,最终没敢劝阻。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带着数百人抢先一步入城。
城内已经来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从附近的忻、代二州赶来的河东将官,他们带着随从,居于北半部分。
南城则来了不少飞龙军将士,都是梁汉颙的部下。
两方见了面也只是点头示意,至多简短寒暄一下,没有太多的交集。
银鞍直武士排成整齐的队列进入北城,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邵树德换了一身素服,在亲随的护卫下,缓缓来到李家老宅之前。
“陛下,宅内多有河东将校,恐有丧心病狂之辈........“.飞龙军副使薛离站在门口,犹豫道。
“让开!“邵树德推了他一把,当先而入。
薛离的声音不小,院内的人都听见了,下意识停下了手里的活。跟在邵树德身后的李存勖怒瞪了他一眼,直欲骂人。
“这里都是兄长的爱将,谁人会害朕?“邵树德说道。他走到一人身前,问道:“你欲害朕耶?”
“末将相里金,参见陛下。”此人被邵树德一瞪,下意识后退半步。邵树德继续向前走,又看着一人,道:“你欲害朕耶?”
“末将白奉进,参见陛下。”此人慌忙行礼。
邵树德已经站到了正厅前面,转身对仍跟着他的银鞍直武士道:“待在外面。亚子,随我进来。”
李亚子快步跟上。
夏鲁奇、元行钦、储慎平、种彦友四人亦举步跟进,邵树德的话不是对他们说的。
进入灵堂后,邵树德四下扫了扫,除了李家之人外,厅内还有十余将吏,应是跟随李克用而来的幕府***了。
“陛下。”晋王妃刘氏上前,行了个礼,满脸哀容。“嫂嫂。”邵树德回了个礼,问道:“兄在何处?”
刘氏擦了下眼泪,将邵树德引到西南角,掀开了白幔。
白幔之内,上挂悬重,下面铺着一张敛床,李克用躺在上面,用布衾盖着。刘氏跪坐于地,轻轻掀开布衾。
邵树德亦跪坐于对面,默默看着李克用已经凝固的面容。李存勖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弟来迟矣!”邵树德轻轻拉起李克用冰冷的右手,叹息良久,眼眶已是微湿。
“来之路上,风吹雁急,一叫一回首。松柏呜咽,声声在耳边。弟知不妙矣,星夜来奔,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昔年华岳寺之盟,相见甚欢,旋鸿池之会,仿如昨日。本想再会有期,不意死生二分。兄去何急也!”
刘氏听了,再度啜泣。
河东将吏听了,也感伤不已。
真心不真心,他们看得出来。邵树德贵为大夏天子,径入灵堂,眼中只有亡兄,而不顾己身,此非真耶?
言辞之间,恳切不已。他们作为旁人听了,也心有所感,宁不真耶?晋王得天子星夜奔丧,这辈子值了。
“弟向小子然一身,骤得义认,喜不自胜。打拼半生,鬓发已
苍。方要同享富贵,兄却欲委山冈,何恨也!”
“兄之去也,独留弟于世上,而后静思伤情,恸哭风霜,何痛也!”“弟亦已近归途矣。从今往后,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何哀也!”邵树德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刘氏抹了下眼泪,轻声解劝。李存勖也起身搀扶,双眼通红。
邵树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犹自说道:“箭已折,弓何用?呜呼哀哉!”“叔叔身系天下,且节哀。”刘氏哭劝道。
“陛下节哀!”河东将校同声劝道。
邵树德收拾了下哀容,随刘氏、李存勖离开了敛容处,又躬身行礼道:“嫂嫂亦节哀。兄长可有遗言?”
刘氏点了点头,将沙陀三部之事告知。
邵树德闻言感叹不已,道:“兄长一片真心,弟又怎可辜负?沙陀三部,今后当视为腹心,担纲大任。”
刘氏放下了心,称谢不已。
“此间可有难处?嫂嫂但讲无妨。”邵树德想了想,又问道。刘氏哽咽道:“如今也无甚难处,就等大敛、殡葬了。”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敛将死者放入灵柩。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敛,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殡,停棺待葬。殡期不定,少则停棺数日,多则数十年。
前唐“永淳二年十二月,帝(唐高宗)崩于贞观殿.....文明元年八月,葬于乾陵。”
今日已是李克用薨逝后的第四天,小敛已过,明日就要大敛入棺,然后运棺回代州,八月底下葬。
当然,以上都是古礼。
太平盛世之时,天子、王公的葬礼会这么操办,比如唐高宗。但乱世之中,很多环节省略了,未必会停棺那么久,很多都是直接落葬,就看主家怎么选择了。
听刘氏这么说,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兄长归葬代州,宜令沿途州县官、僧道、将吏、百姓于州府门外,素服序立。另者——”
他找寻了一下,见陈诚也进来了,便道:“陈侍郎,即刻传朕旨意,追封吾兄为晋王。以鸿胪寺少卿裴冠为告哀使,分遣官吏至各道州、藩镇、属国,令其派员至代州赴丧。”
说完,又寒声道:“值此之际,治丧为头等大事。若有宵小趁机作乱,朕绝不轻饶。此等丧心病狂之辈,人人得而诛之,无论是谁,杀之有功无罪。”
“臣遵旨。”陈诚立刻应道。
“臣遵旨。”灵堂内大部分河东将吏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瓶形关镇将刘碘跨前一步,大声应道。
“臣遵旨。”陆陆续续又有十余人上前应道。
“臣遵旨。”到了最后,大势裹挟之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所有人也只能出列相应。“今日能来的,都是赤诚忠贞之辈。”邵树德说道:“诸将吏各安其位,莫要忧心。而今治丧要紧,余事都可放一放。待丧事完毕,另有封赏。”
说罢,又对刘氏行了一礼,然后缓步走出了厅堂。
灵堂外的银鞍直武士已等得焦急,见圣人出来,暗松一口气。
大门外的梁汉颙见了,又狠狠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薛离,道:“算你小子走运。今日若出点事,你就只能陪河东上下一起死了。”
城外不远处,飞龙军主力已经全员披甲持械,蕃兵丁壮也上了马,就等命令了。薛离从地上爬了起来,嬉笑道:“都头,圣人洪福齐天,怎么可能出事。”
梁汉颙看了一眼正在院内与李袭吉等人交谈的邵树德,叹道:“这就是圣人能得
天下的原因。”
院落之内,邵树德拉着李嗣源的手,道:“旋鸿池一别,二十余年未见侄男了。从珂在镇州,两次杀败出城之赵兵,骁勇难敌。也只有侄男这等英武之人,方能教导出这种猛将。”
李嗣源沉默片刻,方叹道:"今日一见陛下,顿觉风采更胜往昔。”
他这是话里有话了,邵树德听得出来。
“朕素知侄男为人,有何疑惧?”邵树德拍了拍李嗣源的肩膀,道:“而今天下尚未归于一统,侄男大有用武之地。”
李嗣源有些感动,颤声道:“臣谢陛下信重。大人已去,今后唯叔父马首是瞻。”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克用最后时刻的安排,让他刮目相看。
将沙陀三部托付于他,手握重兵的李嗣源也听从命令输诚。最让他感慨的是,许是知道长子李落落没那个能力,因此没有给他任何权力,言语之中完全让他做个富家翁了。义兄看透了我啊!
李落落、李嗣源、李嗣昭、李克宁等人,无论谁继承河东大权,都会让他疑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不是刻意针对谁。即便是他起家的关西集团,内部出现二号人物的话,也会遭到他无情的打压。
若真为自己人好,就该灭掉他们不该有的念想。河东,早就没有反抗的能力了。抱团抱得越紧,死得越快。
出得院门,外间已是满天繁星。
“世人谁不死,少壮能几时?”邵树德忽有所感,心中紧迫更甚。
眼下河东的局面,虽说降者如云,但要彻底料理完毕,还得花不少时间。本想今年就对阿保机动手,看来又得往后推了。
邵树德长吁一口气,奔丧一回,心绪波动不小。
“贤者为生民,生死悬在天。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邵树德心中默念:“我是天选者,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又怎能早死?”
远处的大军已经扎下营盘,银鞍直武士次第汇聚而来,簇拥着邵树德往军营而去。
人一生之中,有很多个坎要过。你可以多花时间慢慢磨过去,也可以快速取巧一跃而过,今天已经跨过了最后一个大坎,甚好。
第三十六章 收服
三月二十七日,李嗣源下令前来奔丧的忻代将官各自返镇,点检兵马、器械、钱粮,造册送至金城。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将全部人马开进了城内,顺利接管防务。
邵树德亲自主持大敛仪式,待李克用遗体入柩之后,又与刘氏商议了一番,决定停殡五日,四月初三是吉时,起棺归代州。
而在此之前,他则趁着有利时机,抓紧办理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一“嫂嫂将来有什么打算?”邵树德亲切地问道。
他现在十分谨慎,与嫂嫂刘氏会面之时,都要拉着河东节度副使李袭吉一起,以免被人说闲话。
李袭吉的身子骨好像也不怎么硬朗。
他本来就肥胖无比,平时吃得还不少,又不像邵树德经常练武、打猎、打马球消耗能量,因此有很严重的三高症状。
李克用的离世,又给了他重重一击,因此精神恹的,仿佛风中残烛一般,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
他应该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为了河东以及李克用的身后事,依然忙前忙后,忠心让人动容。
李克用这人,还是很能团结手下人的,有独特的人格魅力。
“叔叔可有安排?”刘氏神情哀伤,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我在洛阳有一宅,还算不错。嫂嫂或可过去住住。贱内也一直很想念嫂嫂,常常说要和嫂嫂把臂游玩呢。”
“叔叔安排即可。”刘氏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邵树德笑道:“我那些侄儿、侄女也一起住过去,热热闹闹的多好。”
刘氏勉强笑了笑。
她倒不是心怀不满。事实上邵、李两家交好,她出力很大。只是在如今这个悲凉的情境下,她是真的对一切都没太多兴趣了。
另外,即便事前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之时,心绪上的波动也是难免的。
河东,已经无法给她提供保障了。从今往后,一切都靠邵家人的施舍。
“还有一事。”邵树德又看向李袭吉,道:“河东道巡抚使吴子华刚刚薨逝。河东重镇,机务不可久旷,不知李副使可愿迁就?”
吴子华就是吴融,也算是早期投奔邵树德的文人之一了。诗写得很好,但屡考不中。后来大彻大悟,不再考学了,投靠了当时急需用人的邵树德。从县令做起,一步步升迁,最终官至河东道巡抚使,薨于官舍。
历史上的吴融,在唐末那个大染缸中浮浮沉沉,屡逢兵乱,数次被贬谪出京,颠沛流离,只活了五十四岁。
这个时空,长期在延州等地做官,生活安定,心情舒爽,倒是多活了三年。
人的命运,真的和环境息息相关。
“臣谢陛下隆恩。”李袭吉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应下了。
他知道这个职位是圣人为了安定人心而拿出来的。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来说,可能干不了多久了。本欲推辞,不过想想一家老小,想想知交好友,再想想晋王遗属,他又觉得在这个位置上过渡一下也不错。
该提前安排的事情,正好提前安排掉,省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有三郎相助,河东人心定矣。”邵树德喜道。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李袭吉回道。
他就知道,巡抚不是白得的。这不,圣人已经开出条件了。
不过这件事并不难办到。就河东的文官群体来说,归于新朝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还能摆脱武夫长期以来的欺压,扬眉吐气一把呢。
解决了这两桩大事,邵树德心中轻松了许多,接下
来则是更棘手的军队问题了。
*****
三月二十九日,邵树德召见了李嗣源,正式着手解决河东降兵的问题。
李嗣源接到旨意后很快就到了。
作为代地区的军政一把手,他最近一直留在金城镇没离开,乖巧得很。
邵树德对他的表现也很满意。
或曰李嗣源当过皇帝,野心勃勃,可能会造反。但邵树德觉得,除了少数一开始就“胸怀大志”的人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在乱世中随波逐流,野心也是随着实力一步步增长的——试问天底下的武夫,哪个没野心?
因此,该用就用,无需疑神疑鬼。
“忻代现有多少兵马?”邵树德从亲兵手里接过了一副鲸皮甲,边看边问道。
这副鲸皮甲挺沉的,防护力看起来也不错。
沉的原因是鲸皮角质层本身比较厚实、坚硬。
海洋中的鲸,往往不知道自己身上附着了多少“搭便车”的生物,因为皮太厚、太硬了,它感觉不到。
这样的材质,做出来的皮甲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且因为相当的缓冲层,对钝器伤害有一定的削弱作用。另外,邵树德又让人在上面钉了许多铁片,对劈砍也有了不错的防护力。
仔细想想,似乎有点棉甲的意思了。军器监一共制作了百余套,都送了过来——其实,这玩意的成本非常高昂,更兼稀有,注定只能当做一种“玩具”。
“尚有三万余人。”李嗣源回道。
他的目光也被鲸皮甲吸引了。因为这副皮甲真的有点厚,莫不是叠了五层牛皮?
“三万多……”邵树德用一种惊叹的语气说道:“兄长养兵,何其多也。全河东有多少兵?”
“不下八万。”李嗣源答道。
“太多了。朕破汴梁之时,朱全忠也募了一堆兵。而今得了河东,兄长亦给朕留下了八万武夫。”邵树德苦笑道。
李嗣源有些惭愧。
如果幽州镇还在手的话,河东、幽州两镇加起来可养十万军队。如果易定、成德、魏博、沧景再提供一些财货的话,则可养更多——粮食不是问题,主要难题在于钱帛,需要外界提供。
但现在河北诸镇陆陆续续完蛋了,河东也丢了幽州、大同,再养八万兵,可就真的养不起了。事实上晋军的赏赐已经比一年前少了,这要是换在别的藩镇,武夫们就造反了。
“若朕不来河东,义兄养这么多兵,早晚也要出事。”邵树德又道。
李嗣源默然。
这话没法反驳。晋王对部队的掌控力是很强的,虽然没法和邵树德、朱全忠比,但也比那些动辄造反杀将的藩镇强。
究其根底,当年晋王入河东,可是带着大军上任的。
这些军士,很多是出身沙陀三部以及与沙陀有姻亲关系的鞑靼,晋王带着他们连战连捷,威望极高,随后与河东残存的衙兵融合,控制力下降了一些,但仍然很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武夫们再能忍,也是有限度的。况且此时晋王已薨,武夫们保不齐就要作乱,烧杀抢掠,酿成事端。圣人如果愿意接过去,也算帮他们解脱了。
“忻代诸军,或需重新整编。”邵树德用看似询问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臣谨遵圣命。”李嗣源回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头点头,道:“三万多人,整编为大同、天成二军,大同军朕另委官将,天成军由你来带,如何?,
“臣遵旨。”李嗣源毫不犹豫地应道。
比他想象中的结局要好,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副甲,你拿去玩吧。”邵树德让人
将鲸皮甲交给李嗣源,笑道:“内里再穿件锁子甲,防护也不差了。”
“谢陛下赏赐。”李嗣源亲手接过鲸皮甲,爱不释手。
确实如圣人所说,里面穿一件锁子甲,外罩鲸皮甲,防护力相当强了。最关键的是,能抵消部分钝器的打击,还是很不错的。
武人,就没有不喜爱兵器、甲胄的。
*****
建极六年四月初三,李克用的灵柩自金城镇南返。
邵树德亲自扶棺,出城方止。
金城镇外,飞龙军、银鞍直两万多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迤逦南下
更北边,三万余蕃兵浩浩荡荡,远远跟着。
有此五万余人入雁门关,足矣。
四月初十,大军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城外。
先期返回代州的李嗣源带着一众官员、将吏、耆老,于北门外素服序立,恭迎晋王法驾。
当然,更重要的是恭迎大夏天子。河东已经变天,今后何去何从,没人说得清楚。不趁这时候混个脸熟,等到将来官位被关西、河南来的经学生取代,可就哭都来不及了。
邵树德耐着性子与官员们会了会面。
他的态度很和蔼,说话也好听,官员们听了就像回到家里一样,觉得生活又可以维持下去了。
还在整编中的大同、天成二军将校也一同前来觐见。
邵树德仔细慰勉了一番,得知暂时无人作乱之后,心意乃安。
在金城镇的时候,他已经定调了:在治丧期间作乱的,就是丧心病狂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老实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就是爽。
他不指望靠这种小花招能压住所有河东武夫的野心,但能劝阻一大部分就很不错了。剩下的头铁之辈给他打上“丧心病狂”的标签,让其他愿意顺服的河东武夫厌恶。悄然之间,分化瓦解达成,不费一兵一卒、一钱一绢。
进城之后,李克用灵柩停在白云寺地宫之内,等待八月底下葬。
而在此时,邵树德也收到了天井关那边的消息:史建瑭星夜赶回泽潞,令守御天井关、马牢关、泽州城的沙陀、吐谷浑蕃兵投降。
形势非常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第三十七章 各自的选择
“咦,角诗普通院何时又恢复饭粥了?”寺庙之外,有行旅惊讶道。
普通院者,备僧俗行旅寄宿,太平年景长有粥饭,战乱时期则未必。
这种机构,也是唐代才大兴的,一般建在通往著名寺庙的路上,为僧侣准备,堪称佛界的驿道,行人亦可住宿吃喝。
比如,河北常有人到五台山礼佛。从五台山南口的竹林寺开始算,南三十二里有停点普通院,再东三十里有角诗普通院,再东五里有茶铺普通院,再东二十里有张花普通院……
“晋王薨逝,王妃特遣人至五台山礼佛,为晋王超度,赐下了不少财物。”一操着河东口音的商徒说道:“唉,打来打去,连五台山这等大丛林日子都不好过。”
行旅闻言也叹了口气,道:“镇州打来打去,兵荒马乱的。本欲从井陉入太原,那里却在过兵,吓也吓死人。看样子,河东也去不得了。对了,晋王何时薨的?”
“上个月吧。”商徒喝了口酒,道:“告哀使快马至各州县布告,我估摸着全河东都知道了。”
“那……”行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晋王一死,莫不是诸子争位,乱军肆虐?”
“争个屁位!”商徒嗤笑道:“告哀使打的是大夏朝廷的名义,五台县城门口张贴着呢,君可自去阅览。”
“这是……降了?李家降了?”行旅问道。
“降了倒好了。”商徒叹道:“你却不知,我自太原贩货北上,刚出石岭关,镇将安元信就隔断交通。好险哪,货差一点就被那帮武夫抢走了。”
行旅默然。
他理了理思绪,大概弄明白了一点:李克用死了,有不少人投降了夏国,但安元信这类武夫不服,起兵相抗,河东即将罹兵矣!
“安元信长不了。”行旅突然说道。
“为何?”商徒奇道:“此人善抚士卒,名气不小,又据石岭关重地,未易攻也。一旦僵持下去,保不齐有人起兵相应,那就有的打了。”
“君知我从陉来,却不知我看到了什么。”行旅叹道:“漫山遍野全是夏兵。旌旗遮天蔽日,车马充塞驿道,更有那甲士,几乎填满了叱日岭。若无必胜把握,这么多人涌去承天军作甚?你也知道承天军那地方,人多了根本摆不开。夏人这么做,分明是有恃无恐嘛,至少承天军镇将是降了。
而井陉一破,大军直入太原,一片坦途。我看安元信有被南北夹击之忧。”
“说得也是。”商徒放下了酒碗,道:“管他打成什么样?我自去定州投奔兄长。河东烂透了,还不如去河北。”
行旅无语。
有人仓皇离开河东,去河北避难。而他是离开河北,去河东避难。
“河北河东处处灾,唯闻关中少尘埃。若要避难,该去关中啊。”驿道外一人牵着马儿走了过来,看他装束,竟然是个武夫。
商徒、行旅都不说话了。
武夫喜怒无常,被他打了骂了,你也只得生受,没有任何办法。
“都看我作甚?”武夫一屁股坐到了二人旁边,见桌上放着蒸饼、瓜果和酒,拿起来就吃。
商徒脸色苍白,下意识想要阻止,又忍住了。
行旅想要起身告辞,却又不敢。
“瞧你那熊样!”武夫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扔在商徒面前,道:“老子懒得动弹,去卖饭家那里端碗杏仁粥过来,余下的钱你自留着,不白吃你的。”
商徒的脸色一下子红润了,立刻起身,往酒肆里间走去。
杏仁粥是河北传统吃食。
“煮粳米及麦为酪,捣杏仁,煮作粥”。“今人悉为大麦粥,研杏仁为酪,引饧沃之。”
寒食、清明来临之前,店家会大量准备食材,一直卖到五月方止——这种食物,也是河北寒食的节日食物。
“你这毛锥子,也别和我大眼瞪小眼了。吃完了就赶紧滚回镇州吧。”武夫笑骂道:“王镕蹦跶不了几天了。我这便是去代州——”
武夫话说了一半,突然脸色一变,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干脆低头吃喝,不再言语。
行旅见这位武夫似乎不甚凶恶,壮着胆子问道;“将军可是从镇州而来?鄙人镇州行唐县……”
“聒噪!”武夫一拍桌案,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行旅不敢再说话了,低头告罪。
“罢了。”武夫见他可怜,叹道:“十数日前镇州内乱。有判官周式者,带着家奴趁夜冲杀,欲开城门,为守兵所杀。自此之后,屡有军将、官员花钱贿买军士,趁夜缒城而下。我看哪,这破城都不用打,赵人早晚自己玩死自己。
“竟至于此?!”行旅讶道。
“哼!”武夫冷笑一声,道:“再不出城,等死么?老子在镇州城下蹲了几个月,早一肚子气了。军中传言,待破此城,莫遗噍类。我看就得杀光这些贼人。”
行旅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心中不忍,道:“圣人若平河东、镇州,已掩有北地、蜀中。艰难以来,未有据地如此之广者,眼见着太平盛世即将到来,如何能大行杀戮之事?”
“你也不看看我们死了多少人!”武夫上下打量了行旅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脖子上,笑道:“细如柴棒的脖颈,我一只手就能拧断,偏偏大言不惭,赶紧从老子眼前滚开。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毛锥子,哈哈!”7
行旅不知武夫为何突然翻脸,默默收拾好了行李,牵着毛驴走了。
商徒端着一大碗杏仁粥走了过来,诧异地看了一眼行旅,又看了看武夫,没说什么。
“听闻你要去定州?”武夫接过粥碗,一边大口吃喝,一边问道。
“正是。”
“去吧。方才那毛锥子说得没错,大军入河东,说不定就要起兵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待诸事平定了,再回家看看也不迟。”武夫三两下喝完粥,将空碗甩到商徒面前,道:“再去盛一碗。”
商徒没有废话,立刻起身。
*****
就在商徒、行旅、武夫三人说话的当口,井陉承天军接应使符存审赶到了榆次县。
县城外一片狼藉,惨烈的厮杀刚刚结束。
数百降兵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有人叫屈:“我本在家耕地,稀里糊涂被召集起来,也不知何事,只管跟着上官冲杀,又稀里糊涂败下阵来。冤啊!”
有人求饶:“我不过为了点赏钱,真不是要挡王师。”
有人叹气:“若不是欠了张指挥人情,我也不会来着。罢了,人固有一死,死则死矣。”
符存审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降兵,道:“甄别一下,土团乡夫就地释放。武夫关押起来,日后统一送往北平修宫城。”
“遵命。”有小校应道。
符存审又看了一眼刚攻下的榆次县,道:“孔勍,你还愣着干什么?被一个小小的榆次挡了两天,若坏了大事,我斩你头。”
“接应使……”孔勍脸色一白。
“把会骑马的挑出来,随我去晋阳。”符存审一甩马鞭,下令道。
“遵命。”孔勍大声应道。
他们自镇州出发,一路疾行。承天军镇将李承约果然投降了,五千守军之中,三千土团乡夫各归各家,一哄而散,两千武夫也跑了数百,差点让李承约成了光杆。
过承天军之后,两千佑***精兵至广阳县,遇到县令带着两千乡勇东行,一战破之。
这个时候,作为先锋的孔勍也不得不感叹,河东能撑到现在果然是有原因的。承天军降了,后方的县令听闻,居然主动召集乡勇前来阻截,给后方争取时间。
但是,他死得毫无意义。
在广阳县休整了一夜,又马不停蹄西奔寿阳,寿阳降。
再奔榆次。
榆次令准备按照幕府的命令开城投降,结果被县镇兵诛杀。孔勍大怒,打制器械攻城,两日拔之。
符存审等得不耐烦,带着一千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刚刚得到消息,经略军自河阳北上,一路顺利,已入泽州,正准备往潞州开进。
银枪效义军指挥使刘彦琮、侍卫金枪直指挥使史敬镕已遣使接洽投降。
厅前黄甲军指挥副使张万进则尚未表态。
但不管张万进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南路进展神速却是事实。考虑到泽潞是晋军防御重点,兵力众多,经略军尚能取得如此成绩,着实把他们这边给比下去了。
因此,符存审有些焦虑,他想取得第一个入晋阳的殊荣。
不远处有信使飞奔而来。
“接应使,听望司自晋阳传来消息,李克宁离开岚州后,行至楼烦监牧城,知克用死讯,停了下来,似有所图。”信使禀报道。
“晋阳是什么情况?”符存审问道。
李克宁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老实。他们或心中不甘,或被左右言辞迷惑,或本身就胆大无比,做出这种选择并不奇怪。
“李克柔留守晋阳,听闻其已奉命封存府库,只待王师大至。”信使回道。
“不等了!”符存审拨转马首,道:“李克宁鼠辈也!若我是他,这时候怎么着也得飞奔至晋阳,争那一线之机。他却在楼烦踟蹰不前,此谓取死之道。走了,去晋阳!我忧心李克柔控制不住局面。”
说罢,一挥马鞭,当先而走。千骑紧随其后,一路向西。
第三十八章 我不能看着他死
李克柔在节度使府中根本坐不安稳。
一会起身,一会坐下,一会又唉声叹气,一会又烦躁地走来走去,总之心神不宁,焦躁不安。
冯道虽然年轻,但比他沉得住气多了。这会老神在在地坐在李克柔对面,气定神闲,翻阅档籍。
偶尔有小吏进来,询问一两件事,他都很快给出指示。思路清晰,果断精准,办公效率极高。
当官嘛,给谁当不是当?真要着急,那也是武夫们的事,和他没关系。因为这天底下的好处,绝大部分就被大大小小的武夫占据了。武夫吃肉,他们文官只能喝点汤,急什么急?大不了肉汤变成菜汤,又有何惧?
“唉!”李克柔坐了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忧心者,并非夏军大举逼近晋阳。
对这件事,他内心之中有不满、有遗憾、有难过,但同时理解兄长的做法。
河东养了太多兵,是不可持续的。即便邵树德不来攻,他们自己也要爆。除非对外扩张,赢了可以掠夺,输了也可以消耗。但这种方式也有副作用,即输得太多、太狠的话,很容易遭到反噬:军乱。
综合来看,还是降了最好,这是实话。
城内还有数千兵马,以义儿军、神捷军为主,不足七千人。
此外还有些零散骑兵,如亲骑、飞骑、云骑、突骑、铁林、横冲等,加起来约莫五千多骑。
总计一万三千步骑,都是兄长在世前的最后时间内从诸州撤回来的比较忠心的人马——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河东对夏人已经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
李克柔前天还召集了诸将,宣布降顺易帜之事,将校们都没什么意见,甚至有些欣喜。军士们大部分也没意见,少数人躁动不安,煽动叛乱,但很快被镇压了,晋阳整体保持平静。
昨日,代州方向有信使而来,传达圣命:以驻晋阳军兵为基,辅以承天军残兵,整编为保宁军,以李克柔为军使——保宁军是河东镇曾经有过的军号。
圣旨一下,李克柔当众宣读,诸将尽皆遵从。
李克柔现在是晋阳留守,他当军使没什么问题。更何况,他其实不怎么擅长军事,现在多半只是过渡一下,将来这个位置还要让给别人,大家都有机会,前提是搏得圣人的欢心。
仔细想想,局势还是很稳定的。虽然石岭关镇将安元信不知死活,扯起了反旗,但波及范围很小,也就太原北郊的阳曲县有些骚动罢了,问题不大。
李克柔所忧心者,在岚石。
“不行,我得去一趟楼烦。”思来想去,李克柔忍不住了,拍案而起道:“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去死。
说到最后,双眼已微有湿意。
李家兄弟几人,大兄克用刚刚薨逝,其他兄弟也陆续凋零,到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人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
“留守。”冯道闻言,叹了口气,他很理解李克柔的心情,但还是劝道:“司徒未必会听你的啊。”
“吾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李克柔说道:“他左右那些人,一个个野心勃勃,又奇蠢如猪,兄长受其蛊惑,没想明白,也是有的。我去劝一劝,多半能回心转意。”
“留守。”冯道站起身,沉吟了下,道:“怕就怕司徒被人所挟,你一去,反受其害啊。”
李克柔怔了一下。其实,这个可能性相当不小。正如冯道所说,那些贼子能挟持李克宁,就不能挟持他李克柔吗?但是——
“你无需多劝。”李克柔定了定,神色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道:“纵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
冯道叹气。
克宁、克柔是亲兄弟,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劝,只能说道:“不如让袁将军陪你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袁将军”是袁建丰,现为突骑军军使,由他护卫,确实安全许多
“也好。”李克柔点了点头,又看着冯道,道:“我走之后,城内诸事皆委以存贤和你,一定不能出乱子。”
“好。”冯道也不含糊,当场应下。
李存贤是晋王义子、义儿军使,这支部队还有三千余人,素称精锐。他们不乱,晋阳就无事。
在如今的大势之下,冯道自问还是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稳住这帮武夫的。
李克柔没有过多耽搁,匆匆收拾了一下后,便去军营寻袁建丰了。
*****
李克柔离去后两天,四月初七,一支骑军从东南方向远远驰来。
他们分成数股,先在城外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伏兵之后,分出数人往城池方向而去。
“开门!”有军士大声喊叫。
守军一见打着“符”字将旗,不敢怠慢,立刻通报了下去。
冯道、李存贤等人得到消息后,匆匆上了城头。
“来者何人?”两人对视一眼后,李存贤大声问道。
“我是李承约,诸位当认得。”承天军镇将李承约策马上前,大声道:“符都头存审奉大夏天子之命,率师十万,至晋阳戍守。尔等既已降顺,当知军令之重,速速开门,勿要迟疑。”
“还真是李承约!”李存贤一拍女墙,呸了一声,道:“好贼子,大王未走之前,他就与夏人勾搭上了,而今又来叫门,好不要脸。”
冯道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提醒道:“将军,城外既是李承约,当开门了。”
李存贤叹了一声,问道:“要不要准备什么?”
“无需准备什么。”冯道说道:“将军亦是大夏军将,保宁军一万三千将士亦是大夏之兵,开城即可。
冯道的意思是不用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投降仪式。
义儿、突骑、突阵等军既然接受了改编,已是夏军,那么大伙的身份也都是夏官夏将了,与李承约甚至符存审份属同僚。
大开城门,接纳友军入城,仅此而已。
“还是冯司马老成,不然我可要闹笑话了。”李存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身去吩咐道:“速速开门!”
命令很快传到了城下。
晋阳城规模庞大,分东、中、西三城,城内又有大明宫城、晋阳宫城、仓城三座独立的城池。严格来说,晋阳可以称为六城。
整个晋阳外郭周长四十二里,在唐时仅次于长安、洛阳,是为北都——相比之下,汴州城周就只有二十里,很多小县城甚至只有数里。
晋阳城高池深,十分坚固。城墙周边,还有整整五座卫城,与晋阳三城互为犄角——这五座卫城,应该都毁于历史上的五代兵灾了,此时尚在,不过空无一人,没有兵丁驻守。
晋阳开有二十四座城门。城门之多,也是非常罕见的,但考虑到晋阳三城庞大的规模,这么多城门又显得差不多了。
历史上赵光义攻克晋阳后,将这座难以攻克的雄城彻底拆毁,以防有人再割据晋阳起事——后唐、后晋、后汉、北汉,可都是起于晋阳。
北宋后来又重建了晋阳城,但规模远不如之前。城墙又矮又薄不说,城周也只有十一里,城内无仓城,城外无卫城,不再具备长期坚守的条件,不再是那座五代时让人望之兴叹的雄城。
保宁军将士们的动作很快,一共开了南北两座城门,即:大夏门、延夏门——晋阳古称大夏,以夏作为门的名字其实也很正常。
汹涌的骑兵顺着敞开的街道冲进了城内。
符存审抬头左右张望了一番,心中感慨万千。
这样一座堪做都城的雄城、坚城,就这样落到他的手里了?
如果晋人在城内堆满积储,再多征召一些丁壮协助守城,要死伤多少人命才能攻下来?
他不敢想象。五万?十万?还是更多?
万幸圣人文韬武略,晋阳得以不战而降,善哉善哉!
“带我去见李克柔!”符存审长笑一声,吩咐道。
*****
李克柔匆匆赶到了楼烦监牧城。
这座城池不大,也有些破败。本是楼烦牧监的驻地,前唐时就有了,历任河东节度使断断续续修缮了一些,传到李克用手里时,已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此时牧场之内其实已经没多少马了。管理不善、战争消耗、投入不足以及监守自盗等行为,耗尽了楼烦牧场最后一丝元气,一如这会的河东。
破城所在的山谷之内,已经修起营寨,许多军士在那东张西望,探头探脑。
李克柔甫一抵达此地,就猛地心中一沉。
这不像有秩序的样子啊!
“留守来了!”
“留守来啦!”
有武夫看见他们,在城头大声呼喊了起来。
袁建丰左看右看,心中有些不安,低声说道:“留守,有些不妙。”
李克柔嗯了一声。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整个营垒、城池看起来乌烟瘴气的,不像有人做主的样子。
片刻之后,城头上来一将,大声道:“可是李留守?”
“你是——”李克柔手搭凉棚,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了一番,迟疑道:“石绍雍?”
“末将正是石绍雍。”石绍雍苦笑了一声,道:“司徒在城内,请君入内相商。”
“吾兄为何不来见我?”李克柔问道:“周德威呢?是不是还在岚州?”
“周将军在岚州养伤呢。”石绍雍说道:“还请留守入内商议大事。”
话音刚落,东门已经打开。
李克柔犹豫了半天,最终咬了咬牙,下了马匹,步行往前。
“留守!”袁建丰拉住了他,缓缓摇头:“不可。”
李克柔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只见他轻轻掰开了袁建丰的手指,躬身一礼,道:“还请袁将军在外稍待。若有不谐,径自离去可也,我不怪你。”
“留守勿要感情用事。”袁建丰急道:“城内很可能已经哗乱,去了后果难测。”
李克柔不听,一边向前走,一边道:“将士们未必铁了心闹事,或能说服。你可遣人绕道向西,看看岚州什么情况,很久没有音讯了。周阳五是信人,他若还在,岚州乱不起来。”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道:“河东的元气,经不起折腾了。”
说罢,掉头向前,进了楼烦监牧城。
袁建丰勒着马缰,在山谷中兜来兜去。
五百骑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都是老武夫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克柔心忧兄弟死活,同时也存着立功的念想,故孤身一人入城,试图劝服乱军。但他们可不想冒险,甚至心理像长了野草一样,跃跃欲试。
袁建丰敏锐地感觉到了手下军士的不对劲,呼喝一声,带着他们撤到了数里之外,同时飞报晋阳以及代州——给李存贤报告有屁用,还不如直接向圣人汇报,说不定能简在帝心呢。
第三十九章 乱平
“兄长,你这是……”李克柔刚一走进楼烦监牧城,就看到了气色不是很好的李克宁,大惊失色。
李克宁的衣衫有些破,也比较脏,好像还有鞋印。脸上更是吃了几拳,嘴角隐有血迹,看起来惨兮兮的样子。
“唉,别说了,你不该来的。兄一时鬼迷心窍,已然后悔。”李克宁叹了口气,说道。
倒没看出来有多害怕,兴许在他眼里,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武夫嘛,正常。
“又来了一个李家人,正好!”一大群军士走了过来,嚷道。
李克柔霍然转身,却见垂头丧气的石绍雍走在最前面,心中已是明镜一般:兄长一度受人蛊惑,想要造反,并且拉拢了岚州州县兵、土团乡夫、石绍雍的帐前军等部队,结果事到临头又反悔了,武夫们却不答应,直接把他打了一顿,扣在楼烦监牧城。
“诸位!”李克柔伸出手,想要安抚众人。
“坐下!”七八名军士走了过来,按着李克柔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当先一人问道:“听闻夏帝邵树德要将我等发往南方瘴疠之地,可有此事?”
“这是谁在传谣言?”李克柔怒道。
“唰!”七八柄横刀抽了出来,全都架在李克柔的脖子上,有人嚷道:“昔年汴州城破,数万梁兵投降。到了最后,也就编了一个龙骧军,其余军卒都去哪了?是不是死了?”
“诸君何作此想耶?”李克柔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道:“梁军降卒,多编入大夏禁军,何谓死?”
“去他妈的!”有人骂道:“辗转死于郓州、兖州、青州城下的是谁?莫非是邵树德的关西兵?”
“诸位!”李克柔急道:“战阵上哪有不死人的呢?便是夏国精锐武威军,也屡次攻城,损伤颇大。夏皇宅心仁厚,断无苛待降人之举啊!”
武夫们根本不信,纷纷破口大骂。
“晋王尸骨未寒,你这做弟弟的,便急着改换门庭,羞也不羞?”
“卖了八万晋军弟兄,换来夏国的官,你还是人吗?”
“河北、河东到处传言,夏贼专门消耗异己,心狠手辣,莫非是假的?”
“这人已经变心了,不如杀掉。”
李克柔仰天长叹。
他想来救兄长和这些武夫,结果被团团围住,性命行将不保。早知如此,何必前来呢?
“诸位,且听我一言。”李克柔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只听他说道:“吵有何用闹又有何用?今上英武仁厚,二十年东征西讨,天下一统在望。大夏禁军不下百万器械精良,果毅敢战。公等各有家族,若遽起谋反,势单力孤,定然失败。届时牵连家眷,惨不可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李克柔的话还真吓住了一些武夫。
有些人虽然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边,但脸色已经起了细微的变化,显然对刚才那番话有所触动。
“妈的,少在这里放屁!”有那亡命之徒手上使劲,刀刃割破了李克柔脖颈上的皮肤,嘴里还直嚷嚷:“邵贼要驱使我等上阵送死,还要全家迁往瘴疠之地,十不存一。如此狠毒,你竟然还给他说话。”
这话确实很有煽动力,本来犹豫的武夫眼神一凝,怒问道:“我等欲举大事,杀回太原,公可愿同行?”
李克柔还没说话,那边李克宁却劝道:“公等欲举大事,老夫本无意见。但有一事却不得不讲,邵贼面善心黑,以巧言迷惑李袭吉、李嗣源、李嗣昭之辈,已得忻代。晋阳群龙无首,想必也不得不降。其人善用兵,从驾之众号三十万,气势汹汹,不可力敌。公等举事,当计万全,不可太过仓促。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却见一武夫提着沉重的斧子,狠狠斩下,李克宁的半个肩膀血流如注。
武夫将斧子一拖,惨叫之声更甚,李克宁的左臂几乎只剩下一点皮肉还连着了。
“恁地聒噪!武夫随手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迹,又走到李克柔面前,道:“公可愿带我等回晋阳?若不从,头随刃落,绝无虚言。”
李克柔似乎被吓傻了,见武夫们都看着他,有人已经露出不耐烦之色,想要动手杀他时,痛苦地说道:“我老矣,不堪驱使。公等念在晋王待尔不薄的份上,放过老夫吧。”
武夫们听到“不堪驱使”四字,刚想痛下杀手,旋又听到“晋王”二字,手下便缓了缓。
有人一脚将李克柔踹翻在地,骂道:“晋王英雄一世,怎么有你这个软蛋弟弟?”
“天子公卿,也就那么回事。白刃环身会怕,斧钺加身会死,哈哈!”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没点本事,也想当天子王侯、公卿将帅?”
“罢了,饶他一命吧。省得我死之后,遇到晋王不好交代。”
武夫们嘻嘻哈哈,将兵刃收起,放过了李克柔。
李克柔趴在地上,将袍袖撕开,徒劳地给李克宁止血。
李克宁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任凭李克柔怎么呼唤都没回应。
武夫们放过了李克柔,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帐前军军使石绍雍见大门还开着,下意识就往外跑。
武夫们顺手拉住副使李德,拿刀逼住他,问道:“我等欲举事,公可能为帅?”
李德脸色苍白,道:“丈夫举事,当计万全,当计万全啊……”
“噗!”一名士兵从后面走了过来,陌刀重重砍下,李德顿时软倒在地。
门外的士兵也冲了回来,将石绍雍团团围住。
“你怎么说?”众人问道。
“我能为帅!我能为帅!”石绍雍大惧,高呼道。
武夫们大喜,簇拥着石绍雍向里面走去。
而就在此时,山谷中响起了一连串的惊呼。
箭矢破空之声连连,马蹄阵阵,大群骑兵从西面冲了过来。
周德威挥舞着一柄铁挝,横劈竖砸,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
“晋王尸骨未寒,便有人迫不及待作乱,此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周德威策马追上一名帐前军小校,一挝砸在他脸上,眼珠爆裂、血水四溢,只听他说道:“还念及晋王恩情的,都随我上!”
“杀!”军士们气势如虹,齐声应和。
千余骑从背后突入乱兵营中,一边砍杀,一边放火。
乱兵只注意到了东面袁建丰的突骑军,分派了很多人手监视,不意西侧突然有人杀出,一下子乱了。
山径之上、溪涧之旁,到处是大呼小叫的乱兵。
三里外的袁建丰吃惊地看着山谷中的乱局,扭头对士兵们说道:“大势如此,还有人想作乱吗?”
有数十人目光闪烁,避开了哀建丰的注视。
随我冲杀!迟疑胆怯、逡巡不进者,斩!”袁建丰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冲了下去。
五百骑没有犹豫,分批下了缓坡,渐渐汇成一股洪流。
他们的加入,给了城外的乱军致命一击,几千人乱作一团,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骑兵纵马跃入人丛之中,刀枪剑戟,挥舞得密不透风。所过之处,乱兵如割麦子一般尽皆躺下。死伤之惨重,让人不忍猝睹。
城门的乱军听到动静,一片哗然。
东西两侧都有密集马蹄声响起,再加上南边的山坡上也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鼓声,众人一下子慌了。
有人冲出去张弓搭箭,试图阻遏一下来袭之敌。
有人大声呼喊,让武夫们向他靠拢。
但更多的人则是背起包袱就跑——向北逃,只有那里没有动静,只要逃到山上去,便是骑兵也追杀不得。
石绍雍跑在最前面,欲哭无泪。
他想反吗?真不想。为何会落得如此地步?身不由己。楼烦监牧城左近的部队太复杂,帐前军的人可能还会给他几分薄面,但岚石的州县兵、土团乡夫以及少量从其他地方投奔过来的武人,可不会对他客气。
跑吧!只要先躲过追杀,后面再回晋阳,料想也不会被追责。
“别让他们跑了!身后不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追的还真快!”石绍雍剥下了甲胄,扔掉了步弓,以便逃得更快。
突然之间,身后响起了破空之声。
石绍雍大惊失色,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只见一柄铁锏砸在他的后心上,石绍雍踉跄几步,扑倒在地。
数名武夫大喜,一拥而上,刀斧齐下,将石绍雍当场斫成数段。然后取了他的首级,匆匆下山,准备投降。
楼烦监牧城之内,门口的乱兵已经抵挡不住了。
周德威身披重甲,下马步战,勇不可当。只一眨眼功夫,城门便被他夺下了。李克宁早就因失血过多死去。
李克柔浑浑噩噩地避到一边,却与迎面而来的几个乱兵相遇。
他万念俱灰,闭目待死。
乱兵犹豫了一下,匆匆扔下一句:“汝既为晋王之弟,我便不杀你了。”
说罢,匆匆离去。
李克柔跌坐在地,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这都是什么世道?!
混乱在申时方才结束。
浑身浴血的周德威走到李克柔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叹息连连。
“留守,石州刺史安仁枢作乱,我已斩之。夏人的黑矟军,已经入了石楼县。”周德威轻抚李克柔之背,禀报道:“楼烦城的这股贼军溃灭之后,岚石大定矣。
李克柔愣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泣道:“幸好阳五赶来,不然老夫也交代在这了。”
周德威神色间颇多感伤,道:“晋王简拔我于行伍,悉心教导,如此厚恩,焉能不报?”
是啊,河东已降。周德威也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了,而今只是下意识遵从晋王的遗命,戡平乱局罢了。
至于日后怎样,是解甲归田,还是被投闲置散,他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降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第四十章 入晋阳
四月初十,汇聚到晋阳的军兵越来越多。
先是佑***主力抵达,接着是铁林军各部依次到来,三万多步骑,声势浩大,大概是李国昌父子之乱后,二十八年来晋阳周边第一次出现如此多的外军。
四月十二,潞州之战爆发。
厅前黄甲军指挥副使张万进强拉壮丁入伍,据城而反。
石岭关镇将安元信攻占阳曲县,大掠周边。
小校杨元翰纠结了数百州县土团,据宁武关而反。
除此之外,榆次、寿阳之乱已平息,楼烦军乱被镇压,其余各军大部投降,局面比预想的好很多,李克用是做出了突出贡献的。
四月十五,关北道州军都指挥使氏叔琮率万余人抵达宁武关,猛攻之。
阴山蕃部数千蕃兵绕至背后,南北夹击,破其军,斩杨元翰。
四月十七,邵树德降下德音:银枪效义、侍卫金枪二军合并为清塞军,以史敬镕为军使。
以左射、雄威、厅直等军及岚石降兵万余人组建岢岚军,周德威为军使。
同时严谕各部:晋王薨逝之后,各军多有强拉丁壮、招兵买马之举,今一切禁绝,各军即刻点检详细兵额,上报朝廷,一应赏赐均按名册发放,切勿自误。
粗略算算,如今已有万胜黄头、天成、大同、保宁、清塞、岢岚六支晋系兵马,实力大体完整,甚至还因为最近一个月的招兵买马而有所扩充,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负担了。
如果再算上佑国、威胜、横野、平卢四军,只能说我去他妈的!
邵树德真的很努力了,没想到地盘越大,杂牌降军越多。河东一投降,数量甚至直接翻倍。十支杂牌的总兵力达到了十六七万人,还多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人,遣散都没法遣散,就担心他们造反。
不是说打不赢。主要是一造反,即便没形成连锁反应,也必然糜烂一地,你出兵镇压,再糜烂一遍。从经济上来说,亏出血。从政治上来讲,也非常恶劣。
历史上五代王朝,就不太敢动这些降军。但你不动他,就要做好爆雷的思想准备。
不过邵树德已经和降兵降将玩了快十年了,本身毅力又很强,一定要想办法处理了这些降兵,无论是正式收编、战争消耗还是别的什么方式。
他打算今年就对佑***动手。
之所以选这个目标,因为佑***的老底子是梁兵,相对听话,服从性较好,战斗力也十分强劲。
最近几年,因为战死、老退了一些士卒,丁会在蕲州、黄州、安州等地招募了一批新兵,补全建制。但就整体来说,战斗力犹存,特别是经历了易定、成德两场战斗之后,比起在蕲州驻守那些年,战斗力还有所提升,是非常适合的吞并对象。
佑***的兵没有问题,不会作乱,那么将领呢?
事实上丁会年纪大了,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就在今年,他还上书朝廷,请求撤销蕲州镇。朝廷许之,打算用一个爵位来彻底解决掉这个历史遗留问题。
丁会这些年着意栽培的副手孔勍也对进入禁军系统非常感兴趣。他深深知道,丁会死后,他也不可能当上蕲州防御使,必须早作打算。
杨行密生前暗中遣人拉拢过他,但他不愿背叛丁会。及行密故去,他就更没兴趣投杨吴了。如今河东已降,成德将亡,思来想去,只能老老实实替大夏扛活。
基于这么多条件,邵树德决定在今年整体消化掉佑***一万多人,时间就在平定河东骚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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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九日,符存审领兵至三交驿,以铁林军、佑***为主力,拉开阵势,与安元信带过来的万把兵阵列野战。
安部真正的武夫只有两千多人,稍有战斗力的三千上下,剩下的则不堪一击。
双方甫一接战,安军即大败。
安元信领兵溃至阳曲,铁林军、佑***追击,连攻两日,安军残部坚持不住,再度溃逃。
二十五日,大军追至石岭镇,复破之。
安元信连石岭关也不敢守了,带着亲随数百骑一路向东奔逃,于五台山中被铁林军追上,老将徐浩阵斩之。
短短不到十天时间,曾经拉起上万人队伍的安元信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符存审部前后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四千余人,剩下的溃入山岭之中,也懒得花费代价去搜寻了——土团乡夫会偷偷回到家中,安心种地,少数武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会慢慢回归社会,或充当商人护卫,或给人当杖家,慢慢洗白身份,如果等到大赦的话,直接就解脱了。
这些人,已经不足为患。
四月二十六日,邵树德带着飞龙军、银鞍直及万余蕃兵抵达石岭关。
“河东这帮杀才!”看着关城内仅剩的两三百老弱残兵俘虏,邵树德苦笑道:“都送去北平修宫城。”
说完,亲自拉着符存审的手,道:“符卿此番进兵极速,屡破顽敌。若无卿,太原府的局势还要有反复。”
“陛下。”符存审认真地摇了摇头,正色道:“此皆陛下天威所致。”
邵树德一愣,符存审不像是会拍马屁的人啊。
“陛下一直教导臣要实事求是。”符存审说道:“陛下于金城镇为晋王操办身后事,河东上下无不感佩。故月余以来,晋军大部归降,只有李克宁、杨元翰、张万进、安元信等少数人叛乱。更有岢岚军周德威主动平叛,杀灭贼兵,力保太原府西线不失,岚石二州安定。故臣以为,是陛下的风采折服了河东上下,臣等之功不值一提。”
又是一个讲政治的武夫!
邵树德欣然而笑。
这年头多是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武夫,跟好斗的公鸡一样,遇到点讲政治的可真不容易。讲政治的同时还能有点理想和觉悟的,更是凤毛麟角。
早年跟随邵树德的诸将之中,王遇算是有理想的,可他出身不好,年轻时打打杀杀,也是一只好斗的公鸡,结果亏空了身体,英年早逝。卢怀忠也是有理想的,目前来看身体还不错,年逾五十的他还能领军征战。
葛从周这人未必有什么理想,但真的很讲政治,邵树德后面还会给他机会。
如今又崛起个符存审,大夏方面统帅人才何其之多也——他可比五代时名气极大的符彦卿强多了,一生二百多战,未尝一败。
“陛下,安元信已平,而今只剩张万进一人。”符存审又道:“昨日潞州来报,张万进抓了昭义幕府推官郭崇韬,后将其送出城带话,言愿降,请任为潞州刺史。”
“这是想让朕招抚?”邵树德冷笑道:“朕不愿意!”
五代风气败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招抚迁就带来的。
李存勖灭后梁之后,寻又平蜀,不可一世。此时的后唐,也是五代王朝中所辖地域面积最大的一个。
但就是这样的滔天威势,晋州小校杨立造反、邢州士兵赵太造反、魏州大头兵皇甫晖造反……
为什么敢反?寄希望朝廷招抚,一步登天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招他爷头!招他娘头!”邵树德说道:“给史敬镕、史建瑭传令,朕不惯着潞州武夫的臭毛病。敢反,就要敢死,全力攻城!另委任周德威为潞州四面行营招讨使,岢岚、清塞二军及在潞沙陀、吐谷浑诸部兵马,悉归其节制,务必拔下潞州,将张万进诛杀。朕就要让天下人看看,不要试图讲条件,朕不惯着
他们。”
陈诚闻言,立刻安排信使前去传旨。
这么硬气的话,不是每个皇帝都有资格讲的。
这是基于实力的讲话,也是基于决心的讲话。招抚招抚,招到最后,威信扫地,全境烽火,身死国灭。
五月初二,邵树德抵达了晋阳,从长夏门而入。
一万蕃兵留守石岭关、虎北口等地,飞龙军两万士卒分驻晋阳外围的五座卫城,银鞍直、铁林军、佑***跟着入城,保宁军则迁往城外。
五月初五,晋王妃刘氏、嗣晋王李落落、河东道巡抚使李袭吉等人抵达晋阳城北。
邵树德遣陈诚出城迎接,将刘氏等人送回晋王府后,自己住进了贺宅。
重回旧地,感慨万千。
二十多年前,他一度遐想过留在河东,夺取这个王霸基业。但彼时朝廷仍有威望,是不可能将这个根本重地交给他的。果不其然,后来是宰相郑从说出任河东节度使,没别人什么事。
比起二十多年前,晋阳几乎没什么变化,甚至更破旧了。
邵树德也没什么兴趣逛,在贺宅内处理公务,接见各路官员。
目前最让他忧心的是嫡长子邵承节从蜀中发回的奏疏。
二郎攻灭李茂贞后,在过去大半年时间内,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扑灭蜀中叛乱。不仅仅是李茂贞残余势力,还有羌人、蛮獠叛乱,及至上月,乱局才堪堪平息,蜀中粗安。
这些本是预料之中的,不会引起邵树德的注意。真正让他迟疑的,还是二郎提出驱蜀兵攻黔中镇,消灭王建肇。理由是荆南节度使赵匡凝动作迟缓,三月才刚刚出兵,至今只与黔人小战一场,可谓不痛不痒。
邵树德对儿子的雄心既喜又忧,但总体是喜。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主要是两件事。
第一件:嫡长子尚未成婚,朱叔宗的女儿也等他好久了,再不回来实在不像话。
第二件:黔中开发程度有限,蛮獠遍地,不服王化。好吧,蛮獠什么的其实真不算事,真正恐怖的是恶劣的原始环境。
嫡长子继承人不幸染病身故,可乎?邵树德无法接受。
思考良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先把儿子从蜀中唤回来结婚,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
想到此处,他立刻发出旨意。
同时严禁蜀中各军擅自行动,违令者斩。已经入蜀的义从军分出一半,据守龙剑诸州。
第四十一章 南方部署
五月初八,圣人下诏:河东给复一年。
河东道的辖区也更新了一番:包括原河东镇一府七州、河中镇五州、大同镇三州,外加柔州、潞州,总共十八府州——与成都府一样,太原府也暂不罢废,以稳定人心。
直隶道的管辖范围也得以扩张:泽州六县来属。如此一共十五府州,北至上党南部,南至襄阳,都是要害、富饶之地。
泽潞二州其实很凋敝了,也不知道张万进割据潞州图啥。他拉起来的那支部队,光靠潞州一地是绝对养不起的。
邵树德现在还没拿到数据,但他深刻怀疑,泽潞二州十六县加起来有没有三十万人。他绝对多半没有,可能就二十万。
尤其是泽州,曾经历多次战火,又被李罕之祸害过,眼下能有五万人就烧高香了,可能还没有。
没说的,泽州六县需要从关内、关北二道移民,不过这是明年的事了,今年财政方面有些紧,不凑手。
五月初九,开始清算叛乱河东将吏。
李克宁没有被认定为乱党,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没有造反,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但这都不重要了。
杨元翰、安仁枢、安元信、石绍雍等数十家被认定为破坏晋王治丧大事,“丧心病狂”,家财予以没收,充作军赏,举族男女老少由天雄军押往北平府,充作修宫城的役徒。
参与叛乱的士兵,土团乡夫多为临时征发,属于“被蒙蔽”,教训一番后释放。
被抓的武夫则发往北平修宫城。至于其家人,并不株连。
陈诚将这份处置方案报上去后,邵树德还是比较满意的,批准了。
小惩大诫,以稳定为主,本就是应有之意。
五月中旬,陆陆续续有各州使者汇于晋阳。
鸿胪寺、太常寺的专业人员也过来了,带着礼部、少府联合赶制的凶器,准备全面接手李克用的丧事。
前唐状元、邵氏私人教师、集贤殿学士赵观文亲自撰写神道碑文,延请名家镌刻,发往代州。
朝中一些官员也写了很多挽歌,这属于投机性质了,但邵树德乐见其成。
总之,邵树德在场面上做到了极致。
另外,因嗣晋王李落落请谥,太常寺已经定出了李克用的谥号,交给礼部,礼部又呈到了邵树德的案头。
有唐一代,三品以上官员死后,有资格由家属请谥,夏朝规矩没变。
臣子谥号之中,绝大多数是单谥,但复谥的数量比起前代有所增加,占到了27%。
太常寺派出两位博士,接收了礼部考功司提供的李克用生平资料,研究后认为,李克用曾长期对抗大夏,不宜用“忠”。
但他临死之前幡然悔悟,符合谥法中的“既过能改”,可用“恭”。
如果是单谥的话,太常寺建议谥“恭”。
太常寺同样给出了复谥方案。
谥法“猛以刚果”曰“威”,李克用符合这一点。
又“有功安民”曰“烈”。太常寺认为,李克用在关中杀败黄巢,后又追至河南,击败其余孽,安民有功,可用“烈”,故谥“威烈”。
邵树德觉得“恭”这个平谥太卑微了,还不如“武”,不符合义兄的形象,故同意赐谥“威烈”。
如此一来,算是给义兄盖棺定论了。
他这一辈子,浮浮沉沉,死后追封晋王,得美谥“威烈”,家族富贵无忧,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得到钟传去世的消息。
钟传死后,军中立其子钟匡时为镇南军节度留后,遣使至北平,请求朝廷册封。
钟传养子、江州刺史
钟匡范恨不得立,以州降杨吴。杨渥遣兵入江西,助钟匡范夺取大位。
邵树德觉得江淮一带的兵力过于稀少了,立遣保宁军南下。
军使李克柔以年老不堪驱使为由,请李存贤代之,邵树德同意。
五月二十三日,动员完毕的保宁军领了一波赏赐,全军一万五千步骑,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四人分任军使、副使、都虞候、都游奕使,离开晋阳,前往蕲州。
平卢军比他们稍晚一天出发。
全军两万三千人,由高思继统率,自徐州南下,威压淮南,减轻江西的压力。
平卢、保宁二军,外加威胜军一部,约五万人。这些兵力,当然不可能灭掉淮南,但让他们束手束脚,无法全力攻打江西,却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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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传璙已经抵达了海州。
离开之前,他特地绕路去了一趟洛阳,与在读国子监的钱传瓘会了会面。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又一路东行,抵达海州,准备返回吴越。
五月下旬,海面上其实已经开始刮东南风了,风帆肯定没法用了,只能依托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追逐沿岸的洋流,慢慢漂下去。
速度很慢,也比较危险——别以为近海不会沉船,事实上很多。
但钱传璙没有选择。江西即将成为战区,也不见得多安全,从哪里借道的话,钱传璙觉得还不如坐船试一试。
临行之前,新近转任东海令的邵观诚在码头附近设宴招待。
东海县其实是一个岛。岛名“郁洲”,亦名“田横”。
唐初之时,曾在岛上置环州,辖青山、石城、赣榆三县,后罢废,置东海县。
因为优越的港湾条件,大夏在此设海关、码头,同时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船舶修造场,发展极速,已渐渐超越对面岸上的州府朐山县。
邵观诚在海关干了好几年,熟悉郁洲岛上一草一木,对这里也很有感情。今年他甚至还纳了东海土族吴氏之女为孺人,可见一斑。
不过也因为这事,被圣人狠狠骂了一通。因为他已经为其寻了一门亲事:三泉巡检使、藏才王氏族长王合的小女儿。
不过骂归骂,邵四郎也不在乎了就是。
他今年十八岁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无论是军事能力还是脾气性格,与三位兄长的差距都很大。与其那样,不如活得潇洒一些,圣人谓之“摆烂”。
“听闻罗牡丹在杭州,我恨不得随君一同南下。”邵观诚亲手给钱传璙斟了一碗酒,道:“大人说他是‘反讽大师,,我仰慕许久,唉,可惜不敢坐船!”
“罗牡丹”就是罗隐,现任镇海军幕府掌书记,因酷爱写牡丹诗而得名。
当然罗隐还有别的外号,比如“十上不第”,因为考了十多次都没中进士而得名。
也正因为如此,罗隐写了很多讽刺诗,如“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一开始只是讽刺考场黑暗,后来讽刺官场黑暗,最后讽刺贪官污吏、世道不公,越来越“刑”。
“殿下在海关数年,竟没坐过船?”钱传璙惊问道。
邵观诚脸一红,道:“胆小,怕死。”
钱传璙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殿下倒是实在人。”
“不过我倒是想坐船出去看看,外面一定很有趣。”邵观诚笑道。
“殿下别作此想为好。”钱传臻苦笑道。
“平海军的船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听闻很安全。”邵观诚的脸上居然有了点跃跃
欲试的味道,只听他继续说道:“最近岛上来了不少武夫。平海军副使赵宗诲还奉命来圈了一块地,充作营房,吵吵嚷嚷。说不定哪天,我就坐上海鲛船,出海巡游一番了。”
钱传璙心下一动,劝道:“风浪无情,殿下且三思。”
平海军就是大夏的水师,规模不小。他们到郁洲岛上来作甚?
钱传璙心思灵巧,很快就弄了很多猜测出来。
听闻安南私底下暗流涌动,朝廷欲募兵南下,本想借道黔中、岭南西道。邕州叶广略同意借道了,但黔中王建肇不同意,于是僵在那里了。
那么,他们会不会考虑从海上走呢?比如自海州出发,一路南下抵达安南?
如果真要这么走的话,必然要在中途上岸补给、停留。
航海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适应就是不适应,晕船都能死人,更别说风浪了。
理智一点的话,从海州出发,在吴越停留,上岸补给、休整,然后接着南下,在福建王审知的地盘上再上岸休整,最后一口气南下静海军——广州刘隐,多半不会同意借道。
但话又说回来了,刘隐不同意借道——无论是陆路还是海路——王审知以及家父就同意吗?未必。
大伙是接受了朝廷的册封,但不是真的就完全降顺了。
外人可能不知道,但钱传璙很清楚自己父亲在杭州是什么做派:有龙袍,制定了内部使用的年号,还有一套自己的官制,简直就是关起门来做皇帝。
王审知那边怎样他不太清楚,但应该大差不离。
除了叶广略那种病急乱投医的,其他人谁给你借道?这不是十年前了。那会南方诸镇甚至还在给唐廷上供呢,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能比吗?
“也罢,你说得对。”邵观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钱君匆匆南返,可是因为江西战事?”
“然也。”钱传璙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家尊决意出兵,但未知胜负,故唤我返归。”
邵观诚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爱玩,但不傻。钱镠喊钱传璙回家,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或者换个问题,钱镠希望看到淮南被重创乃至灭亡吗?
这些割据武夫啊,一个个猴精猴精的。邵观诚甚至怀疑,如果淮军吃了大败仗,而王师急攻之,钱镠很可能会放弃进攻淮南,转而与其联姻,给予帮助——这简直就是一定的。
邵观诚玩味地看了一眼钱传璙,道:“今日一别,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什么光景?”
钱传璙听了有些疑惧。
听闻大夏齐王性子柔弱,被积年老吏耍得团团转,显然没甚本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我正当少年,见面之机多矣。”钱传璙高举酒杯,笑道:“若有机会,定让罗掌记作陪痛饮。”
“好,一言为定。”邵观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钱传璙在午后乘船离开,满载各类中原货物。
邵观诚坐在草亭之内,默默看着波光粼粼的海湾。
这帮子越人,临走时还不忘采买药材、皮货、毛绢。若能顺利返回杭州,不但把路费挣出来了,还能大赚一笔。他们到底是武夫还是商徒啊?
“下次见面,嘿⋯⋯”邵观诚摇了摇头。
如果淮人没能拿下江西,那么就不会对吴越构成致命威胁。这个时候,如果朝廷再把手伸进江西,钱镠会是什么态度?他真的愿意看到江西被朝廷占领吗?
其间的关系,可复杂的很呢!
第四十二章 南下与僧侣
潞州城被围得并不严实,因为进攻方的兵力不足。但即便如此,守军依然不敢出战。
他们在城内等了一个多月,都没等来招抚的使者,反倒是清塞、岢岚等军不间断的进攻。见此情形,守军愈发绝望。
张万进散尽家财,同时默许士兵劫掠全城,才堪堪压下骚动——其实,泽潞二州已经没多少财货可劫掠了。
史建瑭现在则很有主人翁意识。
他已经是天子的人了!
没看到圣人赏赐的骏马、铠甲、披风、宝剑么?沙陀三部也不一样了,他们现在是天子私兵,不归朝廷节制,不听枢密院调遣,自筹粮饷,自备器械,自己训练。
他得替圣人好好看着清塞军。
昨日城内有使者趁夜出城,欲联络攻城的清塞军一起造反,结果半途被沙陀兵逮住。一番拷打之后,什么都招了。
史建瑭已经把大营移到了城东,离清塞军远着点,他是真担心有人趁机作乱。
建极六年六月初九,保宁军出晋阳,过洞涡水,沿着蒋谷大道南行,越轩车岭,过昂车关,中经松门岭、三垂冈,抵达潞州理所上党城北。
看到各部军士在猛攻潞州之时,保宁军上下都有兔死狐悲之感。
李存贤大骇,第二天带着部队南下,一直过了潞州南六十里的长平关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里已经是经略军的驻地了,他们刚刚扑灭了高平县的一场小叛乱,杀千余人,主力屯驻于泽州境内。
十三日午后,保宁军抵达高平县,休整一日。
李存贤登上一处山坡,俯瞰位干山间盆地内的城市。
“泽州被夏人拿走了,惜哉。”李存贤叹道。
“军使慎言。”李嗣肱提醒道:“而今我等皆是夏人。”
“也是。”李存贤自失一笑。
他本是河南许州人。巢至河南时,被征丁入伍,李克用大军杀至陈许间,连破巢贼,彼时还叫王贤的李存贤仰慕克用风采,投奔过去,被收为养子。
“泽州划归直隶道,太行陉为朝廷所据,从今往后,河东割据不易。尔等当息了那些小心思,专心为朝廷厮杀,富贵须不比以往少了。”李存贤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将校、亲兵们,说道。
其实,前唐设立河阳镇的时候,泽州一度来属。河阳最鼎盛时,辖有怀、卫、相、泽四州(当时孟州还没设立),后来相卫罢去,泽州仍留在河阳镇。
直到昭义军造反时攻取泽州,这才无奈失去,但朝廷在区划上一直不肯把泽州划归昭义镇,不承认既成事实,直到黄巢之乱后权威大丧,才不情不愿地补了一道手续。
可以这么说,艰难以后,泽州归属的每一次变更,都代表着中央朝廷的兴衰和强势与否。
如今,泽州又离开河东了。
“军使说得是。”李嗣肱站出来附和道:“昨日接到濮州书信,兄长在信中直言,濮州安定数年,百姓皆言此为今上之德。又,河北平定之后,濮州作为黄河渡口,商旅渐繁,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他在那边宦囊丰厚,已在城外觅地起屋,将来即便迁转他处,濮州这处宅子也不准备让出去了,留一子于此开枝散叶就好。”
“濮州真那么富?”有人问道:“朱全忠、朱瑄、朱瑾反复拉锯的地方,能有那么好?”
“何止!”又有人说道:“邵贼——”
“邵贼”二字一出,人人侧目。
此人尴尬地笑了笑,道:“邵树德的飞龙军长期在濮州活动,那帮人也挺能祸害的。”
李存贤瞪了这位军将一眼。公然直呼天子名讳,还有一点敬畏吗?
不过他也不太敢处理此人,因
为军中太多人这样做了,一旦处理,保不齐有人造反,他性命堪忧,因此只能警告一番。
军将接受了警告,继续说道:“这才七八年时间,濮州就恢复了?”
“恢复得再不好,能有泽潞差么?”突然之间,有人冷冷说了一句。
呃,这句话确实够“冷”的,一下子把天聊死了。
李嗣肱见状,哈哈一笑,道:“金副将说得没错,河东就这么点地方,泽潞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可笑那张万进不知好歹,妄图割据潞州。我便要问了,即便朝廷捏着鼻子认了,让他当潞州刺史,一年又能得几个钱?”
“这话说得在理。”李存贤叹道:“我等武夫,提头卖命,不就是为了家宅、钱财和女人么?投了夏国,这些都会有,何必再反呢?南下之后,诸位灵醒着点。军中如果有谣言传播,立刻阻止并上报。有人串联,刚出苗头之时,就要上报。石绍雍什么下场,没人不知道吧?今上是厚道人,观其对待晋王遗属便知。钱财和女人,以后都会有的。但得先确保有命享受,言尽于此,诸位多想想吧。”
李存贤,李嗣肱二人虽然都在替朝廷说话,但说得有理有据,都是事实。众人心中纵然一时没转过弯来,有些别扭,但也听进去了,纷纷答应。
中上层军官的利益,与下级军官和大头兵,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经历了这么一番教育,想必军官们一时间没太多不该有的心思了。接下来就要严密监控士兵们的状态,确保不出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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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关外,商旅、行人排着队等待通关。
他们有从洛阳、孟州方向走一等国道道德的,也有济源方向斜穿山间小道过来的。但这一大一小两条路,都绕不开天井关——这就是太行陉长达数十里,为何却在天井关这里修关城的原因:道路交汇处、山上有泉水、地势也足够险要。
天井关这两天正在过兵。
有怀州商徒问了熟悉的军士,大概要明天(六月十六)才能过完,后天才轮到他们过关北上。
消息很快发散了出去,众人闻言,尽皆哀叹。
关南山道旁做买卖的驿站、食铺、茶肆、客栈倒是乐开了花,这些人多留一天,就能多赚一些钱。
“丘指挥来啦!”天井关东谷口外,驿将韩二郎亲自打招呼,十分热情。
“韩队头不用如此。”丘增祥摆了摆手,道:“当年若无你援手,我早死矣。”
韩二郎笑呵呵地坐了下来。
他今年与邵圣同岁,却已须发皆白。当初与丘增祥同在突将军中为队正,战场上救过这个新来的武学生一命。
河东降顺之后,他退出了突将军,带着妻子儿女来到天井驿,当上了驿将,至今不过月余。
说实话,天井驿是个肥缺,因为往来商旅实在太多了,生意好得飞起。原来的河东驿将还不想让呢,结果经略军出面,拿出官方牒文,勒令其滚蛋。在武夫刀枪的威压下,河东驿将也不敢说什么,灰溜溜走了。
这就是与大夏“一起进步”的好处。***大将有的有爵位,有的有官位,没有爵位和官位的,俸禄也多。底层武夫敢拼命搏杀的,如果有运道活下来,也能得到不小的好处,比如韩二郎。
丘增祥在乾宁五年(898)的时候,与同窗们一起参加了圣人授剑仪式,到突将军当队正。而今已过去八年,他调到了经略军,积功升任左厢步军第三指挥指挥副使。考虑到他才二十九岁,真是前程远大了。
“驿站一切还好吧?”丘增祥仔细看了看,问道:“若有人找事,招呼一声就行了,怎么着也能把挑事之人送到北平。”
韩二郎大笑,道:“没不开眼
的人。纵然来了,也不惧他。”
丘增祥点了点头,又指着驿站旁边一堆席地而坐的出家人,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僧道?”
“去给李克用做法事的,等着通关呢。”韩二郎说道:“天天过来化缘,唉,给不是,不给也不是。”
出家人旁边还有外镇、外州官府的小吏,应是陪同(监视)他们北上的人。
“听那些人的口音,还有外镇的?”丘增祥仔细听了一会僧众的交谈,问道。
“有。”韩二郎说道:“那个契此和尚,来自吴越。还有个贯休法师,听说诗写得极好。甚至连外邦僧人都有,不过前几天北上了,这会却见不到。”
“怎还有外邦僧人?”丘增祥奇道。
韩二郎指了指北方,道:“都是去五台山的。”
丘增祥恍然大悟。
五台山在佛界之中,几乎是圣地一般的存在,来往外国僧人极多。
最初可能源自后周(北周)时的传说,即“文殊师利化为梵僧,来游此土,名清凉山。”
信这个的很多,甚至包括天竺来的梵僧。比如“(释迦密多罗)肘膝而行,血流骨现”,还有人携带天竺佛教经典,来五台山翻译、巡礼。
自唐以来,释迦密多罗、佛陀波利、灵仙、贞素、圆仁、普化等外域僧人在此长住,使得五台山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有“愿身死作中华鬼,来生得见五台山”的说法。
“可有日本僧人?”丘增祥忽然想到一事,突然问道。
“有一人,带着两位弟子,两日前已入关。”韩二郎说道。
丘增祥闻言大是兴奋,霍然起身。
唐武宗灭佛之前,日本来唐僧众很多,比如著名的慧萼法师,在会昌元年(841)入唐,在五台山住两月有余,“求见文殊”,不果。后为求五台山供养费,遂回国。
会昌四年,他筹集到了经费,皇太后橘嘉智子亲自绣制绣文袈裟、宝幡、镜奁,并以金币付慧锷,令其再次入唐布施五台山。
会昌五年灭佛,慧萼不得不裹头假还俗。
僖宗以后,因为中原大乱,来华僧众渐少,一直到大夏建立之后第四年,才渐渐有外国僧众来华。
丘增祥知圣人很关心此事,因此一直在留意,没想到真让他遇到了。
当下也不耽搁了,匆匆离去。
哪晓得那帮和尚也是眼尖,知道他身份不一般,立刻起身呼唤。
他有些不耐烦,问道:“尔等为何不从河北入五台,至代州?那边有普通院一路提供食宿,不是方便得很?”
“河北茫茫,满目尘埃,入不得眼。”
“离乱之地,当知深隐。肃杀之所,自应远避。”
“避乱无深浅,行路无远近。”
丘增祥被和尚们的话逗乐了,笑道:“原来法师们也怕……罢了,其实成德之乱快平息了。我今日得到消息,镇州罗城守军内讧,为王师攻破,而今只余子城、衙城。贼人心惶惶,破之必矣。不过你们确实不一定赶得及。罢了,我带你等从东谷入内。”
说完,当先引路,带着一干人等入内。
天井关内,河东军士源源不断南下厮杀。
东谷之内,使者僧众陆陆续续北上治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邵树德已经完全拿捏住了河东,北地一统即将完成。
第四十三章 整编与贸易
六月二十日,政事堂拟置剑南道,邵树德批准,以太常卿郭黁为巡抚使。
郭黁也是个性情中人,得到正式任命的第二天就在北平府大宴宾朋,一点都不低调。
太常卿与巡抚使都是三品官,但究竟哪个人,就见仁见智了。
有想往中枢调,对宰相之位有野心的地方***,往往会盯着九寺主官的位置,做个过渡。
自觉更进一步无望的,则倾向于到地方上当一道巡抚使,毕竟钱多,权力方面说实话也不小。
京官与地方官的优劣,本来就难以说清楚。
老郭知道自己不可能当宰相,他也不是那块料,那么不如到剑南道走一遭,享受一把说一不二的乐趣。毕竟在京城里的话,离诸位宰相太近了,他可能路上拐个弯就来你衙门了,实在压抑得很。
另外还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原因。
剑南道是秦王打下来的,他肯定在当地安排了许多官员——秦王的首席幕僚段凝,目前是成都尹。
老郭是聪明人,他觉得上任之后,难免与这些人打交道。如果操作得好的话,说不定能与秦王搭上关系,这对子孙后代的好处太大了。
没说的,大摆筵席,好好庆贺。
至于郭磨离任之后,谁接替太常卿的职务,宰相们很默契地没有提。很显然,这是由正在晋阳的圣人乾纲独断了。
六月二十八日,邵树德在贺宅召见了丁会,询问他是否愿意出任太常卿。
“陛下,太常卿掌邦国礼乐、郊庙、社稷之事,臣能为之?”丁会有些惊讶。
他唯一在音乐方面的才华,就是唱歌了。但也不是什么歌都能唱,唐武宗宠姬孟才人擅长的《何满子》他就唱不了,他只能唱挽歌。
“无妨。”邵树德说道:“些许杂事,自有佐官协助。”
“既如此,臣遵旨。”丁会略显兴奋地回道。
邵树德莞尔一笑。
武夫就是不太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太常卿以及什邡县侯的爵位就把丁会搞定了,看他高兴的样子,邵树德也很满意。
“在离任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解决。”邵树德又道:“朕欲改编佑***。”
说完,他习惯性地观察了丁会的表情——老职业习惯了。
丁会还是有些伤感的。
佑***最初以驻扎在张全义地盘上的梁军改编而成,规模最大时超过两万,如今不过一万三千人上下罢了。
最后的一万多人也保不住了么?丁会叹了口气,道:“陛下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臣谨遵圣命。”
回答还是不错的。邵树德不确定丁会是不是真正理解了他说的话,但态度很好,他很满意,于是说道:“佑***一万三千众,先挑选三千老弱出来,充作河东道的州兵。”
河东的地方武装力量不能荡然无存吧,但也是遭受了严重削弱。朝廷不可能在河东长期屯驻大量禁军,终究还是要建立州一级的正规武装部队,即州兵
佑***的三千老弱,那也只是相对老弱罢了。事实上这年头的本地,不堪一击的部队很少。这三千人拿来弹压地方,还是够用的。
“朕会从禁军各部中再裁汰七千老弱。”邵树德又道:“有此万人,泽潞、河东八府州的州兵基干就有了,剩下的再慢慢补充吧。”
他这里说的七千禁军老弱,其实和裁军有关。
之前一直在试图压缩禁军员额,将各部从三万人缩编到两万五千。但时至今日,并不是所有部队都完成了缩编,此番正好把这部分多余的人塞过来。
说到底,这就是一种相对温和的裁军方式。即不强制遣散任何人,通过战场损失
、自然退伍等方式,一步步减少兵额。
当然如果遇到这种组建州兵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老弱嘛,天然反抗能力就弱。但邵圣也不是完全不给他们活路,州兵待遇虽然低,但也是一条路子。
对年老士卒而言,当州兵甚至能够延长他们的职业生涯,未必全是坏事。
“佑***剩下的万人,抽调五千补入禁军各部。禁军各部会抽调五千人补入佑***。”邵树德又道:“佑***军号仍然保留,作为禁军第十支步队,全军满编两万五千,实编万人。”
丁会有些惊喜,道:“如此安排,甚好。”
一起打拼多年甚至是相互扶持的老兄弟没被弃如敝履地遣散,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做人要讲良心,佑***给他带来了富贵和权势,他当然不希望佑***落得个遣散的下场。
况且佑***的上下关系比较融洽,军乱极少,丁会并不憎恨士兵们,还是希望他们好的。
“原龙武军军使刘鄩出任佑***军使,孔勍出任副使。天雄军左厢兵马使李璘出任都虞候,武威军右厢兵马使王郊出任都游奕使。王彦温担任左厢兵马使,李存信担任右厢兵马使。”邵树德一口气说出了六位高级军官的安排,显然早有腹案。
刘鄩、王彦温都是原龙武军的。该军已整体转为府兵,扎根安东府,二人赋闲了一段时间,如今重新启用。
孔勍是丁会的老部下,也是老佑***的一分子。他当副使,算是给丁会一个安慰。
李璘是邵圣的得意门生,武学出身。
王郊则是成长起来的关西中生代将领。
李存信是河东老将。幽州镇覆灭后,他逃回晋阳,然后“失业”了。
出任佑***右厢兵马使,对他的资历而言,有些屈就。但考虑到他的近况,也不算很差了,总之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官位紧缺,邵圣还想多给自己人一点机会呢。
“接下来一两个月,就要开始实质性整编了。太常寺的事务,丁卿可以先放一放,协助枢密院办好此事要紧。”邵树德叮嘱道。
这是要丁会发挥余热,站好最后一班岗了。
“臣遵旨。”丁会应道。
“八月下旬之间整编完,然后——”邵树德笑了笑,道:“丁卿便随朕北上代州,为晋王下葬。”
丁会闻言颇有些意动。圣人这意思,是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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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邵树德在贺宅后园内接见了从洛阳赶来的宋乐。
“陛下,何时班师洛阳?”宋乐皱着眉头,道:“政事堂、枢密院、六部九寺主要官吏,一个个都跑到了北平。洛阳已经成了一个空壳,臣与一帮佐贰官员大眼瞪小眼,屁大点的事都不能做主——”
邵树德不意宋乐这么古板的人也会说脏话,哈哈大笑。
“陛下!”宋乐见邵树德一脸女干笑,心中更气,高声道:“禁军将士轮番随驾,倒没什么。文武百官家人多在洛阳,他们一去数年,像什么样子?”
“朕赏赐了那么多美姬下去……”邵树德愕然。
人手一个肯定不止,平均算下来,一人两个有余了——不够用?
不过也没关系,王镕一千多个老婆呢,接下来再赏一波。
“陛下——”宋乐跺了跺脚,正欲继续开喷,被邵树德拦住了。
“他们为何不与朕说?想回洛阳早说嘛,朕一封奏疏都没看到。”邵树德说道。
“陛下在河北连战连捷,又新收河东,威望日隆,陈、萧、裴、赵、卢诸位宰相不言语,能指望其他人么?”宋乐反问道。
邵树德又笑。这话说得他心里舒坦。
“打完契丹就班师洛阳。”邵树德收起笑容,道:“真话。”
宋乐心情稍复,拱手道:“如此,老夫便无话了。国朝虽说有三京,但东京实乃根本重地,陛下可不能本末倒置。”
“宋师多虑了,多虑了。”邵树德打了个哈哈,道:“对了,今日有日本僧人觐见,宋师不妨一起听听。”
“臣遵旨。”宋乐应道。
不一会儿,仆固承恩领着惠空和尚走了过来。
“禅人惠空拜见大夏国皇帝陛下。”惠空行礼道。
“宣宗朝随慧萼法师入朝的真如法亲王可还健在?”邵树德看了看这个日本和尚,见他年岁不大、身量不高,但煞是肥胖,顿时有些奇怪,日本僧人待遇这么好?
真如法亲王是日本平城天皇之子,曾被立为皇太子。
平城天皇在未登基前,曾娶藤原百川之女藤原带子为妃,后亡故。然后续娶藤原百川的侄子藤原绳主与藤原药子之女为妃,藤原药子也跟着女儿一起入宫。后来还闹出了母女二人共侍一夫之事,即平城天皇的不伦丑闻。
当然这不算什么。平城天皇还娶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父亲更是娶了三个亲妹妹,这都不是事。
日本大同四年(809),平城天皇因身体不适,让位给皇太弟神野亲王。
神野亲王登基,是为嵯峨天皇。嵯峨天皇又投桃报李,立已经是太上皇的平城天皇之子高岳亲王为皇太子。
后来,平城上皇因为过于宠信岳母藤原药子,并在她的撺掇下意欲复位,失败。皇太子高岳亲王被废,出家为僧,就是真如法亲王了,又叫头陀亲王。
头陀亲王潜心礼佛,曾跟随慧萼入唐,这一点是被记录在案的,但也仅此而已。
“陛下,真如法亲王已在四十年前故去。”惠空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这就是不知日本历史了,前唐都没什么记载,他更无从知晓。
“而今是宇多法皇之子在位。”惠空答道。
说完,又解释了一番,原来是皇帝出家为僧,让位给儿子了,故称“法皇”。
邵树德轻轻颔首,他对日本皇室间的破事不太感兴趣,他只想搞钱,于是问道:“昔年日本商徒有赖新罗中继,今新罗国乱,贸易大减,日本国中可有想法?”
“陛下,禅人只知礼佛,不通商贾之事。”惠空回道:“不过,贵国明州境内,每隔两年便会有一艘船行至敝国,携带许多货物。”
“两年才一艘船?”邵树德讶道。
“风波险恶。”惠空摇头叹息,宣了一声佛号。
他的意思很明了,就这几年一次的贸易,其实都是赌命。日本来唐僧人、遣唐使等官员,经常搭乘唐商船只返回日本,但沉船率高到可怕,日本国内多有记载,看着就触目惊心。
如果有选择的话,日本商人宁愿经由新罗中继,也不愿直航。而这,其实也是唐代大多数时候的中日贸易常态。直航大唐的日本商船不是没有,但比较少,中日贸易利润的大头,让二道贩子新罗人挣去了,日本、大唐都没吃到多少。
当然就整体而言,在安史之乱后的晚唐时期,因为新罗海盗肆虐日本、新罗四分五裂等因素,日本开始转变对新罗的态度,唐商逐渐崛起,吃掉了部分新罗商人的份额。而这些唐商,主要来自明州——钱镠的地盘。
在沉船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明州商人依然前赴后继去日本,日本那边也有商船开来明州,可见其利润之高。
“明州输出何物?”邵树德问道。
“越绫、青瓷、佛像、药材、香料、书籍。”惠空说道。
其
实应该不止,但惠空只知道这些品类。当然实际上也差不多,这些确实是主要出口商品,占了大头。
“从日本带回何物?”
“主要是砂金和铜,另有刀剑、扇子、干海货之类,较少。”
邵树德与宋乐对视了一下,又问道:“日本盛产金、铜?”
“有一些矿,但不通冶炼中国之法,产出不济。只能贱卖砂金之类给明州商徒。”惠空答道。
这僧徒很懂行嘛,还说不通商事!邵树德有些惊喜,道:“何不直航大夏?朕治下亦有白瓷,清河绢乃天下名品,远胜越绫,法师或可回国禀报一番,令贵国商徒直来海州。货物,要多少有多少。”
他记得日本其实一直盛产金银铜。但在14世纪初以前,因为与中国的贸易量有限,且很多是以货易货的形式,对金银需求量不大,因此并没有刺激到日本金银扩产。
后来,随着贸易额与日俱增,且中国对日本商品需求量减少,出口量大增,日本不得不用金银弥补贸易逆差,这才刺激了其国内的银矿开采。需求上来之后,白银开采技术也慢慢进步,随着大森银山(石见银山)的开发,白银产量逐年增加,成为明朝白银主要来源之一。
明朝当时另一大白银来源是墨西哥,即西班牙的马尼拉帆船贸易。
但这个贸易规模不大,马尼拉帆船队两年一次,从太平洋东岸的阿卡普尔科出发,横穿太平洋,抵达马尼拉的甲米地造船厂修理、维护船只,然后北上,贸易完毕后,再由黑潮航线,返回墨西哥。
马尼拉帆船队一般只有1-2艘船,两年一次,中间还停过。
邵树德觉得经此输入明朝的白银数量,可能还不如日本多。毕竟墨西哥、秘鲁两大总督区的白银,主要是通过弗洛塔船队(母港塞维利亚)和加亚阿内斯船队(母港加的斯)送回西班牙本土的——这两支船队规模极大,每支少时也有十余艘船,一般是三十多艘,单艘船的吨位也远超马尼拉船队,且每年都运。
日本,其实对明朝的货币改革作出了突出贡献,是西班牙人所不能及的。
“陛下,禅人欲在五台山修行,不想归国。”惠空法师一脸难色。
“哪里修行不都一样么?”邵树德笑道。
“于五台山勤奋修持,死于中国,下辈子可作中国之人,便得长居五台山矣。”惠空法师说道。
邵树德默然,这和尚的执念好深。听闻五台山“名人堂”里还有不少印度人,一个个跑来就不走了,想见见文殊菩萨。娘的,如果有经商头脑,这绝壁是个朝圣旅游胜地啊。
“朕闻慧萼法师曾于五台山肩负佛像归国,朕可令人赐你两件五台山佛像,并高僧所译经书百卷,由你带回国,如何?”邵树德开出了条件,问道。
惠空默默想了一下,似乎挺不错的?回去了还可以再来嘛。于是应道:“禅人谨遵皇帝陛下之命。”
邵树德大喜,立刻唤来卢嗣业,令其拟旨发往杭州,要求钱镠选派去过日本的明州商人、水手二十人前往海州听令。
这次,他打算让平海军派出一艘船,载运货物及惠空法师返回日本。
日本恢不恢复遣唐使或遣夏使什么的,他不在意。他更喜欢两国贸易能上一个新台阶,越多越好。
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想要发展规模大些的手工业或简单的机器工业,困难重重,甚至基本不可能。
最简单例子便是商品价格。
前唐那会,如果粮食丰收,斗粟价格甚至会跌到两钱、三钱,史书以为太平盛世。但在邵树德看来,这是严重的通货紧缩。
流通金属货币本来就少,如果有人大量熔铸佛像、制铜器,造成市面上
银根紧缺,再叠加粮食丰收,就会出现这种可笑的价格。
后世出土的很多北朝以来的墓葬,发现了大量东罗马金币随墓主下葬,可见贵金属在当时的紧俏程度。
邵树德在坊市推行记账货币二十年,而今洛阳粮价基本维持在二三十钱、三四十钱每斗的区间内,民间钱荒的状态已经得到极大缓解。
但这还不够。
没有价格革命,不可能出现工业革命。在货币体系一团糟的情况下,你还想发展工业,只能是天方夜谭。
夏、日贸易之事,他决定亲自推动,一定要大干快上,为中土源源不断地输入贵金属。继而刺激日本国内的相关采矿、冶炼产业,让他们挖更多的金银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