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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调查(一)

    “郎君,你现在是大王了,要有威仪。”清晨,折芳霭气喘吁吁地起身,嗔怪道。

    王妃现在的威仪荡然无存。秀发散乱,雪白的娇躯半隐半露,脸色潮红一片,呼吸才刚刚平缓下来。找人特别赶制的华服扔得满地都是,还好,没被撕扯坏。

    明明自己早上在学画画,画了一对鸳鸯,被夫君看到后,直接来了一句:“纸上鸂鶒(xīchì),争如我被底鸳鸯?”

    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大王确实是真英雄,自己以前看错了,但也确实是好色之徒,这点真的没看错!

    邵树德懒洋洋地起身。对自己这个正妻,他真的非常满意。人漂亮,皮肤好,会持家,有场面,对家里佣人也不错。唯有一点,对自己要求高,最喜欢给自己讲大道理。

    不过这也是一个爽点嘛,自己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她一本正经劝谏自己的时候,让画风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她强装镇定,数落自己不该沉迷女色的时候,总是让自己格外兴奋。

    我的娘子哎,你至今还没个子嗣,不着急么?眼看着小封的肚子渐渐显怀,你折家的兄弟都急了,你还不急?

    “娘子,某觉得这节帅府邸还是没自家宅邸住得舒服。”

    “大王,朝廷授旌节于此,自当常居帅府。”

    “罢了。”邵树德起身让折芳霭帮他穿上袍服。

    按制,王爵可变易袍色,“象辂出行,以象饰诸末,朱班轮,八銮在衡”。出行身边还有仪仗队,比如持戟仪仗等等。呃,死后坟也可以加高十尺。

    当然邵树德不太在乎这些场面,夏州穷困,没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唉,说起来,朝廷还没给自己赏赐京中豪宅,也没给自己赏赐歌姬舞女,这都是郡王的福利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穿戴好紫袍后,邵树德便去用饭,然后至衙厅批阅文件。

    自己这个幕府,如今大概有三十多人,基本都是经历过几任大帅的老人。邵树德手中无人可用,因此只能继续留用他们,以后再慢慢替换好了。

    夏绥目前的工作重心,差不多已经转移到了银州垦田事务上了。银州百姓的田地,说实话还是偏少的,户均只有二十亩地,面对各色各样的赋税,支应得十分困难。亦无军属农场提供额外产出,作为一个农业条件和绥州相当的地方,还有相当大的开发潜力。

    宋乐目前已经由绥州别驾升任银州刺史。在他到任之前,银州由裴商管理,根本懒得垦田,今年受到压力,垦出了大概三百余顷,然未及利用,殊为可惜。

    邵树德已经下令,将这总计约340顷土地划入军属农场,作为武威军的专属农场。

    这事十分重要,铁林军的军属农场产出除开销了两万斛出头的伤残、阵亡军士粮赐外,还有九万斛可以拿来作为军费支出,不无小补。武威军340顷农场可安排巢众来耕作,一年也能产个三万五千斛左右的粮食,补贴军需,甚好。

    对了,武威军是邵树德刚刚下令编成的军队,军额五千五百。军士来源即原诸葛爽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然后又将铁林军陷阵营以及来自鄜坊的一千骑兵一齐补了进去,各队打散后重编。

    军官全部来自铁林军,军使由卢怀忠担任,任遇吉再度从绥州州兵体系中调出,担任武威军副使。都虞候是关开闰,游奕使为李唐宾,四营步军副将分别是郭琪、魏博秋、范河、钱守素,军判官为郭黁,基本是铁林军的原班人马,还在邵某人的掌控之下。

    铁林军的人数也下降了,目前有七千五百人,五营步卒、一千骑卒,朱叔宗升任都虞候,折嗣裕接任游奕使。因为魏博秋去武威军带兵,提拔李一仙任亲兵副将。五营步卒副将分别是蔡松阳、邵得胜、徐浩、刘子敬、强全胜,提拔了不少人,同时岗位也有所轮换,避免军官们长期接触固定的下属,形成心腹班底。

    铁林军本来有一些战损,大概千人左右,这次也不新招人,直接从夏绥衙军左右两厢中各抽调五百人补入。现在邵某人有威望,也能压服周融、令狐敬二人,做这事压力不大。

    不要怪邵某人只用嫡系,实在是这个年头信不过外人,一不留神就造反了。衙军,以后还得慢慢炮制,夏州城里,不能有自己信不过的军队。两千州兵目前已经交给王遇统带,衙军早晚也得整编了事。

    铁林军、武威军、衙军,如果再算上经略军五千人,目前夏绥镇的内外诸军总兵力高达两万三千人,养军压力极其巨大,必须得想办法开辟钱粮来源了。

    中和三年十月十二,邵树德先带着武威军赶至绥州,以后这支部队将镇守这个夏绥最重要的钱粮基地,两年后再行轮换。

    数日后,又抵达银州,刚刚调任绥州刺史的裴商亲出迎接。

    “裴将军,某可有好多事需向你请教啊。”一进州衙,邵树德便找来了宋乐,三人坐下来,一边品茗,一边谈事。

    “可是为牧场之事而来?”数年过去,裴商显得愈发苍老了,脸色也没以前那般红润。

    “正是。前阵子邠宁朱玫买了九百匹马,上月山南西道节帅诸葛爽又遣将至,言需购马千二百匹,保塞军李孝昌、金商李详亦有意各买五百匹。这银川牧场,可是个聚宝盆啊,邵某不得不重视。”

    朱玫买的九百匹马,其中五百匹是战马,已经与其约好,用粮食交易,明年开春后交割,可进账八万斛粮。

    诸葛爽那边,一千二百匹全是战马,真真是大手笔。因为都是自己人,邵树德只收他四万六千匹绢,同样是明年开春后完成交易。

    金商李详的战马,与诸葛爽一样,铜钱、绢帛交易。李孝昌贪财,不想拿钱帛,于是搜刮百姓的粮食,打算送到绥州交易,反正路很近,倒也没什么。

    一口气卖出去三千余匹马,潜在收益不小,让邵树德非常感兴趣。若不是没能找到更多客户的话,他恨不得卖出去三万匹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朱玫是因为有野心,想扩充武备。李详、李孝昌二人纯粹是人情往来。诸葛爽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也许是想组建骑兵部队,应对外部威胁。反正山南西道一府十五州,有钱,为了不被人把宝座抢了,适当加强武备可以理解。

    除了这几人之外,其他地方就难了,还面临着李克用的激烈竞争。楼烦牧场在前年被李克用劫掠了一番,差点黄了,目前还没缓过气来,但他能从草原上弄马,做二道贩子啊,未来铁定是个商业竞争对手。

    可惜还没打开蜀中的市场。东川、西川二地,承平多年,富庶得很,同时当地的川马也不太适合做战马,对夏绥马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这生意,以后要想想办法!

    “大王遣人往关中、金商、兴元开设马行,此举大有深意啊。”裴商笑道:“就是不知,贩卖贡马会不会得罪朝廷。”

    以后朝廷也得向我买马!邵树德心道。

    “售卖马匹,换取军士赏赐,某也是没办法了,谁让朝廷断了粮饷呢。”邵树德苦笑道:“另者,马行亦可在各地招募些贫户,至银州屯垦,充实户口。银州四县,没人可不行啊。”

    话说从去年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军士将家人接过来,但总体还是很少,主要原因就是路太远,要穿州过县,实在麻烦。

    军士们有理由这么做。他们多半来自河阳、昭义、河东三镇,一般都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在夏绥分了地,还能正常领赏赐之后,当然有把家人接过来的冲动。之前这么做的不多,一般而言每年也就百余户的样子。不过今年陡然多了起来,主要原因是魏博镇侵攻河阳后,军纪实在太差,百姓不堪盘剥,大举逃亡。

    而铁林军中,来自河阳的军士其实是最多的。在得知家人纷纷走避河中、陕虢避难后,便推举一些有威望之人带着信件分头前往河中、陕虢、昭义、河阳,试图把家人接过来。邵树德当然很支持他们的这种行为,并且通过在河中、陕虢开办马行的方式提供部分支持,让军士们的家人能够更容易地来到夏绥。

    一旦过来,按照邵树德想法,将安置到夏州左近,这里同样有闲田存在,人口严重不足。至于招募的普通民户,则往银州安置,消化当地新得的田地。

    为了弄人,他可真是费尽心思了。

    “大王所言甚是,没有人,万事皆空。”裴商附和道:“听闻这几年绥州开渠、垦田,弄得很是不错,州中用度也渐宽。老夫能在这把年岁过去享享福,倒是意外之喜。”

    “裴将军早年在灵州为将,后又至振武军,再至银州,老于军伍,对畜牧之事亦多有见解,邵某正要好好请教呢。”邵树德诚恳地说道。

    “牧事啊……”裴商笑了笑,道:“大王既有问,某自当知无不言!”

第二章 调查(二)

    “其实,银州宜牧宜耕,朝廷在此设立牧场,占用田地,有些可惜了。”裴商道:“宋使君亦至此有些时日,当知某并不是胡言。”

    “良田众多,土壤肥沃,一二万顷总是有的。”宋乐说道。

    其实,后世银州也是北宋与西夏反复争夺的重要农业区,尤其是西夏,对此非常看重。吕惠卿就曾在《营田疏》里提到:“今葭芦(今陕西佳县)、米脂里外良田,不啻一二万顷,夏人名为‘真珠山’、‘七宝山’,言其出禾粟多也。若耕其半,则两路新砦兵费,已不尽资内地,况能尽辟之乎?”

    银州的一二万顷良田,富裕的宋人都觉得不耕作可惜了,觉得能养两路兵。在元丰七年(1085年)的时候,吕惠卿动用了一万八千兵将,马两千余匹,雇佣了内地五个县的耕牛,护卫五百户农民,强行耕种了一块地,得谷九千余斛。

    老实说,这个费效比有点低。快两万人马,护卫五百民户种地,颇有点与西夏斗气的感觉。双方你来我往,反复盗耕、护耕、抢耕,最终都亏得厉害。于是在四年后,经过谈判,宋人割让了葭芦、米脂、浮屠、安疆四寨及其土地,换回了永乐之役中被西夏俘虏的小部分将士,这才终结了这场闹剧。

    如今银州全在大唐手中,周围也无敌人,当然不用如此麻烦,可好好耕作开发。而且,此时全州四县人口并不多,不过四万多人,还占用不到马场土地。如果有充足的人力,当为夏绥又一重要产粮基地。

    “宋刺史主政绥州三年,辛苦了。”看着一脸风霜之色的宋乐,邵树德有些感动,道:“打理完银州之事,便可稍稍歇一歇了。”

    “银州事毕,还有夏州。”宋乐倒是精神很好,只见他笑着说道:“难得碰到个关心民生,也愿意做事的大帅,宋某恨不得整天睡在衙门里。”

    “亦得劳逸结合。”邵树德道:“夏州事务不多,银州垦田事毕,某便打算好生经营牧场了。夏州,终究与绥、银二州不同。”

    “牧场之事……”裴商在一旁说道:“银川牧场实不宜继续扩大。然夏、宥二州北境,还大有可为。”

    宥州,当然不全在拓跋思恭手里。经略军驻守的榆多勒城,就在宥州境。夏、宥二州北部,是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也就是后世河套以内的鄂尔多斯牧区。这个地方在暖湿多雨的唐代水草丰美,与阿拉善牧区隔着黄河相望,非常适宜放牧。

    “麟州以西、大河以东、横山以北这一片,属民多杂虏,最众者乃党项,相聚为落于野。麟州折家、宥州拓跋家在此争夺激烈,各部落随风而倒,如墙头草般,谁强便听谁。”裴商继续说道:“其所业无农桑,事畜马、牛、羊、驼。唔,西南边的盐州亦是上好牧场,不过在朔方军手里,暂且不提。宥州城北行,便是沙地(后世毛乌素沙漠),然有水草,可牧牛羊。沙地中有一处名铁斤泽,亦名地斤泽,善水草,便畜牧,可为牧场。”

    “再说说盐州。”裴商似笑非笑地看着邵树德,道:“盐、宥二州紧邻,实则一体。盐州有小盐池,然此乃小利。大利乃铁柱泉,水涌干洌,日饮数万骑弗涸,周边皆沃壤可耕之地,乃宜牧宜耕之所。”

    宥州以北的毛乌素沙漠,邵树德还是知道的。环境破坏主要始于明代,在唐代这会,沙漠面积不大,即便有,也是固定或半固定沙丘,水资源远较后世丰富。李继迁这厮就逃亡到这里,挨个部落娶老婆,估计娶了得几十上百个,然后反攻宋朝,渐渐起势。

    “以某多年观察,夏、宥二州北部草地,杂虏众十余万,畜养牛二三十万头,羊驼百余万只不成问题。大王,可解得大难否?”裴商笑道。

    鄂尔多斯牧区,就面积来说,确实可以养数百万只牛羊,而且这时候水草丰美,既有杂虏十余万,那么百万牛羊确实是有的。只是,这里牵涉到拓跋家、折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得先与麟州方面通通气,最好连着拓跋思恭的事情一起解决了,免留后患。

    若是像北宋那样,让李继迁跑到了地斤泽发展,那就闹笑话了,一劳永逸比较好。而且出动大军征战,时间短还好,若是旷日持久,那么也会破坏当地脆弱的生态。这个时候的鄂尔多斯,可还是有相当面积森林的,若是大军一到,相持年余,保管给你砍光了。

    没有了森林,如何防风固沙,涵养水土?

    “大王可还愿听听灵州牧场?”裴商又问道。

    “自是愿意。”

    “灵州西侧有贺兰山,蕃名阿拉善山,挡寒风,阻沙丘。自北向南,有罗山、天都山。罗山之上,水甘土活,有良木薪桔之利。套(河套)虏入寇,常驻牧于此。天都山,草木茂盛,谷间有泉水,可饮马,亦可灌既山下农田。又有嵬山,水草丰美,树木繁多,土地膏腴,向为蕃人樵木之地,多野马、野猪、凋、鹘。多的山就不说了,总之老夫也没尽去,都是昔年镇守一方时打猎所见,大王当察之。”裴商说道。

    “裴将军帮某大忙矣!”邵树德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

    “大王乃贵人,万勿如此。”裴商连忙起身避开,道:“日后大帅若用兵,裴某虽不能上阵厮杀,亦可在旁出谋划策。如此,也不枉大王信重了。”

    “自有用得上裴将军之处。”

    送走裴商后,邵树德又与宋乐继续聊。

    “宋先生,这三年全靠你了。”邵树德道:“绥州今日诸般盛景,皆先生之功也。”

    “主公有大志,宋某亦看不惯这等乱世,自当尽心竭力。”宋乐道:“主公焉知宋某不是乐在其中耶?”

    “呵呵,宋先生之功,邵某记着。”邵树德说道:“银州须得尽快垦田,人力某来想办法。”

    “大王,拓跋党项该如何处置?”宋乐问道。

    “某想召拓跋思恭入夏州,若不肯来,便是有异心,当除之。”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然其经营宥州多年,强攻不易,甚是麻烦。”

    “不如先剪除羽翼?”宋乐建议道。

    “宋先生之意,乃先攻草原?”邵树德问道。

    “然也。”宋乐道:“拓跋氏,羽翼有二,一者横山党项,二者草原杂虏。横山广袤,地势险固,攻之旷日持久,易令其投向拓跋氏。草地杂虏,若有折家相助,攻之事半功倍,亦不会令其投向拓跋家。”

    邵树德闻言沉思。

    有麟州折家相助,攻草原杂虏当然不难。不过这会不会令折家做大呢?虽说是岳家,关系亲近,可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让折家势力急剧膨胀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折家在后世历史上忠于中原朝廷,可谁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拓跋党项得了定难军的地盘,势力大涨导致的呢?两家乃世仇,折家不可能投向拓跋家,他们为了对抗拓跋氏的影响力,自然也只能选择依附中原王朝了。

    可若是自己将拓跋家攻灭了呢?形势可就又不一样了。

    邵树德不想这片区域再度出现一个极具号召力的党项酋豪,即便是自己的岳家也不行。该如何处置,这事得好好思量,而就目前看来,似乎是一个死结。除非,能够让那些草原杂虏向自己臣服,而不是麟州折家,但这种操作太难把握度了。

    非常考验自己的政治手腕啊!

第三章 调查(三)

    邵树德一共在银州逗留了七天。

    七天时间里,主要在和宋乐交谈,顺便与银州的各级官僚们见个面,让大家认识认识新大帅。最后一天,他在银州关外检阅了州兵。虽只有一千五百人,但作为拱卫地方的武装力量,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邵大帅的构想中,支州兵、外镇军、衙军是严格区分开的,任务不能混淆。当今战乱之世,很多藩镇节帅把州兵也拉上战场,四处征战。先不说这会不会导致州内空虚,为敌所趁,单是他们的战斗力也不如衙军或外镇军啊,因为装备和待遇就大大不如。

    州兵,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守城、剿匪、镇暴,其他别无所求。同样的,衙军不作为镇守地方的武装力量,而是机动野战兵团。邵某人也绝对不想衙军担任驻防任务,因为这会让其战斗力、军纪都飞速下滑。

    长期打治安战的驻防部队,能有什么战斗力?衙军,就是为大场面准备的,是决胜力量,是插向敌人心脏的尖刀。

    外镇军这事,比较麻烦。以这个年代的通讯技术,在险要关隘或要冲城市布置兵力,是难以避免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而且这种部队需要完整的结构,将领经验要丰富,有临机决断之权,除了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以外,几乎拥有全权。

    外镇军,当然也是野战部队,但却是让主帅不怎么放心的野战部队。榆多勒城的经略军,五千步骑,自成一体,听不听节帅的话,主将一言而决,以后还得徐徐图之。

    武威军目前是作为衙军存在的。派驻到绥州前,任命军使、副使等各级官员,两年期满后返回夏州,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交卸兵权,成为衙将,每日到都虞候司上直。部队平时的训练,将由教练使、都教练使负责,但教练使没有指挥权。

    这个方法是他在河东学到的,人家就搞得很不错。晋阳三城里的衙将,不领军出征的话,就没有兵权。邵树德打算先从武威军、铁林军开始试点,看看诸将的反应,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虽说自己在军中威望很高,部下造反的可能性很低。但涉及到身家性命,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而且,制度化的东西,自己此时推行起来阻力不大,也能让大家接受。若是自己的继承人再来推行,怕是就很难了。

    有些事,必须要提早做!

    绥州龙泉县的市面比以往繁荣了一些。关中来的移民,大部分安置在了龙泉、大斌二县,接下来才轮到绥德、城平二县,有部分河谷地,但山还是多,远远不能和前面两位大哥比。至于延福县,土地实在太少,三年间就安置了四百余户,几乎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

    龙泉县还有不少军士家庭,都是早期迁来的。有能力的在城内置办宅院,初时价格低廉,几乎只要十余缗乃至二十缗钱就能买到,有偏房,有厨房,有厅堂。但现在这种房屋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十多缗钱,一些军士舍不得花这个钱,或者没存下这笔钱,就只能去城外起宅或者买现成的房屋,价格也涨了,大约十余缗,或者给二三十斛粟也行。

    不过现在大帅已去了夏州,后面搬过来的军士家庭基本也都会前往那边安家。可想而知,夏州的房价又会来一波上涨。

    邵树德在绥州没有宅子。当初带着妻妾住在州衙后院,公家宅子,这会到了夏州,平时住帅府,但亦有自己的宅子,还是诸葛爽送给他的婚房——夏州第一豪宅,价值一千多贯。

    “当年在丰州,某住着个雪大点就要压塌的破房子,不意数年过去,竟有了今日这般造化。”看着州城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邵树德感慨地说道:“今后得为百姓考虑,军士们有钱置宅,百姓有地,然宅子太简陋了,须得改善。”

    夏绥四州,地广人稀,百姓起宅所需土地从来不是问题。有自家田的,比如五十亩,一般都有个五六亩宅园。北周年间就定下的规矩,农民们在宅园里起屋,种桑枣,开菜畦。所以,地不是问题,关键是赋税太重,导致大家没有余钱翻新宅子或者盖新房。

    但先军政治就是这样。养两万余不事生产的职业武夫,你不盘剥百姓,那么就只能去盘剥外人,比如草原上的杂虏。过些日子,他打算让陈诚去一趟新秦,与折宗本密谈一下,看看他的口风如何。

    他们家,应该也很想获得这些部落的效忠吧,甚是都愿意一起出兵。双方的矛盾,只在于谁获得最大的那份战利品。

    邵树德继续在大街上逛着,因为大群亲兵前呼后拥的关系,民人纷纷闪避,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便拐进了一家看起来新开没多久的店铺,问道:“客从何处来?”

    “从晋阳而来。”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答道。

    “店中售卖何物?”

    “银器、緤布、绢帛、药材、胭脂。”

    “緤布亦有人买?”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玩意就是棉布,价格相当昂贵,丘维道第一次给自己发赏时,就有细緤两匹。在帛练行里,基本是论尺卖。这种“奢侈品”都有人买,那么确实说明绥州已经有了一批有消费能力的富人,多半是军官家属吧?

    “还是大王治政有方,绥州安定,又垦田数千顷。现时或还不觉,等再过数年,定然大不一样。”

    “你认识某?”邵树德笑问道。

    “衣紫,上百甲士环绕,绥州可无第二人。”

    “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今岁好一些,过去两年遭沙陀兵马抄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过不下去,不妨西渡绥、银二州。邵某别的不敢保证,让这世道太平还是可以的。”

    中年人闻言也有些触动。如今这个世道,太平就是最难得的啊。只要世道太平,没有军纪奇差的乱兵劫掠,他就有把握让生意不断做大。

    “河东客商一般来绥州采购何物?”邵树德又问道。

    “褐布、牛皮、鹿革、牲畜、鸟羽、杂筋、白胶、毡、药材、蜡、蜜等物事,大宗还是药材、牲畜和皮子。”

    “三年前外地客商甚少。”邵树德道。

    “绥州户口渐丰,又太平安定,自有人前来售卖货物。”中年客商答道:“既来卖货,回程时亦会买一些,总不能空跑。”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遣人去附近各镇开办马行,除了卖马之外,亦会采买当地商品甚至是人——人是如今夏绥最贵乏的“商品”,仅次于粮食。

    “城内店铺林立,却是有些凌乱,此乃某之误也。若在城外辟地开办一集市,设专员管制,统一收取榷税,客商以为如何?”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客商苦笑,道:“在城内开店,货物进出,都要给钱。更有那胥吏……”

    他这话没说下去,但邵树德明白。集中设交易市场,不但货物进出方便,同时管理上也更规范一些。而在城内的话,几乎什么人都想过来吃拿卡要一番,州里的、县里的多如牛毛的贪官污吏。

    还不如另设一市呢!少一些人盘剥,最重要的是自己收取榷税时也更方便。

    绥州现在不但缺粮食,更缺钱帛。而商业,从来都是官府现金税收的主要来源。考虑到绥州地处要冲,南面是鄜延四州,东面与河东、河中隔河相望,在这里设集贸市场,如果能好生经营的话,确实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交易,收取大量榷税。

    宋乐前些天和自己聊过。他出身河东的西河宋氏,家里有人在经商,讲出来的许多内情让邵树德这个一直打打杀杀的武夫大开眼界。

    简而言之,因为晚唐社会比较动乱,商人们为了保障自身利益,抱团的情形非常普遍。一般是经营同类商品的商家聚拢在一切,曰“行”。大行下面分小行,有行首,统一垄断物价,对抗官府的课征,应付军头的索取。行会成员还定期聚会祭祀,自募护卫,弓刀甲马齐备,应付路上的盗匪或乱兵劫掠。

    不要小看这股势力。几年前窦瀚持节晋阳时,有军士做乱,他就从几个大行那里贷款五万缗钱发赏赐。他为什么不直接抢?一个是这些行商有官面保护伞,第二个也是因为人家有武装力量。昭义乱军劫掠晋阳三城,被坊市民击杀千余,这个“坊市民”真的是普通市民吗?

    “市”,本来就是商家聚集的地方。能击杀千余昭义军士卒的“市民”,非得有强弓劲弩、大刀长槊才可能。这些军用武器本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但这个年代疏于管理,商家很容易就能从官府的武器库里“淘”到东西。

    犹记得当初岚、石二州给驻守遮虏平的天德军送军械,送来的数量首先就不对,然后质量也参差不齐,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猫腻,说不定就是私下盗卖给商家了。

    邵树德想把夏绥四州的商品卖出去,比如数量庞大的牲畜,那么就绕不过这些能量巨大的商会。其实,是时候与他们接触接触了。商人只想求财,他们也不想搞一大堆武装护卫,徒增耗费,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非常渴求。自己若能持续提供安定的秩序,并打出名气,相信可以把绥州做成一类或某几类商品的集散地。

    夏绥那么多牲畜,搞出个牲畜集散市场不香吗?后世宋朝每年从西夏买那么多牛马,可见内地百姓对这些草原特产商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价格低,有竞争力啊!生活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牛卖两三千钱,你卖四五千钱,就商业层面来说,胜负已分。

    当然,得先控制夏、宥二州的草原杂虏,不然哪来的牛羊?这个兵,看来是不得不出了。唔,先看看拓跋思恭来不来夏州吧。

第四章 调查(四)

    中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州,大雪。

    邵树德用刀切下一块羊肉,就着胡饼吃了,良久后才道:“拓跋思恭送来的羊,倒也肥嫩可口。”

    陪在厅中宴饮的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周融、令狐敬等将哄然大笑。

    “大王,拓跋思恭只遣人送牛羊,不来拜见,这般跋扈,焉能容他?”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居然是令狐敬。在座诸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令狐敬却第一个说出来,不管是凑趣也好,表忠心也罢,都是好事。积极融入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武人圈子,没有试图游离于外,那么日后还可以用用。

    夏州的宴饮,都很简单。邵树德不是喜欢奢靡的人,虽然自家妻妾一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连带着家里的膳食也朝着精致的方向发展,但那是家中。在正式宴会场合,特别是他宴请幕府僚左或诸军将官时,一贯比较简单。

    胡饼、毕罗、汤饼、羊肉、酒,都是军中糙汉最常吃的。也只有重要节日,如新年、上元、寒食、中元、重阳、腊日时,才会有馄饨、油饭、东凌粥、盂兰饼、米锦、萱草面等节日食品。

    对州中饮食用度,他也有规定。比如幕府给所有僚左官员提供午饭,到衙门各曹司上直的官员,可以免费享用,但午饭只有蒸饼、粟米饭、少量羊肉及时令菜蔬。定难军四州之地的各驿站,对来往公干的,只有别驾以上级别可食粟粥、乳粥、豆沙加糖粥、牛羊肉之类的高级食物,以下的就只能吃蒸饼或粟米饭,以严格控制开支用度——传递急件的信使可以不在此限。

    “大王,拓跋思恭这般跋扈,何时讨伐?”折嗣裕喝了不少酒,红着脸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拓跋思恭虽未至,然亦遣人送了二十匹骏马、一百头牛、五百只羊。此谓何也?拓跋氏实力尚不足,无法公然反叛,既如此,便先不动他好了。”

    折嗣裕闻言有些失望。作为折家的一分子,他已经隐隐听到了消息,大帅的心腹、铁林军判官陈诚去了一次麟州,商议“会猎”草原之事。

    阿爷似乎并不反对。夏绥北境、振武军西部的黄也三部、明嵬部对折家向来恭顺,但兀移四部、罗移十四种落、罗树部、腊儿部等聚落却嚣张跋扈,仗着有拓跋思恭撑腰,根本不把他们折家放在眼里。大帅若出兵征讨,当可除一大害。

    只是,还是没有直接攻灭拓跋本部来得好啊!

    折嗣裕还想再劝,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

    “大王,绥德县前日来报,党项折马山氏献牛羊五百头。银州亦报,党项折遇氏献牛羊三百头,悉利氏献马五十匹。”陈诚放下酒樽,道:“此皆顺服之辈,为大王兵威所慑,异日若有事,可直接令其出蕃兵从征。”

    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与麟州折家还真有那么点渊源,对外亦自称折氏。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这三家其实各过各的,也没什么来往。倒是悉利氏居于银州北境,对麟州折家向来恭顺,可这会又向大王示好献马,这是要找新主投靠啊。

    折嗣裕其实是有点失落的。折家,确实比不上拥兵两万余的定难军节度使,这点就连山里的土族都看明白了。

    邵树德闻言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止这三个部族向自己示好。银州拓跋遇部,亦献牛羊数百,同时还诉银州赋役苛虐,动辄抢掠牛马。邵树德仔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正好是当初自己向裴老将军借马的时候。汗,合着裴老将军送给自己的牛马里有相当部分是从境内党项那里“筹措”的啊,简直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体而言,绥、银二州的党项还算恭顺。尤其是自己讨伐黄巢归来之后,被大军兵甲之威所慑,很多部族首领纷纷进献牛羊,也没见他们再抢掠汉人耕种的田地了。

    其实吧,这些本来就是熟户,向来缴纳贡赋,也就是牛羊。朝廷征吐蕃或回鹘,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兵从征,还是可以争取的。像折马山氏,后世北宋西军里就多有他们的人,种师道就带过五千党项蕃兵,将领多折马山氏,常年与西夏作战。

    他们能向自己示好,或者表示中立,对北征草原之事都大有裨益,至少后方安宁了嘛。

    只可惜没一个大族,都是几千人、万把人的小部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绥、银二州境内有那种几万人的大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实力既强,自然就不会那么恭顺。以后得注意这点,千万不能让其互相吞并,最好互有仇怨,互相攻杀,互相消耗。

    “诸位,本帅已经决定,开春后,出大军北上草原,收纳贡赋。草原诸部,既居夏、宥二州,已有多年不纳贡赋,不服兵役。以前的历任大帅不管,但本帅要管。历年积欠,这次一并收取,本帅倒要看看哪族哪部敢不交。”邵树德将割肉刀扔在桉上,掷地有声地说道:“州中两万大军,耗费甚巨,汉民终日耕地,缴纳赋税,蕃民岂能免除?”

    “大帅英明。”诸将纷纷说道。

    ******

    “大王,此番出兵,须应在快、准、狠三字上。”酒宴散后,陈诚留了下来,与邵树德商议起了细节。

    刚才酒宴上所说的,可以看做是一份动员令。将领们知道了,自然就会有针对性的提前准备。但细节问题,比如何时出兵,出多少兵,行军路线等等,还得仔细商议。

    “陈判官所言极是。某亦不打算多带兵将,铁林军七千余人足矣。”

    “大王,最好再带周、令狐二位将军之一,万人北上,作战稳当,州中亦稳当。”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闻言盘算了下。如果带铁林军和令狐敬北上,大军有万人,再配合麟州折家的数千人,草原上几无敌手。他们可不是什么职业武夫,都是牧民罢了。后世李继迁逃到地斤泽,北宋的职业武人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新娶的老婆都丢了。

    陈诚的话也有道理。周融、令狐敬毕竟不是自己嫡系,留五千人在夏州,确实不太稳当,不如带走一半。不过他想带的是周融,令狐敬有融入自己圈子的意思,那么不妨让他留在夏州。再加上王遇手里的州兵,夏州老巢应是无忧了。

    如果自己动作快的话,几个月搞定草原之事,然后携大胜之势班师,拓跋思恭就更不敢有所异动了。后面,再探探横山党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笼络,总之原则就是尽一切可能剪除拓跋氏的羽翼,孤立他们,最后再武力决胜。

    拓跋思恭历史上,好像连巢军都打不过,三战三败,损兵折将。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放水,毕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放水也没这么个放法。他们的实力,虽然不宜小视,但也不必过于高看,就算有本土作战的加成,战力撑死相当于中和元年尚有战斗力的巢军部伍罢了。

    剪除羽翼后,他的可用之兵、财货来源都会有所减少。自己再出动大军进攻,两万人左右,胜算还是非常大的——夏州军西进,是主战场,经略军南下,是次要战场,两面夹攻,争取一战平之。

    定难军四州之地,只需要一个核心。邵树德也不能容忍镇内有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独立势力。拓跋思恭此人,他没有恶感,甚至觉得他挺会做人。但这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定下大体决策之后,整个夏绥的军事机器就开始缓缓运转起来。他们的军工业基础较为薄弱,以前很多军械依赖朝廷供应。邵树德在关中三年,搜罗了大批工匠,这些工匠也陆陆续续收了徒弟,但产能仍然不够。

    没办法,只能提前准备了。

    绥州现在建立起了一个规模不逊于夏州的冶铁工业,通过从河东、关中采买的储备铁料,从十一月底就开始打制器械,主要是刀矛甲胃。夏州这边,主要是制作弓弦、羽箭、皮甲等物事,总之两地全力开动,储备战争物资。

    粮食、马料、役畜、车驾等后勤物资,也处于暗中筹备状态。与军械一样,邵树德的要求是够打两场大规模战争,以应付突发事件。

    而随着战争机器的开动,夏、绥、银三州不多的钱粮也开始如流水般花出去,明年北上草原,若是无法取得足够战利品的话,那可真是要亏出血。

    不,不会亏出血的!弄不到足够的战利品,那就不班师,直接梭哈赌一把了,即杀到宥州去扫荡。反正弄不到牛羊,就无法给军士们发赏赐,自己就无法交代得过去,那还不如一波流直接干到底算逑。

    当然,以上只是极端的情况。事实上根据麟州折家给的情报,草原各部兵力薄弱,一盘散沙,这一堆战利品,吃下并不难。

    唯一的关碍,就是鄂尔多斯牧区,夏绥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归振武军管。而这也是自己找上麟州折家的主要原因,需要他们提供向导、内应,让顺服他们的部落提供补给甚至出兵。另外,折宗本官面上的身份也交代得过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嘛。

第五章 定策

    “赵俭给你来信了?”邵树德将手从玉坠上抽出来,悻悻地说道:“朱玫和他不对付?还是怎么了?”

    赵玉脸红红的,整理了下领口,说道:“从叔现在当了通塞镇将,就是以前朱玫的位置,颇得信任。他写信给妾,是想两家多走动走动,多多来往。”

    “唔,是该走动走动,以后玉娘可带着他的从甥上门省亲嘛。”邵树德不要脸地说道,说着说着,手又抚到了他最爱的翘臀上。

    赵玉任他肆虐了一会,这才面红耳赤地起身,道:“大王,朱玫此人野心甚大,从叔在他手下也小心翼翼的,不如——不如让他到夏州为将吧。”

    邵树德见她说这话也是鼓足了勇气,便道:“那要看赵将军的意思了。在邠宁当外镇军使,可见朱玫亦是信任的,他可未必愿意。”

    末了,见赵玉有些失望,又道:“当然,若是赵将军愿意,某当然欢迎。”

    赵玉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卒于太原府任上。在夏州,确实没有任何亲族。本来自己还考虑将义女邵果儿嫁给经略军使杨悦的孙子联姻呢,现在想想,先搁置了吧。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他还是有些愧疚之感的,不想看到她失望。

    笼络杨悦,还有其他办法。

    “玉娘,教你们记账的方法会了吗?”

    “会了。”

    “这是幕府张判官呈交上来的器械账本,你照着新法子,按仓库属地、器械分类、耗费几何重新列个表。这旧账乱七八糟的,某看着头痛。”邵树德吩咐道。

    赵玉点了点头,直接到书桉前抄写了起来。

    自己缺乏秘书啊,只能让妻妾来代劳了。好在都是文化人,也聪明,学点加减乘除并不难。列个现代记账表格,自己看得也更清晰明了。

    幕府左官呈上来的账本,实在看得不习惯。而且自己也得单独列个账,以后如果对不上的话,哼哼,武夫嘛,可是会杀人的。

    军属农场和榷税的账,目前是大封在记。小封本来也有任务,但她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至于自家正妻,就整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了,不过她会骑马,也会射箭,这个技能,呃,似乎还没小封的剑舞对自己有用呢。

    夏州,怎么就这么缺文化人呢?别的藩镇,经常能弄到进士当幕僚,再看看自己的幕府,平均学历明显偏低啊!

    不过大封前阵子倒提过,河中封氏,名门望族,源于渤海蓨县。国朝初期,封德彝还和李渊做了亲家。封氏姐妹的祖父封敖历仕台阁,被封为渤海县男,家里好几个进士,至少她俩的爹都是进士,目前在外镇为官。

    前阵子还联系上了她们几个兄弟。黄巢入长安后,都跑路去了凤翔府,目前返回了京城,似乎在等待皇帝回来。靠,怎么不来投靠本王?如今幕府里掌书记、行军司马什么的,一堆侍奉了几位大帅的老头子,本王急需换血啊。

    还有赵玉的那位从叔赵光逢,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也许跑去了蜀中。他若是肯来,副使、掌书记还不是随便挑?这些幕府官职,没有品级,但有实权,向来是那些嫌京官俸禄低的高学历才子的首选。

    不要说自己任人唯亲,先能活下来再说!

    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这个道德底线一再被突破的乱世,没有亲族可以依靠,那么就只能用妻族了。外人根本信不过,上下相疑,都缺乏安全感,还怎么做事?这就不是正常的时代!

    从军的妻族自己有点担心,但帮自己打理政务的文官却没关系。自己得封郡王,在关中名声也还可以,吸引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士人投效,西河宋氏中的一支也举家搬迁到了夏州,但人才还是严重不足。

    河中封氏、天水赵氏在国朝只能算是中等家族,但他们若能投资乃至投靠自己,自己还不得倒履相迎?

    这份基业,靠带着两万大军打打杀杀可维持不下去。

    吃完午饭后,邵树德去封氏姐妹那边说了会话,睡了个午觉后,又到衙厅办公。才刚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在一份文件上写下了意见,夏州司马李杭跑了过来。

    “大王,某出使回来了。”李杭目前的本官是夏州司马,差遣则是幕府随军要籍,专门负责出使各方,这次刚从振武军城那边回来。

    “李司马辛苦了。”邵树德起身迎道:“郝振威、契必章都说了些什么?”

    “契必章愿与大王立誓同盟,共抗李克用。”李杭说道:“郝振威没甚表示,只言愿用盐与夏州换粮。”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克用这厮,人缘是真的差,敌人也很多。包括但不限于幽州李可举、大同赫连铎、振武军契必章、天德军郝振威等人,这都是最近几年与他厮杀过的。对李克用这个人,邵树德的意见是以防为主,他在河东做什么不管,但不能让他把势力延伸到河套地区,那样会令自己两面受敌,战略层面被动。

    因此,与他的敌人结盟,也就很正常了。大同赫连铎太远了,有心无力,够不着。但振武军、天德军近在迟尺,他还是想保的。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加起来,也三四万兵力了,而且契必章是有部落的,还可以极限征兵,三方凑个五万人马不成问题,严格说起来并不比李克用差。

    契必章愿意结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就在讨黄巢那会,他还奉朝廷号令,与郝振威、赫连铎、李可举一起,捅过李克用一竿子。再加上乾符年间的旧怨,基本是很难开解的。李克用的心胸,可不怎么开阔!

    但郝振威这厮怎么搞的,单凭丰州一地能抗衡李克用?河东一府七州,这边三方不紧密团结,如何与他们打?以后定然会后悔。

    “李司马辛苦了,先回家休息一段时日,也不用去曹司上直了。待明年,再帮某出使下鄜坊、丹延以及河中。唔,路上可以顺道去下南山党项,某想试探下野利氏的态度。”邵树德说道。

    南山党项,就在绥州以南、延州以北的横山之中。野利部是当地最大的部族,也最有影响力。若是可能,还得与其虚与委蛇一番,令其不站到拓跋氏那边。如此,自己便可全力攻杀拓跋部,不致后方有变。

    李杭离去后,邵树德又批阅了会文件,然后便去了城中营房,视察部伍。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中和四年很快便来到。中原那边,黄巢还在四处流窜。西蜀,圣人依然流连忘返。

    在与家人一起度过了正月之后。整个二、三月,邵树德都扎到了军营里头,铁林军、衙军轮番会操,士兵们渐渐收起了慵懒之色。本来就是职业武人,足粮足赏养着,还定期操练,就应该体现出高人一等的战斗力和精神风貌。

    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平时放牧,杂活不知道有多少,一年到头有几天时间训练?真正强悍的游牧军团,从来都是脱产的,至少要半脱产,有他人供奉牛羊,如此才能锤炼技艺,培养纪律。

    四月初一,军中占卜:出师大利!

    初五,裴商带着数十亲兵至,他将充任邵树德的顾问,沿途赞画。

    初六,折家派来的向导亦至,他们将帮着大军在草原中寻找水源,补给牛羊,同时带路杀向拓跋家的党羽部族。

    初八,邵树德亲自点了铁林军七千五百人、衙军左厢周融部两千五百人,大军携带月余粮草,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回望着高大险峻的白城,邵树德心中感慨万千。在二月初的时候,小封给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自己有了子嗣。据郎中讲,赵玉也已经怀孕,都是大喜事。

    而在过去一年,亦有三百余户军士家庭搬来夏州。镇内太平无事,各项产业循序渐进地发展着。此番出征,若是大胜而归,自己的这番基业将更加稳固,更上一层楼。

    胸中的大志,一刻不敢或忘!

第六章 人才与北征

    朔风呼啸,人喊马嘶。大军已经东渡乌水(今那令河),至温泉水故道附近。

    温泉水是无定河支流之一。以前水量很大,赫连时期曾引温泉水入夏州城,名“黑渠”。黑渠在城内驰道两侧,建了不少果园,蔚为大观。

    邵某入夏州之后,黑渠早已干涸多年,果园也荒废得不像样子。去年他还在想,等北征草原获得大量人口、财货之后,再重新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

    温泉水断流了,但并不是没水,而是形成了几个不相连的小水泊。水泊旁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有党项部落于此放牧。

    邵树德对这个也姓拓跋的党项部落恨得牙痒痒,离夏州城不过几十里,居然也不听话,不缴纳贡赋,不死何待?正好自己需要先破几个部族立立威,不然谁肯老实听话?于是乎一声令下,千余骑兵先出,大队步卒接上,朝这个不过千人左右的部落杀去。

    其实这个拓跋旁系部落早就发现了夏州军的到来。但他们根本来不及走,这会才四月,草地尚未完全返青,牛羊只能吃以前贮存下来的草料,这怎么跑?

    一千人的部落,也就能抽出两三百成年男丁。邵树德站在高坡上往下看,只见这两百余丁早就拿出了武器,但似乎不是人人都有,甲胃更是甚少看见。看来,跟着拓跋思恭混,也没变得多富裕啊!虽然都姓拓跋,但搞不好还不如没藏氏那种拓跋大跟班得到的好处多呢。

    蠢笨到这种份上,有今日之结局,可谓咎由自取!

    铁林军的骑兵并未直接冲阵。虽然这些党项人数量很少,装备也不行,但他们只是在外围击破了敌方仅有的数十骑兵,然后便兜着圈子到了后面。

    正面有队列严整,杀气腾腾的夏州步卒,背后又有敌人的骑兵,党项牧民即便是在保卫家园的状态下,士气相对较高,但依然不可抑制地慌张了起来。

    “呜!”角声响起,大部分党项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有经验的人脸色骤变,纷纷用胡语喊着什么。

    “嗡!”铺天盖地的羽箭飞了过来,轻易射穿了党项人薄弱的衣甲。他们就像那水泊旁的苇草一般,狂风一吹,尽皆倒下。

    骑兵又杀了回来。

    马槊、刀斧肆意砍杀,在职业武人娴熟的技巧之下,牧民们几乎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亡命四散,随后又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鲜血汩汩流淌,汇入了水泊之中。草地之上,尸横遍野,腥气冲天。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从高坡上走下。辅兵们已经开始清理战场,伤而未死的党项牧民一概送一刀。部落的老弱妇孺也被他们一一揪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部落兼并战争,在草原上可不怎么美好。你根本不知道胜利者会如何处置自己,一念之仁,或许能留下性命,运气不佳,高过车轮的男人全都要死。

    “把牛羊财货清点造册。”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李延龄干这事太熟悉了,很快便带着人去忙活。

    “人,全部看管起来。周将军,你部负责此事。”

    “遵命。”周融手底下有两千五百夏州衙军,看来大王是要他专门干看守俘虏的活了。

    “今晚便在此宿营。”邵树德看了看天色,说道。

    这个拓跋旁系部落的成年男丁基本都死光了,剩下的不过是妇孺罢了。对这些人的处置,邵树德脑海中有个隐隐的想法,那就是将他们送给巢众为妻,充实镇内人口。

    镇内巢众,目前总数不下于两万五千,皆精壮男子,大部分在银州开渠、修水库,少部分在绥州军属农场租种土地。这些人里面,超过一万人都已经有了民户身份,但他们无妻,如何能定得下心?

    夏绥四州人本来就不多,铁林军来了九千、诸葛爽带来了三千兵,再加上巢众,这就是三四万精壮男子,已经极大破坏了男女比例。

    虽说自己从关中先后弄了一万多户人过来,几年间也有千余户军士家属搬迁过来,但总体而言仍是男多女少。军士们有钱,在婚嫁市场上很抢手,基本上或早或晚都娶妻生子了,但巢众可没这吸引力!

    他们的身份本来就不行,又没资财,谁愿意嫁给你啊?邵树德想了很久,也只有这些部落女子和他们“门当户对”了。

    党项部落女子有孩子的也不要紧,“喜当爹”在这个年代并不是什么坏事。农业生产可是需要劳动力的,那些小孩子养大了,女儿可以嫁出去,儿子在家里帮着干农活,自己再生几个孩子,这一大家子就有了,镇内人口也得到了极大充实。

    先这么办吧!

    第二日,大军在向导的带领下,向东北而行。

    辅兵们昨晚统计了很久,终于将战利品数清了:马百余匹、牛一千七百余头、羊八千多只。好嘛,都带上,部落里亦有大车,装着女人小孩,在周融所部的看管下,一路跟着大军而行。

    当天下午,全军抵达交兰水(今海流兔河)畔。

    邵树德跟着中军而行,比前锋慢了一些。当他在亲兵的簇拥下抵达河畔时,入眼所见,只有一片追亡逐北。傍晚时分,随着最后一名精壮男子被铁林军士卒枭首,整场战斗已经划上了句号。

    又是一个千余人的小部落!据折家派来的向导折药说,这个部落自称党项弥部别支,但多半是冒认的。这在草原上并不奇怪,因为党项势大,很多杂胡小部落也喜欢冒称党项。但仔细深究的话,他们很可能是“胡”,而不是“羌”。

    但无所谓了,自己只看政治立场,不问其他。既然铁了心跟着拓跋家走,那么就要有被其牵连的觉悟。邵大帅也到夏州半年多了,怎么不见你们来进献牛羊?光给拓跋家上贡,还出兵协助,不杀你杀谁?

    “折药,本帅灭了这两个部落立威,消息是否已经走漏?”河畔已经架起了铁锅,李延龄亲自烤肉、煮汤,给大帅准备食物,邵树德闲来无事,便找向导说话。

    “应还没有。”折药想了想后,说道:“大帅有千余精骑在外游弋,应不至于有漏网之鱼。”

    “骑卒还是太少了。”邵树德叹道。

    虽然定难军的地盘马很多,但也只是比内地藩镇在购置和维持成本上便宜一些罢了。夏州穷困,支应两万三千军士的粮饷已经让自己大为头痛,再多养骑兵,确实是很大的压力。榆多勒城的经略军有三千职业骑兵,若是能为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

    “明日便沿着交兰水北上,沿途搜索有无部落,然后渡河东北行,至汉高望县故城?”李一仙在旁边摊开了张地图,邵树德就着天边的微光,在地图上反复核实行军路线。

    出兵以来不过五日,粮草还有近月所需。灭了两个党项部落,合并缴获了两百多匹马、三千多头牛、一万八千头羊,外加千余妇孺,补给倒不用担心。就是这沿途不是草原就是沙地的,地貌一丝变化也无,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明日的目的地是汉高望县城,早已废弃。当年秦始皇令蒙恬北击胡,悉收河南地,筑四十四城,汉代亦大力经营,只可惜到如今,大部分都没了。

    高望故城旁有一大水泊,水草丰美,居住着党项密威部,与折家交好,人丁众多,得有五六千人。邵树德初知道时也是一阵恼火,这个密威部明明在夏州境内,居然投向折家,自己上任以来也没进献过牛羊马驼,简直岂有此理!

    “大帅,昔年吐蕃入寇,密威部曾遣五百人助大唐官军。”似是知道邵树德在想什么,折药轻声说道。

    “你倒是机灵。”邵树德笑骂道:“罢了。密威部缴清历年积欠税赋,本帅便不管了。”

    折药闻言脸一白。

    这个邵大帅,怎么对催课这么上心?以前的诸位节帅,也没见谁如此钻钱眼里啊,密威部这次怕是要大出血了,不但要出兵助战,还得出牛羊喂饱这位大帅,倒霉!

    “折将军在何处等本帅?”邵树德又问道。

    “高望城往北直行三五日便至。”折药答道:“他在庞青部草场上等着咱们。”

    “离地斤泽多远?”

    “不过三日行程罢了。”

    “庞青部大乎?”

    “众八千余。”

    “那不小了。”邵树德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地斤泽那边,听说有个麻奴部?”

    “大帅明鉴,麻奴部众万余,乃大族,与拓跋氏关系密切。附近亦有一部号嵬才,与麻奴部不睦。”折药说道。

    “很好,便拿这个麻奴部开刀。”邵树德笑道:“行了,先吃饭吧,肉、饼应该都准备好了。”

    四月十四,在交兰水畔休息一晚后,大军沿着河道向北进发。

    草原杂虏逐水草而居。交兰水作为无定河的支流,两岸自然有不少部族。除折药指出来的倾向于折家的部族外,其余部落真真是倒了血霉。两个直接被灭了,四个投降表示顺服,还有一个举族逃亡,连家业也不要了。

    当四月二十二日大军抵达庞青部草场时,全军上下竟然已俘虏了六千余口,缴获马千五百匹、牛一万九千余头、羊十万七千余只、骆驼千二百头,可谓收获颇丰。而这时,折宗本带的五千蕃汉兵马也在此等候多时。

第七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一)

    今天外面起了点风沙,牲畜有些不安。

    折宗本远远地看着定难军大队,眼皮子直跳,这与土匪何异!

    大唐天子的官军,不该是大军一至,土族顺服,然后申饬几句便算了吗?眼前这队伍,上万兵马,盔甲鲜明,杀气腾腾。草原妇孺或坐于车上,或踉跄步行,显然都是被掳来的。再看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牛羊,这是灭了几个部落啊?

    折宗本甚至怀疑,可能有些部落还来不及投降,就直接被杀了个人仰马翻。精壮被戮,女子、财货尽失,这打草谷,打得可真狠!

    其实,唐末武夫,去草原上打草谷并不鲜见。最典型的就是幽州镇,人家在长城以北有不少州县、城寨,三天两头去打契丹人的草谷,最多一次斩获十几万头牛羊。反正契丹人也经常南下幽州劫掠,大家就互相打呗。

    天德军、振武军也干过这事,劫掠对象主要是回鹘、吐谷浑和党项。最绝的是,他们的部队里本来就有不少回鹘、党项军士,有时候北上,辖区内的熟蕃部落也跟着北上凑热闹,让人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似乎又理所当然。

    夏绥军干这事倒是比较少了,邵大帅大概是二十年来头一回。果然是天德军那帮无法无天之辈出身,干这事轻车熟路,一点压力都没有啊。

    “邵帅。”折宗本下马,远远便行礼。

    “外舅何须多礼。”邵树德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恭敬还了一礼。

    折宗本就势顺坡下驴,也不行礼了,道:“树德何如此辣手耶?草原部族,令其畏惧顺服即可,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须立威。”邵树德正色道:“邵某至镇不过半年,草原部族,多有观望、轻慢之心,不将某放在眼里。顺路杀了几个不开眼的拓跋走狗,后面再讲话,也有更多人愿意听。”

    折宗本其实想说,拓跋走狗,也可以变成自己人的。但人都杀了,此时多说何益?

    “周将军。”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

    “今日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将这些财货、女子先送回银州,与宋刺史交割完毕后,再押运粮草前往地斤泽寻某。”

    “遵命。”

    “折将军,州中财货贵乏。也不瞒你了,这些牛送回去后,都将作为官牛租给百姓耕田使用。绥、银二州田地众多,某算了算,最好备足两万头牛,多加训练,令其习惯耕地,如此方济得农事。”邵树德说道:“另者,朝廷已断了粮饷,某也不得不自谋出路,给军士们找些赏赐。这些羊,以后都要赏给军士们。”

    之前在范延伯家调研时,邵树德已经了解到,一头牛的价钱竟然要三千多钱,且耕十年就不堪用了,平均一年“折旧”费用三四百钱。自己弄两万头牛租给百姓,一年就象征性收个四十钱,给百姓省了不少了,十年使用期结束,基本就省了三千钱,差不多是一头牛的原价。

    不收钱是不能的,这是军士们缴获的战利品,无法白送人,自己只能凭借威望与厚脸皮,尽可能把租金降到合理的地步,为农民们谋点好处。换个大帅,怕是还干不了这事。

    折宗本闻言默然。这倒是实诚话了,一点不假。军头不是那么好当的,没有粮饷,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定难军有两万三千兵马,想必养着很吃力,也战战兢兢。

    两人正说着话,庞青部的几个大小头人过来,恭敬行礼。

    邵树德懒得与他们多说废话,况且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是折药在一旁翻译:“我等拜见大唐天生神将。”

    天这个字,在党项人的习俗里非常重要,似乎与原始崇拜有关。

    党项最高领袖称为“兀卒”,即“青天子”的意思,他们称宋朝皇帝为“黄天子”。后世西夏的最高官阶曰“谟宁令”,意为“天大王”,喻位极人臣。北宋将领刘法屡胜夏军,被夏人称为“天生神将”。折继闵一箭射中敌酋,祷为“天助”。

    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称天。

    邵树德本来并不是很了解党项习俗,出征之前数月请教了不少人,如今算是明白“天生神将”这个概念了。不加天,只有神将二字,不算什么。但天生神将,就有极其强烈的赞美、恭敬意味。

    “尔等皆大唐天子蕃民,既归折将军治下,本帅也不便多言。只需勤纳贡赋,出丁役,便可保无事。”邵树德说道。

    “自当从命。”

    庞青部所处的这片区域,严格来说处于夏州北境、麟州西境的交界处。不过既然人家早就投了折家,自己也就给老丈人个面子。庞青部提供部分牛羊作为补给便可,另外再出五百兵,跟着大军一起前往地斤泽。

    对这些游牧蕃部,他暂时有心无力,只要其表面恭顺,内部怎么管理他们自己看着办。如今的优先事项,还是绥、银二州的蕃部,那些蕃部是半牧半耕,更容易直接统治。等灭掉拓跋思恭之后,一些小部落,可以找机会慢慢吞并,编户齐民,充实一下州中户口。

    大一点的部族就加以笼络,令其定期缴纳贡赋,服兵役。日后再找机会策动其内部矛盾,使其分裂,仇恨。

    总之一个原则就是,大的变小,强的变弱,最后再消化吸收。绥、银二州,注定是汉地的社会、文化和制度。夏、宥二州,则可以是二元制的统治模式。

    “裴将军,刚才折将军提到过,数日后便是地斤泽蕃部祭天的日子,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庞青部头人们离开后,邵树德找来了充当临时赞画的裴商,问道。

    裴商在草原上走了这么十几天,依稀找回了点年轻时大漠厮杀的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闻言答道:“大王,此乃小祭天,一年一次。明年才是三年一次的大祭天,拓跋思恭即便本人不至,亦会遣其兄弟至,此乃大事。”

    草原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牧草的荣枯、牛羊的蕃息等等,几乎全靠天吃饭,比汉地农民对老天爷的依赖还要强。部落相约而聚,杀牛羊祭天,表达对天神的崇敬,这种各部汇聚的集体活动每三年一次。不过在平时,各部落自己或者几个相邻的部落也会聚在一起搞这种祭祀,每年一次。

    西夏立国后,将这种大祭天改为一年一次。时间定在腊月末,既兼顾了西夏汉人的传统节日,又聚拢了党项部落头人,颇有点政治色彩。

    此时没有西夏,风俗依然是草原上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匈奴、鲜卑、突厥,基本都在四月底、五月初牧草返青的时候举行,讲究点的还在正月、九月各举行一次,一年三次。

    “大王,既有此会,不若聚拢精骑,狂飙勐进,一举突袭地斤泽,将这些酋豪们一网打尽?”裴商突然建议道。

    地斤泽水草丰美,周围生活着不少部落。在他们集体祭天的时候,也一定是防备比较松懈的时候,如果能够大举突袭,将那些有头有脸的部族头领一举成擒,确实能省不少事。

    中原王朝的天兵,可喜欢在牧民们聚会的时候搞突袭呢。从汉至隋唐,不知道多少名将靠着这招将草原头领一网打尽,裴商建议邵大帅也试一试。

    邵树德喊来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

    “裴将军建议趁地斤泽祭天大会之时突袭。宗本公有一千五百骑,随从蕃兵千骑,咱们亦有千骑,庞青部出五百骑,这就是四千骑了。在祭天的时候,四千骑兵进行突袭,你二人觉得如何?”邵树德当着两人的面说道:“如果可行,那么一会某便找折将军商议细节,你二人就整顿部伍,做好出击的准备。如不可行,那便放弃突袭,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走,阵战破敌。”

    “大帅,若是消息已经走漏了怎么办?”朱叔宗问道。

    “是有可能走漏。那便只能等大队步卒赶至,击败他们。再堂堂正正,宣示他们的罪孽,令其顺服。”邵树德答道。

    “如此,末将认为可率骑兵尝试一下,若敌有备,便放弃强攻,转而袭扰,不令其快速逃走。”朱叔宗还是十分稳重的,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一路上灭了那么多部落,万一有消息传过去了,导致突袭无效,变成强攻,那样可就不美了。

    折嗣裕也是一般想法。甚至在他心里,消息多半已经走漏了。草原行军,只有那么固定的几条路线,而这些路线上恰恰都是有部落生活着的。除非你一开始就是大队骑兵,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打着快速奔袭的主意,不然铁定要被人察觉到行踪。

    铁林军不过千骑,主要战力还是步卒,不可能这么做。地斤泽祭天大会,断然是开不起来了。各部首领身边随从不多,可能只有寥寥百人,作为主人的麻奴部,亦顶多能凑齐几千兵,多半自忖不敌,不跑路更待何时?

    倒是这个麻奴部,根基就在地斤泽,一时半会还跑不掉,除非丢下牛羊、帐篷、财货,光熘熘地跑去宥州投靠拓跋思恭。

    这一仗,其实还是可以打的。只要灭了麻奴部这个大号拓跋走狗,草原上的人心就要出现变化,这便是机会了。

    邵树德差不多也是抱着这么个想法。出兵以来,缴获虽然不少,但总体而言仍然不是很满意。后世辽兴宗攻西夏,西夏提前做了坚壁清野,辽军整体上大败,但北路军依然虏获了五万头牛、二十万头骆驼、百余万头羊。

    这才叫收获!

    自己到目前为止弄到的那十余万头牛羊,简直算个屁!这次不收个三十万头以上的牛羊,能叫清理历年积欠赋税吗?幽州镇去契丹人那里打草谷,运气好一次也能收个十几万头牛羊。那可是契丹,而不是还没起势的党项!

    收获牛羊,令草原杂虏臣服,不达目的不罢休!

第八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二)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草原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毡帐外,蒙保正在篝火旁整治一头黄羊。他是族中出名的勇士,这头黄羊也是他猎来的。族老本想要去,盖因这个时节很难捕到黄羊,一般秋冬季节才多,但蒙保拒绝了。这是他的猎物,肉味鲜嫩,皮虽然要交到宥州拓跋氏那里去,但尾巴可以留下来,夏州那边有人收尾毫做毛笔,价钱给得还不错。

    他曾经去过夏州。那是一座宏伟到令人目眩的城市,当地人唤其为“白城子”,因城通体白色而得名。

    夏州的商人很狡猾,但总体而言依然令人满意,因为他们是真的给钱。蒙保拿了钱,可以在城中采买各类器具,都是日常生活中急需的。但这种事得偷偷做,因为按照拓跋家的规矩,像沙狐皮、黄羊皮、鹿皮之类的东西,每年要交几百张上去,族里每个人都要分摊,苦不堪言。而拓跋家,也就只会假惺惺地给一些青盐,外加少量非常粗糙的铁器,比夏州城里卖的差多了。

    再者,像病马、老马死掉后,肉你可以自己吃掉,但皮不允许私藏,一张都不行。全部收集起来,上贡给拓跋家。

    他们嵬才部不是拓跋家的嫡系,受到的压榨尤其酷烈,有时还要受麻奴部的欺压,日子过得艰难无比。若不是地斤泽这边水草丰美,族长、族老们估计早就下令举族搬迁了,离麻奴部、拓跋部越远越好。

    “白牛乳,狗喝去,晨朝喝去中午挤……”蒙保一边割肉,一边唱起了歌自我调节心情。

    拓跋家及其走狗压榨得厉害,但日子还要过不是?至少族长这么多年来一直顺服得很,总是说拓跋家是大唐天子封的刺史,目前还不能得罪,要等待时机。

    再等待时机下去,自己就老了。族中上一代的勇士等到胡子都白了,也没等到时机,自己怕也是这个结局吧?

    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蒙保勐地变色,第一时间趴伏到地上,仔细听了一会,立刻起身冲进毡帐,拿起了一张猎弓。妻子正在准备马奶酒,两个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见他匆匆进屋拿弓,立刻呆在了那里。

    蒙保也不多说,只向她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便解开了帐外的马缰,朝族长、族老们的毡帐而去。

    那边已经聚集了数十人,还有几位穿着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盔甲的骑士,不像是族里的人。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但族长却一点都不慌张,相反还隐隐有兴奋之色。

    “蒙保,这位是麟州折家的折嗣裕将军。”族长嵬才苏都介绍道。

    蒙保闻言一震。麟州折家,那可是与拓跋氏齐名的大族。好吧,要矮一头,至少在草原上,各个部族还是认拓跋家多一些,麟州折家还是处于下风的。但不管怎样,依然是大族,至少比他们嵬才部强多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并且慢慢停了下来。夜色中看不太清晰,但借着篝火的微光,上千骑还是有的,而且武备精良,一看就是大唐官军的制式装备。

    蒙保看得羡慕无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弄这么一身?

    “本将奉定难军节度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藩落使邵树德之令,征讨草原叛逆。罗树三种落抗拒天兵,已讨平;细封部、罗移十四种落之四部已降,兀移部举族畏罪潜逃。今欲讨麻奴、腊儿等部,嵬才族长,切勿自误!”折嗣裕摩挲着手里的骑弓,寒声道。

    蒙保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同时也有些热血沸腾。罗树三种落,生活在南边,以前自己前往夏州,差点被他们劫掠,他们被讨平,自己只会拍手叫好。罗移十四种落,向来同气连枝,这次降了四部,剩下的十部不知道会怎么办。兀移部是个大部落,居然不战而逃,夏州到底出动了多少人马?

    不过征讨麻奴、腊儿两部是好事啊!自己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若不是这两个部族相对强盛,同时勇士也很多的话,自己早撺掇族长杀上门去了。蒙保偷眼看了下族长,见他神色平静,心中顿时了然,他与这位折家将,估计早就暗中通过气了。

    “大唐天兵既来,嵬才部自当奉命。”嵬才苏都说道:“麻奴部白天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会还在收拾东西,应是想逃了。蒙保,立刻召集族中勇士,跟大唐天兵杀上门去。欺压了咱们这么多时日,天神也看不下去了,今晚就动手。”

    蒙保大声应了下,随即神色兴奋地下去召集人手了。

    人手很快召集了起来,大概七百来人的样子,都有马。本来还有更多人,但他们没有马,那位折将军嫌麻烦,便让族长嵬才苏都留在后面整备步卒,自己先带着有马的出发了。

    蒙保一路上紧紧跟在折嗣裕身后,发现不仅有大唐天兵,还有密威部、庞青部、细封部的人马,总共超过了两千骑。

    这可真是大场面啊!就是不知道,大唐天兵还有没有别的部署,应不至于就这两千多人吧?如果有五千骑,还皆是他们那种马槊、骑弓、铁甲齐备的精兵的话,别说麻奴、腊儿等部了,横扫整个草原都没问题。

    地斤泽是一片巨大的沼泽湿地。中央是一个美丽的湖泊,周围还有一连串像珍珠一样的小海子,麻奴部的帐落就分布在其间,位置最好,地方最大,附近的牧草也最鲜嫩。

    此时他们的部落中有些喧哗。本来这个时间段,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在外警戒的游骑外,几乎不会有任何动静。但今天有些不寻常,帐落间人声鼎沸,马儿嘶鸣,狗跑来跑去,吠叫个不停,间或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让人诧异无比。

    “杀!男丁一个不留,女人小孩留下!”折嗣裕抽出长长的马槊,下令道。

    马蹄声陡然密集了起来。

    大概五百余骑先行,雪亮的马槊的月光中显得是那样地森寒。

    蒙保带着本族骑士紧随其后,大概间隔一百多步的样子,牢牢控制着马速,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与前军保持着距离。最后还有七八百骑则停留在原地,按照汉人的骑兵用法,那应该称作“驻队”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把所有人都用上,两千骑还分成三部,蒙保对此还是有所了解的。

    麻奴部帐落间遍地的篝火给了大家极好的指引。五百骑如一阵旋风般冲进了正在搬家的乱糟糟的人群中,马槊在麻奴部族人的胸口一捅而入。骑士们都是老手了,飞快松开了槊杆,抽出刀斧、铁槌,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几入无人之境。

    而在他们身后,一些骑手抽出骑弓左右连射,有的人甚至还有空点燃火把,朝帐篷里扔去,制造混乱。

    这配合!蒙保有些看呆了,得一起练了七八年了吧?

    他自问骑术比那些唐军骑兵好,箭术也不比他们差,族中很多勇士也是这个样子。但若论行军打仗的配合、默契程度,感觉就差远了。平时有干不完的活,还要应付拓跋家的催课,哪有那个时间在一起磨合?除非有人供奉牛羊,让自己可以不用干活,专心训练,但那又怎么可能!

    “杀!”斜刺里一股骑兵冲了出来。不用别人吩咐,蒙保第一时间带人冲了上去。那是麻奴部紧急动员起来的人,其中不少还是老面孔,都认识。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大伙都红了眼睛,很快碰撞在了一起。

    后面又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蒙保在战斗间隙偷眼一瞧,却是原本停留在后面的骑手也出动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细封氏的百余骑,他们既已降了那位邵大帅,想必已无退路,今天必须好好表现,不然就是两头不落好。

    “大局已定!”蒙保心中大定,手底下也越来越有力,渐渐杀得麻奴部的老冤家们支持不住,纷纷溃逃。

    “追上这些狗贼,一个不要留!”蒙保大喝一声,抽出猎弓,先射倒了一人,然后挥舞着狼牙棒,死命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战马奔腾,火光熊熊。原本一片祥和的地斤泽水泊,渐渐变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麻奴部万余口,不知道能逃出去几个?更别说那二十万牛羊马驼了,估计都剩不下,全被唐军给掠走了吧?不知道嵬才部能不能分一点,应是可以的。

    而就在折嗣裕带兵突袭麻奴部的时候。朱叔宗也带着千余骑兵,与明嵬、黄也等部族骑兵一齐,朝着腊儿部的牧区狂飙勐进。在他们身后,还有折宗本亲率的一千五百折家精骑。这一晚,三路齐出,借着地斤泽诸部人心惶惶,想要避避大唐官军风头的有利时机,五千余骑连夜奔袭,竟是打着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打算。

    罢了,一劳永逸不现实,但至少也要管用个十年八年吧?有这时间,就足够订立规矩,慢慢炮制了。

第九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三)

    “这些食物,倒别有一番情趣。”邵树德坐在帐中,看着桉几上的食物,笑道。

    乳酪、牛羊乳、马奶酒、奶浆、黄油、乳皮,后世这些东西见得不少,夏州也偶尔见之,但终究与汉人的饮食风俗差异甚大。

    当然,他是来自后世的人,对这些食物并不排斥,同时也觉得唐人在饮食方面远不如后世丰富,自己想喝口奶茶,不知道这个时代整不整得出来。

    桉上还有一些饼,用蛇皮装着。党项人风俗,认为饼装入蛇皮制作的口袋中后,放在库里不会被老鼠咬。唔,饼都是现做的,味道不错。这几日他吃多了军中的醋饼,甚是倒胃口,当了大帅两三年,似是渐渐无法习惯以前当队头时的那种苦日子了,唉。

    军中的醋饼,乃是烙好的胡饼浸入醋中,晾干后收集起来,可食五十日不坏,可想而知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其他穿越者能不能做得到,哪怕当了高官大将,也和军士们一样生活简朴,反正自己是做不到了。即便强行为之,家里人也不会让你这样做,部下也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你,甚至离心离德。

    大家为你拼杀可不就是为了富贵前程么?公务开支节省点就算了,私人生活也简朴,这是在隐晦地训戒下面人啊,那跟着你混还有什么意思?这会天下那么多藩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离地斤泽还有多远?”邵树德又吃了点牛肉,喝了口马奶酒,问道。

    “不到一日行程。”折药答道。

    “那明日便至了。”邵树德站起身,背着双手走了两步,道:“就按你说的规矩办。这些草原部族,只要稳住数年,也就够了。数年之后,他们想翻也翻不起大浪来。”

    今日已有令骑来报,昨夜三路精骑突袭地斤泽,斩获甚多。

    拓跋家最大的两个走狗麻奴部、腊儿部已被击破,俘获丁口两千余,妇孺一万五千多,牛马羊驼驴等杂畜二十余万。

    这个消息让邵树德也很意外。这几部其实已经提前两三天得到了消息,无用的争论、犹豫耗费了不少时间,可能也有一点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带大军过去,就是训斥一下,进献点牛羊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自己是奔着抄家杀人去的,吃了大亏。

    等到后面觉得不太对劲,想搬家跑路时,收拾东西又花费了一整天,还搞的部落里乱糟糟的,结果被三路骑兵夜袭,死伤惨重。

    麻奴部、腊儿部一灭,剩下的部族其实都怕了。有的立刻想逃,有的想拼死抵抗,好在折宗本及时出面,安抚诸部,这才堪堪稳定了人心。

    这种事,换邵树德来做也做不好,因为人家不信你。也只有折家这种在草原上影响力很大的家族,才有那份威望笼络住各部。折宗本打的主意,估计就在此处了。拓跋家可能的反扑被自己顶着,他们家安心接收部族,扩充实力。或许有一些部族直接向夏州方面降了,但总体而言还是赚的。

    邵树德苦思两日,在陈诚、裴商二人的建议下,想出了一计。那就是令地斤泽附近诸部每年祭天的时候,到夏州城以北三十里的乌水之畔举行仪式。届时自己也会亲自参加,分赐诸部酋豪一些金银器、锦缎、茶叶、瓷器等草原上较为稀罕的东西,各部进献骏马、药材、蜂蜜、鹿革、狼皮、黄羊皮、沙狐皮等特产。他不想把这事搞成面子工程,而是想双赢,赏赐与贡品价值相当,带回各家后价值都能翻一番甚至好几倍,这样不好么?

    甚至于,可以更进一步。祭天大会结束后,还可以办个贸易集会嘛。各部可以将自家的大宗商品拿过来售***如牲畜、皮毛、药材等,夏州商人可卖中原器具、谷物茶叶等等,自己设榷场收税,应该能把这种关系维持得更长久一点。

    等到有维持不下去的苗头了,草原上又出现不听话的部族时,再号令听话的部族,带着大军征讨,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

    草原,不能成为自己的负担,这是第一要务。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那么可以尝试将其作为自己的财源。牧民们也不是天生就要打打杀杀,有问题及时沟通,帮你们推介商品,帮你们买东西,定难军作为中间人赚点钱,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帅,折将军遣使询问,抓获的丁口牛羊如何处理?”李一仙突然进帐禀报道。

    “丁口先送往银州。牛羊的话,待本帅与折家把账掰扯清楚了再说。”邵树德回道。

    李一仙立刻出去传令了。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此番北征,折家出力甚多,提供向导,规划切实可行的路线,让附庸部落出兵、出补给,自己也亲自参与战斗,战后还帮着稳定人心。

    缴获的牛羊,还有各部落的供奉,都要与他们商量好了再行处理。

    四月二十六,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卒主力抵达地斤泽,嵬才等部酋豪恭恭敬敬地出迎。

    看着跪了一地的部落头人们,邵树德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了一股自豪感。虽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部落,羌、胡都有,但确实让他心情很爽。当年太宗征服草原,令各部贵人子弟入宫充当宿卫,怕也是这种心情吧?

    征服者的感觉,确实不一般!

    折宗本在一旁默默看着。自家这个女婿,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对百姓仁义,对军士仗义,对敌人狠辣,权力欲望十足,将这些特点串联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个人。

    当初将女儿嫁给他,本来也只是抱着绥、麟两州加深关系,守望互助的打算。那会的邵树德,还只是一个走通了宦官门路,骤然得封刺史的年轻人。可谁成想,征讨两年黄巢后,竟然当上了定难军节度使,掌控了四州之地、两万大军。

    下一步,应该就是要攻灭拓跋家了吧?这个人,征服欲望太强了,不论是敌人还是女人,都想要其臣服在自己脚下。拓跋氏割据宥州,想必邵树德无法容忍。日后他若是把目光投向振武军,麟州折家该如何自处呢?

    对抗?还是安心做个附庸?

    “折将军,前日夜袭,将军部属立下大功矣。”邵树德走到折宗本身前,感谢道。

    “还是定难军实力威慑。若无大帅做后盾,这些部属也未必愿意凑这场热闹。”折宗本苦笑道:“第一功,应属大帅。”

    邵树德一笑,不再争论这个话题,而是问道:“各部都到齐了吗?和断立誓仪式何时举行?”

    “地斤泽左近的大小部落,皆在此了。大王兵威太盛,麻奴、腊儿部一破,各部不敢怠慢,两日间就都来了。”折宗本说道。

    党项人是部落形式,有一些原始的习俗,比如复仇及和断。若是两个部落互相厮杀,都死了人,有仇怨了,按照习俗,那就得不死不休,正如元人编的《宋史》中所言:“(党项)其俗多世仇,不相往来。”

    《辽史》中亦记载:“喜复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趋仇家纵火,焚其庐舍。”

    国朝以来,京西北八镇范围内的党项人族内、族外进行的复仇活动也极为频繁。他们抓获俘虏一般不杀,就是割了耳鼻送还。但如果这人杀过自己族人,那么就“探其心肝而食之”,或“漆其头颅为饮酒器”,民风可谓彪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京西北八镇的党项人虽多,但一直被朝廷管束着,边将也经常欺凌他们,奸淫掳掠,大概就是这些事情。党项人无力反抗之时,怎么办呢?还有个给自己下台阶的办法,那就是和断。

    党项各族一般都有和断官,调解双方令其和好。死了人的,得到钱或牛马做补偿。唐代无故杀死党项人,如果要和解,一条命大概赔一百缗钱左右,至多一百二十缗,给了钱人家就不追究。党项人杀死汉人,给几匹马作为赔偿,大概也值个不到两百缗。

    宋代就贵了。绍熙五年,宋兵杀死羌人闷笆,就是一个普通人,害怕人家部落生事,赔了三千三百缗。人家收到钱后,才做了和断仪式,对天发誓,事情才算了了。老实说,这价钱太离谱了。

    此番定难军杀的党项人可太多了,赔钱是不可能赔的。折宗本出了个主意,那就是赐点袍带彩锻,再给几份告身敕书,事情差不多就了了。邵树德深以为然,此番出征,身边确实带了一些锦缎,本来就打算赐给顺服的部落,算是意思意思,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

    其实后世折从阮击破各党项部落,也是赐一些绢帛和官职告身,然后令其发誓和断,收为部属。草原上自有规矩,按照这个来就对了。

    两人说话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仪式,并派人恭敬地请邵树德过去。

    参加和断仪式的除了邵树德、折宗本以及附庸蕃部外,还有几个被攻杀过后来投降的部落。部落里死了人,必须要进行和断仪式。

    邵树德至仪式现场,见放了好多个髑髅酒器,盛放着混入狗血的酒。那些被打得很惨的蕃部酋豪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然后对天发誓:“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

    微风吹来,酒器中的血腥气、酒气都飘了过来。

    邵树德亦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他本以为自己会排斥这种东西,但喝完后发现一点不适感都没有。自己的下限,真不知道在哪里!或许已被时代同化得没有下限了吧。

    喝完后,不用他吩咐,亲将李一仙让人送来了不少蜀中锦缎,分赐给立誓的诸部酋长。至此,复仇之事便算了了。

    “诸位!”邵树德坐上了他最爱的交椅,百余甲士环列前后。在不远处,大队铁林军步卒披甲持槊,阵列于侧,这说服力一下子就强了起来。

    “尔等皆本王治下蕃民,过往有些误会,今日既已开解,便算了。本王今日只说三件事。一者,从今岁起,各部须至夏州纳贡;二者,祭天大会改至夏州举办;三者,须服兵役。尔等依是不依?”邵树德看着站在草地上的各部酋豪,问道。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大红色的戎服竟然隐隐透出血色。大小头人们不敢多看,纷纷低头应是。

    “那好!今冬在乌水之畔举行祭天大会,届时各部将贡品送来。另拣选族中勇士,随某一同返回夏州,尔等可有异议?”邵树德又问道。

    “无异议。”酋豪纷纷答道。

    “那好!李一仙,给诸位头人分赐告身。”

    邵树德提前准备了几十份告身,都是地斤泽巡检使、巡检副使之类的幕府官职,归行军司马管辖。最大的是一份都巡检使的告身,交给了嵬才部头人嵬才苏都。

    这些职务没俸禄,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也就是形式上羁縻一下他们罢了。要想真正统治这些人,日后还得召集幕府众官员,群策群力,制定并完善新的制度。今天,就只是刚开了个头罢了。

    至于归附折家的那些部落,他不打算插手,也不会给什么告身。岳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人家也出了力。

    邵树德一直在地斤泽待到了五月初。期间,又有十多个零散小部落的头人过来,各献牛羊马驼千余,邵树德一一收下,然后赐给告身,温言抚慰。

    如此一番操作之后,夏州北境、麟州西部的这些草原杂虏,差不多算是勉强摆平了。地斤泽这边的部落,人丁相对较多,实力也强,搞定了他们,其他那些小部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五月初十,邵树德下令班师。

    大军浩浩荡荡,绵延十多里,带着四千余匹马、八千余头骆驼、四万四千多头牛、二十一万五千余头羊作为战利品南返。

    邵树德坐在一辆马车内,看着窗外壮观的景象,豪气顿生。一旁,嵬才苏都的孙女嵬才来美正在给他捶腿。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十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四)

    中和四年六月初,在一路上又收了点供奉后,邵树德回到了阔别两月的白城子。

    夏州的居民早就知道了大帅北征草原大捷之事。在大军班师的这些天里,坊间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

    比如大帅在地斤泽斩杀党项人十万,比如缴获牛羊百万,比如折家又嫁了一个女儿给大帅等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时间、地点都有,煞有介事,让人分不清真假。

    不过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此番出征大胜!银州那边已经送过去了两万头牛,还有两万草原妇孺,不止有党项人,回鹘、突厥、吐谷浑等各种杂胡皆有,据说要安置在银州,给那些巢军降人为妻,让他们在银州四县定下心来生活。

    呸!便宜那帮杀才了!聘礼都不用下,居然就要有妻有子了,这生活一下子就安定了起来,怎会有这般运气的?

    今年上半年,夏州城又陆陆续续搬来了五百余户军士家属,都来自河阳镇。魏博军的纪律实在太差了,根本没人忍受得住。定难军在河中、陕虢的马行不得不用相当部分马匹贿赂,才令那些见钱眼开的军士放行乃至配合,让河阳军士的家属们陆陆续续搬了过来。

    甚至于,一些河阳的普通百姓也在询问能不能离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走了数百户,这些人都安置到了银州。虽说是租种军属农场过活,但也比在河阳老家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强啊。你愿意好端端的,家里突然涌来一群魏博军士,将财物抢光,把女人掳走么?稍有不从,直接就是一刀砍下,简直和土匪无异。

    在这件事上,王重荣、王重盈兄弟确实帮了不少忙。至少,他们没有拦截,而是放行,这就很难得了。这王家兄弟,很多时候都不像是军阀,更像是长袖善舞的政客,一门心思与周边藩镇交好,确实也是种不错的生存法子。

    下半年,还得靠他们兄弟帮忙。为此,今年王重荣问邵树德买一千匹军马,就给了个优惠价。当然,这厮也向李克用买了一千匹马,竟是一点不得罪,做人做到这份上,强无敌!

    大军进城前,将缴获的牛羊置于城外。乌水畔一个投降的小部落被顺道带了回来,他们将在夏州城南无定河畔的原朝廷牧场内放牧,条件是帮着照看带回来的这批牛羊马驼。

    这个部落人数不足千,自然是千肯万肯了。大唐朝廷圈占的牧场,即便水草再丰美,除了偶尔偷偷赶羊过去吃一顿外,根本没人敢长期放牧,不然被那帮子贪官污吏收走了,往哪叫屈啊!

    夏州北门前挤满了新搬来的军士家属,他们热切地在队伍里寻找自己的亲人。很好,有晋阳那味了。当年尹钊率万人北上御敌,晋阳三城及晋阳、太原二畿县的军士家属都来送别,夏州如今也出现了这种情况,让邵树德颇有一种熟悉之感。

    “大帅威武!”

    “大帅万胜!”

    “下次出征,大帅带上某吧,某会射箭!”

    “这么多牛羊,几年的肉都不缺了哎。”

    “俺在河阳没吃过几回肉,没想到搬来夏州,也有天天吃肉的时候,托了吾家大郎的福啊。”

    “上月刚从河阳搬来,魏博军的狗崽子太不像话了!某得和俺家大兄说说,让他别等芍药了,被魏博军抢走啦,还是在夏州娶个媳妇吧。”

    “昭义也乱得很,天天杀来杀去。夏州穷是穷了点,但胜在安稳。”

    “哪里穷了?能天天吃肉的地方穷吗?”

    “这位兄弟,哪个是邵大帅?某刚从泽州搬来,还不认识。”

    “妾想嫁给大帅。”

    这么多家属在门口迎接,军士们也不由得抬头挺胸,队列走得更加整齐了。

    邵树德笑着放下了马车窗帘,右手在嵬才来美的头上抚来抚去。这个号称地斤泽明珠的党项女子匍匐在他面前,神色恭敬无比。

    “回去把发先蓄起来。”邵树德起身整理了下行装,又帮她擦了擦嘴角,然后才走下马车,与前来迎接的州府官员见礼。

    监军使丘维道、州别驾陈宜燊、州司马李杭、州兵指挥使王遇等人,邵树德一一和他们寒暄几句。

    “丘使君,当年相约共富贵,这些财货,自有监军一份。”邵树德笑道。

    “昔日那话,不意竟成真。大帅有今日这番成就,委实不凡。”丘维道亦笑道。

    “可将族人接来夏州,关中还是不太安稳。”

    “自是应该,回去便写信。一大家子数百口族人,还得求大帅荫庇了。”

    “责无旁贷。共富贵,某不是嘴上说说,心里亦是这般想的。”

    “陈别驾可是朝廷清贵要员,能来投某,甚是高兴啊。”邵树德拉着陈宜燊的手,笑道。

    “圣人还在蜀中,我等连俸禄都没有,只有来投大帅了。”陈宜燊苦笑道。

    “张判官告老去职,不妨来幕府做事。”

    “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随后,邵树德又拉着李杭、王遇说了一番话,这才在亲兵的簇拥下,步行回府。而他乘坐的那辆马车,则早已先一步返回府邸。

    “恭迎大王得胜归来。”甫一回家,折芳霭带着赵玉、封氏姐妹亲出迎接。

    邵树德看着还未满二十岁的正妻,有些好笑地说道:“何必如此?都是自家人,搞这些场面做甚?”

    按照后世的年纪,折芳霭可能才刚刚高中毕业,此时却一本正经地带着众妻妾迎接自己。还尽是正装,仪式感十足,让邵某人好气又好笑。

    今晚得好好整治下你!

    “都过来吧,帮你们夫君好好算下账。”邵树德大手一挥,道。

    众妻妾纷纷应是,唯小封听到“夫君”二字时脸一红。

    大军回程时,带了二十多万头杂畜。再算上之前派周融送往绥州的十余万头牲畜,缴获与供奉加起来,可真的不少了!

    折芳霭不会算账,在一旁抱着小封所生的女儿。邵树德看着眼热,抢着把孩子抱了过来,乐呵呵地看着。

    “大王有了子嗣,妾心中高兴。”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折芳霭硬挤出来的笑容,附耳道:“接下来数日,某任凭贤夫人处置。”

    折芳霭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先是一小块,很快染满了整个面庞。本来差点自动进入驯夫模式,但当着赵玉和封氏姐妹的面,又不好说些什么,急得她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抱着走远了。

    嘿嘿,一个小高中生,还想与我斗!邵树德背着双手,坐到了桉几后,看着几位赏心悦目的妻妾在忙活着。

    东西虽然很多,但那只是数学上的问题,简单分门别类,统计了一下军中账目副本后,结果很快算了出来,并由字写得最好的封绚誊抄完毕,递到了邵树德面前。

    邵某人有心将大封揽在怀里,但一看自家正妻还在,便熄了心思,正经地看起了数据。

    总共5700匹马、9500头骆驼、63000多头牛、323000只羊,驴、猪什么的很少,总共几百头,归类为“其他杂畜”,暂且不提。

    这成绩,只有辽兴宗的三分之一啊。人家西夏提前坚壁清野,转移了粮草牛羊,还愣是被你刮地三尺,弄到了这么多东西,这水平确实高!当然,和那些一次虏获数百万、上千万牛羊的“大神”又不好比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

    马,邵树德打算拿去售卖,价格不一定维持得住40匹绢了,搞不好要下跌一点,但总计二十万匹绢估计还是有的,问题是找到客户。这个不急,慢慢卖好了,银川牧场还一堆马卖不出去呢。唉,要打开蜀中市场啊,那里大客户多,给钱也爽快!

    牛,很遗憾,不是耕牛。要训练,六万多头牛,不知道能练出多少来。而不是耕牛的话,买的人也不会多,两千多钱都不一定有人要。邵树德算了算,不宜高估,按价值十五万缗钱来算。

    羊,说实话比牛好卖多了。唐人喜食羊肉,甚至到了酷爱的程度。一头值四五百钱,羊羔也值两百钱,保守点算下来,也值十多万缗钱。

    骆驼是真不好找买家。没办法,只能先自己养着了,等以后找机会出手,或者干脆留着自用,麻烦!

    不算骆驼,光缴获的牛马羊,发两万五千军士的赏赐(在地斤泽挑选了两千名各族勇士充作骑兵),差不多够了,还能剩个价值几万缗钱的牛羊。

    这些赏赐也不用一次全发下,一年分五次发就行了,届时牛羊估计又繁衍了一些。考虑到今年绥、银二州的军士、巢众家庭也开始纳税,再想办法卖一批银川牧场的马,明年再收一波税,估计中和五年的赏赐缺口也不大了。

    就是粮赐还不太够啊!难不成用骆驼抵账?得,还是得想办法处理了。

    养军怎么这么艰难!邵树德气得差点把毛笔扔掉。

    自家军士的待遇,说实话在各镇中算中等偏上了,真不知道如今京西北八镇怎么活的。节帅肯定削减赏赐了,军士们多半闹了,但现在也已认命,知道即便劫掠州县,也养不起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也就自己还在坚持待遇不变,是不是有点傻了?

    但真的不敢降低军士们的待遇啊!

    这破财政,慢慢湖弄吧,看看以后每年能收到草原杂虏多少贡品,还有就是榷税能收到多少。定难军士卒,估计要长时间领牛羊之类的实物赏赐了,想必大家也能理解,对比下京西北八镇其余七家,该知足了。

第十一章 赏

    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宥州城。

    宥州城就是长泽县城,本属夏州,城外有胡洛盐池,产青盐和白盐。夏绥四州一斗盐值不到百钱,关中可能会达到一百二三十钱。但这与他们没关系,因为关中大部分地区吃的是河中两盐池出产的盐,年产40-50万石。也就是说,王重荣这厮靠卖盐,一年就能赚大概七十万缗钱,果真土豪。

    宥州盐池的产量,一年不过十万石罢了,能给拓跋家带去十余万缗钱的收入,其实并不多。他们所处的位置太差,附近都不是什么人烟稠密的地方。关中市场,既要与河中盐抢生意,也要和年销售额几近六十万缗的川盐竞争,难度可不是一般地大。

    这个年头,可不是有盐就能卖出去变成钱的。丰州天德军也有盐池,且质量不错,开元年间还是贡品,结果如何?远离主要市场,乏人问津,也就满足本地及振武军那边罢了,市场份额小得可怜。

    朔方军辖下的盐州,是后世西夏最大的产盐地。人家的商业经营做得更差,市场份额也就比丰州盐大一些,但远远不如宥州盐。

    所以,拓跋家的主要收入其实还是靠贩卖牲畜、皮革、药材,而不是靠卖盐。除非他们能有个北宋这种“好邻居”,通过政府行为,将盐价大幅度提高,一斗卖几百钱,才使得一斗只要百余钱的西夏盐大举走私入侵,变相扩大了市场份额。

    但这个年头,大唐的盐价很低啊,你想卖,有人买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年十余万缗钱,对拓跋家也不无小补。可以让他们向外采购不少东西了,比如军械。宥州的冶铁工业,可还不如夏州呢!

    但从去年年底开始,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暗中约谈夏、绥、银三州的盐商,令其尽量采购丰州盐。而天德军那边也十分配合,将价钱压得很低,一下子让宥州盐少去了很大一块市场,收入骤减。

    今年四月份邵树德率军北上草原之后,杂虏各部纷纷臣服,他们也开始用丰州盐,拓跋家的收入进一步减少,财政上开始出现问题。

    拓跋思谏最近正为这些事烦呢。家大业大,兄长又养了那么多兵,每日里的花费十分巨大。如今食盐销售出现了问题,北边草原上的杂虏也不再进献牛羊、皮革、药材、蜂蜜、蜡等物事,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没法当了。

    “大兄,今日罗树部遣人来要器械,言欲北上草原,杀了嵬才苏都,夺回自家草场。”拓跋思谏走进了房间,焦头烂额地说道:“如何回应?”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定定地看着窗外,道。

    “这……”拓跋思谏被噎住了,只能换件事说:“卫慕部遣人要一万匹绢,说部中用度贵乏。”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一动不动,道。

    拓跋思谏张口结舌,良久后无语地坐了下来,样子有些气哼哼的。

    “这就生气了?”拓跋思恭终于转过了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道:“邵树德北上草原,是一步妙棋啊。某也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一个多月时间,就将咱们经营了三代人的基业给搅了个七零八落。”

    “若无麟州折掘氏相助,岂能那般轻易?”拓跋思谏忍不住说道。

    “折掘氏之女嫁于邵树德为妻,焉能不帮忙?”拓跋思恭摇了摇头,道:“本来某还不太信。不信邵树德这么快就想拿我们拓跋氏开刀,而今事实俱在,是某之错,大错也!”

    “大兄何必如此气馁?州中尚有兵万余,宥州城高池深,怕他作甚!”拓跋思谏说道。

    “当初未奉圣旨南下讨贼,已是一大失策。今又坐望犹豫,失了草原臂助,错上加错。”拓跋思恭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邵树德拿了夏、绥、银三州,这几年又整饬得不错,实力悬殊,难上加难。”

    “大兄,不如去找下经略军杨悦。他坐拥五千兵马,亦是一方豪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邵树德削藩?今日削宥州,明日便可削经略军,唇亡齿寒的道理,杨悦应是懂的。”拓跋思谏站起身,说道。

    “可以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杨悦此人,某也看不透。”拓跋思恭道:“咱们的希望,还是在横山。”

    “大兄,你是说?”

    “你走一趟东南吧。”拓跋思恭道:“浑州川没藏氏对我族一向恭顺,应可为臂助。南山野利氏,唉,姑且试试吧。这两部若能靠过来,南山诸部就能靠过来至少一半,可提供兵马万余人。如此,咱们便有大军两万余,不比那邵树德差了。”

    南山党项的一万兵顶个屁用,衣甲都没几件!拓跋思谏本来想说这个的,但一看兄长的脸色,顿时也没法说下去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能这样了。

    ******

    “封将军,就在这里等吧,野利氏不敢拿某怎么样的。”李杭拱了拱手,说道。

    “那好,某便在此间等着。”封隐亦回礼道。

    他马上就要离开铁林军系统,升任邵树德的亲兵副将了,因为亲兵的规模即将扩大为二百人。

    军中每个人都对他十分恭敬,但真的谈不上尊敬,这让封隐很郁闷。

    他想凭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哪怕这种人十个里面只能活下来两三个。

    刘家三兄弟现在一个调到武威军当队正,一个在铁林军当队副,一个调入了大帅亲兵,发展都不错,而且是凭借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的。

    就自己,是沾了两位从妹的光!唉!

    李杭昂首挺胸,在两位野利氏族人的导引下进到了正厅。

    说是正厅,其实和山寨差不多。粗糙的大木打制,没有上漆,没有凋刻。地方倒不小,点了不少火把,十余人站在厅内,坐在最上首的应该便是野利经臣了。

    野利经臣这人看起来快四十岁了,但李杭估计他可能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甚有勇力,年轻时曾多次前往延州做生意,售卖牛马,采买器物。

    野利部居于横山东段,在绥州以南,丹、延二州之北,地盘不小,是横山党项中较大的几个部族之一。后世这里一直就是北宋与西夏争夺的关键,盖因“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其城垒皆控险,足以守御。”

    “先代(元昊)常能为边患者,以幕南有山界之粟可食,山界之民可使,有山界之水草险固可守。”

    “金汤、白豹据横山之麓,环以良田千顷,皆占横山良田万顷。”

    简而言之,西夏得了横山,便可控制诸多险隘,然后还能征用当地的粮食、牛马、兵员,南攻宋朝,战略上具有极大的优势。

    对这个人口数万的大族,邵树德也不得不加以重视,甚至可以说是着意笼络,千万不能让他们被拓跋氏拉了过去。

    “贵使所来何事?”野利经臣坐在上首,老神在在地问道。

    “为两家盟誓而来。”李杭直接说道。

    野利经臣稍稍有点动容。在场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谁不知道你的目的啊。眼下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要么是有充足的信心,要么就是傻子。

    “我部乃延、丹二州治下,灵武郡王之手未免伸得太长了。”野利经臣道。

    “保塞军使李孝昌与我家大王相厚,执礼甚恭。”李杭说道。

    这话其实就是隐晦地说李孝昌害怕甚至托庇于邵树德,诸人都听明白了。野利经臣也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倒有些不澹定了。

    野利部数万人口,一旦有事,抽兵七八千人不成问题。有这等实力,即便是宥州拓跋家,对他们也只能采取怀柔之策,刻意交好。

    但他们的实力仍然不足以反抗保塞军的统治,时而出丁、出粮、出牛马,盖因人家的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是自家部落里那些农兵可比。

    如今再加上定难军,若要刻意打压他们野利部,那确实不难。只要愿意花时间,都不需要攻那些地势险要的堡寨,从南北两个方向封锁,就能让野利部焦头烂额。

    这李孝昌,也太不要脸了吧?堂堂一镇节帅,居然对年龄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后辈如此恭敬,像话么?

    “贵使所言当真?”野利经臣没有问话,但底下有头人帮他问了出来。

    “下月我家大王要巡视绥州,届时保塞军使李孝昌亦会至绥德,交割战马。野利族长若有暇,不妨下山看看,我家大王亦有赏赐发下。”

    野利经臣闻言沉默不语,诸位大小头人也面面相觑。邵树德一喊,李孝昌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如果此为真,那他们的处境可就尴尬了。定难军、保塞军联合起来,还不把他们吃得死死的?

    大伙对如今夏绥四州的局势也有所耳闻。本来商议的结果是两不相帮,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没藏氏目前还在犹豫,也遣人过来商讨,但野利部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不趟这个浑水。

    可如果人家逼着你站队呢?这事难办了啊。

第十二章 拓跋与野利

    “这道路整饬得尚可,比几年前某出征时好太多了。”无定河谷间的驿道上,邵树德骑在马上,看着两岸黄澄澄的麦田,心情很是不错。

    龙泉到绥德一共百里,先沿着无定河谷,然后再沿着一些支流水系河谷或峡谷走,道路不是很宽阔,但经过几年时间的修缮,还算平整。

    这一片山间河谷地,降水还是比西边的平原要丰富不少的。往年因为党项的原因,这里很多土地撂荒了,但现在都变成了军属农场的一部分,租给新编关中民户耕作。他们种的作物是春小麦,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收获。收完后,一般还会根据天时,抢种一些豆子,在下雪前收获,多多少少补贴点家用。

    邵树德依稀记起,后世北宋很多边臣是南方人,比如担任过鄜延路经略使的范仲淹父子、沉括、吕惠卿、夏竦等,他们将水稻种植引入了陕北,选地势较为开阔的洛水河谷一带种植。当时甚至还想着,待击败西夏后,选地势更为开阔的无定河流域种植水稻,只可惜这个设想没能成真。

    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延绥镇志》记载后世神木(即麟州)一带种植水稻。清代《榆林府志》亦记载,榆林、怀远两县的无定河谷大量种植水稻。

    考虑到中国气温在清朝康熙后期才降到最低,那会都能种植水稻,且朝鲜农民尚未开发出抗寒稻种,所以气温并不是问题,唐代可是暖湿季!

    清代榆林县的位置在夏州东北,怀远县在夏州以东,他们在温度、降水都不如唐代的情况下种植水稻,自己是否也可以试试呢?大面积铺开多半不行,因为水稻这玩意需要大量的水来灌既,但沿河开辟一些稻田,提高部分田地的产量,应该还是可行的。

    今年夏州刚开辟了军属农场,都是朝廷以前圈占的乌水、无定河一带的沿岸牧场,盖因其水草丰美是也。总面积约五百顷,分布在朔方、德静两县。明年应该可以拿部分出来做实验,挑选巢众及关中移民里懂水稻种植的,让他们试种,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种植成功,那么得利的是他们,如果不成功,幕府给他们发一些牲畜做补贴,总之不让你亏本就是了。

    “大帅,今年绥州谷麦丰收。据州里的人说,五县加起来收个七十余万斛粟麦不成问题,大帅入主绥州四年,变化真的太大了。”武威军判官郭黁骑在马上,望着两岸连绵不绝的麦田,感慨地说道。

    “郭判官难不成还懂农事?俺老卢倒是种过,那会还小,帮着爷娘、兄嫂种田。年岁稍长后,便去从军了,再没摸过镰刀,尽使横刀了。”卢怀忠骑马从前头回来,打趣道。

    卢、郭二人,从外貌到性格,毫无任何相似之处。一个文静飘逸,有如行云流水;一个粗犷不羁,宛若奔雷走电。但偏偏就是这两个人,居然能配合得很好。郭黁才情出众,思维缜密,把军中杂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卢怀忠武艺娴熟,胆略超人,将六七千大头兵操练得哇哇叫——武威军最近补充了一千草原勇士,骑卒规模扩大到了两千。

    “某原本不懂。这几年镇内太平无事,便学了点。”郭黁笑了笑,道:“大帅仁义,重视农桑,咱们做下属的岂能不了解一些?”

    “郭判官这话也不尽然。术业有专攻嘛,卢将军弓马娴熟,勇武绝伦,自然要继续在这横刀上使劲,而不是镰刀。”邵树德笑道:“如今天下鼎沸,四处攻杀,咱们夏州如何能保得安宁?还不是靠手中的横刀!横刀不利,这白城子就是人家的了。”

    “大帅英明。”郭黁肃容道。

    卢怀忠愣了一会,亦结结巴巴道:“大帅英明。”

    这就是不会拍马屁了,邵树德、郭黁二人都笑了起来。

    七月十五,邵树德带着武威军数千人抵达绥德县,李孝昌已提前两日抵达。

    “李帅!长安一别,得有一年未见了吧?邵某犹记得与李帅并肩杀敌,追巢贼至蓝田关下的情景。”邵树德远远便下马,满面笑容地拉起李孝昌的手,仿佛真的十分高兴一样。

    李孝昌当然知道保塞军在定难军面前处于弱势地位。邵树德如此热情,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装出来的,至少面子是给到位了,这就让李孝昌很开心。

    “昔年跟着邵帅,亦混了些微末功劳,不然怕是连丹、延二州亦无法领有。”李孝昌道:“说起来,跟着邵帅打仗,还从来没吃过亏呢。”

    说到这里,他又低声道:“某听闻邵帅想拉拢野利氏?”

    “不瞒李帅,某亦在镇内削藩,第一个便是宥州拓跋思恭。担忧横山党项助这厮,故想拉拢野利、没藏等部,剪其羽翼。”邵树德亦低声道。

    二人的亲将下意识向外扩大了保护范围,不让两位大帅交谈的机密被不相关的人听见。

    “野利部就在延、丹二州,还算恭顺,缴纳牛羊粟麦贡赋。邵帅何须大动干戈,某遣使知会一声,即可令其与拓跋氏划清界限。”李孝昌说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李孝昌这是有点吹牛了,保塞军的实力当然比野利部强,但野利本部就能抽丁七八千,还有不少附庸部族,拉出个两万兵吓唬人还是可以的。如果据守堡寨的话,保塞军亦会很头疼,绝不可能派个使者过去就能让人吓得魂不附体。

    见邵树德不说话,李孝昌也觉得大话说过头了,有点尴尬,于是笑道:“莫不是邵帅看上了野利经臣之女?哎呀,听说人挺美的,野利部不少勇士差点抢破头。”

    “李帅说笑了,邵某已有一妻三妾,应付得很是吃力。”说罢,做了个男人都懂的表情。

    李孝昌会意,哈哈大笑道:“邵帅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龙精虎勐的时候,不像李某,家里十余房妻妾,煞是头疼。”

    “不过,若想拉拢野利氏,娶其女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笑了一会后,李孝昌正了正脸色,说道:“邵帅既娶麟州折氏女,当知这妻族亦是一大助力。”

    “李帅可真是豁达之人。”邵树德看了看李孝昌,道。

    野利氏的地盘,八成在延、丹二州,只有两成左右在绥州境内。自己在拉拢野利氏,换个正常点的节帅,怕是早就警惕甚至反制了。

    “李某能有今日,全拜邵帅所赐。”李孝昌道:“而今遍地虎狼,河东、河中那边某没有交情,也不想攀交情。异日丹延若有事,还得仰仗邵帅。”

    “京西北八镇,自当同气连枝。”邵树德自然而然地说道:“以咱们多年的交情,李帅只需知会一声,夏州兵寻至矣。”

    “对了,邵帅,某还听到一个消息。浑州川没藏氏近日与拓跋氏联姻,思恭弟思敬之子拓跋仁福娶没藏庆香之女为妻,这两族应是铁了心走一起了。”李孝昌又说道。

    到底是横山的老地头蛇了,鄜坊四州在当地应该都有不少线人,获取消息甚是方便。

    “哦,还有这事?”邵树德道:“思恭有几子?”

    “长子仁右已故,留下长孙彝昌。次子仁庆,在宥州为将,余皆幼,成年的便只仁庆了。”李孝昌道:“思恭为拓跋重建长子,有弟数人,曰思孝、思谏、思敬、思忠、思瑶。”

    其实,邵树德隐隐看得出来,李孝昌与拓跋家还是有那么点交情的。不过形势若此,即便李孝昌与拓跋思恭是拜把子兄弟,也不可能再帮他了。更何况两人并无任何明面上的关系,李孝昌——是可以信任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一仙来报:野利经臣到了。

    邵树德放眼望去,只见数人被亲兵拦了下来,搜捡一番后,这才放行。

    野利经臣面色复杂地看着阵列于侧的武威军数千士卒。

    邵树德与李孝昌得说了小半个时辰话了吧,这些军士就一直站在那里,无任何不耐之色。换成他们部落的人,估计早就交头接耳,甚至坐在地上休息了。再看看这些人身上的铁甲、皮甲,腰间的横刀、步弓,手里的长槊,野利经臣暗叹一声,快步上前。

    “野利经臣见过李大帅、邵大帅。”

    “野利族长相貌堂堂,一看便是忠贞勇武之士,快快请起。”邵树德含笑道。

    “谢邵大帅、李大帅。”野利经臣与随从们纷纷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野利族长所来何事?”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野利经臣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道:“遣犬子遇略领兵千人,助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好!好!”邵树德大笑道:“野利族长如此明事理,某喜不自胜。而今便有赏赐发下,李一仙!”

    李一仙很快遣人搬来数百匹锦缎,赐给了野利经臣。

    野利经臣脸色稍稍好转,道:“野利部亦有贡品献上。”

    “好,让郭黁去接收。今日见到野利族长,岂可无宴?”邵树德笑道:“咱们边吃边聊。”

    “是得置酒摆宴。”李孝昌亦笑道:“一贺得野利部勇士相助,二贺夏绥谷麦丰收,三贺拓跋氏破灭在即。有此三贺,当痛饮达旦。”

    “是极,是极,该痛饮一番。”

第十三章 屈服

    “你便是野利遇略?”绥德县内,邵树德穿着戎服,将手里的步弓交给亲兵。

    “正是。”野利遇略将震惊的眼神收回,恭敬地答道。

    人皆传这位邵大帅乃关内神射。刚才连射数箭,皆正中靶心。野利遇略以前还觉得传闻多有夸大、不实,觉得这位大帅的箭术未必有自己好。如今看来,这竟是真的!

    “李一仙,将那套得自李详的铠甲拿过来,看看野利军使合不合身。”邵树德说道。

    野利遇略刚被他封为义从军军使。所谓义从军,统辖的都是自带干粮的蕃兵,目前只有他们野利部那一千人。听说野利经臣回去后,还会再增派千名族中勇士。另外,野利部的各附庸部落也会联合出两千兵,助邵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义从军,夏州方面不提供饷钱,只提供饭食。若出战,则会有赏赐,战后所得战利品,也会有他们一份。

    征讨宥州之事,如今差不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草原那边,之前被邵树德抽了两千人扩编骑兵,铁林军、武威军各分去一半。这次还得再出两千骑,至夏州汇合,共讨拓跋思恭。

    这些人,其实原本都极有可能成为拓跋氏的羽翼。但自己快刀斩乱麻,通过夏绥两万多精兵的威慑,以及麟州折家、丹延李孝昌的帮助,尽数拉拢了过来。

    自己多了六千步骑,拓跋思恭就会少六千步骑。建立统一战线,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此乃兵法正道。

    “野利军使运气不错,这套甲还算合身。”穿戴完毕后,邵树德看了看浑身焕然一新的野利遇略,笑道:“有了甲,还得赐刀、弓、槊、牌,李一仙,一并给野利军使置办了吧。”

    “谢大帅赏赐!”野利遇略也十分兴奋,谢道。

    二人离去后,邵树德收起笑容,回到县衙后院坐下,右手食指轻点桉几,暗暗盘算。

    如今就差经略军使杨悦了。他若不来,也不要紧,就是有些遗憾,一个为国戍边几代人的将门世家要被自己灭了。希望自己回到夏州时,能见到他吧,不然也只能辣手除之了。

    定难军四州之地,不能有割据势力的存在!

    邵树德用力拍了两下桉几,嵬才来美步履轻盈地从后面走了过来,邵树德附耳说了几句,嵬才来美便走了。

    很快,亲兵们搬来了一个大木桶。嵬才来美亲自往里面添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还算合适后,便帮邵树德解起了戎服。

    权势啊,真是让人沉醉。它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地斤泽明珠,在自己面前如小猫般柔顺。越是享用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就越是无法容忍其离自己而去。

    邵树德跨步坐进了木桶内,嵬才来美先在外面体贴地帮他擦洗背部,然后又脱光了身上衣服,跨入浴桶,擦洗起了正面。

    不远处响起了推门声。

    “你便是野利经臣之女凌吉?听得懂汉话吗?”邵树德问道。

    “是。”野利凌吉迟疑了一下,走到浴桶旁边,鄙夷地看了一眼被亵玩得气喘吁吁的嵬才来美。

    “果是南山野狸!”邵树德轻笑。

    南山野狸,是夏绥、鄜坊等州汉人对其的称呼,有蔑视之意,但也恰如其分地表述了野利部桀骜不驯的形象。不过再桀骜不驯,也是有限度的,说不定那只是人家的一种保护色,让官府或其他部族不至于过分欺压他们。如今在定难军兵威面前,不也顺服了么,连质子都送过来了,还谈什么桀骜不驯!

    野利凌吉看起来就像是初出茅庐的样子,闻言瞪了一眼邵树德,果有几分野性。

    “来美,你先出去。”邵树德让草原上柔顺的胭脂马出了浴桶,然后拍了拍桶帮,道:“凌吉,你进来。”

    野利凌吉眼中先是涌起一股怒意,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消退,取而代之是一股惊惶。

    邵树德又拍了下桶帮。

    野利凌吉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解下衣物,身体僵硬地跨坐进了浴桶。

    嵬才来美对南山野狸冷笑了一下,自顾自走到邵树德身后,又帮他擦洗了起来。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一声闷哼,她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第二日,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前往城平、延福等县巡视,了解当地粟麦收获情况。总体而言,亩产在一斛二斗左右,符合他的预期,不错不错。

    绥、银二州九县,未来就是自己的粮仓,夏、宥二州五县,则是自己的钱袋子,缺一不可。

    七月三十日,邵树德返回了夏州,得报经略军使杨悦已至。邵树德大喜,当晚便在钟楼上摆酒,招待杨悦及一同跟过来的两个儿子。

    “杨军使,觉得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如何?”邵树德端着酒樽,迎风而立,指着城墙内外的星星点点,问道。

    “比三年前来时强了很多。”杨悦亦起身,捋了下胡须,仔细欣赏着夏州城的夜间灯火。

    这两年搬来了不少人,主要是军士家属,还有投奔自己的士人家族,如宋乐所在的西河宋氏等等。再加上连续太平了好些年,如今的夏州,确实有几分气象了。

    杨悦神色深沉,目光中带点新奇、讶异,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大帅,如今镇内安定,太平无事,若再起刀兵,征伐不休……”杨悦转过头来,看着邵树德,道:“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何必呢?”他叹了口气。

    “夏州只是天下一隅。”邵树德亦看着杨悦,说道。

    杨悦不语。

    “而今河南战乱四起,吃人魔王横行。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蜀中变乱不停,牵连数十万百姓。”邵树德继续说道:“还请将军帮我。”

    黑沉沉的夜色中,杨悦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大帅对陇西之地怎么看?”

    “日后自当收取。”

    “当真?”杨悦追问道:“陇西陷于吐蕃、回鹘多年,大帅攻之可不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邵树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帅既允了此事,杨某还有何话可说?自当奉大帅号令!”杨悦单膝跪下,大声道。

    “兴许日后还得遣杨将军为先锋,攻取陇西诸州呢。”邵树德亲手拉起杨悦,道。

    “求之不得!”杨悦哈哈大笑道。

    看得出来,杨悦这个人其实不太想打“内战”。他对拓跋思恭没什么意见,对邵树德与拓跋思恭之间的权力游戏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形势若此,到了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么也就只能抛弃拓跋氏了。

    因为邵树德是大帅,掌控着三州之地和两万大军,拓跋思恭局促在宥州一隅,兵不过万人,实力相差较大。自己既不想镇内纷争不休,那么最好帮助强势的一方,迅速平定此事。

    如此简单的逻辑,邵树德看出来了,于是他成功拉拢了杨悦。拓跋思恭的使者送过去了大量金银器、绢帛,结果还是什么承诺都没得到。

    邵树德至此也舒了一口气。宥州是拓跋党项的老巢,自己欲取之,那么还是先把困难估计得足一点好。

    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大概做了四件事:一、对宥州经济进行打击,破坏其食盐销售,减少其财货来源;二、北征草原,断拓跋氏一臂,并收取大量财货、兵员;三、拉拢横山党项,获得野利氏及其附庸部族支持,再次削弱拓跋氏战争潜力,同时反过来利用其力量打击拓跋思恭;四、获得经略军支持,其三千精骑从榆多勒城南下的话,可轻易抄掠拓跋氏的大后方,尤其是拓跋氏主力在宥州和自己对峙的时候,后方空虚,不堪一击。

    这四件事,其实都是依靠“势”来取得的。即自己掌握着大义名分,同时拥有镇内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掌握着最多的人口、钱粮,这就是“势”。然后利用这个“势”,一步步削弱对手,增强己身,待对手衰弱到极致,而自己的“势”也上升到极致的时候,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动主力部队,与其决战。

    邵树德以前总觉得将门世家秘传的兵法更贴近实际,更有用,而《孙子兵法》之类的高屋建瓴的说辞太空洞。现在想想,那只是因为自己以前是一个“将”,而现在则是名副其实的“帅”了。

    大帅用的兵法,自然不一样。

    中和四年八月二十,武威军接到命令,全军离开营区,押运粮草、器械往夏州进发。

    二十二日,地斤泽都巡检使嵬才苏都遣蒙保率各部集结起来的两千骑南下,抵达夏州。

    二十三日,义从军使野利遇略率六千人抵达夏州。所部除横山党项四千人外,还有折马山、折遇、悉利等绥、银党项蕃兵两千人。

    这三支部队加起来便已是一万四千余人了,再加上自己准备带着出征的铁林军及衙军周融部,又是一万一千人。唔,还有杨悦的五千人可以突袭拓跋氏及其附庸部落大后方,总共动员了三万步骑。

    邵大帅,是不想留着拓跋氏过年了。

第十四章 势

    九月初一,是定下的大军出征的日子。在此之前,邵树德还有几天陪伴家人的日子。

    四月份时北征草原,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前阵子又外出绥州巡视农田,与李孝昌会面,随后还与野利、折马山等党项部族的头人会面,出去又是半个月。接下来还要攻伐宥州,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时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不过最近也有好事,那就是前来投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比如天水赵氏。

    赵植今天刚在城内买了座宅子,五六间屋舍,有一口水井,数株枣树。因为地段的原因,屋主作价三十五缗钱,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然这么贵!

    屋主也和他讲实话了,如今城内搬来了好多人,都在四处购买房屋。比如西河宋氏,一下子来了两百多口人,买了十余套大宅子。再比如与灵武郡王相厚的监军丘氏族人,前几日从关中过来了几个后生,在城中四处物色房屋。这风声一传出,宅院价格一夜大涨,大家都不是傻子!

    赵植对此只能苦笑。本想买城外的便宜宅子,但考虑到自己已经在幕府谋得营田判官的差事,这却是不太合适了。不过自家那个族妹赵玉很照顾亲族,遣人送来了五十缗钱,说这是她帮灵武郡王代写公函领的俸禄,放心收着便是。

    赵植对此很是惊愕,再一打听,原来灵武郡王平时基本不写公函,都是两位爱妾代写。一位是河中封氏女,一位便是自家族妹了,这在幕府中几乎无人不知。一些当了一辈子僚左的老人,还对封、赵二人的字迹大为赞叹,并不着痕迹地取笑了下自家大王那狗爬般的字体。

    起草公函,这是节度掌书记的活计啊。这灵武郡王手中可用之人那么少?赵植想了想,或许该写封家书了,让族里更多的人前来夏州。

    河中封氏,与他们天水赵氏不相上下,国朝以来出了不少人才。如今灵武郡王的幕府,看样子人才甚少,职位空缺很多,先来一步,便能先一步占了位置。正所谓一步先步步先,这事可不能大意了。

    今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到曹司上直后,同僚们知道他的来历,都很客气,甚至就连顶头上司幕府行军司马吴廉都过来找他说了会话。

    赵植大家族出身,对此当然游刃有余。一上午的时间就在互相寒暄、走动之间渡过了,到了午后,下面的孔目官才搬过来一叠公函,交给他批阅。

    营田判官,尽总镇内营田事。在夏州或许还得管一管牧场,是吴廉手下三判官之一,握有实权。

    考虑到此时藩镇割据,幕府权力往往凌驾于州府之上,幕府官员又在州中大量占官,因此镇内的民田事务其实也归他管理,各州县往往不敢擅专。

    赵植的本官就是宥州录事参军,没啥意义,只是给他发俸禄的依据罢了,说起来还是营田判官这个差遣实在。

    赵植在衙门里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西斜,才把一大堆地契用印完毕。

    地契是发给军士们的。因为大帅早些年在绥州给军士们分了地,如今又搬到了夏州,铁林军、武威军亦编入衙军,而不是作为外镇军的存在。因此不少军士们申请,将绥州的三十亩田地置换到夏州,家人也搬来夏州居住。

    大帅自然从善如流。恰好现在夏州也开辟出了一些地,要么是以前朝廷圈占的牧场,要么是清理淤塞灌渠后恢复耕作的农地。只要军士们不是一涌而上,都赶在一起要求置换,慢慢弄还是来得及的。

    看赵判官完成了工作,曹司里几个驱使官很有眼色地上前,将这些地契装入木盒中,锁起来,待异日发给军士们。

    走出节度使衙门时,天边几乎只剩下一丝光亮了。

    城内乱糟糟的,住进来了很多军士。他看到了司仓判官陈宜燊正带着一群驱使官、小使在各军营内走来走去,与军将们交谈,估计是在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吧。

    “这是武威军?”赵植抬头看了一眼旌旗,确认这是卢将军的人马。

    “要打拓跋思恭了啊……”赵植摇了摇头,心道自家这个妹婿的权力欲望还真是吓人。如今天下各藩镇,哪个不是大军头下面套小军头?估计也就河东等地好一些了,较为规范,外镇军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事务,衙将平时没兵权,难道妹婿也要这么搞?

    慢慢踱到家中后,妻子已经准备妥了晚饭,两个儿子刚读完书。赵植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街道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军官的喝骂声。

    赵植转身一看,有个满面虬髯的汉子正够着头往里瞧,见主人看着他,一笑,又把头缩了回去。

    赵植胆子也是大的,便出门找到这个汉子,与他聊了起来。

    汉子身旁还有数人,都盘坐在地上,身边放着被袋、胡饼、水囊,有人还将一副扁担靠在他家墙上。

    “俺们是银州民户,给大帅征发了来当夫子的。就要讨拓跋思恭了,人手不足,俺们又打过仗,宋刺史一口气征发了几千人,全派过来了。”汉子一边撕咬着胡饼,一边说道。

    “打过仗?”赵植思维敏捷,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们是巢众?”

    “都老黄历了。”汉子嘴里嚼着干硬的胡饼,含湖不清地说道:“当年跟着黄王纵横南北,啊不,是黄贼!后来在三原被邵大帅一战击破,尽都做了俘虏。大帅仁义,不杀俺们,到绥州开了两年灌渠后,又给送到了银州。这几位兄弟和俺都是开光县的,如今租着农场的地过活,快两年了。”

    赵植今天也看了不少军属农场的文件,因此一下子提起了兴趣,便问道:“租了多少地?”

    “三十亩。”汉子勐地喝了一口水,使劲咽下了喉咙中的胡饼,这才说道:“和俺娘子,外加一个半大小子,租着县里发下的耕牛,勉强湖弄吧。”

    “半大小子?”

    周围几个同乡一下子哄笑了起来。汉子的脸也有些红,恼羞成怒道:“胡二郎,再敢笑弄死你!李幺郎,忘了当年攻江陵,是谁救了你的命?笑,笑个屁!”

    赵植这时候也明白了过来,亦笑道:“可是大帅掳回来的那些草原女子?”

    “可不是么!”说到此事,汉子也有些怨念:“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屁股也大,能生养。就是不会种地啊!俺在拿刀砍人之前,也在郓州种了七八年地,怎么教这个笨婆娘都学不利索!不过照顾牲畜倒还成,罢了罢了,老子受点累,也不算什么。”

    “那些牛可堪用?”

    “不好用,脾气大得很,耕地太费事了。俺家还算好的,有人家里的牛是完全耕不了地,官府将租费减到了二十钱,还是亏。这牛啊,得打小练。草原上弄回来的牛,野惯了,不服管!”

    “今年收成如何?”

    “收了不到四十斛麦,交给公中三成五,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去年没课税,今年编了户,要课税了。”

    “可还过得下去?”

    “应是可以。”汉子笑了笑,道:“俺当初拿刀杀人,可不就是过不下去了么?”

    “秋收后种别的了吗?”

    “种了点豆子,一亩能收个五六十斤吧。”说到这里,汉子的脸上隐隐现出了忧色。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他们来不来得及赶回家收豆子,多半是来不及了吧。不过军中传言,大帅许诺给夫子们发赏,一人发四头羊,若此为真,倒也不算亏。毕竟家里又不是没人,婆娘、孩子都能帮着收豆。

    赵植看得出来,这位曾经的巢军士卒心里有了牵绊。虽然嘴上一直骂着自家娘子笨,不会种地,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愿意为这个家付出的。大帅北征草原,收妇孺两万余,尽分予巢众,如今看来,确实起到了收心的效果。

    也许这位巢众还对老家郓州有点卷念,但他的孩子出生后,从小生长在银州,那么银州就是他的家乡。所谓的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可不就是如此么?

    正感慨间,街道上走过一群游骑,应是王遇辖下的州兵。

    他们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躺满一地的夫子,带头的军官还说了一句:“没让你们住城外就不错了,切勿生事!”

    “呸!”待州兵走远后,汉子啐了一口,道:“王遇亦是降人,手底下的兵将却任般凶,一点不顾当年的香火情分。”

    “都是大帅的人,何分彼此。”赵植笑道:“用不用给你们拿几身毡毯?这东西甚是便宜,某一口气买了好几件。”

    “不用了。”汉子摆手道:“有这官家发下的被袋,带着股味,不过凑合着用吧。这时节亦不是寒冬腊月,熬得过去。”

    赵植笑着点头,然后便回屋了。他看得出来,大帅在镇内威望很高,能约束得了部属。换了别的藩镇,即便是夫子民壮,亦经常扰民。这些个巢众,看样子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心在大帅这边。征讨拓跋思恭这仗,胜算很高啊!

第十五章 赵植

    “陈判官,吴司马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有些事,你就多担待下。军械、粮草之事,甚为紧要,勿要令某失望。”节度使府内,邵树德一身紫袍,正襟危坐,桉上放了很多各曹司呈递上来的公文,工作节奏看起来还是蛮紧张的。

    不过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从绥州回到家后,两个党项侍女嵬才氏、野利氏就被自家正妻领走了。邵某人稍稍有些惋惜,一头草原柔顺胭脂马,一只南山小野狸,尤其是后者,明显不习惯服侍人,每次都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还时不时挣扎两下,弄得自己兴致十足,每晚都在这头小野狸身上耕耘。

    这段荒唐的日子该结束了。休息是休息,工作是工作,战争是战争。打不赢拓跋思恭,自己的威望就会大降,以后还想弄到别有情趣的野狸把玩?

    “大帅,某明白了。军械粮草,断断不会出错,这便去办了。”与赵植差不多,陈宜燊的寄俸官是夏州别驾,差遣则是幕府司仓判官,掌镇内仓储事,包括粮食、器械的储运和分发,实权在握。

    行军司马吴廉已经老了,之所以还没去职,一是他干了大半辈子,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业务能力还是可以的,二呢也是大帅手头缺人才,或者这个职务特地留给某个人的,暂时需要吴廉过度一段时日。

    陈宜燊离开后,根本没去曹司衙门,而是叫了一些驱使官,又一头扎去了仓库。

    “野利将军、李将军,稍安勿躁!”陈宜燊有些头疼地制止了武夫们的争吵,道:“工坊打制的羽箭充足得很,何须争吵?”

    “十二万枝箭,野利将军,今天就派人来领吧。先来后到,勿要争抢。”陈宜燊招了招手,喊来两名驱使官,令他们带着众小使去操办。

    野利遇略得意洋洋地看了眼李唐宾,抖了抖身上银光闪闪的铁甲,带着部众离去了。他那些个部众,髡发,披羊裘,眼神凶狠阴鸷,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架。而且自尊心超强,汉人军士嘲笑他们身上味道重时,总能爆发一场群架。

    这几日,因为打架而被幕府推官抓走吃鞭子的军士,总也有上百人了。

    “李将军,党羌生西北之劲俗,禀天地之戾气,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陈宜燊拉住了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劝道:“南山野狸这等生不生熟不熟的蕃部,众虺(huǐ)盘结,群犬牛牙,依据深山,出没险径,近在宇下,游于彀中,艰难以来,不能铲削。他们能下山助大帅,已是破天荒之事。待击败拓跋思恭,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炮制。”

    “现在便炮制了也不怕,连着拓跋思恭一起打便是。南山野狸,还不如某手下的草原羌胡听话,这般跋扈,跟魏博衙军似的,换了其他方镇,怕是早被斩了。”李唐宾没好气地说道。

    他现在是武威军游奕使,手底下共两千骑。其中一千是老人,新来的一千是在草原上募集的。可能是见过邵大帅率军北征的威势,这些人还算听话,如今都换成了汉人发饰,就连姓氏都改了。比如,他军中不少姓嵬才的,现在都改姓魏,顺服得很。

    李唐宾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一视同仁,因此慢慢收了军心,两千骑几成一体。

    不过这个南山野狸就过分了,义从军也是个大杂烩。汉化较久的折马山氏、折遇氏他不张嘴的话,你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党项人。但从横山上下来的那帮党项人就不行了,是真真正正的蛮子,李唐宾看着就想抽他们一顿鞭子,太嚣张了,尤其是那个野利遇略。

    “李将军,这会也没其他人,有些掏心窝子的话陈某便直说了。”陈宜燊小心翼翼地说道:“野利遇略的妹子如今就在大帅府中。虽说只是个侍婢,但在绥州那段时日,听传闻大帅可是夜夜宠幸啊。如今大帅尚未有嫡子,这万一……”

    李唐宾闻言脸色一变,郑重地向陈宜燊行了个礼,道:“多谢陈判官提点。箭失之事,先领后领本也无甚分别。武威军五日后才开拔,明日遣人来领亦可。”

    “将军这是又当先锋了?”陈宜燊问道。

    李唐宾笑了笑,没说什么。陈某人是司仓判官,知道各军的开拔时间,但不知道哪一部先走,哪一部后走,本着保密原则,有些事他不能讲,虽然人家刚提点过自己。

    好在陈宜燊也是知趣的,一看李唐宾的表情便连连告罪,笑着将这事揭过去了。

    他俩在这边闲聊,那边义从军领了箭失回到城外大营后,野利遇略又带着随从回到了城内,找了一家酒肆吃起了午饭。

    他营中当然有饭食,白水煮羊肉,以前觉得挺香,但现在不想吃了。夏州城里的美食,比部落里的强百倍!

    当然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好玩的地方。野利遇略最近算是开了眼界了,只觉从小到大蹲在山上,完全荒废了时光。阿爷派自己出山,估计也有让自己长长见识的意思吧。

    夏州都这个样子了,长安又是什么模样?

    “尊毡,某不想回山了。”野利遇略摸了摸肚子,说道。

    他那表情,活似当年在晋阳当兵几年后的那一千二百沙陀军士,最后“人情狎熟”,与汉人无异。

    尊毡年纪不小,老成持重,是野利经臣的心腹,此时闻言一皱眉,不过却没硬顶,而是委婉地说道:“汉人的东西个顶个地贵,咱们带来的那些牛羊,用不了多久的。”

    “某问过折马山氏的人了,说可以当兵拿赏赐,生活宽裕得很。”野利遇略不以为然地说道。

    尊毡暗暗心惊。他其实是见识过汉人生活的,早年亦在邠宁镇当兵,因琐事杀了同袍后逃回了山上。大唐京西北八镇,或许有的方镇没有回鹘、突厥、吐谷浑军士,但党项军士一定是有的,每个镇都有,或多或少罢了。

    当年在庆州当兵时,军中亦有千余党项军士,尊毡和那些人聊过,基本都已习惯汉人的生活方式。住在城里,按月领粮赐和钱帛,上阵卖命。第一代人可能还记得自己是党项人,但第二代、第三代几乎就是汉人了。野利遇略若过上这种生活,还能回得了山上么?他带过来的那两千族中勇士,若习惯了夏州的生活,还会回山上吗?

    邵树德此人,真的有点手段啊。听闻他北征草原之后,挨个部落收出名的勇士,当场发赏赐,最后收了两千人入军充作骑卒。这两千人,只要被他带上几年,并且赏罚公平,一视同仁的话,基本不可能再回草原了。或许有几个人会受不了军中管束,但在动人的利益面前,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改变自己的。

    草原那种艰苦的生活,有在夏州当职业武人强吗?

    再者,草原上的勇士都被抽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怎么反抗?若是每隔几年就去草原上选一波勇士,不用多,一次几百人,那岂不是永无翻身之地?

    那个已经改名叫魏蒙保的嵬才部勇士,如果邵树德让他带兵征讨草原,他会不从吗?即便现在不从,五年后呢?

    尊毡突然又想到了族长的女儿还在邵树德身边当侍婢。日后如果生了儿子,邵树德让其当义从军使,野利部岂不是成了人家的兵源地?连年战争,族中精壮都上了战场,最后也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几个。

    野利部,就像族中养的奶牛一样,日日被挤奶,直到再也挤不出来为止。那时候,奶牛也就会被杀掉吃肉了。

    尊毡看着食肆外,军士们的家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说说笑笑,手里提了不少采买的物事。在夏绥四州,没人能抵御得了当兵的诱惑。不,可能在整个大唐,从军都是条好出路。族中那些勇士,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花花世界一迷,不知道还能守得住本心不?

    这事,回去后还得和族长好好商量下。希望邵树德胃口没那么大,吞了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悉利氏就够了。野利部,是弥猴之后,死后要魂归雪山,不能被汉人就这么吞吃了。

    野利遇略等人吃完饭后便回了大营。幕府司仓判官陈宜燊又遣人知会,让他们明日上午去城内领一万斛军粮。

    晚唐规矩,在营出操,或出征在外时,一天吃三顿,一顿两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人一天就是三升面的口粮,还算可以。北宋那会,即便出征在外,军士们一人一天也就两升口粮,不知道怎么够吃的。

    义从军六千人,一万斛军粮差不多够他们食用接近两个月吧。再加上出征时自己带的一些干粮或牛羊,吃两个月以上不成问题。

    按照陈判官给出的军粮数目,大帅这是只准备打两个月啊?或者一个月后,夏州方面再运输粮草过来?还是因粮于敌,直接吃拓跋思恭家的牛羊?毕竟人家没法把所有牲畜都赶到宥州城里去嘛。

    还是让拓跋思恭“请客”比较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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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