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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追亡逐北(二)

    羽箭带着尖啸迎面飞来,一名年轻的贼军喘着粗气轰然倒地。

    他的呼吸由粗重慢慢变得细微,圆瞪着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某朵已被踩踏得不像样子的野花。

    好像村里随地可见的蒲公英啊。随风飘荡,不知落于何地,生生灭灭,一岁一枯荣。

    人如草芥!

    “嗖嗖嗖!”又是一轮箭雨,冲在最前面的贼军如野草般随风倒下。事实证明,即便着有铁甲,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也无法抵御强弓劲弩。

    不过后排的贼军仍然咬紧牙关,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怒吼,双手端着长枪,狠狠地冲了上来。

    “杀!”双方几乎都没有任何防御动作,全都死死盯着对方的胸腹部位,然后将手里的枪槊用力刺进去。

    鲜血飘洒,人一排一排地倒下。

    在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双方的意志力、忍受力。谁先压不住心中的恐惧,谁先挺不住伤亡,谁就先被击败。

    贼军连冲两次,战锋败回,甲士被扑杀殆尽。而铁林军,只不过换了一营上前,阵坚韧如初。

    贼军第二波冲阵,铁林军不动。

    邵树德曾请教诸葛爽:“敌兵乘气尽锐而来,如何破之?”

    诸葛爽答:“不与亟争,避而杀其锋,开而诱其溃也。”

    又问:“敌众而整,将来,待之若何?”

    答曰:“先之,夺敌人之心也。夫战兵贵势,势可以先战而震敌,于其乘利则疾奋,敌不暇支,则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自解,不复撄手。”

    又答:“兵之所能以为势者有三。一气势,二地势,三因势。”

    今日与孟楷战,贼军两次冲阵不果,气势已堕。地势双方一样,无边原野之上。因势方面,贼军就差得太多了,降兵带来的各种消息心里其实早就信了,故上下犹疑。连冲两次不动后,心中慌乱,自觉此战难以取胜。

    “咚咚咚……”鼓声响起,铁林军中军数营一齐前出。

    击退两次贼军精锐的进攻,现在轮到自己出击了。而在右翼,李唐宾、郭琪所率之陷阵营已快速运动到敌军侧翼,即将发起攻击。战斗胜负的天平,慢慢开始倾斜。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间或夹杂着甲叶碰撞之声。正午偏西的阳光之下,铁林军数营战兵端着雪亮的长槊,迈步跨过敌我双方的尸体,跨过被鲜血浸透的草地,没有多余的豪言壮语,没有诗人描述的荡气回肠。他们是平凡的军士,却又组成了不平凡的军阵,一往无前!

    伤而未死的敌军战锋踉踉跄跄地往回奔逃,但很快被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长槊丛林之中。

    敌阵步弓齐射,长槊丛林塌陷下去了一大片,但很快又被后排补齐,阵坚韧如初。

    “噗!噗!”两军相接,长枪捅刺。

    飞溅的鲜血,扭曲的面孔,在冰冷如机器般的长槊丛林面前显得毫无意义。大阵继续向前,丛林所过之处,如刀斧劈入竹节,一推到底。

    第一道贼阵,就这么轻易溃散在了钢铁丛林面前。

    “杀!”郭琪怒吼一声,小凿飞出,正中贼将额头。

    在他身后,大队手持长槊的步卒上前,勇猛地冲向了敌军侧翼。

    贼众正为前阵的溃败忧心,侧翼又遭到攻击,顿时陷入了慌乱,喧哗声四起。

    邵树德同样曾经请教过张彦球:“敌若自后或侧翼惊我,军众必乱,敌趁而袭我,其患尤甚,如何破之?”

    答曰:“抽队。队头翻押后,队副翻引前队,兵皆看队副行止。隔一队抽一队,退及百许步,其队便且住,定立整顿枪刀,执弓弩架箭,为将战势。”

    很遗憾,敌军此时无法做出这种复杂的战术动作了。铁林军中军的推进速度太快,他们前军溃败的速度也太快,虽然溃兵大多从两侧空隙中溃逃到了后面,没有将中军阵型搅乱,但正前方和侧翼同时受到攻击,士气又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于是双方这甫一短兵相接,贼众中军的阵脚还是不可抑制地动摇了。

    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清晰入耳。贼众心中愈发慌乱,最前排的士兵几乎稍作抵抗便逃了。但前后左右都是人,又能往哪里逃呢?反而只会将本欲抵抗的袍泽也带得心神大乱,束手束脚。

    军官们怒急攻心,挥舞着鞭子、铁锏、刀鞘,连吼带骂,然而无济于事。

    溃逃像传染病一样快速传播着,一名又一名士兵扔掉了长枪,扔掉了步弓,转身向后,推挤着自家袍泽。在他们身后,是无情的长槊丛林,是冰冷的杀戮机器,他们宁愿将后背亮给敌人,也不愿直视那带血的槊刃。

    贼军大阵,崩了。

    “哗啦啦……”折嗣裕连人带马撞进了贼军阵中。铁槌飞舞,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在他两侧,大群骑手扔掉了刺进敌人胸膛的马槊,抽出刀斧,横劈竖砍,借着马势一往无前。

    贼众已崩,再没有令他们畏惧的长枪或步弓阻挠,再没有烦人的钩镰枪或长柄斧偷袭,他们畅快地切割着敌阵,将其分成一个个小块,不令其轻易聚合起来。然后再回马奔杀,轻松收割着胜利的果实。

    失去组织的人群,其实和羊群也没太大的区别。羊群只会乱逃乱散,人群也只会乱跑乱撞。上万贼军的崩溃是壮观的,从高空中俯瞰下去,一开始是数百人一股,然后是数十人一股,最后就完全散掉了,一个个散得原野上到处都是。

    邵树德下令步卒追击。

    一开始的命令是:“成列逐奔,以三百步为限,三百步后整理队形,再继续追击。”

    结果到了后来,发现贼军崩得实在是彻底,已经没任何整军回斗的可能,于是下令分散追击,以队为单位,追亡逐北!

    这一追,从白天追到了太阳西斜,从神皋驿追到了渭水岸边。贼众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更有那逃散不及的贼众,扔了器械,涕泪交加,跪地而降,乞求胜者饶他们一命。

    贼将孟楷在亲随的簇拥下,悄悄摸至某个小汊子。这里藏了几艘船,可渡数十人至对岸。

    可笑之前他与众将士宣称同生共死,要背水一战,大破唐军。结果自己还是偷偷准备了后路,将上万大军撂在北岸。

    “将军,带我一起走吧。”数名慌不择路逃至此间的贼兵见了船,立刻燃起了希望,激动地说道。

    孟楷看了看这些人,无衣甲,无器械,魂不守舍,于是示意了下。

    亲将会意,立刻带了几人,拈弓搭箭,在贼兵不可置信的目光,将他们尽数杀死在地。

    “走吧。”孟楷也有些凄然。

    仗打成这样,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去自当向黄王请罪。

    他们不是没经历过如此惨败,但那都是早期。自黄王率军从广州北上之后,真的没有败过这么惨的了。两万大军,一万余人当场丢掉,泾阳的那几千兵多半也没啥好下场。要么是突围途中溃散,要么直接降了。

    总之,他亲手带到河北的大军,完蛋了!

    朱温、李详,两个贼子!以后定然没好下场!待黄王重整旗鼓,大破唐军后,定然要你等头颅祭奠高陵、泾阳的两万将士!

    邵树德,屠夫一个!将那么多将士驱赶到河里,任其自相践踏,葬身鱼腹,其中甚至还有自己的亲族,两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

    这笔血债,早晚讨回来!

    小船渐渐远去。

    残阳如血,映照得半边河面通红。

第四十四章 追亡逐北(三)

    贼中军大阵崩溃后,邵树德便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敌军散得实在太厉害,即便一两个将领想收容溃兵,结阵返斗,亦无任何可能。

    此战,斩贼首估计在两千五百级到三千级之间,己方伤亡在数百人的样子,一场辉煌的大胜。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挫败贼军北上窥视的野心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京北八县的民众,比起其余二十县的百姓,少了很多兵灾啊!

    入夜时分,有哨骑来报:“朱游奕使斩贼将柴存。”

    邵树德精神一振,这是巢众入长安时的先锋大将,曾经在潼关大败齐克让和张洪范,如田承嗣之于安禄山,算是贼军的重要人物了。

    忽又有人来报:“俘贼将黄文靖。”

    这个不认识,估计是巢众的中层将领,意义不大。

    待吃完晚饭时,终有人来报:“未见得孟楷,应是走脱了。”

    草!邵树德暗骂一声,最大的贼将没抓到,为这场胜利减色不少。

    “留后何故嗟叹?”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自家主公脸色不虞,便笑道:“破万余贼众,俘杀贼将数人,已是大功一件,圣人闻之,亦得大加褒赏。”

    “也是,陈判官提醒得是。”邵树德正了正脸色,道:“喜怒不形于色,方大丈夫也,某还得多加磨炼。”

    吃完饭后,邵树德深吸两口气,坐于营内,拿起兵书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带着军士回营。诸将兴高采烈,高声谈笑,意气昂扬。

    阵列破敌,从来都是值得夸耀的,因为这象征了勇武,比你用地势、伏兵、诡计破敌要出彩得多。

    诸葛爽征战了大半辈子,曾经回忆过,他觉得一生中经历的战斗,十之六七都是阵列而战,两军摆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邵树德之前对自己打阵战的信心很足,但对打复杂情况下其他形式战争的信心不足,现在想想,多半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或许三国时代,大部分战争也是两军面对面交战吧?像什么伏兵、火攻、诱敌、离间之类并不是主流?只不过后世文人缺少军事方面的知识,写不了这类东西,于是就给其“去技术化”、“去细节化”?

    “留后,今晚还是不要入城了吧?城内尸积如山,辅兵还在清理,明日或可进城。”见自家主公与诸将交谈完毕,陈诚快步上前,轻声说道。

    “哼!”邵树德刚才被胜利的喜悦覆盖,还没想起贼军洗城这茬,此时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哪些人参与过洗城?”

    “几乎都参与了。”陈诚答道。

    “抓了多少人?”

    “五千余众。”

    邵树德脸色阴晴不定。

    “留后,不可杀俘啊!”陈诚一见,顿时知道事情要坏,立刻说道。

    邵树德仍然不语。

    “留后,此时若屠尽降兵,异日与贼战,贼必不肯降矣!”

    “抽贼队头以上军官,皆斩!”沉默了半天后,邵树德终于说道:“高陵百姓何罪?便没人为他们伸冤了吗?或许其他军镇,只要愿降,连吃过人的都能收,但某不愿意这么做!百姓何辜,征粮派捐已令他们生计艰难,而今竟然连性命都不放过,只为了那可笑的提振部伍士气?两军交兵,自该堂堂正正,殃及百姓何异猪狗?陈判官不用多劝,本将心意已决,巢众队头以上军官明日便押赴刑场,历数罪状,明正典刑。其余贼众,全数押回绥州,处六年苦役。”

    “某便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哪怕日后贼众不愿降某,亦在所不惜。”邵树德看着陈诚,道:“陈判官岂不闻吊民伐罪?”

    ******

    “将军,我等无罪啊!”

    “悔降你这狗贼!”

    “早知如此,还不如拼死算了!”

    “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高陵县城外,巢军降兵中队正以上军官都被抽了出来,大概七八十人的样子,最大的是一名叫黄文靖的贼将。这人此时一言不发,既不唾骂,也不求饶,只望着天,似已认命。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走进高陵县城。

    城内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看着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瘦骨嶙峋的孩童尸体,邵树德又一次怒意上涌,连孩童也不放过,只杀这几十人是不是便宜他们了?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竭尽全力供养军士,事到临头还被人拿来作为提高士气的工具,这乱世的百姓,就没一个人真心保护他们吗?

    贼军,果然就是贼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官军真的比贼军好多少吗?

    两月前的川中阡能之乱,杨行迁率军讨之,数战数败,担心无功获罪,竟然抓了大量百姓作为俘虏送上去。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根本不管,直接下令押赴刑场,悉斩之。刑场上有围观者看到许多老弱妇孺待斩,就问怎么回事,答曰:“我等正在耕田,官军忽入村,强行抓来,竟不知何罪。”

    这种事,哄传南北,闻者无不义愤填膺,但圣人不管,百官不问。任由官军每次抓数十或上百村民当做俘虏送斩,甚至还以之为功,发下赏赐,这等狗屁官军,与贼军何异?

    某定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对百姓仁,短时间内或许养不了太多兵,不如随便哪个军阀都拉出十万八万军队,但人心稳固,只要前期不败亡,后期自然见成效。犹记得后世李克用穷兵黩武,将素来富庶的河东百姓几乎榨成人干,还不如朱温对百姓厚道,怪不得被打得几乎败亡,引以为戒!

    回到刑场上后,巢军待斩军官已然萎靡不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邵树德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对列阵于侧的军士们说道:“去年元旦、上元、春社、中秋、秋社诸节,尔等一人领了十余缗钱、二十匹绢,从何而来?富平八县四十余万百姓!是他们耕田织布,辛辛苦苦为尔等供上的。拿了这些钱帛,自然就要尽到本分,保百姓平安。此事诸军做得不错,数败贼军,令其不敢北望,活人无数。”

    说罢,又转过身来,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贼军将官,道:“高陵百姓何辜,竟下此辣手,还是人么?可知罪?”

    魏博秋示意了一下,邵树德身后百余亲兵一齐怒吼道:“可知罪?”

    列阵的军士们受感染,亦大吼道:“可知罪?”

    初时声音还有些不齐,后来竟是同声怒问:“可知罪?”

    贼军将官面如土色。邵树德理也不理他们,直接大手一挥:“斩了!”

    数十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陈诚在一旁看了也有些不适,不过仍上前,拱手道:“吊民伐罪,经此事后,留后之名当遍传关中。”

    末了,又轻声道:“或引得朝廷猜忌?”

    “管不了那么多了,某见了这事就生气。”说罢,邵树德又看了看远处被严加看管着的巢军俘虏,道:“便宜这些贼子了。通通带回绥州,六年苦役,一天都不能少。让他们上河工,死伤多少某不管,以此赎罪。”

    绥州的治河工程,大多在夏季,冬季不是不行,但可供施工的时日短。

    夏季烈日当头,暴雨连绵,水势汹涌,本不应该开河,但实际情况如此,也没办法。高陵的这些巢众,起码屠了两三千百姓,血债累累。不狠狠折腾他们几年,邵树德心意难平。

    想想后世朱温、李克用连这等人都要,都收拢,格局不过如此。或许在他们看来无所谓,但自己做不到。后世的有些理念,就如今这个时代,就他现在所处的权位来说,不想坚持,也无意坚持,甚至乐在其中。但有些东西,他不想放弃。否则,真与那些军阀无异了。

第四十六章 黄昏

    齐威王问用兵孙子(孙膑),曰:“两军相当,两将相望,皆坚而固,莫敢先举,为之奈何?”

    这是邵树德从兵书上看到的,但他觉得很适合如今东渭桥这边双方的局面。

    贼军大将是黄邺,统兵三万有余,屯于长安东北。官军这边是邵树德统领之夏绥军一万四千余人、鄜坊军万余人(含三千多河北军士)、李详部近万人,兵力差不多——呃,诸葛大帅还带着不到三千人在河对岸的渭桥仓“掠阵”。

    此时的巢军大营内,气氛肃然,甚至可以说紧张到了极致。

    黄邺刚刚连杀十余人,皆是近侍,甚至还有一名亲将。闻讯赶来的诸将瞠目结舌,不敢多言。

    黄邺将一件隐有血迹的将服扔在地上,惨笑道:“黄王未败,就有人欲谋害本将,投奔新主。良心都被狗吃了么?黄王赏你们美姬、珍宝、官爵,事到临头,就是这么回报黄王的?”

    张归霸看着地上带血的将服,欲言又止。按军中灾异杂占,将帅衣服无故血汗,预示着下欲谋上,宜施恩警备。

    说实话,他不怎么信这些东西。都是走南闯北的汉子,素来只信奉勇力,神汉占卜之流,根本不足信。按他的观察,黄邺本不是这种人,这件衣服上的血迹,看起来也好久了,或许只是近侍粗心大意,忘了清洗而已,值得如此小题大做么?

    连杀十余人,还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张归霸心中暗叹,黄邺已经失了方寸,唐军主将邵树德的名头竟如此唬人?

    “昨夜本将入梦,梦见有雉飞入我军营垒,此大凶也……”黄邺重重地坐在胡床上,双眼通红地说道:“不意今日又见将服染血。哼哼,好贼子,见得唐军四面合围,便动了歪心思。须知本将还没死呢,而今再有动摇军心者,皆斩!”

    “末将遵命。”诸将连忙表态。

    “都下去吧,好好整顿部伍。邵树德若攻来,本将亲临阵前,令他知道咱们大齐并不皆是张言、孟楷之辈。”

    张归霸离开帅帐后,漫无目的地在营内逛着。他们三万多人,当然不可能全扎营于一处,事实上这里是核心大营,不过数千人罢了。唐军背河扎营,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他们身后有东渭桥,并不是没退路,因此也算不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军匆匆而至,营垒并不稳固,以如今全军消沉的士气,怕是顶不了多久,唉。

    “张将军,昨日你说要挖堑壕,某将民夫都带来了。”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不觉竟已走回了自家营区。

    “哦?竟如此容易?”张归霸讶道。

    “长安斗米三十缗钱,无需咱们用强,自有大把人愿意过来。”来人笑道。

    “那便快快干活吧。有了堑壕,咱们也安稳些。”

    “遵命。”

    张归霸挥手让人离去。随即又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待厮杀起来,怕是连这天也会被血染红吧?

    黄王待我兄弟有恩,如今只能把这条命卖给他了。

    ******

    孙子合曰:“以轻卒尝之,贱而勇者将之,期于北,母期于得。为之微阵以触其厕。是谓大得。”

    “陈判官,孙膑认为在僵局之下,可以先选勇将,带小股人马试探敌情。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要隐蔽攻击敌军侧翼。某认为可以尝试一下,今可选何人为将?”唐军大营内,邵树德一边研究着长安周边的地势图,一边问道。

    “王遇或郭琪,皆上佳之人选。”陈诚答道。

    “传令。”

    魏博秋上前。

    “王遇选一千精卒、一千辅兵,试探下贼营。”

    魏博秋匆匆而去。

    片刻后,早就整装待发的王遇带了两千人,选了一处贼营,直接攻了上去。

    辅兵们背着木板、芦苇、树枝,在战兵弓箭的掩护下,发足狂奔,朝贼军挖了一半的堑壕冲去。

    前方箭如雨下,不时有辅兵栽倒在地,但更多人则飞快地冲了上去,给战兵搭好前冲通道。

    “上!”眼看已经有了几条通道,全身着甲的王遇带着数十亲兵,指挥着战兵上前。

    “嗖嗖!”贼军的箭失非常密集,前排掩护的盾手都有些吃不住劲,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终于靠近了贼营。不过此地贼军非常密集,还有着甲矛手,用力捅刺着冲过来的王部战兵。

    “投!”王遇将一把短矛掷出,正中一名贼兵胸口。身后数十名亲兵也纷纷掷矛而出,多有斩获,贼军躺下了一大片。

    这是王遇部下的绝活,苦练多年,之前王重荣就吃过这亏,这次又让以前的同袍倒了血霉。

    投矛之后,还有强弓劲射。双方互不相让,在一块方寸之地上展开了殊死搏杀。

    王遇一马当先,在亲兵的掩护下,挥舞着一杆长柄狼牙棒,在贼丛中扫来扫去。没有点臂力,自然用不了这种武器。而在战场上施展这般兵器的,一般也有几分自信。狼牙棒携带着千钧之势,横扫斜噼,擦着碰着都是伤,穿着甲胃也被砸得晕晕乎乎。

    亲兵们一涌而上,不管或刺或捅在铁甲上的敌方兵刃,攒着一口气,拼死前冲,噼开鹿角,让大队人马跟进。

    “杀王逆,此人降了李唐,猪狗不如。”一名贼将话音未落,便被一柄飞矛投中胸口,不甘地栽倒在地。

    大队军士涌了进来,贼军亦至,双方甚至都没时间整理队形,直接面对面厮杀起来。

    在他们身后,鹿角已被刀斧噼开,营门也被冲破,如狼似虎的官军杀了进来。贼军中亦有勇士,拼死往门口冲,试图堵住,但更多的人脚步迟缓、犹疑,似在盘算这营寨还能不能守住。他们只有两千多人,官军亦有两千人,还有王遇这等骁将,好像有点悬啊。

    面对面的乱战,与正面战场上结阵而战又有所不同。此时考验的是双方的勇悍程度,而不是纪律性。个人勇力和技艺占据了主导因素,几乎就是为卢怀忠、王遇、郭琪这类人量身打造的舞台。

    此时王遇的亲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以上,但贼军亦被杀得血流成河,不少人直接转身向后退去。随着大队战兵的涌入,形势已经非常明了,这个寨子,贼军守不住了!

    正面的贼军被杀光后,王遇所部面前为之一空。军士们下意识地结成小队,后面还有新过来的摘下步弓,一边前进一边攒射。

    贼军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几个将领或死或走,军士们亦无战心,稍作抵抗后便撤了,直接将寨子让了出来。

    王遇用箭杀死最后一名贼军后,方才感到身上各种疲劳、刺痛,衣甲上满是鲜血,也不知道是谁的。兜盔上亦有鲜血流下,已是呈半凝固的红黑色。

    一鼓作气攻破贼寨,虽说有对方士气低落的因素在内,但也是一份亮眼的功劳了。大帅若知,定然十分欣喜。卢怀忠、郭琪、折嗣裕之辈,想必也不敢再轻视某了。

    王遇嘴角扯了扯,想笑,却有鲜血从发梢流入,满是腥味。

    杀了这么多年,从河南杀到淮南,从淮南杀到广南,从广南又杀到关中。杀杀杀,杀不完的人,杀了个金创满身,杀了个朝夕不保,杀得自己都厌烦了。别人都觉得自己勇武过人,是陷阵骁将,可自己午夜惊醒之时,何尝不是汗透衣背。

    这天下,靠杀有用吗?靠杀真能保得一家安宁?

    别人怕我,我也怕啊……

    邵大帅能吊民伐罪,某便帮他再杀一杀,看看能不能在这礼崩乐坏之世杀出个名堂。

第四十五章 成绩与隐忧(上架了,求首订,谢谢)

    中和二年八月十二,鄜坊李孝昌大军东来,至高陵县与铁林军汇合。

    “邵帅,泾阳县的贼军降了,五千余众,都押过来了。”李孝昌做事确实很上道,没有私吞这些俘虏,这让邵树德对他刮目相看。

    这年头,军将们对扩充部伍几乎是饥不择食,什么人都要,什么人都敢收,也不管养不养得活。李孝昌大概是因为没地盘了,所以才这么克制吧。

    “李都统亦得大胜,可喜可贺。”邵树德满面笑容地祝贺道。

    “莫提此事,莫提此事!”李孝昌满脸尴尬,道:“如今谁不闻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贼将孟楷,俘杀万余众。消息一传至泾阳,贼军便降了,鄜坊军竟未发一失。这大胜,有名无实,邵帅莫要取笑某矣。”

    神皋驿之战的结果,目前确实在快速发酵之中,并且向整个关中扩散。这几天泾水、渭水下游,时不时有贼军尸体漂下来,可见那一日孟楷败得有多惨。

    都被追得投河了啊!

    邵树德的凶神之名,如今怕不是也遍传巢军各部。李唐宾、张言、朱温、李详、孟楷、柴存、黄文靖,栽在他手里的巢将委实也太多了一些。若不是铁林军只有九千人,且以步兵为主,如今收复长安之战立时就开打了,巢军定然人心惶惶。

    “胜就是胜。之前泾阳东郊之战,可不就是胜了么?斩贼首数百级。”

    “万余人攻上下犹疑的六千贼军,还只是小胜……”李孝昌苦笑:“若是铁林军,贼军当场就没了。”

    “李都统何必妄自菲薄。”邵树德笑道:“西门都监已知此事,定有赏。”

    “希望如此吧。某也不求多的,鄜坊四州,能让某有个落脚地就成,军士们亦能安心。”

    二人一个劝慰,一个心事重重,就在此时,有数十骑自从东面而来,远远便下马,然后步行至邵树德跟前,道:“降将李详见过邵大帅。”

    “李将军这次打得好!”邵树德快速审视了一下,然后便笑道:“以不满万之军,硬扛贼将黄邺两万精兵,死战不退,颇有古之名将风采。”

    李详亦仔细看了一眼邵树德,第一眼就觉得十分年轻,随后便暗叹一声:阴差阳错,自己跟着黄巢打生打死,到现在才混了个刺史之位,还不一定坐得稳当,而人家却已是四州之主,完全没法比。

    “邵大帅击孟楷这仗,末将听闻亦是无话可说。”李详叹道:“许是朝廷还不太清楚,但在黄巢军中,孟楷之名如雷贯耳。大帅败此贼,异日讨黄巢,怕是无人敢交手。”

    “那便承将军吉言了。若是巢贼一见某之将旗便退,倒令将士们少了许多伤亡。”

    众人闻言皆笑。

    “这位便是王将军了吧?好生雄壮!听闻此次攻渭桥仓之战,身先士卒,斩贼将三人,真乃勇将!”邵树德看着李详身后一员战将,问道。

    “降将王遇见过大帅。”王遇单膝欲跪。

    邵树德一把扶住,道:“汝乃勇士,不必跪我。”

    王遇一怔,也不扭捏,只是正色道:“愿随大帅杀敌!”

    邵树德把目光转向李详。

    李详笑道:“王三郎自诩骁勇,在某帐中几无敌手。也罢,邵大帅不如就收下他好了,随便给个十将、副将,也让他看看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邵某最喜勇士,今得王将军,当置酒以贺。”说罢,立刻传令魏博秋,让他去办理。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进了大营。高陵县城,邵树德不想住了,被巢众糟蹋得几成鬼蜮,心里不舒坦。

    “邵大帅可知王重荣已率军西进?”甫一坐下,李详便说道:“他与朱温二人将兵三万人,已至潘县,不日将抵达长安左近。”

    “这却不知。”邵树德道:“看来朝廷是在汇集兵马了。今西面行营有兵五万,南面行营两万,北面行营三万有奇,东面行营再来三万,这便是十三万人。野战却是差不多了,但巢贼死守城池的话,还力有不逮。”

    邵树德当然知道,关东、蜀中兵马正大举进入关中,三个月内来了好几万。看眼前这个趋势,接下来数月多半还有几万人马要过来,朝廷这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了。圣人收复长安的耐心,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黄巢缺粮。”李详作为内部人士,当然十分清楚长安的实际情况,只听他说道:“眼下或还能撑住,毕竟长安、万年、咸阳、蓝田、昭应、渭南、栎阳等县月前刚收完一茬粮食。但巢众十余万,听闻最近还在征丁入伍,军士既多,军粮乏食,定撑不过半年。”

    邵树德闻言点头。对外打不破包围圈,内部又缺粮,那么这长安便待不住。按照巢军流寇习性,定然有人建议走往他处发展。黄巢即便不想离开长安的宫室,也无法违逆众人的意志,全军退走是必然的,除非能大破官军,重新夺回周围各县产粮基地。

    “黄巢窃占了几年伪号,定然舍不得这天子威仪。打,估计还是要打一下的,不然如何甘心。”

    “大帅所言甚是。”李详答道:“吾等是要作死战准备。就是不知打完这仗,又能享得几天太平日子。”

    “事在人为。”邵树德说道:“也不怕李将军笑话。邵某曾经就有个理想,就是还这天下一个太平,让百姓足食、丰衣,不担心为贼人所害。”

    李详闻言心里摇头,这话也就能骗骗王遇这等人,自己走南闯北多了,这世道岂是一人可以改变?不过他嘴上仍然说道:“大帅之志,李某佩服。方今天下,多蝇营狗苟之辈,似大帅这等人物少之又少,当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

    李详在高陵只逗留了一天,随后便返回渭桥镇营中。邵树德给他的命令是固守营区,黄巢若走,东渭桥是一条路线,不能不防。

    李详走后,诸葛爽带兵南下巡视了一回。

    邵树德觉得他越来越佛系了,几有躺平等待别人剿灭黄巢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躺赢么?不过想想也就理解了,大帅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功劳已经足够,落脚地也有了,何必再冒险呢?

    击败孟楷后,铁林军又迎来了一段空闲期。南下主动进攻十余万巢军似乎不太保险,而巢军也不再渡河北上,局势就这么僵了下来。

    西面行营与尚让谁也奈何不了谁,那边打得就是一笔湖涂账,目前基本上也停歇了。邵树德懒得管其他人,上次作战有不少伤亡军士产生的缺额,最近关中有不少人带着部曲来投军,正好收下补充完整部伍,然后勤加操练。

    对了,这些关中人士都是听闻邵树德斩杀巢军将官,吊民伐罪后前来投军的。如今邵大帅在这一片的名声非常好,至少比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藩镇形象要好多了。

    一直到十月底,整整三个月过去了,黄巢也没有大举出击的迹象。这帮人是真的不思进取,攻入长安快两年了,地盘一点没扩大,也没什么长远的战略规划,好像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就这吊样,能坐稳天下?再过些时日,怕是连几县天子也坐不稳了。

    十一月初八,都都统王铎从河中府抵达华州,身边带着新近从河南过来的两万余军士。

    十一月初十,李克用率一万七千余人抵达同州。

    十一月十二,又有六千河北军士抵达关中。

    王侍中粗粗算了一下,朝廷官军已有十七八万人,决战的时机似乎已经成熟。

    为激励将士作战,王侍中奏请朝廷,对各主要统兵大将进行新一轮封赏。

    十二月,朝廷准王铎所奏。

    邵树德不关心其他人,他只关心李克用和朱温。其中,李克用被封为雁门节度使,兼猩代观察使,说白了,就是将猩、代二州交给李克用。朱温移镇宣武,不过现在还不能赴任,朝廷说得很明确,“俟克复长安,令赴镇”。也就是说,此时朱温还得带着他那一万多人马去和黄巢拼。

    作为数败贼军的“明星级”大将,邵树德得封夏绥银宥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算是彻底扶正了,如今可正儿八经称一声“邵大帅”。

    对了,邵树德如今还兼任北面行营副都统,总管前线夏绥军、鄜坊军及黄巢降军李详部三万余人。朝廷算是看出来了,如今诸葛爽基本不管事,那还不如让愿意打仗的人好好打。

    十二月二十,又有易定军、忠武军各四千抵达关中。李克用后续三万人马亦分抵河中、同州。

    十二月二十七,圣人发赏,人赐钱三缗、绢两匹。同日,王侍中下令,诸军四面汇集,进逼长安。

    邵树德接到命令时已是二十八日,铁林军早就做好了全军出动的准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该做的了。两个月前刘子敬就已带五百辅兵押运粮食、财货、五千巢众及千余关中民户前往绥州,李仁军在战前赶回,如今全军有八千五百人,粮草、器械充足,军士精神状态也不错,可战矣!

    二十八上午,铁林军分批南下,目标:东渭桥。

    军士们意气昂扬,差不多是最后一仗了,打完就可以带着财货回家,多开心!

第四十七章 黄邺(一)(给李延龄盟主加更)

    “一击而破,贼众是否不堪战?”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很清楚,巢军的战斗力是远远不如两年前了。刚进长安那会,士气如虹,战意昂扬。在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以后,暮气渐生,尤其是其中不少人抢掠了女子、财货,心思再不如以前那样光棍,这打起仗来自然也没以前悍不畏死。

    再者,这两年中,他们也损失了不少精锐。西征凤翔府,一次就被斩首两万多级,这可都是“老营”精锐。数次北上,也让邵树德干掉不少。更别提四个方向反复拉锯造成的损失了,一次也许不多,但天天打,日日战,老卒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

    而巢军在人员补充方面做得也不是很好。也就最近几个月,才开始大规模拉丁入伍。事实上邵树德都很诧异他们为何到现在才做这种事,难道是看不上长安及畿县百姓的战斗力?现在虽然维持了十五万人左右的兵力,但和两年前的十五万真的是一回事吗?

    反正,从打孟楷那仗之前,邵树德觉得巢众的战斗力不如以往了。

    “大帅,贼众应是不如以往堪战了。”想了一会后,陈诚急于表现,便说道:“王将军率师攻营,以两千对两千,贼众还有营栅,结果半日不到便破,显是不堪战了。明日大帅不妨邀战那黄邺,令其出军野战,贼将若肯,便也没什么事了,若是不肯,定然士气低落,不妨直接攻其营寨。”

    贼军若是答应野战便有鬼了!邵树德不看好黄邺还有胆子与夏绥军阵战,孟楷、张言之辈都败得那么惨,他只要不是猪脑子,定然不敢将胜负寄托于一场胜算极低的赌博上面。

    “姑且试试吧。”邵树德点了点头。

    夏绥衙军的战斗力,他还是信任的。虽然比不上铁林军,但在京西北八镇中,算得上战斗经验丰富,只要肯战,定没有问题。

    鄜坊军就不好说了。李孝昌之前带万余人与泾阳贼军六千人交战,也不过是小胜罢了。与之相比,李详部的战斗欲望可能还要更高一些,毕竟他们急于表现,捞取战功。

    “王将军今日大破贼营,俘杀贼人千余众,立下首功。异日叙功,圣人定有重赏。在某这边,将军亦有厚赏。郭黁,先记下,赐绢二百匹,若再立新功,亦不失州郡之位。”邵树德亲自走到王遇面前,赞道:“某得王将军,真乃幸事。”

    大军出战,首功虽然比不上阵前斩将,挫敌士气这种奇功,但也非常受重视。王遇率军攻破贼营,虽未斩杀大将,但第一仗就是第一仗,关系到两军气势的此消彼长。个人得到的财物赏赐都是其次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官位。

    夏绥镇只有四州,一州刺史的许诺,可不轻!

    “某只愿追随大帅荡平天下。这世道,豺狼遍地,便是连武人也怕,只有大帅这等真英雄方可平定。”王遇回道。

    王遇的这个回答不是“标准答桉”,但邵树德听了却颇有触动,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有此志,便是同道中人,今后可委以重任。

    “诸将且回去整顿部伍,紧守营寨,明日便邀战贼军,看他们应还是不应。另者,晚上遣一营兵,郭琪领之,再试探下贼军营防。”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也没心情看兵书,便在营内巡视。期间甚至还走入营中,与军士们交谈。

    “大帅,打完这仗便可以回家了么?”有军士问道。

    “自是可以。”邵树德笑道:“一晃已经离家两年,绥州此时应是大雪纷飞了吧?无定河怕是冻得可以跑马。”

    “大帅分了地,打完这仗某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又有军士说道。

    “大帅没忘了晋阳之约,令人信服。”

    “大帅还需有子嗣,如此大伙才心定。”有人大着胆子说道。

    “须得抢了黄巢的嫔妃献给大帅才行,不然如何能有子嗣?”

    “胡说些什么?”跟在身后的卢怀忠见众人越说越不像话,斥道:“还不赶紧去磨你的刀?”

    军士讪讪离去,其他人则哄笑不已。

    “老卢,可还记得昔年在丰州时的事情?”离开营房后,邵树德看着满天的繁星,问道。

    “当年大帅直抒胸臆,欲还天下一个太平。不知可还有此志?”当了都虞候后,卢怀忠愈发沉默了,在邵树德面前也愈发恭谨,今天估计是他一段时间以来话最多的一次。

    “进绥州第一天,见孩童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便坚定了此志。”

    “如此,某便放心了。”卢怀忠道:“看着那些不干人事的军头,某便想一一杀光。”

    邵树德失笑,同时也有些感慨。卢怀忠这类浑人,却也是单纯,认准一个死理便不放。他早年的经历,让他特别痛恨那些吃空饷、喝兵血的军头,但对士卒却不错。当了都虞候,感觉和以前没有太多的变化,而自己,却变了太多太多。

    打完这一仗,该好好梳理梳理了。

    ******

    巢军大营内,黄邺又斩了数人,都是今日营破后逃回来的将官。

    “贪生怕死之辈,留着何用!”吩咐亲将传首各营之后,黄邺勐地灌了一口酒,继续破口大骂:“孟楷无能,张言无胆,令邵树德这等人物声名鹊起,诸军隐有惧意。”

    其实,令巢军产生惧意的又何止是邵树德?今日白天,长安以北,河中、同华、忠武、义武四镇兵马,在李克用大军的配合下,与黄揆大战。巢军惨败,死伤数千人,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这边,黄邺心情大坏,便借着由头斩了那几人,发泄心中怒气——或者说是惧意。

    听说西边的凤翔、泾原、邠宁、西川诸镇兵马也要发起大战了,如果再战败,这形势就愈发危急了。

    行军打仗,“势”非常重要!

    喝完闷酒,黄邺心情未有任何好转,于是便找人送来两名女子。此二人是伪唐尚书的妻女,母亲三十余岁,风韵犹存,女儿才十余岁,尚未长成。一年前被黄邺掠回家,充作奴婢,不意出征在外,竟也带在身边淫乐。

    撕掉衣物玩弄了足足半个时辰后,黄邺喘着粗气将母女二人赏给帐外的亲兵亲将享用。自己则又抱了一个酒坛子,喝起了闷酒。不意才喝了两碗,远处就隐隐喊起了杀声,很快,便有亲将来报:“唐军攻孙将军大营,众数千。”

    “哗啦!”黄邺直接将酒碗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出了营帐。

    那位尚书之妻浑身不着片缕,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黄邺飞起一脚,将其踹到一边,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营寨以及隐隐传来的惨叫声,久久无语。

    “将军,唐军不知怎地,突然摸到了近前,孙将军无备,营门被夺,情势有些危急,还请速速发兵救援。”有人建议道。

    黄邺踌躇不定。玩弄妇人他是有胆子的,在下属面前装装豪气亦可,但要真刀真枪厮杀时,他又有点瞻前顾后了。

    夜间出兵,可是容易为敌所趁啊!

    张归霸在一旁默默看了,忍不住暗叹口气。换两年前,黄邺应是敢出兵救援的。那时候的他,连战连胜,怎么打怎么有,不然黄王也不可能放心将大军交给他,即便是兄弟也不行。

    可这两年怎么回事?攻河中,被王重荣杀得大败,到南面行营打传说中的软柿子蜀军,亦难以取胜。今对上凶名赫赫的邵树德,更是束手束脚,左一个小心,右一个谨慎,到头来还是被人家一日间连破两寨。

    信心已失,这仗还打得下去么?

    当然张归霸很清楚,这其实不是黄邺一个人的问题。事实上巢军上下,如今都士气低落,心神恍忽,十成战力难以发挥出六成。方今之计,还是得先打几个漂亮的胜仗,一扫颓势,然后才能有振作的可能。像眼前这样再连续败下去,不出数月,长安也守不住。

    “夜间仓促出兵,恐中邵贼奸计,不妥。”犹豫了半晌,黄邺最终还是决定不救。

    张归霸见状颇为失望,在见到诸将隐隐松了一口气后,更是上升到了绝望。

    这仗,没法打啦!明日唐军若是邀战,或者直接攻营,他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听天由命了!

第四十八章 黄邺(二)(青衣熊猫又一个盟主,跪了)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在连续几天邀战不果之后,邵树德基本摸清楚了敌军的状态:士气低落、心有忧惧、战意不足。

    孙膑确实是兵法大家。两军兵力相当,互相对峙,试探敌军内情确实是第一要做的。事实上邵树德曾经做好了试探失败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贼军这么稀松,王遇半日攻破营寨,郭琪夜袭亦得手,杀敌数百,烧毁营帐、军资无算。

    这军队,还不如半年前的孟楷,更不如一年多前的朱温。

    所以,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东北面行营四镇兵马昨日又取得了一场大胜,俘杀贼众七千余。西面凤翔府的李昌言也带两万人与贼野战,小胜,斩首千余。

    如今的巢军,确实不用给于过高评价,直接打就是了!

    辰时,在又一次邀战没回应之后。邵树德直接令卢怀忠点了四营战兵、两千辅兵做好出击准备,鄜坊军李孝昌部则先打头阵,消耗敌军箭失,填平堑壕。

    战鼓响起。李孝昌一声令下,千余士卒朝最前面一座贼军营寨攻了过去。

    躲在营栅后放箭,巢众似乎还有几分勇气。李孝昌满脸肉痛地看着自己的本钱一分分消耗在填平堑壕的战斗中,却也没任何办法。谁让自己眼巴巴地凑到北面行营这边来的呢?现在东北面行营都统是王重荣,副都统是李克用,自己已是北面行营的人,何苦来哉?没有退路了呀!

    在付出了两百来人的伤亡后,堑壕终于被填平。鄜坊军战兵又往上冲了一次,贼军拼死抵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鄜坊军赶了回去。

    “邵帅,贼势凶勐,不如……”李孝昌吞吞吐吐地说道。

    “再攻一次。”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遇、郭琪、卢怀忠等人也看着李孝昌,那目光让李某人有些面红耳赤。

    战鼓声再起。

    李孝昌这次发了狠,精挑细选了千余人,由他侄子亲领,恶狠狠地冲了上去。

    杀声震天,箭失横飞。

    营寨毕竟不是城池,贼军时间仓促,修得也比较粗陋,因此鄜坊军一度冲破了营门,与贼军狠命搏杀。但到底还是缺一口气,一点点被向外推了回来。

    “蔡松阳!”邵树德大声道。

    “末将在!”

    “领你本营兵,冲营!”

    “得令!”

    一营五百甲士迈着整齐的步伐,气势逼人的靠近了处于交战之中的营寨。

    营内的贼军见到后,立刻高呼“邵屠夫至矣”。寨墙上有箭失飞来,不过距离尚远,根本威胁不到着甲的铁林军士。

    在这个距离上乱放箭,只会白白消耗气力,贼军也是慌乱得可以。

    及近,蔡松阳下令四队弓手上前,来了一波攒射。

    射完,也不管结果,盾手在前,步槊手紧随其后,直朝营门冲去。

    “刺!”不论是贼军还是乱跑乱撞的鄜坊军,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皆被长槊捅了个七零八落。

    “快射箭!”“堵营门!”“敢有逃者,立斩!”

    贼军将官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身边亦有忠心的亲兵在拼死抵抗。不过不是什么人都和他们一般想法,普通贼众如今都认识铁林军的褐色军服,一看到这帮凶神杀上来,顿时士气跌到了谷底。敢站着放两箭再跑的都是勇士了,有些人直接转身就走,根本不想死战。

    “黄王许尔等劫掠财货、女子,就这么回报黄王的?”有贼将怒不可遏,怒斥溃逃的军士。不过没人理他,讲点礼貌的还知道绕过他跑,不给面子的直接将他撞开。你想当黄王的忠臣你自去当,咱们可没兴趣。

    “射!”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贼将双目圆瞪,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而他的死,也昭示着这座营寨的易手。

    贼军,还不如京西北八镇军士能打,竟然任其占领长安两年之久,国事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好在如今终于要收场了。

    “继续进攻!某倒要看看,黄邺还能龟缩到什么时候!”战争,靠的就是勇气,邵树德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今日贼军如此气馁,那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依稀记得后世梁晋争霸,梁军屯杨柳城,旁边一口气立了十二个寨子,结果被晋军一天之内全破,不知道今日铁林军能做到何等地步?

    战鼓声继续响起。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这一天,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气如虹,连续攻破三寨,俘杀巢贼近五千人。及夜,黄邺始终不敢战,并且不断收缩兵力,拱卫其中军主寨。但贼军士气低落,任谁都知道没法守下去了。

    ******

    “收拾东西,这仗不能打了。”黄邺提着血淋淋的长剑,在大帐内焦急地转来转去。

    他刚刚斩杀了那对可怜的母女,连晚饭也不想吃了,恨不得现在就撤回长安。

    大营内如今就没一个真心想打的,张归霸可能算一个,但来过一次后,他便消失了,似乎已认识到事不可为。

    黄邺懒得管这些人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走人,走得越远越好。西边已经有消息传来,朝中文武都在议撤离长安之事。只不过黄王还想再坚持坚持,看看有没有希望守住。毕竟官军围过两次长安,最后都失败了。

    这第三次,或许同样失败了呢?

    但黄邺不敢做此想。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关中只有七八万唐军在和他们打,少的时候五六万,现在怕不是有二十万!而且经过两年时间的厮杀,老卒凋零,士气低落,军纪更是败坏得可以。

    军士们,已经不堪战了啊!

    “将军,外面有很多唐军游骑,刚才信使想冲出去,被截杀了。”

    “将军,往哪面走?南边有人在放火,不知道哪个营寨着起来了。”

    “张归霸兄弟跑了。”

    “将军,唐军在东面击鼓,是不是要进兵了啊?”

    “给我闭嘴!”黄邺一剑刺出,狠狠捅进了近侍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整日聒噪,吵得某头疼。”

    “现在就走,别收拾东西了!”黄邺提着剑,匆匆出了营帐。

    营内此时有些骚动。军士们不傻,这几天的战斗,唐军气势汹汹,有营寨都守不住,早就心生惧意,盼望着主将下令退兵。这会黄邺虽然没通知众人说要撤,但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些端倪。

    黄邺也顾不了军心士气了。出了帅帐,直接找来一将。

    “季将军,可准备好了?”黄邺问道。

    “六百精卒,皆跟随末将多年的老兄弟。”季将军单膝跪下,颤声道:“还望将军照顾某之家小。”

    “此事勿忧。有某一口吃的,断少不了季将军家小用度。”黄邺将其搀扶起来,声音亦有些哽咽。

    “末将这便去了。”季将军又看了一眼黄邺,大步离去。

    片刻后,数百人出营,大张火把,朝唐军营地攻去。

    黄邺匆匆看了一眼,便在亲随的簇拥下,没入了黑暗之中。今天傍晚,他已经遣一将领三千余人向西扎营屯驻,到时便可接应。他走后,营内诸将也会次第引兵退走,这个地方,守不了了!

    虽说夜中遁走,军众必乱,但也没办法了。邵屠夫气势汹汹,白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何能走?其他各营,已经遣人通知,虽说安排了谁先走,谁断后,但黄邺根本不抱希望,定然是一窝蜂齐走。张归霸信誓旦旦欲战,不还是先走了么?

    这个时候,军纪什么的也莫谈了。没人爱听这些,谁也别笑谁,都只有一条命。

    营中遍地财货,粮食也不少,为免惊动唐军,骡马都没带走几匹,希望能挡一挡吧。而今各军连战连败,想必黄王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这长安,待不住了,还是得回河南。

第四十九章 黄邺(三)

    “大帅,有消息传回来了,应不是贼军之计。”唐军大营内,陈诚快步走了进来,禀报道。

    “说说看。”邵树德放下兵书,道。

    “一者,大帅已经知晓,贼将率数百锐卒攻我营,然大张火把,虚张声势,此不合理。”

    “二者,斥候回报,贼军各营皆有动静。若有谋,定有先后次序,不至有此等乱象。”

    “三者,贼军连战连败,士气低落,黄邺亦不是死战忠贞之辈,定是胆寒而退。”

    “四者,贼军部伍不整,神情慌乱,不似有诈。”

    邵树德站起身,在帐内转了一圈后,方道:“陈判官条理清晰,有凭有据,当赏。传我将令,各营拣选精锐出击。为防贼有救援,追一里且止,后严兵缓进,不可急追。如此跟十里,多张火把,以鼓胁之,乱贼之心,惊贼之胆,令其不得食,不得宿野。待天明后,骑卒尽出,剿杀巢贼。”

    魏博秋正要去找令骑,邵树德又喊住了他。

    “择身手强健之游骑,带好撩钩搭索、弓失枪刀。贼众夜奔,黄邺身边能有几个人?看看能不能抓获此贼,去吧。”

    魏博秋领命而去。

    诸葛大帅最近虽然处于神隐状态,但军报可是一份不落的,该做的场面邵树德从来不缺。而今剿黄巢之战已近尾声,官军步步紧逼,王重荣、李克用打了两次胜仗,自己这边应该也稳稳收获一胜了,西面行营亦小胜一次,差不多是时候考虑后面的事情了。

    诸葛家,要多多来往,兴元府的位置可很关键呢。

    随着命令的下达,营内开始出现动静。不过喧哗声很小,多是军械碰撞声,还有军官的口令声。都虞候卢怀忠亲自领兵,共带了两千战兵、一千五百辅兵及百余杂兵,斥候、哨骑先出门,随后诸营次第开出,至营外列阵。

    邵树德突然起了兴致,爬上了营内高台,入眼所见,却是数道火龙向西而去。初始速度很快,渐渐速度慢了下来,且开始聚集,成列缓缓而进。

    夜间追敌,不得大意,一个不好就要遭了敌人暗算。

    敌军营寨此时喧哗声很大,流言四起,军心混乱。

    有人说主帅黄邺跑了,有人说他在军中亵玩美姬马上风死了,有人说他被邵屠夫抓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造成的效果也差不多:咱们也要跑路!

    黑灯瞎火的,除非提前定好计划,沿途有人接应,且大张火把,上下凝聚力强,才有可能成功逃窜。巢众确实制定了计划,但太粗陋了,太仓促了,而且执行力很差。什么依次撤退,什么互相掩护,都是做做样子,被铁林军的火把一惊,战鼓一吓,军士们立刻作鸟兽散,撒丫子跑路,也不管看不看得见,前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路,反正闷头跑就是了!

    可想而知,这种撤退是个什么德性。

    及至天明,不少人又累又饿,完全没力气了。唐军的战鼓响了一夜,还换着地方响,搞得他们心里很慌,根本不敢坐下来休息。有时候硬着头皮歇息了,却又见到有火把过来,也不知道是唐军的还是友军的,只得勉强提起精神继续跑路。

    这么一晚上下来,心力交瘁,心胆俱丧。不少人直接累倒在路边,刀枪弓牌扔了一地,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会。更有那没冬衣的,在冷风里吹了一夜,此时坚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心里直盼着唐军来把自己俘虏了算了,好歹喝口热水啊。

    而这时候,唐军的马队也大举出动了。

    临行前,邵树德与折嗣裕聊了聊。朱叔宗现在是游奕使,铁林军的骑卒,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折嗣裕在带。出征两年来,他也立了不少功劳,当初带过来的四百多老兄弟很多走上了中层岗位。说这支骑兵是折家军,其实并不为过。

    折嗣裕对邵树德还是很恭敬的。不过他对自家妹子尚无子嗣有些忧心,担心大帅某个姬妾先生下儿子,让继承人之事凭生波折。对这种事,邵树德也不好多说,只是告诉折嗣裕,邵家、折家乃姻亲,定共享富贵。

    骑卒大举出动后,其实没有什么可堪一提的战斗。敌军半夜出逃,机灵的人先跑了,动作慢的被折腾了一夜,如今躺得到处都是,又冷又累又饿,直接派辅兵上前接管就是了。偶有几个死硬将领,拢着百十人不降,骑兵也扔下他们不管,继续向前。反正现在是继续追击的时候,每一刻都很宝贵,敌军可是比他们先跑了小半夜啊!

    ******

    “将军,歇一会吧,吃点食水。”某处村落旁,近侍从鞍袋内取出干粮、水囊,递给黄邺。

    黄邺精神有些恍忽。跑了一晚上,慌不择路,也不知道现在在哪边。最可恨的是,自己安排接应的营寨内竟然空无一人,害得他都没敢停留,继续一路狂奔。

    明明安排好了各军次第撤退,怎么就搞成这副样子了?以前在江南与高骈打的时候,各军也没这么颓废啊。

    草草吃了几口干粮,黄邺环视一圈左右。昨夜出发前明明有五百余人护卫着自己,现在居然就剩几十个了,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着就生气。

    待回到长安,咱们就去河南,还可以重整旗鼓,一个个丧什么气?

    “将军,有唐军骑兵!”一名亲将突然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翻身上马。

    远处的唐军骑兵也发现了他们,很快便围了过来。这伙骑兵大概有百十人的样子,围的时候很有章法,一队三十余骑直冲,一队绕侧翼迂回,一队向前一会便停住了,似是在等待他们这边做出反应。

    “将军,快走!”亲将们簇拥着黄邺上马,疯狂逃去。而在他们身后,已经响起了兵刃交接声和垂死惨叫声。

    还好,将士们忠义,还肯替自己抵挡一会。若能生还,自己定要重赏。府里那些掠来的官宦女子,全都赏下去,反正自己也玩腻了。

    晕头晕脑、不辩方向地逃了半天,众人在一处小树林边停了下来。不是不想继续逃,是马受不了了。

    黄邺喘着粗气,靠坐在一棵大树上。这两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这才逃命了半夜,就有些吃不住劲。再看看身边,就七八骑了,心底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悲凉。

    大齐国势,真的还能振作么?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惹得众人惊慌失措。还好,他们不是朝这个方向追的,不知道哪个倒霉鬼被缀上了。而今已是大败之局,各安天命吧。

    年纪大了,又亡命奔逃了半夜,黄邺有些精力不济,靠坐了一会,就有点迷迷湖湖。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几声惨叫。勐地睁开眼睛一看,却见跟着自己的数人正向袍泽举起刀斧,因出其不意,他们很快便斩杀了三人。唯有一人拼死力斗,反杀一人后,终被剩余三人砍杀在地。

    黄邺惊慌失措地穿行在树林里,身后三人紧追不舍。蓦地,一箭射来,正中黄邺后心,他痛得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将帅衣服无故血汗,主下欲谋上!黄邺惨笑一声,想起了数日前的事情。

    “将军,对不住了,借你头颅一用。”三人追了上来,也不废话,挥刀便砍。

    “你们亦不得好死。”黄邺咒骂道,随即便是一声痛叫。

    刀斧加身,原来真的很痛。不知道为什么,黄邺想起了被自己刺死的那对母女。

    三人砍下黄邺头颅后,急匆匆离开了树林。很快,一队唐军骑兵路过,直接将他们围了起来。

    “我等乃华州刺史李将军帐下骑卒,尔等放下器械,可饶不死。”一名骑将上前道。

    “我等斩了黄邺首级,欲献给邵大帅。”

    骑将一愣,拿马鞭指着他们怀里血肉模湖的头颅,问道:“当真?”

    “我等乃黄邺亲随,此千真万确。”

    骑将和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抽出骑弓便射。三人没有防备,直接被钉死当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走,回去,将首级献给将军报功!”这队骑卒小心翼翼地将黄邺首级置入鞍袋内,然后也不追逃了,直接打马而回。

第五十章 下谋上

    “将首级收拾好,遣人送往行在,给圣人报功。”在反复确认此乃黄邺首级之后,邵树德将其交给了李详,道:“此乃李将军部属所得,便由将军派人送去吧。”

    李详闻言有些感动。

    邵树德确实大气,斩杀黄巢亲族,这个功劳可不同于一般的斩将。可想而知,送首级去行在的人,亦会得到圣人重赏。李详老了,未尝没想过派自己儿子、侄子送黄邺首级过去,但又担心邵树德将这个美差送给自己亲信。如今看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大气,让人心服。

    “日后大帅若有差遣,李某万死不辞。”李详郑重说道。

    “以后还要与李将军多多亲近的。”邵树德笑道。

    李详反正后被封为华州刺史,还是原本黄巢给他的官职。这次立了这么大功,弄不好还能升一升,也不枉当初他向自己投降了,想必李详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留李详在营中一起吃了午饭后,李详告辞回营,陈诚则过来回报:“大帅,诸军差不多都往回撤了,斩首、俘获无算,此大胜也。”

    赢麻了,邵树德心道。

    “陈判官,昨夜巢众夜奔,一溃十余里,以你观之,下一步会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大帅,贼军旬日间有三败。一败于我军,二败于王重荣、李克用,损兵数万,还如何能战?敢战?”陈诚下意识忽略了西面行营“斩首千余”的那场小胜,继续侃侃而谈:“此时定收缩兵马,屯于长安四周。另外,拉丁征夫,扩充部伍,至少得把声势壮起来。”

    “这种临时拉的壮丁有何用。”邵树德笑了笑,道:“也就能壮壮声势,唬唬人罢了。不过巢贼老兵应还有七八万,左以新卒,确实让人有些为难。”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上次孟楷的那两万人里,就已经出现不少新卒了。这次黄邺三万人,感觉至少有一万训练不过数月的新丁。真正全是老贼的,应该还是大胜李唐宾、李详,击退朱温那会,那么当初黄巢带到长安的老贼大概是十五到二十万人,这么一算,数据大致能对得上。

    其实想想也挺神奇,黄巢大概是历史上最不思进取的流寇了吧?后世明末那会,李自成进了北京,还知道分派大将去收取山东、江北等地,南明的江北四镇就一度投降了他们。黄巢做了啥?

    没有第一时间西征,给了郑畋时间拉拢诸镇,相约讨贼,然后西征还失败了。

    另外,若不是王重荣反复横跳打他们脸,估计连东征攻打河中都不一定有。当然黄邺、朱温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两次尝试失败后,基本就坐等官军来攻他们了。其余时间在长安玩弄妇人,醉生梦死,真是一股失败的流寇啊!

    “大帅,此时可趁胜进兵,威逼长安。”陈诚的脸色有些潮红,建议道:“黄邺授首,所部被我毙伤俘几近两万,余众星散,能回长安者,不过数千人罢了。携此大胜之威,我军三万人一齐西进,定可令巢贼震动。说不定,便退出长安了。”

    “某觉得黄巢还想再挣扎挣扎。”邵树德摇头道:“当了两年天子,岂肯轻易舍弃这万间宫室?巢众尚有十余万,我军止三万,当深沟高垒,谨防巢军狗急跳墙。”

    陈诚闻言深吸了口气,道:“大帅所言甚是,某孟浪了。巢军若东蹿,我军挡其归路,说不定会死战。不过以某观之,巢军南蹿的可能更大。”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现在官军的部署,是标准的围三阙一。东北方向,由都都统王铎亲自坐镇,计有王重荣军两万、李克用军五万、朱温军一万,外加来自河南、河北的军士,总人数超过十万,是官军主力。

    西面,则有凤翔军、泾原军、邠宁军、西川军,大概四五万人。东面就是夏绥军、鄜坊军及降兵李详部了,总兵力三万余人。至于南面,就只有义武军数千,外加不到一万的蜀军,兵力最为薄弱,战斗力也不太行,若你是黄巢,会选择哪条路线?定然是南线。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圣人是真的想收复长安,越快越好。至于黄巢死在哪里,他不管,反正赶紧把国都拿回来再说,不然实在不像样。

    “巢军定然要走,长安斗米三十缗钱,还能坚持多久?”邵树德道:“该挣的功劳,咱们已经挣得差不多了。朝廷还能给我什么?公侯?郡王?都是虚名罢了,还不如把灵、盐、会三州十县之地许给某划算。”

    陈诚闻言亦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些事情确实不用太过避讳了。朔方三州、鄜坊四州,都是嘴边的饵食,早晚要吃。另外,听说将军姬妾赵玉的亲族在邠宁为将,未来或许也可以看看,邠宁庆三州,可就夹在朔方与鄜坊之间啊。

    唯一的难题,就是钱粮不足,甚是烦人。此番回师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横山党项,户口不少,但绝对称不上富裕。平夏党项,倒还算有几两肉,可真的够吃吗?唉,京西北八镇,都没有关中富庶。

    “将军,夏绥若想足食,还是得有人。”想了想后,陈诚建议道:“巢众俘虏,州中已有两万,此皆精壮之辈。此番又获贼万余,人已是不少,然若想其安定下来,还需在党项那边想办法。”

    邵树德明白陈诚的意思,三万巢众,苦役期满后,大概可编户两万余。但这都是精壮男子,没有女人,如何定得下心来?陈诚所谓的在党项那边想办法,可不就是草原故智,杀成年男丁,收其妇孺么?恰好横山党项一盘散沙,容易各个击破,是最好的目标。

    但这事,得慎重,得先料理了平夏党项再说。别整得拓跋家还没灭,就把横山党项给推到了人家一边,给平夏党项送兵员、送牛羊,那可就闹笑话了。

    随即又想起了朱温。这厮带着五百人去宣武上任,和秦宗权打,和黄巢打,怎么熬过最初那经济崩溃的几年的?多半还是对外劫掠吧。但这样其实还是不足,只能说朱温的兵好养活,要求真低,换其他藩镇的军士,早给你反了。

    这就难怪后世朱温对手下的控制力那么强了,自己一手拉起来的部队,确实不一样。再骄兵悍将,面对他们的缔造者,还是有所收敛的。五代其他那些皇帝、大将,都不是汴梁禁军的缔造者,而是继承者,先天弱势,也就只能靠收买了。

    “先不谈这些事了,料理完最后一仗再说其他的。”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大军先西行,走三十里下寨,省得王侍中说咱们大胜之后却迁延不进,太过跋扈。西进之后,先观望吧。长安十几万贼军,若一门心思守城,咱们也攻不下,王侍中也无法就此事诘难咱们。”

    中和三年正月初九,在休整了数日之后。邵树德令鄜坊军千人押着万余巢众俘虏先前往富平安置,随后主力大军西进,至长安二十余里外扎营下寨。而此时,东北面行营、东面行营、西面行营十余万大军也在朝长安步步逼近。

    正月二十,黄巢遣尚让、黄揆等人率军出城与王重荣、李克用大战,不利而还,再度损兵数千。与此同时,陕虢观察使、东面供军使王重盈也从关东搜刮了大批钱粮、器械,往长安附近输送。一俟这批物资抵达并分发至各军,新的大战又将再起。

    巢贼的日子,其实已经屈指可数。

第五十一章 围三阙一

    中和三年二月初三,大量军资粮秣运抵长安,大部分归了东北面行营十万大军。邵树德遣人去讨要,竟然也要到了数万枝箭失及部分军粮财货。

    其实,财货他现在已经不是很看重了。毕竟缴获得太多,巢军和唐军基本一个德行,打仗要发赏,还要见到实物,只要缴获敌人辎重,这方面从来不缺的。箭失也不是很缺,同样缴获甚多,但粮食,什么时候都不嫌多。

    夏绥军一年在粮食方面的开支,就要八十万斛以上。去年绥州一年不过产粮四十多万斛,银州产粮十五六万斛,夏州产粮十万斛出头,宥州忽略不计,人家每年给幕府上贡一两千头牛羊外加青盐、皮革、驼毛、牛角若干就算不错了

    这不到七十万斛粮食,全镇百姓正常情况,一年要消耗掉四五十万斛,即便降低他们的生活标准,让他们半年吃糠咽菜,也最多只能挤出三十万斛的粮食给幕府。还有约五十万斛的缺口,以前是靠朝廷补贴,如今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这还只是养军,没算其他方面的粮食开支,缺口其实相当大。

    如今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还有数月粮草,王重荣兄弟又送来了十万斛军粮和八万束柴草,就本心而言,邵树德还是很感激的。王重荣、王重盈,以后可以多多结交,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

    “大帅,斥候回报,黄巢遣人率三万余军士南出,似往蓝田县的方向走,这是在给自己准备后路了。”陈诚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陈判官最近辛苦了。”邵树德看了一眼胡子拉碴的陈诚,道。虽然他与富平八县的官员、士绅往来很多,甚至还收过不少人家赠送的财货、美姬,但就本职工作而言,还是很尽心尽力的。水至清则无鱼,自己要的是忠诚,手下人只要不过分,现在都可以容忍。

    “消息可曾证实?”魏博秋自动摊开了地图,邵树德用手指在长安以南的区域比划来比划去,问道。

    “已证实。三万余人,盔甲鲜明,应是贼众老人,走的是驿道,就连当地百姓都瞧见了。”陈诚说道。

    “唔,巢贼看样子是胆寒了。”

    不过易地而处,邵树德对黄巢的决策还是不敢苟同的。要走就干脆点,像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还想再挣扎一下,可你不清楚手下军队的德性吗?难道非得来场惨败以后才能清醒?非得要打不过,粮食也快吃光了才能痛下决心?

    “陈判官,我军要做好准备。”邵树德说道:“万一巢众遁走,我军不可挡其锋,但可击其尾,能赚一点是一点。”

    陈诚闻言有些犹豫。其实在他看来,巢众撤走时,多半是把辎重置于中军,后军辎重应该不多,所获有限,不值得冒险。不过随即又想到,自家主公可能还是想获取人口,夏绥四州,党项是没法信任的,中国之民越多,越能站得住脚。

    又要增加粮食负担!

    “明日某便遣强全胜带一千辅兵,押七万斛军粮去富平,然后将那万余巢众带回绥州。还有一批军士们的赏赐,也顺路捎回去。这会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不过当他们行至鄜坊时,应已是三月了,勉强可过车马。”邵树德说道。

    绥州,还能继续开个一两年,后面就该将银州四县的开发提上议事日程了。这两个州是农业条件最好的,有不少河流,还靠着黄河,降雨相较夏州为多,西边也有不少平地可利用,只要下大力气整顿,还是可以给自己惊喜的——巢众有的是力气,不用心疼。

    “对了,陈判官,某若是将上贡给朝廷的战马停了,会如何?”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便问道。

    银州有规模庞大的牧场,年贡战马万匹,这得是多少钱?靠,合着夏绥其实也没从朝廷那里挣多少啊。邵树德以前了解过,除了因战乱或疫病等原因外,银川牧场一直稳定交付战马给朝廷,少的年头献马七千匹,多的时候上万。

    这些马儿在银州当地确实不值钱,廉价得很,但若是卖到关中、蜀中、河南,值多少钱?朝廷向回鹘买马,给出的价钱是四十匹绢。这其中当然有结好回鹘的因素在内,但回鹘给的也不全是好马啊,银川牧场上贡的可是战马!

    不管怎样,四十匹的批发价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甚至更高。至于中间商贩卖到何处,你们如何赚差价,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不知道,停贡战马会有什么后果……

    陈诚显然也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反应。

    “大帅,要不——试试?”

    “试试就试试,反正这两年战乱,银川牧场也没送马至关中,裴老将军有钱啊。”

    “大帅才是银川监牧使,那些马只是裴将军暂管罢了。”

    “也是。后面可以问问其他镇,有没有需要战马的。粮食,是真的不够吃。”

    ******

    中和三年二月二十。

    虽然邵树德这边严阵以待,但黄巢显然还是向北找东北面行营大军决战了。其实可以理解,这边深沟高垒,又以能战闻名,你来攻,多久能攻下?要死伤多少人?万一迁延日久,其余各军围过来,走都走不掉了。

    西面行营同样是这个道理。四五万人马,堡寨一座连着一座,摆明了耗你锐气,拖住你,然后四面合围,彻底歼灭。

    说白了,李昌言、诸葛爽这两路,都是侧翼战场,拥兵十余万人的王侍中所部才是正面。只有击败主力官军,黄巢才有可能继续在长安待下去。而且王铎那边愿意野战啊,正合黄巢之意。

    所以他找王铎决战去了。

    东北面行营这两个月,差不多也消灭贼军两万余了,战绩辉煌,士气鼎盛。

    二月二十这天,黄巢出师十余万。王铎亦遣全军出战,总计十万人。双方在渭水之南,一日三战,巢军皆败。黄巢亲率精锐断后,拼死力战,最后退回长安的,不过八九万人罢了。黄邺之弟黄揆被鸦儿军阵斩,大挫士气。

    二月二十七,黄巢再率军出战,这次同样不利。带了大量新兵的十万之众,交手不过片刻,就连溃两阵。李克用率骑兵突击,忠武军、河中军、义武军趁势掩杀,俘斩万余,巢军惨败,奔回长安。

    经历了这两次惨败,黄巢应是彻底失去信心了。西路突破不了,东路同样大败,损兵两万余,连自家兄弟黄邺都被杀了。

    本来寄希望于主力决战的,只要击破王铎所部,李昌言、诸葛爽两路兵马自然溃逃。但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三月初十夜,黄巢焚毁宫室,率众出逃。

    不过他做得比黄邺好多了。当了两年皇帝,虽说处于狼狈逃窜的状态下,但依然有人愿意为他断后。白天就有贼将率军迎战,被官军击败,一路追至城下,犹拼死力战。至夜,城内亦有万余贼军死守,官军红着眼睛要进长安劫掠,双方又是一场血战。

    邵树德得知消息时正是夜间。彼时长安火光冲天,其实都不用斥候来报,都能晓得黄巢要逃了。

    “大帅,黄巢要逃了。”看着红透半边天的长安,陈诚说道。

    “明日整备兵马,待巢众大队过后,咱们就击其后军。这个时候,各部多半还在劫掠长安吧,需小心些。”邵树德说道。

    “定是劫掠长安无疑。”陈诚道。

    这事丝毫不用怀疑,王侍中也无法约束的。这时候没人会听你的话,识相的话,劫掠后得到的珍宝还能送你一份,不识相,直接就软禁了,别挡着我们发财。

    “大帅是否愿意率军东出追剿巢贼?”

    “不太愿意。”邵树德摇头。士卒们离乡两年多了,再不回家,即便以铁林军军纪之严,士卒们也会生出怨恨之心。若是愿意放纵他们烧杀抢掠还罢了,能释放负面情绪,但邵树德不愿,如之奈何?

    陈诚叹息一声。若是率军东出,能成功剿杀黄巢的话,朔方军的地盘朝廷说不定就给了。这确实太可惜了!

    须知如今天下藩镇的格局,不太可能会改变了。王铎麾下那几个立下大功的部将,王重荣的功劳真的比李克用小吗?大败黄邺、屡破朱温,甚至还招降了朱温,他们兄弟二人又竭尽全力搜刮钱粮供给军需。决战时,虽说李克用的骑兵冲阵斩将比较耀眼,但难道不需要王重荣等人的步卒先动摇巢军阵脚吗,否则李克用怎么冲?

    但王重荣,不可能移镇河东的,顶多给他封个郡王。否则李克用就第一个不答应,毕竟朝廷已经许诺给他河东节度使换其出兵了,并预先给了猩代二州做“定金”,此时的朝廷,已无实力毁诺。你不给,人家自取。换其他镇人家也不愿意去,哪怕是富庶的淮南、剑南也不去,人家就只要家门口的河东,不给就造反,朝廷看着办吧。

    朝廷不想多事!

    当然这两个人算是不错的。王铎帐下其余数万人马,比如河东军、忠武军、义武军、河阳军等等,在前些日子的决战中同样斩获众多,但撑死了就一点财物赏赐罢了。

    河阳节度使罗元杲还亲自带兵到王铎帐下效力,同样立了不少功劳,但你说河阳三城住得局促,要移镇,朝廷还得思虑思虑,看看哪些人好说话,能给你腾出位置。若是不好说话,有造反倾向的,朝廷现在也不想招惹,你就慢慢等吧。

    朱温更惨,战前就定下去宣武镇,当时他还没任何功劳,所以只能去这破地方。州郡残破,渺无人烟,乱兵四起,吃人之辈横行。如今想挪位置,更无可能,朝廷本就打着让你去和乱贼死拼互相消耗的主意。

    天下格局,基本定了。

    所以陈诚此时才有些嗟叹。收复长安之后还有一轮封赏,朝廷多半只会给邵树德一个国公或者郡王的头衔,朔方的地盘,若是此时能给,以后可真能省去不少麻烦。

    “不要想太多。”邵树德笑道:“如今这个样子,朝廷根本无力约束诸镇。所能控制的,也就关中、蜀中罢了,京西北八镇也能影响到。但河南、河北、河东、江南诸镇,今后多半就是自说自话了,朝廷若想换个自己人去当节帅,也得做得相当巧妙才行。再者,朝廷若让某去个远地方,比如江南,某也不愿意去。去了就只是养老,暮气渐生,此非我志。”

    “朔方,以后咱们自取。”看着燃起冲天大火的长安,邵树德说道:“朝廷,也就这个样子了。”

    “就是个维持会,哪天维持不下去,就散了。”邵树德心道。

第五十二章 巢奔

    长安东南出武关,自古为秦楚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商州,辖上洛等六县,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

    但国朝以来,这条道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甚少体现出来,因为长安东南方向基本没啥威胁。仅有的一次乃建中四年的朱泚之乱,神策兵马使尚可孤率军从襄阳返回关中,走的就是这条道。

    所以,蓝田武关道现在基本上成了和平时期长安与江淮间人员交流的主要通道。朝廷使臣前往东川、黔中、江淮、岭南走这条道,谋取功名富贵的士子也走这条路,故又有“名利道”之称。至于大宗物资运输,如果河南军阀不阻拦的话,那还是走汴河运输。

    “这条路还真是不错啊,这么宽。”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一个小山坡,俯瞰着白霜笼罩的大道。

    大道上,一场突袭战斗刚刚结束。三千余贼众被鄜坊军追赶,一门心思跑路,结果在韩公堆遭到提前埋伏的铁林军步卒攻击,猝不及防之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尾随追击敌军就是这么轻松快意。先用一部作势追赶,引得你断后的部队严阵以待,甚至停下来战斗。与此同时,精锐提前至前方埋伏,等你战斗结束往回跑,精神松懈的时候给予突然袭击,往往能以微小的代价获得一场不错的胜利,就比如今天这场。

    “大帅,此乃德宗朝钦定的除两京大驿道之外的全国第二驿道,多年整修,非同小可。巢贼走这条路,其实并不难行。”陈诚对刚结束的战斗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心思都不在上面,与自家主公聊起了长安东南面的山川地理。

    邵树德点头表示理解。中唐以后,全国经济重心慢慢南移,“名利道”几乎沟通了全国一半以上地区,自然非同一般。更何况,如果汴河运输受阻,这里也是南方钱粮入关中的备用道路,焉能不好好维护?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叫韩公坂,亦名韩公堆。位于蓝田县北境,翻过横岭就至蓝田驿,远官贬流,多赐死于此,白居易的《初出蓝田路作》就提到过韩公堆。

    今天是中和三年三月十六,十余万朝廷官军还在长安城里寻欢作乐,劫掠财货,奸淫妇女,根本没心思出来追击。而巢贼为防真有人忠君爱国不爱财,还做了一道保险,那就是沿路遗留了大量珍宝、布帛、铜钱、粮食甚至牲畜,每隔一段放一点,阻碍追兵速度。

    南面行营那一万多人不敢阻敌南逃,又进不了长安劫掠,本郁闷无比,偏偏朝廷又下令他们追击,搞得差点要哗变。勉强出击后,一看路上有这么多好东西,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接收去了。

    铁林军前几天就在路上遇到了北返的南面行营兵马。那些人大包小包,收获颇丰,现在只想着赶紧带财货回家,根本没心思追逃。有些友善的泾原军士兵还神神秘秘地告诉铁林军,赶紧往前追,路上还有好东西,让人哭笑不得。

    铁林军当然不会因为捡拾财货而耽误正事。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制度,辅兵抽出部分人收取财货,并做好入库登记,战兵负责追敌,两不耽误。

    “大帅,韩公坂东南二十五里便是蓝田县了,再往东南二十五里有韩公驿,四十里有蓝桥驿,两驿之间有山。贼军在山上立寨,留一军守之。”陈诚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说道:“巢贼主力在蓝溪驿、藋(diào)平驿之间数十里的地界上,前锋多半已翻越秦岭,至蓝田关、七盘岭一带了。”

    蓝田关,就是秦时的峣关,距长安一百七十里。六天时间跑了这么远,贼军速度还是比较快的,但也只是正常行军的速度。考虑到他们是在撤退,这速度又谈不上多快了。

    巢贼,对遗弃在路上的财货、钱粮很有信心啊,似乎可破数万追兵一样。

    “咱们收获多少了?”邵树德问道。

    “粮食不多,只有一万五千余斛,钱也只有九千多缗,绢两万余匹的样子。”陈诚答道。

    “不多啊。”邵树德有些不满。

    “还有不少珍宝,应是巢贼在长安宫室或富贵人家劫到的,但不好估价。役畜也收拢了一些,总共八百余头。”陈诚答道。

    “泾原军这帮贼子,好东西都拿走了!”邵树德有些无奈。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但仍然比不上西南面行营的军士。眼下抢的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低于预期,也就前后俘虏的两三千巢众还算有点价值。

    “再往南追一追。贼军立的那个寨子,某想打一下,如果能打下来,当可吓一吓巢众,令其慌乱。一乱,就有机会,就有可能丢弃辎重。”邵树德说道。

    “大帅,咱们最远追到哪里,最好事先定下来。”

    “最远至蓝田关吧,本想追到仙娥驿、上洛县(今商洛市商州区)一带,想想还是太远了。”邵树德很快做了决定。

    上洛县是商州理所,离长安三百里。之所以想去这里,是因为邵树德后世曾去过仙娥驿附近的仙娥峰游玩过,唐代许多诗人在此留下名篇,读来很有感觉。只不过他现在是军头,手底下有信任着自己的上万军士,夏绥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再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既然定下了计议,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继续追!

    一同出兵的李孝昌也得了些财货,但比邵树德还少。他有点不想追了,因为朝廷决定分割鄜坊四州,将丹、延二州独立出来,交给李孝昌管治,算是对他在讨黄巢之战中最后一阶段立下功劳的奖赏。

    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去,然后找东方逵那厮的晦气。不过邵树德只看了他一眼,李孝昌就改了主意,派侄子带两千人先回去,自己带五千人跟着。至于原本归他指挥的那三千多河北军士,则已经领了赏赐返镇了。

    三月十八日下午,大军抵达了敌寨前。照例鄜坊军先攻,铁林军派一部绕至山后。贼军有些惊慌,考虑到过了两天时间,黄王主力可能又往前跑了几十里,他们也无意坚守,便分散突围了。

    破了这个寨子,一路上再也没有大的阻碍。夏绥、鄜坊两军留部分人马在后押运俘虏、辎重,主力轻兵疾追,至蓝溪驿一带终于追上了敌后军一部。贼众没想到跑了这么多天还有人死追不放,气得七窍生烟,合着一路上的财宝都是白扔的了?这帮喂不饱的唐狗,跟你们拼了!

    拼确实是拼了,两军在驿站旁大战。贼军九千余,夏绥、鄜坊两军追过来的则有七千余,战了数刻钟,贼众便大溃,丢下辎重一路南逃。

    邵树德下令追击了一番,至蓝田关十里外方才收兵回营。此时李孝昌已点计好了财货,一万八千余斛军粮,外加部分财帛,千余头马骡。邵树德数了数,虽然不少,还是不及预期,难道自己真是贼众嘴里骂的“喂不饱的唐狗”?

    不过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俘获了数十名贼军匠人,正是夏绥急需的,一并带走了。

    再往前追,就得到蓝田关了,可不好打。而且自己多半被黄巢注意到了,保不齐就会集结大军,给自己来个狠的,还是见好就收吧。一路上已经俘获了六千余巢众,外加部分粮食、钱帛、役畜和财宝,打道回府吧。

    征黄巢之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好吧,这是对自己而言。事实上对朱温、李克用而言,远远没有结束。黄巢走的是蓝田武关道,商州往东南一路行,经桃花驿、武关、青云岭、分水岭、阳城驿可至邓州。离长安总共八百五十多里,也就一个月吧,黄巢就要出山了,届时河南大地上又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朱温的宣武镇自不必说,危机重重。听说他就带了五百人上任,宣武镇的衙军听不听他的还两说,更别说内无钱粮,外有吃人魔王了。在不知道历史的人眼里,怎么看都是药丸。

    李克用的河东节度使也不是白拿的,至少现在还没到手,还得继续去河南剿贼才行。

    这两位,都很忙哪。而自己,则要回夏州了。

第五十三章 击其尾(为招牌砂锅饭盟主加更)

    中和三年三月二十七,邵树德刚率大军返回东渭桥,就得到了朝廷封赏,而且还是一连两道旨意,前后只隔半天。

    第一道圣旨大意是加封自己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夏国公。

    第二道圣旨则加封自己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灵武郡王,夏绥银宥四州赐号“定难军”,仍任定难军节度使。

    之所以连发两道旨意,大概也是圣人得知自己追讨巢贼,一直追到了蓝田关附近的缘故吧?诸军都在长安劫掠,唯自己“忠贞无比”,追杀巢贼,圣人果断给自己加封了郡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

    国朝的赐爵,异姓王封得还是不少的。主要原因在安史之乱,朝廷要么是为了奖赏立下大功的武将,要么是为了安抚桀骜不驯的节帅,总之撒出去了不少,即“府库空竭,专以官爵赏功”。

    尤其是德宗朝以后,“王爵几遍天下,稍有宣力,无不王者矣……是时爵命虽荣,人皆不以为贵,即身受者亦不以为贵,故大将军告身,才易一醉”。看看,王爵还没有实权将军受人追捧,可见大伙还是比较重实利的。

    不过话虽如此,目前存世的异姓王却不多,因为很多郡王都是“仅止常身”,因为种种因素没法传给子孙,一代而终。

    封了郡王,自然可以享受诸般权利。本来呢,最实在的是食封。按照国朝体例,亲王食封万户,郡王食封五千户,这个数字看看就好,不要当真,事实上根本不可能达到。

    国朝异姓王,实际食封最多的是汾阳郡王郭子仪,两千户,其次是浑缄实封1800户、李光弼1500户、仆固怀恩1500户,最少的开郡王李芃只实封一百户。这个食封民户,朝廷也有规定,“以三丁为限”,他们的赋税不用交给朝廷,直接给食封的郡王。

    子孙可以袭爵,也可以继承食封,但一般只有第一代不会削减。比如郭子仪的儿子郭曜就实封两千户,但到了第三代就只有一千户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实封三百户,即灵州那边三百户百姓的赋税不用解送朝廷了,直接送到邵大帅府上便是。但,拿得到吗?灵州肯给吗?王重荣也被封为琅琊郡王,琅琊郡就是沂州,属于泰宁军的地盘,能拿到手吗?显然不能啊!

    异姓王最大的实利,就这么没了!不过邵大帅似乎还想努力争取一下,我的合法收入,灵州凭啥不给?小心我以后武装讨薪。

    在东渭桥遇到了诸葛爽,老人家是特地在这等他的。

    “树德今后是何打算?”诸葛爽带着两千三百人南下兴元府,之前义子诸葛仲保已经带着千余军士去打前站了,一切顺利。牛勖虽然不满,打算赖着不走,但山南西道的武夫们考虑再三,觉得挺牛勖没什么好处,最终还是逼得他灰熘熘走人,甚是狼狈。

    “自是保境安民,予百姓实利,足兵、足食。”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某也没什么多说的了。唯有一点,拓跋思恭的处置需谨慎,如有可能,将其召入夏州诱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平定其部。”

    现在诸葛大帅说话这么不遮掩么?邵树德有些汗颜,长身一揖,道:“跟随大帅两年有余,受益良多,再次拜谢。”

    “无需多礼。”诸葛爽道:“今后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说到这里,诸葛爽也有些感慨,道:“南下后这些仗,多半是你打的,老夫不过捡了些现成功劳。而今天下大势汹汹,时不我待。某垂垂老矣,已无那精力去疆场厮杀,树德还有机会。日后诸葛氏,说不定还要靠你帮扶。”

    “若有事,义不容辞。”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夏绥阻河为固,不用担心河东渡河入寇。然李克用代北出身,必然会觊觎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一旦令其夺得振武军,夏绥将不得安宁。契必章、赫连铎、郝振威之辈,可着意交好,不能令其为李克用轻易杀败,并吞部众。经略军使杨悦,可多加拉拢,此辈其实并不算太桀骜。”临走了,诸葛爽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

    绥、银二州对面便是河东地盘,但确实不用太担心他们渡河入寇。黄河不是什么普通河流,一旦大军渡河,麻烦多多。最关键的是,一旦战败,逃都没法逃,要么死,要么降。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即便是李克用这种人,也不敢赌。

    万一派三万人渡河进攻夏绥四州失败了呢?本来正常战败,死个几千人,说不定还能逃回来一两万人。但渡河攻击,一败,三万人只好全部投降,跑都跑不掉,确实风险太大。

    “大帅金玉良言,某自当谨记于心。”

    “罢了。”诸葛爽摆了摆手,道:“树德聪慧坚忍,又善于抚军,只要不犯大错,坐稳夏绥四州之地倒也没甚问题。就不多说了,老夫去也。”

    邵树德亲自带着百余人,一直将诸葛爽送到了霸桥驿,这才依依惜别。

    “恭喜大王。”甫一回到大营,陈诚便冒了出来,笑道:“今上一朝,此前只封了魏(韩简)、渤海(高骈)、常山(王景崇)、琅琊(王重荣)、颍川(陈敬瑄)五位异姓王,大王得爵灵武郡王,可谓荣耀至极。”

    邵树德笑笑,朝廷也是赏无可赏了,给个郡王头衔,还不如给点地盘实在呢。

    “诸道行营今日解散了?”邵树德问道。

    “正是。”陈诚答道:“诏留忠武军、义武军等两万余人留守长安,大明宫留守王徽、京畿制置使田从异二人统之,其余诸道兵马各返本镇。王重荣之兄重盈升任陕州节度使,仍领陕、虢二州。李孝昌任保塞军节度使之事郡王应已知晓,领延、丹二州。罢李详之华州刺史职务,迁金商都防御史,目前已经赴任了。”

    “西面行营诸镇兵马,竟是一点都没加封。”邵树德笑了,道:“朝廷赏赐,何其不公也。”

    陈诚听了亦笑。其实两人都明白,不是朝廷不想赏西面行营,实在是没法赏。因为要触动到别人的利益,搞不好就要出事,朝廷现在分外不想再出任何乱子。

    “走吧,这长安待得也没意思了。”邵树德意兴阑珊地说道:“把李仁军叫来。”

    强全胜、刘子敬、李仁军三人,在这两年间,几乎都在关中和绥州之间来回输送人员、物资,没什么太大的功劳,但苦劳却是扎扎实实的。目前强全胜应该才刚刚抵达绥州,刘子敬则刚刚返回东渭桥大营,目前能输送财货的,也就李仁军了。

    李仁军很快便至。

    “带五百辅兵,将一批粮食、财货押回绥州,此次俘虏的六千巢众一并随行。另外,在附近继续募集一些百姓。长安残破,应有许多人衣食无着。多招募一些吧,可能是某最后一次在关中募集移民了,这次不设上限,能弄多少是多少。”邵树德说道:“粮食暂时不用担心,某自北上富平筹措一批,去办吧,越快越好。”

    李仁军领命而去。

    办理完这些事后,邵树德又在渭桥仓、渭桥镇一带转悠了一圈。都是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颇多感怀。此番北归,也得稍稍绕下路,走高陵、三原一线。关中,我曾经在此战斗两年有余,而今要走了,是不是可以说一声,我问心无愧,尽力保全了八县四十余万百姓,令他们得以在战乱年代亦可享受堪称无价的安宁?

    中和三年四月初二,汇合了夏绥衙军两部之后,邵树德领军北上,往高陵县而去。

第五十四章 北归(一)

    高陵县还是有百姓的。

    去年贼众洗城,杀的主要是城内的百姓。对生活在乡间的民众,则无力顾及。如今高陵县城内仅有的数十户,也是从乡间搬过来的,或者是躲避战乱后回家的。

    一到夜间,灯火都没有几盏,充满着阴森的感觉。

    万余大军的到来,让百姓们有些惊慌失措。别说什么官军贼军,有区别吗?长安城里的百姓,两年前巢军进城时蹂躏了一波,朔方军、泾原军入城时又蹂躏了一波,巢军回来后痛恨百姓心向朝廷,又蹂躏了一波。前阵子各路官军入城,再度蹂躏了一波。

    两年四劫,贼军两次,官军两次,有区别吗?

    不过在看到穿着驼毛褐布军服的铁林军士卒后,他们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毫无疑问,这支军队也是要钱的。但他们会派出那位书生气息浓厚的郭孔目官出面与地方谈,只要满足了他们的钱粮要求,秩序维持得相当好。

    百姓们其实不怕出钱,怕的是失去秩序的乱兵。乱兵不光要钱,还要女子,这两年长安的妇人几乎没有逃过毒手的,不少人家偷偷生下了贼军或乱兵的孩子,凄惨无比。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看了看。八个月过去了,城里仍然没有完全收拾干净。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木梁依然随处可见,毕竟就几十户百姓,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也没有新的来接任,几乎就是个没秩序的地方,全靠一两个有威望之人出面维持。

    邵树德让辅兵将城内清理了一下。断壁残垣下还挖到几具白骨,一并葬到了城西。那里如今就是个乱葬岗子,埋了三千高陵百姓,还有神皋驿大战中被铁林军斩首的贼军士卒。不知道九泉之下,他们还能不能好好相处。

    “邵大帅何不留在关中,做那京畿道制置观察使?”即将离开时,城内突有人说道。

    京畿道制置观察使,管京兆府、同、华、商总计一府三州三十余县,两百多万百姓。这个职务,朝廷能给我倒好了,但那是朝廷直辖的人口和地盘,如今商州也剥离出去了,剩下的断然不可能再交给军头。

    “邵帅稍等,某要随你一起出征。”一位少年提着猎弓,就欲往铁林军而去,不过没走出几步就被家人拉住了。少年的母亲拎着他的耳朵,不停数落着,少年则满脸无奈之色。

    邵树德有心想说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朝廷任命的京畿制置使田从异现在在长安,不合适,算了。

    到了最后,只有一句:“若遇兵灾,可径经保塞军往绥州。邵某没法保证诸位过得多富足,但阖家团圆没问题。诸位有亲朋好友的,亦可转告。”

    说罢,大军启程,一日便行抵三原县。

    三原县令仍是裴远,不过他马上就要挂印而去了。下家也找好了,夏州朔方县令,对,就是跳槽到邵大帅手下扛活了。邵某非常欣赏他筹措粮草、打探消息的能力,两年来帮了不少忙,也屡次表过忠心,于是决定将其任命为朔方县令。

    朔方县就在夏州城里办公,可以说是夏绥镇理所,对裴远来说也算不错了。

    “裴县令,可否筹措三万斛粮豆?”邵树德问道。

    “大王,这会县库空虚,不妨等到夏粮收了后再说?”裴远建议道。

    还有两个多月才收获夏粮,邵树德想了想,这会百姓手里怕是也无多少余粮,便点头应允。要走,也不急这两个月。如今关内无主,圣人和百官还在蜀中,没有丝毫动身的迹象,王徽、田从异二人只管着长安,余皆不问,地方上几乎都处于自治状态。要捞钱粮,夏天确实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富平八县,一县弄个三四万斛粮食,算上缴获及剩余的军粮,估计最终能有三十万斛粮食带回绥州。

    算上刘子敬要带回绥州的六千巢众,此时绥州五县人口将达九万七千余人,比起两年多前翻了一番还多。去年新开垦的土地今年春播应是种上了,如果不出什么岔子,今年秋收时全州可获粟米约56万斛,去掉州内开支(州兵及政府支出)、百姓生活所需,还有约二十万斛粮食剩余。自己再从关中带三十万斛回去,明年一年军队的粮赐缺口已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再卖点战马,应该也能凑上了,甚至还能余不少出来充作赏赐。

    明年是勉强支应过去了,可后年呢?巢贼已奔,关中安定,弄不到移民人口了啊。而没有移民人口,开那么多田地又有何用?根本没人耕种,除非抓党项人。

    陈诚在一旁听着邵树德、裴远二人的话,默默沉思。主公在关中攒下的好名声,怕是因为征粮一事又要削减不少。不过老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要求上位者是一个纯而又纯的道德君子,只要你给他们安稳,比其他军阀多一点仁义,那就足够了。

    遍数关中各路军阀,大部分人连给百姓安稳的生活环境都做不到。更别说还时不时劫掠地方了,有这些同行衬托,大王将永远是“道德君子”、“仁义之辈”。

    对了,关于买马的事情,刚刚升任邠宁节度使的朱玫表示想购买五百匹战马、三百匹驮马、一百匹骑乘用马。邵树德得知消息后也是一惊,这朱玫有想法啊,是要扩大骑卒?不过他也懒得管了,朱玫老相识,可以便宜点,粮食交易,大家各取所需。至于邠宁庆三州是否富裕,能不能拿得出粮食,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今天是寒食节,刘氏在院里摆好了桉几,布满了糖、杏粥、鸡蛋、麦粥等食物。封绚、封都二人也坐了过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谈笑,甚至商议着出去踏青游玩,仿佛如今仍是太平年景一般。

    “邵树德才二十余岁,便已得封灵武郡王,以后怕不是能封亲王,位极人臣?”刘氏说这话时,已不再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家小姑的脸色。

    事实上经过这一年潜移默化的灌输,她觉得事情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小姑上次看过邵树德一眼,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般的武夫。形貌虽谈不上俊逸非常,但中上之姿还是有的,阳刚之气十足,气度不凡。刘氏觉得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敢说几句话,现在却没这个勇气了,当了大帅,掌兵多年,不知道杀了多少贼人,说话间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让她这个妇人感到有点害怕。

    还好,小姑现在对这个人已经不排斥了。看她最近的一些言行举止,好像也没了一定要守寡的意思。再加上刘氏时不时的吹风,比如郡王子嗣可蒙荫,一出生便有官身,比如郡王妻妾都有仪仗、华服等等,事情基本上已经成了。

    “就是夏州那地方不太好,夏日燥热,冬日酷寒,比关中差之远矣。”吃完麦粥,刘氏有些不满意地说道。

    “夏州风物,自不同于中土。妾闻有山川草原,野马、牛羊、凋鹘遍地,山中多奇木、异卉、良药,层峦叠嶂,苍翠如染。豹、虎、鹿居其间,云雾不退,亦有万般风情。”封绚自然而然地说道。

    “听说还有大漠,沙深三尺,马不能行,行人皆乘骆驼。沙中生草名登相,又曰沙米,收之可食。”封都亦补充道。

    这就触及到刘氏的知识盲区了。她出生军校武夫家庭,不像两位小姑饱览群书,可指点考学士子律诗文章,写得一手好字,能歌善舞,还看了诸般杂书,不好比。

    不过她也非常高兴,两位小姑下意识说起夏州风物,都是挑好的方面说,也不枉自己长达两年的耳边风。妥了!

    几人吃完餐点,正商议是不是在庄子周围转转。突然间,远方有大队官军行来,人数众多,士饱马腾,队列严整,一看就是精锐之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士,快速行至农庄后,纷纷下马,然后占据各个位置。

    随后,一将领着十余人入庄,庄丁莫敢阻拦,只听他大喊道:“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定难军节度使、夏州刺史、灵武郡王至矣,请速速出迎。”

    邵树德这便来了?刘氏一惊,旋即一喜,自家夫君也回来了吧?

第五十五章 北归(二)(为盟主当世韩白加更)

    “陈判官,你说关中民心,所来何处?”书房内,邵树德问道。

    “保境安民。”陈诚言简意赅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老百姓最实际不过。他们只看自己的切身利益有没有受损,没有受损,哪怕是个人渣统治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如果受损了,哪怕是孔子门徒在位也不行,绝对没好话。

    自己在高陵吊民伐罪,也只是给一些官宦家庭留下了好印象。真正给百姓留下好印象的,还是屡败贼军,令其无法北上,同时还约束住了军队,不令其劫掠地方。

    明白了这两点,以后就得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做下去。表面功夫当然要做,毕竟士大夫就好这个,但让百姓切切实实得到利益,这才是稳固统治的根本,不可或忘。

    “此番北行,走哪条路线?”邵树德看了看地图,问道。

    “大帅欲先往何处?”陈诚问道。

    “先至夏州。”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的三千亲军,某急着回去接手,万不可生乱。”

    那三千军士,都是原东都留守部队,也是老兵了。其中军官基本都是诸葛爽的人,之前已经打过招呼,其中大部分军官都要跟着他去兴元府享福。剩下的空缺由邵树德自己选人填补进去,可谓双赢。

    “那就得走芦子关了。”陈诚说道。

    芦子关在夏州宁朔县境内,当延水源头。两崖峙立,形若葫芦,为北塞东西南北交通要隘,杜甫曾有《塞芦子》诗。军争之时,南方伐夏地,或夏军南下伐关中,都是必经之路,可谓夏州最重要的门户,从延州向西北,经金明县、延昌县、龙交县、塞门镇可至。

    出了芦子关,经屏风谷、石堡城、宁朔县可至夏州。一路上关隘众多、峻谷遍地,且关城堡寨多建于水源旁边,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可供数万人马饮水之处,故从南向北打夏州,是真的很难,一不小心就是“军大溃”。

    “那就走芦子关,先去夏州城。某当了定难军节度使,还未在州城露过面,此番回师,便直接去了。至于绥州之家人,亦遣人接至夏州,日后便长居于此了。”邵树德决定道:“一路上亦可看下关防,听闻守御的主要是州兵?”

    “正是。”

    “好,路上看看。依照某的意思,最好还是换衙军或外镇军来守御各处关隘。芦子关、木瓜岭、青岭门等地,皆当要冲,不容有失。芦子关似乎还没关城,这不像话。”邵树德指着地图上的几个要点,说道:“驿道经此,水源在此,舍此路,便有饥渴之虞。吾得之,便进退自如,哪怕关中起十万大军,某也有信心守上一守。”

    “大王,关中诸侯,如何聚集得起十万大军。”陈诚笑道:“朔方、邠宁、泾原、凤翔、鄜坊等镇,大可分而化之,只要不令其联合起来,日后徐徐图之,夺其地易如反掌。”

    “关中诸侯,短期内还是得交好。李克用与赫连铎、契必章不睦,某担心他先击破这两镇,再吞天德军,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邵树德说道:“虎豹窥视于侧,对关中诸侯先以拉拢、结好为主,多做些生意,对咱们自己也有好处。”

    “大王所言甚是。”陈诚道。

    正事谈完后,眼看天色已暗,陈诚便告辞离去,结果在院子里碰到了魏博秋。

    “魏将军,封队头在何处?”陈诚问道。

    “尚在营中。将军并未给假,将士不得擅自离营。”魏博秋答道。

    “唔……”陈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某差点忘了这事。魏将军,你可知封队头尚有两从妹?”

    “自然知晓。”魏博秋看了一眼陈诚,道:“上次给大王唱过曲。”

    陈诚一愣,这个魏博秋不简单啊,竟然找女子给大王唱曲,自己先机已失,只好说道:“魏将军,大王至今尚无子嗣,一旦有事,我等怕是皆无好下场。既然封氏给大王唱过曲了,不如便将二人送入大王房中,大王征战两年,一直严以律己,不近美色,咳咳……”

    魏博秋对陈诚说的其他话都没怎么在意,对没有子嗣却颇为在意。大王才二十余岁,虽有点晚,然尚可补救。有了子嗣后,悉心教导二十年,届时大王亦不过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可领军出征,藩镇权力稳固,传承有序,他们这些老人也可安享富贵。

    魏博秋没什么野心,他只关心自家富贵能不能保全。若是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到时候换谁来当节帅?保不齐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看了陈诚,没再说什么,而是直接点了十名亲兵,径自朝封氏姐妹住处行去。

    刘氏一直没睡下,事实上她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上次小姑给邵树德唱盐州曲时,他那位亲兵副将大概就想将两位小姑掳过去——好吧,请过去侍奉他家主公了。这些武夫可不讲什么风情,看到漂亮女子直接就扛走。

    听闻长安城里,多有公卿贵女被贼众用刀逼着下嫁,即便是嫁人多年的妇人也无法避免。人家直接将你一家老小砍了,然后要娶你,妇人能怎么办?难道还跟贼人拼命?不,几乎都屈从了,给杀夫杀子仇人生了孩子的数不胜数。

    外面响起了铿锵的甲叶声。事到临头,刘氏又有些自责,为了自家夫君的前程,这么做是不是有错?

    不过随即又安慰自己,邵树德又不是七老八十,亦不是那种满脸横肉的武夫,小姑跟了他,其实是一桩良缘。

    甲叶声消失了,然后有细微的话音传来,刘氏贴在门后仔细听了听,太远了,听不清楚。

    甲叶声很快又响起,至另一处门前停下了,然后又响起了说话声。这次声音有点大了,似乎还有争辩,不过武夫们根本不理。良久,争辩的声音消失了,甲叶声再度响起。

    “竟然将两位小姑都请过去了。”刘氏轻轻靠着门,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夫君知晓后,会怎么责骂自己。

    ******

    “大王。”魏博秋走了进来,轻声道:“上次唱曲的两位娘子,末将请过来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掌兵数年,他现在对下面人给他提供的各种服务早就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

    以前魏博秋就向他提起过,王重荣、李孝昌欲赠送美姬舞女,不过那会是战时,他不想这么做。现在讨贼之战已经结束,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事情。

    挥手让亲兵们退下后,他仔细看了下两位女子。高一点的女子应该就是封绚了,上次对视过一眼,让他颇有惊艳之感。此时见她上身穿着纱罗衫,雪白的肩膀隐露在外面,下身是曳地长裙,裙腰很高,及至胸前,稍稍掩住了胸口,但也没有完全掩住。脸上则是晚唐时流行的泪妆,发髻挽在脑后,斜抛向一侧。

    这是晚唐时高门女子的风格,以前听赵玉讲过。给他的感觉就是,此时的女子在服饰上追求华贵、奢靡,在妆容上追求慵懒、无力、颓废,与社会情况是相符的。

    邵树德笑了笑,都晚上了,还打扮的这么正式,心里立刻就有数了。封绚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见邵树德嘴角含笑,稍稍一想便知道原由,她端庄地站在那里没动,但脸上却有了澹澹的红晕。

    站在封绚身侧的封都则穿着件交襟的长袍,袍子上满饰花纹,这在近些年也非常流行,很明显吸收了大量吐蕃、西域胡服饰的元素,在关中、河东、河北一带很常见。这种服饰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够“修广”,即比较修身,封都站在那里,胸前鼓鼓囊囊,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有时候还会看一下自家姐姐,但封绚很显然没给她回应,于是她勇气瞬间消散,连话也不敢说了。

    “过来帮某宽衣。”邵树德张开手臂,道。

    封绚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白嫩的双手在邵树德身上解来解去,很快就把戎服解了下来。将戎服挂好后,她深深看了一眼邵树德,慢慢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罗衫、长裙。邵树德将她拦腰抱起,一边朝床铺走去,一边说道:“以后就跟某回夏州吧。”

    封绚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封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走又不敢走,看又不好意思看。不知道怎地,想起了自家夫君魏绲好像去了蜀中很久没消息了。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随着耳边传来某些不可描述的声音,只觉身上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坐到了地上。

    良久后,突然身体一轻,竟然被人拦腰抱起。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不过身上衣物很快就被扯了七零八落。

    “大王,等一等。”封都被扔在了床上,旁边就是秀发蓬乱的从姐,她欲哭无泪地试图遮掩身上裸露处,道:“等一等,我夫君他——”

    “转过身去!”封都话没说完,只觉身体一个翻转,脸朝下埋在了被中。

    “罢了,认命了。”她放弃了抵抗。

第五十六章 北归(三)

    中和三年六月二十,富平县。

    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京畿制置观察使田从异。

    田从异是来催促夏绥军赶紧走人的。开什么玩笑!三千衙军屯驻华原,三千屯驻同官,两千骑卒(包括“借”的鄜坊军骑兵)屯于美原,主力铁林军逗留于富平。地方上每日供应这帮大爷,两个多月了,合着不走了是吗?

    数日前,甚至就连赏赐才刚刚领足的河北军士都东出潼关回家了,夏绥军还留在这里做甚?难道盘踞不走?于是田从异过来了,想探听下情况。

    得知夏绥军也是因为“粮赐不足”才逗留之后,田某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有点气愤,这些军头都把关中当什么地方了?随意搜刮钱粮。就在上个月,守长安的忠武军等部又在闹饷,差点再次劫掠长安,最后还是紧急从畿县调了些钱粮过来才算安抚住。

    田从异从富平离开时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夏绥军征完粮后再走。反正天子在川中耍得高兴,尚未有返回长安的意思,邵树德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走了,何苦与他撕破脸呢?

    “大王,已经有几县夏粮收完了。李延龄已遣人去各县收取约好的粟麦,统一运至同官县集中。另外,李仁军回来了。”陈诚走进书房,禀报道。

    李仁军在长安附近几县,连哄带骗弄了三千余户百姓,然后将其与巢众俘虏、粮草赏赐一起运回了绥州。

    这是邵树德最后一次在关中搜刮人力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没人再会跟你走。大家都觉得生活终于安稳下来了,农业、商业开始慢慢恢复,对外移民欲望大减。

    今年绥州开田2500顷,潜力差不多也用尽了。这些土地中,划了600顷给军属农场,至此农场共有地2000顷,目前约有万名巢众俘虏在种地。900顷给了军士,一人增领十亩地,铁林军全军每人有地三十亩。剩下的1000顷,纳入州中,使得州中公地数量达到了1500顷,暂时全部租给关中移民耕种。

    就总体而言,如果算上陆陆续续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军士家属、押运回去的巢众俘虏、吸引过去的关中民户,目前绥州共有人口124000余人,8800余顷土地,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不是不可以继续加大开发力度,但没这个必要。投资的效费比开始急剧下降,有这功夫,不如将重点转到银州去,那边投资回报相当高。绥州五县,以后就留给地方上的民众自己开发吧,撑死了再弄个三千顷土地,但邵树德不想砸这个钱了。

    而经过这不到三年时间的发展,现在绥州已成了夏绥第一经济重镇。银州、夏州七县的汉民加起来,也只有绥州五县六成的样子。地区发展严重不平衡,是时候慢慢纠正了。

    “告诉李延龄,收一批就运回去一批,不用等。走保塞军的地盘,没人敢拦的。”邵树德说道:“对了,三十万斛粮,二十万送往夏州,六万斛送到绥州,四万至银州,差不多就这样安排吧。”

    三十万斛粮食,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运走的。铁林军连战连捷,缴获了大量马车、役畜,但这些粮食,也得分好几趟搬运,因此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到冬季下雪前,差不多也就能运两次,而且还挺勉强。

    衙军左右两厢的辅兵也被动员了起来,甚至就连保塞军李孝昌那边都接到了邵树德请求,让他出人帮忙运输,总之就是尽一切力量,赶在下雪前将粮食弄走。

    “大王,明年银州开渠,应有不少新增田地,然乏人耕种,如之奈何?”陈诚问道。

    封绚煮好茶后,亲自端到了院中。陈诚见状赶忙站起身,低下头,不敢直视。

    身份不一样了。以前只是封隐的从妹罢了,但现在已是主公之妾。而且看主公宠爱封氏姐妹的样子,陈诚实在不敢怠慢。

    “陈判官精于谋划,屡次献策破敌,大王多有倚重。此乃华州所产茶叶,虽未录入《茶经》之中,然亦颇有风味。”封绚笑道。

    自从痛下决心之后,最近数月她的气色非常好,人也显得愈发活泼,让兄嫂刘氏几乎以为变了一个人。

    “是小华山?”陈诚试探性问道:“某记得有首《茶亭》提到过此茶。天下战乱不休,能有小华山亦是难得了。”

    “茶无名,然却产于小华山,朱学士曾咏诗‘静得尘埃外,茶芳小华山’赞之。”封绚抿嘴笑道。

    说罢,行了个礼,飘然而去,不耽搁两人谈正事。

    “陈判官,某觉得当初似乎应该答应出关去杀贼的。西门重遂都监曾暗示过某,某亦很心动,然朝廷却只字不提鄜坊四州或朔方三州之事,某便失了兴趣。现在想想,如果东出关击贼,或许可以在河南收拢百姓,借道河中,送回绥州。”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既已过去,悔亦无用。人力之事,某想了想,在关中、河东开设店铺,贩卖战马,采买其他物事。同时,这些店铺亦可留意招募贫苦无依之民人,送回夏绥后,统一安置到银州垦殖。天下纷乱,总有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且还不少,日积月累,总能弄来不少人。”

    “此策甚妙,若是广设马行,一年几百户人总是能弄到的。一旦有战乱,怕是更多。”陈诚赞道。

    “人,始终是根本。”邵树德说道:“近日准备准备吧,去趟延州,见一见李孝昌,让他安安心。待你回返,某也差不多该动身回夏州了。”

    “遵命。”陈诚应道。

    ******

    七月二十一,邵树德启程离开富平,向延州方向进发,铁林军大队亦跟着一起行动。封氏一家也将搬迁到夏州,这个李侃的庄子,算是物归原主。

    邵树德没有骑马,而是和封氏姐妹一起坐在马车内。原因也很简单,小封(封都)怀孕了。诸将闻讯,纷纷贺喜,大王从赴援河东开始,五年里打了四年仗,有子嗣真的不容易。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可能就是折嗣裕了,他妹妹才是大王正妻,结果事情搞成这样,实在憋气。

    坐在马车里,邵树德抽空研究了下夏绥四州的财政问题。

    按照国朝制度,天下各州县包括藩镇在内都要实行两税法。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藩镇渐渐“违法聚敛”,操作起来大走其样,甚至根本没有执行。朝廷一看这样不行,必须加以整顿,尤其是那些不听话的藩镇。

    两税法实施那会,天下藩镇大体上可分为河朔割据型、中原防遏型、边疆御边型、东南财源型四种。河朔逆藩与朝廷之间关系很差,不申户口,屡屡相抗,不过经过几番讨伐之后,最后基本都顺服了,推行了两税法,向朝廷纳税。

    河朔三镇都这样了,作为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自然不可能例外。不过作为边疆防御型藩镇,京西北八镇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补贴钱粮,因此他们所谓的财政数据也就仅仅是给朝廷看看罢了,基本不解送贡赋,而且还需要朝廷额外调拨。

    夏绥四州的赋役征收,按照正常状态来说,主要是地税、户税、榷税这三大类。中和二年,邵树德在外征战,镇内税收惯性按照以前的方式征收,数据不全。唯有宋乐在绥州大力整理资料,给自己发了一份摘要过来。

    绥州赋税,目前是按照七千余户的基数来征收的,这几年的新移民及新编成的户(比如军士们)并未纳入课税范围。根据朝廷两税法的规矩,目前平均一户年缴纳粟米三斛、绢两匹半、钱280文,理论上可收两万多斛粟米、一万八千多匹绢、两千六百多缗钱。

    这点钱,差不多也就刚刚够养州兵,可能还差一些,又怎么可能养那么多虎狼般的军士?而且,对农民们来说,这负担也太“轻”了一点,必须加征!加征的部分主要在粮食,比例则不定。因为夏绥的财税制度和朝廷一样,原则是量出为入,即需要花多少钱才收多少税,但总体而言,一个五六口人的家庭,耕三十亩地,一年在三斛地税的基础上,加征十斛都很正常。这样他们全家也就剩下17-18斛粮食的样子,离正常健康生活需要的22-24斛粮还有点差距,不得不吃糠咽菜弥补。

    户税也差不多,因为需要给军士们发赏赐,需要大量铜钱和绢帛。一年不过两三千缗钱、不到两万匹绢的户税,完全不敷使用。而且户税和农民们的副业经营息息相关,副业不发达,你想加征也做不到。

    绥州固然有蚕桑业,但产能也就那样。倒是畜牧业还算过关,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对外销路不畅,商业没做起来,老百姓手里的钱也就不多。死命加征了一番,目前每年每户也就征收三匹二的绢、不到五百文的钱,再也很难提上去了。

    也就是说,中和二年绥州共征收了九万七千多斛粟米、两万四千匹绢、四千六百多缗钱的正税(榷税主要在夏州、银州),没算军属农场的收入,且因为关中民户、军士都是外来户,他们也未被纳入计征范围,大体上就这么多吧,基本都消耗在养州兵、给各级官员开销以及州中开河事务上了,甚至还产生了点小小的亏空。

    “这个千疮百孔的财政。”邵树德将文件放置一边,心道:“待回到夏州后,一定要好好梳理梳理。正规的财政制度,是长治久安的基础啊。现在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军头能算对账,财务上肯定一团乱麻,这就难怪军士们要作乱了。”

    头枕在大封丰腴的大腿上,邵树德几乎想了一路的财税问题,直到九月下旬抵达夏州时,他还在思考如何从拓跋思恭那里收取榷税。

    中和三年九月二十五,邵树德入夏州,此时距上次出征讨贼,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零九个月。战争的硝烟暂时远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比战争还要艰难百倍的内部治理问题。

    也许,这才是决定他能否荡平天下的根本因素,而不是武力或者权谋。

第五十七章 入夏州(第二卷结束)

    “今岁收成如何?”朔方县乡下,邵树德突然走进了一户民家,出言问道。

    “风调雨顺,颇稔。”农人名叫范延伯,早年去党项人那里收皮子做生意,后来被抢掠一空,生意破产,这才回家种地。也算是见过点世面,因此在面对节帅时并不太过怯场。

    “乐乎?”邵树德问道。

    “不乐。”

    “何为不乐?”

    “家中丁口两人,中口一人,小口两人,耕种五十亩地,年收粟七十斛。”范延伯唉声叹气地说道:“官府就得收去五十余斛。家人饥饿,春食花、夏食茎、秋食果、冬食实,勉为果腹。”

    邵树德默然。这年岁的百姓,主食得不到充足供应是常态,因为都给将帅们拿去养军了。像范延伯家,一年起码得二十多斛粟才够全家人吃的。如果再有点徭役,需要干重体力活时,还得补充营养,消耗更大。

    粮食不足,就吃糠菜、瓜果、橡实、榆叶、桑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东西甚至被作为主食端上餐桌。

    而军士们呢,月给粮赐两斛,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如果家人还有田种,那么一年到头全家人吃得饱饱的,且还能经常吃肉,也有余钱置办各类物事,放心消费。

    军士和民人,生活确实天差地别!

    粮食问题,从古至今都是焦点问题。靠良种都没有实质作用,只能靠化肥解决,但对自己而言不可能,如今只能扩大耕种面积缓解,无法彻底解决。

    按照人们普遍的共识,如果不出现灾荒,耕种三年会有一年余粮。当然那是国朝初期赋税较轻的时候,在如今这个藩镇林立,战乱频发的时候,耕种三百年都不会有余粮,因为将帅们搜刮得厉害,尽一切可能将资源投入战争,有时候甚至连百姓活命的口粮都拿走,涸泽而渔。

    “某看你家有五六亩的宅园,种了一些果蔬、桑枣,还养了牲畜,应还有些收入。”邵树德说道。

    “大帅,某家五口人,春衣一岁五件,冬衣两岁五件。另有鞋、头巾、裙衫、裤、袜,所耗甚多。”范延伯说道:“这头牛,当年买了三千四百余钱,只可耕十年,一年就是三百多钱。油、盐、酱、醋、碗、锄、镰、斧都要钱,一年三斋两社,亦得助粟一斗,酒若干。再有闲时,还得去割草、砍柴,官家随时派人来收,竟是终年不得闲。”

    这压榨得是相当彻底了。

    他看范延伯家里,还算可以,生活应该还是中等了。朔方县毕竟是首县,靠近州城的地方也有河流,贞元年间便引水灌既,不至于穷到哪里。真正穷的,还是那些家里丁口不足、农田不足,也没有牛的人家,连应付官府催课都勉强,更别说过上什么好日子了。

    “走吧,去下一家看看。”邵树德挥了挥手,带着亲兵在村里转了起来。

    农民的主要负担,是官府征收,第二大负担,是乡老弄的各种活动或社事。自己若是下令将乡老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活动给削减掉一部分,应该能减轻下百姓的负担吧?活动的开支,主要是农户承担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成了乡老敛财的手段。

    另外,也可以想办法给农户放牛,租金就象征性收一点甚至不收。这是提高粮食播种面积及单产的最立竿见影的手段。银川牧场,有些牛羊,但绝大部分还是马匹,牛的问题,再想想办法。

    “这家人,为何连个农具都没有?”站在院子里,邵树德看着空荡荡的柴房,问道。

    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院落一角。

    妇人年岁应该不大,不过农活干多了,肤色较黑、粗糙,手上全是老茧,衣衫也满是补丁。孩童身上看着就没几两肉,神情呆滞,躲在母亲身后,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亲兵很快去找村里人来问,半晌后才小声道:“她夫君病死了,就一个小叔子,本来搭伙过日子,不过小叔从军多年,了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去哪里从军了?”

    “七年前去灵州防秋,一场大败,没回到营中,据同行的人说应是死了。”

    “竟无抚恤?”

    “当时给了几匹绢。”

    军士死后家属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这是邵树德在绥州定下的规矩。如今看来,夏州应该是没这份抚恤的。

    “夏州亦要有军属农场,军士们在前线厮杀,家人竟过到这般田地,如何能安心?”邵树德说道:“再给五匹绢、三斛粟,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

    他暂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夏州以前战死了不少军士,邵树德不可能一一给他们补发抚恤,财政上不允许。但从明年开始,夏州建设军属农场之事应要提上议事日程了。绥州军属农场今年播种了一千多顷,收粮113000多斛,还有少量牧草、瓜果、豆蔬、布帛,一直在给战死或伤残军士发抚恤,让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至于急剧下降。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源于何处。这个年代,军人就是特权阶层,他们是不可以亏待的。至于百姓的生活,自己慢慢想办法。免费租牛、农具,扩大田亩数量等等,都可以有效提高他们的生活。

    事情,要慢慢来。夏绥这个烂摊子,只要自己持之以恒,总能见到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朱温都能在一片白地上招徕流民,垦荒种地,自己难道不能做得比他好吗?

    至于李克用,不说了。这人军事才能相当不错,但政治才能、理政才能一塌湖涂,对百姓也没有丝毫仁义之心。如果没有外人插手,他定然是斗不过朱温的。

    不会种田,还想赢?

    在回夏州城的路上,邵树德在一片河谷地上停了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是蜿蜒流淌着的大河,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这些草地,没有被开发出来,因为这是朝廷圈下来的牧场。曾经还派过使者过来监督,牧养牛羊。上百年过去了,牧场经营不善,内外勾结偷盗,已经没有多少牛羊。

    夏州,还是有现成的可利用的土地的。朝廷这个样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以后当可以放心大胆地垦田。

    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了夏绥的畜牧业。这是一项规模庞大的产业,贞元年间曾经有几十万头归属朝廷的牛羊。现在基本都荒废了,唯一留存的成果,也就只有位于银州的银川牧场了,还在顽强地为朝廷供应军马。

    畜牧业,大有可为,不能把目光仅放在种植业上。畜牧产出多了,可以换钱,可以产出布、革,自己也可以少向种地的百姓收税。

    夏绥四州,地域辽阔,向北一直到丰州那边。而今自己治下十二县(不算宥州两县),经过三年时间的折腾,也不过才二十万汉民,远没有到土地承载力的极限。草原,应是自己该考虑的另一大财税来源,只是需要面对党项人的反弹。

    过几天,该去银川牧场看看了。裴老将军代管牧场多年,听闻他对牧业一事也颇多见解,应该能够给自己提供些建议。顺便,盘点下自己手头的资产。今年军士们的赏赐靠着富平八县湖弄过去了,明年呢?

    两万大头兵,可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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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