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韩氏
八月金秋,整个河北大地,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邵圣的收获也相当之大。
八月初四,他收获了一个孩子:婕妤阿史德氏诞下一子。
从前唐天右末开始,他连续收获了几个儿子,即便是抛硬币,这运气也是相当了得。
第二大收获是八月初九:龙骧军都虞候朱珍亲自带人挖地道,差点挖到刺史王郁的床边,一举攻破易州。
易州危急之时,遣人溃围而出,至定州求救。王郜派兵万人救援,大败而回。定州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第三大收获是营州方向的。
八月十一,通定镇守将高咨杀城内契丹军士千余人,携军民万余来降。
萧敌鲁至营州后,见到渤海、汉人、粟特、高句丽部族纷纷倒戈,背刺契丹,神伤不已。耶律滑哥趁机劝说,萧敌鲁横下一条心,决定潜回契丹,伺机行事。
其余还有一大收获:平海军成功把握住了渔汛,大获丰收。邵树德听闻后,先表扬了一番,又严厉督促其转运物资、人员,把心思放到主业上。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预示着他的王朝正如日初升,生机勃勃,万物竞发。
八月十五中秋节,邵树德下诏:皇三子、魏王邵勉仁九月至蓬来镇,担任平海军副将,单独管理一艘船。
三郎今年十七岁,历任文登县司户、黄县尉、蓬来县丞。
数年时间,政绩如何邵树德不是很看重。他看重的是儿子会不会选拔人才,会不会笼络人才,会不会把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如今看来,还不错——或许有封家帮他“作弊”的因素在内。
当了几年文职后,现在可以出任武职了,先从一艘船管起,慢慢熟悉海军的事务。邵树德会持续关注他的表现。
皇四子邵观诚在外公诸葛仲保的穿针引线下,终于打开了局面。
海关的那帮老官僚们,出于种种原因考虑,有两三个投靠了过去,四郎终于不再被各种杂七杂八的文件淹没,开始接触核心事务了。
邵树德决定让他继续在令史的位置上锻炼,再观察观察——总体而言,老四让他不是很满意。
十三岁的老五也可以出道了。邵树德将其打发到了新设的濡州,担任濡平县经学博士。
老五的生母是裴贞一,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邵树德一度很喜欢她端庄外表下的狂野,两人生下了一儿一女。
邵树德有了新欢之后,她渐渐被冷落了。
濡平是濡州理所,本是东军守捉城所在。从关西通州迁了五百户移民过来后,又将罢废的燕乐县旧地上的粟末靺鞨突地稽部后裔迁移了一部分过来,编得一千八百余户,人口刚刚破万。
邵树德严禁提及靺鞨。
自唐初内迁,二三百年了,依然让他们保持着原本的生活方式,头人自己管自己,至今没有有效消化,这就很离谱。
以后不准再提什么靺鞨,濡平县在册的百姓都是汉人。久而久之,这些靺鞨后裔慢慢就会认为自己是汉人了,看到草原牧人时还会骂他们一声蛮子,这不挺好?
濡州又新设两县。
清理完了附近的契丹部族,并与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议和之后,邵树德下令在后世承德市的地界置承德县,在后世平泉市一带置大定县。
至此,濡州已有濡平、隆化、丰宁、承德、大定五县,治濡平。
除首县有万把人之外,其余四县一片荒芜,连城池都没有,还有得忙活。不过如今局势很好,邵树德也不急,慢慢来就是了。
皇六子邵明义今年才十一岁,目前还跟在翰林学士们身边学习,邵树德有时也会提点,暂时不会外放。
给儿子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后,邵树德又视察了北都宫城建设。
金台、交泰二殿早已建成,文山殿也差不多了,宝华殿建成过半。勤政、仁德二殿尚未开工,因为涉及到未来新城墙的规划,比较麻烦。
北平府是北都,还是要好好规划的。统治草原,是邵树德奔波一生的心事,他还有很多计划。与之相比,江南都不算什么了,那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可取之。
唉,好想在这再多住个几年啊,但是——老邵也怕禁军将士们一怒之下,直接把二郎从蜀地接回来,在洛阳登基,遥尊自己为太上皇,那就太傻了。
当然,到目前为止还好,将士们有轮换,暂时还扛得住。再过几月,龙骧军、突将军儿郎们也该回家了,不然的话,在外征战两年,儿子呱呱落地的事情未必不会发生。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了看看幽州城乡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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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陈诚一脸无奈地看着外面,心惊肉跳。
“你慌个什么劲?”邵树德放下布帘,笑道。
马车很宽大,陈诚、萧蘧、裴贽等人都陪着邵树德坐在里面。
储慎平亲自驾车,夏鲁奇带着几人策马散在左右。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陈诚说道。
“前唐太宗李世民就爱微服私访,我怕什么?”邵树德摆了摆手。
五代武夫,怕个甚!
李存勖刚灭后梁,就敢微服私访。李嗣源造反成功之后,也经常带着几个随从出访,还与村里耕地的父子交谈,知道民间缺乏耕牛、农具,知百姓疾苦,了解了官员巧立名目,瞒上欺下的行为,为此施政很有针对性。
李嗣源在位八年,是五代少有的百姓安乐的时间段,年谷丰登,休养生息,与他了解民情,爱惜民力不无关系。
陈诚无奈,只能作罢。
马车在一个村头停了下来。
邵树德轻盈地跳下马车,举目四望。
这里应该是幽都县境内了。
幽州升格为北平府后,因为涉及到县乡新设的事情,政事堂重新调整了行政区划。
附郭两县,蓟县在东,设22乡,幽都在西,有12乡。
“这是哪里?”邵树德问道。
从契丹出使归来的幽都县丞韩延徽立刻说道:“陛下,此为幽都县保大乡樊村,南面则是韩村。”
“叫我什么?”邵树德瞪了一眼。
“刘参军。”韩延徽立刻改口。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先上前。夏鲁奇快走几步,窜至他身前,身上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邵树德现在的身份是北平府参军事,手下有文吏数员、执刀数人,到乡间来巡视。
刚走了一小会,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土塬。这种地貌结构在西北很常见,幽州却很少。
邵树德走上土塬,迎面而见的是大片墓碑。墓碑有新有旧,最外面一副写着:《唐故阎府君夫人扶风马氏之墓》。
邵树德一点不觉得晦气,饶有兴味地看着墓志铭,一字一句读到最后:“……嗟夫人之贤淑兮而享年之不长。”
“原来这位马氏卒于大中七年(853),生有三男,长男还去原州防过秋,与吐蕃人厮杀过。”邵树德感慨连连,眼又瞥见土塬西北角有人在办丧事,遂走了过去。
主家很警惕,远远看见了邵树德一行人,见他们要么是绿袍官人,要么是披甲锐士,一下子停了下来。
“莫慌!莫慌!”邵树德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问道:“葬者何人?”
浓重的关西口音一出,主家基本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幽州的新征服者。
大夏朝廷起于关西,打下各地之后,总有关西籍士人、军校至各州、县当官。作为北都,北平府诸县自然也不少。
主家面面相觑之后,很快有一人上前禀道:“落葬者乃我家兄长,幽都韩氏,讳恬。”
邵树德看了一眼韩延徽。
“参军,与我安次韩氏无关。”韩延徽一脸无辜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家与安次韩或玉田韩可有关系?”
“玉田韩氏与幽都韩氏本为一家,前唐穆宗朝始迁于蓟州玉田。”来人回道。
“这可真是巧了。”邵树德有些惊讶。
“官人何意?”来人有些吃不准。
“可知唐蓟州司马韩融?”邵树德问道。
“当然知道。”来人说道:“韩司马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子,曰知古,后为契丹掳去,不知所终。”
邵树德听了暗喜。
他还真派人去蓟州玉田县寻访过,那里有一个韩村。李匡威为幽州节度使期间,数次援救云州赫连铎。而当幽州大军出征之时,契丹南下掳掠,韩村之人要么被契丹杀戮,要么被掳走,韩知古就是那时被抓的,年仅六岁。
据耶律滑哥所言,韩知古被抓后,成了述律平的家奴,后来作为陪嫁媵臣,去了迭剌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并不受阿保机的重视,阿保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并没有得到任何职务,身份依然是可怜的述律氏家奴,帮她打理头下城的部分事务。
萧敌鲁离开之时,邵树德嘱咐他找一找韩知古。
萧敌鲁走后,他又觉得很无谓,韩知古是有才能的,但他不一定有出头的机会。而且他六岁就被抓走了,心思在哪边还不一定呢。
与其在他身上下功夫,还不如让萧敌鲁多多卖力。
不过今天在看到幽都韩氏之人后,邵树德又有了新的想法。萧敌鲁总需要帮手,而这个帮手的能力还不能差,韩知古或许可以起到作用。
想到此节,他做出了决定,行完礼后告辞离开了。
现在还不急,先去樊村和韩村看看。联络韩氏之类的小事,自然有下面人去做。
第八十六章 土著与移民
田野之中,农人还在紧张地忙活着。
今年的粮食收成其实很受影响了。因为即便是近在迟尺的幽都县,也曾经发生过血腥的叛乱。屋舍被焚烧,麦田被践踏,民人被杀戮,秩序与生活遭受了严重的破坏。
绝收的农户欲哭无泪,只能通过打零工的方式,赚取一家人的口粮。但此类工作机会也很有限,需要整修的驿道就那么几条,需要修建的陂池就那么多,又能雇佣几个人?
邵树德下了土塬之后,进得村落之前,便看到很多百姓扶老携幼,离村而去。
“杖翁何往?”邵树德拦下一人,问道。
老人有些不耐烦,焦急地看着加快脚步东去的邻人,神色焦急。但站在他面前的是身着绿袍的官人,旁边还有几位精甲武士,一看就是杀人如麻的老手,因此他也不敢离开,只能苦着脸说道:“去州城。”
州城就是府城。幽州已升为北都北平府,但普通百姓并不知道,还是习惯称州城。
陈诚拿出一个布袋,递给老人。
老人疑惑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七八块胡饼,大喜过望,连忙将其交给身后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不住感谢。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一眼陈诚,继续问道:“去州城作甚?”
“关西来的天子要修宫殿,日给三升粮。小老儿急着去,晚了就没了。”老人因为得到了胡饼,态度好多了,有问必答。
“为何不在家种地?”邵树德问道:“冬麦不种了?”
“去年已经种了冬麦哩,今年再种,打不出多少粮,得歇一年。”老人自己也掰了块胡饼,慢慢吃了起来。
第三茬种不了主粮,可以种杂粮,真实原因是他们家现在就断粮了,坚持不下去了,只能逃荒。
“修宫城可是个苦活啊。”邵树德说道;“三升粮够吃么?”
“老朽是拿不到三升了,得精壮才成。俺家大郎、二郎可以干重活,拿三升粮。一家人省着点吃,也够了。”老人答道。
三升粮的工钱,其实比较丰厚了。军士出征或训练,一天也只吃三升米面。幽州经历了战争摧残,本地产量不足,这些粮食都是从河南通过永济渠运来的,损耗不小——得亏有永济渠,如果是陆路转运,成本更是惊人,怕是支持不了这种规模的基建项目。
“以前幽州镇修驿道、陂池、城墙,给不了这么多工钱吧?天子是不是很仁德?”邵树德面无表情地问道。
老者迟疑了一下,可能是看在那袋胡饼的份上,又或者站在他面前的是官人,点了点头,道:“自古以工代赈,未有给粮如此丰厚者。”
邵树德一听,虽然知道老头很可能口不应心,依然很高兴,又问道:“乡间似你家这般景况的人可多?”
老者一时回答不上来,想了半天后,才答道:“樊村不少,韩村倒是不多。”
邵树德心中有数了,与老人一家告辞。
“官人。”老者刚刚离开,又走了回来。
“何事?”邵树德转过身来,问道。
夏鲁奇、储慎平一左一右,原本垂在下面的手已经提了起来。
老者看了他们一眼,苦笑道:“别摸刀哩,小老儿懂规矩,不会冲撞了贵人。”
邵树德哈哈大笑,问道:“杖翁也摸过刀?”
“摸了半辈子,还去外镇杀过人,都是陈年往事了。”老人摇了摇头,似是不想提以前的破事,只提醒道:“前阵子外间乱糟糟,到处杀人。不少后生偷了家里的弓刀,就跑啦。后来跑回来一些,没回来的那些,也不知死了还是怎么。小老儿只想提醒贵人一句,外面不太平,散落山林的亡命徒不少,还是要多多留意。”
邵树德沉默。
陈诚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上前问道:“杖翁可知我等亦来自关西?”
“听口音就知道啦。”老人说道:“能在幽州当官的,又不是本地口音,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河南人就是关西人。”
“你们恨不恨关西人?”陈诚问道。
老者不太想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
“杖翁是个实诚人。”邵树德已经知道答桉了,吩咐随从拿来一匹绢,送给老者。
老者千恩万谢离去。
“其实已经不错了。”邵树德突然一笑,道:“李克用镇压了好几回叛乱,不知道多少燕地刺头被晋兵杀了。如今剩下来的,也就那么回事,不足为虑。再者,咱们在这打仗,把乡间弄得乱七八糟,一家人衣食无着,还不许人家恨啊?”
最有反骨、行动力又强的燕人,已经在此起彼伏的反晋叛乱中损失殆尽了。大夏王师入幽州,如果不是非要编户齐民,叛乱都不会有几起。
李克用、邵树德这对义兄弟接力整治幽州,其所作所为,其实与历史上的五代王朝的进程差不多。先消灭明面上的割据军队,再通过镇压叛乱消灭潜在的造反势力,最后武力护航,深入掌控县乡,一步步将野了一百多年的藩镇驯服,扭转割据的风气,消灭割据的土壤,大一统的光辉再度笼罩全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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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进入樊村之后,邵树德居然看到了几户正在侍弄庄稼的农人。上前交谈之后,才知道他们来自关西。
“绥州龙泉县的?”听到这些移民的来源时,邵树德感到很亲切。
绥州是他得到的第一块地盘,他留下了很美好的记忆。那时候的绥州还很穷困,甚至整个夏绥银宥都非常穷困,但驻守了不成比例的军队,全靠长安朝廷协饷。他离开绥州,进入更广阔的舞台之后,带走了大量的军队,同时开启了农业改革,使得绥州百姓负担减轻,收入增加,大大喘了一口气。
绥州,其实是整个关北的缩影。
新的农业生产模式,带来了更高的食物产量。党项的顺服,带来了安定的秩序。二十多年过去了,关北竟然可以对外输出移民了。
很好,非常好,邵树德觉得自己二十年的努力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关北脆弱的生态,不适宜过于稠密的人口,对外输出移民,本就是应有之义。
“官人,樊村来了十六户,都是龙泉县的。”农人说道:“最多的上过四次阵,少的也有一两次。”
“你上过阵?”邵树德惊讶道。
“就上过一次,跟着氏都头打云州。”农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上过阵的,不给出来。”
“你等都是自愿应募的?”邵树德问道。
“是。”说到这里,农人也有些情绪低落:“当年圣人还没离开关北时,说不让分家。家里的地,都给兄长了。县里也没什么荒地了,只能出来讨生活。”
什么?我还说过这话?邵树德懵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即便说过,也是心血来潮,随口一言,没想到被底下人执行下来了。草,让你们干别的活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执行力这么强啊?
按这人的说法,绥州的土地资源早已到了极限,甚至已经超过极限,将很多不适宜开发的土地也开发了出来,对生态造成破坏了。
一家一户的土地,全给长子一人继承了。其他儿子要想生活,在土地潜力耗尽的情况下,除了对外移民,别无他法。
“来幽州之后,县里给了多少地?”邵树德又问道。
“托了圣人的福,有田四十二亩,宅园五亩。”农人回道。
“还不错,可曾连成片?”
“连成片了。”
“村中可有公地?”
“那片水淀旁就是,听说年年发水,没人愿耕种,就弄成公地了。村子北面还有个小土塬,也被划成了公地。”
“租给你们的牛羊到了没?”
“七日前发了九只羊,昨日来了一头牛。一看就是草原上的肉牛,脾气大得很。而今却乏耕牛。”
“可缺农具?”
“缺。不过咱们这十几户有一些,轮着用,还能凑合。”
“田里在种什么?”
“绿豆。落雪前收一点是一点。”
“好。”邵树德听完,心中还算满意。
樊村这十六户绥州移民,第一年的口粮是由官府提供的,第二年减半供给,第三年象征性给一点,第四年才会取消补贴。
比起逃荒的幽州本地人,他们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境遇却是好多了。
“不怕燕人抢你们的粮么?”邵树德笑着问道。
“时有官府巡兵过路,没甚大事。”农人也笑了,说道:“再者,樊村这里也不是家家无粮,断了炊的还是少。咱们这十六户都上过阵——”
说到这里,农人从马车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夏鲁奇不动声色地站到他和邵树德中间。
“咱们有弓、有刀、有枪,还怕那些燕胡?”农人似乎信心十足,根本不怕别人抢到头上来,甚至还有点期待。
“折马山家的四郎,会做皮甲。我临行前,阿爷给了一副马革,等空下来就找折四郎,让他替我制一副甲。”他又拿刀比划道:“待有了甲,我看哪个兔崽子敢来找事。”
“咳咳!”萧蘧在一旁咳嗽了两声。
农人瞬间清醒过来,觉得之前的动作太过火了,语气也嚣张了一点,立刻把刀藏到了马车下面,脸色尴尬。
哈哈!邵树德笑个不停,这帮夯货,目中无人,性子桀骜,但这样不是很好么?
老实巴交的人来幽州,他还不太放心呢。就得这类上过阵的土团乡夫,才能在民气悍烈的燕地生存下去。
“折四郎的甲,我看不行。”邵树德打趣道。
“官人,折四郎家三代制甲,手艺精湛……”农人嗫嚅道。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邵树德看了看农人,见他膀大腰圆,显然从小家境尚可,没怎么饿过,身体素质还是过得去,便道:“折四郎的甲,可没我的甲好。”
说话间,两名军士一起捧了副铁甲过来。
“送你了!”邵树德笑道。
农人傻了,愣在当场,半晌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凑上前爱不释手地左抚右摸,颤声道:“谢官人!有了这甲,哪天圣人有召,我就披甲带刀上府城,砍死作乱的人。”
邵树德双手倒背,笑而不语。
储慎平察言观色,知道圣人心中喜悦,于是又拿了一匹绢过来,道:“这绢也赏给你了。”
邵树德顿时觉得这个舅子确实不错,能带兵打仗,会察言观色,关键还足够忠心。
储家的利益,也已经与他深度绑定了,储慎平可以重用。
农人接过绢帛,几以为在梦中,下意识扭头看向西边。
龙泉县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吧?
第八十七章 甜头
在保大乡微服私访的经历总体还算愉快。
邵树德了解了幽州土着民情,还从新移民嘴里知道了关北的情况。
关北发展二十多年,得知百姓生活还算宽裕之后,他非常高兴,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欣喜。
离开樊村之后,他继续向西巡视,来到了卢沟河畔的福禄乡。
福禄乡位于北平府城西三十里,东侧是美锦乡的南半部分,西侧是展台乡,并不当大道,但条件都不错,阡陌纵横,良田千顷。
“这里是福禄乡。”邵树德将捡到的刻砖放到一座墓前,说道:“那边就是卢沟河了。”
刻砖上有“范阳都督府福禄乡”、“开元元年”的字样,来自旁边一座有些破败的墓——唐故云麾将军行右领军卫中郎将右羽林上下赠本卫将军上柱国赵郡李(神德)君之墓。
准确来说,是福禄乡西鹿村,北边则是房仙乡的庞村。
夏随唐制,县乡之下有里,百户结为一里——在实际情况下,有的里远远不足百户,有的则超过,比较复杂。
里下还有行政单位,曰“村”——极少叫某庄、某屯之类,就叫村。
西鹿村大概有二十多户,其中十户是新迁来的夏州朔方县移民。给他们腾出空间的,则是幽州本地人。
邵树德站在村口,却见一队来自铁林军的武士将村子团团包围。
一些百姓或哭哭啼啼,或怒目而视,或哀求连连,但带队的军官没有丝毫通融,直接抽出了横刀。
五十名士卒也拿出了步弓,不远处的土坡之上,还有二十余骑士,他们已经翻身上马,准备随时冲杀。
僵持了一会之后,这些燕人最终妥协了,收拾好东西上路。
他们都是刚刚被释放的第一批俘虏的家人。
家中顶梁柱在战场上被俘,修完宫城之后,得圣人开恩释放。但事情却没完,他们还将举家迁徙,到南方的郢州落籍定居。
听起来很残忍,但吃了败仗就得有这个觉悟。南方大把荒地,缺乏人口开发,而北都近畿之地,你们不走,朝廷也没法安置已经人口溢出的关北、河陇移民。
魏博到现在还在强迁移民,这是当地局势始终动荡不休的重要原因。幽州也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甚至可能比魏博更加残酷,因为邵树德想再造一处“核心”——通过大同,与关北联系起来,三处核心连成一片,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河东、河北。
“唔,我一直担心儿郎们虚应故事,不肯卖力。如今看来,铁林军并未负我望。甚好。”邵树德很猥琐地躲在坟墓后面,抬头张望,像极了偷看学生自习的班主任。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邵树德一惊,转头望去,却见到了熟悉的猴子甲,原来是银鞍直骑士带着韩氏族人前来拜见。
“这么早就来接我回家……”邵树德悻悻道。
“陛下。”来的军士足有上千人,在不远处齐齐拜道。
那边的铁林军也被惊动,二十余骑策马而来,见状也拜倒。
邵树德一甩官服袍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一人,问道:“汝何名耶?”
“土人韩廪,拜见陛下。”韩廪回道。
邵树德稍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就是要去契丹的韩氏族人,此处人多眼杂,不方便多说,便点了点头,让他跟上。
“走,去村中。”邵树德招了招手,马车很快驶来。
上车之后,千余军士团团护卫,进得西鹿村,直趋一处新起的大宅。
“陛下。”宅邸主人早早在外恭候,全家男女老少数百口人跪拜于地。
邵树德下得马车后,扫了一眼,面露笑容,道:“赵将军何至于此。”
“天子亲临,自当远迎。”赵思温回道。
“进去吧。”邵树德点了点头,在武士的护卫下进了门。
讨平幽州之后,又经历了编户之乱,现在已渐渐平息,邵树德遂下令,将较为恭顺的几个大族迁居北都近畿。近畿只有两个县,即蓟县和幽都县。作为平州卢龙县的大族,降将赵思温举族迁至西鹿村,购地置业,定居了下来。
邵树德到西鹿村是既定计划,简单来说,他要开始新一轮的统战了,对象则是幽州各大族——胡人已经搞得差不多了,现在开始料理汉人,相信有胡人部落的惨状在前,这些汉人大族当很快识时务。
汉人大族大致上有几家。
如果说安史之乱前幽州的大族是以范阳卢为代表的话,后面就是以朱氏、刘氏、赵氏为代表的军人世家以及少量文人家族了,后者的代表便是韩氏。
朱氏迭经军乱,已经没落。现在的幽州,当以昌平刘氏、安次韩氏、卢龙赵氏三大家族为代表——本来还有个玉田韩氏,但该族遭契丹杀戮、掳掠,损失惨重,已经除名。
安次韩氏的代表便是韩延徽,他们家已经在蓟县觅地建庄,准备安居。
昌平刘氏还拖拖拉拉,不过到底开始行动了,态度还算让人满意——此为刘怦后人,怦为幽州节度使朱滔的外甥,刘怦、刘济、刘总祖孙三代都是幽州节度使。
昌平刘氏是一个神奇的家族,因为他们从刘总之子刘础开始,成功转武为文,后来在辽代居然成了科举世家——其实北宋也一大堆丘八世家弃武学文,成功转职。
韩、刘、赵等族互相之间多有联姻,关系密切,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历史上进入辽代之后,安次韩、玉田韩、卢龙赵以及易定王氏、幽州刘仁恭的后人互相联姻,加上后来崛起的马氏,荣宠有加,权力极大,帮契丹统治幽州汉人,一干就是二百余年。
金国灭辽以及元灭金时,这几个大族地位不衰,一直到元朝中期还有人当高官,史上以“燕四大族”唤之。
邵树德在赵思温的宅邸住了两日。
赵氏招待尽心竭力,白天饮宴,晚上派妇人侍寝,非常周到。
“朕不能久居幽州,赵家既以天水为郡望,便是朕的亲近之人。”宴席之上,邵树德说道:“不过,还是要有分寸,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可清楚?”
“还请陛下恕罪。”赵思温神色紧张,乞求道。
他知道圣人是在敲打卢龙赵氏。
赵王短暂镇守平州之时,曾到他们家的庄子上游乐。众所周知,赵王之母乃天水赵氏出身,双方之间自然有一份亲近。
卢龙赵氏宗人有唤赵德钧者,本为幽州军校,勇勐果决,曾多次率军入沧景,助卢彦威攻魏博,甚至还长期戍守德州,守御黄河防线。此人利欲熏心,竟欲巴结赵王,后死于编户之乱,为清夷军所杀。
至于李存孝为何会与赵德钧过不去,那就不知道了。
“罢了。赵德钧是你家远宗,早就出了五服,念你事前无知,这次便罢了。”邵树德说罢,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北平府州兵刚刚组建完毕,君可为指挥副使。”
“陛下如此宽仁,臣几不知所言。”赵思温闻言涕泪交流,满饮杯中酒后,大声道:“陛下且放宽心。有臣在幽州,谁若作乱,必先跨过臣的尸体。”
说完,用眼神示意,坐在邵树德身旁的妇人眼圈一红,起身斟酒。
邵树德拍了拍妇人的手,以示安慰。
这妇人还是第一次,昨晚被他折腾了好久。赵家送来服侍的,自然不可能是人妻,万一有了孩子说不清是谁的,这点他们还是很上道的。
“河南种氏素有清名,你大父种觐仙、父种居爽皆有才干,被无辜牵连,朕回去就赦免。”邵树德轻声说道。
妇人轻嗯了一声,脸上的忧色瞬间化开,美艳不可方物。
赵思温见了大喜。
赵德钧这混球,军败之时,还把种家满门从沧州掳回来,请他出面下聘,“志求嘉偶”。事还未完,自己就完蛋了,连带着种家受牵连。虽未有人下狱,但老是被武夫找茬,非常凄惨。
如今看来,种家要发达了。种觐仙当过卫州刺史,种居爽干过德州刺史,父子二人是沧景一带有名的大儒,桃李遍布河北诸镇。
而圣人因为编户齐民下了狠手,杀得人头滚滚。又因为迁移关西百姓搞得那些地方豪强不满,因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还因为大量委派关西籍官员令士人失望,怨声载道。
现在看来,很明显要给河北将门、士族甜头了,种家这种在地方上影响力巨大的士人家庭,应该是第一批被拉拢的——简单来说,他们这些毛锥子说话的声音很大,说你好,能把你捧成完人,说你坏,能把你批得体无完肤,赵思温深知之。
圣人应该是需要一些大儒来为他释经吹捧了。
“韩廪。”邵树德轻唤一声。
“小民在。”韩廪立刻应道。
“有些事情,该抓紧了。你亲自跑一趟,行大有为之事,方可成不世之功。”邵树德说道:“你与韩延徽仔细谋划细节,朕只看结果。”
“遵旨。”二韩一齐应道。
邵树德所指自然是联络萧敌鲁、韩知古之事了。
扶余府刘仁恭那边,其实也联络上了,消息刚刚传回。
刘仁恭如今压力极大。
阿保机请他饮宴,述律平亲自斟酒,夫妻二人一齐安抚,但刘仁恭依然战战兢兢。因为有传闻,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对他不满,也有契丹贵人垂涎扶余府的财富,欲夺之。
刘仁恭的倾向,其实已经十分明显。如果不是阿保机还有影响力,释鲁还顽强地顶在于越位置上的话,他可能已经被罢职了。
征讨契丹的军事行动不是现在,但很多杀招已经开始慢慢布局了,只等未来一击奏效。
八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北上前往昌平县,途中下旨:以种觐仙为营州刺史、种居爽为营州司马,令二人广募贤才,教化诸胡,化夷为夏。
又调前景州小校种彦友为银鞍直队正,即刻赴任。
第八十八章 一门两刺史
邵树德一路慢悠悠地巡视,最终于八月二十八日抵达昌平县。
此地有一支驻军,乃是刚刚从山后撤回的铁林军左厢,以减轻当地的补给压力。
长夏宫的建设已进入尾声,九月可彻底完工,然后就是内部装修,外部景观之类的事情了,可以慢慢弄。
三十日,昌平刘存贵、刘守敬父子抵达昌平汤等候觐见,彼时邵树德正在接见即将赴任营州的种觐仙、种居爽父子,以及居爽之子彦友。
储慎平亲手煮完茶后端了上来。种氏很自然地接过,然后给众人倒茶。
储慎平多留意了一下种彦友,这是真·同僚,与他新来的从弟慎范在同一队内,二人一队正,一队副。
种氏斟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做惯了这类事。而且神情专注,仿佛能在简单的事情里面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乐趣一样。
这个女人,相对而言比较单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硬要对比的话,和脩容陈氏差不多,但也有所区别:邵树德已经可以在陈氏身上执笔练字了,陈氏只会用嗔怪的目光看着他,但种氏这人实在太传统,只接受正常体位,邵树德想要玩点花活,种氏根本不配合,只不停流眼泪。
邵树德第一次得到这么新奇的“玩具”,不忍强迫种氏,一路半哄半骗,心中琢磨着有什么能让种氏这种大儒的女儿瞬间破防的奇招。
同时也很感慨:皇帝微服私访,真的能采到野花,电视剧没骗我!
种觐仙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曾做过一任卫州刺史,朝廷赠司徒。
邵树德找人稍稍了解了一下,种觐仙当初可能年轻气盛,怀有安民济世之志,在卫州刺史任上“拔薤抑其强宗”,简单来说就是抑制豪强,除暴安良。
而他治理的效果也非常好,达到了“去珠还于旧浦”的境界,对社会经济的恢复做出了巨大贡献。
但卫州是什么地方?卫州的地方豪强又是什么人?不是魏博军校,就是与他们有关之人,你打击他们,能有好果子吃?于是只做了数年,就被迫下台了。
说实话,若非老种司徒名望很大,替他说情的人多,估计已经被人砍死了。能平稳落地,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种下台后,跑路到横海军地界。痛定思痛之下,严格要求儿子种居爽的学业,同时督促他练武,学习军略。
与很多河北士族家庭一样,种居爽允文允武,曾经担任过左领军卫大将军、沧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后来转任德州刺史,朝廷赠太保之衔。
不过他不是卢彦威的嫡系,且还恶了他,连一任刺史都没干满,又和老种一样下台了。
好了,政权没了,兵权也没了,只能回家读书,教授子弟,聊以度日。
邵树德一直怀疑他们就是北宋的种家先祖,因为种觐仙、种居爽父子祖籍洛阳,但没有直接的证据。
种家父子居乡耕读之后,赵德钧随军来到沧景,一眼就看中了姿容出众的种氏。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垂涎容貌、身段,赵德钧还不至于如此。主要还是种氏的气质、身份不一般,令赵德钧死缠烂打,最后更是动手掳人,并让族中长辈赵思温为其下聘。
历史上赵德钧还是得手了。种氏嫁予他为妻,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咸推内助”,先后进封河南郡夫人、郑国夫人、燕国夫人、秦国夫人。
生了两子,即赵德钧次子赵延密、三子赵延希——赵德钧长子延寿是收养的。
赵延密曾任辽国河阳节度使、太尉,赵延希英年早逝,只当了左监门卫将军。孙辈也是辽国各种节度使、各种将军,富贵已极。
还有一女,嫁给了辽国太师、宰相刘敏——出身昌平刘氏。
“陛下信任老夫,老夫感激涕零。但老夫实不知陛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种觐仙年纪不小,但火气依然很大,只听他说道:“武夫当国?世家主政?还是别的什么?”
“以种夫子观之,如今天下缺的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种觐仙毫不犹豫地说道:“缺的是敬畏之心。礼崩乐坏,纲纪沦丧,武夫动辄杀将造反,不管不顾。他们根本不在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只在乎一己之私。长此下去,这天下不乱个一甲子,我看稳不下来。”
说到此处,他又看了眼邵树德,说道:“幸赖陛下神武,百战功成,天下一统初现曙光。老夫也曾旁观陛下施政举措,大体对路,但似乎有些犹豫?”
邵树德心中一动,问道:“种夫子不妨细细道来。”
“陛下想打压武人,又担心打压过甚,心中犹豫,落到实处,便是自相矛盾,可对?”种觐仙问道。
邵树德默然。
“陛下心中既有成算,为何又迟疑不决?”种觐仙追问道:“广兴教化,陛下早已在关中、关北、河西、陇右四道推行,党项、吐蕃凶戾之气稍减。然河南、淮海二道却动作迟缓,何耶?申光蔡唐邓诸州之民,野蛮之处,与胡人何异?何不广兴名教,点化世人?”
邵树德不得不承认,种觐仙看得很准,说中了他的心事,于是问道:“如何防止矫枉过正?”
“矫枉——很难不过正。”种觐仙回道。
邵树德暗叹。
这不就是一抓就死,一放就乱么?难道真的没有中间状态的存在吗?
“陛下,即便你什么都不做。”种觐仙又道:“二代之君又深孚众望,军略、武艺样样出众,能压得住那帮武夫,消磨他们心中的戾气,几代下来,早晚还是一样。安史之乱,至今不过百余年,十五万叛军入河南之时,河南人百余年不闻兵火,一触即溃,根本不是叛军对手。陛下,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过早来晚来罢了。”
草!邵树德被他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他也理解种觐仙的意思。前唐可没有以文御武的传统,出将入相,等闲事也。但天宝末年,叛军入河南之时,当地百姓已经承平一百多年了,根本没有能力抵挡,让叛军长驱直入。
真正挡住叛军的,让大唐缓过一口气的,其实还是勤王的边镇武夫。
和平时间久了,不论你是什么制度,结果或有些许差异,但本质是一样的。说句并非嘲讽的话,这种事只能寄托后人的智慧。
“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说。”邵树德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道:“种夫子刺营州,可有把握?那个地方,凶恶之徒数不胜数,与淮西无异,朕是希望你过去广施教化,化解蕃胡戾气,但也不希望出事。”
“有王师屯驻,料无大碍。”种觐仙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夫一把年纪了,只要能教化好百姓,纵死何恨?”
邵树德一窒。没想到老头还挺硬气,将生死置之度外。虽然双方在有些理念上不是特别合拍,但并不影响邵树德欣赏种觐仙的为人和气节。
种氏悄悄看了一眼邵树德,书卷气十足的脸上满是忧虑。
“这样吧……”邵树德沉吟了一下,说道:“种居爽。”
“臣在。”前沧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德州刺史、现营州司马种居爽应道。
他的气质与老种又有些不一样。毕竟当过多年武夫,虽说近些年一直在开馆授徒,讲授经义经典,但儒雅的气质之下,夹杂了些许杀伐威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卿可兼营州州军指挥使,步军员额四千、骑军一千,皆由种卿一手组建。”邵树德说道。
“陛下!”小种还没怎样,老种不答应了:“此不合制!刺史已掌一州之民,司马为刺史附贰,纪纲众务,通判列曹,旋又典兵,那么营州上下,尽为我父子掌握,朝廷威严何在?请陛下收回成命。”
邵树德闻言颇是感慨,道:“天下若都是种卿这般人,哪来那么多事?这样吧,朕调李嗣本掌营州之兵。另者,濡州新设,官吏尚未齐备,刺史之位更是虚悬。小种司马便转任濡州刺史吧。”
“臣叩谢皇恩。”种居爽立刻谢道。
谢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长女,面露惭愧之色。做父亲的保护不了女儿,先被赵德钧所逼,聘礼已下,女儿眼看着要成为赵氏之妻了,结果又被圣人抢走。
惭愧至极!
老种张了张嘴,本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个残酷的世道,理想主义者都快坚守不住自己的信仰了,有时候要适当做一些妥协,更何况这还是对种家大大有利的事情——一门两刺史,国朝罕见。
“濡、营二州官吏,二位可自择,报上来便是。”邵树德又道。
这个其实也不太符合规矩。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给出的好处,收买河北士人。让他们管住嘴巴,别瞎吉尔编排人了。
史官们这会正在撰写《今上实录》,这是要遍访各地,选择材料编撰的。万一被黑得太厉害,即便史官们删减一些内容不录入书中,难免还是会写进去不少,不太好。
“让刘存贵、刘守敬父子进来。”邵树德喝完半碗茶,对仆固承恩说道。
仆固承恩领命而去。
种觐仙、种居爽父子对视一眼,居然没有让他们离开。
第八十九章 侄女婿
“邑民刘存贵(刘守敬)拜见圣人。”刘家父子甫一入内,便大礼参拜。
“明人不说暗话,朕是武夫,不想绕弯子。今年以来,幽州诸事纷乱,昌平刘氏有什么看法?”邵树德高踞胡床之上,种氏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被拉着坐到了他身旁。
刘存贵看着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子刘守敬却只有十岁上下,不知道为何一起带着过来了。莫不是来长见识的?
“陛下得幽州之后,编户齐民,一解前唐数百年之痼疾,此丰功伟绩也。”刘存贵没想到圣人如此开门见山,来不及细想,直接说道:“昔年高祖、彭城郡王(刘济)在时,讨伐奚人,征调诸部族兵,这些人便推三阻四。高祖深恨之,欲携大胜之威料理,无奈未能成功。陛下行此事,某乐见其成,盼见其成。”
德宗朝那会,奚人势力强大,远甚契丹。幽州节度使刘济率军大破之,追了一千多里,斩首两万余级而回。
到了武宗朝,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再破奚人,这次连头头脑脑也抓了,监督奚人的八百多回鹘人被尽数诛杀。
有此两败,曾经一度压迫契丹的奚人终于衰弱,被契丹后来居上,慢慢征服。
幽州镇对外战争强势无比,但内部的问题却一点都不小。刘济想解决,最终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疾而终。
刘存贵作为幽州本地汉人大族,他这番话应该不假。
“君有如此见识,便是大才。朕岂能不重用?”邵树德算是认可他的说法,道:“对了,朕一直很好奇,昌平刘氏为何弃武从文?”
“陛下,只因我家发现了一个秘密。”刘存贵一点不避忌地说道:“艰难以后,幽州将门世家的存活年头,远远小于耕读世家。”
邵树德听了大笑。
刘存贵这话倒不是说耕读世家比将门世家在地位、权力上更强,事实刚好相反。只不过将门世家太惨了,更换得太勤了,一个衰落,一个崛起,然后再重复,血腥无比。
耕读家族固然也受欺负,但通过联姻、分家等方式,化整为零,倒也没那么难熬。
武夫要钱,给他们钱。
武夫要女人,跟他们联姻。
武夫要人帮干活,那就去衙门做个文吏,顺便给家族回回血,偶尔送一些学武的家族子弟入军,当个小校,勉强遮护一下家族。
其实也是艰难求存,但因为不处在一线权力争夺的漩涡之中,相对安全一些。像朱家那种反复被屠的惨状,较少降临在他们头上。
“这个理由,朕信了。”邵树德说道:“安东府刚空出来个少尹,你可愿去?”
“臣遵旨。”刘存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了。
幽州形势已经明朗。朝廷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大体平定了蕃胡部落,现在给他们汉人大族甜头了,你若不接,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下场不问可知。
刘存贵本来还想等等看的,但越等局势越明朗,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安东府少尹,从四品下,是府尹的两位副手之一。官阶比不得下州刺史,实权更是远远不如,但谁让他错失机会了呢?
而他们这些人一投,将来即便有人想作乱,难度也将大大提升。夏人在幽州的统治,算是彻底稳了。
“这位便是令郎了吧?”邵树德指着刘存贵身后的刘守敬,问道。
“陛下,此为犬子守敬,今年十岁。一直仰慕圣人,今日得睹天颜,小子三生有幸。”刘存贵投了以后,心情放松,笑道。
作为辽、金、元三朝的燕四大族之一,昌平刘氏一直荣宠不衰——其实在唐代也差不多,祖孙三代节度使,昌平刘氏也没被乱军消灭,福气不小了。
刘守敬在历史上当了辽国的南京副留守——时赵德钧为留守。
刘守敬之子刘景是辽国翰林学士,也当过南京副留守。
燕四大族之中,以玉田韩氏为灵魂,因为他们已被提拔为辽国的国族,掌握核心权力,与皇室联姻不断。其他汉地大族再与玉田韩氏联姻,等于间接与辽国皇室联姻,基本都握有实权。
在这一点上,辽国是非常大气的,没什么民族门户之见,把他们当自己人。所以,中原政权如果不能在幽州正面击败辽军主力,你是很难说动他们投降的。
“此子看着聪明伶俐,朕实爱之。不如来朕身边,与皇子、公主一起学习,如何?”邵树德问道。
“求之不得。”刘存贵一脸激动道:“这是犬子的造化啊!”
说罢,拉着刘守敬一起行礼。
种觐仙冷眼旁观,昌平刘氏与安次韩氏联姻不断,这些个大家族,其实并不特别在乎上面掌权的人是谁,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利益。
幽州割据的主力,其实是武夫。如今武夫被消灭了,作为武夫预备役的蕃胡部众也被血腥清理,编户齐民,这时候再来找他们,基本也就降了。
都是墙头草罢了,种觐仙其实有些看不起这些人。
他这边看不起刘存贵,刘存贵却在暗暗羡慕他。
圣人坐于上首,时不时将目光投注在身旁的种氏身上,很明显正是新鲜热乎劲上来的时候。如果种氏肚子争气,诞下一个麟儿,种家将一飞冲天,远远超过他们这些幽州本地家族。
看来以后要与种家多多走动了。
圣人建北都,宁不收揽河北人才?如今种觐仙、种居爽当了刺史,种彦友入了银鞍直,还一去就是队正,种家的发展势头真的非常好。
种家当河北系的领军人,刘存贵没什么意见,昌平刘氏愿附骥尾。河北都这个样子了,也该抛弃一些幻想,抓紧时间争取自己的利益。
圣人攻灭朱全忠的时候,河南势力才刚刚起步,如今又是什么景况?
机会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种家能不能担负起这个重任。刘存贵暗暗思索,神思不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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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邵树德依旧流连于昌平汤。
多日来,他几乎专宠种氏,达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刚刚赶来的余庐睹姑可怜巴巴地等着,但邵树德好像已经忘记她了。
种氏侍寝之时尽心竭力,但她坚决不肯白昼宣淫。到了早上,总是拿来袍服,亲手替邵树德换上,劝他去理政。
邵树德正在新鲜劲上,被这个小娘们治得服服帖帖,于是回到了昌平县里,继续接见各路牛鬼蛇神。
这一日,前易州刺史王郁被送来了。
“侄女婿好不湖涂!”邵树德让人置办了一席酒宴,席间抱怨道:“画奴是朕的侄女,你是她的夫君,就都是朕的亲人,何举兵相抗耶?”
王郁是在床上被抓的。
龙骧军一路挖到了他家后院,然后冲出来,乱杀一通,差点将王郁夫妇斫成肉泥。
审讯一番之后,葛从周将他送往北平府,接着又被审讯一番,如今被送到了邵树德面前。
画奴就是李克用之女,因出生时抓着一幅画得名。
几年前王郜、王郁堂兄弟二人去晋阳。两人都没结婚,李克用欲嫁一女拉近双方关系,结果王郁被选中了,而不是王郜。
原因也很简单,王郁长得帅。
“叔父。”画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第一次见面的邵树德,道:“我听四姐提起过你。”
邵树德先是一愣,很快便想起来,这个“四姐”应该就是王珂之妻了。
“画奴来了叔父这里,便是回家了。”邵树德温和地笑道:“可在北平府多玩玩。”
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种氏闻言,突然说道:“官家,幽州秋景甚美。妾便带着画奴侄女走走看看,也是一件乐事。”
“善。”邵树德大喜,道:“你看着办就行。”
种氏年龄虽小,但处事井井有条,让人放心。
“谢叔母。”画奴天真烂漫地一笑,又看了看夫君王郁。
种氏轻轻颔首,目光沉静,端庄稳重,但双颊却因为“叔母”二字染上了一层胭脂。
“侄女婿也勿要慌张。”邵树德拉了拉王郁的手,道:“方才叔父只是气不过,明明是一家人,却打生打死。你想要的富贵,难道叔父给不起吗?”
王郁诺诺不敢言,身躯还有些颤抖。
“你慌个什么劲?朕的侄女婿,犯了错,还能打杀了不成?”邵树德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了王郁一眼,道:“先在这住下吧。令尊还在洛阳闲居,待过些时日,朕便将他接来,届时你父子二人便可相见。”
王处直当初作为使者前来洛阳,结果被扣下,一直监视居住至今。
“是。”王郁话不多,只轻应了一声。
“还有一事……”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令兄王都乃大将,多次领兵出战,抗拒王师。此取死之道也。你若顾念兄弟之情,不妨修书一封,劝他倒戈。届时父子三人团聚,安享富贵,岂不美哉?”
王郁其实早就有这个觉悟了。被抓了,不让你劝降,可能吗?况且他也没有选择,真以为“叔父”不会翻脸哪?面善心黑,记住这四个字。
“谨遵叔父之命。”王郁应道。
“这就好。”邵树德喜甚。
他并未指望单靠王郁一人劝降就有作用。事实上,他已经下令让人将王处直送来了,有他劝降,效果才更加显着。
当然,即便劝降不成功也没什么,打就是了,无非就是多花些时间罢了。
第九十章 百年大计
好像——又没什么事干了。
前线战事,短期内能够分出胜负的,可能就一个蔚州战场了。
梁汉颙集结大军,围攻蔚州。李嗣源兵出雁门,攻朔州、云州。双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多次交锋,互有胜负。
梁汉颙请调关北道州兵万人,再征发蕃兵两万,金城之战挫败李嗣源,继续围攻蔚州。
年底前能拿下就不错了,前提是李克用不再增兵。
当然即便没拿下,邵树德也不会怪罪他们,至少柔州行营牵制了大量晋兵。
这些晋兵,本来有可能出现在易定的,现在来不了了,这就是作用。
思来想去,邵树德在昌平发令,调铁林军左厢押送粮草至蔚州,临时加入柔州行营。
邵树德特别嘱咐女婿,如果李嗣源再来,让铁林军与其野战。
各部围攻蔚州,师老兵疲,让铁林军攻城。
追击溃敌之时,让铁林军上。
往死里用,不要怜惜,爸爸已经不再爱他们了……
邵树德想了想,还是继续当操盘手好了。
淮南盘:高思纶、高思继、高行珪三人已带着两万平卢军南下徐州,鸿胪寺、听望司也在想办法联络各方人员,目前整体没什么大动静,静待时机。
河北盘:整体思路是军事进攻为主,政治招降为辅,暂时没什么可完善的了。
河东盘:南北两个方向军事进攻,不惜伤亡,拖住晋阳大军,政治招降从一开始就没停过,也没什么需要完善的了。
最后就是草原这个盘子了,这可能比统一中原还重要,因为影响完全不局限于最近百年,甚至可能有数百年、上千年。
在这个盘子上,要做的事太多了,邵树德几乎没闲过,一大早就开始工作了。
昌平汤的氤氲雾气中,传来不间断的说话声。
种氏有些失望地坐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桌桉上的果子、酒水。
“萧室鲁作为契丹大员,阿保机的心腹,当初是怎么评价朕的?”
“室鲁——”
水花声响起,夹杂着一声痛呼。
“我夫君谈起官家,说中原人从来没有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他们时刻不忘削弱草原。”
“此话怎讲?”
“河东刘沔破回鹘,可汗都没了,就是不想他招揽亡散,恢复元气。奚人强盛之时,刘济追杀千余里,斩首两万级。若非黄巢之乱,中原各大藩镇都卷入了进去,幽州镇可能要对契丹动手。”
“朕挥鞭所向,群雄束手,幽州镇没了,但来了大夏禁军,阿保机、萧室鲁等人就不畏惧吗?他们赌不起,朕可以输好几次,他们输一次,就什么都完了。”
“所以阿保机很着急,派我夫君来经略营州,不意一把输光了。”
“你夫君输了什么?”
“输了万余大军、十余万蕃汉百姓、数座城池。”
“还输了什么?”
良久没有声音。水花声又起,痛呼连连。
“还输了我们母女。”
水花声陡然加大,良久乃息。
“龙化州是迭剌部建的吧?”休息了一阵后,略显疲惫的男声再起。
“是阿保机建的,但不是他的头下军州,算是迭剌部公产,就和奚迭剌部一样。”
“龙化州以后就给我们的孩子了。”
“官家,龙化州不大的……”
“地要省着点用。你今年才二十六岁,还要给朕生好多孩子呢。”
“官家,以皇子之尊,领龙化州一地,实在太局促了。”
“此事勿复多言。龙化州那边并不差,沿河筑城,缘城开垦农地,种植谷物。离河稍远的就放牧,冬天到了,也不至于饿死。”
“以后人多了怎么办?地不够的。”
“余庐睹姑,你懂得不少嘛。”男声笑了,道:“朕会在柳城置营州院,没活路的就来当兵。苦寒之地的精壮,想必比富贵乡里的男儿更质朴,更敢拼命。营州院整训完毕的新兵,一批批送往洛阳,汰换老退的禁军士卒。这样也能避免禁军亲党胶固,指挥不动。”
“亲党胶固?”
“这个是中原的烦恼。你既识得汉文,有空不妨多读读书,看看档籍,尤其是有关神策军的,就知道什么叫亲党胶固了。”
“神策军很厉害的。当年还从河东出兵,打过奚人。”
“再厉害的强兵,早晚也会堕落。当神策军不再能吸收藩镇精兵、降军精锐入伍时,就注定它要堕落了。一支军队,不能换血,始终在那点人里挑,挑到最后,都是歪瓜裂枣。”
“官家真是学究天人。阿保机与你一比,直若豚犬。”
“与萧室鲁比呢?”
“萧室鲁不过乙室部一渠帅,陛下为天下之主,孰大孰小,不问可知。”
“看来朕比萧室鲁大。”
“……”
“官家,耶律释鲁建的越王城也不错。他是于越,倒腾了不少好东西过去呢。给咱们第二个孩子当封地好么?”
啪!清脆的响声还略带点荡漾的波纹感,传出去老远。
“你这妇人倒是贪心。重衮是你女儿,就不为她考虑?”
“官家,重衮又不姓耶律……”
“怎么?耶律家的血脉还高贵了不成?能比朕还厉害?朕方才给了你那么多贵种,收好了。只有朕的种,才能继承这些牧场。”
“官家,妾知错了。”
“以后每一块封地都筑一座城,沿河种地,离河放牧。各地牧民,不得随意越境,否则严惩。地可能会很稀碎,单靠放牧养不活,但如果有点谷物收获就问题不大了。封地会很多,以后你没别的事,就给朕生孩子。”
“官家……”声音略有些可怜兮兮。
“你一介女奴,哪那么多事?”
“妾知错了。”
“你今天犯的错有点多啊。不过朕累了,下次再收拾你这小浪蹄子。”
接下来便是良久的沉寂。
种氏在外间听了半天,脸已经似火烧一般。
不一会儿,邵树德、余庐睹姑二人便走了出去。
看见种氏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邵树德走到她身边,附耳轻声道:“朕知错了。”
种氏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把契丹地图拿来。”邵树德吩咐道。
萧重衮在外间听了,立刻捧着一幅地图而来。
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坐在圣人旁边的母亲,见她穿着男人的宽袍大袖,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显露出无限险峰的美好风光时,心中暗叹,目光也有些复杂。
母亲和圣人的对话,她一字不差全听完了,此时心情乱糟糟的,有些想哭,又有些令她感到恐惧、害怕的情绪在滋生。
“龙化州、越王城……”邵树德仔细分析着地图。
龙化州在后世奈曼旗境内,此时已有不少百姓定居开垦,种植糜子、粟麦。
越王城在后世查布嘎图一带,是契丹最早的私城,耶律释鲁所建,第一批就安置了三千户百姓定居垦荒。
“照这么垦荒下去,辽泽迟早干涸。”邵树德叹了口气,又问道:“余庐睹姑,你可去过越王城?”
“去过。”余庐睹姑在女儿面前端庄了许多,很正经地回道。
“那边亦是辽泽地界。我且问你,水泊之中的陆地,上面长的什么?”邵树德问道。
“有的长草,有的则全是沙地。”余庐睹姑回道。
“与辽西的辽泽有何不一样?”邵树德又问道。
余庐睹姑闭目回忆。
“辽西、燕山北麓辽泽之内的陆地,很多长着树,也有草原,成片的芦苇更多。土地比较湿润,黑乎乎的。”余庐睹姑还没说话,萧重衮却抢答了,只听她说道:“官家,潢水、平地松林一带的水泊湖沼如果干涸了,那就会变成一片沙地。辽西的沼泽干涸了,则是良田,完全不一样。”
余庐睹姑下意识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女儿。
邵树德也有些意外,重新认识了一番萧重衮,问道:“如果潢水大举垦荒,将沼泽排干,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百十年内或是好事,户口会大增。时间长了,不一定是好事。”萧重衮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潢水流域,后世辽国是大开发过的。光一个上京临潢府,光农业人口就有几十万。但当时是暖期,又有数千年积累下来的沼泽水资源,还能撑住。等到金国,这片区域的农耕人口进一步增加,但降水日渐稀少,沼泽也被一点点填平,可怕的沙漠化终于来临了——大名鼎鼎的科尔沁沙地就在附近。
草原上有些地方,看着似乎可以开垦农耕,但那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一时狂欢过后,生态崩溃,后人终将咽下苦果——辽国的上京不繁华吗?现在是什么?沙地罢了。
“该是草原的,终究是草原,人得有敬畏之心……”邵树德让种氏拿来纸笔,开始写字。
种氏也顾不得低头耍小性子了,好奇地看过去。
“第一领:龙化州;第二领:越王城;第三领:世没里;第四领:木叶山……”
邵树德见她看得仔细,笑道:“这是安定草原的百年大计,每个领地都不太大,划分好地界,严禁越界或吞并。”
说罢,左手拍了拍余庐睹姑的肥臀,道:“一个皇子就封一块草原。朕会给孩儿们配好官员、军将,给孩儿们在汉地说门好亲事。就封皇子的子孙,原则上不许在草原上婚配,只能与汉地联姻。”
种氏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邵树德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放心,我们的孩儿,还舍不得送那里去。”
种氏脸一红,手却鬼使神差般抚上了小腹。
还是解释一下吧。
话说看到现在的读者,没人认为我的体裁很怪异吗?
我这本书,可以说是小说,但又不全是。
简单来说,我是按时间轴来写的邵贼的人物传记。
我以前说我没大纲,很多人还不信。我上本书写了一千多万字,一样没大纲。全部情节都是写的时候现场推演,没有什么事先安排好的剧情。顶多在推演到某一步的时候,我选择几种可能性的一种,继续推演下去。
时间轴的写法,意思就是每一年从邵贼的角度来看,他做了哪些事,他面临哪些困难,他有什么任务,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本书,大概会写到邵贼死去的那一天。最后盘点一下,他这一生功过如何,来个盖棺定论。同时丰富这个国家的细节,因为他与邵贼是相互成就的。
有人说该写易定、成德什么的,那是小说的写法,但我写的不是小说,是以时间轴为基准的实景推演。
河北藩镇,现在没有任何可写的东西,全是枯燥无味的攻城战,最近是通过旁白简单描述的方式一带而过。
我推演下来,河北藩镇主要就是防守了,没别的招数,一如历史上五代王朝攻河北的情景。
而因为河北军人的顽固,你一时半会还拿不下。
我总不能写“一年时间一晃而过”了吧?那是小说的写法。小说作者,会人为创造戏剧冲突,把本不可能存在的剧情硬生生创造出来,哪怕不合理。
我尽量不会挑战合理性,不会为了迎合戏剧冲突来降低设定。
历史上后汉攻打河中李守贞,攻城三年。
杜宴球围攻易定,长达一年。
如果你写一本小说,主角是这些人,你给读者写城下的三年生活?
但写小说的作者,大概率不会让主角攻城这么久,可能几个月就破了。这就是为了戏剧冲突硬生生降低合理性。
主角带兵围城三年,好家伙,视角全在这里。三年时间,在除了修仙小说外的任何类别中,都是很长的时间段了,你这么写,读者还看?
我一直试图在合理性与爽文之间寻找平衡,这也是必须的。
我的观点一直是:
合理性与爽保持平衡,如果有冲突,合理性优先。
尽量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方式就是通过细节填充,也就是有些人说的“水”。
比如我书里的公文,全是骈文,这是符合唐代、五代现实的。
通过本章说可以看出,绝大部分读者对这些公文不感兴趣,看的时候可能直接划过去了,但这却是我花费很多时间弄出来的,通过历史原文,删删改改,用典还不能错,还得尽量保持骈文的对称格式。
有的时候,一篇公文花我几個小时,写到深夜。虽然没人看,但我不在乎,我认为这是营造真实世界必须的细节。
写作要有严谨的态度。你既然已经在模拟推演这个世界了,那不妨真实些、合理些。
书里出现的人物,我要力求严谨,不能出错。
情节被人吐槽,我不在乎。但历史细节出错,我会很不好意思,羞愧难当,因为这表明了我的历史功底不行。
有时候因为历史资料的匮乏,为了求证一个人物的细节,我会研究很久。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经常弄到凌晨三四点钟,耽误写作。
甚至翻阅唐代墓志铭汇编,还有辽代、宋初之类,力求准确。
但我查找的这个人物,很可能只是一个小人物、龙套,出现不了多久。
花这么多时间研究一个龙套的细节甚至家谱源流、平生过往,值得吗?我认为是值得的。因为我不允许我的历史细节出错,这是对整本书营造的真实模拟世界的不负责。
一次偷懒了,下次会接着偷懒,久而久之,这本书的细节就经不起推敲了。
很多读者或作者说,“小说嘛,图一乐”、“我不如去看史书”、“那么较真干什么”、“不要带脑子看”,等等等等。
是,我尊重别人的观点。但我会坚持自己的坚持。
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究历史细节和推演上,然后写到书中,可能看得人根本没细想,一目十行,但我还是会继续这么写,直到这本书完结。
我写的就是“史书”,就是模拟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另外一种可能,另外一种社会。
不喜欢看这本史书的,可以去看别的。
起点历史区很多书其实很爽的,他们书里的历史细节可能和我这本书有冲突,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是错误的,大家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喜好。
最后再强调一遍,这本是是无大纲实景推演、人物传记,以主角视角为主干,其他的为枝节,共同组成。
写到邵贼死的那一天。
第九十一章 郡王
邵树德赶在重阳节这天返回了临朔宫。
他四处晃荡,前线仗照打,官员们照常办公,一切稳步运转,令邵贼都有些怀疑人生了:好像缺了我也没啥?
重阳节照例发钱给百官吃酒游玩。
禁军将士也领到了一波赏赐,士气爆棚。葛从周以龙骧军为尖刀,控鹤军为气氛组,佑国军监视河东,一路南下,连战连捷。
九月十一,于易州满城县大破成德、义武联军,俘斩三千余人。
九月十五,在望都再败成德军,俘斩两千余人,易定土团乡夫数千人一哄而散。
九月二十,定州城之战,王都领后院军精锐出战,再败,损兵三千七百余人。
龙骧军,已经在北地打出威名了。恐怕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支老底子是汴梁降军的队伍,所战皆捷,威风不可一世,将义武军压在定州城内,不敢出战。
而随着幽州局势的日渐稳定,邵树德下令突将军班师休整,取而代之的是湖北道新征来的两万兵——州兵五千、土团乡夫一万五千。
楚兵由都指挥使韩洙亲自率领。此人出身灵州韩氏,曾经担任衙内军副使,制衡李彦威(朱友恭)。衙内军被消化整编后,转任河南府州军指挥使,随后又出任湖北道州军都指挥使。
其父韩逊,原为武威军左厢兵马使。数月前河西道州军都指挥使郭琪镇压党项叛乱,率数百骑轻进,大意中伏,壮烈战死。枢密院、兵部联合发文,调韩逊出任河西州军都头。
其弟韩澄,历任铁林军副将、十将,此番调任经略军右厢兵马使。
经略军右厢兵马使王檀出任武威军左厢兵马使。
湖北道只有七州之地,被大量抽调丁壮之后,实力下降得很厉害,因此枢密院又令威胜军右厢离开岳州,协防湖北道。
但抽调楚兵北上,是有必要的,这是为接下来攻略南方打好基础。
先来河北感受一下“甲级联赛”的氛围,参加高强度的战争,然后去打“乙级联赛”,或许可以省下不少事,减少南征需要派出的禁军数量,毕竟北地军人真的很难适应南方的环境与气候,疫病减员不是开玩笑,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
九月二十五日,邵树德在交泰宫抱着孩子傻乐。
阿史德氏所生的这个儿子被取名“知终”。
淑献皇后何氏所生第十二子今年四岁,名“庄敬”。
充媛张惠所生第十三子今年三岁,名“济志”。
淑献皇后何氏所生第十四子还不满八个月,名“立孝”。
立孝、知终二人都在临朔宫,由乳母照看着。他们生母不会喂养,奶水另有用处。
抱了一会孩子后,邵树德将其交给乳母,然后拉着阿史德氏的手,越看越满意。
这个女人有心机。一个掌灯宫人,怎么就突然把自己引诱了,把持不住,以至于把她拉上床?邵树德仔细回忆那晚的细节,大概是在昏暗的大环境下,看到了灯火照耀下的波涛汹涌吧。
但他不想追究这些破事了。
有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为你延续血脉,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这都是可以原谅的。
阿史德氏生完孩子后,身体愈见丰腴,裙摆都快包不住臀部了,仿佛稍稍一蹲就会裂开。但这个女人并不胖,相反还很苗条。
阿史德氏身上,并不止两个可取之处,而是四个,甚好。
仆固承恩送来了邵树德需要的图籍。
仔细看了看后,他在图上圈了一块地方,并写下了两句诗:“白草悠悠千嶂路,青烟鸟鸟数家村。”
种氏好奇地看了上去,问道:“官家,怎么就一联?”
“昨日不是给你写了两联么?”邵树德笑道。
种氏顿时脸红似血。
官家给他的写了一首诗,曰:“一双明月……,紫禁葡萄……,夫婿……”诗艳情绮丽,还有几分调笑的意味。
她这种出身的女子,如何经得起这般调戏?直接就气哭了。
“不玩笑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这是塞外农牧交杂地区的特有景象。一大块牧场,一小片农田,曰‘插花田’。你去柔州、参州看一看就知道了。吾儿知终——”
邵树德说到这里,直接站起了身,开始踱步。
阿史德氏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子连心。而且这是她与圣人的孩子,自然有所偏爱,不是邵知礼之类可比的。
“先建个奉圣郡王府吧。”邵树德在殿中立定,道:“册书明日就会下来。”
阿史德氏微微有些失望。不是所有皇子都会封王了,至少她的孩子不是。
“郡王府的官员可以慢慢挑选起来。”邵树德又道:“吾儿还小,此事不急,可慢慢物色。”
在他当下的计划中,大致会有王傅、文学、长史、司马、主簿、诸曹参军等职务。以上是民政管理方面的,在军事方面,还会有典军、校尉、万户、千户、百户、队正之类的职务。
文武官员辅左奉圣郡王,将来在越王城建府,管理当地的蕃汉百姓,世代相袭。
至于最初的部众哪里来,那当然是靠俘虏了。
另外,邵树德打算拿出部分钱帛,从阴山诸部中赎回一些曾经分给他们的阴山鞑靼部民,再在奴部中甄别,挑选一部分——阴山鞑靼内部有大量从西域迁来的突厥余众,阿史德的血脉对其还是很有号召力的。
奉圣郡王的后人即便绝嗣,也要从宗室内挑一孩儿过继。即便是谋逆大罪,可惩罚当事人,但不能取消这块封地,也不能将其与其他封地合并。
邵树德打算将其写入祖制。至于后人遵不遵守,他管不着,反正已经尽力了。
完成了这桩心事,邵树德心中畅快,拉着阿史德氏的手入内,同时指了指外面明晃晃的天色,问种氏:“你来不来?”
种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邵树德无奈,道:“罢了,出去打猎,你陪我。”
种氏破涕为笑。
阿史德氏尴尬地站在那里,湖蓝色的双眼之中满是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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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西南良乡县境内的荒地上,战马奔腾往返,弓弦霹雳如雷。
在平原上打猎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随着移民的渐次汇集,荒地早晚会分出去。生活在上面的动物们将如同溃兵一般,狼狈而逃,冲入山林,“守险偷生”。
邵树德亲自策马驰猎,加特林再度上线,火力全开,连射数十只猎物,大笑而返。
他不太关注猎物的多少。
亲自驰猎,一是为了加深与银鞍直将士们的感情,考察他们的武艺和忠心,然后找个由头发赏;二也是为了测试下自己身体的极限,看看是否宝刀未老。
练武、驰猎、打马球的爱好他一直没丢过。当初驾临泰山宫时,地方官员都知道平整出一块球场来,供他玩乐。
他的运动量,其实是相当可观的,也是维持体魄强健的必须。
“陛下,王处直来了。”储慎平早早跟着邵树德返回,这时禀报道。
“让他过来吧。”邵树德享受着种氏替他擦汗的待遇,说道。
种氏这种死脑筋的女人,一直试图以她心目中明君的形象来劝谏邵树德。
她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折皇后早就尝试过了,后来无奈放弃。
种氏还不知道厉害,热情尚未受到打击,甚至用李世民来要求邵树德。
邵树德贱兮兮地问了一句:“侯君集有两个从小吃人乳长大的美姬,后被李世民收入房中,享用把玩,朕可否如法炮制?”
种氏差点当场宕机。
但邵树德很享受与种氏拉锯的快乐感觉,因为现在有多传统,将来堕落后的样子就有多可爱。
“罪将王处直参见陛下。”一袭紫袍的王处直被人引了过来,大礼参拜。
“朕关了你这么久,可怨恨?”邵树德问道。
“不敢。”王处直回道。
邵树德大笑,这个回答有意思!
不按标准答桉来作答的,也就这些天杀的武夫了。
“王将军与令郎见过面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见过了。”
“其实何必呢?”邵树德说道:“朕看你也不像忠于晋阳之辈。当年晋阳有逃人,四处追索,逃到定州,令兄和你还予以庇护。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你说何必呢?”
“陛下其实是想让老夫劝降吧。”王处直叹了口气,道:“王都——本是刘家子,昔年方士李应之擅鬼神之术,将其赠予我,言其聪明伶俐,异于常人。我便收为养子,悉心教导,委以重任。但此子甚有主见,怕是不会听从,陛下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邵树德一听,也有些踌躇。
没想到人家父子关系并不好。“甚有主见”的意思,大概就是非常有野心,他听得懂。
“试试总无妨。”邵树德说道:“招降不了王郜、王都等辈,便招降军士,有一个算一个。定州城高池深,几城互为犄角,甚难攻取,哪怕只能招降少许兵马,也能减少王师伤亡。”
“我知矣。”王处直躬身行礼,道:“北关城守将王虔受过我恩惠,聊可一试。”
“成德援军屡为我所破,已尽数逃回镇冀。晋军两次尝试东出,也被打了回去。定州久守没有任何意义。”邵树德说道:“王将军放手去做吧,成不成都无罪。”
“遵命。”王处直应道。
他其实很无奈。
易定军士真的忠于他们王家任何一人吗?或许有点,但并不绝对。
最简单的,如果他王处直现在在城中,发动兵变,成功后不会有任何问题。
同理,养子王都如果发动兵变,再推翻他的统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军士们到底忠于什么?明眼人都知道。
他去招降,只能说尽力而为了。
第九十二章 归心
时已十月,草木渐枯。
“好事!大好事!”幽州良乡县郊野,圣人要放直隶道土团乡夫回家的消息传遍各个角落,毫无疑问引起了热烈的欢呼。
当初一起出兵的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乡勇,河南、淮海的都陆陆续续回去了,直隶道的至今只回了一半,剩下这一半六七千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而回家之前,多半还能领点赏赐,美哉——圣人可能拿不出钱了,但清理部落弄出来了一大堆牛羊马驼,却可以放出来抵账。
当下人人喜气洋洋,个个兴高采烈。
周大郎有些惆怅地拄着长矛。他的心情十分之复杂,复杂到无法对人言说。
李嗣本在直隶道土团乡夫内招募兵员,带往营州,名额不限。
周大郎被乡指挥使举荐了上去。李嗣本亲自考察了一番,发现他武艺底子不错,还会骑马刺杀,非常满意。
再加上周大郎往营州送过粮,途中还杀溃兵一人、俘一人,又辗转河北各个战场一年半时间,经历十分丰富,故当场录用,许以队正之职。并且明言,营州荒地多得很,也天高皇帝远,你便是圈个几顷地,抓几户牧奴替你放牧,都没什么问题,大不了朝廷清查之前再把这些地退出去罢了,没多大事。
周大郎出来这一遭,见了太多世面,听到李嗣本许出的条件时,回家的信念便不再那么坚不可摧了。而这种动摇,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濡州刺史种居爽也在幽州逗留不去,同样是为了捞人,只不过他捞的是府兵。
濡州条件差,又编户了很多蕃人,都是心思叵测之辈,急需有过战场经验的人弹压。禁军他们是不想了,估计没人愿意落户濡州,那么也就只能在打过仗的土团乡夫甚至幽州降兵里想办法了——降兵并未全部移民去湖北道,修宫城表现好且武艺精湛的补入禁军,还有一部分原地释放。
李嗣本招的是兵,但却没竞争得过招府兵的种居爽。原因很简单,圣人刚刚降旨,册封种氏为婕妤。再加上种家一门两刺史的待遇,隐隐已是河北系官员第一人,很多人都盼着搭上种家的便车,平步青云。
“世间之事,难以自决,唉!”周大郎将长枪置于脚边,仰头喝了半碗酒,心中其实渐渐有了决定了。
驿道之上,人来人往。
一队操着汉东口音的乡勇押着大批俘虏北上,领头几人见这边有个驿站,立刻下令休整,然后巴巴地跑了过来。
驿将虽然听不太懂他们的口音,但连比划带猜,还是弄明白了。
不一会儿,后院响起了整齐的剁肉声。
小厮小跑着去田间,采摘葱、韭、朱萸等调味料。
帮工喘着粗气,奋力拉着风箱,一推一拉之间,自己的嘴也跟着一鼓一鼓的,仿佛那里也有个风箱一样。
厨娘往锅里浇了几大勺冷水,刺啦一声,烟雾蒸腾而起。
“好香啊,这是要煮羊肉。”周大郎将干硬的胡饼放下,轻嗅着后厨传来的香气。
周大郎忍不住探头张望,却见对方也在看他,因为这么多直隶乡勇,就他一人有甲。
汉东乡勇笑了笑,用口音浓重的官话说道:“过来坐坐?”
周大郎也不客气,道了一声:“多谢。”
“诸位是从定州过来的?”周大郎坐了下来。
桌上满是干果、肉脯,一帮人胡吃海塞,快活不已。
“看那些俘囚,哈哈,足足八百人,定州北关城抓的。”汉东乡勇得意地说道:“葛帅攻定州,王处直至阵前劝降。守将动摇,答应投降。不过有小校马让能扇动军士,杀了守将,又将城门关上。葛帅大怒,令效节军、佑国军、控鹤军三面攻打,趁着贼兵混乱的时候,一举破城。俘虏么,足足抓了好几千,咱们奉命押八百人回幽州,给圣人修宫城。”
“效节军还在?不是要改镇军了么?”周大郎下意识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没改完吧。北关城下,效节军看着也就几千人。”汉东乡勇说道:“不过他们撤下来了,伤亡有点大。韩都头领着咱们湖北道的人马顶上去了,听说准备攻西关城。”
“左一个卫城、右一个关城,这定州还是龙潭虎穴不成?”周大郎抓了几粒葡萄干塞进嘴里,叹道。
攻城最烦的就是这种。
他曾听人说过延州,一共五座城,东、西二城之间隔着深涧,两座卫城还在山上,其中一座更是处于绝地之上,山上有水、有仓城,极难攻打。而你攻山下的城池之时,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包围是不可能的,且在进攻时,还要面临一到两座卫城的侧翼袭扰。
这种分体式的城池,造价不菲,但防御能力极为强大,是攻城一方最怕的类型。
好在北关城已破,定州的城防体系崩了一大块,应该没那么难了。不然的话,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龙潭虎穴不至于,就是要死好多人了。”汉东乡勇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吩咐店家速速上菜,然后又抱怨道:“早闻北地武人打仗爽快,喜欢野战决胜负。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怎么也玩攻城守城了?”
周大郎一听笑了,道:“我阿爷早年跟着圣人打仗,那会厮杀确实很痛快。听说圣人每每立于高台之上,大军排开阵势,直冲贼人。而贼兵也是一般布置,阵对阵,谁也不憷谁,上来就打,死了拉倒。可惜打了二十年,越打越回去了。当年即便是弱旅,也敢出城野战。田令孜之乱时,晋军西入关中,声势浩大,同州刺史兵微将寡,也敢出城一战,最终战死。现在是越来越难见到这种场面了,奈何。”
“你倒懂得挺多,军校世家?”汉东乡勇问道。
“家父伤退之前,也不过是一队头,谈不上什么军校。”周大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又见忧愁。
他想起了亡父生前说过的每一桩事情。
父亲其实是磁州人,在河东跟的圣人,厮杀多年,满身伤痛,但晚年之时,依然对圣人赞不绝口。尤其是那句“军士逃,斩军士;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请斩我首”,父亲到死都记得。
好一个激昂的大时代!
酒肉端了上来,周大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在乡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看到个绿袍小官都吓得退避,这算什么狗屁日子?
土里刨食,劳作终年,最终所得甚少,买点布也要精打细算,这算什么狗屁日子?
营州破败的驿道之上,追着溃兵至芦苇丛中,一枪刺下,提着他的首级去领赏,众人皆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他妈才是人过的日子!
有人给他又倒了一碗酒。
周大郎再次一饮而尽,然后抓着汉东乡勇的手,问道:“定州在哪?”
众人惊愕不已。
“不对!不对!”周大郎双眼赤红,都囔道:“该去营州。李嗣本募我前去,我便应下了。军士逃,可斩军士,李嗣本若阵前而逃,老子他妈的斩了他的狗头。”
汉东众人坐立不安。
才两碗酒,就他妈喝多了,你酒量不行早说啊。
李嗣本是什么人?圣人的义侄,赏赐丰厚,荣宠有加,也是你能编排的?
“营州?”驿站内又走来一群人,道:“营州好地方。朝廷下旨,新置白狼、辽西、巫闾、通定、来安五县,我等亦可小试身手。”
白狼县就是以白狼戍旧地设置的新县,在后世喀喇沁左翼。
辽西县在燕郡守捉城,即后世义县附近。
巫闾县就是巫闾守捉城了,今北镇市。
通定县即唐代的通定镇,今新民市东北辽滨塔一带。
来安县以前没有,在后世绥中县附近,是纯纯的新设之地。辽西走廊因为种种原因,一些土地淤了出来,朝廷也开始尝试慢慢打通这条道路,来安县的设立算是这种尝试的一部分,将来会慢慢向东拓展,进而打通辽西走廊。
白狼、辽西、巫闾、通定、来安,外加理所柳城,营州已有六县,听着比较唬人,但其实比较虚,还要做大量工作,化夷为夏更是重中之重。
“何人?”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周大郎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赶路的毛锥子。
看他们那样子,好像要去营州?
这些人,以前似乎不怎么喜欢朝廷的啊,怎么一个个从家里跑出来了,要去营州当官?
他的脑袋有些昏沉,仔细想了一番后,依稀记得营州刺史是种觐仙,毕竟一门两刺史的消息还是很有轰动效应的。
这个种觐仙似乎是河北大儒。看来这个大毛锥子本事不小,吸引了一堆小毛锥子过去投奔。嗯,说不定就是他以前的学生呢。
这就和将校会带着亲兵赴任一样,毛锥子也会带着学生去当官。河北士人,这是归心了?
再联想到李嗣本许下的厚利,周大郎又干了一碗酒。随后,下意识站起身,拉着一位士人的胳膊,便道:“走,我等同去营州。你只管在衙门内写写画画,老子上阵砍人。”
这下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葛帅又下一城,定州西关城破啦!”信使匆匆驰进驿站,一边催促驿将换马,一边说道。
“再来一碗!”周大郎坐了下来,大喝道。
第九十三章 向前看
吕兖在临朔宫文山殿内熬到了下直,匆匆翻阅了下公函,多是关于易定、成德两个战场的,见没有任何“新闻”,便跨上马儿,径奔会川乡邓村宅邸——明日休沐,不用上直,不回家作甚?
吕兖祖籍幽州安次,与韩延徽是同乡,原幽州幕府下级官僚。大夏攻占幽州后,作为少数留任的本地出身的官员,吕兖得任北平府兵曹参军事,依然是个小官。
吕兖在幽州为官多年,城内铜马坊有宅,又于蓟县郊野置庄,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府城人了。
会川乡在府城东南八里,邓村就在边上,一会就到了。
到村头后,他下了马,牵着步行。沿途遇到村社百姓,都笑着打招呼,没一点架子。
“吕官人。”快到自家门前时,隔壁新来的一户主人出来打招呼。
“你是?”吕兖抬头看了看,兴建数月的宅子似乎已经完工,之前主人一直未出现,今日总算见到了。
“小人突吕不,契丹人。”主人回道。
“突吕不?难不成是契丹八部之突吕不部族人?怎以部落为名?”吕兖奇道。
“非也。”突吕不苦笑道:“小人幼失怙恃,兄长不管,出门艰难求生。后与一渤海士子学习中土文字、典章,得空练些武艺,替人当杖家,勉强湖口。这名字,也是胡乱取的,久而久之,就这么叫了。”
“可有姓氏?”吕兖问道。
“小人曾为奥姑余庐睹姑之随从,前往营州,被赐姓耶律。”耶律突吕不回道。
吕兖看了看他的年纪,好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暗叹一声,道:“如今是在蓟县安家了?”
“正是。”耶律突吕不说道:“奥姑已被圣人册封为婕妤,原本亲随沾了光,尽皆赦免罪责,放散至蓟县,落户为民。”
“你既学过文,该取个正经名字。”吕兖闻言有些同情。
幼失父母,却并不自暴自弃。相反,在湖口的同时,想尽一切办法习文练武,有这等心志,何事不成?吕兖就欣赏这等有上进心的少年郎,无论蕃汉。
“不敢。”憋了半天,耶律突吕不蹦出了俩字。
“为何?”吕兖劝道:“少年郎今后若还想上进,耶律突吕不这名字是不成的。”
突吕不沉默良久,终于叹道:“其实我已有名。奥姑赐我耶律之姓,圣人赐我名全忠。”
“这……”吕兖有些惊讶:“不意你还见过圣人。”
耶律全忠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吕兖从未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也会如此多愁善感。
“见过。”耶律全忠落寞地说道:“太医署的医官替奥——耶律婕妤把脉,证实已有身孕。圣人大悦,耶律婕妤趁机为我等求情。圣人召见,席间赐我名全忠。”
“原来如此。”吕兖点了点头,随即又看了看旁边新起的屋宅,道:“皇恩浩荡,赐了你不少财货啊。”
宅子其实不错,虽然只有一进,但足有三间房,两侧还有厨房、柴房、牲畜棚。
牲畜棚之内,竟然还栓着两头牛、十来只羊。
家门敞开着,隐隐看到一些家具,还挺齐备的。
这是厚赏了啊!看来圣人对新封的耶律婕妤非常宠爱,连带她的随从也各有赏赐——好吧,或许得赏的只是少数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圣人赐名的。
听吕兖说“皇恩浩荡”,耶律全忠却苦笑了起来。
这其实是耻辱!
营州之战,万余大军被李存孝打得稀里哗啦,一溃数百里。高家兄弟临阵倒戈,杀节度使萧室鲁,将营州献了出去。
杀帅造反,这在中原司空见惯,但对契丹而言,委实过于震撼了。其深层次的原因,很多人不愿意明说,但耶律全忠已经想明白了:汉人根本看不起契丹,即便投奔过来,也是一时权宜之计,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投回去。
有这两条,还不够耻辱吗?
好,如果还不够。那么大萨满余庐睹姑作为阿保机的亲妹妹,被夏人皇帝霸占,日夜侍寝,甚至还怀上了仇人的孩子,够不够耻辱?
耶律全忠到底是契丹人,看着自家的家乡、同胞混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心痛是骗人的。
吕兖似乎能明白耶律全忠的苦闷,道:“路还很长,小郎君珍重了。”
契丹人为自己部落的颓势而难过,作为燕人,吕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正如他所说的,路还很长,人要往前看。今上看样子也不像是会倒行逆施的,相反还很有手腕,已经在向沧景、幽州两镇士人示好了,吕兖也恨不起来,甚至还想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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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澹,秋风正好。
吃罢早饭后,吕兖牵着马儿,与十一岁的儿子吕琦并辔而行。
营州刺史种觐仙途经邓村时,非常喜爱小儿,愿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
自家儿子被名满魏博、沧景的种夫子看中,那可是大造化。因此,虽然儿子年岁还小,吕兖还是狠下了心,让家中仆人护送,把儿子送往柳城,拜入种觐仙门下。
今日便要启程了。
耶律全忠一大早就起来了,在田间修葺沟渠。
活很多、很累,干到日上三竿,他便坐在田埂上休息。
村中来了七八户夏州移民。他们也不见外,直唤耶律全忠为“小契丹”,与他开着玩笑,有时候也会借农具给他,教他新的农业耕作方法。
“小郎君家里有这么多牲畜,事情就简单了。”一位黑脸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亩地可以养十余只羊。你要是嫌累呢,种了牧草后,直接把羊赶进去放养,养个十只以上不成问题。如果勤快点,割草喂养,那兴许可养十五只。别小看这五只的差距,五年、十年下来,你比别人多挣多少?你将来还要娶媳妇,这时就该勤快点。”
耶律全忠默默听着。
黑脸大汉名叫岳三郎,一副汉人打扮,也说着汉话,但那硕大的耳环说明了一切:这个以汉人自居的家伙,其实就是个党项子。
岳三郎讲起农事头头是道,很多是耶律全忠闻所未闻的,听得他将信将疑。再看看岳三郎右手虎口、手掌以及左右食指、中指上厚厚的老茧,说他不是玩弓多年的武夫,怕是都没人相信。
这种人和你讲如何种田养牲畜,靠谱吗?
“怎么?小郎君不信?”岳三郎说了半天,见人家没动静,黑脸上腾起一股怒气,道:“这是圣人遇仙,得传授仙法,然后教给大伙的。我在家中帮父兄干了多年活,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夏州苦寒之地,原本才能打多少粮肉?根本不够吃的。现在呢?混个肚饱不成问题。若非老父亡故后,我被兄嫂赶了出来,都不愿离开夏州的。”
耶律全忠一窒,他怕这黑脸大汉打他。
依他在契丹八部多年的挣扎求存经历来看,这厮绝对杀过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对今上却敬畏有加,直呼神人。
“小契丹不信,我信。”涂二凑了过来,笑道。
岳三郎看了一眼涂二,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拍了拍,以示赞赏。
涂二是个靺鞨人。从涿州山里迁出来的,据闻是前唐初年靺鞨突地稽部族人。
当年刘黑闼在河北起事,勇不可当。太宗李世民率军征讨,一时难以取胜。于是派人联络前隋年间内迁的粟末靺鞨突地稽八部,令其从幽州南下至定州,袭扰刘黑闼粮道,立下大功。
酋豪被赐姓李,得封国公。二代李谨行在幽州“僮仆数千”,声势已经十分巨大了。
大夏进取幽州,靺鞨后裔有的降顺,有的被剿灭,有的被强迁至湖北道。安置在邓村的靺鞨人也有五六家,大部分人连个大名都没有。编户齐民之时,不许以“突地稽”为姓,令取汉名。
清查户口的官员嫌麻烦,统一录以屠、涂二姓,然后问个家中排行,写上去就交差完事了——涂二就是这么来的。
“好!”岳三郎大喜,道:“以后我怎么种麦子、种牧草、养牲畜,你跟着做就是了,保管吃不了亏。将来若见得利处,请我吃碗酒便是。”
“一定,一定。”涂二忙不迭地答道。
他信岳三郎,没有别的原因,这厮能打。能打的人,一定是有本事的,信他的没错。
“其实岳三郎说得倒也没错。”吕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只见他下了马,踩着田埂下到地头,左右看了看,道:“成片的好地啊。朝廷想尽办法,让大伙的地都连成一片,便是为了推一些新的东西。我在府城见到了不少关西农学的学生,马上就会下到各县,开办农学,督促生产。今岁打营州、山后,掠了不少牲畜,估计慢慢都会发下来。岳三郎,你既熟稔三茬轮作制,当教一教大伙,可不要敝帚自珍。”
“官人这是什么话?”岳三郎笑道:“邓村便是我家,自然要相互帮衬。将来上了阵,还得一起搏命呢,都自己人。”
“过些时日,村中还会安置五户营州契丹百姓,勿要欺辱他们。”吕兖又道。
耶律全忠心中一震,忙问道:“营州契丹?”
吕兖看了他一眼,道:“没错。朝廷有诏,悉迁营州及山后契丹俘民入临渝关内,卢龙十州、沧景三州都有安置,甚至连湖北道的郢、复、安三州都在安置范围之内,总计万余户吧。”
“这样一来,营州岂不是没契丹了?”耶律全忠问道。
“不会再有了。”吕兖点头道:“营州是大夏正州。朝廷有旨,令发曹、宋、滑、汴四州少地贫民至营州落籍。前唐时营州除了军镇外,就只有柳城一县,大夏新置五县,自然需要填充户口。”
正州就是正州,不是羁縻州可比的。营州那地方,看样子朝廷要动真格的了,又是派种觐仙这种有名望的文臣出任刺史,又大发移民,还新置县乡,做得比前唐时还彻底,决心十分明显。
“前唐时,营州只有一县、数千口编户之民,圣人这是要做什么……”耶律全忠喃喃道。
吕兖有些怜悯地看了眼耶律全忠,道:“营州东南接安东府,东北与渤海国接壤。安东府已整饬数年,民皆安乐。渤海国慕中土华风,教化甚深,又城池遍地、人烟稠密,所产之稻米,即便幽州亦有所耳闻。少年郎是聪慧之人,当知其意矣。”
简而言之,渤海国有五京十府三独奏州,户籍之上就有一百多万人口,实际未知。全国各地有不同程度的汉化,整体以农耕为主,放牧、捕鱼为辅,一应制度也是照抄的前唐,具备很好的废藩置县的条件。
农业区域,朝廷会派流官治理。草原牧场,该放就放,不会直接抓在手中——奉圣郡王一出来,吕兖就想明白了。
作为渤海国与关内的连接通道,营州是必然要好好治理的。以前条件也许不具备,但在辽泽逐渐淤出陆地的现在,却可以尝试了。
“其实,最近河东那边有不少契丹人逃过来,向朝廷乞降,都是乌隗、突举等部的,当年滞留河东,如今却待不住了。”吕兖又道:“今上有天可汗之志,皆视其为赤子,令徙居襄阳,落籍各县。小郎君非常人也,该向前看了。我看你勤学向上,今后经义上若有不明之处,可找我问询,定不推辞。家中还有些书籍,你若想借阅,尽管来拿。耕读个几年,或可尝试考学。新朝清明,普通士子考学,没前朝那么难,还是有机会的。”
“多谢官人。”耶律全忠郑重一揖,道。
吕兖坦然受之,并不言语。
吕琦好奇地看了看,旋又转过头去,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柳城。
第九十四章 富贵人家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一曲唱罢,余音鸟鸟。
萧蘧紧闭的双目渐渐睁开,朝当中领舞一人微微点了点头。
舞女笑了笑,行礼退下。
满堂醉客尽皆遗憾。
一般而言,歌妓、舞姬表演完后,还要给宾客敬酒。如果主人家不怪,一亲芳泽、上下其手的机会并不少。这位舞姬,年岁不大,听闻只有十三四岁,但长相妩媚成熟,身段婀娜多姿,更兼青春活泼,曼妙舞姿之中带着一股灵动之气。
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培养出这等妙物。可惜萧相应该不会让她下来敬酒了,或许圣人来饮宴的时候可以,他们还不够格。
舞姬离了正厅后,几位等候已久的少女立刻迎了上去。
“十五妹,你跳的时候,那些人眼睛都直了。”
这话一出,少女们乐不可支,笑得妆饰都乱了。
十五妹额头微微见汗,她伸手接过铜镜,额心的澹黄花芯有些湖了。
“好累。阿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给那些人跳有甚意思。”十五妹将芯黄擦掉,又将发髻上的翠钿取下,道:“沐浴去。”
一众小姐妹嬉笑着簇拥十五妹而去。
正厅内众人又喝了最后一巡酒,宾客们渐渐也散了。
萧蘧还保持着清醒,只见他招了招手,萧叠、萧茂等人离了桉席,默默跟了上去。
“修了大半年的宅子,终于像点样了。”萧蘧抬头看了看,感慨道。
北都的萧府其实并不完全是新修的,而是以董府为基础,吞了隔壁几家靺鞨酋豪的房子,重新改建的——董府,即前唐卢龙节度衙前兵马使兼知舩坊事,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兼监察御史,上柱国,陇西董庆长之府。
靺鞨酋豪因为扇动部落叛乱,罪首被诛杀,余皆贬为奴隶,分赐给文武百官。萧蘧府上,就有数位靺鞨小娘在当婢女,有贵客来时招待陪侍,都是圣人赐下的。
前唐曾置燕州安置靺鞨部落,州理就在城内西北角,并在幽州城外置辽西县,安置靺鞨城傍蕃民。朱滔任节度使时,废燕州。建中年间,辽西县并入幽都县。但城内靺鞨人的聚居地依然存在,名为辽西坊。
萧府就位于辽西坊。
府内也住了不少人了。除了正妻和长子还在洛阳外,其他人能过来的都过来了。热热闹闹一大家子,毕竟人老了,就图个团圆。
听闻陈诚也接了部分家人过来。陈家后人至今没有一人出仕,这是比较奇怪的。但陈诚的富贵却绝对不可低估,即便萧蘧出身大族,总觉得在富贵方面比起陈家还差点意思——整个萧氏的财富固然惊人,但具体到萧蘧一家,就比较可怜了,也就那个样子。
陈家的几个子弟在商界比较活跃,但这两年也渐渐偃旗息鼓了。积攒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后,转手他人,开始在长安、洛阳、北平三地购地置宅,兴办农庄,非常低调。
陈氏宅邸在幽州东南的罽(jì)宾坊,因罽宾人聚居而得名——贞观年间,唐太宗征高句丽,调西域诸国兵马随征,其中就有来自今巴基斯坦印度河流域的罽宾人,正如阿史那忠墓志铭上提到的“前庭宝马,驱入阳关,罽宾飞鸾,将充禁籞。辽东奉见,诏隆奖饰。”
战争结束后,许多罽宾人不愿意回老家——可能也确实太他妈远了——于是定居在幽州,以冶铁锻造为生计,其聚居区就变成了罽宾坊。
陈诚——萧蘧眼神一凝,这可是个老滑头啊!
上朝时一本正经,每每出谋划策,建立功勋。私下里放浪形骸,醇酒妇人。圣人因其所好,数次从掖庭内挑选美人,赏赐陈家。
萧蘧大概知道陈诚的想法,但他学不来。萧氏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了。几百年世家传承,固然带来了极大的助力,同时也产生了很多难以言说的负担。
陈诚可以潇洒地让子孙不出仕,但他做不到。不但不能这样学,相反还要更进一步:下个月长春节(今上生日),萧家十五娘要为圣人献艺。
黛娘入宫这么多年,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生下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圣人对他们有所忌惮,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萧蘧想得头都痛了,却依然没什么头绪。
“明瑞,临朔宫到底修到几时,你可有所耳闻?”萧蘧招呼两位子侄坐了下来,问道。
茶已经煮了起来,水汽氤氲。
茶道精绝,一茶、二水、三器、四火。
茶是湖州紫笋,皇室贡茶,品质极佳。
煮茶之水是雪水,这是唐代风雅之士的最爱。白居易就曾有“融雪煎香茗”之诗,陆龟蒙还有“看煮松上雪”之句。萧家这壶茶,用的便是后院林间的落雪来煮。
煮茶之火其实很多。有用松木的,即“松火夜煎茶”;有用竹的,即“烧竹煎茶夜卧迟”;还有“扫叶煎茶摘叶书”(落叶),“石炭煮茶迟”(煤炭)等。
但萧氏这种豪门,岂能那么“俗”?任何有烟、有异味、无火焰等燃料都不能用,只有精挑细选的木炭,文火慢煎,才符合他们的要求。
在这一点上,邵圣的享受也比不上这些豪门世家——在草原上时,圣人甚至让人用牛粪煮茶。
茶具方面的差距就更大了。
萧蘧这套茶具,共有二十四件,包含生火、盛水、盛盐、煮茶、饮茶、清洁、储藏等各类器具。
每件都由名家打制。比如煮茶用的鼎,天下以龙州、舒州最为出名,这个鼎就是前龙剑节度使赵俭送的。
饮茶用的茶碗,天下以邢州、越州出名,后者稍胜之。萧家饮茶的器具,便是越窑名品“千峰翠色”,价值不菲,吴越钱镠所赠。
能搜集全一套顶级二十四件茶具,即便是公卿世家也不容易。
“二哥,目前在建的宝华、勤政、仁德三殿修完之后,可能还有。”萧茂用很确定的语气说道:“府城西面这一带,圣人已让人觅址建亭台楼阁,水泊竹林,宫室多半也少不了。”
萧茂是德宗朝驸马萧升那一房的,与萧遘、萧蘧兄弟离得有些远。但萧蘧如今已是宰相,刻意拉拢之下,萧茂与他的关系倒是近了不少。
“唔……”萧蘧一听,心中大概有数了。
萧茂、萧叠二人对视一眼,都有所猜测。
“哎呀,我来晚了。”刚刚沐浴完的十五妹提着裙摆快走了过来,娇笑着赶走了仆婢,亲自煮茶。
只见她有条不紊地操作着整套茶具,直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偏偏还有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
邵树德即便贵为天子,在享受方面,比起这些富贵人家,依然有着极大的差距。
他的袍服破了,缝补一下接着穿。
他好饮茶,但煮茶的器具都很简单,也没那么全。银鞍直的武士们也不懂什么茶道,牛粪煮茶的事都有,啥也别说了。
他用的茶叶,大部分都是灵州、华州茶,为的是向草原推广,打开关西茶叶的销路,为他基本盘的老百姓代言。
甚至在玩女人方面,他都不一定比得过这些富贵大族。余庐睹姑这种胡女,萧家看都不会看一眼,但邵圣玩得老嗨了,才两个月,就把人家肚子弄大了……
萧蘧看着精心培养的女儿,心中默叹。
世家财富再多,生活再精致,也比不得拿刀的武夫。再者,圣人起于行伍,精明果决,有时候也狠辣无情,其实并不好对付。
“圣人迟迟不回东都,咱们就得多做一手准备了。”萧蘧突然看着萧茂、萧叠二人,说道:“有些人,也得警惕。”
萧茂这会在主持修建临朔宫。按照圣人的意思,勤政、仁德二殿修完后,就会外放,很可能是一道巡抚使,至不济也是转运使。
萧叠是蓟州刺史,刚刚回京述职,顺便参加了一次朝会。
圣人对萧叠在蓟州的工作很满意,发展前景看样子是不错的。
但如今出现了变故——变故其实不大,也就是小小的隐忧罢了,远远谈不上大患。
河北本土势力眼看着有崛起势头了,这让萧蘧有些警惕。
今上的一举一动,他都在认真研究、琢磨。
先是银鞍直内多了不少河北籍武人,圣人多番赏赐,示之以恩。
接着是种氏被册封为婕妤。
临朔宫的人都知道,能和圣人过夜的嫔御,才是真正受宠的。交泰殿入夜后与圣人同床共枕的,只有三人:张惠、储氏和种氏。种氏现在非常受宠,一个月里有半月是她陪圣人过夜。
然后便是以种觐仙、种居爽、韩延徽、刘存贵、赵思温等为代表的官员了,近来提拔极速,屡屡面圣,一个新势力集团呼之欲出。
是,韩延徽明面上投靠了萧家,但萧蘧并不信任他,也不怎么在意,毕竟他只是个芝麻绿豆官。说不定哪天,韩延徽直接转身投靠种觐仙父子了,有些事很难讲的。
“终日阴谋诡计,累不累啊。”十五妹煮完了茶,轻笑着给众人斟上。
萧蘧莞尔。
十五妹自幼生长在蜜罐中,哪知道这世间的险恶。为何一个个将帅都顽固抵抗,非要到山穷水尽那一刻才投降?人家看得很清楚,天子高兴了可以给你很多富贵,甚至比他当节度使捞到的钱还多,可一旦触怒了天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也很寻常。
伴君如伴虎,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葛从周已下易州,近又收得定州诸县,包围州理。一旦克下,易、定二州的官位会空出许多,你俩夹袋中有无得力人选,回去后都仔细盘点一下。”萧蘧放下茶碗,说道:“易定毗邻河东、成德,颇受圣人重视,别大意了。”
“是。”二人先后应道。
第九十五章 公私分离
“《佛说护诸童子陀罗尼咒经》……”邵知礼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随后点了点头,谢道:“有心了。”
说罢,吩咐随从取来一些钱帛,作为供奉给了寺庙。
“施主,若要供奉此经,每年都需……”和尚语焉不详,但意思明确。
“嗯?”邵知礼有些惊讶,当下也口不择言了,问道:“每年都要交钱?”
他更惊讶的是,这些和尚们难道不知道佛经是为谁供奉的?皇家的钱也敢这般索要,真是好胆!
“供奉。”和尚纠正道。
“好,就是供奉,每年都要交供奉?”邵知礼继续问道。
“立教之本,虽无始终。护法之情,贵在坚久。”和尚只说了一句,便闭口不言了。
邵知礼又看了眼《佛经铭》:
“……邵君护法,法愿长存。风行引去,云动迎来。劫不可坏,山不可摧。我福与经,天长地久。建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建。”
这是在皇十五子出生后他找人刻的,为的便是祈福,让十五皇子平平安安长大,无病无灾。
“罢了。”邵知礼想了想后,认栽道:“我每年都让人送钱来。但有一条,供奉人再加一个。”
和尚皱了皱眉,许是想到不能过于得罪这些人,颔首道:“可也,却不知何人?”
“河南府洛阳县王人阿布思。”邵知礼说道。
和尚点了点头,遣人记下,待会便添加上去。
他并不知道阿布思是何人,只当是个攀附皇家的蕃部酋豪呢,因此无法理解邵知礼的骚操作,无法理解邵宫监对生父的孝心。
办妥这件事后,邵知礼便离开了良乡云居寺。
下山的路上,但见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再回首看看山上,寺庙香颂阵阵。
好兴旺的香火!
一路奔回幽州之后,已是十一月底了,离入宫面圣还有两天时间,便找曾经同在侍卫亲军站岗的拓跋彝昌喝酒。
拓跋彝昌有个好姑姑,将他视为己出,为他提供了绝大的助力。也正因为如此,拓跋彝昌已经被提拔为易州州军指挥使,全权负责三千州兵的组建事宜。
拓跋彝昌确实在家,立刻将他迎入。令邵知礼意外的是,在关西极有名气的大商人拓跋思敬也来了。
“侍卫亲军出人才啊。邵郎君平步青云,好生令人羡慕。”拓跋思敬看着高大魁梧的邵知礼,赞道。
“主翁谬赞。”邵知礼客气道:“不知主翁又有什么大买卖,要亲来幽州?”
“其实也没什么。”拓跋思敬笑道:“受朝廷委托,采买了一些牲畜,转运而来北平。顺道带几个族中后辈,来幽州上任。”
“不意拓跋氏兴旺至此矣。”邵知礼惊道。
“不是来当官的。”拓跋思敬哭笑不得,道:“长夏商行知道吧?”
“听说过,洛阳南市开了一家。”邵知礼说道。
“今年年初长安也开了。上个月,北平府也开了。而今人手不足,于是从我这个小门小户借调了一些。”说到此处,拓跋思敬略有些骄傲。
朝廷也要找我借人办商行,可见拓跋家的产业发展得还是很好的嘛。
邵知礼随口恭维了几句。
其实他对这些商事上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也看不大上。赚钱再多,能有当官有用?拓跋思敬是邵圣早年的败军之将,没了心气,也就只能钻营这些东西了。毕竟拓跋氏曾经也是党项大族,除了做买卖外,当真干啥都不合适。
“小郎君可别看不起这等买卖啊。”拓跋思敬突然笑道:“据我打听,洛阳南市的长夏商行,一年纯利,不下两万缗。别人弄不来的东西,长夏商行可以弄到。别人想卖却缺货的东西,长夏商行的货源十分充足。唉,话又说回来了,论做买卖,又有谁比得上邵家?”
“这……”邵知礼有些不解:“我听闻长夏商行是司农寺开的啊。”
“司农寺将各地仓库交割出去后,与户部再无瓜葛,已经是一个纯粹的皇室专供衙门,可不就是邵家开的么?”拓跋思敬说道。
“原来如此。”邵知礼恍然大悟,旋又道:“洛阳长夏商行,年入两万缗钱,这可真是……”
真的不少了!甚至可以养一千禁军士卒,非常吓人。
洛阳南市那么好的位置,如果再好生经营,估计还能多赚一些。长安、北平再开商行,又是不少钱,司农寺可真是富得流油。
邵知礼与拓跋思敬、拓跋彝昌爷孙俩饮宴到傍晚时分,方才告辞离去。
说来也巧,途经劝利坊时,真看到了“长夏商行”那金字牌匾,于是信步走了过去。
商行内人来人行,热闹非凡,毕竟这是一个将各种不同货物放在一起售卖的大商铺,打破了不同行市的垄断,对燕人而言还是比较新鲜的。
邵知礼默默观察,发现大部分人都只是看,出手采买的人少。即便买,也专盯着几种货物。
第一种是泥姑口新送上岸的咸鱼干,采买的人最多,且多为官员、富户家卷。
下个月就是长春节了。坊间传闻,圣人早年家贫,行将饿死之时,得遇金甲神人,自言本是龙宫巡官,特献鱼一筐,助天子渡过难关。圣人既惊且悟,始有廓清寰宇之志。
传闻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但圣人亲自推广的东西,大伙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况且咸鱼干也是稀罕物,富贵人家不介意多买点回去尝鲜。
邵知礼稀里湖涂地买了几条,提在手里时,却不知找何人去烹制。
唉,母亲在宫里照顾弟弟,父亲在洛阳,家中就他一人,冷冷清清,好生无趣。
咸鱼还是很好卖的,不一会儿就售罄了。商行的人出面解释,天寒地冻,渔船已经不出海了,这是泥姑口送来的最后一批咸鱼。
听到这个消息,几位刚刚从衙门下直的吏员大失所望。
有那心思活络的,已经在盘算着是不是找人打制一艘船,出海捕鱼算了。看这样子,捕鱼说不定比当武夫还挣钱。
反正都是卖命,上阵搏杀危险,还是出海与风浪搏斗危险,实在难说得紧。
邵知礼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个危险。不过出海捕鱼可能真的比较挣钱,万一哪天圣人在下旨,让大伙正月里也吃这咸鱼干……
邵知礼觉得他干得出这种事。
人们购买的第二大类便是马匹了——老规矩,在长夏商行交定金,司农寺会给他们送来想要的马匹。
话说这几年大夏出了不少好马了。
前有名噪一时的银川马,后来又出了个风头更劲的高阙马。听闻都是司农寺下辖各牧监淘汰的马,但在邵知礼看来真的很不错了。
他在预定的马匹种类内,又看到了新名字:永清马。
“可真是厚积薄发啊。”旁边一人叹道。
邵知礼忙扭过头去,却见是一毛锥子。
“早闻今上镇夏之时,便培育良马。”毛锥子继续说道:“二十余年持之以恒,想必已有很多成果。只要司农寺想,一年出一个新马都不成问题。”
此人所谓的“成果”,其实就是指司农寺经过二十多年的积累,已经掌握了不少优质“基因资源”,可以慢慢排列组合,试验出自己想要的品种。只不过他没这些概念,只是一个模模湖湖的想法——即便如此,其实也很厉害了。
“我叫李严。”见邵知礼不说话,毛锥子也不以为意,道:“本在莫州当个小官,王师大至,我弃官潜逃,实在惭愧。今得种师召唤,去营州当个县官,便想着买匹好马,惜未买到。一千匹好马啊,数日即售空,长夏商行凭空得了六七万匹绢。唉,不意北平府的有钱人也这么多,大意了。”
“这……”邵知礼也不知说啥好。
与李严分别后,他也没心思逛了,抽空去云居寺拿了石经拓印本后,便入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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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泰殿内,余庐睹姑、阿史德氏二人正在逗弄孩子。
或许因为都是胡人出身,她俩自然而然地亲近到了一起。
邵树德则在书房内思考如何赚钱的事情。
萧重衮则拿着一张草原地图,静静跪在他面前。
邵树德的目光上下扫视一番,突然拿手指在萧重衮的嘴唇上一抹,又看了看她的跪姿,襦裙胸口拉得很低,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小馒头。
“重衮,你在勾引朕?”邵树德看着大拇指上的胭脂,似笑非笑道。
萧重衮的脸唰一下红了,然后又变白。
“陛下,邵知礼来了。”宫官解氏入内,禀报道。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离开了书房,至正殿内坐定。
“奴婢拜见陛下。”邵知礼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起来吧。”邵树德从仆固承恩手中接过了拓印本佛经及序文,仔细看了看,表情十分精彩。
“你有心了。草原之上,还是该广建庙宇,化解戾气,今日找你来正是此事。”邵树德说道:“不过,在看到这份拓印本后,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云居寺香火十分鼎盛?”
“陛下,不光云居寺,各处寺庙都兴盛得很。”邵知礼说道:“北平府、沧州、魏州、汴州,极其兴盛,日进斗金。”
“朕已经课税了,居然还这么富。”邵树德感慨道:“这帮秃驴,看样子可以加重税率。多出来的钱,正好组建草原商队。”
邵知礼静静听着。
“草原多牲畜,而今北地很多地方推行三茬轮作制,缺乏牲畜。草原又缺茶、铁、瓷等物事,中原甚多。”邵树德说道:“你可知长夏商行?”
“奴婢知道。”邵知礼回道。
“长夏商行归司农寺,所赚良多。长安、洛阳、北平三都皆已开办,接下来朕会在灵州、华州、秦州、汴州、徐州、襄州六地陆续开办。”邵树德说道:“朕也乏钱。而且有些事,公私不分不太好。”
所谓的“公私不分”,主要是指诸宫奴部的事情。
奴部丁壮组成的侍卫亲军,建国前由安北都护府代管,建国后由北衙枢密院管理。这是不正常的,皇帝的私人部曲,怎么能由朝廷来管呢?朝廷一旦接手,它还是私人吗?
邵树德想来想去,他缺乏一个独立于政府单独运作,只对他本人负责,且包揽诸多杂事的机构。
于是他决定设立内务府。
内务府成立后,六宫奴部的生产生活、军事训练等皆由其负责。而内务府一旦接手过去,朝廷也就不会拨款了,今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分割清楚,这也是近日与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的结果——当然,一时半会还不至于完全“断奶”,朝廷会继续赞助个几年。
因此邵树德需要搞钱。
长夏商行即将从司农寺内剥离,划归内务府,这算是该衙门的第一笔资产。
组建草原商队,在中原与草原之间来回倒腾,是第二条路子。未来进展到契丹、渤海地界后,邵树德知道当地有很多商品与内地是互补的,很多东西完全可以摆到长夏商行的货架上,赚取利润。
第三条路子就是海贸了,暂时处于草创状态,八字还没一撇。而且这玩意前期投资很大,风险也很高,即便贵为天子,拿自己的钱来玩,还是有些犹豫的。或许可以等本钱厚了后再说,但不是现在。
接下来就是办一些工场了。毛布可以当赏赐用,织出来就是钱。原料他有,奴部可以提供,机器也可以雇人打制,唯一缺的就是人手。
这就要侍卫亲军多打仗,多抓点俘虏回来“踩缝纫机”了……
第九十六章 改革
“内务府对天家来说,至关紧要,必须得是亲近私人,方可掌权。你们说说,府监选何人为好?少监、府丞、主簿之类的左官,又何人为宜?”
交泰殿内,一家人吃罢早饭,邵树德看着张惠、储氏、余庐睹姑、种氏、阿史德氏、萧重衮六人,问道。
他没有宗族,儿子们的年龄、阅历、资历也都不足以支持这个职务,更何况内务监根本不可能交给任何一个儿子。
那么只能是元从中的元从,或者从妻族内挑选了——最好是妻族,因为内务府管辖范围内的六宫奴部不宜与朝廷发生太深的联系。
“惠娘,你先说说。”邵树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张惠,问道。
在他眼中,张惠有大智慧,性情善良,又能包容自己,无论哪方面的包容。
“妾没有人选。”张惠答道,说罢还看了看储氏。
邵树德一见,想到昨晚的某些事,脸色顿时不是很好看,只听他训斥道:“你们俩姐妹可真是会互帮互助啊,把我耍得团团转,可知错?”
“陛下恕罪。”储氏慌忙低头,但嘴角隐有笑意。
邵树德脸上挂不住,伤自尊了。
他临幸二女,想要张惠给他再生个孩子的,但储氏却“姐妹情深”,替张惠挡枪,施展手段,当场让他缴械,有些尴尬。
张惠算是躲过一劫,这时也不敢说话,但邵树德也从她的眼底看出了笑意。
自己的虚实居然已经被她们看穿了……
邵树德闷闷不乐,道:“下不为例。再说说内务府的人选。”
余庐睹姑张了张嘴,下意识想推荐谁,但一想到跟她过来的都是新降之人,根本不受信任,就又泄气了,转而用危险的眼神看着女儿重衮。
其实母女俩的关系原本很好。初降之时,抱在一起惴惴不安。但自从余庐睹姑怀上了孩子后,最近看到女儿开始涂脂抹粉,在圣人面前晃悠,她的心情就变得很恶劣。
张惠、储氏面面相觑,也没什么人选。
阿史德氏、萧重衮是边缘人,更不敢随意插嘴。
种氏虽然受宠,但她不傻。祖、父双双任刺史,弟弟当了银鞍直队正,还有什么好说的?做人不能太贪心。
“罢了,朕自己选。”邵树德说完,看了一眼储氏,问道:“你父现在是登封县令吧?”
“是。”储氏心中一动,回道。
“年齿几何?”邵树德问道。
“过完年五十一。”储氏答道。
“让他去当内务府丞吧。”
邵树德这话其实不是询问,而是决定了。说完,又抚了抚储氏的脸,道:“你过完年也三十四了,跟了我这么多年。储家会有富贵的,我们的孩子也都会富贵平安一世。”
储氏的眼圈也红了。
跟了圣人这么多年,先后生下四个孩子,至今宠幸不衰。储家原本只是河南府一小土豪,连张全义这等小军阀过来了,也得巴结不已,不惜送上嫡女给人家做续弦(张全义第一任妻子姜氏)。
如今是什么光景?父亲将任内务府丞,是天家的亲近之人。两个弟弟都入了银鞍直,大弟储慎平更是指挥使。
储氏深吸一口气。只能好好服侍官家,才能报答这份恩情了。
“既然你们都没人选,那就让理蕃院主事野利经臣去干吧。”邵树德说道。
野利经臣六十多岁了,其实干不了几年,也就过渡一下罢了。
他离职后,理蕃院主事由李延龄来担任。老李年纪更大,快七十了,这两年在汴州只把着大方向,小事都放手让裴迪等人干,提前进入半休养状态。
理蕃院这个职务,还是自己人用着放心,非老李莫属。
而河南道巡抚使则由封渭接任。
洛阳宫城已经全部完工了,封渭出任一道巡抚,也是应有之意。
内务府还有一个少监,一个主管民政、钱粮,一个主管武库、训练。前者打算交给朔方军时代的老人赵植,后者其实无所谓,弄一个降将即可,邵树德属意庆州刺史张筠。
张筠、郭绍宾二人,以前掌着坚锐军。坚锐军在兖州、淄青战场消耗完毕后,他二人调任地方刺史。
郭绍宾心情很不爽,终日借酒浇愁,有时候喝多了,还会对朝廷口出怨言。邵树德听闻后,一笑置之。
张筠的心态转变得比较好。邵树德观察了几年,发现他在庆州还算勤恳,是真的在当刺史,而不是像郭绍宾那样摆烂混日子。于是决定给他个机会,出任内务府少监,负责六宫侍卫亲军的定期训练,并培养一批人才出来。
内务府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人。前期可以靠朝廷支援钱粮、人才,以后断奶了,就得自己扛起了。反正邵树德是不好意思让朝廷出钱养着自己的私人部曲。
从今往后,侍卫亲军的调动也不需要走枢密院的流程。
这就相当于美国总统的海军陆战队,无需国会批准,总统即可下令调动。对皇帝而言,用起来是非常爽的,是他对抗朝堂势力的底牌之一——邵树德可能不需要,但他的继承者们未必不需要。
内务府的粗架构搭完后,还需要确定各个职能部门,这就需要慢慢完善了,也不急于一时。
谈完内务府的事,邵树德心情不错,又看向种氏,道:“若非令尊已去柳城,明岁三月科考,朕就让他来主持了。”
“陛下,家父寸功未立,恐不能担此重任。”种氏睁着大眼睛,目光坚定地说道。
得,祖孙三代一个脾气。邵树德本来也是随口一说,种氏倒当真了。
他哈哈一笑,道:“朕知矣,知矣。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养胎,朕行事有分寸。”
种氏前几日突然恶心犯吐,邵树德急召太医诊断。果然,在撒了那么多种之后,种氏怀孕了。邵树德大喜之下,厚赏太医——太医署的官员们现在分外希望天子在宫中造人,最好像汉中山靖王刘胜一样,光儿子就一百二十多个,女儿无算,那样他们收赏钱会收到手软,洛阳宅邸随便买。
“科举之事,还是由礼部侍郎封冠卿来吧。”邵树德叹息一声。
月初洛阳来报,太师封彦卿薨。
邵树德对此感到惋惜。老头虽然是个官迷,但对他是忠诚的,也做了不少事。建国之前,更是有劝进之功,可惜了。
封冠卿是封彦卿的八弟,之前一直在尚书六部之间当个中级官僚,去年刚刚升任礼部侍郎。明年科举由他来主持,也是邵树德对封家之人的感念和补偿。
封家,其实也是妻族了,还是挺老牌的那种,有殊遇是应该的,谁让自己当年抢了那一对封氏姐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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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当天下午就找来了封冠卿,一起来的还有礼部尚书裴禹昌、中书侍郎陈诚、门下侍郎萧蘧、秘书监卢嗣业。
“建极五年进士科考,朕打算推一些新东西。”邵树德说道。
“陛下请明示。”礼部尚书裴禹昌说道。
“简而言之,两件事:其一,内容誊抄;其二,考卷湖名。”邵树德说道:“诸卿有何感想?”
大夏开国三年多,建极元年那会进士科考已过,也就是前唐最后一届考试。二年、三年沿用前唐旧制,各自录取了八十到一百人不等。
建极四年就有了一些改变了,由留守洛阳的中书侍郎宋乐主持,降低了诗赋的比重,提高了策论部分的重要性,算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改革。
明年科举看样子还要改。至于誊抄、湖名是什么,仆固承恩很快拿来了一些帖子,上面写满了操作要点。众人一看,这才明白。
誊抄考卷内容是因为自唐以来,非常推崇书法,很多朝廷大员自身的书法就别具一格。他们的门生自然也会学习,这在考试时很容易看得出来。
湖名就是遮住考生姓名,不让阅卷之人看到。
这两项都是为了防止舞弊的。
前唐的进士考试,基本放任不管,完全就是行卷天堂——当然高官世家也没完全垄断,不然贫寒之人一个都考不上,也不会有“五老榜”出现了。
如今加上这两项改革,虽然不能完全杜绝作弊,至少也是堵住了不少门路。
而等这项改革完成,并观察一两年反应后,邵树德还会对科举考试进一步改革——他所做的,全都是渐进式改革,走一步看一步,贵在持之以恒,比激进式改革更契合社会实际情况,反弹也小。
“陛下,臣没有意见。”陈诚第一个看完,立刻说道。
“陛下,臣也没有意见。”卢嗣业紧随其后表态。
裴禹昌、封冠卿稍慢,但也表态支持,至于他们心中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萧蘧本想说些什么,当接触到邵树德审视的目光时,心中没来由地一慌,立刻说道:“陛下,此乃德政,天下士人闻之,定然称颂。臣——赞同。”
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诸卿都会赞同。唉,为了让天下士人不说朕的坏话,可是使劲浑身解数了。”
众人陪着尬笑。
前唐末年,一年不过取十余进士,至多二十余。也就是圣人施加压力,放开口子,先增加到三十,然后五十、八十、一百。录取名额多了,人人称颂。
诗赋、策论比重的改革,倒没什么,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严格来说,微微有利于世家大族,普通士子想靠一诗成名,高中金榜多半不可能了,减少了偶然性。
明年开始推行的誊抄、湖名制改革才是重头戏,这个是真的让小门小户的读书人得到了好处,而世家大族则利益受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一般都是勋贵,有荫官名额,族中子弟未必需要去科举,还是有做官门路的,就是没以前多了。
世家大族的支脉偏房子弟,是真的要努力了。
要么好好读书,凭实力考中进士。
要么在读完经学、国子监之类的学府后,直接去边塞当官,那里对学历要求没那么高。
要么干脆当武夫,建功立业。武夫得爵位,可比文官容易太多了,一旦成功得爵,还有荫官名额,福佑后人。
总之,这已是既成事实。邵圣的意志不容违逆,大伙也只能接受了。
“明年科举定在三月,礼部封侍郎主持。”邵树德又道。
“臣遵旨。”封冠卿一脸澹然地应下,又问道:“陛下,不知在何处考试?”
“自然是在北都了。”邵树德理所当然地说道。
萧蘧心中暗暗思索,看来之前的判断是对的,圣人在北平府上朝、办公、施政,已经渐入佳境,至少在明年四月以前不会走了。
第九十七章 降人与召回
“敢问这是在过什么节?”北平府街头,李存进看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奇道。
“今上诞辰,长春节。”押送他的军士一脸不耐地说道。
肃慎坊大街之上,家家户户都在烹鱼,香气四溢。作为圣人指定的武夫必吃的食物,大伙早就嘴馋了,就想赶紧找个食肆,吃上一尾。
“长春节?莫不是如唐玄宗的天长节一般?”李存进问道。
“天长节是什么玩意?”军士愕然。
他只知道僖宗诞辰是应天节,乐安郡王的诞辰叫嘉会节,其他一概不知。
李存进摇了摇头。他已经知道了,长春节就是邵树德的诞辰。前唐之时,一堆这种节日,但真没几个人过,毕竟天子在位短则数月,长的也就数十年,你在的时候大家给个面子,过这个节,你不在了,如果没有强制,谁还过?
这种节日,是没有生命力的。
“你这老头,在嘲笑我无知?”军士大怒,抽出刀鞘便要打。
“我乃圣人义侄,你敢打?”李存进冷笑一声,问道。
军士闻言犹豫半天,终究没动手,只能讥刺一句:“你的年岁比圣人还大,居然自甘堕落称侄,羞也不羞?”
“用不着你管。”李存进笑眯眯地说道。
几人拉拉扯扯间,便来到一处屋舍前。
“进去吧,静待处分即可,勿要潜逃。”军士将其交给州兵,叮嘱了一句,然后便走了。
李存进慢悠悠地踱了进去,四处观看。
这是一处小宅,前主人应该获罪了,下场还不是很好,这从墙角隐现的干枯血迹就能看得出来。
宅子内没有仆婢,倒有数十武人。听方才交谈,这应该是幽州州兵——不,应该叫北平府州兵。
西北风骤然吹起,夹杂着雨雪,冷入骨髓。
十二月中了啊,李存进叹了口气,走进了中堂。
堂内炉火熊熊燃烧着,虽然谈不上温暖如春,但作为一个俘虏,能有这个待遇就不错了。
不,严格来说也不算俘虏。
自幽州大败,李存章战死,全境沦陷之后。李存进这类从幽州逃回去的将官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比如他,就被安排到了最危险的蔚州担任刺史,统领在长年厮杀中已经严重削弱的数千兵马,抵御夏人的进攻。
蔚州在边塞苦寒之地,远离中原腹心,消息传递不便,但战事还是很惨烈的。
在一开始,夏人飞龙军、镇兵、州兵、府兵、蕃兵等杂七杂八的兵马数万人,大举来攻的时候,蔚州全线退守,放弃周边堡寨、县城,苦苦坚持。
夏人围攻甚久,屡战不克,师老兵疲。后李嗣源率大军侧击,大败夏人,蔚州稍稍喘了一口气。
但夏兵并未退走,重整之后,反复交战,厮杀不休,双方互有胜负。
随后铁林军左厢万余人前来增援,李嗣源遣义子从珂、从章击破之,但飞龙军又来,反败为胜,将二将击败。
铁林军追击,为李嗣源伏兵击破,败退而回。
随后西边传来消息,有蕃兵南下叩雁门关。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是难以取胜。
夏人坚决不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李存进灰心绝望之下,想着投降叔父也不错,于是开城。不过他是厚道的,临降之前遣人通知了李嗣源,嗣源惊骇退走,蔚州大战就此落幕。
李存进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五营新军的右营一万多人已被打散分给代北、岚石战场各部,补充战损。
曾经鼎盛一时的五营新军,在编入契丹后一度有六七万人。但中营被拉出去补充战损,现在右营也被分散补了出去,再算上陆续逃亡幽州的契丹人,现在已不足四万,可能也就三万五千上下,损失是十分巨大的。
李存进其实曾经劝过晋王,放弃掉蔚州这个突出部。反正幽州已经没了,留着蔚州有何用呢?夏人攻来,你还得出兵救援。这战事一起,你还能保证次次打赢?纵是打赢,伤亡也不会小。继续坚守蔚州,只会被夏人不断放血,最后还是守不住。
无奈晋王不听,结果今年的大战,恰好印证了李存进的判断。李嗣源已经打得极好了,而李存进自己在一开始也是拼死守御,打得夏人火冒三丈,蔚州依然坚不可摧。
最后河东依然输在硬实力对比上。
人家死伤了,新兵院直接补上。你死伤了,却没这么多新兵可以补充。
想明白了这点,李存进直接投了。甚至他也劝李嗣源投降,无奈没有回应。
不管他了,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李嗣源想死,那就死好了。
午后时分,上任不过数月的北平府州军指挥使李修亲自来看望圣人的大侄子——李修,夏州人,武学生李重之子,重攻庐州朱延寿时冲阵战死,圣人录其子至安邑龙池宫读书习武,后任沂州州军指挥使,这次调来北平府,算是升了半级了。
李修一来,军士们也不再有气无力了,当场端来了果脯、酒水,甚至还煮了两条大黄鱼。
“托李指挥的福了。”李存进笑道。
“李使君勿忧。圣人遣我来问,府内用度可有短缺。若有,尽管开口,立遣来送来。另,使君家人还在路上,不日即可抵京,一家团聚。”李修说道。
李存进的家人也在蔚州,与俘虏们被一起送往北平府——此番大战,前后俘虏蔚猩代军士土团万余人。
“今上果是信人。”李存进叹道:“我全家得以团聚,此皆圣上之德也。”
“圣人对待亲人,那真是极好的。”李修一边说,一边给他倒酒。
李存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叹道:“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想搏那虚无缥缈的富贵,结果越搏越远。如今也好,解甲归田,安安静静养老,也不错。”
李修又给他倒了一碗酒,笑道:“李使君万勿自弃。君可知存孝、嗣本、嗣恩三人官居何职?”
“听闻李嗣恩任滑州刺史,倒是个好地方。李存孝领耀州刺史、掌清夷军,李嗣本却不知也。”李存进答道。
“不意晋阳竟流传着这些消息!”李修喜道。
李存进有些尴尬地一笑,道:“闲时听人说的,也不知真假。”
“李嗣恩确实是滑州刺史,已任职半年有余。”李修介绍道:“清夷军已罢废,四千军士领了赏赐,去安东府当府兵了。李存孝则去了平卢军,担任都游奕使,仍遥领耀州刺史。平卢军两万众,都是高家兄弟带来的降兵。李嗣本目前官居营州州军指挥使之职。”
“原来如此。”李存进心中一动。叔父给侄儿们安排的去处都不错啊,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
军头,除非老于病榻之上,或者实在山穷水尽了。不然的话,你让他解甲归田,那真是浑身难受,处处不自在。李存进便是这类人。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以蔚猩代降兵万人为基,抽调李能、李思乂、李绍业等部契丹、奚、靺鞨、粟特、高句丽、突厥兵万人,共建一军。”李修又道:“圣人亲赐军号‘横野’,以前效节军副使封藏之为军使,君为副使,青州州军指挥使张温为都虞候,登州州军指挥使高佑卿为都游奕使。整顿完毕之后,横野军就将开赴营州镇守。”
效节军已经没了。军使霍良嗣出任燕山镇军第一镇统制,该镇七千人,暂屯濡州。第二镇约六千人,还在组建之中。
横野军两万众,其中一半是抽调降顺的幽州蕃胡部众,说穿了就是削弱他们的实力罢了,邵圣故伎。无论是对外战争消耗掉,还是不满朝廷叛乱被消耗掉,都无所谓,能消耗就行。
“圣人真是宽厚仁德,连我等降将亦如此信重。我感激涕零,不知何言。”李存进一听,大为感动。
“唉,说起来也是圣人担忧他的至亲义侄们未建功勋,无法封爵,生活困顿,故给个机会。只要战场立功,圣人便可名正言顺赏赐美姬、财货,册封爵位。”李修感叹道:“我们这些外人就没这种好事啦,其实挺羡慕李将军的。”
“哈哈。”李存进爽朗地一笑,道:“都是同僚,以后还要多多亲近。”
“也是。”李修一笑,道:“喝酒。”
******
“今年安东府平静了一年,大大喘了口气啊。”邵树德看着长子发过来的请置营口县的表文,说道。
一年的休养生息,同时后方在拼命转运物资、移民,至十月底方休,总体而言,极大夯实了基础。
归德军整体转为府兵的事情已经办理得差不多了。从前唐乾宁七年初设立安东府开始,不间断迁移军士家人,至今已六千户出头。扣掉战死的,以及没有提前要求迁移家属而来的,差不多已完结了。
四年时间内,还迁移了将近六千五百户魏博诸州百姓。今年又加急把清夷军愿意迁移家人的军士家属送了过去,全年的移民工作就此落幕。
截止建极四年十二月初,算上即将设立的营口县,安东府七县之地已有编户之民27700余户、12万8200余口,成果斐然。
明年继续休养生息,同时重点迁移龙武军军士家人,并开展府兵部曲人口的统计。安东府极为优越的自然禀赋,在和平安定的秩序下,将慢慢崭露峥嵘。
而随着当地粮食、肉奶自产量的逐渐增大,这种移民建设的行为是可以形成正向反馈的,朝廷投入的钱粮资源将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技术、管理、教育等方面的资源。
但这都是值得的。安东府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便利的交通条件,将来一定会成为朝廷控扼东北的一大抓手。
“准设营口县。”邵树德御笔朱批,同时吩咐道:“嗣武年纪也不小了,回来成婚吧,就在北平。仆固承恩——”
“奴婢在。”
“你亲自跑一趟洛阳,请皇后幸北平。”邵树德又道。
“奴婢遵旨。”仆固承恩应道。
赵王成婚,皇后当然要在场。张家女儿还住在洛阳,这次一并过来了。还有各种婚礼所需的物事,仆固承恩觉得还需与王彦范、丘思廉商议。
见圣人没别的吩咐后,仆固承恩轻手轻脚退下。
余庐睹姑在一旁磨墨,闻言暗中思索。
安东府那个大麻烦,释鲁一直就没解决过,相反灰头土脸,损兵折将。
大皇子邵嗣武治安东四年,功绩斐然。圣人一道圣旨,说召回就召回了。对比下契丹各部贵人,你若想夺他们的兀鲁思,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阿保机这次为什么对辖底退让?说白了还是契丹部落联盟制的缺陷。
余庐睹姑轻叹一声,轻抚着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契丹是真的完蛋了。
第九十八章 大丈夫(加更1)
建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过年没几天了。
这一日,风雪交加,邵树德亲自带着银鞍直抵达定州城外。
他是来劳军的。
出征一年多,将士们甚是辛苦,必须予以抚慰。毕竟,连突将军都回去了,作为最后一支还在外征战的禁军队伍,龙骧军确实堪称坚忍耐战——河南兵就是好!
邵树德登上了北关城城头,遥望定州。
定州城内看到了邵树德的伞盖,大为激动。不一会儿,数千人冲出城池,大声挑战。
“哈哈!”邵树德笑得很开心,只见他伸手一指,道:“不想朕至营中,贼人反倒肯出城厮杀了。”
葛从周亦笑:“陛下,贼人真是好胆,臣欲遣龙骧军右厢兵马使野利克成率部出战,定破贼军。”
“罢了,让朕的银鞍直儿郎会一会他们。”邵树德说道:“储慎平!”
“末将在!”
“你带三个指挥出战,勿令朕失望。”邵树德下令道。
“末将遵命。”储慎平下了城头,点兵去了。
银鞍直一个指挥一千人,目前编有四个指挥,约四千四百人。
邵树德站在城头上静待,夏鲁奇护在他身侧,并未出战。
义武军的想法,邵树德大概能明白。
本来也没什么希望了,就在城内枯守,活一天算一天。而这种守法,有一个人人皆知但没人会说出口的残忍事实:所有人都会死!
这种事实一开始不会有人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内出于种种原因,会越来越绝望,最后内部爆炸,城破军覆。
如今看到邵树德前来,所有人都起了一丝希望: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即通过野战击败夏军,让邵贼畏惧、退却,进而让围城大军溃散?
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啊!
因此,就出现了赌徒寄希望一把翻本的神奇场面:死守数月的敌军出城了。
“冬冬冬……”城外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鼓声。
银鞍直武士在指挥使储慎平的带领下,于大雪之中列阵。
他们全身都是精良的猴子甲,手持步槊、长斧、陌刀、重剑、铁挝等兵器。制式并不统一,但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鼓声暂歇。
“呼啦啦!”银鞍直率先出动,骁将单廷珪带着五百人冲在最前面。
邵树德仔细看着,却见几乎迷人眼的风雪之中,双方的兵线快速接近,然后狠狠撞在一起。
“入你娘!”单廷珪仗着冷锻甲防护精良,根本不防守,长柯斧横扫下去,打得对面刺来的长矛东倒西歪。
“好!”邵树德击掌赞叹。
军中最喜欢哪类人?力大无穷之人!
两军对垒,兵线互相接近,双方拿着长兵器互捅互刺之时,如果有个力大无穷之人,手持重型长柄钝器,朝对面横扫过去,一定会大力出奇迹。
这种勇士用的招数,大家也耳熟能详:横扫千军。
单廷珪的长柯斧这么一扫,当面数人的脚步便有些散乱,重心也非常不稳。
李小喜大吼一声,带着几人手持铁挝、铁锏、重剑冲了上去,一头撞进人丛中。
钝器砸在人身上,发出异常“悦耳”的声响。
重剑砍在人身上,即便有甲保护,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有人直接腿一软,倒了下去。
铁挝招呼在人脸之上,用力一扯,血肉横飞,惨叫声惊天动地。
李小喜等七八人就像一柄凿子,狠狠楔入敌军阵内,将那个破洞越搅越大,越搅越乱。
数十人跟在他们后边,呐喊鼓噪而进,勇不可当。
几乎只在一瞬间,义武军就有崩溃的趋势。
邵树德一掌拍在墙砖上,笑道:“儿郎们破敌矣。”
葛从周也有些佩服,道:“此真劲兵也!”
银鞍直不愧是精锐之师,装备精良,勇武绝伦,有当年厅子都那味了,甚至更强。
二人说话间,义武军已经乱了,喧哗声四起。有人还在前进,有人已经退却,有人则停下脚步,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阵列野战,以少击多取胜的奥秘就在此处。
接触面就那么大,只要你够勇,够勐,盯着一点勐冲勐打,是有可能在敌军大部分人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举摧破敌阵的——毕竟人一多,布阵之时就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
储慎平镇定自若,下令击鼓进兵。
三千人全军压上,给已经动摇的贼军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元行钦挥舞着一杆陌刀,将最后几个敢于抵抗的贼兵砍倒。
初入银鞍直的种彦友、储慎范二人也不是战场初哥,长枪连刺,杀人无算。
当是时也,银鞍直武士怒吼大呼,大砍大杀,一直追到定州北门口,方才勒兵而还。
这一仗,斩首近三千级,胜得干脆利落,荡气回肠。
打完贼人的银鞍直在北关城下缓缓收拢。
指挥使储慎平带着将士们面朝城头,大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是者三,声震四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龙骧军的将士们受此感染,同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传到西关城,控鹤军两万多将士也一起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湖北道土团乡夫、新调来的银枪军、刚组建的易州州兵……
邵树德的目光在定州城北、东、西三面扫视,扫到哪里,哪里都是热烈欢呼的将士们。
谁敢造反?
只要老子还活在世上,野心家们都死了那条心吧!
葛从周、朱珍、王虔裕、贺德伦、阎宝、野利克成等将领面色肃然,恭谨而立。
将士们的心在哪里,他们都看得到。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谁通过半哄半骗的方式拉起一支队伍作乱,圣人策马而至,往阵前一站,儿郎们怕是就临阵倒戈了。
谁是武夫们的皇帝,一清二楚!
“加紧劝降!”邵树德吩咐道:“定州未降之县、镇,持贼军旗鼓、首级去劝降,不得有误。”
“遵命。”所有人,上至大将、下至小校,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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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在定州待了两天时间,给诸军发下了赏赐,然后接见了一些军校、士卒,温言抚慰。
接见士兵,是他持之以恒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如今这个世道,将领想造反,士兵可不一定听。士兵想造反,将领可不一定拦得住。
真当卢文进要杀李存矩?还不是被士兵逼的,他一开始也不想反。
贺德伦被士兵逼得没办法,向李存勖哭诉,才杀了那些吊兵。
李嗣源真想造反吗?被士兵裹挟,半推半就才是真实情况。
邵树德常年接见士兵,与他们交谈。但即便二十多年下来,接见的数量也是有限的,这样有用吗?
当然是有用的。
他要在军中建立一些“传说”,让士兵们口口相传,增加威望。
比如当年“被迫”赏赐刘三斛美姬之事,作为脍炙人口的“传说”,至今依然广为流传。
比如安排老兵到地方上当驿将、里正、乡左甚至乡长,“生活乐无边”之事,一直都是大伙热烈讨论的事情。
说白了,这就是一种“买热搜”的手段,增加他在士兵群体中的曝光量,而且多是正面形象。
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这种形象,不愿被损坏。
被损坏了,或许没事。军士们生活困难,怨气满腹,李存勖不还继续逍遥了两年?直到有小兵打牌输光了钱,一气之下造反。恰好气氛也烘托到了,顿时一呼百应。
当时阻止造反的反而是将领,但被士兵杀了……
以为只拉拢将领就可以高枕无忧,那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将领们也是受害者。
邵圣如今的形象是非常正面的,他维护得非常好。赏罚有度、信誉卓着,即便出征在外,将士们也有轮换,半个天下的资源几乎都在优先供给他们,真没什么不满意的。
邵树德抽调了龙骧军、控鹤、银枪三军的士卒交谈,了解到的情况让他心安。于是在发下正旦赏赐之后,放心离去。
临走之前,他收到消息,定州最南面靠近成德的无极、陉邑、深泽等县皆降,安喜已是彻彻底底的孤城——来一趟,总算不是劳而无功了。
今年幽州消化得差不多了,甚至关外的布局也已经一点点铺开,易定镇就只剩下城里面的那万余杂兵。在成德援军屡战屡败,晋军也难以冲破防线的情况下,义武军覆灭是早晚的事情。
除夕入夜之前,邵树德在银鞍直武士的护卫下,一人三马,狂奔回到了临朔宫。
当战马直趋交泰殿之时,最先出门的余庐睹姑、萧重衮母女看到了她们永生难忘的一幕:满身是雪的邵树德坐于马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们,宛如一件凋塑。
“陛下。”余庐睹姑、萧重衮二人赶忙上去,替他扫落积雪。
“昨夜便出发了,一日夜四百余里,漫天飞雪,只为回来过年。”邵树德双手揽住母女二人,笑道。
“这……”余庐睹姑也惊了,叹道:“陛下有此功业,恒心、坚忍、勇气、聪慧缺一不可。妾自今日起,始知天下自有丈夫耳。”
得这种权力场上的女贵族身心臣服,邵树德心满意足。
新的一年,还有新征程。
(本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