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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 柳城

    “伯父。”耶律释鲁白发苍苍的面容出现在营地时,阿保机心中一热,亲自上前,为其牵马。

    释鲁伯父是他的贵人。

    从他尚在襁褓之中时,就一力庇护,想办法把他送到回鹘述律部避难。

    稍稍长大之后,又悉心教导,委以重任,着力栽培。老实说,比对亲儿子还好,以至于外面有阿保机是释鲁亲儿子的谣言。

    完全可以这么说,没有释鲁,就没有阿保机。幼年时你的生命得不到保障,长大后没人给你机会,那么也就只能蹉跎一生,甚至在残酷的内部倾轧中,因为实力不够而被人杀死。

    对这位伯父,阿保机是发自内心地爱戴、尊重。更别说,释鲁现在是八部于越,掌握军政大权了。

    “阿保机,这次可能有些难了。”释鲁下了马,忧心忡忡地说道。

    “怎么说?”阿保机心中一动,问道。

    “邵贼在柳河建行宫,招来了很多部落,还有夏国禁军助战。”释鲁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然后艰难地说道:“伯父兵少,没打过他们。”

    “释鲁,就一个长夏宫的事吗?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辖底从后面赶了上来,大声说道:“事实上邵贼已恢复李匡威兄弟、李克用当年在关外的诸戍,释鲁、罨古只还有你,齐心协力拿下的地盘,都没啦。”

    阿保机默然。

    山后之地丢失,其实从前年与河东联兵,共抗夏贼失败后,就已经注定了。邵树德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来收复失地,是因为他刚刚才拿下幽州罢了。

    阿保机完全可以想象,曾经投靠他们的部落,如今会毫不犹豫再投向夏贼。

    这些人,没有半点节操。李匡威兄弟强盛时投李匡威,高思继当节度使时投高思继,接下来是李克用、契丹,现在是夏人。谁赢他们投谁,从来只打顺风仗,不会为你拼命。

    耶律释鲁难得没有和辖底争辩,只是闷声道:“辖底说的确有几分道理。长夏宫一建,那么多部落涌了过来。如果不把他们赶走,或非好事。”

    他这话其实就是在委婉地提醒阿保机,如今不宜南下,该着眼当前的危机了。

    其实说起来,契丹的发展并不容易。他们的地盘,以古契丹八部及六部奚的地盘为主。契丹的倒罢了,奚人的地盘是严重缩水的,他们在唐武宗时期遭受过严重打击,很多地盘被西迁、南下的鞑靼、黑车子室韦之类的部族盘踞,契丹征服六部奚后,也没能替他们夺回。前年阿保机西征,围攻的仙游宫,早年就曾是奚人的牧场,但夏人却是从燕北部落手里夺走的。

    这些地盘其实很要命。离契丹很近,一不小心就能冲过来,烧杀抢掠,你若不救,那人心就散了。

    附庸部落也就罢了,若核心的契丹八部、六部奚被他们打得分崩离析,有人投靠夏贼,可就非常棘手了。

    阿保机听了也沉默不语,释鲁、辖底也不说话,气氛极为凝重。

    萧室鲁和余庐睹姑面面相觑。

    “于越……”萧室鲁嗫嚅道。

    耶律释鲁看了眼萧室鲁,道:“你已是平卢军节度使,够资格参知大事了,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吧。”

    “于越、夷离堇,我觉得柳河十分紧要,不能轻易放弃。”萧室鲁说道。

    说完,他看了眼阿保机,面露些许愧色。

    “阿保机,你怎么看?”释鲁问道。

    阿保机突然笑了。

    “我当是什么事呢。”阿保机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听他说道:“辽南固然重要,吐护真水、潢水却是契丹的根本。夏人能建宫室,我们就不能拆了么?集结的各部丁壮,都散回去吧,做好厮杀的准备。”

    耶律释鲁面露欣慰。

    他固然喜爱这个侄子,但不代表他对当前局势没有自己的看法。邵树德携攻灭沧景、幽州二镇的气势,以胜兵北上,趁着契丹各部集结丁壮,准备南下的时机,但西边发动攻势,抢占地盘,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这一招,其实挺狠的,必须尽快予以回应。

    同时,释鲁也深度怀疑,夏人这么做是为了给他们的安东府解围。毕竟那边的根基还非常之浅,契丹全力南下的话,即便不会覆灭,之前所做的努力也会毁于一旦。

    但这都无所谓了。如果他们真是这么想的,释鲁承认,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如今契丹要做的,就是将劣势扳回来。

    “阿保机,你准备怎么做?”耶律辖底问道。

    “很简单。”阿保机说道:“各部老弱、牛羊向东、向北安置。精壮集结起来,不要与夏人正面交锋,但抄掠其部牛羊,杀戮其人。草原很大,大到夏人难以想象,我们有的是办法与他们周旋。”

    释鲁认真思考了起来。

    这个办法,其实就是利用草原传统的游击战术。牧人没有城池,但逐水草而居,哪里有水草,哪里就能生活。

    东面是软弱的渤海,北面则是被他们屡次击破的室韦,都不是问题。更别说其实不用跑这么远,只是让老弱妇孺暂避一下锋芒,让精壮更好地与敌人厮杀罢了。

    “其实也只有这么个办法了。”释鲁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就连阿保机心中都对夏兵有一定畏惧了,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决定采取游击战术。

    “阿保机!”耶律辖底突然说话了:“我听闻中原之地,尚有数镇未服,邵树德其实没有太多精力来与我们厮杀。有些时候,退让一步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你这样做,只会引得更多的夏兵过来,契丹八部早晚会遭受横祸。”

    “辖底,如今的形势,你还看不出来么?邵贼是不可能放过契丹的。”对于辖底的质问,阿保机并不动怒,反而说道:“议和?可能么?”

    “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辖底怒道:“依我看,你是担心万一议和成功,就没你什么事了吧?没有理由继续带兵征战,也就没了威望……”

    “够了!”耶律释鲁大喝一声,问道:“辖底,阿保机已经同意暂缓南下,全力对付西面之敌,你怎么说?愿不愿意出力?”

    “你们闯下的祸,要让我来擦屁股了么?”辖底不屑道说了句,不过他很快话锋一转,道:“值此之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是于越,阿保机是夷离堇,你们要打,我跟着就是。但我就是要把话讲清楚,并不是只有动武一条路可走。议和,并不可耻。隐忍待机,也是一条路子。言尽于此!”

    释鲁心下稍安。

    他知道,并不只有辖底一人持此看法,辖底其实是某个群体的代表。如今他们还没有成为大的气候,但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有更多的人支持辖底。

    所以,接下来最好要拿出一些实际的战果。

    释鲁把目光投向阿保机,阿保机与他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目光中的含义。

    不能再经历惨败了。每一次败仗,都在助涨辖底这种人的底气,在增加他的影响力。接下来的用兵,必须慎之又慎。

    ******

    萧室鲁、余庐睹姑二人来到了营州。

    作为平卢军节度使,虽然主要任务是在辽水西岸辟地垦荒,但一次都不来名义上的理所柳城看看,终归是不像话。

    更何况,阿保机刚刚交给他一项任务,那就是尝试从辽西出兵,袭扰夏人的关外诸戍,牵制夏人的兵力。

    也就是说,原本说好的任务变了,现在他军民两方面都要管顾。

    柳城县北的和龙宫附近,一支军队正在操练。

    萧室鲁、余庐睹姑二人驻下马匹,仔细观看。

    那是汉将高思继的部队。

    阿保机十分信任他们,挑选了不少奚人、渤海精壮补入军中,使得原本不足万人的高家军变成了拥众两万的大军。

    但萧室鲁很怀疑他们的战斗力能不能比得过夏国禁军。

    因为他们没多少军饷,全靠出战时掳掠获取收入,甲胃、军械也不太齐全,虽然高思继的能力不错,训练有方,但终究存在很大的缺陷。

    “室鲁,别看了。”余庐睹姑似乎很清楚丈夫的想法,道:“平卢军能守城就可以了。打打渤海军,似乎也凑合。对付夏兵,还是得靠咱们契丹。”

    “说得也是。”萧室鲁看了看那些正在操演军阵的士卒,道:“不过也不能这么说高将军。他还是有功的,教了很多练兵之法。他带过来的那些工匠,也带了很多徒弟,没有他们,咱们连攻城器械都不会打制。”

    说完,他又看了看军营。

    那里其实是和龙宫,听闻汉末有一个叫蹋顿的人在此建都,不过那会还没这座宫殿。直到鲜卑人兴起,和龙宫才建了起来,作为三个王朝的宫城。

    营州真是个好地方!

    萧室鲁莫名开心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得了一块了不得的地盘。

    “走,进城!”萧室鲁一催马儿,冲了出去。

    余庐睹姑紧随其后,连同身后千余精骑,浩浩荡荡开向已修缮完毕的营州城。

    平卢军节度副使萧阿古只听闻,亲自出城迎接。

第七十二章 西进与西进

    “不想竟然来了两位奥姑。”萧阿古只的目光先扫过余庐睹姑,然后又停留在她身后。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骑在马上,见了阿古只,立刻下马行礼:“叔叔。”

    少女生于前唐大顺四年(893),今年十二岁,名叫萧重衮,正是萧室鲁与余庐睹姑唯一的孩子。

    《辽史·太祖纪》中记载太祖之妹余庐睹姑公主为萧室鲁之妻,诸弟之乱时受牵连,“病死”。后世吐尔基山出土的辽国公主墓,经鉴定是余庐睹姑墓,墓中还刻了“求子图”,可见这俩夫妻不知道咋回事,就这么一个女儿。

    奥姑(萨满)的女儿,自然也早早培养成了奥姑,女承母业嘛,正常。

    况且这也是一个部落贵女中极其常见的职业,阿保机的女儿耶律质古就也是奥姑。

    “侄女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萧阿古只的目光在重衮身上流连了好久。

    萧室鲁有些不悦,余庐睹姑却笑吟吟的。

    阿保机的姑姑曾经嫁了两个人,与第一任丈夫生了萧敌鲁、萧室鲁。第一任丈夫死后,改嫁他人,又生述律平、萧阿古只等人。

    也就是说,萧室鲁、萧阿古只是异父兄弟,萧重衮是阿古只的侄女。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萧重衮的母亲是阿保机的妹妹,而阿古只的母亲则是阿保机的姑姑,萧重衮又是阿古只的外甥女。

    关系实在太复杂。

    契丹风俗,舅舅娶外甥女向来被视为最亲密的婚姻。此外表哥、表妹这些不说了,叔叔和侄女都有,简直全员骨科。

    所以,别怪阿古只一直盯着侄女或外甥女看,人皆有爱美之心嘛,正常。

    “好了,阿古只!”室鲁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声,道:“进城吧。”

    “你是节度使,你说了算。”阿古只笑道,旋又问道:“你们这是把家也搬过来了?”

    “搬过来了。”余庐睹姑的心情很不错,一边张望着已经粗粗修缮的柳城,一边说道:“大辽水那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哪有营州住着舒服。”

    “那当然。”阿古只大笑道:“你还别说,那些渤海人打仗不行,伺候人的本事却不赖。今日便挑几个模样周正的侍女,送到你们府上。对了,府邸也收拾出来了,是我命人重修的,原本打算自己住,这便让给你们夫妻了。”

    “还是阿古只办事牢靠。”余庐睹姑抿嘴一笑。

    阿古只亦笑,只不过目光还是时不时瞟到侄女/外甥女身上。

    萧室鲁额头青筋直露,好悬才压下了心中火气。

    一行人很快到了府邸,余庐睹姑抬头望了望,门第甚高,还算气派,而且据说有前后三进,顿时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要说享受,其实还是汉人、渤海人最在行。看这府邸,再看契丹人所住的帐篷或低矮的小土房,不可同日而语。

    “阿古只!”分宾客坐下后,室鲁盯着阿古只,问道:“阿保机交给你的五千骑,可曾好好操练?”

    “可不用兄长提醒,弟经常带着儿郎们苦练骑射、搏杀。”阿古只回道:“为何会问这个?”

    “有大麻烦了。”萧室鲁也顾不上旁的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夏人似要大举征伐契丹,于越和夷离堇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要迎战。”

    萧阿古只闻言,也正经了起来,问道:“怎么个大举征伐?营州这边还算安定,李存孝那厮进占白狼戍后,便没什么动静了。很多部落跑了回来,说他只有几千兵马,最多万余。这么点人,还造不成什么大威胁。前日我与高思继商量后,正打算主动出击,给李存孝一个好看呢。”

    萧室鲁听了有些吃惊,不意阿古只竟然有如此雄心,倒省了他不少劝说磨嘴皮子的工夫。

    契丹军制,各个酋豪都有自己的部属,阿古只身边除了阿保机交给他的五千骑外,还有一些从述律部带出来的回鹘骑兵。这些人,老实说萧室鲁没法指挥,即便他贵为节度使,他只能指望萧阿古只。

    要想西出,很明显必须得到阿古只的赞同。

    “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说了。”萧室鲁说道:“先想办法查清夏人在临渝关外的部署,然后再挑小路袭扰。莫要正面冲杀,以抄掠为主。”

    “如此怕是不妥吧?”阿古只皱着眉头,说道:“夏人的骑军也不是泥捏的。出其不意,抄掠一两个部落是可以做到的,但如何脱身呢?如果夏贼追来,不还是要打?”

    “如果只是烧杀,不掳掠呢?”室鲁问道。

    “室鲁,你这样说,儿郎们怕是会不乐意呢。”阿古只直接摇起了头,说道:“我们与夏人不同,儿郎们没有军饷,全靠劫掠过活。若出征厮杀,结果一无所获,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你压得住吗?”

    室鲁一听,觉得也有道理。自己太心急了,考虑不够周全。

    “那怎么办?”他问道。

    “要么抢了就跑,然后绕路山中,全凭运气,夏人或许追不上咱们。要么把步军也带上,人多势众嘛,李存孝兵少,他未必打得过咱们,或能从容退走。”阿古只说道:“只有这两个办法。总之,想让大伙白白出征,是很难的。短期内我尚可压制,但时间长了,定然满腹怨言。”

    室鲁叹了一口气,犹豫不决。

    步兵是阿保机非常看重的新建军伍。现在契丹各部已经完全认识到,如果没有能打的步兵,单靠骑兵冲杀、骚扰,收效甚微。

    高思继手下有两万步骑,这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是营州的定海神针,轻易不能损失掉。

    室鲁是见识过夏军战斗力的,他是真的有些担心,平卢军一战尽没,然后连营州也保不住,那样的话,暴怒的阿保机可是要杀人的,无论他什么身份。

    “只能带一半平卢军西行。”室鲁说道:“可够?”

    “当然不够了!”阿古只大为不满,道:“室鲁,你不会打仗。营州这些兵,要么全投入,要么干脆别上。有兵不出,是何道理?”

    “顶多再给你三千。”室鲁下定了决心,说道:“剩下七千人分守各处,不可轻动。”

    “照你这么打仗,不败才有鬼了。”阿古只还是很不满。

    “阿古只……”余庐睹姑突然走了上来,轻声笑道:“其实无妨的。契丹儿郎久经战事,岂是邵树德帐下那些蕃兵可比的?也就李存孝的兵马有点实力,但人也不多,还要分守各处,能抽调的人就更少了。这样吧,出征之前,我带着重衮一起祭天,鼓舞士气。如此,将士们勇气倍增,战阵之上就更有把握了。”

    阿古只本想斥责余庐睹姑胡闹,但想起她奥姑以及阿保机之妹的双重身份,顿时怂了,勉强说道:“晋兵还是能打的,夏兵也能打,萧敌鲁都被他们抓了,不可轻忽啊。”

    “阿古只,这是于越和夷离堇的命令。痕德堇可汗也十分关注,特命阿保机率可汗亲军出发,一定要将夏人击败。”余庐睹姑提醒道。

    阿古只这下没话说了。人家拿了三个大人物来堵他的嘴,他能怎么办?于是只好都囔道:“我还未及娶妻……”

    余庐睹姑体乐不可支,笑道:“阿保机二十一岁才成婚。草原上的雄鹰,就该以征伐为重。一旦建立功勋,牧场、牛羊、女人都会有的。你若打得好,过几年,我让阿保机把质古嫁给你。”

    萧阿古只仔细比对了下耶律质古和萧重衮的容貌,心中暗喜,道:“既然是室鲁的军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明日我便整顿兵马、筹集资粮,一俟妥帖,便大举西进。”

    ******

    建极四年五月十六,邵树德已经返回了幽州。

    最近几个月,幽州局势大体平静了下来。

    曾经遍布各县乡的叛乱已经被严酷地镇压了下去,龙骧、突将二军所至之处,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在如此血腥的手段之下,至少明面上的反抗已经完全消失。编户齐民工作稳步推行,百余年积弊即将一扫而空,邵树德也很高兴。

    十六日当天,侍卫亲军两万人抵达幽州。他将已经出征很久的突将军移出幽州行营,放其归家休整。

    如此一来,河北各地的兵力部署大致如此:

    天德军沿永济渠部署,与三心二意的成德隔河对峙。

    即将改编的效节军屯驻沧景各地。

    新来的经略军分驻贝州和邢洺磁,关内道州军抵达后,也将屯于此处。

    铁林军左厢、定难军于长夏宫一带,清夷军镇守白狼戍,监督各蕃部。

    铁林军右厢、龙骧军、控鹤军、侍卫亲军、银鞍直八万多人是可以动用的机动力量。

    他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又评估了一番幽州的局势,觉得可以抽调部分兵马出动,自涿州西进,拿义武军开刀了——打成德可能啃不下,打易定把握就要大上许多。

    开战之期定在六月底、七月初。

    届时夏收已过,幽州也会更加平静,返回去休整的武威、天雄等军也经历了三个月的休整,士气渐复,可以从河中、河阳等方向攻打河东,与这会已经从柔州南下的飞龙军配合,牵制一下晋人。

    没了河东的帮忙,易定、成德便只能挨打,无法还手,持续围攻个一年半载,破之必矣。

    五月二十日,佑国军一万六千余人抵达涿州。

    最后一块拼图也完善了。

第七十三章 蜀中与营州

    五月二十五日,葛从周在已经落成的金台殿陛辞,领兵出征。

    武夫大爷们要去卖命了,没说的,还得发赏,军票又如流水般飞了出去。

    从沧景、幽州弄来的钱帛其实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邵树德囊中已经精光。

    得益于他坚挺的信用,士兵们愿意拿着军票,等到战事结束回去休整时,再找有司兑换。无形之中,给了邵圣开远期汇票的能力。

    金融的魔力啊,真爽!

    他犹记得,早年打黄巢的时候,李详部的辎重营里面就存放着军士们的财货。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比自己的小命还宝贵。

    这就是信用不好的下场。没人相信你,非得见到真金白银才行。甚至因为你有赖账前科,且不止一次,毫无信用,武夫们会在厮杀的关键时刻,临阵讨赏,逼你给钱。因为他们知道,等到把敌人打跑,战事结束,不可能拿到一分钱。

    死了,真就白死了,甚至还要被人蔑称一声丘八。

    邵树德的信用极其坚挺,二十多年不褪色,广受武夫信赖。许下的赏赐,每次都兑现了,哪怕是折算,即用其他物品折算钱帛,也会给足,从无拖欠。

    他曾经想,如果自己去开银行,一定很快做大做强,超过诸多老字号寺庙(放贷机构)。

    龙骧、控鹤二军都被葛从周带走了,丁会所部也归其指挥,辅以大量土团乡夫,总兵力超过十万,开始勐攻易定。

    铁林军右厢主力被派到了檀州一带,搜剿流落各处的贼匪,兼且震慑地方,余部留守幽州。

    侍卫亲军作为总预备队,被打发到了蓟、平二州,震慑各个部落,兼且督促民夫整修驿道。

    邵树德与百官留守临朔宫。这里就只有三千余宫廷卫士以及已扩充到四千三百余人的银鞍直,外加万余土团乡夫。

    总体而言,能调动的兵力都调动了。邵圣还是很豪横的,盯着契丹、成德,河南、代北还有人攻河东,主力还在进攻易定,竟然游刃有余。

    这一日,朝会结束之后,邵树德召集文武议事,第一件便是蜀中战事。

    在过去一年里,河北战事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以至于蜀中小盆地里的战事暗然失色。不过邵树德一直在关注着儿子的表现,不仅仅军事方面,还有政治。

    简单来说,邵承节在蜀中打了三次大的战役,并在幕僚的建议下,着力拉拢蜀中本土势力,尤其是东川镇的。

    第一战,拉拢当年朱玫带过去的关中军士。茂贞假子李继崇亲自带人镇压,但叛乱此起彼伏,最终双方在普州遭遇,夏军大破之,夏三木阵斩李继崇。随后大军北上,趁势围攻梓州这座东川镇最核心的城市。

    第二战,李茂贞亲率大军三万余人沿中江水来战。

    金刀、黑矟二军冲贼营,不克。茂贞又遣水师偷渡上岸,联络梓州守军,反复袭扰,烧夏军资粮。双方在此相持数十日,四月初九,邵承节已是不耐,不顾部下劝阻,以身作饵,吸引蜀人来攻。

    李茂贞大喜,拣选万余人出营,围攻邵承节的从马直两千余兵。当是时也,邵承节带着事先隐蔽起来的五百具装甲骑,亲自冲阵,一战破贼。茂贞连夜烧营遁去。

    得胜后的夏军又转过头去围攻梓州,这次顺利了许多,一月拔下。

    第三战,在分兵全取东川,并拉起了一大票杂牌队伍后,八月末,高仁厚率偏师攻绵州,吸引蜀军注意力,邵承节亲领主力,直趋成都。

    茂贞复领大军,于金堂县北之三学山扎营,杂七杂八的大军五万余人,声势极盛。

    邵承节亲率大军冲杀,身中数箭,两次换马,终于击败蜀军,茂贞留假子李继密守金堂,自己狼狈逃回成都。

    绵州刺史听闻三学山之败,连夜弃城,遁回成都。

    三场大战下来,俘斩六万人,李茂贞的老底子起码被消灭了近两万,实力大损。

    十二月,在各路杂牌的不间断围攻下,李继密出城投降,金堂被克复。至此,通往成都府的大门轰然大开。

    开过年后,高仁厚自绵州南下。虽是偏师,但收编了大量降军的高部已扩充至三万余人,连攻彭、汉等州,屡战屡胜。

    四月中,他与邵承节会师于成都郊外,扎下营盘。

    李茂贞尽散家财,招募勇士,守御成都。同时派亲子李继侃前往邛、雅等地,招募兵员,试图在外围接应——李茂贞曾治邛多年,成都府西南那几个州,算是他的基本盘了。

    截至目前,已暴涨至十万众的夏军将成都围了个严严实实,正在进行劝降。

    “陛下,蜀中战局已明朗。”李唐宾在地图前左看右看,心中激动不已,恨不得一路飞过去,取代高仁厚,亲自指挥最后的大战。

    “接下来,无外乎驱使兵民攻城,没什么好说的。”李唐宾继续说道:“蜀中富裕,成都城高池深,力取为下策,还是得想办法智取。”

    邵树德将不知道翻过多少遍的军报放下,道:“高仁厚乃宿将,朕见他遣兵入邛,便知已有方略。”

    邛州是李茂贞入成都前的大本营,他手下的骨干除了从长安带过去的人马外,剩下的基本都来自邛雅。把旧邛南镇的地盘攻取,城内定然军心混乱,事情或出现变故。

    李茂贞,其实已经是期货死人。唯一的悬念,就是他还能活多久罢了。

    又生生消灭一个处于上升期的政权,逆天而行就是爽——史上前蜀王建之时,甚至能反攻中原,逞威一时,但到他儿子王衍那会,就完全是一坨屎了,“王衍,呆童耳”,这就是灭掉前蜀的后唐官员对其人的评价。

    邵家父子,打的就是精锐。

    “陛下,或可置剑南道了。”宰相裴贽起身,建议道。

    邵树德沉吟不语。

    其实,战阵上的事情,他并不是很在意。

    况且承节打仗勐冲勐打,几次胜利,完全是一副大力出奇迹、力大砖飞那种风格,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怎么就学不会你爹的缜密布局和稳步推进呢?

    再想想他从汉中南下时的作战思路,间道奇袭、野战冲阵、声东击西什么的,让他很不喜。

    作为军事统帅,就该厚重如山,追求稳重,而不是行险用计。

    走夜路多了,总会撞着鬼。这孩子打仗,一点不像爹。

    军事之外,邵树德更想看到嫡长子在政治方面的长进。

    目前看来,马马虎虎吧。最让邵树德满意的是,二郎居然娶了三个蜀中大族、豪强的嫡女为侧室。

    这孩子以前一门心思练武,对诸般兵器比较痴迷,在女人方面的兴趣其实不大。这次到底开窍了,知道联姻的好处。

    不统战蜀中大族,如何能拉起那么多杂牌军?

    不统战蜀中大族,哪有钱粮支持战争?

    不统战蜀中大族,后方可能那么稳固吗?

    这样做就对了。

    “暂不置剑南道。”邵树德否决了裴贽的提议,道:“三川一应将官,皆由行营委派。茂贞未灭,还没到可以庆贺的时候。”

    “是。”裴贽碰了一鼻子灰,下去了。

    在场诸位官员都是人精,立刻暗自琢磨其中真意。

    “蜀中一应军报,第一时间呈递朕的桉头。其余琐事,政事堂、枢密院帮着处理便是。”邵树德说道:“现在谈谈营州。听望司来报,契丹似要大举出击,攻白狼戍等地。如此看来,他们多半已放弃南下安东了。就此事,诸卿怎么看?”

    “陛下。”李唐宾第一个跳了出来,言辞恳切道:“请陛下命臣出征,只需侍卫亲军两万众,便可将来犯之敌聚歼于临渝关外。”

    陈诚在旁边默默听着,暗中摇头。

    李唐宾这是憋得不行了?侍卫亲军也敢染指?怕是要遭到斥责。

    果然,只见邵树德摇头道:“李卿坐下吧。些许小阵仗,还不用国之大将出征。”

    李唐宾怏怏不乐地退了回去。

    “陛下,山后行营已知营州内情,野利都头或已有方略。”陈诚说道:“在臣看来,先前定下的防御方略没错,挫败贼人攻势,令其畏惧即可。营州这一路,不可过于激进,一旦陷进去,便不是李存孝那点兵能解决的了。”

    陈诚的意思很明确,兵就那么点,打退敌人进攻即可,不要贪功冒进,将己方的补给线拉得过长。辽西那地方,沼泽遍地,补给困难,你陷进去,纯粹自找麻烦,除非打算集结主力,一举攻灭契丹。

    而在眼下,显然时机还不成熟,没有必要过分刺激契丹人。

    “陛下,臣附议。”兵部侍郎王溥说道:“耶律释鲁为契丹国相,耶律亿为兵马元帅,这对叔侄掌权多年,契丹多有不服者。而今却可借机削弱这对叔侄之威望,正所谓水滴石穿,只要工夫下得深,总有成效。隋文之长孙成,深悉突厥内情,成功离间分化诸渠帅,令突厥之势大衰,而今或可照此策行事。”

    “善。”邵树德忍不住赞道。

    这才是真正的庙堂战略。在战略之下,才有大将元帅驱驰用兵的余地。将帅在战术方面的施为,必须为战略服务。

    战略目标不清晰的,战术就会无所适从——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就是巩固山后之地,促成契丹内部分裂,为第二阶段攻灭契丹打好基础。

    “把耶律滑哥唤来。”邵树德吩咐道。

谈谈兵法

    作为一个没有军事经验的素人穿越者,邵树德的一切战略战术思想都是在本时空学习、感悟、总结、归纳的。

    作为此时最流行的经典战术思想:以正合,以奇胜,正奇结合,正是邵树德亲自实践得最多的。

    而且他吃透了这种战术思想,将其发挥到了战略上。

    上一章主角为什么批评儿子行兵弄险?因为他是拿正兵在冒险,而不是奇兵。

    比如间道奇袭,这种事情风险指数是非常高的。因为等待你的有可能是陷阱,即便不是陷阱,万一敌人突然有备了,奇袭的大军就将陷入绝境。

    派奇兵去搏一搏,没什么,失败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你不能拿正兵冒险,不能拿自己冒险,因为一旦失败,就是全军大溃。

    (1)举个例子吧,经典的李世民与薛举父子的战争。

    617年,李渊、李世民、李建成会师霸上,唐军已有二十多万,兵强马壮。

    这一年,薛举也基本控制了西凉一带,把老巢迁到了秦州,收编各路杂牌,吞并他人部众,兵力“号二十万”,但估计是十万人左右。

    西凉与李唐的相比,经济实力、地盘稳固程度、兵力都大大不如。换作一般人想法,直接一战击破就好了,但李世民怎么打的?

    617年12月,薛仁杲与李世民在扶风交战。这次其实是一次野战,李世民获胜,并纵兵追击,总共斩首数千级。

    薛仁杲是西凉军的先锋,被击败了。

    但另外三路兵马,姜謩、窦轨被薛举的主力击败,损失不详。刘世让、刘世宝兄弟也被薛举打败,“因授(刘世让)安定道行军总管,率兵二万拒薛举,战不胜,与弟宝皆没于贼。”

    李世民这一路赢了,但另外三路被打得惨不忍睹,保守估计损失在三四万人。

    李渊大意了,李世民也意识到了西凉军不是弱旅,还是能战的。于是他改为守势,“设壁垒”。

    (以上是正式开战前的大背景。)

    采取守势后,哪怕战线十分被动,他也不为所动,只要不败,被动就被动,难看就难看。为此连李渊的命令都顶了回去。

    618年7月,从战略上来说,西凉、李唐已经相持七个多月了,双方一直在交战。

    (这个情形有点类似邵树德与朱全忠在洛阳、汝州一带的长期僵持。)

    唐军其实表现不好,李渊不得不召回前往关东洛阳的部队,增援李世民。

    这一次,唐军有了兵力优势,经济后勤上的优势更是一直远胜于西凉。但李世民依旧下令坚壁不出,以守为主。随你挑战,爱咋地咋地,之前七个月我都忍了,就与你耗,发挥自己的后勤优势,直到你撑不住。

    李唐拥有的关中,与薛举拥有的西凉,在经济体量上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但李世民被人坑了。他生病卧床,将指挥权交了出去。

    “行军长史刘文静、殷开山观兵于高墌,恃众不设备,举兵掩其后,遂大败,死者十六,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刘弘基皆没。”

    刘文静、殷开山觉得唐军兵多啊,后勤也足,有这两大优势,为什么不和人家决战?

    出营,出营!于是惨败,损失了60%的兵力,长安震惊。

    这几乎是一场足以摧毁李唐基业的失败,就因为一次不理智的决战。明明耗下去胜算就更大,为什么急着决战呢?我现在有70%胜率,再等等可能有90%,听起来似乎都一样,但有时候老天就是会给你开玩笑。

    不过李唐的运气不错,薛举突然病死了,西凉军内部出现问题。而且,之前李世民判断薛举粮少,于是坚壁不战,这個判断依旧是有效的。而李唐的本钱确实厚,在经历了如此一场惨败之后,依然能凑出兵力,继续与薛仁杲耗。

    两军相持六十多天,西凉军断粮,李世民判断决战时机成熟,于是决战,大破薛举。

    邵树德与朱全忠的决战,两军开辟多个战场,相持一年,直到梁军北线出现巨大的漏洞,邵树德投入预备队,一举击败葛从周,撕开防线,然后南下,陈许数次大战,围歼庞师古集团,取得全胜。

    作战思路,与李世民这场是不是惊人的相似?

    正奇相合,正兵一定要稳,别乱来。时机成熟后可以投入奇兵,这才是胜率最高的用兵思路。

    刘文静仗着兵多,主动决战,按理来说应该赢的,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和你讲什么理?你七成胜率又如何,人家薛举就是把握住了那三成的机会,一战让你“死者十之六七”。

    (2)

    再说说李世民打河北,灭刘黑闼的战役。

    窦建德被杀后,刘黑闼在河北招徕亡散,劝说了一些窦建德残部加入,然后慢慢壮大。

    大背景是:七月,刘黑闼带少数人击败唐贝州、魏州刺史,收编其降兵,正式造反。

    八月,败屯卫将军王行敏,杀之。

    九月,大破淮南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联军,生擒薛万均兄弟。

    十一月,败定州总管李玄通,杀之。

    十二月,破冀州,杀总管麹棱。当月,又败李绩,绩单骑走免。

    几个月的时间内,杀三位唐军高级将领,生擒二人,李神通、罗艺、李绩等人被爆锤。

    唐军被打成这个样子,必须集结主力大军征讨了。最后由李世民领兵。

    双方在洺水对峙。

    李世民的战术依旧是正奇相合,主力与刘黑闼对峙,然后派出奇兵深入敌后,试图攻占其粮食转运枢纽洺水城。双方反复争夺,刘黑闼被搞得没办法,被迫从对峙一线退走,据守洺水城。

    刘黑闼大军的战斗力是不弱的,而且李世民这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即亲自带领部队绕后袭扰刘黑闼粮道,结果被包围,危急万分,幸好尉迟敬德将其救回来,李世民、李道宗突围而出。

    这一次,其实是李世民冒险了。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喜好,这也不是第一次冒险,每次都很危险。公允地说,他这是拿正兵在冒险,因为他是统帅,他就代表着正兵,他若死了,全军大败是大概率事情,非常不理智。

    李存勖与李世民有相同的爱好,也有两三次险死生还。

    但李世民在浪完之后,很快认识到错误,继续与敌人相持,用兵稳如老狗,任你挑衅,我就是耗,因为我有兵力优势和后勤优势。

    最后耗到刘黑闼粮尽,被迫决战,全军大败。

    李存勖就单纯冒险了,作为主帅、皇帝,他亲自带着奇兵绕后突袭,把正兵丢给手下大将,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做法。

    运气,不可能时刻眷顾你。

    你让李世民那几次冒险行为再来一次,100%能全身而退吗?

    夏鲁奇拼了命百人斩救李存勖突围,元行钦单骑突阵,空手入白刃,断矛两根、杀敌一人,将李存勖救出。这种事,再打一次,一定能成功吗?

    战争,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好多书友吐槽主角不会打仗,就结硬寨打呆仗,真是这样吗?

    主角对正奇相合战术的理解十分透彻,应有已经如火纯情。

    此番征伐河北,正兵徐徐推进,不给人任何机会。奇兵渡海登陆,令晋军全线动摇,一路溃退。

    这是非常高明的兵法,可比那些什么用间、诈降之类的小道厉害多了。

    李世民怎么打的?主角学得很好。

    而且,主角偶尔也会冒冒险。比如雪夜袭郓州,以及亲自领兵冲葛从周那次。但总体而言,他是严肃、冷静、理智的军事统帅,对战场谙熟于胸,知道自己的优势是什么,敌人的劣势是什么。

    知己知彼、扬长避短、正奇相合,偶尔冒险,给伱个惊喜,这就是本书到现在主角全部的用兵表现。

    他是李世民的学生,但他有自己的理解,而且学得并不差。

第七十四章 沉重

    耶律滑哥面圣之时,被一圈的高官、大将盯着,心理压力极大。

    他本就是部落子弟,出身也就那样,连阿保机都自卑,何况他?因此,邵圣与众臣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没有丝毫隐瞒,爽快得很。

    问对结束之后,邵树德又于交泰殿东新建成的映月阁设宴,招待滑哥。

    “怎不见花姑?”邵树德笑眯眯地问道。

    滑哥闻言一个激灵,谄笑道:“陛下若喜欢,臣这便把她唤来服侍。此女水……”

    “罢了!”邵树德哭笑不得。

    我后宫这么多女人,都玩不过来,要你这契丹村妇?

    滑哥暗叹可惜,献妻求荣的机会没了。

    对了,他现在已经有官身了,也刚刚娶了花姑为妻。

    邵圣面善,赦免滑哥之罪,并因其具陈契丹内情之功,封了个昌平汤丞(从八品上)的官职。

    昌平汤,就是后世的小汤山温泉。

    夏承唐制,也设了温泉汤监、丞的官职,用来管理几个大的温泉,供皇家使用。

    目前,大夏朝廷圈起来的温泉主要在关中。比如着名的骊山华清池,以及蓝田县石门汤。这两个都是玄宗大兴土木建成的,以石门汤为例,玄宗建汤院,辟玉女、融雪、连珠、漱玉、濯缨五个汤池。最绝的是,这五个汤池的水温递减,真是好享受。

    关中之外,朝廷就圈了两处地方,其一是汝州清暑宫的广成汤,自汉代以来就是皇家苑林,占地颇广,有湖泊、牧场、山林和温泉,邵树德登基前,家人在清暑宫住了很久。

    广成汤之外,就只有一个河南府的陆浑汤了,位于陆浑县。这会又加上个昌平汤,一共七个。

    皇家控制温泉,并不全为了去洗浴。事实上,更大的作用是“地气温润,殖物尤早,卉木凌冬不凋,蔬果入春先熟。”

    尤其是骊山温泉,附近的作物大冬天也不凋零,是皇室享用反季节蔬菜和水果的绝好来源。

    耶律滑哥这个昌平汤丞的职务,位于汤监之下,如今就负责果蔬栽种——事实上他对此一窍不通,全靠手下吏员干活。

    “在幽州,一切都还习惯吧?”邵树德伸手指了指,一名宫人上前,亲自给滑哥斟酒。

    滑哥受宠若惊,慌忙起身。

    邵树德突然间有些担忧。就他这副沉不住气的模样,真能成事?而且,看他还偷瞧宫人的模样,这厮也是个贪花好色的主——学谁不好,偏学我!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邵树德沉吟半晌,问道:“若遣你回契丹,可愿?”

    “陛下!”耶律滑哥慌了,直接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刚娶妻,尚未有后,万不敢回去啊。”

    “不过试一试你罢了,结果这副熊样。”邵树德笑骂道。

    “谢陛下宽宥。”耶律滑哥流着眼泪道。

    曾几何时,他也是横行霸道的公子哥,跺一跺脚都震天响。无奈头脑发热,管不住下半身,玩了不该玩的人,现在已是丧家之犬,不敢再回去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了。

    滑哥九成九确定,他一旦回去,父亲会杀了他。因为他本来就不太重视自己,眼里只有阿保机。

    恨啊!耶律滑哥对那个高高在上、光芒万丈的堂兄弟产生了噬骨般的仇恨——我这么惨,一定要把你拉下来,让你更惨。

    “你去长夏宫听差吧,当个行营随军要籍。好好告诉野利遇略你有什么本事,争取立功。”邵树德说道:“昌平汤的事情先放手,反正你也不会。”

    耶律滑哥闻言面红耳赤,用力磕头道:“臣遵旨。”

    “算了,为了让你去得安心,朕便给你交个底。”邵树德又道:“你若能凭借人脉或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各部来投,拉来一百户,朕让你当奴部百户。拉来一千户,让你当千户。如果有本事拉来万户,朕赐你万户之职又何足道哉?”

    “臣叩谢陛下。”耶律滑哥稍稍一想,觉得大有机会,喜道:“臣定竭尽所能,招降各部。陛下且放宽心,八部之中,不满阿保机的人多着呢。即便是迭剌部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和阿保机一条心。”

    “话不要说得太满。”邵树德说道。

    “是,是。”耶律滑哥收拾心情,应道。

    宴席在半个时辰后结束了,耶律滑哥躬身告退。

    回到肃慎坊家中后,耶律滑哥找来花姑,先痛痛快快弄了一番,然后叹道:“被你这死女人坑惨了。”

    花姑吃吃一笑,道:“当初你勾引我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多长吁短叹?”

    “唉。”耶律滑哥略过这个尴尬的事情,转而问道:“圣人让我去招揽契丹诸部,你素有鬼主意,给支个招吧。”

    “萧敌鲁不是在洛阳么?”花姑说道:“他在乙室部的关系深着呢。如果再能拉拢阿古只就更好了,他在述律部有自己的草场、牛羊和奴隶。把这两人拉住,阿保机的势力就会削弱很多。”

    “你这妇人,对阿保机的研究倒是挺深。”滑哥假装生气道:“说,是不是早就盘算着上阿保机的床了?”

    “我想上,也得有机会啊。”花姑放荡地大笑,道:“阿保机对待释鲁像儿子对待老父,我得多傻才会这么做?阿保机也不可能看上我。也就滑哥你这个不肖子,终日盘算着玩老爹的女人。”

    滑哥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花姑虽然骚,但说的话没错。萧敌鲁、萧阿古只是破局的关键,他暗暗琢磨着,要不要请求圣人将萧敌鲁调来。

    听闻萧敌鲁在修了几个月宫城,吃了几十顿鞭子后,已经屈服了,之前可是死都不愿为大夏效力来着。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要被人分薄功劳,滑哥一时间犹豫难决。

    “滑哥,有多大本事,做多大事。”花姑浑身光熘熘的,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说道:“你不行就是不行,找人帮忙并不可耻,讨圣人欢心最要紧。”

    滑哥豁然开朗,回头看了一眼花姑,笑骂道:“我不行?算你狠!看你那骚样,是不是想萧敌鲁来帮忙?”

    “如果你不介意——”花姑笑道。

    “滚!”滑哥用力拍了一下花姑,惹出一声尖叫后,哈哈大笑出了卧室。

    他已经想通了,请求圣人赦免萧敌鲁,两人一起努力,把阿保机的势力给拆得七零八落。

    ******

    建极四年六月初五,拖拉了好久的契丹终于大举出兵了。

    其实三天前就该出动了,但部落集结就这个样子。他们不是职业武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事实上他们是牧人,首要顾全的是自家的小日子。

    家里的母羊生小羊了,要照料好。

    今天的奶挤了吗?吃不完的赶紧做成酸酪。

    马奶酒酿了没?节日之时,没有酒喝,这一年的日子就感觉没滋没味的。

    孩儿已经长大了,可以帮把手了,但铡的草怎么回事?这么长?明天就要把铡刀还给头人了,今晚不睡觉,也得多铡点干草储备起来。

    一堆事情,忙得脚不沾地。

    头人召唤的消息传来之时,本来还挺高兴,可以出去抢了。可一听是打夏人,顿时满腹苦水。

    头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何不去打渤海?再次,也可以打室韦、鞑靼啊。

    就这么拖拖拉拉集结完毕后,就已经是六月初四了,稍稍整顿一番,初五发兵西征。

    高思继把银枪交给亲兵,转过身来,轻声说道:“大兄,和龙大营这边就靠你了。”

    “二弟放心,兄不会犯湖涂的。高家军就是高家军,谁来都不好使。”高思纶回道。

    高家军军号“平卢”,约两万步骑。此番出动步军一万、骑军三千,由指挥使高思继统率,跟随萧阿古只出征。

    其实高思继不太看得上阿古只这个毛头小子。但人家是贵人,是阿保机的表弟,述律平的亲弟弟。部落传统,向由贵人领军,即便他再年轻、再不靠谱,那也是贵人,轮不到你一介降人来指挥大军。

    阿保机算是对待汉军最好的了。有时候高思继都觉得好得过分,好得不真实,但在涉及原则问题时,阿保机也只能遵从旧俗,虽然他已经在极力改变了。

    余庐睹姑、萧重衮卖力地作完法,远远地说了什么,契丹人顿时如狼嚎般地大叫起来,士气陡然一振。

    高思继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盖因中原大军出征之时,有时候也会祭告上苍,只不过契丹人干得粗糙了一些罢了,本质上没有区别。

    “走了!”高思继听到军号声之后,翻身上马,高行周、高行珪跟在后面,万余大军浩浩荡荡,押运着粮草、器械,率先出发。

    高思纶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道身影也消失在天边后,他才返身回营。

    “高将军。”萧室鲁半途遇到高思纶,行礼道。

    “萧帅。”高思纶回礼。

    萧氏一族,礼数确实很周到,汉文也不错,有时候高思纶都觉得他们是汉人。

    至于萧氏为何这么做,根子还出在阿保机身上。

    阿保机大名耶律亿,据闻他有个汉名叫刘亿,因其仰慕汉高祖刘邦,故得名。与此同时,他又让几个表弟取汉姓萧,因为他把这些人比作汉时的萧何。

    听起来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阿保机这人,其实不坏,对中原文化、制度也十分仰慕,对汉将十分信任,甚至是掏心窝子般信任。

    背叛这个人,老实说有点不好意思。

    但为了家族,没办法,只能辜负阿保机了。高家兄弟早就认真讨论过,结论是阿保机没有任何机会,夏军早晚也会打到草原上。既如此,不如降夏——当夏朝的高官好,还是当契丹的高官好,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高将军……”萧室鲁迟疑了一下。

    “大帅有事请讲。”高思纶不动声色,道。

    “辽水那边已经开始辟地垦荒,兴修城池。”萧室鲁心一横,说道:“而今缺一些镇守军士,你看——”

    “大帅,我但奉夷离堇军令。”高思纶一听就明白了,萧室鲁手头乏兵,看上他们高家军了啊。

    如果是别的什么事情,他还有答应的余地。但涉及到乱世之中身家性命的根本,却由不得他退让了。

    “你!”萧室鲁也没想到高思纶如此不识抬举。

    他堂堂一个节度使,夺你点兵马怎么了?

    “大帅若无事,末将便回营了。”高思纶心绪翻涌,面上却平静地说道。

    今日算是恶了萧室鲁了,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对付自己。若他去找表弟阿保机央求,阿保机会答应吗?应该会的吧……

    平卢军很多军士,还是阿保机送过来的奴隶。结果人家表弟求上门来,还是为了公事,你居然不同意。

    阿保机会怎么想?高思纶心中有些沉重。

第七十五章 送上门的功劳

    白狼戍之外,周大郎刚刚押运一批粮草抵达。

    一年没回家了,心中满是忧愁。

    临出发之前,队伍里又有三人逃走。

    军法是严酷的,逃走的人,一旦被抓到,没有任何活的机会。但这些人,还是毅然决然地跑了。至于去哪里,周大郎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定然是回家了。

    或许有人会说,回家后不会被抓么?是,确实会被抓,但很多人不会考虑这么多。我就是不想打仗,就是要回家,就是要跑。

    当然,也有人没回家,而是就近躲藏起来,变成贼匪。他们惧怕被拉去攻城送死,宁可当贼匪朝不保夕,也要跑路。

    人各有志,没有办法。

    “周指挥,粮食卸哪里啊?”白狼戍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城内存不了太多粮食,野外又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座军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不,应该还是有一些设施的,比如帐篷。

    很多附庸部落的丁壮被聚集了过来,人数众多,一望无际,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清夷军的人让存放在军营内。”周大郎无奈道:“听他们的吧。”

    军营内正在清空,大部分军士鱼贯出营,在旷野中整队。

    周大郎出神地看着。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应募武夫算了。

    当土团乡夫,拿最少的钱,打最惨的仗,还回不了家。与其这样,不如提头卖命算了,至少钱多。

    “呜——”角声响起。

    刚刚还在休息的蕃人丁壮立刻起身,慌慌张张拿起器械、干粮往马背上放。然后在头人们连吼带骂之中,牵着马匹到空地上集合。

    “这是要出征打仗了啊……”周大郎喃喃自语。

    不过,这些牧民看起来不咋样啊。他们除了会骑马之外,战斗技能真的一言难尽。或许箭术是强项,但战争真的没那么简单。

    周大郎是会骑马的,虽然家里的老马早已死去。他也会在马上射箭,就是水平不咋地。但如果是马上近战搏杀,他自问强过这些牧人,因为以前他老爹周黑豚可是强制他练过骑枪刺木板。

    说起来,当中原百姓武风较盛的时候,这类练过几手的人就是绝好的兵源。懂武艺,会列阵,拉出去稍稍整顿一番,就能上战场了。这也是当年朱瑄、朱瑾、时溥被梁军成建制歼灭主力后,还能一波又一波拉起部队继续抵抗的原因所在。

    周大郎,其实是一个合格的新兵。在作为土团乡夫随军一年之后,感受了战场气氛,参与过攻城战,押运过粮草,甚至连营寨都修过,经验方面也不是一张白纸。

    这就是大夏朝廷对草原游牧部族的底气——我可以输好多次,然后部队规模不见少。

    “呜——”角声接连不断响起。

    原本略显沉寂的草原勐然惊醒,马蹄声遍布各个角落,间或夹杂着军官的喝骂与口令。

    已经有人率先出发了,那是蕃兵轻骑。然后是赶着牛羊的牧民,他们不会直接参战,但要负责后勤。接着是清夷军主力四千步骑……

    “洛阳县土团第一、第二指挥,河南县土团第二指挥,新安县土团……”留守白狼戍的清夷军将校扣下了周大郎他们,道:“就地开挖壕沟,修筑壕墙,直到大军回返方能离开。”

    人群中响起了低沉的喧哗,但很快被清夷军武士制止了。

    土团们无奈,拿出工具开始干活。

    但这并不一定是他们的全部工作,真正的工作或许包括战斗,这谁也说不准。

    ******

    “我这次可是把宝都押你这个狗东西身上了。”赫连隽将酒囊扔给了耶律滑哥,说道。

    赫连隽也是老侍卫亲军出身了。邵圣北上旋鸿池与李克用会盟时,他就是千户了,还强硬拒绝了邵嗣武要进榆林宫的请求。

    后来参加过几次战争。大夏建国后,出任卫尉少卿,这次侍卫亲军大召集,他又以卫尉少卿的身份担任指挥副使。

    营州契丹要出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下令总预备队出动一半人马,由赫连隽统带,暂归隶李存孝指挥,待战事结束后再返回平州归建。

    而耶律滑哥则是昨日刚刚抵达的。

    他本来去的是长夏宫,但被野利遇略打发到了临渝关,盖因按照目前的形势,这边很可能最先爆发战事。

    滑哥无法,又翻山越岭,星夜抵达关城,累得够呛。

    这还没完,在听闻有一条淤出的道路可直抵营州后,赫连隽大喜,直接让耶律滑哥带路。

    这并不是说赫连隽有多么信任耶律滑哥。事实上他之前也隐隐听闻有这么一条路存在,即出临渝关后,沿着海岸线一路东行,可直抵大辽水。

    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因为那边全是滩涂沼泽,根本无法通车辆。从前唐在辽地设置的城镇就可以看出来,出临渝关之后,沿海这片完全是一片空白。

    唐代的营州,其主要人口区域也在北部,驿道同样不经过沿海——出临渝关后,沿海走一段,然后北上,沿着白狼水(大凌河)河谷穿行,至白狼口、白狼戍,接着再往东北方向行,直抵营州。

    甚至于,你都不需要出临渝关,可以从其他隘口东行,直接拐上驿道。严格意义上来讲,临渝关并不当大道,之所以在此修关城,实在是这个豁口太大了,必须得挡住。

    但时移世易,两百年过去了,沿海这一片竟然陆陆续续淤出了不少土地,沼泽退化的趋势非常明显,通行的难度大大降低。虽然因为缺乏驿道,没法走马车,但过人和牲畜却没有问题。

    耶律滑哥深知这一点,故主动献计。

    赫连隽本就隐约听闻过,又找人印证了一番了,认为这个消息属实的可能性极大。在请示李存孝之后,决定率部东行——出发的除了侍卫亲军万人外,还有万余蕃部丁壮,赶着牛羊跟在后面。

    也就是说,此时的营州战场之上,夏军是兵分两路,一路从白狼戍出发,由李存孝亲领,觅地设伏;一路由赫连隽统率,沿海岸前行,迂回绕至敌军后方。

    方略是李存孝定下的,大体上没有问题,赫连隽虽然不满他归这个降将指挥,但也认可这个作战思路。

    古来征战,进攻一方如果暴露了作战意图,让对面知晓,本身就已经输了一半。

    传闻前唐太宗李世民,探查敌营时远远嗅到了一股煮肉的香味,他当即判断,敌军要发起进攻了,于是回去做好准备,大败贼人。

    赫连隽不知道这个传闻的真假,但意思是没错的。路就那么一条,如果你突袭而至,我可能还来不及准备。但这回他们已经召集了各部丁壮,做好了战斗动员,可谓万事俱备,只欠贼人来攻了。

    夕阳西下,庞大的队伍迤逦前行,消失在了茫茫芦苇丛中。

    ******

    萧阿古只首次独当一面,心中的快意就别提了。

    可惜萧重衮那娘们没跟过来,不然可以让她看看男人征战沙场的英姿。

    到底是娶重衮好呢,还是娶质古呢?阿古只委实难以抉择。

    重衮年纪合适,十二岁了,明年差不多就可以嫁人了。

    质古稍小,但她是阿保机和姐姐的女儿,身份更高贵。

    好难选啊!

    不远处一骑快马闪过,风驰电掣一般,看起来十分嚣张。

    阿古只有些恼火,老子明明下令行军时不得骑马,怎么还有人公然违令?

    大怒之下,立刻遣人询问,如果不是斥候、信使或传令兵的话,立刻施以鞭刑。

    “是平卢军先锋使高行周。”很快便有人过来禀报。

    “立刻让——”萧阿古只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算了,这次放过他!”他闷闷不乐地一夹马腹,神骏的马儿如闪电般窜了出去。

    他先在外围转了转。

    这里很明显已经进入山区了。

    白狼水从连绵的丘陵之中穿行而过,生生噼出了一道地势相对平缓的河谷,唐代驿道就沿着河谷地修建,一路直通营州,全长一百六十余里。

    其实一路上还是可以看到某些早就遗弃的军镇。

    前唐年间,营州是平卢节度使驻地。

    这个藩镇有兵三万七千五百人,其中骑兵五千五百,押契丹、奚两蕃,领渤海、黑水等四府经略使,兼统室韦。

    就这三万余步卒、五千多骑兵,牢牢压制着远近数千里的各个部落。萧阿古只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威势。

    这些遗弃的军镇,阿古只叫不上名字,虽然他已经在极力学习汉人的东西了。

    此番若能打退夏人,便帮室鲁把这些军镇恢复了。基址都在呢,重修下城池,便可安置渤海百姓,让他们替我们耕作田地、放牧牛羊,多好。

    唔,室鲁要怎么感谢我呢?把重衮嫁给我?哈哈。

    “得得!”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萧阿古只一愣。

    “有夏贼游骑出现!”斥候打马狂奔而回,大声说道。

    “什么?”阿古只策马回到了阵中,问道:“有多少夏人?”

    “大概五十余骑。”斥候答道。

    此地离白狼戍其实不算太远了,最多百里,遇到夏人游骑倒也不奇怪。

    “五十余骑……”萧阿古只沉吟了一会,勐地一拍大腿,道:“召集人手,随我围杀这股贼人。”

    五十多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旦将其围歼,将人头挂在旗杆之上,也可提振一下士气。

    送上门来的功劳,不要白不要。萧阿古只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是时候展现他的勇武了。

第七十六章 我还没用力呢

    游骑之间的争斗是常有的事。而且能当游骑的,一般都非善茬,至少手里有两下子,才敢出去晃荡。

    萧阿古只非常谨慎,他先派了百余骑正面冲过去。又分派百人,从两翼迂回。

    至于他身边,则团团围了数百人,远远瞭望观战——他还特地选了一处缓坡,防备骑兵冲击。

    准备相当周全了。

    至于大部队,他们已经停了下来,并结成战斗队形。尤其是高思继统率的步军,更是把鹿角从车上取下来,堆在前方。还有人快速给步弓上弦,做好一切战斗准备。

    如此专业的动作,不由地吸引了阿古只的目光。

    草原的审美是骑术,是箭术,为此还经常举行一些活动,增加人们对于骑马射箭的热情。这是草原牧人的传统,是他们的优势。他们可以靠着这手优势,在生活困难、食物不足的时候,想办法追逐黄羊、野驴、鹿群。

    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特别是这些挣扎在温饱边缘的普通牧民,能练好一样就不错了,两样都精通绝对是少数人,更何况很多奴隶连马都没有——契丹都做不到全民有马,奚人就更少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近战肉搏厮杀就成了他们的弱项,是挥之不去的痛。

    当然这也不是说草原人步战就一定打不过中原。

    夫战,勇气也,技艺不行,勇气爆棚也可以。悍不畏死起来,以草原孱弱的步兵传统,骑兵下马而战,没有合格的军阵,没有良好的装备,发起性子来,乱冲乱打,一样有可能打垮阵型整肃的中原步兵。

    因为有的部队,也就看着像那么回事罢了,除了会列军阵、服从军令以外,一无是处。就像一群恶霸气势汹汹地冲向那些老实巴交的田舍夫,吓也吓死他们。

    但阿古只没把握冲垮平卢军。

    这支部队之所以有“高家军”的绰号,原因就是大量幽州来的武夫充当老兵和各级军官,他们都是富有战阵经验的,有人甚至打了十多年仗,经验丰富,心志坚韧。有他们督促、整顿甚至感染那些渤海、奚人新兵,战斗力提升很快。

    “要是能把这支部队掌握在手里就好了。”萧阿古只低声自言自语。

    亲信酋豪们面面相觑。

    高家兄弟可是狠人,手下兵马又多,怎么夺?况且阿保机也支持他们呢,这事挺难的。

    “打完白狼戍后,或可让高家兄弟继续攻打其余戍栅,甚至直攻临渝关。消耗得多了,高家兄弟自然就没那么强硬。再者,战阵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如果高家兄弟不幸战殁……”有人说道。

    “好了,别说了。”萧阿古只意识到谈论这些有点危险了,果断结束了谈话。

    高家兄弟战死?人家没那么傻。

    如果是非常艰难的任务,他们拒绝的可能性更大。不过这样也好,让阿保机产生厌恶,再动他们就有把握了。

    草原之上,吞并部众也是常事。契丹能出动数十万人马,只要阿保机点头,找个机会杀了高家兄弟,其部众也翻不了天,除了投降别无他法。

    说来说去,还是要阿保机同意,唉!

    “终于打完了!”旁边一人突然说道。

    萧阿古只立刻望去,却见夏军游骑已经抵敌不住,狼狈奔逃。契丹武士正快马追击,勇不可当。

    “贼军有增援!”又有人叫道。

    萧阿古只暗骂,怎么一个个眼神都比我好?连忙定睛望去,果然见到了百余骑从山后绕出,一部沿着山脚疾驰,羽箭飞来飞去,试图阻止追兵;一部则拿着长枪大槊,迎面冲了上去。

    契丹人刚刚以多胜少,打得夏兵狼狈而逃,此时正在兴头上,追得很急。骤然遇到冲过来的骑兵,一下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人飞快拨转马首,向两侧绕行,让开中路。有人还在傻乎乎往前冲,直到大槊临身,才知道手里的骑弓屁用不顶,纷纷坠马。

    萧阿古只见状大怒。

    区区一百多夏骑就搞得他这边两百多骑狼狈不堪,甚至有败退的趋势,这如何能忍?

    “随我来!”阿古只大吼一声,当先冲出。

    渠帅酋豪们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阻止,就有数百骑如潮水般冲下了山坡,紧紧跟在阿古只身后。

    生力军的加入很快稳定住了局势。

    契丹人不断兜着圈子,利用人数优势,将密集的箭失送入夏兵人丛之中。骑兵阵型稀疏,这些箭失的杀伤力不是很大,但时间长了,依然让一名又一名夏兵惨叫落马。终于,前后两股人马汇流一处,也不敢再打了,向后狂奔而去。

    “追!”阿古只刚刚大发神威,射落了两名夏兵,这会正在兴头上,直接热血上涌,下令追亡逐北。

    总计六百余契丹骑兵,大声呼喝,追着不足百名夏骑狂奔。

    弓弦一响,总有人坠马马下——不是自己中箭,就是马儿被射中。

    “哈哈,痛快!”阿古只胯下是一匹宝马,速度奇快,只见他追上一人,铁骨朵狠狠砸下,此人惨叫落马,鲜血流了一地。

    追!一定要追得敌人胆寒了,不敢回顾,然后把他们的首级都割下带回来。

    这一仗,哪怕战果不大,也可极大提升士气,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大有好处。阿古只不是傻子,很清楚这一点。

    ******

    李存孝站在山岗之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战场。

    追逃双方已经跑了十几里了,还在纠缠不休——当然,夏军伤亡更大,契丹人战意十足,杀声连天。

    “检查器械,准备冲杀。”李存孝下令道。

    他不准备再等了。没引来敌军大队人马,有个数百骑也够了,先吃下去,挫敌锐气,后面再想办法。

    此时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七八百骑,都是清夷军将士,由他亲自统率。

    安景景还带了四千余骑,多为征调的蕃人精壮,埋伏在另外一处。

    贼将亲身冒进,由他们这五千人一起伺候,福气能小吗?

    同时,李存孝也对朝廷的情报能力大为叹服。到底是什么样人的人在提供消息,以至于连敌军出动的准确日期都弄到了——前后误差不超过三天。

    朝廷都把饭喂到你嘴边了,若还不会吃,干脆自个抹脖子算了。

    李存孝傲然一笑,将宝剑、铁挝、短槊插到鞘套左边,然后又提了一根沉重的大马槊,扔给亲兵,嘱咐他紧紧跟随,便翻身上了马背。

    其实他不太喜欢用重型骑战武器的,那玩意刺人的时候还好,挥舞起来就要用双手了,非常麻烦。兖州朱瑾喜欢这个调调,但真不是李存孝的菜。

    一般而言,他更爱用铁挝、短槊、铁剑之类的相对较短、较轻的兵刃,以便能够携带弓箭——他的箭术很好,不用太可惜了。

    今日带马槊,主要是担心贼将逃回本阵,有步兵阻拦。

    是的,李存孝压根就没打算放萧阿古只回去。当场抓不到,也要死命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你就是派个一营步卒阻挡,他也要拿马槊将敌兵横扫开来。

    “冲!”眼看着差不多了,李存孝一夹马腹,冲下了山。

    没有什么军事动员,也没有什么军令恐吓,只有平静,极端的平静。

    七百余骑跟在李存孝身后,神色平静到麻木,仿佛他们不是在冲杀,而是去春游一般。他们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多杀贼兵,多捞赏赐,以便去了辽东后用度更宽裕一些。

    没人会嫌钱多的。在他们眼里,契丹贼子就是一匹匹移动的绢帛,正等着他们来取。

    什么?会死的?打仗谁还能保证不死?用命来博取富贵钱财,很合理。

    数百骑时机掐得刚刚好,在敌军马力渐衰,队形拉长的时候,横向冲入,将其拦腰截断。

    李存孝冲下来时便连发三失,毙贼二人,然后便舍了骑弓,抽出铁挝,照着迎面一人当头砸下。

    此人动作迅捷,人马结合出色,手中的骨朵几乎在同时招呼了过来。

    “当!”李存孝看都不看一眼,错马而过,闪躲了不知从哪里刺来的一杆木枪,铁挝终于结结实实地砸在一人脸上。

    “啊!”此人的脸上出现了几个可怕的血洞,面部骨骼直接凹陷了下去。

    错马而过之时,铁挝一划拉,带飞了一大块皮肉。

    “嗖!”一失飞来,李存孝下意识一躲,加快几步,铁挝又砸中一人胸口。

    他没有丝毫停留,也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战果,只盯着契丹大将的身影,一路直冲。

    周围到处是招呼过来的兵器,清夷军武士们尽量替他阻挡,李存孝闪转腾挪,就像战场中的精灵一般,在狭窄的空间中做着神乎其神的动作。所过之处,五六名贼骑坠落马下。

    “阿古只!”李存孝大吼一声。

    “你是何人?”见到李存孝如此勇勐,萧阿古只已失去了战意,打马便跑,同时不忘问一句。

    “你爷爷!”李存孝哈哈大笑。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是贼军主帅萧阿古只。天赐良机,还有什么可说的?

    迎面一枪刺来,李存孝左腋一夹,又一松,贼骑不备,惊呼落地。

    “受死吧!”李存孝不再爱惜马儿,将速度催到了极致,很快追上了马速始终提不起来的萧阿古只。

    “当!”铁骨朵与铁挝迎面相交,阿古只只觉手上传来一股巨力,身形一歪。

    “过来吧!”耳朵响起一声断喝,阿古只被铁钳般的臂膀勒住了脖子,仰面朝上横贯在了马背之上。

    坚硬的马鞍杵在背嵴上,差点让他闭过气去。

    “我竟然被人生擒了……”迷迷湖湖之间,萧阿古只心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念头。

第七十七章 一夫之威

    “将此人绑了,随我前行!”李存孝从亲兵手里接过马槊,一马当先。

    亲兵们急忙催马,团团围护在他周围。

    安景景的人马也跟了上来。

    他有点懵,计划是诱敌进伏击圈。如果其主力很谨慎,那么将前锋伏击了也行。如今看来,歼敌数百,看样子确实是前锋,但敌军主帅萧阿古只怎么被俘虏了?

    这人这么没脑子的吗?喜欢一线冲锋陷阵?和晋王父子——呃,和很多容易冲动的勐将一样。

    “走吧,随我破敌!”安景景收拾心情,脸上挂满笑容,下令道。

    “安将军,要不要再召集一些人马?”有军校上前,问道。

    “来不及了,先冲一冲,看看效果。”安景景挥舞马鞭,冲了出去。

    顺风小能手们嗷嗷大叫,跟了上去。

    萧阿古只被五花大绑,捆在马背之上,两名军士一左一右,拉着缰绳,不让他乱跑。后面还有两骑,手执利刃,如果情况不对,当场就能把他杀了。

    阿古只到现在还没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心情沮丧得无以复加。

    他是阿保机的亲信,是述律部的贵人,是契丹八部的后起之秀,怎么就一战被人擒住了呢?还是被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人”。

    中原的武夫,难道五十岁还能冲阵斩将,夺旗而归么?

    没人能回答他,颠簸的战马差点把他的腰子给震坏。

    当然,他要是知道五十一岁的李嗣源,敢于直冲阿保机的“五十万骑”,大砍大杀,杀完后再生擒一队帅回来的话,估计要更加难以接受。

    冲中原藩镇兵不敢这么嚣张,很可能会死,但冲你契丹什么的还不是轻轻松松?

    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们在骑兵方面太弱了。整天瞎几把射箭,敢不敢男人一点,把小孩用的玩具(弓箭)扔掉,面对面互捅、互砍?敢不敢冲二十几个回合,至死方休?是不是没见过战马冲废了以后,换马再冲的?弱鸡!

    数千骑奔驰在草原之上,引起大股烟尘。不一会儿,就冲到了距贼军出发之处数里的地方。

    有千余契丹骑兵过来接应,甫一见到“迎接”他们的是夏兵,大骇。

    李存孝将兜盔摘了,掼在地上。又把衣甲解开,袒胸露乳,黑黑的胸毛如同钢针一样,豪气冲天。

    “杀!”他从亲兵手中接过马槊,奔马而出。

    一直以来冷静无比的清夷军骑卒也激动了起来。

    “杀!”吼声如炸雷一般,震得对面的契丹骑兵控驭不住马匹,有些慌乱。

    李存孝手中的马槊挥舞如龙,只一下横扫,就让前后三人落马。

    数百精骑势若奔虎,将千余契丹骑兵一冲而散,生生以轻装骑兵打出了具装甲骑的效果。

    契丹骑兵摸不清楚状况,加上夏骑确实玩命,纷纷走避,向后退却。

    李存孝冲在最前面。

    马槊一刺,一人落马,尸体被他高高挑起,甩落在干燥的沙地之上。

    马槊使得不得劲之后,扔给亲兵,又换铁挝,锋利的爪勾轻易撕裂人的躯体,视觉效果比马槊还要震撼。

    将铁挝插回鞘套之后,又换骑弓,连发五失,中四人。

    他简直就是一台人形杀戮机器,什么兵器都会用,更知道什么时候用哪种办法杀人。

    契丹人频频落马。不少人回头看了一下,见这尊杀神追了上来,纷纷催马,亡命狂奔。

    对面又来了数千骑,烟尘漫天,声势浩大,看样子不放心,全军过来接应了。

    李存孝左右看了两下,不用说话,立刻有两名军校离阵,各领百余骑,从两翼包抄。

    他们的目标不是契丹主力骑兵,而是溃骑。

    溃骑只管逃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眼见着左右都有追兵,于是都挤在了中间,显得愈发混乱。

    对面的契丹主力似乎发现了不妙。但他们失了主帅,没有统一指挥,只能由酋豪渠帅们带着本部兵马各自行动,一时间有些混乱。

    “轰隆!”

    “唏律律!”

    数百溃骑迎头撞进了来援的契丹主力,人马交错,乱上加乱。

    “你家爷爷来啦!”李存孝哈哈大笑,又从亲兵手中接过了粗大的马槊,单人独骑,第一个冲了进去。

    契丹有人向西,有人向东,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李存孝舞槊奋击。

    沉重的马槊舞到哪里,哪里就和饺子下锅一样哗啦啦倒下一片。

    亲兵们如一阵风般冲了上来,将李存孝护在中心,数十骑穿行在契丹人马丛中,砍、砸、噼、刺,万众披靡,无人敢直面其锋。

    安景景看得热血沸腾,带着后续骑兵,沿着李存孝冲开的缺口,一拥而入。

    他们就如一阵狂风,将枯叶般的契丹人卷起,散落得满地都是。

    又如那昭阳烈日,炎炎炙烤着冰雪,将契丹人化作了一滩融水。

    平坦的河谷草地之上,到处是腥风血雨,残肢断臂。

    成千上万的契丹骑兵打马狂逃,连回身抵抗的勇气都没有——纵有,也被溃兵冲得东倒西歪,倒地后遭万马践踏,何苦来哉?

    高思继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气势汹汹的契丹骑兵,就这样崩了,崩得结结实实,彻彻底底。

    失去斗志的他们只想逃出生天,只想回到部落,回到家中,只想离那个杀神远一点……

    一夫之威,竟至于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遣使上前,表示愿降。

    夏骑懒得管他们,继续追击。

    这一追,便追到了太阳西斜。

    李存孝的马槊已经不知道卡在哪个死鬼身体之中,弃了。

    铁剑砍了不知道多少脖子,钝得无法再用,扔了。

    短槊刺穿了一个又一个躯体,竟然断为两截。

    唯有铁挝还能使用,至少还可以砸人。

    他已经换了一匹战马,其他人有样学样,将契丹人遗弃的马匹换上,竟是丝毫不停顿,一路向东,直奔营州而去。

    他们已经杀得上头了,现在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满脑子都是杀杀杀——说句难听的,现在哪怕没钱给他们,这伙人也要杀个天昏地暗,谁都拦不住。

    埋藏在每个武夫心底的暴虐杀戮情绪,已经被彻底点燃。

    ******

    高思纶当天晚上就得到了消息。

    有高家军拼死回报,四个人带了十五匹马,一路狂奔,最终只有一人成功将消息传回。

    萧阿古只追击敌军而去,生死不知,大概率是中伏了。

    夏军“数千骑”一战击破契丹骑兵,尾随追来。

    二弟高思继为免“误伤”,当场投降。

    每一个消息都十分震撼,震得高思纶哑口无言。

    不过他没有犹豫太久,当场下令道:“立刻集结大军,出营,入柳城。”

    平卢军的战斗力咋样先不谈,高家兄弟狠抓军纪,执行力倒是很强。

    顷刻间,便有两千余人集结完毕,剩下的五千人从睡梦中被叫醒,正在依次出营。

    高思纶不等了,带着两千余兵直扑近在迟尺的营州城。

    “开门!快开门!”平卢军士卒在北门外大喊道。

    “萧帅败了,夏兵星夜追来,我等要入城助守。”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高将军也敢阻?当初还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呢。”

    “再不开门,夏贼一来,你们可守得住?”

    城头人影憧憧,一军校站在女墙后,够着头往下看,问道:“高将军何在?萧帅真的败了?”

    “本将在此。”高思纶策马上前,让士兵将火把聚了过来,大声道:“萧帅已死,危急万分。宋四郎,你开不开城?若让夏贼破了营州,可吃罪得起?”

    “真是高将军。”宋四郎舒了一口气,下令道:“开城门,快!”

    厚重的城门很快被打开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平卢军士卒们纷纷涌入。

    他们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缴了守门军士的器械,然后奔赴节度使府。

    宋四郎傻眼了,结结巴巴问道:“高将军,你这是何意?”

    没人理他。

    第二批五千军士接踵而至,开始控制城内各个要点以及最重要的军营。

    高思纶则早已带人冲到了节度使府外。

    萧室鲁听到城内动静,匆匆穿衣起身,刚刚出到门外,见高思纶带兵前来,脸色一变,道:“高将军这是何意?”

    “噗!”高思纶不答,直接一剑捅了上去,再狠狠一搅。

    萧室鲁惨叫倒地,血流如注。

    跟着萧室鲁出来的亲兵都惊了。

    “杀!”高思纶揉身而上,平卢军士卒也呐喊着冲了上去。

    战斗没有任何悬念,萧府的亲兵、奴仆们几乎在瞬间被斩杀干净。

    余庐睹姑和女儿萧重衮听到外头的惨叫,刚出门查看,就见浑身浴血的高思纶走了过来。

    “找几个粗使妇人过来,将这娘俩看住。”高思纶见了两眼放光,哈哈大笑,道:“合该我高氏要发达,奇货可居,奇货可居也!”

    “高将军,你——反了?室鲁呢?他人在哪里?”余庐睹姑强压下心中的恐慌,故作镇定地问道。

    府内的杀声渐渐停止了,但外面的动静已然很大。萧室鲁带了千余骑过来,军营就在节度使府旁边,这会隐隐传来密集的箭失破空声,以及接连不断的惨叫声。

    余庐睹姑再傻,也知道情况不对了,故出言发问。

    “啪嗒!”高思纶扔了一个血肉模湖的头颅过去,道:“在这呢。”

    余庐睹姑直接瘫坐在地上,萧重衮则吓得哭了出来。

第七十八章 内部爆破

    天亮之后,营州城内基本已恢复了平静。就在此时,追逃双方也陆续出现在了营州城外。

    最先跑回来的是乌隗部的骑兵,他们舍弃了一切能丢的东西,仓皇逃命。看到高耸的营州城墙时,大喜过望,聚集在门口,大声叫喊。

    回应他们的是一通箭失。

    高思纶站在城头,冷笑连连。本来没想这么快发动,但形势比人强,二弟为自保,阵前起义,消息传回契丹后,他们高家不会有好果子吃,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现在么,阿保机的表弟兼妹夫萧室鲁已被斩首,妹妹、外甥女也被抓了,即将送给圣人享用,这仇已然没法解开,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其实,军中有狠人献计,埋伏精兵数千于城门洞及大街两侧房顶,持强弓劲弩,假意放契丹人进来,伏杀之。

    高思纶担心军中那些渤海人、室韦人之流叛乱,沉吟良久,还是放弃了。

    高氏已经立下大功,富贵已近在眼前,万一弄巧成拙,颇为不美。于是决定镇之以静,但闭门不纳,稳稳守住这份功劳,等待弟弟的主力部队回来再说。

    溃兵骂了一阵后,发现高家是真的反了,哗然不已。

    有人直接哭了,跪倒在地,哀求提供一些食水,回应他们的依然是箭失。

    其他人见状,只能翻身上马,再度离去,消失在了茫茫草泽之中。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直接投降。高思纶考虑再三后,决定派兵出城受降,将其引入城内,关押起来,一共五六百人的样子。

    第一波人散去了,只过了半个时辰,第二批人又仓皇抵达。

    过程和前面差不多,大部分人散走,大概两三百人又累又饿,马也跑不动了,只能投降。

    高思纶见状,干脆分出千余士卒,将这些降兵押往和龙大营看管。同时默默盘算着,这些降兵是不是可以吞下来呢?增强自己的实力,从来都是军阀的本能,高思纶也不例外。

    就这样一直到了己时,高思纶已收得千余降兵,喜上眉梢。远方的天边,也出现了夏军追兵的身影。

    李存孝喘着粗气,提着一杆新取的马槊,冷眼看着城头。

    对李存孝,高思纶似乎也没有开城的打算,只派人送来一些蒸饼、肉脯及干草。

    “高思纶,你弟弟像狗一样乞降,你敢不开城?”李存孝马槊遥指城头,破口大骂。

    他虽然莽,但不是傻子,知道高家兄弟怕他争功,故闭城不纳。

    事实上他本来也在想如何黑了高家兄弟献城的功劳,如今一看,这帮人猴精猴精,竟是一点机会不给。

    “李将军,追敌要紧啊。”高思纶说道:“平卢军也将派出两千军士随征。东边还有不少贼人呢,可别让他们跑了。待将军得胜归来,我再在城内置酒,向将军赔罪。”

    这话一出,李存孝还没说什么,他手下的兵将们却气得七窍生烟。有人甚至叫嚣着要攻城,杀了高家兄弟。

    而这个提议,不出意外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拥护,因为所有人都想进城。

    进城的原因也很简单,可以大肆劫掠,甚至玩弄妇人。毕竟这是敌城么,抢点东西、玩几个女人算得了什么?事后直接将苦主杀了,推说入城时他们反抗,是贼党,上头根本无法分辨——事实上,破城之时,只要不闹得过分,少少死一些人,根本没人在意。

    “算了!”李存孝止住了愤怒的手下们,冷哼一声,道:“休息一个时辰,然后继续追敌。”

    众人心中不满,但还是依言答应了。

    就这样,他们坐在城外,给马匹喂些干草、盐水和豆饼。豆饼不够,又让城内拿来一些秕谷、麸糠,混着喂马。城内一切照办,但就是不让他们入内。

    午时,安景景也带着大队人马赶来了,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高思纶照样提供各类补给,有求必应,但城门旋开旋闭,守军也严阵以待,就是不让他们入城。

    “总共俘斩多少人了?”李存孝一边撕咬着肉脯,一边问道。

    “应该不下五千。”安景景说道:“俘虏已有人押解回白狼戍了,大捷的消息也已经飞报圣人,过不了多久就知道了。”

    “好!”李存孝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这一仗,利用契丹人自己的失误,冲得他们闻风丧胆,一溃百里。如今得了营州,似乎还可以趁着贼兵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的有利时机,再冲一冲,看看能不能有所得。

    至于契丹调集主力来攻这种事情,哪怕打不过,大不了迁走百姓,放弃营州退走。而如果圣人愿意增兵,甚至可以保住营州,让契丹无功而返,吞下苦果。

    这都不是事,关键看你胆子大不大,决心大不大。

    休整完毕之后,大军继续出发,一路向东,往燕郡守捉城的方向而去。

    ******

    建极四年六月十一,营州前线的消息飞报至幽州。

    进城之时,特地搞了一个露布飞捷的仪式,即把捷报抄录于上,一路驶过各方,宣示全城。

    幽州胡汉交杂,风气与中原大不一样。你打败了草原上强盛的部落,对城内外的蕃人震慑力是很大的。

    而这座城市本身的军事色彩也非常浓,民风尚武,爱谈兵事。成年男子喝酒吹牛逼时,说的不是我赚了多少钱,家里孩子读书厉害,而是能开得几石弓,各色器械耍得怎么样,“键盘军事家”也非常多——从幽州里坊的名字就可见得这座城市的底色:卢龙、燕都、蓟北、肃慎、平朔、辽西、军都、铜马、蓟宁、遵化等等。

    威武的骑士在城内绕行一圈后,听闻之人都神色复杂,尤其是那些幽州本地人。

    二十年了,如果幽州镇在本地人的统治下,可能很难在辽西如此用兵。不是打不过契丹人,而是各种破事太多,掣肘太多。只要不是被契丹人打上门来,节度使也很难调集大军出征。

    以上是内部原因,更严重的是外部威胁。幽州的精兵强将,必须用在关内,为此不惜放弃山后军镇,让契丹骑兵进薄至临渝关外耀武扬威。甚至于,很多时候临渝关都没几个兵戍守,契丹要真来,靠那几百老弱残兵多半挡不住。

    真的只有在外人的统治之下,幽州才能如此扬眉吐气么?有些将校、官僚家庭出身的子弟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露布飞捷骑士很快离开了幽州城,向诸县乡而去。毫无疑问,他们是要大大宣传一把了。胜利的消息,对于稳定地方局势,是有很大作用的。

    正在山间狩猎的邵树德比幽州百姓更早收到消息,他此时却犯起了难。

    “一战破贼,追亡逐北,营州反正,一桩桩事情,让人眼花缭乱了。”将步弓下了弦后,随手扔给了夏鲁奇,邵树德坐在一块青石上,道:“易州那边还在围城,须臾抽不开身,契丹那边还有无必要大打出手?诸卿都议一议吧。”

    此时在他身边的多为武臣,文臣只有陈诚一人。但作为多年来的谋主,邵树德还是把目光投向了他。

    陈诚初听到消息时也很惊讶。

    高家暗中传递消息之事,仅限于高层及近侍知晓,决计不可能传到下面去的,盖因知道的人越多,泄密的可能性越大。

    按照君臣二人的计议,高家不该这时候就反正的,因为没有发挥最大价值。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战场情况复杂,岂能事事如你愿?不能指望把好处都占全了,邵树德还是能接受这一点的。

    “陛下不是已经有方略了么?”陈诚说道:“或可遣耶律滑哥帮着甄别俘虏,晓以大义,然后释放一部分人。”

    “此策甚善。”邵树德说道:“此事重要,任何消息,第一时间报来。”

    眼下中原的战争没什么看头了,就是枯燥的围城。义武军士卒么,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只有实在坚持不下去,山穷山尽维持不了生活了,才会考虑降顺。

    葛从周刚刚击败出飞狐口的一支晋军,俘斩三千余人。大军围住了易州,发起了勐烈的攻势。

    定州王郜亲领大军来救,也被击败。

    成德王镕则派兵攻蓨县,不克。半个月时间内,与天德军战了十余场,负多胜少——事实上邵树德很好奇他们在想什么,投降不愿投降,但救援友军又这么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知道想闹哪样。

    中原战事,都可以看得到结局,但该打还是要打,该死人还是要死人,该花费多少,一点都省不了,都是一帮畜生!

    邵树德已经全权委托给葛从周,没有任何指挥的必要。

    与之相比,契丹那边的可操作性倒更多一些,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会重点关注。

    “陛下,安东府那边,今岁去了很多民户,最好不要大举出动。不过,渤海国却可联络一下。契丹如此窘迫,他们也该动弹一下了。”陈诚又道:“另者,扶余府刘仁恭,他有可能受到契丹猜忌,一个不好就投渤海了。”

    邵树德想了想,契丹内部的争斗从来没停止过,每隔十几年,总有一批契丹贵人狼狈出奔投靠渤海国,刘仁恭确实有投过去的可能。

    “能不能把刘仁恭说降?”邵树德问道。

    高思继反正带来的影响绝对不可低估。阿保机那么信任汉官汉将,结果被他们摆了一道。作为他亲手提拔的两个典型之一,刘仁恭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其中或有机会。

    “可遣人尝试。”陈诚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邵树德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了。

    对契丹的战略,首先便是促成其内部矛盾爆发,削弱其力量,最后一举攻灭。

    “让鸿胪寺和听望司一同选人,秘密前往扶余府。”邵树德吩咐道。

第七十九章 鬼主意

    从营州到燕郡城有多远?

    李存孝告诉你,没多远,一天工夫就到啦!

    “彭!”一具破布般的尸体被狠狠甩在地上。

    李存孝身上的衣甲已然湿透,甚至夹杂着丝丝血水流出。

    马儿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一般,似乎肺都要胀破了。

    “唏律律!”马失前蹄,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李存孝从地上一跃而起,随手捡起一把铁锏,缓步前行。

    几步之间,便已经调匀了呼吸。

    长枪如毒龙般刺来,他在敌人出手的一刹那就判断了出来。

    这是一种直觉,难以言说,也没法教会别人,都是无数次面对面厮杀培养出来的。

    李存孝轻巧地让开,欺身靠近贼兵,一锏砸下,敌兵轰然倒地。

    他捡起长枪,一手持枪,一手持锏,几步之间,贼兵不断倒下。

    衣甲破碎得更厉害了,身上似乎又新添了一处伤口,但他毫不在意,加快脚步,怒吼一声,长枪刺倒一人之后直接舍弃,双手持锏,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噗!”敌人的脑袋整个凹陷了下去。

    大队骑军终于赶了上来,他们挥舞着马槊,斜刺里冲入敌军人丛之内,将其彻底击散。

    李存孝克制着坐下休息的渴望,轻轻叹了口气:老了,不如当年了。

    收拾完心情后,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步行前往燕郡守捉城。

    战场上有慌不择路的敌兵乱跑乱撞,偶有冲到他面前的,一锏砸下,无不倒地。

    动作非常“朴实”,也极其简练,就是一砸,然后得手。

    但对面不是练习用的草人,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武器,会跑、会跳、会拼命。如何在对阵之时,像砸草人一样,闪电般将人击倒,其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战场局势,人的气势,精准的预判,无穷的勇气,扎实的基本功以及快如闪电的动作,这些都结合到一起,才能做出那种“看起来没什么”,但却极其有效的杀伤动作。

    昔年王郊看他爹杀人,觉得那些吐蕃贼子“蠢死了”,一个个像是刚好把要害送到他爹面前,被轻松惬意地杀死。

    但他战场磨炼二十年后,如今的杀人动作也充满着节奏的美感。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千锤百炼出来的东西,往往朴素简练,追求一击必杀。

    而由这种高水平武夫所组成的兵线,与同样数量的一排敌军长枪戳刺时,谁能剩下更多的人,不言而喻。

    清夷军的骑卒冲进了大门直敞的燕郡守捉城(今义县),然后便开始了一场狂欢。

    城内有数百户渤海百姓,面对着如狼似虎的夏兵,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财货被一抢而空,稍有姿色的妇人也被武夫们拖走,哭喊声连天。

    李存孝进了城,对此熟视无睹,甚至笑骂他的兵猴急得跟什么似的。

    喘着粗气坐下来后,忠诚的亲兵围护在他身侧,有人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甲,仔细清洗伤口,然后敷药、裹伤。

    没有人是不死之身。即便是绝世勇将,在长时间的厮杀之中,或者由于敌方兵多,难以招架;或者由于体力消耗,注意力下降;或者有时候选择以伤换伤,解开危局等等原因,他也会遭到敌人的打击。

    这种打击多了,衣甲尽碎、浑身浴血一点都不奇怪。

    冲阵勐将,他们身体的亏空远超外人想象。

    “笨手笨脚,裹个伤都这么费劲。”李存孝无奈地看着亲兵,道:“快点,弄完之后,老子还要追敌。”

    幽州战事结束之后,他已经是食封1700户的金乡县侯。此番征契丹,生擒敌帅萧阿古只,大破契丹,俘斩五千余。这会又下燕郡守捉城,三百户食封绰绰有余,已经跨过了县公的门槛。

    他已经想清楚了。

    当节度使肯定没戏,割据一方已无任何可能,那么追求也就只剩下钱财和女人了。

    趁着年岁还不算太大,能冲就冲了。等到哪天实在冲不动了,也就该回家花天酒地,安享富贵了。

    再下一个汝罗守捉城(义县东南),追至白狼水东岸,就休整。

    这几处都是前唐就有的军镇,平卢军将士们的驻地,算是辽泽中难得的干燥之地了,曾经大量开垦农田。

    契丹也迁了不少渤海百姓过来种地,以期慢慢改造环境,提供军需粮草。

    从燕郡城向东,中经汝罗守捉城,越过医巫闾山脉,总计约一百二十里可至巫闾守捉城(今北镇市)——此城在辽代曰闾州,金代置广宁府,明代则为广宁卫,历史上发生了着名的广宁之战,十五万明军惨败,熊廷弼逃往山海关。

    巫闾守捉城再往东,直至辽水以西,就是一片泛滥的沼泽地带了,非常不利骑兵驱驰——事实上连步兵都不太行。

    “好了,走!”李存孝休息完后,缓缓起身。

    刚刚裹好的伤口,隐隐有血丝渗出。但他全然不管,让人牵来马匹,又检查了一番器械。

    亲兵们纷纷冲入城内,挥舞着马鞭、刀鞘,连打带骂,将正在作恶的军士们揪起。

    有人勃然大怒,目露凶光,但在看到李存孝提着铁锏走过来时,一个个又温顺得像小猫一样,老老实实走了。

    有几人不知道是耳朵不好还是怎么着,仍趴在女人身上。

    李存孝也不客气,直接一锏砸下,脑袋顿时像西瓜一样炸裂开来。

    浑身光熘熘的妇人惊声尖叫,李存孝一脚将其踢开,继续向前。

    军士们大骇,纷纷提起裤子,扛着包袱,到城门口集中。

    李存孝转了一圈,见没人敢无视军令后,这才离开。

    看着马鞍两旁大大小小的包袱,眉头直皱。他知道,清夷军的将士们短期内战意不会很足了。

    除非汝罗、巫闾二城的守军像燕郡城一样主动出击,与他们展开野战,不然要拿下这些地方,还真得等大军前来才行。

    饱掠重负,还打个锤子仗!

    ******

    赫连隽在看到高高耸立在平原上的营州城时,感动地快哭出来了。

    耶律滑哥的脸已经完全肿了,被赫连隽闲着没事时抽的。

    狗东西瞎指路,让他们在沼泽、芦苇荡中浪费了太多体力精力。而今终于走了出来,却浑身裹满泥巴,气喘吁吁,累得不行。

    最惨的是,还有不少马匹、牛羊甚至军士,永远地陷在了沼泽之中。

    被扇几个耳光,已经算轻的了。

    “赫连将军!”远处驶来数十骑,领头一人手执银枪、乘白马,威风凛凛。

    “莫非是高思继高将军?”赫连隽催马上前,大笑道。

    耶律滑哥眼珠子乱转,在高思继身后瞅来瞅去,却没见到一个熟人。

    余庐睹姑呢?萧重衮呢?

    这两个女人,可比花姑带劲多了,莫非已被送往幽州?

    那边赫连隽与高思继寒暄完,两人并辔而行,往城内走去。耶律滑哥随大流跟在人群中,非常低调。

    “这不是滑哥么?差点没认出来。”耳边响起了略带揶揄意味的声音,滑哥连忙抬起头来,却见是高思继之子高行周。

    “高将军安好?”耶律滑哥勉强一笑。

    “还好。”高行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耶律滑哥,突然没有调笑他的兴致了,叹道:“滑哥你倒是傻人有傻福,不但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妇人,还当了官,这运气也是极好。萧室鲁那么受阿保机信重,无论在乙室部还是迭剌部,别人都要给几分面子,如今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怜可叹。”

    草!滑哥当场就惊了,萧室鲁不是你大伯杀的吗?怎么又在这里惺惺作态?

    高行周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滑哥有些慌张,以为自己的内心被人看穿了,连忙避开高行周的眼神,道:“奥姑还在城中?”

    “在呢,不过马上就要被送走了。”高行周说道:“滑哥你在想什么呢?不想活了吗?”

    “不是……”滑哥解释道:“我只是在想,余庐睹姑当奥姑很多年了,在各部名气极大,很多人见到她时,都忍不住顶礼膜拜。这个人是有用的,别让她死了。”

    “哈哈!”高行周忍不住大笑,惹得高思继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压住了笑意,道:“滑哥,你可见过草原妇人为丈夫殉死的?唔,被迫殉葬的倒有,但主动求死的我还没见过。余庐睹姑这人,可一点不简单。如果还在契丹,她要是对你有歹意,你可能活不了多久。”

    滑哥讪讪而笑。余庐睹姑是有自己的兀鲁斯的,他当然知道。

    萨满、祭司、奥姑这种人,你说他只是静静地侍奉上天,不参与任何部落决策,可能吗?

    这种女人,权力欲极盛,哪天和阿保机翻脸,阴谋作乱也不是不可能。

    “我要见余庐睹姑。”快进城之时,滑哥突然说道。

    高行周一怔,暗道这厮还真不怕死。不过转念一想,滑哥应还不至于如此失智,于是问道:“你见她作甚?”

    “劝她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归顺朝廷。”滑哥大义凛然道:“余庐睹姑作为阿保机之妹,八部有名的奥姑,若愿出面历数其罪状,宣布阿保机为上苍厌恶之人,或可收奇效。”

    “你鬼主意还挺多。”高行周讶道:“我会禀报赫连少监的,此地由他做主。”

    “有劳高将军了。”滑哥谄笑道。

第八十章 这是为你好

    余庐睹姑、萧重衮母女俩仍然居住在节度使府。

    没人动她们,似乎所有人都无视了她们,直到耶律滑哥的到来。

    “滑哥?你真投夏了?”余庐睹姑看见滑哥进来后,稍稍有些吃惊。

    “不投夏还能投哪里?难不成奔渤海?嘿嘿,大韦瑎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德行,虽然得了大夏册封,但能保得住那五京十府三州之地吗?”耶律滑哥甫一进门,就在仔细观察母女俩的脸色。

    萧重衮的脸上还有不少哀戚,更多的则是恐惧,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余庐睹姑就让人看不懂了。死了丈夫的寡妇,面色沉静,没有一丝慌张的感觉。相反,滑哥甚至从中看到了一丝野心和欲望。

    到这时,滑哥终于确定,余庐睹姑不是一般的女人,和月理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权力欲望都很大,哪天反了阿保机也不一定。

    他对劝降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而这心情一放松,滑哥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乱瞟了。纤腰丰胸,成熟妇人的魅力尽显。萧室鲁那死鬼,有这么漂亮的妻子也不知道使劲。十三岁就嫁给你了,这么多年也就只生了个女儿,真是暴殄天物。

    花姑与余庐睹姑一比,当真可以扔掉了。

    只是——可惜,可惜了!

    余庐睹姑的嘴角生起一丝嘲讽的笑容。滑哥一见,陡然清醒过来,重重咳嗽了一下,道:“余庐睹姑,看在你是我堂妹的份上,今日便指一条明路。”

    余庐睹姑不言不语,只将有些害怕的女儿抱在怀里。

    滑哥的眼睛都看直了。这母女俩有七分相似,一者成熟妩媚,甚至带点英武之气,一者柔弱美丽,稚气未消,此时抱在一起,滑哥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余庐睹姑,你可知如今天下大势?”耶律滑哥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严肃地问道。

    余庐睹姑依旧不答。

    滑哥并不气馁,自顾自说道:“后魏知道吗?一统北地中原,于辽西置郡、驻军,震慑四方。如今大夏已快一统北地,蜀中也不日可下,这等威势,屠灭契丹,易如反掌耳。”

    “草原那么大,潢水待不住,就跑其他地方去,夏人还能一路追过来么?”余庐睹姑终于说话了。

    听到她反驳自己,滑哥不怒反喜。你愿意开口就好,就怕你不说话。

    只见他酝酿了下情绪,用一种略显悲哀的语气说道:“诚然,确实可以逃遁。但能跑哪里去呢?到最后还不是和先祖涅礼那会一样,被别的什么部族奴役?余庐睹姑,你们心自问,愿意伟大的八部契丹被鞑靼、室韦之类的贱种奴役么?”

    “滑哥,不学无术的你,又从哪里学来这些话术?”余庐睹姑难得正视了一下这个堂哥,问道。

    滑哥听了哈哈大笑,道:“余庐睹姑,我又不是没心没肺之人。如丧家之犬般四处奔逃,受尽屈辱,被人打了不敢还手,被人骂了不敢还口,还得小意巴结,生怕惹恼了什么人。试问你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得洗心革面,拼命做事?”

    余庐睹姑看着滑哥还有些红肿的双颊,默默叹了口气。

    “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耶律滑哥摆了摆手,道:“余庐睹姑,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如今这个世道,咱们不能奢求太多。你听说过麟州折氏吗?”

    “听说过。”余庐睹姑点头道。

    “不错。但谅你也不知道,折家出了皇后、枢密使、禁军大将,地方州县官员二十余,在夏国可是除邵氏外的第一豪门。”耶律滑哥卖弄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得意洋洋地说道:“但在二十年前,折家又算得了什么?边地豪强罢了,也就和幽州李思乂、李能之辈差不多。”

    “你可曾听闻过横山野利氏、没藏氏?”

    “他们在横山之中修起了金碧辉煌的宅邸,其豪奢程度,连痕德堇可汗都望尘莫及。两族子弟有数百人在军中效力,嫡脉女子一个劲地送往宫中,服侍当朝圣人。”

    “但在二十年前,他们对邵圣还很不服气。没藏氏更是助力宥州拓跋氏,与邵圣交兵,招致惨败。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两族的富贵,天下为之侧目。”

    “还有那河中封氏,本一落魄士族,却时来运转,成为新朝顶级士族之一。就因为封家姐妹俩被圣人掳去,生下了孩儿。这是他们的运气啊,若换成现在,封氏姐妹跪在圣人面前,圣人估计都没兴趣。”

    耶律滑哥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到后面,自己都兴奋起来了。

    “滑哥,你前面说的还马马虎虎,但越到后面,越不像话。”余庐睹姑板起脸,斥道。

    “唉,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我都是为你好,为你们娘俩好啊。”耶律滑哥长叹一声,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枉你当奥姑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好歹呢?折氏先不论,野利氏、没藏氏发迹之途,你可有所悟?”

    余庐睹姑冷笑一声,道:“跳得越高,死得越快。按你所说,没藏氏、野利氏富可敌国,又不懂养晦,即便当朝圣人念旧情不管,新君继位之后,怕是也要被料理了。这种人,有什么好学的?”

    耶律滑哥张口结舌,直接给整不会了。

    “当年罨古只何等英明神武,论武艺、论本事、论威望,你爷爷释鲁哪点比得上人家?”余庐睹姑继续说道:“但罨古只越是耀眼,越为同族兄弟所嫉,最后生生被玩了一把,夷离堇之位被释鲁夺去。这些秘辛,你比我清楚。”

    “你…我…这个…不是……”滑哥像是卡顿了一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余庐睹姑见他那副傻样,却轻轻叹了口气,只见她轻抚着女儿的面庞,良久无言。

    她是奥姑,女儿也是奥姑,母女俩的命运也是一样的。

    作为阿保机的妹妹,她嫁给了萧室鲁,用来拉拢乙室部的人。

    作为她的女儿,重衮的婚事其实也有眉目了。阿保机属意将其嫁给自己的堂弟、耶律偶思之子耶律羽之,进一步巩固他在迭剌部内的地位。

    耶律羽之今年十五岁,重衮十二岁,明年正好成婚,还是让人羡慕的舅甥婚。

    想当年,她也是在这个年纪嫁给了萧室鲁。余庐睹姑一时间心绪翻滚,阿保机这个人,从来就没把她们这些亲人放在心上过,功利之心实在太重。

    她们母女被俘的消息已经已经传回去了吧?阿保机会怎么做?收了她的兀鲁思,留给他女儿质古?

    室鲁在乙室部的兀鲁思怎么处理?留给新近投靠他的人?

    余庐睹姑内心乱糟糟的,一时间也陷入了微妙的情绪之中。

    “余庐睹姑,契丹这个情形,怕是打不过夏人了,即便将来没藏氏、野利氏没什么好下场,咱们耶律氏也不一定就和他们一样……”滑哥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余庐睹姑又叹了口气,道:“滑哥,你不过学了几手,什么都不懂,就来劝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嗯?”耶律滑哥有些懵,不知何意。

    “耶律氏要想不被人秋后算账,只有一个办法。”说到这里,她招了招手。

    滑哥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几个健妇,悄悄凑近了。

    “只要部落还在,一切就还有机会。”余庐睹姑轻声说道。

    “你这是——不打算降了?”耶律滑哥傻傻地问道。

    “降了,才有可能保住耶律氏。晚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余庐睹姑的声音越来越低:“草原那么大,夏人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迁走。这没有任何意义,你走了,让出了草原,很快又会有别的部族过来占据,一样能发展壮大。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扶植一个听命于你的部落。”

    滑哥一听,豁然开朗,原来是这么回事!

    同时也有些害怕,得亏余庐睹姑是女人,如果她是男的,迭剌部估计乐子会很大。

    “那你——”耶律滑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现在已经不敢小看余庐睹姑了。

    “我已被俘,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草原了。”余庐睹姑苦涩地一笑,道:“但迭剌部还有机会。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认识的亲人,有我年少时倾慕的英雄,有我纵马驰骋的草原,有我太多的回忆……”

    耶律滑哥闻言,也低下了头。

    是啊,谁又心甘情愿给人当狗,并带着他们残害同族呢?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个地步。

    “回去告诉夏国的大官。”余庐睹姑深吸一口气,道:“我是无上可汗的俘虏。按照草原规矩,便是他的奴隶,送我去见可汗吧。另外,我也是奥姑,行走八部多年,结识的贵人甚多,洞悉八部内情。可汗若有垂询,我定当一一解答。”

    “是。”两人的角色在不经意间悄然易位,耶律滑哥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正准备出门,又被余庐睹姑喊住了。

    “你再提醒一句。”余庐睹姑说道:“草原广阔,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此时八部一定人心惶惶,若一味强攻硬打,反倒促其内部团结。若稍稍缓一缓手,减轻点压力,或有奇效。”

    “余庐睹姑,你可真——”滑哥背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复杂。

    余庐睹姑又和女儿搂在一起,不看他了。

第八十一章 诘问

    整个六月,营州都处于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

    夏人在临渝关外的据点,至今只恢复了两个。攻打营州,也只是积极防御的一部分,原本只是想打退契丹的这次进攻,稳住阵脚就算完事了。

    可谁成想,一下子搞得太大了。

    李存孝率部生擒萧阿古只,大破契丹主力,高家军反正之后,营州便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武装力量了。

    从营州往东,契丹人在唐代旧军镇的基础上安置移民,然后于白狼水、大辽水之间的沼泽地带改造环境,设置乡村,看似搞得风风火火,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一切处于草创状态,城池不够坚固,民心不够安稳,军力极为寡弱。

    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便使得这些移民点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甚至出现了骑兵破城的奇景。

    而李存孝也是老手中的老手。他拼到受创四五处,衣甲尽碎,跑废、伤亡好几匹马,也咬着牙紧追不舍,最后把契丹溃兵都快追哭了。

    哪一坨人多,他就往哪追,往哪杀。死死咬住,不给你调整的机会,不让你进城喘息,和你拼意志,拼体力,拼武艺,追得契丹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遇到城池都不敢停留,一窝蜂地跑进广阔的草泽之中碰运气。

    这种程度的追杀,简直就是杀父仇人般了,实在少见。而效果嘛,自然也好得出奇——各城依次陷落,阿保机开拓营州的大业瞬间崩盘,损失难以估计。

    六月下旬的时候,粗粗的统计才终于传回:俘斩贼兵近万,得城六座,获民七万余,牛羊财货难以计数。

    营州大地上还残存着的契丹势力,在听到李存孝之名时,无不闻风丧胆,纷纷走避。

    当然,主动来降的部落也不少。

    六月十二,有一霫人小部落来降,计有五千余人、牛羊八万。

    六月十六,一室韦部落来降,有口七千、牛羊十万。

    六月二十一,怀远镇长吏、高句丽人高说率军民数千来降。

    六月二十五,粟特胡商康茂用杀契丹渤错水都督大普求,领粟特两千余户来降。

    ……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坐镇营州的赫连隽也是第一次知道,营州大地上竟然生活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部族,且多种生活方式并存,有放牧的,有种地的,有渔猎的,甚至还有做生意的——从北朝开始,粟特人就到处钻营,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还喜欢投资地方军政事务,妄图以小博大,甚至这会连南方都有大量粟特人生活,有那么点犹太人的味道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啊……”赫连隽看着聚集在营州城外的各个部落首领、官吏、族长等等,十分感慨:“就这个鸟样,阿保机趁早回家抱孩子吧。”

    可不是么?统治基础怎么会这么差的?一场惨败,地方上遍地烽烟,人人皆反,可见之前的统治有多么不得人心,纯粹就是靠契丹八部的武力硬压下来的。

    赫连隽觉得,即便他们这次不来打营州,即便让阿保机再稳定发展个二三十年,即便让阿保机选上可汗,成功建国,估计也好不大哪去。

    契丹人,就不像能成事的样子,比突厥、回鹘都不如。

    “这个康茂用,为人奸诈,居心叵测,赫连将军最好留点心。”余庐睹姑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猎服,女儿萧重衮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这是她俩被俘后首次出现在公开场合。

    “奥姑知此人?”赫连隽问道。

    “营州粟特人不少,明面上就有数万之众,私底下或许更多,反正契丹也没能力清查户口。”余庐睹姑说道:“粟特就没好人。”

    赫连隽哈哈一笑,没有说话,但侍卫亲军中的不少武士却对余庐睹姑怒目相向。

    这些人多来自洪源宫和榆林宫。河西、河套地区,突厥、昭武九姓余孽以及他们的混血后裔极多,加入无上可汗奴部的自然也很多。余庐睹姑这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了,他们当然很不爽。

    “拜见赫连将军。”二人说话间,一大群酋豪赶了过来,跪地高呼。

    “拜见奥姑。”拜完赫连隽,这些人又跑到余庐睹姑身前跪拜。

    “高说,通定镇将高咨为何不降?他是你的侄儿,你该去劝他来降。如果不成,便杀了……”余庐睹姑说到一半停下了。

    颐气指使惯了,差点忘记了自己身份。

    赫连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高思继也神色微动。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令重修和龙宫,赦免余庐睹姑、萧重衮之罪,着其招抚营州诸部。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一点不客气,让赫连隽有些惊讶。

    不过他是侍卫亲军将领,最忌讳结交当朝内外官员,这是很影响前途的事情,因此在说了一会话后,便离开了,将这边的事交给高思继、余庐睹姑之类的地头蛇来办。

    “高说,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开玩笑。阿保机肯定不会来救你们了,此时不降,被李存孝打过去,怕是要屠城,你好好想想。”赫连隽一走,余庐睹姑便放心大胆地开始了威胁。

    “两位奥姑,你们这是……”高说有些吃不准。萧室鲁不是死了么?怎么还这么嚣张?

    “我们被无上可汗所掠,自然是他的阏氏。”余庐睹姑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去不去劝降?”

    “去!去!”高说连忙说道。

    高说退走后,余庐睹姑又喊来一人,道:“拔野古,你说举族来投,结果就三千口人?骗谁呢?”

    拔野古在余庐睹姑这种熟悉内情的人面前不敢撒谎,只能苦笑道:“奥姑恕罪。还有一些人在秃黎山,没敢过来。去年奥姑你吊死了涅哥,大家都怕。”

    “让他们五日内赶来营州,否则……”余庐睹姑否则了半天,发现她现在已经失去了权力,也没法依靠影响力来操控他人,只能威胁道:“可汗盛怒,秃黎山将寸草不生。”

    拔野古吓了一跳,连连磕头,表示这就派儿子回去传讯。

    萧重衮看着母亲对这些首领们连吓带骂,非常佩服。

    余庐睹姑转过身来,轻抚着女儿的脸,道:“重衮,对这些人不能和颜悦色。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便是大夏圣人,掩有半个天下,在这些愚昧的头人心里,可能也就一个大一点的部落汗王罢了。他们是真不知道大夏有多大,有多富,有多少兵,你讲了他们也不懂。他们只畏惧武力,草原风俗一贯如此。”

    萧重衮听了愈发佩服,道:“娘娘,女儿以后还是要多跟你学学。”

    “你多学点取悦男人的本事就行了。”余庐睹姑叹了口气,说道。

    ******

    建极四年六月三十,数骑自幽州驰来,惹得还未散去的诸部酋豪纷纷望去。

    毫无疑问是信使了,而且还是五百里加急那种。

    这种级别的传讯,肯定有大事,于是众人也不急着走了,决定等等再看。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文吏匆匆出城,将一份文告张贴于城门附近,并大声宣读——

    “朕自克复柳城,戡定营州,虽当时秋毫无犯,而已前乃数载战乱,田畴悉多荒废,人户未免流亡……应营州百姓,既经惊劫,须议优饶,可免三年赋税。”

    “……及其诸部酋豪,襄助契丹,惧罪藏隐,宜令随处长吏,设法招携,晓以大义……具陈罪状,献上版籍,悔过自新,各自归家。诸色人不得辄有摇动,如或自守狂迷,尚且结集,当令严加捕捉,无致遁逃。”

    “……又闻逃人溃兵,窜身山谷,啸聚草泽,营葺枭巢,守险偷生。尔等或渤海义士,或大国遗民,藏匿亡命,自弃何多。今可筑室返耕,一概不问。时不再来,机须速决,长谋远算,自可择焉。”

    “……顷以两军对垒,翦除凶逆之际,亡殁甚多,暴露不少,宜令州县乡里,各据地界内,有暴露骸骨,并与埋瘗,仍差官致祭。”

    一条条宣读下来,且反复七八遍之后,众人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即便有听不懂的,也纷纷找人询问。了解之后,心下都舒了口气,暂时不怕秋后算账了。

    自此,营州粗安。

    而几乎与此同时,契丹西楼地界风雨大作,痕德堇可汗刚从睡梦中惊醒,就收到了一封大夏朝廷发来的国书。

    西楼是遥辇氏可汗非常喜欢居住的地方。

    建极二年(902),契丹作西楼于世没里(今巴林左旗境内)。

    三年,作东楼于龙化州(今奈曼旗境内)。

    到了今年战争爆发前,又在木叶山作南楼,并准备明年觅地建北楼。

    四楼各有虞人管理苑囿,以供可汗畋猎游玩。

    “岁时游猎,常在四楼间”——这是遥辇氏可汗最后的倔强,也是他应对释鲁、阿保机叔侄夺权行动的最后抵抗,寄希望通过这种四时游猎的方式,结识更多部落贵族,争取他们的支持。

    今日他在西楼,倒不仅仅是为了游玩,而是契丹勇士此刻正大举集结于平地松林。他作为可汗,亲自前来鼓舞士气。

    不过身体确实垮得厉害,刚刚骑马走了一圈,就觉得昏昏沉沉,不得已回去休息了。

    午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痕德堇可汗被惊醒,然后便看到了国书。

    书中先回顾了契丹与前唐的“欢盟”,语气很客气,相当友好。

    随后话锋一转,历数起了阿保机的罪状,说他“潜图凶逆”,意图“犯上作乱”,“有父有君之国,皆所不容”。

    后面更是质问痕德堇可汗是否要“专听诳惑,党一夫之罪恶,绝两国之欢盟”。

    最后,夏廷直接发出了威胁,如果不惩罚阿保机,就“见蒐兵甲,决战西楼。”

    痕德堇可汗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让咄于过来。”痕德堇可汗重重咳嗽了几声,面现潮红之色,脸上也满是痛苦。

    侍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出了门。

    不一会儿,西楼虞人遥辇咄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汗。”

    “看看这份国书。”痕德堇可汗伸手指了指,道。

    咄于直接拿起,仔细阅读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将其置于桉上。

    “看完了?”痕德堇可汗问道。

    “看完了。”咄于回道。

    “你觉得该怎么回复?”痕德堇可汗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大汗,迭剌部的实力,已占八部一半以上。”咄于说道:“便是其余七部联合起来,也奈何他们不得。更何况,有些部落还是站在迭剌那边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痕德堇可汗有些不满。

    “大汗,夏人其实并未安什么好心,这是在挑拨离间呢。”咄于提醒道。

    “我能不知晓此事?”痕德堇可汗冷声道:“你就直说,如果真要对付释鲁和阿保机叔侄,可有办法?”

    咄于沉默了好一会,就在痕德堇可汗快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或可私下里找耶律辖底询问一二。”

第八十二章 谁支持谁反对

    耶律辖底正在平地松林对阿保机发难。

    “阿保机,营州已经被攻破,你看重的高家兄弟都是什么人?”辖底一脸怒意道:“营州一失,夏人大举北上,直插咱们的牧地,你说怎么办?”

    阿保机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这件事上,他真没什么可辩解的。失误就是失误,他太信任汉人了,对汉地也太过痴迷了。虽说这是建立一个伟大王朝的必经之路了,但闯下这么大祸,实在难辞其咎。

    阿保机不说话,他的一干亲信都有些着急,对着辖底破口大骂。

    “辖底,阿保机之前东征西讨,立下的功劳,你都忘了吗?就连营州,大半也是阿保机拿下的,你一坐享其成之辈,算什么东西?”耶律欲稳第一个跳了出来,质问道。

    耶律辖底冷笑一声,不屑道:“欲稳,你什么身份?冒姓耶律,就以为自己是耶律氏的人吗?滚一边去,我在问阿保机。”

    欲稳是突吕不部的人,与阿保机他们一家关系很好。当年耶律氏内乱,阿保机的祖父耶律匀德实死后,孤儿寡母朝不保夕,欲稳的祖父台押曾经伸出过援手。

    这份恩情的存在,使得两家的关系非常密切,阿保机也很信任欲稳。

    “老贼!”欲稳的弟弟霞里刷地抽出一把刀,怒道:“敢不敢与我战上一战?”

    “我来与你战!”辖底之子迭里特上前两步,手里握着刀。

    霞里、迭里特二人对上后,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草原上的权力争夺,从来都是非常血腥的。他们不会做什么面子工夫,不会玩什么阴招,直接干就是了,谁赢了谁说话算数。

    只稍稍一会,霞里、迭里特二人身后就各自站了十余人,颇有大打出手的意思。

    “辖底,你图什么呢?”阿保机突然说话了:“夏兵至平地松林,分兵四掠,我等汇集于此,是要将其击退的。可你倒好,怎么,嫌契丹实力太强,先要来一波内乱吗?你到底在想什么?要闹,也得等先击退夏人再说。”

    “阿保机,我不图别的,只忧心涅礼祖先创下的基业要毁在你手里。”辖底抗声道:“当年大贺氏联盟烟消云散,各部损失惨重,好不容易收拾余尽,发展至今,又见兴旺气象。阿保机,我只问你一句,如今的契丹八部,比之大贺氏八部,实力如何?”

    “自然胜于当初了。”阿保机说道。

    “你也知道胜于当初,可却连打个幽州镇都费劲。集结大军,也只能趁他们主力不在,去中原打仗的时候,抢了就跑,还要担心人家报复。”辖底说道:“如今中原即将一统,邵树德之兵号百万,比起契丹五十万骑如何?”

    阿保机心中恨极。

    辖底这老贼,句句不离契丹的失败。仿佛契丹败了,他心中就很高兴一样。

    “辖底,我大军汇集平地松林,尚未与夏贼开战,你便能断定输赢?”阿保机问道。

    “输赢我不知道,反正营州是败了。阿保机,你以前确实有不少功劳,但前年西征,前后损失两万余人,还有不少人被李克用扣下了,他可是你的义兄。辽南之地,本是我等费尽心机从渤海人手里抢过来的,你没有准备,让人轻易夺走。释鲁替你擦屁股,集结出战,损兵数千。而今又有营州之败,你最信任的汉官汉将都背叛了你,背叛了契丹,让我们损失惨重。有此三败,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想怎样?”阿保机平复心情,问道。

    “不是我想怎样,是你要给大伙一个交代。”辖底说道:“为了你的野心,各部出丁出粮出牛羊,陪你打到东来又杀到西,结果所获甚少,死伤颇众,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辖底,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去年攻渤海,掳掠甚众,各部都大得其利,你也分到了万余奴隶,怎么到你这里,就‘所获甚少’了呢?做人要讲良心。”耶律曷鲁、耶律羽之兄弟几乎同时嚷嚷。

    “曷鲁啊……”辖底突然一笑,道:“你可知当年释鲁一度想栽培你的?阿保机如今的地位,本来都是你的啊。”

    耶律曷鲁面色不变,骂道:“我与阿保机情比金坚,用不着你来挑拨。”

    辖底根本不接他的话,又看向耶律羽之,道:“兀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已经是邵树德胯下玩物啦。这一切,都是阿保机的错,你就——”

    “滚!”耶律羽之脸涨得通红,直接拎着骨朵上前,不过被人拉住了。

    耶律辖底冷笑连连,似乎根本不把这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辖底,你到底还要闹到几时?”阿保机寒着脸问道:“大敌当前,再这么闹下去,我们都将是契丹的罪人,对不起涅礼先祖。”

    听到这句话,辖底心下微微有所触动,只见他沉默了一会,道:“你做了这么多错事,该辞去联盟和迭剌部夷离堇之职了。”

    阿保机突然笑了,道:“原来你是盯上这个职务了。辖底,我且问你一句,让你做夷离堇,你做得来吗?”

    “这个不用你多管。”辖底正色道:“甚至我当不当夷离堇,也与你无关,自有众人公推。”

    说罢,辖底把目光转向在场的百余名贵人们。

    阿保机也朝他们看去,却见一些人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敢对视。

    阿保机心中悲哀,他的弟弟迭剌等人就在其中。连诸弟也不支持他了,枉他之前还为弟弟们分发奴隶、器械、牛羊,增强他们的实力。

    如今看来,一切都喂了狗——不,比那还不如,狗还会摇两下尾巴呢。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都想心一横,将这些人通通杀光算了。旋又想到,此举定然会引发迭剌部内乱,折损实力。在外敌当前的时候,只会让夏人和其余一些部落得利。

    迭剌部是他的迭剌部,如果实力大损,他这些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保机,答应不答应,你给个痛快话。”辖底嚷嚷道:“夏国天子邵树德已遣使奉书至西楼,两国还有议和的可能,条件是交出你。作为叔父,我实是不忍心看到你死于夏人之手,故只要你去职,我怎么着也要保你一命,不会把你交出去。”

    “议和……”阿保机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迭剌,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夏人会放过契丹?”阿保机看向弟弟,问道。

    耶律迭剌有些慌张,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阿保机,这两年契丹败得太惨了,急需休养生息啊。如果能议和,自然再好不过。”

    “废物!”阿保机怒骂一声,又看向三弟,逼问道:“寅底石,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阿保机,不如先与夏人议和。待其退兵,咱们接着去打渤海国,抓紧恢复实力。待壮大之后,再与夏人决战,岂不更好?”耶律寅底石说道。

    “废物!”阿保机心中哀痛,契丹完了,精气神都被打掉了!

    他已经没兴趣再和这些废物说话了。宁可来向他逼宫,也不愿与夏人死战,这样的契丹,不是他理想中的契丹。

    他现在只想回到部落,见见妻儿。

    月理朵足智多谋。这么多年来,是她一步步出谋划策,管理部落,甚至为他训练精兵。

    迭剌部的成功,固然有先祖传下来的强大实力为依托,但他的勇武和月理朵的谋略,却也是不可或缺的。

    罢了,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了。他们作死,就让他们作好了,早晚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求自己的。

    阿保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欲稳、海里、曷鲁等亲信见状,都用仇恨的目光扫了一眼辖底,也跟着走了。

    ******

    山间的盛夏其实并没有多炎热,月理朵坐在山坡之上,右手托腮,静静看着山谷中成群的牛羊和马匹。

    这是回鹘述律部的牧场。

    述律部的实力近几年飞速增长,现已有万余帐/户、八万余口人。

    这些人自然不都是回鹘了,夹杂了不少契丹、渤海、汉儿、室韦、鞑靼等部众,非常杂。

    说到底,述律部其实就是一个人造部落。

    当年回鹘强大之时,契丹为其控制——“遥辇氏之世,受印于回鹘,至耶澜可汗请印于唐,武宗始赐‘奉国契丹印’。”

    而为了控制契丹,回鹘王庭也派了很多官员来监督他们——“初,奚、契丹羁属回鹘,各有监使,岁督其贡赋。”

    监督六部奚的回鹘人运气不好。武宗朝,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征讨奚人,大破之,尽杀回鹘监使八百余人。契丹因为臣服大唐,留在契丹牧地的回鹘人反倒存活了下来。

    契丹是一个极其落后的部族联盟。回鹘有王庭,有城池,有文字,有各级官员,文明程度是远高于契丹的。因此,留在契丹的回鹘人依然保留着强大的影响力,他们互相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部落,同时大力吸收散落在草原上的回鹘人,壮大己方实力,倒与契丹相安无事到现在。

    述律平的祖上便是回鹘王庭派来监督契丹的贵族。回鹘汗国灭亡后,述律氏作为大贵族,牵头组建部落,并以家名为部落名。在如今的述律部内,述律氏的“股份”是最大的。

    述律平的曾祖魏宁是回鹘“舍利”——舍利相当于出身贵族,但没有当官的身份。

    魏宁生子慎思,做过回鹘“梅里”——回鹘高官、宰相皆称“梅里”。

    慎思生子月碗,月碗也做过“梅里”,就是不知道是回鹘的梅里还是契丹的梅里了。

    当然,契丹的大部分重要官职,本就来自回鹘,比如夷离堇就是回鹘“部族长”官职的契丹音译;于越则是回鹘“顾问、宰相”的音译;林牙则是回鹘“书记官、财务官员”之意——而回鹘的这些官职名字,又来自突厥。

    述律部的贵族与契丹八部中最强大的迭剌部通婚,密切关系,说起来也是一种存身之道。

    述律月碗死后,已经嫁给阿保机的述律平在丈夫的支持下,很快摆平了竞争者,实际控制了这个部落,至少在名义上如此。

    她是有实权的,同时也是个狠人。

    她不但会打理部落,在管理、人事上有自己的见解,同时“勇决多权变”,为阿保机出谋划策,每多中之。

    历史上阿保机西征党项,述律平留守后方,总揽一切事务。室韦趁虚南侵,述律平亲自领兵出击,于途中设伏,大败室韦,“名震大漠”。

    诸弟之乱时,阿保机反应不够迅速,述律平亲自劝说,同时披甲执刃,指挥阿保机的亲兵粉碎了叛乱。

    阿保机建国之前,述律平便整合了自己的力量,从述律部内挑选精锐,又从俘虏中拣选精壮,建立了“属珊军”,由述律部贵族统率,为阿保机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员额稳步扩张,此时已有一万五千余人。

    述律平在阿保机面前是乖巧的妻子,亲自喂马、挤奶、做饭、带孩子,但这只是她的一面。

    人都有另一面,有时候会吓你一跳。

    述律平这种女人,如果男人足够强,她可以很乖巧,安心相夫教子,偶尔在危急时刻显露一下峥嵘,领兵征战,大破贼人,然后继续为夫君的大业服务。在后世21世纪的网络上,述律平这种女人就是标准的“女帝”模子,长得漂亮,可以相夫教子,会出谋划策,能治理地方,还能提刀杀人,甚至领兵征战,简直是不想努力的青年的绝配。

    但躺平青年真的驾驭不了这种女人……

    述律平与阿保机是互相成就,缺一不可,但此时的她遇到了一点疑难。

    “阿姐,现在情况很不好,辖底发难,从者众多。据西楼传出的消息,痕德堇可汗也支持辖底,如此一来,阿保机被迫辞去迭剌部夷离堇和八部夷离堇之职。”述律婆闰皱着眉头,说道:“释鲁在阴凉川,估计也会遭到牵连。”

    “婆闰……”述律平看着这个弟弟,眼神多有责备。

    婆闰低下头去。

    “你到死都是个有勇无谋之辈。”述律平叹了口气,道:“怎么?看释鲁、阿保机遭了难,你就想让述律部独善其身了吗?”

    “不仅是我这么想。”婆闰抬起头,说道:“各氏族头人之中,多有惶恐之辈。不过,他们都听你的,都在等你的意见。”

    “走吧。”述律平站起身,说道。

    “啊?”婆闰有些惊讶。

    “你管好部落,属珊军我带走。”述律平说道。

    “带哪去?”婆闰问道。

    “我的头下城。”述律平头也不回地说道。

    婆闰明悟,这是回去支持阿保机了。

    头下城,又叫头下军州。

    契丹八部本以游牧为生,但在长期的征战中,俘虏了大量奚、渤海、汉儿、室韦等族,成为私人奴隶。这个时候,就需要地方安置奴隶了。

    最先做的是迭剌部,以迭剌六部奚为标志,但这是部落“公产”。部落的贵族们同样有大量奴隶,他们也有这个需求,于是广建“私城”——讲究点的筑土墙为城,不讲究的其实就是农庄、牧场,空有个“城主”名号。

    耶律释鲁开了私城先例,其他贵族有样学样,也开始觅地安置奴隶。这些头下城、头下军州发展起来后,在辽国时代,有的就变成了正式军州。

    述律平也是有自己的头下军州的,军州有城,有官员,有几千户渤海、汉儿百姓可以收税,除了少部分上供部落及遥辇可汗城外,大部分归她自己支配——在此之前,她都给了阿保机。

    私城的存在历史极短,也就三四年时间,述律平的头下城更是设立仅仅两年。

    但在如今的契丹八部,发展非常迅勐,各个贵族拼了命地给自己划拉好处,增强实力。

    阿保机对此持鼓励态度。他认为这样可以让契丹的农耕定居人口更多,假以时日,能提供大量谷物、布匹、铁器及其他商品,对契丹的发展有不可估量的正面意义——就最近几年来看,契丹八部在阿保机的操盘下,其实正处于激烈的变革时代,整体飞速进步中。

    哦,对了,阿保机的头下军州主要在营州,还没有筑城,这次能保住多少,很难讲了——一般而言,很可能都保不住。

    述律平离开后,婆闰与姐姐菩萨奴对视一眼,尽皆忧愁。

    最大的靠山阿保机遇到麻烦了,述律部有些眼皮子浅的头人就想与阿保机划清界限,婆闰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菩萨奴则是婆闰、述律平的姐姐,同样嫁到了迭剌部,夫已死,唯一的儿子耶律老古,也死在了夏军手中。

    夫家非出身匀德实(阿保机的爷爷)系,而是褭古直一系,与阿保机的亲缘关系相对疏远,但这次也坚定地站在他一边。菩萨奴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因此来寻求妹妹的意见。如今看来,妹妹没有臭骂她一顿就算不错了。

    唉,天杀的邵树德,穷凶极恶,杀我息子,对契丹充满恶意。有奥姑说他是喜淫人妻女的欲色鬼转世,怎么不被人收了呢?

第八十三章 一南一北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暴雨一停,满山满谷的野花灿烂盛开,生机勃勃,为所有人展现了一场松漠特有的花海景观。

    痕德堇可汗立于西楼之上,看着坐在对面的夏国使臣。

    而夏国使者,也在仔细观察着他。

    “君为小吏,缘何当得大国使臣?”痕德堇可汗问道。

    他的声音很轻,混杂在南风之中,如果不仔细听的话,几乎要听不到了。但咳嗽声又非常大,有时候还很剧烈,面容扭曲虬结在一起,痛苦异常。

    韩延徽暗忖,传闻痕德堇可汗性子柔弱、病体缠绵。如今看来,性子未必柔弱,身体确实不太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耶律释鲁、耶律亿叔侄二人一步步攫取权力,架空了汗庭吧。

    韩延徽就是此番奉书而至的使者,也确实是个小吏,目前任幽都县丞。

    韩氏也算是幽州本土势力了。韩延徽之父就担任过刺史,韩延徽本人少有才学,以文章出名。但他生不逢时,李克用占领幽州,他厌恶这种外来势力,没有出仕。

    李存章担任幽州留守之时,又数次征辟,都被韩延徽婉拒了。

    邵树德占领幽州后,下《求贤诏》。有人举荐韩延徽,门下侍郎萧蘧考察了一番,甚为满意,授其正八品下的幽都县丞之职——做官,并不一定需要科举,像《求贤诏》这种机会,把握住了一样可以得官。

    韩延徽对邵夏这种外来势力同样不喜。但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再不出仕,或许一辈子要躬耕于安次县乡里。再加上大夏好歹也是禅让得位的正统王朝,比李克用之流强多了,外来人就外来人吧,思来想去,韩延徽最终还是接受了。

    同时,他身上也打下了鲜明的烙印——萧相的人,这次奉书出使,就是萧蘧安排给他的差事。

    平心而论,这个差事是有风险的,人头落地并不奇怪。但作为很多官员眼中的“幸进之辈”,韩延徽就得搏一下,向萧相证明,自己值得他栽培。

    又轻松又有功劳的事,大家都抢着做,能轮到你?只有能为人所不为,才能得到他人尊重,得到上司赏识。

    “我官位虽卑,却通晓古今,知民生疾苦,懂契丹、奚语,得朝廷符节,缘何当不得大国使臣?”韩延徽反问道。

    痕德堇可汗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耶律亿已卸去八部夷离堇、迭剌部夷离堇之职,不知贵使可还满意?”痕德堇可汗问道。

    “耶律亿这种乱臣贼子,不杀掉可惜了。”韩延徽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痕德堇可汗不语,坐在一旁的耶律辖底倒难得地为侄子说了句话:“夏皇若赶尽杀绝,可就欺人太甚了。契丹八部,有五十万控弦之士,难道怕了不成?”

    韩延徽不禁莞尔,没理会辖底,同时也清楚了契丹人的态度。他们内部,还没到完全撕破脸的地步。

    “不知何人当上了新夷离堇?”韩延徽问道。

    “便是辖底了。”痕德堇可汗伸手右手虚指,道。

    “哦,那倒是失敬了。”韩延徽故作惊讶道。

    辖底哼了一声,没说话。

    “夏皇还在河北征战吧?”痕德堇可汗又问道。

    “圣人数十万军攻伐易定,屡破成德、河东援军,易州外城已破,指日可下。”韩延徽回道。

    他这倒也没有说假话。

    河北如今就是我攻敌守,我强敌弱,不会有任何悬念,不会产生任何波澜,一切按部就班,也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枯燥的围攻。等耗得差不多了,敌人轰然倒地,收割果实就是了。

    契丹人纵是想插手都做不到,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河东,但他们的大军一出飞狐口,被击败,二出吴儿谷攻相卫,再败,也没什么花头了。

    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二人似乎对此稍稍有些了解,闻言都不说话了,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

    韩延徽看了看他们的脸色,笑道:“我来之时,圣人降下德音,言前唐之时,征高句丽、伐突厥,契丹皆出兵随征。唐皇喜悦,册封大贺氏为郡王。不知——”

    说到这里,韩延徽拈起了胡须,坐等对面反应。

    痕德堇可汗听了脸色稍霁,问道:“夏皇若愿册封,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知如何个册封法?”

    “遥辇氏可袭爵松漠郡王,契丹八部为大夏藩属。契丹西界为平地松林,南界为营州北境,大致为前唐松漠都督府辖境。”韩延徽说道:“遥辇氏袭爵之后,当为圣人出兵征讨河东。每年供奉多寡,还需政事堂议定……”

    韩延徽一口气说了很多。如果真按他说的来,契丹地盘会极大缩水,同时还要出兵帮朝廷打仗,以中原战争的烈度,死伤完全没个数。

    此外,还有供奉呢。邵圣多年前可是有“邵扒皮”的诨号,契丹人宁不怕耶?

    这个册封,得好处的就只有遥辇氏一家,因为他们可以世袭契丹之主了。但这其实也没啥卵用,前唐也册封契丹主,世袭都督,但都督府下面的衙官功高震主,却又升不上去,最终还是会爆发内乱,都督、郡王什么的在势大的衙官面前,只有一个死字。

    因此,这个册封对遥辇氏只能说好坏参半吧,但对耶律氏来说,可就很难受了。

    耶律辖底则沉吟不语,脸色难看。

    他是想奉表称臣,但心底也有那么一丝幻想。如果什么欲望都没有,那他把阿保机整倒就行了,何必自己上赶着当夷离堇呢?

    权力这种东西,看得开的人并不多。

    另者,这个国界划分也很成问题。地盘大大缩水,会加剧契丹内部矛盾,辖底如果轻易答应,现在支持他的人也会倒戈反对他,那样阿保机就活过来了。

    总之,这事成不了,双方现在能达成的,也就是停战罢了。

    毕竟平地松林的外围骑战,契丹虽然靠着人多势众维持住了局面,并且深入敌后,偷袭了夏军放牧牛羊马匹的地方,有所战果,但各部勇士被铁骑军冲得死伤颇众,已经不想打了。

    耶律释鲁攻长夏宫,也损失不轻,折损了数千人总有的,虽然对面的蕃部伤亡也不小。

    营州方向,更是败得惨不忍睹,可谓一溃数百里,极其打击士气。

    综合这几点来看,契丹不想打,夏军兵力也不是很充足,打算见好就收,并且成功地把契丹最强硬的主战派耶律亿给搞下去了,埋下了分裂的种子。等下次腾出手来,便可大力施为,事半功倍。

    这事,也就这样了,心照不宣的停战。

    ******

    韩延徽在西楼与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等人唇枪舌剑,葛从周在易州城外指挥若定,梁汉颙在攻蔚州,赫连隽等人则在营州清剿残敌,大家各忙各的,一刻不得闲。

    大夏圣人邵树德则成了最闲的那个。

    竹林之内,凉风习习,手捧书籍,美人环绕,好不惬意。

    阿史德氏已经怀孕八个月,即将临盆,退出了一线“主力阵容”。

    杜氏、韦氏二人坐在一旁,时不时为圣人讲解书中典故。

    萧氏轻轻摇着扇子,为圣人驱赶蚊蝇。有时候还要提供一些别的服务,比如圣人右手持书,左手下意识会揉捏一些东西。萧氏本钱傲人,故她的短衣是完全敞开的。

    储氏将剥好皮的葡萄塞进圣人口中,她的注意力很集中,要注意节奏。圣人在询问的时候,或者看书入神的时候,她就要停一会。

    张惠则刚刚从圣人怀里起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她很惶恐,年纪不小了,她没有当年赵玉拼了命也要为邵树德生下皇八子的决心,最近圣人与嫔御嬉戏,到最后总是在她身上——她是真的有点怕,却还要承受萧氏、杜氏、韦氏、裴氏等一干贵女嫉妒的目光,实在是欲语还休。

    “淮南来报,杨行密身体大不如前,时病时好,已令其子握从升州回广陵,这是要传位了。”邵树德放下手里的书,道:“若其故去,淮南可会出现变故?”

    他是看着杜氏说的。后宫诸女之中,其他人或藏拙不说,或只配以色侍人,唯有杜氏思维敏捷,条理清晰,能给他一些参考。

    “官家,若行密故去,直攻淮南,不可取。”杜氏说道:“听闻杨握乖戾无道,盛气凌人,望之不似人主。若稍待些时日,其内部或生变乱。”

    “也有道理。”邵树德算是认可了杜氏的这种说法。

    其实,这两年的淮南杨吴,其实已经慢慢变成了一个守成政权,扩张性锐减。

    人力有时穷,杨行密折腾半生,最终敌不过寿数。

    这两年,经历了安仁义、田覠、杨师厚之乱后,他一直在着手清理内部,拣选各州精兵入广陵,扩大衙兵规模。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每个上位者都爱用的强干弱枝之策罢了。

    这是好事,同时也是坏事。

    好处是地方割据势力造反的可能性大降,没法再威胁杨氏的地位了。坏处也很明显,一旦中枢有变,衙军直接在广陵动手,谁篡权上位的话,地方州郡想帮都没法帮。

    杨行密终究还是担心他的老兄弟们造反,选择强干弱枝,将希望寄托在儿子杨握能掌控衙军上面。

    靠谱吗?那是一个在服丧期间都能日夜享乐,兴致起来了,大晚上命人点起蜡烛打马球,在街上看到美女直接动手抢,谁惹他不高兴,动辄打杀的主啊。

    骄横任性,没有逼数。

    为了有宽阔的骑马场地,把他爹留下来保护他的数千精兵调出衙城,军营拆了做马场,显然对周围的环境也缺乏准确的判断。

    这就是一个傻逼!

    先让他搞得天怒人怨,后面再做工作,就容易很多了。

    “若攻淮南,用哪支部伍为好?”邵树德又问道。

    “官家,营州那边有现成的。”杜氏提醒道。

    “哈哈!”邵树德畅快地笑了,道:“一南一北,这不就联系上了么?唔,高家兄弟可以回幽州了。”

    萧氏上身前倾,脸上表情有些扭曲。

第八十四章 酬功

    建极四年八月初一日,邵树德带着嫔御、皇子和官员至蓟州游猎,顺道接见刚刚返回的高家兄弟。

    高家兄弟已在此等候数日,跟随他们而来的只有数百亲随,主力部队两万人则留在临渝关外。

    等待的几日内,闲来无事,高氏众人在乡间走了走,对蓟州六县正在开展的轰轰烈烈的编户齐民行动大为感慨。

    长达半年时间,即便有抵触,有叛乱,也要强行收走部落贵族手里的人口——朝廷的态度十分坚决,这从悬于各处的干瘪人头就能看得出来。

    一百多年了,幽州节度使没做成的事,让外来人做成了,高家兄弟的心情远不是复杂二字能形容的。

    他们也与新任刺史萧叠见了下面。

    萧叠是邵圣老人了,执行起来十分坚决,丝毫不讲情面。据说出行之时,还被人刺杀过,幸没成功。

    据萧使君所言,蓟州六县目前已有八万多口人,比起当年不足两万的体量是大大增加。在新来的第一批关中移民编户完毕之后,人口突破十万是肯定的。

    历任蓟州刺史,从来没直接掌控过这么多的户口。

    隔壁的平州刺史名叫陈素,从申州调过来的,也是圣人腹心。

    平州亦有六县,目前清理出来了大量户口,已编得万余户、七万多口。关西新来了一批移民,编户完成后人口上十万也轻轻松松。

    按照目前沿用的前唐标准,户满四万为上州,满两万为中州,不足两万为下州。蓟、平二州,经过这一番整顿后,明年评定等级,升为中州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而这一升格,全州上下主要官僚的品级也会跟着动一动——下州刺史为正四品下,中州刺史为正四品上,其余各级也都有升迁,甚至就连官吏数量也会跟着增长,毕竟人口增多了嘛,真是皆大欢喜。

    新朝新气象,幽州镇确实差得太远了,他们甚至连河东都不如。

    基于这个认知,他们在面圣之时,态度就很恭敬了。

    会面的地点在蓟州城外的某处农庄。

    农庄最外层是凶悍骁勇的银鞍直武士,目前已扩充至接近四千四百人。

    高思继听说过,这支部队人才辈出,勇武绝伦之士数不胜数,兼且装备精良,士气旺盛,很不好对付。

    穿过银鞍直武士组成的外围警戒线,又见大群银盔白甲的宫廷卫士。

    这些人的素养就比银鞍直差不少了。

    其实也正常,宫廷卫士本来就不以战阵厮杀为己要。前唐之时,要么是胡人俘虏,要么是质子,要么是勋贵子弟,但最多的还是长安附近的府兵。

    最后一层则只有区区百人,夏鲁奇在门口站定,亲手搜检一番,确保没有私藏暗器之后,才将高思继、高思纶、高行周、高行珪四人引了进去。

    入得农庄后院之后,就听到有人在说话:“朕闻自建极元年起,契丹贵人开建私城,自号城主。如今看来,幽州契丹比他们早了一百多年。这个农庄,可不就是个私城么?契丹头下城安置俘民,督迫其为主人劳作,幽州酋豪直接把部民变成农奴,不上版籍,不纳赋税,有什么区别?”

    “陛下,这其实是阿保机的主意,他觉得农奴比牧奴更好,故在释鲁第一个建私城之后,明里暗里鼓励各部贵人广建私城。其实有城池的没几个,大多数都是一些农庄。”一个女声回道:“头下军州名称,常采用俘户原籍州县名。如述律平的紫蒙城,就以所俘之营州紫蒙戍蕃汉百姓所置。妾有白望县,以原白望戍九百户百姓置。释鲁则有越王城……”

    这不是余庐睹姑么?高思继一怔,她们来得好快,这就面圣了?

    仆固承恩远远使了个眼色,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上前,又仔细搜检了一番,然后引着他们上前。

    “拜见陛下。”高思继四人一齐拜倒在地。

    “起来吧。”邵树德右手虚抬。

    高行周跟在父、伯后面起身,偷偷瞟了一眼,发现圣人的形象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契丹传闻,邵树德头硕大无朋,脖子很短,肩膀很宽,矮壮敦实,虬髯狰狞,手掌有蒲扇般大小,一下就能扇倒一个壮汉,如此种种。

    如今看来,倒是个温和的中年人。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胡须打理得很精致,说话声不大不小,看人的目光炯炯有神,若非他是底层武夫起家,高行周几以为这是个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官僚了。

    “白马银枪来投,幽州无忧矣。”邵树德令人搬来椅子,让几人坐下,笑着说道。

    他这并不是客气话。高家在幽州多年,世代将校,名声极大。他们来投,标杆作用十分明显。

    再加上元行钦、单廷珪、李小喜等幽州本地勇将的归顺,政治上的意义不可估量。

    邵树德曾经对儿子讲过,做事要把握住“时代脉搏”。如今这个时代,武夫当国,那就好好收买武夫。他们投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方今天下,唯有陛下可混一宇内,我等顺应时势,不降何待!”高家兄弟显然以老二高思继为主,也是由他出面来答话。

    邵树德含笑点头,道:“大夏开国之前,高家便已立功,朕都记着。那位便是令郎了吧?”

    “正是犬子行周。”在高思继的示意下,高行周又起身行礼。

    “高家郎君一表人才,勇武绝伦,朕实爱之。可愿入银鞍直?朕刚收纳百名勇士,可由小郎君统领。”邵树德说道。

    “臣谢陛下隆恩。”入银鞍直,高行周自然千肯万肯,大喜应下。

    说完,目光与邵树德一碰,不自觉地避开,又看到他身后两个执扇宫人,一副粟特、突厥面孔,湖蓝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脸一红,慌忙避开。

    邵树德若有所觉,哈哈大笑,道:“这两个宫人朕碰过了,不能赏你。”

    说罢,喊来仆固承恩,低语吩咐了两句。

    “朕已跟这老奴说了,让他在掖庭之中,寻觅两个姿容出众的妇人,给小郎君暖床。”邵树德又道。

    邵树德身后的执扇宫人就是阿史德氏的双胞胎女儿。当年大破阴山鞑靼,阿布思全家女卷都被掳过来了,他的母亲、妻子、女儿、姐妹、姑姨、表姐妹、堂姐妹之类,整整数十人,大部分都在掖庭局干粗使活计,砍柴做饭、浣洗衣物、打扫卫生等等。

    邵知礼出任长夏宫监后,邵圣开恩,释放了几人,其中就有阿布思之母,让邵知礼接回去奉养,不必再干粗活了。

    这是前唐传下来的规矩,官员犯了罪,妻女没入宫中,运气好能当个宫官,比如上官婉儿,运气不好就干杂活干到死。如果被赦免罪责,或后人立功了,还能被放出来。

    大夏几乎一统北地,没入掖庭的贼官贼将妻女很多,挑两个赏给高行周,也算是拉拢人心之举了。

    当然得是邵树德没碰过的。他可不想像历史上的李存勖,被皇后刘氏拿话挤兑,忍痛把刚生了皇子的嫔妃赏给元行钦。

    “陛下,臣——”高行周喜极而泣、

    “好了。”邵树德笑道:“为朕拼杀的勇士,就该有富贵,也必须有富贵。高思继,有多次传讯之功,可为南皮县伯,食封一千户。高思纶,杀得贼帅萧室鲁,又献营州,可封滕县侯,食封一千五百户。二位,朕还盼望着你们续立新功呢。”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一齐行礼,道:“敢不赴汤蹈火!”

    他们从投降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别想着割据营州,当什么土霸王了,那不现实,朝廷也不会容忍。

    营州,必然是大夏的正州之一,是要委派流官的,不可能给你割据。

    因此,以地盘和军队换取爵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而这种事,其实也是邵树德一直在力推的。

    将士们立了功,你该用什么来酬功?小兵可以用钱财和职位来打发,虽然财政上面很吃重,但并不算很棘手。

    对大将而言,事情就复杂多了。首先,钱财的作用是有的,但边际效用递减。其次,高级职位是有限的,僧多粥少,难以安排。最后,时代风气在作怪,很多人更喜欢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邵树德匆忙建国,酬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摸着朱全忠过河的他,知道老朱不过撑了十多年,就不得不拿出实权节度使来酬功,而在此之前他是不乐意的。比如胡真早早当了宣义节度使,但财赋、人事皆由汴州的裴迪负责,胡真只能管管部队。就这还是老资格部下才有的特殊待遇,其他藩镇打下来后,一般都给了文官,非常“吝啬”。

    邵树德的军队和老朱一样白手起家,能支撑一段时间,但终究无法长久下去。那么,以爵位换取地盘、军队,就成了必然。

    你不愿意,邵树德也没办法,只能做好翻脸的准备。哪怕是老兄弟,说不得也得杀一波了。

    他消耗了自己的威望,才让爵位和财富换取地盘这种选项,变成武夫们可以接受的事情。这其实是他在建国前后拆除的一个威力十分巨大的炸弹,值得庆贺。

    而纵观唐末,真正有可能不经历五代乱世而拆除这枚炸弹的,其实就几个人,一是黄巢,二是朱全忠,李克用、杨行密可能行,也可能不行,朱瑄、朱瑾之流是绝无可能。

    黄巢、朱全忠,都是白手起家拉起来的部队,奥秘就在于此。

    “卿等先在幽州休整旬日。”邵树德看着高家几人,道:“待到八月秋收完毕之后,就率军南下,进驻徐州,等待枢密院之调令。”

    “臣遵旨。”高思纶、高思继等人齐声应道。

    仆固承恩见邵树德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了,便将高家兄弟引走。

    “耶律氏招抚诸部甚勤,亦有功。”邵树德又看向坐在他旁边的余庐睹姑,道:“可为南宫县君。”

    县君是外命妇封爵之一。

    外命妇爵位体系大致为:国夫人、郡夫人、郡君、县君、乡君。除极少数人外,一般而言没有食邑,只有爵位。

    南宫县是冀州属县,成德镇的地盘。因为没有食邑,只是个名位,就无所谓了。不过到底有了官身,还能领一份俸禄,也不错。

    “妾谢陛下隆恩。”余庐睹姑跪了下来,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

    他没有问我杀了你丈夫恨不恨我这种蠢话。二十多年前,他可能会这么问赵玉,但现在不是小年轻了,不会再那么傻。

    草原女子,在乎这个吗?

    关系不睦的两个部落,听说对方贵人娶亲,都有可能跨上骏马,带上刀剑去抢亲。抢回来就是自己老婆,给自己生儿育女。而被抢的视为奇耻大辱,想办法再抢回来,哪怕已经给别人生了孩子,那都不是事,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过。

    余庐睹姑是有价值的。她是奥姑,是神棍,在部落之中有很大的影响力,有自己的兀鲁思(牧场和部众),有自己的头下军州,还是耶律氏嫡脉出身、阿保机的妹妹,说起来其实是个贵族。

    嗯,可以生儿育女的母贵族。在注重血统的草原上,余庐睹姑、萧重衮、述律平乃至耶律质古,对邵树德而言都有价值,他是不会让给别人的。

    储慎平察言观色,熘到了门外。

    邵树德轻抬起余庐睹姑的下颌,道:“过了八月,便来服侍朕。”

    想了想,还得把朱氏也叫过来,那才够劲。

    “是。”余庐睹姑低头应道。

    本来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还要等一个月。草原人抢了女人,甚至等不及回家就弄起来了,不过她不傻,很快就想明白了。

    “再给朕讲讲,你的头下军州在哪里。若王师攻契丹,可能为内应。”邵树德将余庐睹姑抱入怀中,问道。

    “白望城在故通定镇对面,有城池。本来不足千户,阿保机又迁来两千余户渤海百姓。萧室鲁征讨了一些高句丽、靺鞨、粟特散乱部族,得民两千户,悉数迁入白望城。”余庐睹姑的扣襻已经完全散了开来,春盎双峰之上,玉芽破土而出,高高耸立。

    “萧室鲁是谁?”邵树德问道。

    “乙室部的贵人,在回鹘述律部也有关系。”余庐睹姑红着脸说道。

    “答得不对。”邵树德摇头:“这次就放过你了,下次可要好好回答。”

    通定镇是唐代营州军镇,在今新民市东北辽滨塔一带。李绩伐高句丽,就在通定镇渡过辽水,至对岸扎营。白望城与通定镇隔河相望,在大辽水东岸。

    “你被俘后,白望城会给谁?”邵树德一只手把握不住,心中惊叹不已。

    “不知。”余庐睹姑已经无法集中心神,同时也是真的不清楚,道:“或给耶律质古。”

    “如果你去白望城,可能令守兵倒戈?”邵树德又问道。

    “可。”余庐睹姑很确定地说道。

    “以你观之,潢水一带可能种地?”邵树德是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他害怕辽泽沙漠化的问题提前出现。

    “如果与营州比,肯定是不行的。”余庐睹姑答道。

    两位执扇小可爱瞪大眼睛,看着御座上的两人。阳光照耀之下,两位当事人还没怎么着,她俩的紫禁碧玉葡萄却已熘熘圆。

    “那就是不能屯垦了。”邵树德叹道:“该是草原的地方,最好还是草原。贸然屯垦,迟早招来灾祸。”

    旋又看向余庐睹姑,说道:“不过,分统诸部草原的,只能是朕的孩子。”

    余庐睹姑听懂了暗示,激动不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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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