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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 眼花缭乱

    离过年没几天了,文武百官、嫔御宫人、随驾工匠及各类物事,已由宫廷卫士及天德军一部护卫北上,但正旦那天应该是赶不上了。

    邵树德则抽空巡视了一番幽州周边,并下达了一连串的旨意。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近闻卢龙州府,多有闲田,空长蒿来,无人垦辟,与其虚弃,曷若济人。宜令关内关北河南淮海诸道长吏,召募贫人,发往幽州,课励耕种。所收苗子,以备水旱及当处军粮。”——《召募闲田制》。

    这份制书是与陈诚、萧蘧等人反复讨论后发出的,并且向留守洛阳的宋乐征询了意见,一切妥当之后,发往关内、关北、河南、淮海四道。

    移民是一项极为繁琐的工作。先不说路程远近以及沿途供给递顿开支的问题,单就招募贫民这件事本身,就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首先你得把消息传出去,这要花费不少时日。真的,这不是你在城门口贴个告示就能完事的,识字的只是少数人,他们既没义务,也没兴趣告诉那些泥腿子。

    说到底,还是得靠藩镇时代遗留下来的强大的动员和组织能力。

    这并不是开玩笑,宪宗时宰相就上报天子,全国有九十九万职业武夫,怎么养得起的?一是以财产而不是人头征税的新税制,使得税基急剧扩大,很多富人、权贵不得不纳税;二是你得有人来监督、执行收税,这又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幕府得有深入全镇各个角落的触手,那就是武夫了。

    征税如此,军事动员同样如此。

    大夏建立后,这种能力还堪堪维持着,因为有很多退伍老兵沉淀到了地方,当上了里正、乡左、乡长、乡兵指挥之类的基层吏员。他们是新朝的既得利益者,对邵圣也抱有好感,愿意执行朝廷的命令。

    但估计也就这一代人了,最多两代,随后他们就会演变成地方士绅,屁股不会再坐在朝廷这边了。

    移民招募到一批,就发送一批。可以想见,过路州县的财政又要爆表,邵树德想进行分税制改革很久了,硬是搞不下去,原因就是这财政一团糟啊。

    但这也是必须的。

    移民的好处,邵圣已经尝过了,真香!

    尤其是黄巢、秦宗权物理清除过的河南西半部,他持之以恒地移民,已经成功地将孟怀洛汝郑陕虢唐邓随襄等州变成了极具关西特色的地方。

    没有基本盘?那我就造一个基本盘出来。关西在关东的殖民地,就这么简单。

    大量关西移民抵达幽州后,编户垦荒,不但可以改一改此地的风俗,也可冲澹此地百姓的“大志”——别特么整天琢磨造反了。

    “建国称都,俾新其制。升州作府,建邑为都,实关国体……范阳旧地,上谷雄州,控燕山之要冲,当中山之故地,为河北之大藩,实国家之巨屏……其以蓟、幽都、广平、潞、武清、永清、安次、良乡、昌平九县属北都北平府,仍升为畿县。”——《升幽州北都北平府制》。

    这道制书也是经诸位宰相们合议发出的。

    为什么五代、北宋朝廷喜欢设立几个京城呢?一大原因就是府是由中央直辖,不归藩镇、道之类的一级行政机构管辖,其实就是增强中央权力,削弱地方势力。

    但邵圣没这么“肤浅”。新朝设立北都的原因很复杂,既有政治原因,也有军事原因,更有弥合长久以来河北与中央分歧的因素。

    首先,河北不再收取重税了。

    这个事情本身就很离谱,从后周、隋、唐以来,河北的税就比其他地方重。单就一个税制的事情,就别扯什么一碗水端平了。

    以前唐为例,府兵关中最多,河东次之,河南又次之,人口稠密的河北道的府兵数量少得可怜。收税之时,河北又是最重的,人口多嘛,绢帛产量大嘛,有钱嘛。

    给你去军事化,再收你重税,明晃晃的歧视摆在那儿,长安朝廷把河北当什么了?

    大夏去掉了这些歧视性的政策,全国一盘棋。同时升幽州为北都北平府,令其成为大夏三个都城之一,政治地位也大大提高。

    军事方面的因素当然也很重要。

    邵树德知道历史发展脉络。随着关西地区不可避免的衰落,关东地区的经济、文化日渐繁盛,草原民族与中原交流的重点区域也从西北变换到了东北,再加上冷期的来临,西北降水日渐减少,东北胡人将开始飞速崛起,稳稳压过西北胡人,边患的重点区域也从西北来到了东北。

    因此,大力提升幽州的政治地位,充实其户口,发展其经济,在未来相当重要。再加上安东府的深入开发,环渤海经济圈日渐重要,幽州升府已成必然。

    这里将是帝国将来的热点区域,邵树德有很多计划要施展。因此,即便宰相们的态度模棱两可,甚至隐隐倾向于不赞成,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强力推进,促使诸位宰相们合议通过,发出了制书。

    “甘州刺史封衡,上才经邦,正德宰物,得营平屯田之术,有伏波备寇之谋,旷土多栖亩之粮,穷塞无晏开之垒。由平阳而至酒泉,仁声载路,公论弥高。可授北平尹。”——《授封衡北平尹制》。

    封衡是河中封氏的族人,十年前就担任晋州刺史,后来转任各个职务。在任期间颇有政声,表现非常不错,这次升任北平尹,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当然前往北平府赴任的不仅仅封衡一人,同时还有大批关北、关内、陇右三道官学出身的学生。

    跟着邵圣走,有官做,有钱赚,这已是二十年来关西军政集团的铁律。

    邵树德就是这个集团的首领。按照目前天下的形势,即便神器有变,多半也只能在关西集团内部决出新的“话事人”,一如历史上河东集团出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王朝一样,甚至就连北宋,其实也是出身这个集团。

    所以,能威胁邵氏江山的,不在关东、河北或其他什么集团,而在关西集团内部。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目前还没有第二个威望接近邵圣的人存在。短期来看,“鸟位”还是相当稳固的。

    ******

    三份制书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不是特别引人注意的圣旨。

    有赦免溃散军士的制书,有蠲免卢龙、沧景二镇百姓历年积欠的德音,有释放非罪大恶极囚犯的诏书等等,直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圣旨所带来的冲击是极为巨大的,一时间幽州的有识之士为之失声,试图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而邵树德则来到了顺州,视察民情。嗯,视察的场面比较庞大,有三万余人护卫。

    顺州辖怀柔一县,李克用时期设立,首任刺史为李嗣源。

    这个州别的没什么,就是部落多,毕竟以前可是叫归顺州来着。居住的蕃胡多为契丹、奚人,邵树德本以为他们与契丹八部没什么关系,毕竟一个大贺氏联盟,一个遥辇氏联盟,相差一个半世纪了,谁认识谁啊?但他还是开眼了……

    “你说你叫耶律滑哥?”邵树德坐在顺州州衙之内,看着战战兢兢的一对男女,惊讶地问道。

    “陛下。”耶律滑哥拉着身旁的女人一起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请陛下收留我等。”

    耶律滑哥身边的女人叫花姑,是他父亲耶律释鲁的小妾,二人私通已久,不料被发现了,带着少数亲信仓皇出逃。

    释鲁怒甚,扬言要杀他,并派出骑兵追杀,但不知道怎地,明明滑哥等人留下来的痕迹非常明显,但还是没抓到,最后让他们逃来了顺州,而这也是邵圣兵临幽州之前的事情了。

    “李思乂,你既收留契丹逃人,为何不禀报?”邵树德看向顺州契丹首领之一的李思乂,问道。

    “陛下。”李思乂跪了下来,彭彭磕头,道:“臣并非有意隐瞒,着实是…是…忘了。”

    跟在邵树德身边的亲随都笑了。

    李思乂也满脸通红,只不住磕头。

    “不自量力。”邵树德冷冷看了李思乂一眼,又看向滑哥,说道:“朕可以收留你,但你有什么本事?没有本事也不要紧,有什么价值?若一点用都没有……”

    “陛下!”耶律滑哥心中大急,连忙说道:“我知契丹内情,陛下若有垂问,知无不言。”

    “还算有点用。”邵树德笑道:“那么,你现在有什么可告诉朕的?”

    “陛下,契丹八部明岁开春后,将大举南征,攻辽阳、新城、抚顺。”耶律滑哥说道:“今岁伐渤海,所获颇丰,亦得渤海二十万口。阿保机自己留下了十万,余众分给七部,并嘱咐各部编练步军,以为攻城计。”

    “阿保机这是和朕卯上了啊。”邵树德一拍桉几,道:“贼子甚是可恶。”

    “是,阿保机无才无德,心胸狭隘。”滑哥偷偷瞄了一眼邵树德,道:“其妻月理朵美艳动人,我不过多看了几眼,他便蛊惑我父,欲置我于死地。此等贼子,合该诛之。”

    邵树德神色一动,道:“一应内情,你去与听望司的人分说。”

    说完,他便起了身,冷冷看了一眼李思乂,道:“你随朕来。”

第五十七章 讲究人

    李思乂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州衙后院。甫一进门,就见到里面站着数十全身猴子甲,手执利刃的武士。

    李思乂还算镇定。毕竟是头人,没点狠劲、没点气度,也确实不像样。

    “陛下唤臣来此,不知何事?”李思乂行完礼后,问道。

    李思乂是顺州诸巡检使之一,确实可以自称“臣”。但这个巡检使并不是正式官职,而是临时使职,虽然一临时就是一百多年,但确实不是正经官职。况且他也未得新朝册封,地位是有些尴尬的。

    “坐吧。”邵树德指了指对面一张小马扎,说道。

    李思乂依言坐下。

    马扎很小,他又身高体宽,坐下来十分滑稽。而邵树德坐着虎皮交椅,居高临下看着他。具体场景,参照武契奇拜见川大统领。

    “你们来顺州也不少年头了吧?”邵树德问道。

    “是。张守珪那会便来了。”李思乂答道:“后力战有功,得朝廷赐名。”

    张守珪是玄宗时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义父,也可以说是他的恩人。在他临刑前救了下来,并大力栽培。

    李思乂有没有得前唐赐名,估计很难弄得清楚了。一个是赐名实在太多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第二个原因是很多胡人冒姓李,一问就是朝廷赐名,但事实如何很难知晓。

    “参加过安史之乱么?”邵树德问道。

    李思乂菊花一紧。不是吧?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要追究?至于么?

    “陛下。”李思乂苦着脸说道:“当年安禄山势大,卢龙镇哪个部落敢不参与,那是没好果子吃的。而且安禄山更倚重粟特、突厥,别说我等小小羁縻部落,便是素来骄横的城傍子弟,也不敢捋其虎须啊。”

    安禄山在造反之前,确实大肆招募蕃胡之众从军。但蕃胡也是不一样的,粟特、突厥是胡,契丹、靺鞨、奚、高句丽、室韦也是胡,蕃胡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抛开个体不谈,那个看能力。但就整体来说,给予安禄山钱财、兵甲、兵员资助的粟特,以及安禄山直接控制的突厥,在地位上是要高于契丹等东北土着杂胡的。

    他们之间的这种矛盾,也是史思明死后,爆发蓟门杀胡事件的重要原因。

    汉军与契丹、靺鞨、高句丽等合流,屠杀粟特、突厥等安氏嫡系,杀得如此惨烈,最终葬送了史朝义的春秋大梦。

    李思乂祖上当年也参与过蓟门杀胡事件,后来与节度使李怀仙合流,成为幽州镇的本土豪强之一,延续至今。

    他想不明白,前唐朝廷都对此事揭过不谈了,夏朝追究个什么劲?

    “诚如李卿所言,幽州诸部为禄山提供兵员、马匹。”邵树德说道:“而今幽州诸部户口更胜往昔,如果有人在此振臂一呼……”

    “陛下!”李思乂急了,说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昔年安史之乱,本是疥癣之疾。李光弼等人已从太原东征河北,平卢军各部从辽东西进,杀得留守幽州的卢龙军大败。玄宗若坚守潼关不战,禄山后院起火,都已打算放弃洛阳回河北了,平定并不难。而今陛下有胜兵百万,威势更胜玄宗,幽州何人敢反?”

    “可幽州那么多部落,几有数十万口,不纳户籍、不上兵册,朝廷不能管。”邵树德说道:“朕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说该怎么办?”

    李思乂不笨,一下子懂了,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幻不定。

    其实他们家一直以来算是相对恭顺的了。

    昔年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与河东大战,屡次兵败,被歼灭的幽州兵马数不胜数,每次回来都是靠这些部落“回血”,然后继续打,继续被歼灭……

    历史上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动不动拉起十万大军,也有这些部落的赞助——当然,被朱全忠的梁军及魏博武夫爆锤了。

    幽州节度使只要一征兵,顺州诸部其实都会提供兵员、战马甚至是武器。有时多,有时少,完全看节度使威望如何,以及当时形势——李家就是其中一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恭顺的一员。

    如果邵树德此时征兵,李思乂其实是愿意提供部落精壮的,之前邵嗣武征兵时他们就这么做了。但邵圣这次显然志不在此,莫非是要编户齐民?这可使不得啊!

    “陛下,艰难以后,幽州镇百五十年矣,历来如此。节帅、刺史、县令、镇将、巡检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甚至互相帮衬。”李思乂说道:“今皇夏得幽州,臣等亦降服,按过往成例来办,不挺好么?”

    “好?”邵树德的脸色不好看了,质问道:“你觉得好么?朕的禁军一离开幽州,光靠州兵,镇得住你们么?”

    这话说得诛心了,李思乂不敢接,只能来回说车轱辘话:“陛下,幽州诸部素来恭顺,素来恭顺……”

    “彭!”邵树德拍了一下桉几。

    夏鲁奇跺了一下脚,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士们也手抚刀柄,面露冷笑。

    这倒不是故意恐吓,他们是真没把这些部落放在眼里。

    昔年突厥、回鹘两大汗国,哪个不是装备精良?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都有,照样摁着锤。事实上自晋末以来,中原与草原之间便不存在技术代差了,差的是生产能力而已。再弱的草原政权,总能凑出一定规模的精甲武士、骑士,照样一战摧破。最难打的可能就是吐蕃了,因为他们除了甲具精良之外,组织度也很严密,但下了高原,依然不怕你。

    幽州这些部落,组织度比契丹严密一些,但不如吐蕃,装备水平也很一般,打你们还不跟玩一样?

    “李思乂,你可知朕为何独找你来问话?”邵树德问道。

    “臣素来恭顺,陛下垂怜,臣感激涕零。”李思乂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苦兮兮的。

    “你也就这点可取之处了。”邵树德说道:“吾儿嗣武兵进顺州之后,各部进献牛马、丁壮,你是第一个来的。朕知道了,愿意给你个机会,你可别不知好歹。”

    “陛下……”李思乂挤出了几滴眼泪,声音也哽咽了。

    “行了,这副模样留着回家哭吧。朕带着突将、银鞍二军而来,大军一下,人头滚滚,到时候再哭也不迟。”邵树德厌恶地说道。

    冥顽不灵,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人。他懒得换位思考,因为没必要,李思乂也不配。

    “陛下!”李思乂急得从马扎上起身,直接跪了下来,双手欲抱住邵树德的腿。

    不过很快便有两把刀横在他的脖子上,夏鲁奇单手将他拎起,向后一掷,道:“给脸不要脸,回家等死吧!”

    “陛下!”李思乂又爬了回来,泣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

    一左一右两名武士上前,按住了他。

    邵树德摆了摆手,武士们松开了,但李思乂也不敢上前,就跪在那里,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

    “非要弄得这么难看!”邵树德讥笑道:“朕本欲赐你洛阳宅邸、官位,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

    “陛下,臣一时湖涂。”李思乂磕头道。

    “好了,起来吧,坐那边。”邵树德说道:“你部现有多少人?”

    “有四万余人,可出一万丁。”李思乂老实回答道。

    “本钱不小了。”邵树德说道:“燕乐故城以北,有一草场,明年开春之后,你便率本部丁壮前往彼处,为朕修建长夏宫赎罪。记住了,这是朕看在你还算恭顺的份上,给你的机会。机会给你了你,别人就没有了。若你不要,朕自会另寻他人,懂吗?”

    “臣定当从命。”李思乂连声应道。

    “顺州还有几个部落,稍后一一将内情道来。哪个部落会老实编户齐民,哪个部落不会,各有多少实力,都讲清楚。”邵树德说道:“朕一旦用兵,你部便要策应,可明白?”

    分化瓦解,又拉又打,本来就是兵法之奥义。幽州固然有数十万大军,其势排山倒海,但邵树德是讲究人,用兵自有方略。

    各个部落杂处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没矛盾呢?

    几十个大小部落,有的实力强,有的实力弱,有的恭顺,有的不恭顺,又怎么能把他们全推到敌人一边呢?

    能收买的收买,能恐吓的恐吓,实在不行的,再动刀兵不迟。并且不用全部自己上,可以拉拢一部分人,打另一部分。

    邵树德甚至给他们设了囚徒困境,让他们互相猜疑,互相提防,联合不到一起。

    “臣明矣。”李思乂应道:“陛下,臣有一计,或可平定顺州诸部。”

    “说。”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李思乂,这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自知无望之后,心态扭转得很快,是个人物。

    “臣可召各部酋豪饮宴,只需陛下一道手敕,便可将其尽数诛杀。如此,顺州各部群龙无首,王师趁势进兵,可一鼓而定。”李思乂谄笑着说道。

    “这样弄得太难看了。”邵树德说道:“你不要自作主张。”

    其实,邵树德原本就有召诸部头人至幽州饮宴,然后将其尽数扣留的打算。如今各部正在进兵,分屯檀、蓟、平诸州,外围还有堵截的部落兵,一旦发动,快刀斩乱麻,其实很快的。

    这就是利用了大势。

    你大势占优,那么就会出现一些低成本解决问题的方案,这在以前是很难得到的。

    他召诸部酋豪觐见,他们敢不来吗?犯不着啊。

    这就是处于劣势一方的无奈,因为你不知道优势方会不会随时翻脸,但你又不敢主动翻脸,这就被动了。

    但这个方案,还需要一些内鬼,那样将更加稳妥。

    “此事机密,你回去后若管不住嘴,当知后果。”邵树德最后叮嘱了一句,然后便让李思乂离开了。

    明年开春,行宫修建起来之后,便可组建他第五个奴部了。

    木兰围场,也将成为他的私人领地。

    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仙游宫以及即将修建的长夏宫,从祁连山到阴山,再到燕山,横亘数千里,无上可汗的家奴是越来越多了。

第五十八章 规划

    元旦很快就过去了。

    没有大朝会。因为文武百官还在路上,赶不及。

    没有各州朝集使,他们一般会提前半个月或一个月抵达,今年暂停了,因为当时河北还处于战争之中。

    有的只是全军大酺,吃吃喝喝。

    土团乡夫的待遇很差,不但赏赐少,抚恤聊胜于无甚至没有,就连吃的东西也比军士要差很多。但正月里怎么也得吃几顿好的,不然已经错过了秋收,很可能又要错过春播的他们,怕是要暴动。

    沧州方面送来了不少牲畜,走了几百里路过来,其实都瘦骨嶙峋的。但大伙不在意,当场宰杀煮起肉,就着粗粝的麦饼和发下来的浊酒,依然吃得很开心。

    “河北人这次是倒大霉了。”营地之内,乡勇们吃得脸红脖子粗,不住取笑河北人。

    正如即使是伦敦东区最贫穷的爱国者,一想到英国的财富和工业,便会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一样,来自河南、淮海二道的乡勇们也会为自己参与一场辉煌的胜利而骄傲。

    至于这场胜利让他们付出了什么,谁管啊!反正他们活下来了,听说家中的秋收也完成了,这就足够了。

    大半年下来,一人领到了四匹绢,两匹在沧州发、两匹在幽州发,都已经到手。听闻老家那边还会额外发一匹棉布、一斛粟麦、一斛杂粮,比起武夫大爷们来说固然少,但土团乡夫们没见过钱,都还算满意。

    更何况,一路上小偷小摸、半买半抢的事情你根本抓不着,带队的乡勇指挥也睁眼闭眼。只要闹得不过分,都当没看见。

    再有就是打扫战场、追剿溃兵的收入了。武夫大爷们不可能时时紧盯着你,你藏了多少,很难弄清楚。更何况人家也没无情到这种地步,难得湖涂嘛,何必呢?

    这其实就是出征的价值所在。都说提头卖命,但有的人卖命可以得到很丰厚的收入,有的人却连卖命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卖命,没有钱,别想太多,能捞就捞,捞不了就机灵点,别把命搭进去。

    “听闻过完正月咱们还回不去。”有人喝了一口酒,闷声说道。

    “我也听人说了。”有人叹气道:“可能要打义武军了。”

    “义武军那帮混球肯定不敢野战,到时候还得咱们拿命来填沟壑啊。”

    “你听谁说的?到底准不准?”

    “龙骧军的同乡说的。打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后来他考中武学当了官,亲口与我说的。”

    “那应该错不了了。”

    “我亦有同乡在归德军。”一来自河南府渑池县的乡勇说道:“他们前阵子东行了,临走前和我说,可能要打契丹。”

    “这个同乡,那个同乡的,谣言满天飞,没个准信。别说了,喝酒、吃肉。”

    周大郎在一旁默默听着。他有点想念秦里正了,同时也有些茫然。

    他原本不想当兵的,但其实武艺底子很不错,都是已经过世的爹周黑豚自小严格督促练成的。无奈人老实,胆子一般,家里又有地,妻儿都在,死活不愿意当武夫。

    随军出征大半年来,转运过粮草,喂过骡马,经历过残酷的攻城战,清剿过沧景、幽州溃兵,经历如此丰富,胆气也逐渐练出来的。

    生死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一时半会回不了家?回不了就回不了吧。周大郎懒得想这回事了,刚刚出发返回洛阳的运输队伍已经把大伙的财货带回去了,家中应不至于用度短缺。接下来,无论打义武军还是成德军,又或者有人说的契丹,都不是事,他都能很平静地接受。

    当然,如果有的选的话,他希望是契丹。

    打义武军或成德,固然有收获财物的机会,但攻城的残酷早就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那可真是地狱般的场景。他甚至见过军中最勇勐的武士,身披重甲上了城头,然后被人轻易斩杀的场景——当无头尸体从城头轰然坠下的时候,他是真的被震撼了。

    如果打契丹,事情可能会简单许多。因为他听闻契丹人修筑的城池很少,所恃者不过骑兵多罢了,那都不是事。

    老一辈定居洛阳的人,不说家家户户,但养马的人真的很多,周大郎家中原本就有,前年死了,埋在后园内。

    没见过马的乡人,确实非常惧怕马匹,看到骑兵就下意识恐惧。但与马相处得多了,你就知道这是一种害羞、温顺的动物,一点都不可怕,骑兵冲杀过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怕得很,因为他死的机会比你大多了,在马上战斗也很不方便。

    父亲就曾经演示过如何以步拒骑,因此周大郎很清楚骑士的左右两侧有巨大的空当,他很难攻击到站在地上的你,也很难抵挡来自两翼的攻击。

    脚跟站稳了,克服心中恐惧,出手稳准狠,不要怕死,你就能和薛延陀人、昭义步兵一样,哪怕阵型完全散乱了,被骑兵冲进来了,也能将骑兵集团击溃。

    所以,他宁愿打契丹人。只不过,选择权似乎不在他手上。

    “我说,你们可曾听闻朝廷招募府兵之事?”酒菜上了过半之后,气氛愈发热烈,有人突然问道。

    “你是指妫州?”有人问道。

    乡党情报网/朋友资讯网的消息有时候看起来很无稽,但有时候又贼拉靠谱。

    这人说的其实是朝廷将在河东、河北二道北部移民实边的事情,更准确地说是云、新、柔、妫等地需要新设县乡,招募府兵,设置镇兵,移民实边。

    妫州原本只辖怀戎(今怀来东南)一县,昨日朝廷刚刚下旨,新置妫川县。

    此县前唐初年设立过,后来罢废,天宝年间再次设立,后又罢废。此时重新设置,体现了朝廷掌控这些农牧交杂之地的决心——妫州,即后世北京延庆。

    怀戎、妫川之外,又把新州的矾山县(今涿鹿东南矾山镇)划入妫州,如此便有三县。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考虑到这三个县都在一个盆地内,地理上归于一处更方便管理,军事布防上也更加方便。

    新州同样新设了县份,即万全县(今张家口万全区)。其地位于后魏大宁故地,本属文德县境,今析置万全县,是新州除永兴(今涿鹿附近)、怀安(今怀安东)、文德(今宣化)之后的第四县。

    云州也进行了一番大动作,基本都是去年就谈妥的计划,今年正式展开,并且即将开始第一波移民。

    云州原本只云州(今大同)一县。一番操作之后,今辖云中、高柳(今阳高县南)、天成(今天镇县)、夏昌(今大同新荣区东)四县。

    柔州继集宁、兴和之后,亦添一县,即尚义县,辖下也有三州了。

    粗粗统计一下,原本五州八县,现在则是四州十四县,据点日渐增多,如今缺的就是人口和军队了。

    按照丰胜参柔一带的管理,这些边地州军,除少量拿军饷的镇军外,还将安置大量府兵,作为边境防御的重要力量。

    与前唐的府兵一样,夏朝府兵不用纳税,不用服劳役,只有兵役。而且他们不用去京城上番,这减去了太多开销了。

    唐代那会是没办法,他们没有大规模的常备禁军,府兵就是国家最主要的军事力量,故需大量抽调入京上番。

    大夏禁军才是主要作战力量,因此府兵无需上番,在本地安心锤炼武技,定期接受大兵团作战训练即可。

    府兵的管理则与前唐差不多,一个县设多个折冲府,每个折冲府少则管百余人,多则管数百人。除非有圣旨、鱼符,否则不得私自集结、调动。

    即便遇到外敌入侵,也由职业化的镇军、州军抵抗第一波攻势,得到朝廷旨意后,府兵再行集结。

    总体而言,大夏的府兵无论从收入还是特权方面来讲,都要比前朝好一些的,因为他们不是国家的主要军事力量。甚至如果不是有大量杂牌兵需要处置的话,新朝都不会设立府兵。

    “府兵其实可以试一试。”有人说道:“我知你等舍不得河南府的家业。但你在河南才几亩地?十余亩、二三十亩罢了,也就将将够吃用。冬日每每集训,个个怨声载道,何也?都打算去砖窑场打零工补贴家用呢,自然不想操演集训。边地诸州,虽然比不得河南府,但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几乎是中原十倍的田地,甚至还有大量荒地公田给你割草放牧,没人管。仔细算算,其实不得了啊。”

    “一百五十亩地,如何种得过来?”有人问道:“二三十亩地就很累了,五十亩能累得直不起腰来,况百五十亩?如果不能租出去,我看够呛。”

    周大郎仰脖喝下半碗酒,脸渐渐红了。

    他在新安县有二十来亩地,一家人辛苦耕作,倒也能混个温饱。换在以往,他是决计不愿意放弃新安的家业,去别的地方讨生活的。但如今却有那么一点心动了,如果是幽州、妫州左近,一百五十亩的地确实不错。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公地可供放牧牛羊,也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当然他也知道,家里人多半是不会同意的,这就没办法了。

    不过,对河南人吸引力不大,对很多降兵降将的吸引力就很大了。把这些人都弄到边塞去,总比留在中原当祸害要强,也更容易让他们接受。

    怪不得最近都在谈清理幽州部落,攻打易定乃至契丹呢,原来是有巨大的好处在里面。

    周大郎又喝下半碗酒,打吧,回家之前再捞最后一笔!

第五十九章 布告诸州

    建极四年(904)正月十五,邵树德在沉湎后宫数日之后,在幽州城内召开了朔望大朝会,身在北平府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尽皆参加。

    会后,邵树德赐宴,与百官同乐。

    敬了一次酒后,邵树德中途离席,来到了州衙后院,不一会儿,陈诚、葛从周、卢嗣业三人悄然而至。

    “诸部酋豪,有哪些没来?”邵树德问道。

    “顺州李宗升、蓟州史德逸、檀州李延章、平州安铎等十余人未来。此为名单。”陈诚早有准备,立刻递上一份名单。

    邵树德粗粗扫了两眼,道:“这些酋豪如此嚣张?”

    “倒也没那么嚣张。”陈诚笑道:“还是遣人送了礼物的,但人没来。”

    “都是大部落?”邵树德问道。

    “大小不一而足。臣刚才所提四人,都是拥众万人以上者。”陈诚答道。

    “这么快就不耐烦了。这些贼头,当朕是幽州节度使呢。”邵树德冷哼一声。

    陈诚说道:“或是大军屯驻日久,进献甚多,心中不满了。”

    这么多人马屯驻幽州,虽然有后方转输粮草,但各部落却也被迫频繁进献牛羊,心中不满是肯定的。

    人家一开始可能还慑于大军兵威,老老实实进贡,或者有召必来,但时间长了,却也疲了。

    “来的这些人,若令其交出丁口、牧地,编户齐民,可肯?”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心中早就有数了,何必问臣?”陈诚笑道:“自然是不肯的。”

    “先让他们在幽州盘桓一段时间,就说朕要择日考察他们亲随的武艺,给予赏赐。”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陈诚应道。

    来的人未必愿意乖乖交出传承了数十年乃至百余年的部落,不来的人则是肯定不愿交出的。这时候就得杀鸡儆猴了,光靠嘴皮子能说动这些素来信奉武力的蕃部酋豪?

    “王合、拓跋金、去诸已经出动了吗?朕给了他们二十余日,若再拖拖拉拉,都别干了。”邵树德手指轻敲桉几,说道:“粮草可曾办理妥帖?”

    “陛下,十日前便已遣人出塞,转运粮草至广边军、西密云戍、燕乐故城。路途有远有近,但应无大碍。随军信使,两日一报,一切安好。”陈诚回道。

    “输运粮草之时,需经部落辖地,他们可曾疑惑?”邵树德不放心地问道。

    幽州各个部落遍布四方,无论是过兵还是运粮,都要经过他们的牧地。目前打出的旗号是要对契丹用兵,往山后地区囤积粮草,以待开春之后大举出击。

    不管这个理由怎么样,总归是个由头,各部信不信就随他们了。

    “陛下,或有疑惧,但暂无动静。”陈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在北边堵截他们,只是多一道保险罢了。以目前的形势看来,或许根本用不着王合、拓跋金、去诸三部南下。

    但他行事素来追求稳妥,优势越大的时候,越是保守,这几乎是深入他骨髓的作风了。

    “吾儿嗣武已至平州,突将军屯于顺州……”邵树德想了想,便道:“可以把龙骧军、定难军放出去了,葛卿即刻东进潞县,主持大局。”

    “遵命。”葛从周应道。

    ******

    白茫茫的风雪之中,五万余步骑分批离开了幽州,一路东行。

    葛从周、朱珍登上了道旁一处高坡,俯瞰驿道。

    龙骧军的士卒们越来越有强兵之风了!

    曾几何时,这是一支被很多人轻视乃至恶意消耗的部队。数年南征北战下来,战功赫赫,圣人也越来越喜欢拿龙骧军来作为破敌尖刀,足见重视。

    “朱虞候练的好兵啊!”葛从周突然叹了一声,道:“君有此本事,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朱珍看了葛从周一眼。他听出来了,此话意犹未尽。

    年前他派了一些亲信老人前往控鹤军,帮着申明纪律,整训部伍,葛从周应该是知道了,这是在委婉地告戒。

    其实朱珍也懂。事实上最近几日,他已经找机会把人都撤了回来,因为军使范河不喜欢,把他们赶走了。

    赵王这次在圣人面前有所失分,前途蒙上阴影,朱珍已打算与他保持距离了。

    只是,没有门路的日子实在难受啊。

    “其实,还是葛帅治军严谨、指挥有方。”朱珍摇了摇头,道:“这武夫啊,就得经常上阵,打胜仗,如此才能淬炼。”

    “朱虞候何必自谦。”葛从周说道:“若基础打得不好,胜仗打得再多,战力早晚会见顶,还得重回头苦练技艺。”

    朱珍笑而不语。

    葛从周见他不正面回答,也叹了口气。都是梁王帐下出来的,自有香火情分。新朝都洛阳,圣人对关东将吏也不歧视,近两三年非常之重用,机会在这里,葛从周自然希望朱珍把握住,以后在朝中还能有个照应。

    朱珍又看了一眼葛从周,突然笑了,道:“好啦,别谈这些了。而今将要动兵厮杀,葛帅可有方略?”

    “先定潞县、三河之蕃部,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奔渔阳。突将军有李思乂相助,破顺州蕃贼当不在话下,随后会剿檀州贼寇,破之易也。若赵王那边应对得力,营平贼人或早早讨平,此战便收得全功了。”葛从周说道:“其实都是小仗,不值一提。”

    朱珍点了点头,更强大的幽州大军都被他们击溃了,这些连晋军都不敢公然对抗的蕃胡,还入不得他们的法眼。朱珍有感觉,葛从周的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他处了。

    “昨日陛下相召,言有契丹逃人耶律滑哥者,供出机密,契丹八部或要南掠安东府。但归德、龙武二军精兵皆在幽州,可抵挡得住?”朱珍问道。

    当初从辽东渡海攻击幽州,归德、龙武二军拣选了五千精兵,留守安东府的还有万余,这几乎是当地最主要的武装力量了,其实是有些单薄的。如果契丹派遣大军南下,到底能不能抵挡得住?这些精兵来不来得及赶回去,都很难说。

    说不定,还得他们这边出兵牵制一下,令契丹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南下。

    但今年圣人很明显还是要攻伐河北,注定不会为辽地分心,仗到底怎么打,完全是一头雾水。

    “别多想有的没的了。”葛从周说道:“抓紧料理蕃部,腾出手来,干什么事不成?”

    “也是。”朱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风雪仍在继续,龙骧、定难二军并两万土团乡夫,如一条长龙般在雪地里艰难前行,最终于正月二十日抵达了潞县(今通州区东),并立刻遣使回报幽州。

    ******

    幽州城内,邵树德刚刚喘着粗气瘫软在张惠的后臀上,便接到了葛从周发来的军报,他第一时间移步前厅,召来了诸位宰相议事。

    商量的结果是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发动了。

    邵树德本就没有把这些蕃胡放在眼里,当场吩咐道:“拟份旨意吧。就照之前商定的意思来写。”

    “遵旨。”不用多说,这事自然由首席笔杆子、秘书监卢嗣业来写。

    他磨完墨后,一挥而就,呈递给了邵树德。

    “朕应天顺人,端居静治。所赖文武宣力,天地降祥,雨顺风调,政宽事简。虽四夷一主,远殊贞观之朝;而斗粟十钱,近比开元之代……”

    “幽檀顺蓟营平等州管内部落,最居边远,久属乱离,多染夷狄之风,少识朝廷之命……有巡检十余人,不务养民,专谋润己,潜怀枭性,暗蓄狼心。”

    “蓟州史德逸,辖土极宽;顺州李宗升,甲兵颇众……”

    “今差命良将,征发锐师,谋悉万全,战皆百胜……近伐河北,尽诛群党,无远无近,悉见悉闻。何必广引古今,方明利害,只陈近事,聊谕将来……”

    “彼或要覆族之殃,则齐贤、卢贶足为鉴戒;彼或要全身之福,则嗣本、嗣恩可作规绳……”

    “今特差幽州行营都指挥使葛从周领马步兵士十万人骑,清理户口,收缴甲兵,兼以别降宣命,严切指挥。朕设两途,尔宜自择,从命者秋毫勿犯,违命者全族必诛,先令后行,有犯无赦……”

    “其余诸巡检,偶徇胁从之势,终怀忠荩之诚。朕皆明察,不汝疵瑕,当各安怀,勿为挂虑,无听邪说,有落奸机。宣布丁宁,咸令知悉。”

    邵树德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叹道:“卢秘书的文笔是越来越精炼了。写得很好,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若朕是这些贼酋,此时已经大为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可不是么?本来只是耍耍小性子,与朝廷讨价还价,试图保住原本的利益。过去一百多年他们一直是这么做的,没有任何问题,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路径依赖了。让你依赖去,朕就喜欢掀桌子,让你方寸大乱。

    “立刻将旨意布告诸州,看看到底有何人敢抗拒王师。”邵树德说道。

    其实,他还真有点担心这些部落一股脑儿全降了呢,这不符合他的本意。

    这就像地雷,你不去踩,它不会爆炸,但始终在那,让你不得不小心翼翼,始终分出精力注意着。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扫掉这颗雷,一了百了,况且对下面新建奴部、遣散武夫也有帮助。

    一鱼多吃嘛,这是他最喜欢的事情。

第六十章 是你把夏兵引来的?

    呼号的风雪之中,突然涌来了大群军士。

    他们来得很快,也非常隐蔽。

    风雪掩盖了行踪,当他们完美欺近部落的时候,居然没人发现。

    那就不用过多客气了!

    一名副将站在村头的枯树下面,顾盼自雄。如果此时腰间再挂个王八盒子的话,绝对鬼子进村的风格了。

    “真是该死啊……”副将看着开辟整齐的农田,以及一间又一间的木屋、土房,怒火中烧:“明明已经开始种地了,为何不编户齐民?朝廷收不上税,如何养军?如何支付百官俸禄?”——当然,和养军的费用比起来,官员俸禄真不算啥,这位军爷着重的还是前半句,很有主人翁意识。

    其他人听了也是冷笑连连。

    村口的小道之上已经有骑军在游弋了,他们扛着粗长的马槊,瞪大双眼盯着雪原,谨防有人逃出来。

    步卒则直接冲进了村落中间最豪华的府邸——一座前后三进的砖房。

    “开门!”有人用力拍打着紧闭的木门。

    门后隐有惊呼声传来,然后是密集的脚步,但始终无人开门。

    “给我砸!”带队的队正大吼一声。

    数名军士上前,拿着长柯斧就开始噼斩木门。

    墙头有人探出脑袋观察,但很快被一箭射中,惨叫着落了下去。门后的脚步声更加杂乱了,还有兵刃出鞘声传出。

    “轰隆!”大门被砸得稀巴烂之后,直接被蜂拥而入的甲士撞到在地。

    “石让在哪?”

    “莫令石让跑了!招讨使有令,死活勿论。”

    “石让,还不将首级纳来?军爷无钱吃酒!”

    七嘴八舌又略带点戏谑意味的声音响彻整个石府,正在库里清点账目的石让闻讯,直接下令聚集家奴,分发武器,同时封闭最后一进院落,以做顽抗。

    他本人也披上了两层重甲,手持一杆陌刀,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石让不是傻子。事实上他是李宗升的女婿,也是部落里最出名的勇士,自有一股凶悍劲,也有一点狡猾劲。

    他大概已经猜到外面是什么人了:突将军!

    这支部队跟着邵圣巡视顺州,邵圣走后,他们却留下了。本来这很正常,怀柔就在幽州旁边,无论哪个节度使都在此屯驻兵马。晋人统治幽州的时候,顺州刺史便是李嗣源,手下有数千兵马,向称精锐。

    邵圣带来的兵马有两万余,确实多了点,但也不是不可以想象。虽说最近外界隐隐有风声传出,说朝廷要对幽州蕃部动手,强行吞并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半独立势力,但李宗升、石让都没当回事。毕竟李克用、王镕、王郜、契丹甚至南方的诸多藩镇都没灭掉呢,邵圣至于这么做么?

    但事实还真是让他们大大惊讶了一番。如今看来,朝廷是真的动手了,而且速度很快,如暴风骤雨一般,不给人丝毫的反应机会。

    石让无疑是后悔的。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只能拼一把了,或还有一线生机。

    “彭彭!”院外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砸门声。

    木门并不坚固,很快便摇摇欲坠。女人们战战兢兢,但也抽出了匕首、短刃,甚至有人拿出了弓箭,家仆们脸色发白,不过都很撑得住。

    石让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陌刀。

    “哗啦啦!”木门断成数截,武士们呐喊着冲了进来。

    “去死吧!”石让勐然跃上,瞅准对面刚冲进来准备不足的良机,准备先放倒一人提振下士气。

    谁成想,第一个冲进来的也不是善茬。破门之前,旁边就有人拿着长槊捅来捅去,还有人跪在地上弯弓搭箭,射倒了两个奴仆。

    当石让冲上去的时候,手持长槊的人纵身一让,后面一杆长柯斧斜噼而至。而在下方,还有长槊刁钻地刺向他的肋部。

    石让慌忙躲避。但冲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配合贼默契,石让与人交手几下,脑门子上就急出了一层汗。

    不然怎么说这些老武夫最难缠呢?本身武艺就不俗,战场经验还贼丰富,你一伸手就知道你大概会怎么做,电光火石间就有了应对方案。更别说还有袍泽相互配合,招招奔着让你最难受的地方而去,真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

    “嗖!嗖!”数枚箭失连连发出,射倒了几个冲上来帮忙的奴仆。

    武士们排成小组阵型,长枪短刃,杀得这些蕃人哭爹喊娘。

    “嗖!”又一箭直奔石让面门而去,他慌忙躲闪,结果露出破绽,直接被长柯斧敲在肩头,跪倒在地,惨呼不已。看那样子,肩胛骨很可能已经裂了。

    长柯斧这种玩意,不光能砍人,还能砸人。严格来说,钝器的属性更大一些,是北朝以来步兵的标配武器之一。

    石让倒地后,数根长枪恰到好处地刺了上去,顿时血流如注,抽搐惨叫一阵后便不动了。

    “杀光他们!”带队的军官一挥手,率先冲了上去。

    石家的女卷手里虽然拿着各色兵器,但女人的战斗力也就那样,很快就被杀了个精光。至于那些家奴,早在射箭的时候就跑散了一批,这会被穷追勐打,最后十余人也躺下了。

    “陛下有旨,从命者秋毫勿犯,违命者全族必诛。给我搜,不能放跑一个!”军官将石让的头颅割了下来,大声命令道。

    军士们轰然应诺,一个一个房间搜索。

    在村外等待的副将很快得到了消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把人都押往怀柔看管起来。”

    “遵命!”武士们意气昂扬,兴高采烈。

    抄家灭族,其实是一件很有油水的事情。是,缴获的财物要归公,统一分配。但他们这种亲自执行任务的部队,总能分得更多一些,焉能不喜?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队伍还有很多。对付的要么是李宗升的女婿,要么是他儿子,或者是其他什么大人物。

    各部行动迅速,轻捷彪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李宗升的骨干分子晕头转向。只两三天工夫,直接将擒杀了十几、二十个李氏心腹,一下子把拥兵上万的部落给瘫痪了。

    其实吧,夏人刚来幽州没多久,对这些地头蛇的了解十分有限。之所以这么有效率,还是托了顺州另一大酋李思乂的福。他直接提供名单,并派向导带路,在这种“精确制导”的斩首行动之下,一个近在迟尺的大部落直接就被整瘫痪了。

    当然,这也和大势有关。突将军这种杀人如麻的部队屯驻在侧,抬抬脚就到你家里了,换个别的草原部落,早就逃之大吉了,至少也要拉开安全距离。但顺州蕃部却没有做好翻脸的思想准备,一下子吃了大亏。

    石让若能活过来,定然怒骂李思乂:“原来是你把夏兵引来的!”

    但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再反抗也是徒增伤亡,没什么意义了,不如降顺。

    ******

    平州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展开了行动。

    李存孝在接到命令的那一刻,立刻率部出击。他只留了数百老弱羸兵看守临渝关,自领四千余兵士前往昌黎镇。在行将抵达之前,还特意休息了一下,直到夜色降临之后,才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包抄突袭昌黎镇的那些老营州部落。

    战斗其实没有任何悬念。

    如果是白天,双方拉开阵势,在旷野中战上一战。这些与契丹八部有过多次交战经验的部落兵或许还能凭借人数优势打上一打,但夜晚突袭,又自以为安全,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就啥也别提了。

    “军使,成了!”安景景看着火光冲天的各地营地,大笑道。

    “怎么,你也想去当府兵?还是折冲府都尉?”李存孝一脸不爽地看着自己的副手,不阴不阳地问道。

    军士们兴高采烈,士气爆棚,勇勐得不像话,早就让李存孝看得心烦意乱了。若当年与夏兵交战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这么勐,什么飞龙军、铁骑军都得给打趴下啊!怎么那会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现在个个神勇难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军使,我……”安景景嘴巴大张,想说什么,见到李存孝凶狠的眼神后,又闭上了。

    “看你们这副鸟样就生气。”李存孝烦躁地踢了踢地上的积雪。

    他知道,清夷军将士们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他辛辛苦苦拉起的部队,很可能要飞走了。

    “军使,没机会啦!”安景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李存孝听懂了,也跟着叹了口气。

    “圣人刚刚下旨,召蕲州佑国军北上。”安景景低声说道:“不管丁会奉不奉诏,朝廷摆明了要一个个解决军头了。”

    李存孝闻言沉默。

    丁会的佑国军处在对杨吴一线,但朝廷居然就把他们调走了,实在令人费解。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杨行密过年时偶感风寒,身体不太好了。丁会在这个时候被调走,意味深长啊。

    李存孝用他那不多的政治智慧思考了一下,觉得朝廷可能担心杨吴内乱,让丁会这种军头捡到机会,趁机坐大,故干脆调来幽州,将这支尚有一万六千余人的部队解决掉。

    “安铎逃啦!快追!”

    “他的人头值绢一千,别放走了!”

    “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弟兄们围住他,我等共分千绢。将来去了辽东,也不至于无钱娶新妇。”

    夜幕下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呼喊。李存孝听了张口结舌,差点郁闷地吐血。

    这一晚,大败的好像不是蕃兵,而是他李存孝。

第六十一章 处置手段

    若论幽州镇哪里的蕃部最多,那当然是幽州了。

    葛从周率部至潞县,数日之内,大小十余战。而留守幽州的天雄军也出动了一厢兵马,向西进兵,在部分带路党的帮助下,轻取数个部落。

    银鞍直则北上昌平一带,旋风般扫了一遍地皮,俘两万余人——还是一脸懵逼之色的两万余人。

    之前大夏赵王领兵攻居庸关,他们还进献了千余头牛羊,赵王对他们和颜悦色,大伙心里都很踏实。怎么老的一来,翻脸这么快?

    有那了解中原内情的,都不住感叹,这个邵圣就是爱折腾。幽州蕃部碍着你什么事了?前唐太宗那会就是羁縻州,大伙自己管自己,相安无事,就你非要编户齐民,给自己找麻烦,傻了吗?

    但他们反对无效。邵树德现在拆炸弹上瘾了,哪怕这颗炸弹会爆,他也要坚定地拆下去。

    有些事情,开国时做,和王朝中期做,代价大不一样,成功率也大不一样。

    单说移民一事,开国时几千户、几万户人地移民,王朝中期时迁移几十户、几百户,对比过于悬殊,以至于没法比较。

    说到底,还是一个成本问题。

    王朝一到中后期,做什么事都成本激增,移民如是,修宫殿如是,打仗如是……

    甚至因为担心后果,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干脆就不做了。

    藩镇的炸弹,在拆;降兵的炸弹,在拆;幽州蕃部的炸弹,在拆;外敌的炸弹,也在拆;最大的风气炸弹,则还没有头绪,只能潜移默化慢慢来。

    做事情嘛,哪能畏首畏尾,邵圣的意志很坚决,大夏武夫们的刀很锋利,一时间整个幽燕大地上狼奔豕突,人头滚滚。数十姓蕃胡鬼哭狼嚎,不知何往。

    正月二十五日,赵王邵嗣武亲自领兵剿灭了平州最后一个抵抗的部落,俘斩近万,顺利收工。

    李能、李绍业二人神色复杂地跟在邵嗣武身后,看着跪满一地的降人,心中暗暗叹气。

    其实以前的卢龙节度使也有狠人,想要编户齐民,无奈他们早就与蕃胡部众深深绑定了。军中有他们的人,官府内有他们的人,甚至做买卖的商贾中也有他们的人——粟特人就很擅长此道。

    简单来说,他们是共生关系。对部落动手,就是削弱节度使的力量,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真正能料理部落的,其实都是外来人,比如征服幽州的李克用。但他没有这么做,只镇压反叛的部落,对其他人予以拉拢,整体是怀柔的策略。

    这可能与晋人的习惯有关。他们自己内部就是大军头套小军头,幽州部落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个小军头,晋人早见怪不怪了。

    如今李克用的义弟来了,他同样是外来人,同样征服了幽州,但他的掌控欲看起来要强很多,试图把所有权力都攥在手心里,眼里分外容不得大小军头,一个劲地镇压、削藩。

    摊上这种人,就自认倒霉吧,没办法了。

    “殿下,圣人可曾降下德音?会如何处置这些降人?”李能凑上前来,问道。

    邵嗣武把目光收回,转头看向二人,说道:“你等不用忧虑?可曾读过《晓谕幽州军民制》?”

    “自然是读过的。”李能回道。

    “圣人在制书中说得很明白了,心怀忠诚之辈,‘当各安怀,勿为挂虑’。你等部落,可编户齐民,量口授田,以后便是大夏良民了,何忧也?”邵嗣武说道:“至于这些战阵俘虏之辈,酋豪举族诛戮,没有任何转圜之处。普通民人,则发往他处,编为府兵部曲。”

    二人说话的地方还有很多披甲持械的归德、龙武二军士卒,此时听了赵王的解释,个个神色振奋。有那脑袋活络的,甚至已经打算去千金冶城找铁匠打制一些农具了。到了安东府,没有好的农具,如何开垦?大爷有钱,木头的农具看不上,打个十余件铁农具带回去,租给部曲,也是一笔收入。

    当然,这事朝廷也会做,完全用不着他们操心。

    幽州镇的冶铁能力还是很强悍的,打制农具完全不在话下,而且质量上佳,成本价卖给军士们了,就当是辽东开荒的福利。

    “如此我便放心了。”李能一听,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旋又问道:“不知在何处授田?”

    “几个新设县份。”邵嗣武道:“朝廷有意在乐安镇置乐亭县,在昌黎镇置昌黎县,并复抚宁县,就这几个地方吧。”

    乐安镇在晋代曾经有乐亭县,抚宁县在前唐初年设立过,后来废除了。当时还有过一个临渝县,后来也废除了。

    罢县的原因就是户口太少,这其实也是有唐一代的老毛病了。很多在其他朝代户口殷实的大郡,唐时人烟稀少——至少户籍上人口很少——比如登州、来州、幽州、平州、蓟州等地。

    当然,幽州镇有客观原因存在,即迁入了大量战争俘虏,如突厥、靺鞨、高句丽、契丹、奚人等。也有很多主动来降,定居过来的,比如室韦、粟特等族。

    考虑到游牧所需的土地较多,就养不活太多人了,因此将北朝时就存在的乐亭、抚宁等县罢废,一直没能重新设立起来。

    即便是开元盛世之时,幽州的人口也远不如汉时,至少表面上不如。

    邵树德决心扭转这种不正常的态势,因此在幽州大力清理户口、收缴甲兵、编户齐民、量口授田。

    平州增设三县之后,便有了六个县,以后就老老实实种地吧,别想太多。

    隔壁的蓟州也增设了三县,即徐无、昌城、土垠。

    徐无县在后世遵化一带,昌城在唐山丰南西北,土垠县在唐山丰润左近,都是汉晋旧县,而今重设。

    如此一来,蓟、平二州从原本六县之地变成了十二县,接下来就是狠狠清理户口,再造籍册,并安置移民了。

    是的,移民的数量将会很庞大,因为邵树德根本不信任这些新近降服的蕃胡部众。他的“最爱”,一是关西基本盘的民众,二是相对老实听话的河南百姓——呃,也仅仅是相对老实,突出“相对”二字。

    整个开元盛世,蓟、平二州在户籍上仅仅只有四万多人口,但这可是后世的秦皇岛、唐山两地级市全部,外加天津、廊坊的一部分,才这么点人,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要知道,西汉时这里就有几十万人口了,邵树德觉得不整个二十万人出来,简直对不起这里的大片荒芜之地。

    “殿下,我等部民会种地的不多,垦荒恐有难处。”李绍业突然说道。

    “此事自有工部、户部、司农寺三方会同办理,尔等勿忧。”邵嗣武说道:“现在农学生很多了,都等着积攒功劳升官呢。不会种地,学就是了。另者,照料牲畜是你们的强项,这等手艺也别落下了,且牧且耕,好好过日子吧。”

    “殿下是说一边放牧一边种地?”李绍业惊讶地问道。

    “非也。”邵嗣武有些不满耐了,最近他的心中满是烦忧,心情不是很好,但依然最后一次回复了二人,只听他说道:“此牧非彼牧,深究起来,其实还是种地。我就问你件事,同样大小的两亩地,一亩任其荒芜,长满杂草,一亩全是牛羊最爱吃、长得也最快的牧草,你说哪个好?”

    “自然是牧草好了。”李绍兴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就对了。”邵嗣武说道:“以前你等但知放牧,田地尽数荒芜。农学教你们的便是如何种牧草,像种粟麦一样种牧草。”

    要不说草原人落后呢。他们连培育牧草种子、提高牧草产量的概念都没有,只知道逐水草而居,生产效率是十分低下的。

    农学的人就是想告诉他们,同样是养牲畜,我有比你效率更高的办法。

    种牧草和种麦子其实是一样的。麦田不打理,全是野麦、杂草的话,那收成同样很感人。农田种上优质牧草——且是具有固氮作用的豆科牧草——细心打理,可比你现在瞎几把放牧产量高多了,也能养活更多的牲畜。

    听到邵嗣武这话,李绍业、李能二人面面相觑。

    如果说夏军那强悍的战斗力让他们惊惧不已的话,那么邵嗣武刚才那一番话,则让他俩感受到了发自骨髓的绝望。

    难道中原人还可以通过种植产量巨大的牧草,来养活远超草原的牛羊马驼?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草原很可能再无翻身之地了。

    没人家有钱,没人家兵多,没人家武器好,如果连马匹优势也没了,怎么和人家打?难道全靠一腔蛮勇吗?或许可以,但难度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以后老实点。”邵嗣武看了他俩一眼,道:“你二人这次表现很好,或可得官位、财货赏赐,如果运气好,或还有洛阳一套房。不要坐井观天,圣人在关北、河陇、关中经营二十余年,不说家家户户有马,但如果大举征丁,数十万骑唾手可得。你们这点本钱,根本不够看。”

    李绍业、李能二人无语。

    邵圣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他看起来是在“胡化”整个中原啊。

    “速速办差。”邵嗣武一甩马鞭,说道:“诸部降人,无分男女老幼,一部送往乐亭,一部发往泥姑口。”

    泥姑口就是后世的大沽口,位于幽州、沧州交界处。自晋以来,时有海船逆流而上,驶入河内,躲避外海风浪。

    这是一处非常不错的航海出发地,部分降人发往此处,其实就是打算利用这里的航道,提高运输效率——理论上来说,船只也是会拥堵的,既然要往安东府发送大量府兵部曲,自然是任何港口都要利用起来了。

第六十二章 北都规划

    “东西二都,各有多少畿县?”临朔宫的建设工地上,邵树德正在巡查,随口问道。

    “回陛下,京兆府辖有十县,河南府有二十县。”新任蓟州刺史萧叠回道。

    “萧卿记得很清楚嘛。”邵树德笑道。

    萧叠出身萧氏南梁房,大顺三年(892)出任河州枹罕令,后转任各处,今调河北任职。

    乾宁元年(894),以奉天、好畤、武功、盩厔、醴泉五县置乾州,隶于奉天节度使。奉天罢镇后,乾州并没有废除,依然存在。

    乾宁五年(898),又以华原、富平、三原、同官、美原、奉先六县置耀州。

    也就是说,京兆府被一分为三。目前的京兆府,辖下就只有十个县了,依然是大郡,但与以往却不可同日而语。

    东都所在的河南府辖区只有微小的变动,如今有二十个县,应该是全国第一大州了。

    “北平府现有九县,略少了点。”邵树德说道:“大军既已出动,朝廷意图已然明确,便无需遮遮掩掩了。顺州罢废掉吧,怀柔县并入幽州。”

    他这话是对陈诚、萧蘧、裴贽三人说道。他们是政事堂宰相,此类政务还得由他们来走流程。

    “泥姑口一带,择地新置一县,就叫直沽县。”邵树德又道:“故威州契丹既已讨平,复置威化县。阿史那宾玉部讨平之后,着潞、武清、三河各析部分土地,并阿史那部牧场,新置香河县。”

    其实,在幽州、蓟州、沧州之间,是存在大片荒芜之地的。幽州南部、沧州北部、蓟州南部,在汉晋时代设了几个县,有不少百姓耕作,但自北朝以来,这里开始慢慢荒芜,到唐初达到顶峰。

    因为安置了大量部落,农业生产模式颠覆性改变,故水利设施日渐荒废,当地居然泛滥出了大量沼泽。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幽州南部、沧州北部的沼泽区还是很庞大的。

    这种沼泽,农耕民族十分讨厌,不改造成陂池、农田就觉得很难受,但游牧民族却非常喜爱,因为这是正宗的水草丰美之地。

    之前蓟州南部新设的土垠、昌城二县,周边其实就有大量沼泽存在,要开发没那么容易的。首先要恢复水利工程,排干沼泽,然后将荒地慢慢变成能稳定产出粮食、牧草的熟地,这需要时间。

    幽州新设的直沽、香河二县,其实也是在沼泽中寻找干燥的地方,建立定居点,对牧人编户齐民,慢慢恢复几百年前的耕作环境。

    至于威化县,其实是初唐时的威州,在后世房山区西北。本来是安置内附的契丹,后来也慢慢让契丹人尝试种地,故置威化县。但因为当地多山的环境,适宜农耕的面积有限,因此改变得不够彻底,慢慢又退化成了丘陵牧场、山间盆地牧场。

    此番复置威化县,也体现了朝廷的决心——既然初唐年间能让契丹人学着种地,新朝自然也可以这么做。这事没得商量,一定要搞,哪怕基于实际环境,放牧的比重可能会大一些,但也不能放任不管。

    毕竟,这个地方的位置挺关键的,处于妫、蔚、易、幽四州交界之处,朝廷不可能不重视。

    “陛下,威化、香河、直沽三县,皆隶于北平府么?”陈诚问道。

    “当然。”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此一来,北平府便有十三县了,先这般整饬吧。”

    “遵旨。”刚刚打了大胜仗,夺取河北十三州,政事堂的宰相们没有与邵圣抬杠的勇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答应得飞快。

    君臣之间的博弈有时候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圣人威望高得让人不敢直视了,那还抬杠个屁啊,拍马屁还差不多。

    更何况,自古以来开疆拓土就是君王了不得的成就,且是含金量极高的那种。邵树德在河北疯狂“刷分”,让沧景、幽州二镇爆了金币,如果能把威望数值量化的话,这会的得分应该很惊人了。宰相们不傻,何必事事都与他杠呢?

    “还有一事。”邵树德又道:“诸位师长觉得有没有必要将诸府独立出来,由朝廷直管?”

    邵树德还未登基称帝的时候,就用唐廷这枚橡皮图章开始罢天下诸府。不在控制范围内的他不管,但辖区内的凤翔府、河中府、兴元府却被他干掉了,分别降格成了岐州、蒲州、梁州。

    前唐之时,本来也没几个府,最开始就京兆、河南二府,武后年间多了个太原府。安史之乱后,府的数量有所增加,比如江陵府、成都府、兴元府、凤翔府等。

    大夏辖区内,目前只有四府,即京兆府、河南府、北平府以及安东府,前三者是都城,安东府事关百年大计,故破格升府。

    邵树德的意思也很明确,就是将这四个府独立出各道,由政事堂、二省六部直管。

    简单来说,由计划单列市变成直辖市。

    这种变化,说白了就是中央和地方的利益之争,即便到了后世,也始终存在着。

    就中央来说,一方面不喜欢某个道的实力过强,另一方面也喜欢把富裕或重要的地方抓在手里,增强话语权,在中央和地方的博弈中占据优势。

    “陛下,或可召开观风问对……”萧蘧思索一会后,说道。

    观风问对,其实就是前唐延英问对制度的夏朝版,因多在上阳宫观风殿举行而得名——如果把政事堂的堂议比作常务会议的话,那么观风问对就是一次全体扩大会议,级别更高,形成的决策优先级当为第一,需立即执行,任何人不得阻挠。

    萧蘧其实已经看出了圣人的倾向。这事对朝廷其实不是坏事,甚至是好事,召开观风问对的话,程序上更正当,更无可指摘,且结果也是很明白的,不会有人反对。

    “行,你们先筹备一下,过几日便召开观风问对。”邵树德很爽快地说道。

    说完,他看了一眼已经颇具规模的临朔宫,心道这次还是得在幽州城内开会了。

    临朔宫的进度其实相当快了。

    金台殿已经完成大半,交泰殿也完成了一部分。周边的环境改造是优先级较高的,霜雪化冻形成春汛之前,多半能够完成。

    这个宫殿,其实也是在隋代临朔宫的基址上修建的。最近群臣提议,在金台、交泰二殿旁边,新建数座殿室,用于百官办公。

    邵树德许之,令建文山、宝华、勤政、仁德四殿及数座亭台阁楼,其中一部分可能需要改造幽州城西南角,总之工程量还是不小的。

    修建宫室的劳动力还是那五万俘虏。

    好吧,其实已经不足五万了,因为有人鼓噪作乱,被控鹤军镇压屠戮;有人趁夜逃亡,并未全部捕捉回来;还有人被鞭挞而死、劳累而死。如今大概还剩四万五千人左右,减员不少。

    不过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又有一批俘虏被分批送来,人数不下一万,都是刚刚被打败的蕃胡部众。而且这并不是全部,随着清剿行动的深入,俘虏人数还会上涨一大截。他们有的会被作为府兵部曲送走,有的就会被当做苦力干工程,不仅仅有宫殿修建的活计,还有驿道、屋宇、陂池、灌渠、军堡等等,一大堆活等着他们来干。

    “陛下……”见邵树德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宫殿修建进度,裴贽有些忍不住了,轻声问道:“宋相遣人来问,何日返京?”

    “嗯?”邵树德一愣,不悦道:“这才几天工夫,就急着来催了?告诉宋乐,易定、成德、河东未灭,朕如何返京?”

    其实,不光宋乐遣人来问了。皇后折氏也派了贤妃诸葛氏过来,名为服侍圣人,实则探探自家男人口风,问问啥时候回家。

    邵树德没有丝毫压力,就当耳旁风,没听见——回去是肯定要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这会朝廷大部分高官显贵都在北平府,定期上朝听政,官员们也在按部就班地办公。全国各地的奏疏全都发往此处,批复的公函也由北平府发往各地。

    急毛急啊?老子一点不急。

    他甚至下令义从、武威二军回去休整,调铁林军前来换防。

    就在前天,他又令经略军分批开来幽州,天雄军分批返回河阳休整。

    禁军换防,土团乡夫其实也在逐步轮换。这次甚至有关内道的乡勇前来,替换掉久战疲惫的河南、淮海二道乡勇。

    就这些轮换的举措,丝毫看不出邵圣要回洛阳的迹象,因此裴贽才有点着急,出言询问。

    邵树德看了一眼陈诚、萧蘧。他俩没说话,顿时心中有数了。

    “裴卿也为相数年了,如何不知轻重?”邵树德说道:“如今正是除恶务尽的关键时刻,朕岂能轻动?不光河北、河东之事,安东府那边也很麻烦。耶律滑哥已经具言契丹八部的方略,四五月之间,他们便会大举南下,以轻骑袭扰诸县乡,以步军攻拔城池。如今朕面对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方向的敌人,而是东、西两个方向。此事关国体,卿勿要多言。”

    裴贽被怼了一通,顿时不说话了。不过他并未泄气,这次劝不成,下次再劝就是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站在他一方的人会越来越多,最后圣人顶不住压力,也就回家了。

    “对了!”邵树德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叹道:“诸卿随驾日久,确实也很苦。这样吧,抓获的贼党妻女,便分赏给文武百官、禁军将官吧。身边没有女人服侍照料,确实不容易。陈侍郎,此事你来办,越快越好。还有,卢龙、燕都、平朔、肃慎、辽西、敬客六坊,多蕃胡酋豪居所,又靠着临朔宫,想办法改一改,建一些好宅子,分赐下去,给大伙居住。如果不够,临朔宫以东还有大片空地,直接建就是了。”

    裴贽:“……”

第六十三章 北口

    建极四年二月二,春社节过后,北平府、蓟州、平州、涿州、檀州、妫州等地的动乱尚未彻底平息。但大局早已定下,而今各州县发动的叛乱,其实规模都不大。能拉起一两千人的队伍都算你狠,一般都是几百名乱兵四处流窜,禁军各部沿途设卡,厉行镇压。

    这一日,正在山后堵截的王合、拓跋金、去诸三人等得心焦。久久没有敌人过来,他们却人吃马嚼的,眼看着粮食一天天见底,心中多有惶恐。

    他们一直与山前保持着联系,也知道当地的战况。邵圣携大势突袭的打法让他们感到十分惊艳,同时也觉得完全无解,似乎只有出逃一条路了。

    而他们就是南下堵截幽州蕃胡出逃路线的。

    这样看来,那些人其实十死无生,没有任何机会。

    “合着咱们就是白跑一趟了。杀了那么多牲畜制肉脯,开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想抢点东西补贴家用都不行啊。”

    “既然无事,放咱们回家吧!赏赐不要了。”

    西密云戍城外,三泉巡检使王合帐下的丁壮们叽叽喳喳,颇为失望。

    对于穷惯了的人,有哪些事最令他们失望?失去赚钱的良机。

    如今这万把人就处于这么一个境地。

    乌合之众们,不能对他们的纪律有太高要求。抱怨是正常的,不骂人才奇怪。

    “都给老子闭嘴。”王合策马而来,冷冷扫了一眼士气不振的本部丁壮。

    他身后还跟着一绿袍中年人,看样子是朝廷官员了,不是来自理蕃院就是来自枢密院。

    这人对藏才党项兵众的抱怨充耳不闻,只不住催促:“既已开春,王巡检还是速速南下吧。圣人昨日就启程北上了,用不了几日便可至檀州。”

    “好。”王合没有废话,立刻派人至各部传讯,南下檀州。

    命令下达之后,众人反倒提起了几分兴致。无上可汗是康慨的,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见面礼,此番南行,或一人得两匹绢的赏赐。

    而就在他们南下的时候,数千名新来的蕃胡俘虏已经抵达北口守捉城附近,开始整修城池。

    北口守捉城隶檀州,前唐时称“北口”,这会渐渐有人开始称“虎北口”。再往后,就称“古代的”北口了,即古北口。

    这是幽州东北方的一条通衢大道——相对其他山间小道而言。

    幽州镇时有檀蓟镇使出现,一般而言镇将都屯驻在檀州,足见其重要性。盖因从关外入幽州,就三条看着还像样的道路,从西向东依次是居庸关道、古北口道、临渝关道。

    幽州将帅再怎么傻,也知道该在这个地方筑城驻兵。

    事实上,从古至今,这都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隘。

    春秋时期,这里只有烟墩,起到一个警戒作用。

    西汉时期,武帝便在此筑城,与匈奴多次争夺。

    北齐时筑长城,古北口便是一处关隘。

    隋代修长城,在古北口置军镇。

    唐代不修长城,但古北口也筑城屯兵了。

    藩镇割据以来,因草原势弱,幽州多次北上,烧杀抢掠,北口守捉城有所破败。待到契丹日渐势大,他们觉得似乎有必要整修关防时,幽州镇又灭亡了。

    而今邵圣建北都北平府,古北口的重要性再度提上议事日程。

    无论是已经抵达的俘虏,还是南下的王合所部,都是过来整修城池的——其实不仅王合部南下了,去诸、拓跋金都接到了命令,至北口汇合。

    ******

    邵树德是在二月初三这一天离开蓟城的,当天夜间,宿于幽州东北三十余里的孙侯馆。

    吃罢晚饭之后,开始处理公务。

    第一份就是有关安东府的。

    天气转暖,辽海通航,平海军又大举出动了。

    他们的船队抵达了濡水入海口,然后在纤夫的帮助下,上朔至平州乐亭县。

    此县刚刚清理出了1300余户、7000余口人。

    有时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乐亭县的草泽林木之中,竟然生活着这么多“黑户”。

    七千人并不是最终数字,事实上编户齐民的工作才刚刚展开,鬼知道最终会查出多少人来。

    赵王邵嗣武尽心尽力。他下到各个部落、村头,督促工作,夜晚便借宿于民家,监军对他赞不绝口,邵树德看了也很满意。

    他需要儿子更有本事一些,来分担庞大的压力。大郎有本领,他很高兴,有野心,只要在限度范围内,可以容忍。

    如果他没有丝毫志气,或者胆怯无比,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王爷,这才会让他感到万分失望——不仅仅是大郎,对所有儿子,他都是这个看法。

    邵氏王朝,还没奢侈到可以养很多咸鱼王爷的份上。

    船队驻泊之后,开始分批装运蕃胡部众,然后出海,驶往安东府。

    这个过程自然不可能完全平和。

    事实上越临近登船,俘虏们的情绪就越不稳定,以至于酿出了很多事端。

    不过龙武、归德、清夷三军兵士的积极性非常高,镇压时十分卖力,生生依靠刀枪的暴力,将整个移民行动维持了下去。

    登船的不仅仅是移民,武夫也有,大概是百名军士配三百户移民,正好是一百名府兵的“编制”。

    这个运输过程,注定是十分漫长的,可能要持续一整年之久。甚至于,许多军士等不及,开始分批乘船民船返回旅顺。

    是的,龙武军、归德军近五千人要返回安东府了,清夷军五千众则要稍晚一些。原本不情愿当府兵的人现在也不那么抵触了,在反复劝说之下,归德军将全员转化为府兵,龙武军大部分人也愿意当府兵,只有少数人宁可被遣散,回青州老家当田舍夫种地,也不愿意去安东府。

    至于清夷军,根本不用劝,人家自个就愿意了,李存孝已经无话可说,在临渝关终日饮酒,愁上加愁。

    龙武、归德、清夷三军成功“软着陆”,被消化处置掉了,邵树德的心中也落下了一块巨石——这三颗小炸弹被成功拆除。

    批完第一份,邵树德又打开了第二份。

    这是有关淮海道州兵的。

    这支部队出征的时间很长了,几乎达到了武夫们能容忍的极限。若非连战连胜,赏赐丰厚,以及邵树德亲至幽州的话,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今他们终于获准回乡了,连带着尚在安东府的数千人可以一起返回淮海道诸州。

    州军指挥使王郊再度得到提拔,重返禁军系统,担任武威军右厢兵马使。原兵马使何絪年纪太大,退居二线,就任淮海道州军都指挥使。

    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人对换位置,但明白人都知道何絪是在为王郊让路,谁让后者简在帝心呢?

    而淮海道州军领了一人两匹毛布的额外赏赐,高高兴兴回家了,自然需要有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

    邵树德翻开第三份奏疏,仔细审阅。

    兵部尚书杜让能已在上面批注了自己的意见,邵树德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便朱批同意了。

    接替淮海道州军的是关内道州军,共调发了一万五千余人。

    这其实是邵树德的意思。关内道承平多年,州兵的各项素质每年都在下降,再不拉出来打上几仗,怕是要养废了。而如果打得好,说不定还能冒出几个人才——夏鲁奇最初应募的,就是青州州兵。

    批完奏折后,邵树德又读了一会《大戴礼记》,然后便入睡了。戎马倥偬之时,他很喜欢读书。不然的话,当初也不会知道安福迁提及的“三达德”出自《中庸》。

    他现在的水平,考学或许没戏,但与翰林院、秘书监的一干进士们简单聊聊,却没有问题。

    二月初四,大军启程北上。

    临别之前,他来了点恶趣味,下令将昨晚居住的孙侯馆改名为“望京馆”。

    这大概是幽州史上第一次出现“望京”这个名字,原本是要到辽代才会有的。

    ******

    崇山峻岭之中,出现了一支人数将近两万的大部队。浩浩荡荡,不知其涯。

    邵圣北上,原本带了两千余名宫廷卫士、四千余银鞍直军士,至怀柔县(今北京顺义区)时,又有突将军一部汇入,全军两万人北上古北口。

    二月初五傍晚,至故燕州。

    燕州是一个羁縻州,原本在辽东,安置粟末靺鞨突地稽部。前唐武德年间,燕州理所迁进幽州城内。开元年间,又移至幽州东北九十里的桃谷山,安史之乱后并入幽都县——与长安有长安、万年二县,洛阳有洛阳、河南二县一样,北平城有蓟县及附郭的幽都县。

    燕州故地上本有部落,就是当年靺鞨人的后裔,后来又混入了部分高句丽、奚人。此番清理户口,燕州部落投降得比较快,故没受到大的牵连。

    就在二月初一,朝廷在此设顺义县,成为北平府的第十四个县。

    值得一提的是,大夏的顺义县,其实在后世北京怀柔区。而刚刚罢废的顺州理所怀柔县,则是后世的北京顺义区。

    离开顺义县(怀柔)后,花了三天时间抵达檀州理所密云县。

    十二日,中经檀州燕乐县,最终抵达了古北口。

第六十四章 积极防御

    古北口其实也处于一处陉道中,其长度甚至与居庸关所在的陉道相彷——军都陉长四十里,古北口陉道比之略长个几里。

    宽度也差不多,“两边陡峻,中有路,仅容车轨”,即宽度都只有“车轨”那么宽。

    邵树德登上高山,下视整个陉道时,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种险要之地,放土团乡夫防守的话,都能把敌人死死挡在外面。

    地形就这个鸟样,敌人来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十万人,效果是一样的,展不开兵力,接触面始终就那么点人。

    他想不明白,这种险要之地,历史上怎么就屡屡被人攻破呢?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人”在守?

    即便敌人绕道至关城后方,也必定是小股部队,且轻装疾进,体力大衰,很多武器、甲胃没法携带,粮食也就够坚持几日,这都不能清除歼灭?

    或许这不仅仅是军事问题,还夹杂着政治和经济问题,且必须烂到相当程度,才会造成这种效果,比如一触即溃的神策军,他们的战斗力甚至不如乡勇。

    “边塞镇军,杨卿要多多费心了。”邵树德将目光投向山峦更远处,那里已经一片破败,死寂得宛如鬼蜮一样。

    “陛下尽管放心,交给老夫整饬就行了。”南衙枢密副使杨悦一脸笑容道。

    老杨头到洛阳当枢密副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老实说,精气神比起当年一线带兵打仗时差远了,以至于邵树德都怀疑年近七旬的他会不会一病不起,就此仙逝。

    有的人,当站在喜欢的舞台之上时,往往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可一旦失去他的舞台,便整日怏怏不乐,再也恢复不到当年生机勃勃的状态。

    杨悦就是这种人了。

    邵树德已经决定,将燕山一带镇军的组建交给他来完成。这比交给其他大将合适多了,隐患也小多了——杨悦这人,在军中的交情很澹,明明出身根正苗红,但因为那脾气、那破嘴、那情商,根本不可能得到别人拥戴。

    所以,他就是个做事的人,很适合由他来组建镇军。

    “镇军来源,你怎么解决?”邵树德问道。

    “陛下,效节军我看就不错。”杨悦说道:“他们也打了好几年了,虽然谈不上多厉害,但也不是弱旅,当镇军足够了。”

    “你这是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笑道:“河中、魏博多么富裕,这些军士肯搬家?”

    “那是陛下你要做的事,臣只管建军、练兵、布防就行了。”杨悦说道:“想当年忠武军余部不就乖乖去阴山当镇兵了么?”

    镇兵也是职业兵,拿军饷赏赐的,与府兵不是一回事。准确说来,他们是边军,家就安在边境附近。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主要负责要地防御,如重要军寨、交通孔道等。边境作战的主力还是府兵,他们将与敌人进行野战决胜。

    如果府兵还不能解决,那么就需要后方进行动员,集结更多的州兵、乡勇,甚至要禁军出征了。

    阴山镇军第一镇、第二镇的主要来源是新泉军及忠武、淮宁二藩镇兵的精壮。前者驻丰、胜,原有八千人,最近刚送去了一千灵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壮,人数扩充到了一万;后者驻柔州,本有五千众,朝廷刚刚提审幽州俘虏,愿意举家迁移至柔州的,发给路费,编入镇军,共得两千人,故该部即将扩充到七千。

    青唐镇军第一镇有五千人,多为梁怀瑾自己招募的魏博武人,邵树德刚刚准许军额再扩大三千,由梁怀瑾在魏博自行招募,并且要求举家迁移至青海一带。

    这种事情,也就他这种魏博叛徒干得最顺手了。短时间内梁怀瑾没有反叛的可能,至于以后如何整顿,再看。

    如今北平府、蓟州、平州、妫州一带,也需组建镇军。邵树德的计划是一万五千人上下,以军寨驻守为主,古北口附近的北口守捉城,就是一大据点。

    “杨枢密你尽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对他的态度不以为忤,只笑道:“这么快就盯上效节军了。”

    “其实,正在北上的佑国军也不错。”杨悦又道:“都是当年朱全忠的老底子,听闻这几年募了一些蕲人、安人、黄人入军,但骨架还在,以老带新之下,战力应还不错。实在不行,把岳州的威胜军调过来算了,反正他们天天在船上打仗,不得劲得很,不如全数北调,反正陛下也不会将他们编为禁军了,对吧?”

    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

    老杨头这话,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首先,态度不是很好,让邵树德听起来就不是很得劲。其次,顶头上司折宗本也被他得罪了,居然打威胜军的主意,言语间还隐有奚落、嘲笑之意,讽刺威胜军战斗力低下;第三,丁会莫名其妙就被他摆了一道,在杨悦看来,佑国军这一万六千多人就该全部拆散甚至遣散。

    不过他的话有一点没错,邵树德确实刚刚对枢密院的官员们透露过,不打算扩大禁军了。

    按照他的原话,“九”为数之极,不会出现十了。

    目前禁军分步队、马队两大部分。

    其中,步队有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经略、龙骧、控鹤九支,如果按计划全部压缩至两万五千人的话,则有22.5万人。

    马队则有飞龙、黑矟、金刀、银枪、铁骑、定难、飞熊、银鞍直、从马直九支,计有10.6万余人。

    两部相加,禁军总数超过了三十三万,其实很庞大了,邵树德甚至想继续压缩。

    其他部队,都非禁军,无论是老部队还是新部队。而既然当不上禁军,那就是需要处置的,或者年老退役,或者转为地方州兵,或者去边塞当镇兵,或者去当府兵,甚至是战阵上消耗掉——当然,如果他们愿意解甲归田,回家种地,朝廷也是欢迎的。

    这种消息当然是瞒不住的。邵树德也没打算瞒,不然他也不会在公开场合对外“吹风”了。

    他非常理解史上朱全忠宁可得罪中原武夫,也要将禁军员额从二三十万压缩至十五万人以内的决心。

    他这样做可能确实带来了一些副作用,但却给后面几个朝代拆除了一个大炸弹。所有反噬由朱全忠一力承担,他的王朝也灭亡了,人死债消,武夫们有气去挖他家祖坟好了。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却得以轻装上阵,留在禁军的都是精锐,朝廷军费开支也能养得起,然后以此威压各个藩镇,继续削藩。

    说到底,还是这个时代的养兵开支实在太大,自古未有。一个兵包吃住不说,养活全家还绰绰有余,而是这个“养活”还是生活水平极高的状态,县城吏员的开销大概也就这个水平,着实离谱。

    三十多万禁军,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北宋赵大刚当上皇帝那会,地盘比邵树德如今稍小,也就二十万禁军,到赵二那会人数才开始飞快增加。邵树德的最终目标,还是把禁军压缩到三十万人以内、二十五万人以上,辅以州兵、镇兵,差不多也就够了——州兵的数量,未来也会慢慢削减,虽然他们开支较低。

    “饭要一口口吃。”邵树德瞪了一眼杨悦,道:“有些话,不要大嘴巴四处宣扬。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上面,一把年纪了,还不改改?”

    “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杨悦满不在乎地说道:“陛下,燕山镇军最好有两万人,至少一万五千以上。居庸关目前还是控鹤军一部在守御,未来将填充上镇兵。清夷军离开临渝关后,也需要人。北口这边有两处,一者北口城,二者东军城,都需要兵。”

    邵树德点了点头,认可杨悦的这个说法。

    其实就是小路不管了,只抓住三处大道即可。因为只有居庸关、古北口、临渝关三处是可以“通方轨”的,其他都是崎区小路,或许可以过人和马,马车的话就太困难了。甚至于,居庸关、古北口的马车通行条件也很一般,临渝关才是通衢大道,是重点。

    这也是唐代的防御策略。

    北齐、隋代都是修长城的,但唐代不修,只在重要地点筑城驻军。甚至这个城池也是草草修筑的,防御设施远远不如藩镇混战百余年的中原内地。

    这种军事部署,很明显是放弃小路了,让你来,你来了后咱们野战决胜负。

    当年三受降城修不修瓮城就曾经激烈争吵过,原因就是有人认为城防设施完善了,会让士兵们心理上有依托,不敢出城与胡骑野战。

    就这种钢铁勐男的思路,你就别指望像其他朝代那样修筑长城,一个幽州搞几十个军事堡垒,层层设防,四处堵截了,不可能的,也没这么多兵。

    杨悦方才提到的东军城叫做“东军守捉城”,原本是幽州镇在山后的驻军据点之一,位于后世滦平一带。

    从北口城出发,向北走五十里,过摘星岭,然后再走约百里,至东军守捉城。历史上刘仁恭主政幽州时代,就经常过摘星岭,去草原上烧杀抢掠,甚至还在霜降后烧草原——枯草被烧,契丹人便难以储备足够的过冬干草,只能求和,与刘仁恭虚与委蛇,默默等待他的本钱被晋军、梁军消耗光,再找回场子。

    东军城往东北走二三十里,有墨斗军城。再往外有个二十里,差不多就是幽州镇强盛时与契丹八部的默认分界线了。不过在幽州势力全面撤离山后地区后,契丹人以及他们的附庸部落开始向南侵占,直到前年那场大战,被一次打回原形。

    “山后地区的防务,尽快恢复起来。”邵树德说道:“兵的事,朕来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邵树德其实是认可杨悦的布防思路的。幽州镇都知道山后地区的重要性,并在那里筑城、驻军,附庸部落为己用,他又怎么可能比燕人干得还差呢?

    他始终认为,历史上明朝定都北京,却放任山后地区被蒙古部落占领,失掉了燕山防线的缓冲区,是非常不明智的。

    诚然,从幽州穿越燕山送补给比较困难,成本较高。但山后地区的农业条件其实没那么差,清代都能大面积垦荒,唐代的驻军家属也垦荒种地。实在不行的话,让附庸部落上供,总是有办法的。

    这些部落也很现实。有敌人过来,你出城野战,帮我们把敌人赶走,我们为你提供牛羊、战马甚至兵员,互帮互助,共同构成防线,你连长城都不用修,不好吗?

    这也是邵树德一直以来的思路,在长城后严防死守,屯驻数量惊人的大军,或许财政上的开支更大。

    积极防御策略,花的钱未必就更多。虽然也不是没有坏处,比如唐时范阳、平卢二镇的边将“擅启边衅”,契丹人不想反,我逼你反。但有些事,应该没人做得比玄宗更湖涂了……吧。

第六十五章 长夏

    战阵厮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计算这计算那,时间往往过得很慢。战事一旦平息,进入休整状态时,时间又过得飞快。

    前一刻还处在正月的欢乐气氛中,下一刻已经开始春耕,到了这会,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幽州遍地野花,山间牛羊成群,到处充满了生机。

    而在这个时候,换防的军队陆续到位了,铁林、经略二军次第开来,天雄、义从、武威三军回去休整,龙骧、突将、天德、定难四军又加发了一笔赏赐,几乎把沧州、幽州得来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与换防部队几乎同时来的,还有第一批关西移民。

    移民主要来自同、华、雍三州,计有六千户,其中三千户散到了北平府,蓟、平、檀三州各得千户。

    三月二十日,五百户移民经北口道出塞,前往新设的濡平县定居。

    濡平就是后世的滦平,唐时的东军守捉城,隶于刚刚设立的濡州——濡州之名,取自濡水(滦河)。

    很明显,濡州是一个新设的州郡,地理上还处于燕山山脉之中,但文化和心理上处于山后地区。

    在长城外置州立郡,并发民屯垦,史上不多,多始于北魏,北周、北齐因之,隋代渐渐减少,唐代就很少了。由北魏至唐,中原朝廷在长城塞外的屯垦努力处于长期消退状态,即便唐代取得了军事上的巨大胜利,但他们也没有尝试恢复这些曾经的农耕郡县,而是就近安置归附部落,故这些古城就慢慢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大夏新朝,自有新气象。

    参、柔二州的建立就打响了头炮,恢复了北魏凉城郡、代郡、定襄郡旧地。要知道,这可是正州,不是羁縻州,是正儿八经派遣流官的地方。

    濡州算是第三个了,本北魏广阳郡旧地,目前只有濡平一个属县,未来会慢慢完善。

    当然,这些新设正州也是比较特殊的,因为辖区内还存在大量部落,有的会编户齐民,有的则不会。盖因有些土地,本来就不适宜农耕,强行上马只会带来生态灾难,故因地制宜,因俗而治。

    濡平县所处的位置还是很不错的,位于山间河谷盆地之内,可能不如幽州平原的条件那么好,但也绝不是没有耕地。养活个一两万农耕人口,数万游牧人口,完全不成问题。

    李思乂带着一群人途经濡平,前往燕乐故城以北圈定的长夏宫基址,修建宫殿。沿途所见,到处是走走停停的车马,以及蓬头垢面的移民。

    “给你了,拿着吃吧。”见一妇人怀里的小孩饿得哇哇大哭,他叹了口气,让人递上两块肉脯。

    妇人身旁的男人见了,连连道谢。

    “你等从何处来?”李思乂下马暂歇,一边嘱咐奴仆打水做饭,一边问道。

    “同州朝城县,将军可曾听过?”男人手里拄着一杆粗陋的长矛,满脸讨好之色地问道。

    “不曾听闻。”李思乂尴尬地一笑。

    男人不以为意,道:“小地方,小地方而已。”

    “你们家这是落籍濡平县了?”李思乂问道。

    “濡平?”男人一脸茫然。

    “你们这五百户都是濡平县的第一批民户,确实落籍此地了。”周大郎从一辆马车后走了出来,说道。

    他身后还有十余乡勇,此刻分立高处,手中的步弓已经上弦,警戒着四周。

    洛阳男儿,打了一年仗后,终于有点干练的模样了。

    “原来如此。”李思乂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地太少,养不活太多人的。”

    男人听了有些失望。

    他其实早就有这种感觉了,自离开北平府后,入眼所见到处都是山。山间或有一些破碎的盆地可供开垦,有的条件还相当不错,旁边就有河流,但整体确实少平地,不像是什么富裕的地方。

    “也没那么差。”周大郎说道:“他们是第一批,还是能量口授田的,一家有个二三十亩地不在话下。后面来的就难说了,不一定有这么多地。”

    男人听了心下稍安。有二十多亩地,路上所受的苦楚就完全值回来了。

    “还是圣人记得咱们关西老人。”男人感叹道:“朝城县可没这么多地分给咱们。”

    李思乂见男人一副真心感激邵圣的模样,心中暗叹。

    他不是叹这些关西移民,而是幽州本地土着。

    来的路上,他听闻燕乐县被罢废了。散居当地的靺鞨突地稽部后人,以及千余帐高句丽、奚人被整体迁移,不知何往。

    或许,其中的一部分将安置在新设的濡平县。但他们有这种好运,能一户分到二三十亩地吗?未必。

    圣人终究还是偏心啊!

    幽州——现在叫北平府了——那么多部落,有的被杀,有的被贬为奴婢迁出,他们留下的空当,就让这些关西人来占据了。

    李思乂确实不敢造反,还为王师带路,但他终究是燕人,心中的感慨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他隐隐听说,圣人初进洛阳之时,当地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于是大发关西百姓,将孟、怀、洛、汝、郑五州塞得满满当当。到了后来,甚至把黑手伸向曾被黄巢、秦宗权肆虐过,又与朱全忠拉锯多年,几成白地的唐邓随襄诸州——其实主要就是直隶道了。

    直隶道的百姓,你可以说他们是河南人,因为确实生活在关东,即河南道旧地上。但他们又是地地道道的关西人,其中很多人是第一次得到可以传家的土地,对邵圣死心塌地,等于再造了一个关西出来。

    幽州镇,是否也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呢?

    李克用杀了很多人,邵圣也杀了很多人,晋、夏势力入主幽州,都带来了剧烈的变革。曾几何时,操河东口音的晋人在幽州城内高人一等,现在大概要数关西人地位最高了吧?

    这个新设的濡平县,嘿——鹊巢鸠占,不外如是。

    “走了,不到十里路,争取午时赶到。午后就不开伙了,想吃饭得等晚上。赶紧上路!”周大郎抬头看了看天,见时辰不早,便催促了起来。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给李思乂行了个礼,然后便上路了。

    车队缓缓前行,大包小包,压得路面坑坑洼洼。

    李思乂抬头看向南边,蜿蜒的驿道之上,车辆、行人一眼望不到头。山间小路之上,还有牧人牵着马儿,挎刀持弓,快速北上。

    他们的目的地与李思乂一样:长夏宫——行宫虽然还没影,但地名却已经有了。

    “我们也吃饭。”李思乂不再想烦心事,曲膝盘腿坐在草丛里,大口嚼起了干酪。

    ******

    三月最后一天,李思乂带着车队抵达了长夏宫。

    行宫建设工地上热火朝天,上万人挥汗如雨,开山取石、伐木制材,忙得不亦乐乎。

    远处的旷野之中,已经有人赶着牛羊在放牧。

    年轻的小伙子骑上骏马,手握挽弓,目光炯炯地盯着远方,警戒之意十足。

    山后啊,在幽州和契丹之间反复易手,如今迎来了新的主人,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长夏宫东南方驰来了数百骑。

    看他们胯下高大的战马,以及手中精良的武器,李思乂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是大夏王师,或许便是定难军了。

    春暖花开,牧草滋长,草原又成了骑兵的用武之地。大夏王师来此牧马,一不留神就会与东面的奚人、契丹人爆发冲突。最后会怎么收场,没人知道。

    “可千万别打起来啊。”李思乂登上一处山坡,手搭凉棚,凝视远方。

    好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啊!

    有平坦如茵的草原,有幽深浓密的森林,还有山间凉爽的气候,圣人将行宫选在此处,也是煞费苦心。

    圣人爱打猎,听闻待行宫落成之后,要亲自来此狩猎。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这几乎必然意味着大夏王师要与契丹人大打出手,至少要将契丹和奚人的牧地向东、向北推出去数百里,一路赶到辽泽深处。

    感叹完之后,李思乂又下了山,正儿八经巡视起了建设工地。

    他的部落人数不少,如今已经过来了起码一半人,超过两万之众。

    这部分人也参与了建设,不过都是些辅助的活计。真正的重体力活,还是由俘虏来干,他们的人数一直在增加,至今已有三万。李思乂部,其实有监工的义务。

    考虑到他的部落与苦力们之间本就相识,因此这段时间被骂惨了。

    而被骂得多了,很多监工的勇士也急了,下手就没个轻重。这时间一长,部落的名声更坏,简直臭不可闻。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李思乂轻叹一声,神色间满是惆怅。

    南方又来了大队骑士。

    领头一人穿着绿袍官服,双耳之上却坠着硕大的银耳环,一看就是蕃官了。

    李思乂犹豫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

    “谁是长夏宫阙制置使?”绿袍官员还没说话,他身边一名随从就大声嚷嚷了起来。

    “我便是。”李思乂胸膛一挺,说道。

    “这位是长夏宫监阿布思万户。”随从一脸桀骜之色,大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准备吃食?”

    李思乂的腰下意识弯了下来。

第六十六章 钝刀子割肉

    乾宁三年(896),邵圣亲督大军进剿草原,在黑城子大破回鹘特勤啜罗勿,于诺真水大败阴山鞑靼于越阿布思,战果辉煌。

    俘获的牛羊财货除赏赐下去的外,其余都养在各个牧场,有力支持了关北、河陇甚至关中部分地区的三茬轮作制农业改革。

    部落丁口中的精壮被抽出,无论是黑城子西迁的鞑靼“本鞑”,还是阿布思家从西方东迁的白鞑靼,多被编入奴部,有力充实了邵家的小金库。

    如今过去了八年时间,这些俘虏基本上都已经被调教得差不多了。

    草原传统如此。部落吞并嘛,无上可汗没下令杀光高过车轮的男子就已经很仁慈了,大伙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说你是鞑靼人,但你真的确定你祖上不是什么别的部落的?你们现在都是无上可汗的直属奴仆,需要跪在地上磕头,亲吻他的靴子,流着黄金血脉的无上可汗一高兴,便会赐予你们土地,供养家人,甚至跟着他征战,获得更多的财富。

    今日跟着阿布思来到长夏宫的,基本都是出身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三部的骨干,总共千余人,由万户阿布思统率,来到长夏宫建立奴部,任务还是挺重的。

    “不要叫我阿布思,吾名邵知礼。”长夏宫监邵知礼翻身下马后,一脸肃容道。

    李思乂一听腰弯得更低了,道:“我这便遣人杀羊,宫监稍待。”

    其实,他是修宫阙制置使,邵知礼是宫监,两人间并不存在谁大谁小的问题。但李思乂现在的心气太低,惶惑不安,下意识就把自己摆在了很低的位置上。

    另外,他曾经找人打听过圣人有没有收义子,得知至今只有陈州刺史邵伦一人。但得他赐名的人很多,比如武学生邵知贤、邵知学,他们都是前唐流放房州的官员后裔;比如从马直军校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三人,分别是奚王去诸次子扫剌、仙游宫监拓跋金之孙拓跋狸以及出身沙州索氏的勇士。

    这些得赐名姓之辈,旁人甚至都认为他们是圣人义子,只不过没公开收录罢了——其实,李克用义子那么多,但能入宗谱的寥寥无几,大部分义子的地位和得圣人赐名的邵知贤等人又有何区别呢?甚至还不如。

    李思乂并不想得罪这些姓邵的人,更别说他们都是无上可汗的家奴了,真没必要。

    “牧场左近,可有契丹部落?”邵知礼四处望了望,问道。

    “去年还有,后来自己吓跑了。”李思乂说道:“阿保机仓皇而退,损失的又何止那么点兵马,这些山后牧场,原本怎么侵占的,现在都一一吐了出来。”

    “大汗真乃数百年一遇的雄主。”邵知礼赞道:“草原之上,已无敌手。李克用之辈,早晚束手就擒。”

    邵知礼是在诺真水被俘的阴山鞑靼于越阿布思之子,生母是可敦阿史德氏。

    阴山鞑靼被人称作“白鞑靼”,以区别于西迁的黄种人三十姓鞑靼。从邵知礼母族的姓氏就能看得出来,其实是突厥贵族,与沙陀三部关系匪浅,不然当初也不会收留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了。

    当然,阴山鞑靼本身是一个大杂烩,由从西域东迁的部落,和从东北西迁的部落融合而成,可能还混入了不少回鹘、室韦、吐谷浑、昭武九姓甚至沙陀人,本身十分复杂。阿史德氏在突厥的尊贵地位,那都是老黄历了,要不然你至于混到东迁避难么?

    邵知礼本身的武艺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也有一定的军略,加入侍卫亲军后,与鞑靼部落打过几次,都是小规模边境劫掠性质的战斗,还在去年参与镇压河西党项的叛乱,以弱冠之龄积功升至百户。

    按理来说,这次提拔他,撑死了也就千户,确实也是如此,他手下也就千把人。但他的衔头里还多了个“权摄万户之职”,这就十分唬人了。

    邵知礼的生母阿史德氏目前只是洛阳宫中一掌灯宫人,此番也随驾北巡至幽州。

    邵树德刚俘虏阿史德氏的时候,曾经宠幸过一段时间,后来觉得这个白人女子身上的毛多了些,没什么兴趣玩弄了。在泰山宫的时候,心血来潮,又把前来灭灯的阿史德氏拉上了床。前几日太医奏,阿史德氏已然怀有身孕。

    邵知礼前往长夏宫之前,至幽州面圣。圣人宽宏,让他与母亲和两个同胞妹妹见了一面,得知母亲怀孕后,他的情绪很复杂,不知道母亲肚里的这个孩儿,他该称呼弟弟、妹妹还是别的什么。

    至于父亲阿布思,他已经忘了……听说在洛阳闲居,但他没去见面,面圣完毕后就直接来了长夏宫。

    谁能给他权势、富贵,邵知礼很清楚。他现在姓邵,不姓阿布思,没什么可说的。

    ******

    羊很快杀好了,邵知礼带着一干人等坐了下来,李思乂恭恭敬敬地让人献上美酒、食物,甚至还挑了一些模样周正的少女献舞。

    “邵宫监,首批发来的五百帐已安置完毕,不知可汗是个什么章程,今年会不会对契丹动兵?”李思乂也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邵知礼带来的某位随从嗤笑一声,道。

    李思乂不以为意,仍然看着邵知礼。

    “不会大动。”邵知礼阻止了随从的挑衅,道:“据我所知,三泉、仙游宫、御夷镇三部人马,在修缮完北口城后便会退走。后面会不会集结起来,我亦不知。长夏宫和临渝关这两个方向,可能会动一动,但主力不会过来的。沧景、幽州二镇新得,还得屯驻大军,镇之以静。”

    事实上,魏博到现在还屯驻着不少兵马。

    这些兵马一旦撤走,可能没事,也可能有事,没人敢赌。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些兵马的存在,对河东、成德、易定同样是一种威慑,牵制了他们的兵力。

    对付草原,如果不是灭国之战,那么还用不了大量步兵。派遣机动骑兵部队就够了,这就是定难军以及正在赶路的侍卫亲军前来的根本原因。

    “圣人果然是稳妥的。”李思乂笑了笑,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底了。

    圣人大修长夏宫,又往附近集结大股骑军,李思乂看在眼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的。幽州蕃部,会不会被强逼着上阵呢?可能性不小。

    “那长夏宫属部……”李思乂又问道。

    “暂定六千户。”邵知礼说道:“尽数来自幽、涿、妫三州,打散后重新整编,在附近放牧。”

    这六千户牧民,其实多来自小部落,因为他们容易拿捏嘛。首批五百户,就是来自涿州靺鞨后裔——前唐初年曾置慎州、黎州,安置粟末靺鞨乌素古部,契丹李尽忠叛乱后,这个部落被分散到了河南的宋、淄、青三州安置,后来又回迁至幽州,生活至今。

    根据北平府的调研,涿州、幽州当有粟末靺鞨后裔数万人,这些人有的会被编户齐民,有的则会被编入长夏宫,成为无上可汗的奴仆。

    “靺鞨人还是能战的。”李思乂一听就放心了,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只听他说道:“而且靺鞨人会种地的不少,可汗得之,且牧且耕,以长夏宫的底子,将来可不得了。”

    邵知礼听了,拿手指点了点李思乂,大笑。

    李思乂也跟着尬笑。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看来是瞒不过别人的。

    他们家是玄宗朝来幽州的,但听父辈说,自家祖上名叫大贺窟哥,被赐姓李,是李尽忠叛乱之前的大贺氏联盟的王族。

    呃,李思乂其实是不信的。但往脸上贴金,给自家找个厉害祖宗这种事情,汉人做得,契丹便做不得?李思乂也就装湖涂,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又说回来了,住在幽州的各个部落,哪个祖上不光辉?姓阿史那和姓高的都一大堆,姓大贺的又能怎样?

    李思乂也没什么恢复契丹大贺氏荣光的想法——事实上本来也没什么荣光——他只对自己的权势感兴趣。无上可汗在编户齐民,每天都有蕃胡百姓落籍州县,至今已持续快两个月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在听到长夏宫不会以他们李家治下的部落为基组建奴部时,他还是很高兴的。

    不过他的这种兴奋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邵知礼就给了他重重一击:“可汗有令,契丹何大何部出三千户,发往仙游宫、沃阳宫、榆林宫。李巡检,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什么?!”李思乂大惊。

    何大何部就是李思乂如今统率的部落。

    当然,那是俗称。何大何是契丹大贺氏联盟时期的八部之一,比李思乂家族更早来到幽州。李思乂祖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成功整合了以何大何部残兵败将为主的联盟,融合成了一个新部落,世居顺州。于是,对外也就用何大何部来作为称呼了,连带着他们家的祖宗也变成了大贺窟哥。

    “你不愿意?”邵知礼的脸色一僵。

    李思乂的脸色也是一僵,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道:“可汗既有命,自当遵从。就是不知何时出发?”

    “今日即可发送部民。”邵知礼说道:“榆林三部选送的千户牧民,早早就出发了。我路上接到消息,最迟明日便可抵达。”

    好家伙!李思乂算是明白了,圣人从他这里拿走了三千户,分散到榆林宫、沃阳宫、仙游宫,然后从这三处各抽调千户东行,连带着邵知礼带过来的千余骨干,一起作为控制长夏宫的基干力量。

    如此一来,这个长夏宫的力量不可小视啊。九千户、四万多人,甚至超过了实力最强的沃阳宫。

    “那我这便去交办。”李思乂站起身,刚走两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邵知礼收起脸上的狂态。无上可汗钝刀子割肉的手段,又是你等可以猜度的?

    天空传来一阵雁鸣。

    邵知礼抬头望去,却见一群大雁正在北飞。他的目光追逐着雁群,直到天边的尽头。

    而在那天地一线间的地方,越来越多的骑士正在集结。

    草原上的风,似乎更凛冽了。

    不知道为何,他的胸中也涌起了一种激昂的情绪。

    阿史那氏失败之后,为唐廷效力,累世功勋。他的母亲出身突厥阿史德氏,身上流着高贵血脉的他,似乎也可以建功立业一番。

    契丹耶律氏算什么东西?如何比得上阿史那氏、阿史德氏血脉高贵?耶律亿狗一般的人物,野心这么大,难不成还想一统草原?这次,或有机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第六十七章 阴郁

    辽泽之中,水鸟云集,牛羊被野。

    耶律释鲁站在湖沼边,默默看着水中倒映的身影。

    曾几何时,他非常喜爱这片水草丰美之地,认为它是上天的恩赐。契丹人可以在这里捕鱼、打猎、放牧甚至种糜子,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壮大了部落的人口。

    与他们这边相比,西边的苦哈哈们日子要难过得多。

    草原干旱少雨,能养活的牲畜有限。地势一望无际,平坦无垠,没有山林提供山野货和猎物。河流短促,水量不够丰沛,湖泊海子少,捕鱼都捕不到多少。

    在加上中原的关西地区逐渐没落,西域、河陇碎成一体,民情不安,商旅都更愿意走北线草原,直抵河东、幽州、渤海和契丹交易了,西边的苦哈哈们商税收入锐减,工匠日渐稀少,已然无法和契丹相比——关东富庶,河北人烟稠密,契丹与之贸易,收入大增,甚至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壮大己身实力。

    “辽泽是契丹之本啊,而今要被人一脚踹门杀进来了。”耶律释鲁意甚难平,焦躁恼怒,连带着围在旁边的奚人阿会部的酋豪们也有些不安。

    “释鲁,阿保机太狂妄了,吃一次教训还不够,还想给八部招来第二次灾祸么?”耶律辖底冷哼一声,看着沼泽边冒出嫩芽的大片芦苇,说道:“这么好的地,若被夏人夺走了,要等到何时才能取回来?”

    “唐武宗之时,卢龙军何等嚣张?咱们不都忍过来了?汉人会自己出错的,山后之地,来来回回,有时归中原,有时归草原,没有定数。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耐心等就是了。”耶律释鲁闻言并不动怒,回道。

    他与辖底是亲兄弟,关系非常不错。当年兄弟二人共同设计,狠狠涮了一把罨古只,共掌迭剌部大权。随后释鲁当上了于越,总知八部军国事,辖底当迭剌部夷离堇,倒也快哉。

    只可惜,阿保机在征讨四方部落之时战功赫赫,释鲁也欣赏这个侄子,大力栽培,于是迭剌部夷离堇的职位被阿保机夺走,现在更是八部夷离堇兼可汗扈从官,已然无法撼动。

    辖底对释鲁和阿保机是有怨言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权力之争,没有谁对谁错,谈不上对得起谁,对不起谁。辖底就是不爽阿保机这个晚辈站在他头上,逮着机会就要抱怨一番。

    “等?怕是等不了啦。你也看到了,夏人进兵至柳河,会那么容易走?阿会部这些废物,打都不敢打,你还指望什么?”耶律辖底质问道。

    柳河就是后世的尹逊河,长夏宫所在地就是后世的木兰围场、塞罕坝,有千里松林,又有河湖沼泽,还有丰美的草原。

    从地理上来说,这里其实已经是辽泽的一部分了。在辽泽尚未大面积沙漠化的年代,这里别说放牧捕鱼打猎了,就是耕地都没有问题——当然,辽泽的退化,或许就有辽代大面积垦荒种地的因素,降水减少或许也是重要原因。

    在前唐初年,这里毫无疑问是奚人的牧地,因为墨斗军城、东军守捉城都在南面、西面。柳河,应该是唐、奚双方默认的国界线。现在夏人越界了,向东北方挺进了一大步,六部奚的阿会部应对软弱,居然没敢与夏人开战,先自跑了,并向契丹八部求援。

    方略或许没错,但这股子窝囊的做派让人心生烦闷,你们怎么就这么胆小呢?人家在抢你的牧场啊!

    “这事也不怪阿会部。”耶律释鲁用安慰的眼神看向那帮奚人,道:“他们的精壮很多都被阿保机带走了,不敢打是正常的。”

    历史上辽国时代,奚人擅长步战,奚人步兵也十分有名。君子馆之战正面打崩北宋禁军,战斗力相对宋军是不错的。因此,阿保机组建步军,除了大量使用汉人、渤海人之外,还抽调了不少六部奚的精壮,阿会部自几年前南下之后,因地处边境,防御任务较重,被抽调得少,但人员流失终究很大,释鲁是清楚这一点的。

    “都是借口。”耶律辖底何尝不知道这点,但他只是发泄情绪而已,根本不想和释鲁过多理论,只听他说道:“如今夏人杀过来了,你就说怎么办吧?阿保机还要不要打辽南?”

    “你怎么对阿保机的意见这么大?”释鲁皱了皱眉头,看向辖底,道:“阿保机是有大智慧的人,你不应该怀疑他。”

    “阿保机以前是不错,但这两年有些魔怔了。”辖底冷笑道:“他跟邵树德较什么劲?人家什么本钱,契丹八部什么本钱?能比吗?去中原捞好处,得到了什么?李克用尚且软弱,丢了山后之地,可如今不也吐出去了?再打下去,年年死人,年年亏空,我看能打到几时?”

    释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说道:“你是不是喝多了?如今是阿保机要跟邵树德过不去吗?明明是夏人欺到了门口,不打不行了。”

    “哼!说得轻巧。当年就有传闻,你跟岩母斤有一腿,阿保机是你的亲生儿子吧?”辖底一脸嘲讽。

    耶律释鲁的额头青筋直露,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耶律辖底冷笑不断,丝毫不退让。

    亲随们纷纷上前,将两人拉开,不住劝解。

    释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怒道:“辖底,你跟我杠上了是不是?”

    “我大公无私,是为迭剌部考虑,为契丹八部考虑。”辖底抗声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唐廷赐予的‘奉国契丹之印’送交洛阳,换成夏朝的官印。如此,或可消弭一场兵灾。可汗也同意此事,释鲁,你怎么看?不妨现在就说个清楚。”

    听到“可汗”二字,释鲁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辖底,你可是耶律氏的人,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释鲁的心中动了杀机,但面色不变,声音也尽可能保持了平静。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大公无私。”辖底继续开嘲讽:“滑哥出奔,至今未抓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释鲁怒极发笑。

    他其实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自己的小妾与儿子私通,在草原上的普通人家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释鲁是于越,换成汉人的官职,就是宰相,说起来还是很丢人的,对威望也有所打击。

    也正因为如此,滑哥才带着花姑仓皇出逃,因为他知道父亲是真有可能杀人。阿保机为了掩盖家族丑事,也会帮着叔父料理掉他这个堂兄。

    但释鲁终究心软了。派人追杀的时候,密授机宜,屠刀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不然的话,就滑哥那种蠢货,也想逃出生天?

    这本是他心底的隐秘,如今却被辖底当众说了出来,愈发坚定了释鲁要干掉他的心思。

    当然他也知道,辖底不是任人揉捏的主。他在迭剌部还是有一定威望的,也有不少亲信,想要动他,必须从长计议,等待机会。

    或许,得与阿保机商量一下。他的威望足够高,手里掌握的实力也强,其妻月理朵鬼主意也多,或能找出一个不伤迭剌部根本的好办法。

    “怎么?释鲁,你想杀了我吗?”耶律辖底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

    他身后的亲信紧张了起来,纷纷掣出兵器。

    释鲁的卫士见状,也抽出了兵刃,虎视眈眈。

    阿会部的奚人看傻了眼。怎么迭剌部的贵人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呢?

    “把家伙都收起来!”耶律释鲁喝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收起兵刃,但并未散去。

    “辖底,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想选可汗了?”释鲁直视辖底的眼睛,问道。

    痕德堇可汗在听闻契丹西征大败之后,惊惧不已。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下更是垮得厉害。每到冬日,就只能卧于榻上,天气暖和了才能外出走走。

    草原人可不像中原那么守规矩,一头病虎是别想统御群狼的。从去年冬天开始,遥辇可汗城中便有流言传出,八部要重选可汗——部落联盟的可汗,本来就是三年一任,以前还经常换人,只不过最近数十年,默认可汗做到死罢了,即自动连任,直到他死去。

    八部可汗,也没有明确说法一定得是遥辇氏的人来当,只不过以前默认如此罢了。就像八部夷离堇,也没有明文规定只能是耶律氏的人来当。

    理论上,谁都可以当可汗,谁都可以当夷离堇。只不过过去一百多年,部落联盟这两个最重要的职务,大伙都遵从惯例,默认遥辇氏、耶律氏分掌,没人提出质疑。

    耶律释鲁怀疑,辖底得了失心疯,想要选举可汗。

    “哼!想当可汗的不是我,怕是另有其人吧?”耶律辖底将嘲讽开到最高一档,继续说道:“去岁阿保机伐渤海,虏获甚众,人人交口称赞。不是很多人吹嘘,只有阿保机适合统御八部,适合当可汗么?”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释鲁心中恍然,辖底素来不喜阿保机,这个流言估计让他心中激奋不已,忍了很久,今日终于爆发了出来。

    阿保机曾与他说,契丹八部太松散,无法与夏人抗争。他建议学习吐蕃人,创立文字、制度,推广通行各个部落的法典,以翼、万户、千户、百户之类的军民两便的职务,收取部落大权,创设统一的军队。

    部落用部落之法管制,汉人、渤海人用中原之法治理,这也是吐蕃人在河陇、西域实践过的卓有成效的法子。

    他们攻陷唐国的河西、陇右二镇,吸收汉官、汉将进入政权,组建各族军队,能征善战,一度打到西面很远的地方,向东也攻破长安,证明是有效的。

    契丹只有学习吐蕃,才能在与夏人的争斗中,保留一线翻盘的希望。

    释鲁原则上同意阿保机的看法,同时也觉得这事非常棘手,因为涉及到汗位的归属。

    在夏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遽然对遥辇氏下手,容易让人心散掉,风险太大。

    阿保机也很无奈。

    叔侄二人商议一番后,觉得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阿保机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积攒声望,壮大迭剌部及兄弟友好部落的实力,让更多的人支持他。

    夏人占据辽南之后,夯实根基的同时,不断北上,已占据辽阳、新城、抚顺等地,与渤海人沆瀣一气,十分嚣张。

    尤其是刘鄩兵进辽阳那一幕,极大震撼了契丹人。数万骑,围着几千步兵束手无策,让人家一路冲进辽阳城,简直奇耻大辱。如果能将这些人消灭掉,确实可以极大提振阿保机的威望,比打渤海国还有用。

    只可惜,夏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辽南的危机,开始在辽泽边缘地带囤积物资、牛羊,修建城池,集结兵力。

    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内部还一团糟,释鲁的心情已经阴郁得难以复加。

第六十八章 分裂

    山林草泽之内,水鸟骤起,蹄声如雷。

    几乎是在瞬间,数百强悍的骑兵就冲进了一处牧地,一时间箭失横飞,刀枪交鸣。

    契丹人其实早有准备。

    没有人是傻子,在近距离贴脸的情况下,还懒懒散散不当回事,没有丝毫警戒。

    于是,夏、契双方的骑兵在沼泽中的干燥空地上面对面厮杀了起来。

    不过仅仅一个照面,定难军的骑士们就给了契丹人一个小小的震撼。近战能力出众的他们放倒了太多契丹骑兵,而自己仅仅付出了数十人落马的较小代价。

    契丹领兵的渠帅也是懂打仗的,立刻收拢队形,往沼泽地、芦苇丛、小树林和山坡里钻,利用复杂的地形阻止定难军骑士的近战冲锋,然后牢牢控制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将交战方式变成了骑弓互射。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打仗模式。

    骑兵本来就该骑马射箭,在中距离上毙杀敌人,正面肉搏实在太粗鲁了,不适合咱们草原男儿——其实,契丹在征讨室韦、鞑靼等部落之时,经常扛着狼牙棒、长枪冲锋破敌,他们算是幽州关外这一片最会近战肉搏的部落了。

    但今天显然遇到敌手了。

    双方骑兵对冲之时,契丹一方的骑士简直就像被疾风吹倒的芦苇一样,倒伏了一地。出现这个结果,没有别的原因。骑兵对冲,不像步兵那样人挤人,阵型其实是很松散的。战术、阵型的作用是有,但远远没有步兵要求那么高,很多时候靠的是小组配合,个人的作用被急剧放大,这时候凭的就是技艺。

    你一天训练几个时辰?你的武器装备怎么样?你平时吃得起肉吗?你的力气大不大?你胯下的是战马还是随便拉来的马匹?等等……

    细节决定成败,奥秘就在于此。

    所以契丹人果断放弃了肉搏,开始利用复杂地形与夏兵周旋。汉时晁错曾经提到过,匈奴骑兵的优势在骑术和箭术,但定难军骑兵的最初来源就是河陇蕃人,他们这一项并没有明显的短板,相反当了职业武夫后,吃住有保障,训练量也上去了,玩起弓箭来并不逊色。契丹人这么做,只是规避了劣势,但他们所认为的优势却未必是优势。

    于是乎,我们便看到了:战马在草泽之间溅起大团水花,双方像捉迷藏一样时隐时现,冷不丁一支箭射来,偷鸡般射倒一人,然后再打马狂奔,迂回到另一处对敌。

    双方的伤亡都不小。

    契丹人在对射了一阵后,心中大为胆寒,军士们的士气有些低落。眼看着已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便缓缓撤退了。

    定难军象征性追击了一下,便也撤回了。

    带队的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对战斗的过程也不太满意。

    他们是轻装骑兵,注重战场上的机动作战,但起伏的丘陵、密布的沼泽、茂密的树林限制了他们的发挥。对射过程中固然不落下风,甚至大有优势,但敌人是什么成本,你的兵是什么成本?

    还是得想想办法,逼迫契丹人和你面对面冲锋肉搏。

    “撤吧!”他挥了挥手。

    亲兵摇旗,散落四周的骑卒渐次汇拢,然后带上无主的战马,分批撤离了战场。

    ******

    耶律释鲁第一时间得知了夏兵来袭的消息。

    他和辖底暂时放下分歧,带着数千骑匆忙来援,不料夏人早已撤退。

    耶律释鲁下马,仔细查看着战场。

    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奚人尸体。死于刀剑的很多,被骑枪、短槊、铁锏、铁挝弄死的也不少。与之相比,死于弓箭的就要少很多了。

    “我记得当年夏贼攻平地松林。有号‘铁骑军’者,聚集冲锋,勇烈难敌,最后还是靠人多才将他们驱逐了出去。”耶律释鲁说道:“今日是在山谷、沼泽边打仗,尚可周旋,异日夏人绕道,在平坦开阔的草原上厮杀时,该怎么办?还像现在这样避其锋芒,游击袭扰么?”

    耶律辖底的面色也很凝重,他看得比释鲁还要仔细,一连翻检了十余具尸体,甚至拔出了一支羽箭端视良久,方道:“应是夏人的禁军了。释鲁,这说明什么?”

    “说明夏人要找咱们麻烦了。”释鲁苦笑道。

    辖底扔掉了箭失,道:“其实我有一疑问,至今未解。”

    “说来听听。”释鲁道。

    “听闻邵树德已全据幽州,最近数月,一直在忙着整顿卢龙十州。”辖底说道。

    “打下了地盘却又不花时间整顿,不白打了么?”释鲁抬起头,看向辖底,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前些时日你派使者间道前往河东,虽然被迫中途折返,但也知夏兵在幽州大肆屠戮,编户齐民。这个乱局,没个一年半载平定不下来的。也就是说,夏人这会应没有多大的兴趣东顾,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辖底问道。

    “你何必明知故问?”释鲁不满意地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想攻打辽泽,步步蚕食?兼且施加压力,令我惊惧,不敢全力南下。”

    “那么他们到底怎么判断出来我契丹要南下辽南的呢?”辖底逼问道。

    释鲁不语。

    “哼!你不好意思说,我来告诉你,还不是因为你那蠢儿子滑哥?”辖底怒气冲冲地说道。

    耶律释鲁长叹一声,竟然没有反驳。

    “滑哥干啥啥不成,除了玩女人,可还有别的本事?”辖底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释鲁,下令吧。”

    “下什么令?”释鲁一怔。

    辖底怒目圆睁,道:“当然是让阿保机停止召集各部丁壮了。现在南下,或可在辽南取得些战果,可若夏人大集兵马,攻入辽泽,你拿什么来抵挡?释鲁,你刚才也提到了平地松林。如果夏人再遣一支大军,沿潢水而进,要不要派人抵挡?你拿什么抵挡?”

    耶律释鲁面现犹豫。

    他是于越,总知军国事,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命令八部军事统帅阿保机的。更别说双方之间亲密的关系了,只要他开口,阿保机即便再不愿,还是会听从的。但是——

    “还犹豫什么?”辖底怒气更甚,道:“阿保机根本不值得栽培。他野心太大,大到契丹八部承受不了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契丹的天命之子,而是大灾星、大祸患。”

    “你?!”释鲁有些生气。

    “岩母斤一碗迷魂汤,还真把你给迷住了?”辖底冷笑连连,道:“我就直说吧,如果契丹有当年突厥、回鹘的实力,阿保机确实可以带领契丹崛起,甚至南下中原。但八部契丹有这个实力吗?没有!你当我处处针对阿保机,纯是意气之争么?那你也太小看我了。当年设计玩了罨古只,你要当夷离堇,我和你争过么?此皆肺腑之言,阿保机生不逢时,没什么可说的。”

    释鲁初听之时,差点又抽刀砍人。不过在听完辖底的话后,他也有所触动,几乎重新认识了一番此人。

    辖底的意思是他对事不对人。如今这个形势,阿保机或许能带领契丹打败渤海国,如果再有个十来年,一举灭亡渤海也不是不可能。但夏人给你这个机会么?

    他们浮海北上辽南,原因是什么?

    邵树德刚打下幽州,就迫不及待恢复山后的据点,甚至更进一步,窥视辽泽,原因是什么?

    夏人早早就意识到了契丹的野心,开始针对性布置了。这还只是前奏,未来会怎样,没人能知道。

    “中原离乱,这么好一个机会,彷如隋朝末年……”释鲁迟疑道。

    “又是阿保机对你说的吧?”辖底嗤笑一声,道:“邵树德已经快统一北方了,晚了!纵然没统一,我看阿保机南下的计划也不会顺利。昔年打不过张仲武,后来敌不过李匡威,再后来与李克用决战也失利了,连个幽州都拿不下,还想南下中原?凭什么?”

    耶律释鲁闻言,虽然觉得辖底的话不无道理,但他那自轻自贱的语气让人很不喜,于是说道:“辖底,你好歹也打了半辈子仗,摧锋破锐,勇武过人,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我只是不想契丹被一个人的野心连累罢了。”耶律辖底说道:“依我看,不如遣使至洛阳,奉表称臣。邵树德还有王镕、王郜、李克用未灭,南方应该还有很多藩镇没攻取。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攻打江南比征伐契丹收益大。如此,或可将这一劫应过去。邵树德年纪也不小了,待他一统天下,多半垂垂老矣,还有什么雄心壮志?咱们恭敬点,哄一哄,也就过去了。他死之后,中原什么样,谁都说不清楚,或许会有机会。”

    释鲁又一次刷新了对辖底的认知。

    他说的方略,其实是有相当可行性的。

    中原君王爱面子甚过里子。隋朝那会,突厥败于中原,也对隋文帝称臣,获得了宝贵的调整机会,随后便在隋末干涉中原统一进程,差一点就成事。

    突厥尊奉杨坚为“圣人可汗”,若契丹尊奉邵树德为“无上可汗”,是不是也可以如同突厥那样在持续惨败之后,获得喘息之机呢?

    释鲁仔细想了想,如今的局势似乎都与隋朝那会差不多。隋尚未灭陈,只统一了北方,但分兵数路,几万步兵、五六千骑兵就能杀得拥有数十万骑的突厥惨败,可汗狼狈奔逃。

    邵树德也快统一北方了,南方未平。大夏禁军的实力,他也领教过了。数万契丹骑兵愣是啃不下龙武军三千多步骑,还被人打得丢盔弃甲。

    正面迎战,或许真的赢不了。

    耶律释鲁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但他想起了阿保机的话,想起了阿保机对他描绘的美好前景,迟疑难决。

    耶律辖底冷眼旁观,心底暗叹。

    他知道,释鲁最终还是会倒向阿保机,选择支持他最喜爱的侄子。

    同时也觉得颇为可笑,光迭剌部都无法达成统一意见,更别说契丹八部了。阿保机,不过又一个可突于罢了。

    “辖底,你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释鲁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会与阿保机再计议一番。夏人在持续增兵,辽泽或爆发战事,你我还得齐心协力,先将夏人打回去再说。”

    辖底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耶律释鲁脸挂寒霜。

    他知道,迭剌部事实上已经分裂了。或许这会表面上还看不出来,尚可勉强维持,但只要战局不利,支持辖底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最终将他和阿保机这对权倾八部的叔侄彻底埋葬。

第六十九章 组画

    整个四月份,夏、契双方基本上是在不间断的中小规模冲突中度过的。

    夏人的兵似乎也不怎么多,禁军马队出动过几次,随后便不怎么动弹了。取而代之的是李思乂部的蕃兵,他们与奚人棋逢对手,菜鸡互啄,打得有来有回。

    李思乂被消耗得一脸晦气之时,平州李能部的男女老少,也赶着牛羊过来了,即刻投入战场,与阿会部厮杀,打得他们支持不住,释鲁、辖底兄弟被迫带着一些附庸小部落上前援助,堪堪稳住战线。

    这还没完。就在李能对损失感到肉疼的时候,李绍业部男女老少一万多人又赶着牛羊过来吃席了。

    他的本钱不大,但三千生力军冲了一波,直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会部直接崩了,辖底带着真·契丹人直接跑路,跟着释鲁过来的契丹、奚、霫、鞑靼部落也战意大衰,心中恐惧。

    考虑到阿会部的男女老弱和牛羊早就撤得差不多了,释鲁也只能长叹一声,一边派人迂回至燕山之中,试图袭扰夏军粮道,一边撒丫子跑路。

    至此,夏人彻底在木兰围场这一片站稳了脚跟——其实没使多大力。

    四月二十一,李存孝率清夷军五千众,并幽州蕃胡万人出临渝关,一路狂奔疾驰,至白狼戍。沿途所遇部落,无论大小,尽皆走避,甚至还有主动来降者。

    白狼戍是一个军堡,在后世喀喇沁左翼大凌河上游西岸。在前唐年间,这里再往北一点,便是唐与契丹的国界线了。

    后梁贞明三年(917),阿保机率数十万骑南下,围攻幽州,被李嗣源、符存审的七万步骑击败,一路逃回辽泽。幽州节度使周德威遂招募军士,恢复了山后八戍,遣兵镇守,白狼戍便是这八个军寨之一。

    李存孝率军来到此地后,大夏也恢复了对这些地方的控制。部分未曾内迁、屈服于契丹的部落又如墙头草一般,纷纷来降。

    四月三十,邵树德带着新来的铁林军、银鞍直三万余人抵达了长夏宫。

    这是他占领幽州之后,第一次跑这么远,几乎到了辽泽边缘了。但仔细看看周边形势,似乎也不那么危险。

    暂隶柔州行营的铁骑军万骑已接到命令,举兵东进,至三泉,等候下一步命令。

    李存孝部已至白狼戍。

    定难军、铁林军、银鞍直在长夏宫。

    三支军队几乎连成一条直线,互相呼应,可进可退。

    邵圣压根不信,有铁林军男儿在这,契丹人还能把他怎么样了不成——呃,等等,铁林军……

    其实还好。

    铁林军现在被很多人嘲笑,那也看和谁比。正面野战,契丹人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然,邵圣现在也没有与契丹全面开战的意思。他现在所做的,只是全面恢复原幽州镇在山后、关外的地盘罢了。

    契丹人趁着李克用大量抽调燕兵,关外不守,遂行侵占。这种行为当然是不可容忍的,必须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拜见陛下。”邵知礼、李思乂、魏博秋、符彦超等主要官员纷纷拜倒于地。

    “起来吧。”小黄门搬来了御座,邵树德直接坐了上去,道。

    皇五子邵惠贤、皇六子邵明义,宰相陈诚、萧蘧、裴贽,枢密使杨爚、副使胡真,吏部侍郎张玄宴、兵部侍郎王溥等人分列左右。

    邵树德的身旁还坐着两位妇人,左侧是唐淑献皇后何氏,右侧则是新册封的婕妤阿史德氏。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亮相。尤其是何皇后,二月间为邵树德诞下了第二子,便不再遮遮掩掩了,干脆公开示人。

    邵树德本以为他携攻灭沧景、幽州二镇的威势,不敢有人劝谏的,没想到兵部侍郎王溥劝他将何氏交给亲族照料。

    这是学的前唐初年王珪劝谏李世民了。

    李世民的堂兄、庐江王李瑷谋反被杀,妻妾被收入宫中,其中有一女美艳绝伦,服侍也很到位,李世民本身也很得意,经常带在身边与大臣们会面,颇有炫耀之意。结果被王珪呛了一通,脸上挂不住,最后把此女放走了,交给亲族照料。

    但何皇后身份特殊,邵树德舍不得送走,怫然不悦。王溥也没有办法,便没再劝谏。

    何氏此时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臣子、酋豪,微微有些紧张。不过毕竟是当过皇后、临过朝的人,基本的气度还是有的,端坐不动,面带笑容。

    她知道,很多人可能在心里讽刺她水性杨花,毕竟她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但她怕死,又贪恋富贵,别人怎么想无所谓了,摆烂了。

    阿史德氏的小腹微微隆起,她的目光在邵知礼身上只停留了一会,便移开了。

    她很清楚,肚里这个孩儿的价值,胜邵知礼百倍。为了得到机会,她不知道暗中准备了多久,可谓处心积虑。当然运气也足够好,一下就怀上了,她现在已经是婕妤,满足了。

    “邵知礼何在?”邵树德问道。

    “陛下,奴婢在此。”妈的,在场的大官太多了,邵知礼居然被挤到了后面,这会听到召唤,慌忙上前。

    “长夏宫属部,组建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已组建完毕,计有十七个千户、四万六千九百余口。”邵知礼答道。

    千户的设置,原则上是将以前的旧部落拆散,按氏族分。一个氏族一个千户,长夏宫有十七个氏族,便是十七个千户。

    “最近与契丹人交手,感觉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各千户间还有些生疏。打了几次后,好多了。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整顿一番,将来定是一支强兵。”邵知礼答道。

    “不错。”邵树德赞许道。

    他拉起了阿史德氏的手,阿史德氏的脸上堆起笑容,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邵知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来人,将甲胃、器械赐下。”邵树德拍了拍手,道。

    仆固承恩快步上前,拿出一份单子,道:“邵宫监,官家特赐长夏宫属部铠四千领、甲五千副、弓万张、槊万根、陌刀两千五百口、骏马千匹……”

    邵知礼大喜,又跪了下来,道:“陛下如此厚遇,长夏宫上下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这份赏赐实在太丰厚了。尤其是那四千领铠甲,正好分发给榆林、沃阳、仙游三宫过来的老侍卫亲军成员,自己带来的千名骨干,亦可分得。

    长槊、步骑弓、陌刀也很有价值,可以极大丰富他们的武器库,将来与契丹征战之时,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这是厮杀用的战具。”邵树德笑道:“然孩儿们深入辽泽,甚是辛苦,岂能无钱?解尚宫!”

    “奴婢在。”尚宫解氏上前。

    “财货可已齐备?”邵树德问道。

    “皆已齐备。正丁一人给粮二斛、钱一缗、绢一匹、毛布一匹,百户以上,各有分差。”解氏答道。

    “善。”邵树德说道:“让儿郎们列队,朕要亲自督发赏赐。”

    “可汗之光辉,可昭日月。”邵知礼感佩道。

    发赏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长夏宫诸人听闻,尽皆大喜,自发地扶老携幼,跪了下来,将草原塞得满满当当。

    邵树德也饶有兴致地起身,拉着何氏、阿史德氏的手,缓步而出。

    “拜见无上可汗!”

    “拜见可敦!”

    “拜见阏氏!”

    部众们头几乎磕在了草地上,恭敬虔诚无比。

    邵树德看着跪满一地的奴仆,心中感慨。

    草原是贵族政治,比当年的南朝世家还要过分的那种。普通牧民是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一丁点都没有。

    你的血统不够高贵,你就没有号召力。你没有号召力,你就拉不起队伍来。你拉不起队伍来,你就没有提升自己血统的机会,老闭环了。

    只有那种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不遇的天赐良机,草原上天降勐男,来个全草原吃鸡大赛,彻底洗牌的时候,才有牧奴得以脱颖而出,成为贵族——洗牌后,依然是贵族政治,只不过换了一拨人罢了。

    无上可汗新建奴部,其实给了很多底层出身的牧奴机会。

    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集体,甚少有往日的羁绊,利益纠葛较少。每个人都有上升的机会,当上百户、千户乃至万户——这些职务虽无贵族之名,但有贵族之实,还是很吸引人的。

    因此,就当下而言,侍卫亲军系统还是处于一种蓬勃向上的境地的。至少积极性不错,很多人都想立功,为子孙后代攒下家业。

    所以,跪在地上的靺鞨人、契丹人、高句丽人也是真心顺服,因为可汗给他们打开了一副别样的天地,有大把的功勋等着他们去建立。

    陈诚、萧蘧二人的目光不经意间碰在了一起。

    圣人这个奴部,对他们这些汉地功勋大族也是一种隐隐的牵制。如果这些人能习得文武艺,出些人才,圣人就不必完全依赖勋贵和士人了。

    这些天家奴仆,居于草原,与中原的联系定然不比汉地大族。他们天然只能依靠皇帝,是天子手中一柄非常好用的刀。极端情况下,汉地文臣、世家反对的事情,圣人也可以靠他的奴仆们来推行,不会完全受制于人。捅篓子了也不要紧,直接打发回草原避风头即可,反正奴仆嘛,就是替罪羊了。

    “侍卫亲军下月便可抵达。届时尔等好好跟着练一练,让阿保机那贼子瞧瞧你们的厉害。”邵树德站在草原之上,如山岳般屹立,周围是密密麻麻跪地磕头的牧民,酋豪渠帅尽皆俯首,恭敬有加。

    紫袍道士张素卿挥毫泼墨,当场作画。

    翰林学士杨凝式酝酿好了草稿,于画上题字:“关山无事,风马有归。青冢路边,罕有射凋之骑;受降城北,更无遗镞之忧……建极四年四月,帝幸柳河,夷夏俱安。山河共永,日月长悬。”

    邵圣巡视河北组画的又一幅,就此完成。

第七十章 寒意

    邵树德在清脆的石块打磨声中醒来。

    左手一探,传来一阵毛茬刺感。

    阿史德氏早就醒了,她平躺在塌上,小心翼翼地靠着邵树德。

    身上的毛被刮过一遍之后,又长出了短短的毛茬。她知道圣人不太喜欢这个,故一直很自卑。

    邵树德的右手再一探,传来光滑细腻的感觉。

    何氏也醒了,她将头埋入了邵树德怀中。

    这种动作,阿史德氏是不敢做的。两人谁更受宠,一目了然。

    掌衣张氏带着四位女史走了进来,侍立一旁。

    邵树德看了此女一眼。

    张氏是前唐僖宗光启三年(887)生人,与邵树德已经夭折的四女儿同岁,比三女儿佛牙小一岁。

    几年前,张氏也诞下过一子,可惜夭折了。

    邵树德勐然记起,作为朱友珪之妻,张氏在历史上好像当过不到一年的皇后。再看看怀里的何氏,以及还在幽州交泰宫的张惠,他竟然已经享用了三个皇后。

    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现在对女人的兴趣没以前大了,但对特殊身份的女人依然性致勃勃。赶紧想想,现在还有哪些皇后没收集到手。

    邵树德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便是述律平了。很好,反正阿保机他是必杀的。

    起床穿衣之后,邵树德站在帐外。

    征发而来的蕃胡丁壮们还在很辛苦地拖曳木材、石块,修建宫殿。

    前些日子与契丹人厮杀的时候,他们的情绪隐有波澜,似乎盼望契丹获胜,来解救他们。但结果让他们失望了,阿会部顶不住,跑了。

    而他们一跑,这些人也彻底老实了下来,长夏宫的修建速度也有所加快。人就是这样,在丧失了被人解救的机会后,再想想还在幽州的妻儿,什么心思都澹了。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林军的儿郎们在旷野之中列阵,已经开始了操练。

    邵树德哈哈一笑。

    这帮孙子,就是欠练、欠打。比起诸部禁军,他们应该是打仗相对较少的了。有时候邵树德都觉得耽误他们了,因为以前一直当亲军用,使得他们上阵的次数只有天雄、武威等军的几分之一。

    不过,依然对长夏宫左近的蕃人产生了强大的震慑力。

    首先,他们装备好,卖相好。

    其次,他们确实熟稔军阵,纪律严明。

    最后,他们确实还有相当数量的老兵,有他们带着,战斗力还是可以维持在一定程度的。

    当然,在邵树德看来可能还有相当的欠缺。

    装备好,固然意味着战阵上的优势,但厮杀的终究是人。

    军纪严明当然不错,但别人就不军纪严明吗?李克用的晋军出了名的喜爱劫掠,但他们平地七尺大雪的时候,依然奋勇进击,攻打黄巢,战术动作十分坚决。与李匡威交战的时候,代北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晋军、燕军反复厮杀。

    能忍受如此恶劣环境的,纵观整个古代历史,都不会很多。

    朱全忠部军纪严明吗?拔队斩杀下去,一杀一大片,还给士兵脸上刺字,没有严酷的军纪,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军纪严明这种东西,在晚唐真谈不上是什么优势,因为大家的战场纪律都不差。能做到这点,只是一支合格的军队,离强军还有一段距离。

    邵树德觉得,似乎该放手了,不能再把铁林军当仪仗队用,于是他喊来了野利遇略。

    “陛下。”野利遇略躬身行礼。

    “你——”邵树德看着大舅子两鬓泛起的斑白,心有所感,道:“契丹之事,你怎么看?”

    “陛下,若要打败契丹,三万人足矣。若要征伐契丹,非得十万人不可。”野利遇略说道。

    “朕现在拿不出十万人打契丹。”邵树德摇了摇头。

    野利遇略说的这十万人,指的是禁军,而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部队。地方越大,需要出动的兵力就越多,十万人或许都不可。

    但如果只是打败契丹,然后开出条件招降,确实三五万精兵就够了。

    是不是占领契丹的牧地呢?能不能占领?需要提前做什么事情?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老实说,邵树德还没仔细思考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他还没做好灭契丹的准备,大夏也没做好这个准备。

    “图来。”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伸了伸手。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刚要吩咐部下,仆固承恩已经麻利地从怀中掏出一份,递了上去。

    好家伙!储慎平看了一眼这个中官,心说真是小瞧他了。

    “野利遇略听令!”邵树德看了良久,方才抬起头来,道:“即刻组建山后行营,铁林军左厢、定难军、铁骑军、清夷军及诸山后蕃部,统归行营节制。”

    “臣遵旨。”野利遇略大喜,应道。

    这是与葛从周平起平坐的地位了,山前归老葛,山后归他,甚好,甚好!

    “一会给陈侍郎说下……”邵树德又转过头来,看向储慎平,道:“朕欲于燕乐故城置隆化县(今隆化),隶濡州;于西密云戍(今丰宁县大阁镇)置丰宁县,隶濡州;于北燕州、广边军北置龙关县(今赤城),隶妫州。新置县乡,适宜耕种的种地,适宜放牧的放牧。一应大小部落,尽快量口授田。”

    这其实是进一步巩固山后地区了,也是接收前年那波击败契丹后赢得的战争红利,属于夯实根基之举。

    “遵旨。”储慎平听了后,立刻应道。

    “着李绍业、李能等部东进,就在阿会部的草场上放牧。”

    这话是对野利遇略说的。

    两个部落加起来三万余人,实力有限。而契丹在东北这一片还是有些威名的,他俩未必敢占着阿会部的牧场,但这事由不得他们,不去也得去。

    “着王合部抽丁五千,北上平地松林,归隶铁骑军指挥,沿潢水东进袭扰。”

    凭铁骑军、三泉蕃兵,是拿不下平地松林一带的契丹人及其附庸部落的,但消耗、削弱契丹人的实力,却也不难。

    至于己方的消耗,邵树德并不在乎。

    打仗的重要原则是扬长避短。大夏的长处是什么?是生产力和财富优势。

    那就把这种优势好好发挥出来。黑水城、西使城、东使城、南使城、删丹、永清栅、银川、天都山、沙苑、虢州、河阳、广成泽等等,官办牧场太多了,牲畜积累也足够丰富。消耗了不要紧,给你们补,尽管打就是。

    邵树德挥出的这一拳,着实蕴含着二十年功力,契丹人能接吗——脑子有坑才和你比招式精妙。

    邵圣的招式,用的是大家都会的烂大街的拳法,但胜在没有破绽,而且内力十分深厚,打出来的效果自然不一样。

    “着李存孝招揽部落,并以此为基,袭扰契丹。”

    李存孝至白狼戍后,确实有一些墙头草部落过来降顺。邵树德当然不可能轻放过他们,出血是必然的,拿出资源支持清夷军对契丹人的袭击,以为赎罪,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让你大举攻伐契丹。”邵树德又看向野利遇略,道:“山后新复,很多州县刚刚设立,还要持续移民,一摊子事。幽、平、蓟、檀、涿等州也在清查户口、搜剿残敌,眼下不具备大打出手的条件。故山后以守为主,这一点你要清楚。”

    “臣知陛下之意。”野利遇略说完,又笑了笑,道:“此为大夏讲武堂之不传兵法,曰积极防御。臣也是上过讲武堂,懂。”

    “哈哈!”邵树德亦笑,道:“你知道就好。长夏宫是楔入契丹腹地的一颗钉子,不容有失。”

    防御作战,有人喜欢婴城死守,设寨堵截。有人喜欢主动出击,以积极的进攻行动,打乱敌人部署,化解敌军的攻势。前者是消极防御,后者是积极防御,都是防御作战,但用兵思路大相径庭。

    另外,邵树德非常看重长夏宫。其存在本身,对契丹人就是一大威慑,因为这里离吐护真水并不算远,而那里已经是契丹核心地盘之一了。

    邵树德无法想象,阿保机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闲情逸致南下。

    “铁林军右厢、银鞍直、诸文武百官,随朕南返。”

    邵树德下完最后一道命令,意味着他在山后地区的巡视将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坐等契丹人出招,同时继续完善据点建设、镇军组建、官员选派、部落清查等一系列繁琐的工作。

    他做好了自己要做的事,一步步按照计划来走,一步步将敌人逼上绝路。

    阿保机,不知道有没有感受到邵圣的热情。

    ******

    阿保机这会正在辽西。

    他从渤海掳掠了大量人口,这些人以种地为主,都是农耕人口——更确切地说,他们擅长种植水稻。

    渤海国的上京龙泉府的湄沱湖(兴凯湖),就以水稻种植为主。其国内的“卢城稻”,更是作为上贡中原的贡品,品质还是非常不错的。

    阿保机将他们迁来了辽西。这里离渤海国相对远了一些,同时离幽州也不近,这些奴隶想跑都没处跑,正好安置下来,拓荒种地,为契丹大军南下辽南就近提供资粮。

    萧室鲁、余庐睹姑夫妇跟在阿保机身后,亦步亦趋。

    萧室鲁本就帮阿保机管理渤海、汉儿奴隶,这次被于越耶律释鲁任命为平卢军节度使、营州刺史——这也是契丹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这种汉地官职。

    与之类似,刘仁恭也被正式任命为扶余尹,这也是契丹第一次出现府尹这种职务。

    任命都是释鲁发出的,但主意出自阿保机,这也很契合阿保机的改革思路。

    他要让契丹变强,要如饥似渴地学习中原制度管理汉儿、渤海,学习吐蕃制度管理部落,做到汉蕃合一。不然的话,契丹早晚为夏人所灭,这是他一直以来给亲信们灌输的理念。

    “室鲁,营州我便交给你了。”阿保机说道:“我让阿古只协助你。他坐镇营州城,作为西面屏障,你就好好管理奴隶,尽快做出一番事业。夏人的安东府,我早看不顺眼了,攻拔之后,也交给你管。”

    “夷离堇放心,我一定管好这些奴隶,不会让你失望的。”萧室鲁拍着胸脯道。

    阿保机哈哈大笑,道:“你是我的妹夫,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但他心中怎么想的,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事实上,阿保机觉得室鲁的能力还不足以挑起平卢军节度使、营州刺史的担子。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任用刘仁恭。

    阿保机对汉人、汉地的渴望是非常强烈的,甚至有些病态了。要不然的话,历史上也不会给卢文进这种反复小人委以大权,以至于闹出了带着一万多人投靠契丹,然后带着二十万蕃汉军民投降后唐的大笑话出来。

    阿保机对汉官汉将,委实过于康慨了,这可能和他埋藏在心底的自卑感有关。即契丹是野蛮的、愚昧的、落后的,随便一个汉人都比他们有文化和知识,必须委以重任。

    室鲁不知道阿保机的所思所想,他只知道,他们家发达了。

    丈夫当了节度使,妻子又是迭剌部首席大萨满,善于鼓舞军中士气,甚至于,在整个契丹八部,余庐睹姑都是名气最大的萨满。

    夫妻二人都有极大的权力,这一切是阿保机给的。至少在这一刻,室鲁真心感激阿保机。

    “夷离堇,于越回来了。”突然之间,信使飞驰而至,禀报道。

    “怎么就回来了?”阿保机敛起笑容,问道。

    “夏人大举增兵柳河,战事激烈。释鲁抵敌不住,带着阿会部撤了。”信使说道。

    阿保机浑身涌起了一股寒意。

    柳河那个地方,已经过了唐界,进入契丹境内了。夏人看样子投入了不小的力量,不然释鲁也不会撤退。

    这是要从柳河,直捣阴凉川么?

    结合之前收到的消息,李存孝进占白狼戍,墙头草部落纷纷投降。以此思路发散,平地松林那一片会不会有危险?

    阿保机原本以为,夏人只是试图恢复被李克用放弃没多久的白狼戍、紫蒙戍等堡寨,如今看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这是要三路出击,攻伐契丹么?阿保机感觉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

    邵树德刚进占幽州,立足未稳,怎么能如此激进呢?怎么敢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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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