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别说了,别说了
白茫茫的大地上,骑兵纵横,乱箭横飞。
元行钦在空中换了一匹战马,快速追上一人。贼人回头一看,大骇,用力催马,几乎将速度提到了极致。
元行钦亦催马直进,挺槊勐刺。锋利的槊刃没捅到人,但割伤了马屁股。马儿痛得甩来甩去,贼人猝不及防,被甩在了雪地里。
“别杀我,降了!”贼人没受伤,从雪地里爬起后,先出奔两步,躲过了元行钦的必杀一击,然后跪地乞降。
他知道,只要被人认准了,在雪地里,没有代步的马匹,必死无疑,而今只能死中求活。
“元将军!”邵嗣武大喊一声。
元行钦放弃了斩杀贼酋的念头,马槊从其头顶偏过,冷哼一声后离开了。
邵嗣武翻身下马。
曹议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数名骑士亦下马,将贼人围住,押了过来。
“李巡检,何出奔也?”邵嗣武走到他面前,问道。
这位“李巡检”名叫李能,祖上是契丹人,张守珪时代就居住在幽州。
守珪义子安禄山执掌范阳镇后,慢慢开始发迹,如今已是顺州一部落巡检,世代相传多年,势力极大——他们家族不仅仅是部落酋豪,还有很多人在幽州镇当官、从军,人脉十分复杂。
“山野鄙人,猝见天潢贵胃,心中惶恐,故率众出奔。”李能的腿弯被人踢了一脚,直接跪倒在了雪地里。
“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邵嗣武温和地说道。
王郊策马赶了过来,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下意识想起了圣人。
邵圣对武夫们,也是同样的和蔼可亲。赵王常年跟在圣人身边,倒是学会这招了。
“某愚昧,还请殿下饶命。”李能很光棍地在雪地里磕了两个头,大声道。
你是不吃人,但吃我家的羊啊,能不跑?
“而今大局已定,李落落亡奔范阳,李存章龟缩蓟城,诸城、镇、军或闻风而降,或起兵杀晋人,李巡检当识时务,畏天威,早降早好,说不定还有一场富贵。”邵嗣武说道。
“殿下别说了,我是粗人,既被殿下捉住,降了便是。”李能连声说道。
“李巡检定不会后悔今日之抉择。”邵嗣武大喜,亲自将他拉起。
随后,他又令人拉来另外一位俘虏,问道:“李别驾,大夏王师数路并进,势不可挡。李存矩、李存实、李存颢等辈不自量力,皆已授首。单廷珪、元行钦等杀贼将反正,有功无罪,你……”
“别说了,别说了,俺也降。”李别驾直截了当地说道。
李别驾是顺州别驾,乃是粟特人。
幽州虽然没有粟特部落,但粟特人确实很多,放牧、种地、冶铁、行商、从军、当官,什么人都有,互相之间联系还很紧密,通过波斯胡寺为纽带,凝聚力是非常强的。此人若降,确实可以带动一大批人投过来。
“今日得两位相助,如虎添翼矣。”邵嗣武亲手为他解开绳索,笑道。
他现在统率的兵马其实不少了。
正经武夫近一万二千人,淮海道州兵五千人上下,另有幽州降兵四千左右,临时招诱的部落兵万余,全军总计三万余。
兵那是相当地多,因此补给压力很大,不得不四处劫掠。营、平、蓟、檀、顺五州的熟蕃部落,几乎被他抢了一个遍,编户百姓家里也被光顾了,粮草、骡马能抢走的就抢走,以补充军需。
这个冬天,对幽州蕃汉百姓来说,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殿下,军中粮草多有不足,你看是不是……”王彦温恰当好处地走了过来,问道。
两位降人闻言,几乎同时暗叹,必然要大出血了,没招。而他们也很识相,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因此立刻说道:“殿下,我等愿捐献牛羊、粮谷,以济军需。”
邵嗣武又大喜,道:“待克复幽州,论功行赏之时,定少不了二位。”
“殿下,幽州城高池深,兵力恐有不足。”王郊突然说道。
邵嗣武大惊,问道:“这可怎么办?”
二位降人又叹气,齐声道:“殿下,我部儿郎愿随征,共讨晋贼。”
“曹将军,难得他们满腔赤诚,你就将其编入控鹤军吧。”邵嗣武说道:“以五千人为限。”
“遵命。”曹议金立刻应道。
控鹤军是新设立的临时军号,以曹议金带过来的三千敦煌武士为骨干,编入了万余部落兵,如果算上准备收下的这五千人,总兵力将会逼近两万。
嗯,控鹤军成立得比较仓促,还没上报朝廷。曹议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军使能当多久,说不定战争结束就被勒令解散了呢?
不过眼下他确实狠狠过了把大将的瘾。
当年归义军辖沙、瓜二州,总兵力不过一两万人,还没控鹤军多。中原果然地大物博,不是小小的归义军能比的。
将来如果能正式获得禁军编制,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曹议金对此不是很乐观,因为裁军是大趋势。全天下的武夫太多了,索要的钱粮赏赐还那么多,养起来着实太过吃力。
控鹤军能不能保住,实在难说。倒是秦王邵承节帐下的从马直,有很大的可能会留下,这就是两位皇子出身、地位的不同了,没办法。
“对了,高将军先前提到可招妫州李存孝而来,诸位觉得如何?”邵嗣武问道。
“高将军”自然就是高佑卿了。
主意其实是“刘勉”出的,他认为既然李存孝乏粮,不如招其南下,到幽州就食。在这个即将围攻幽州的关键时刻,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胜算。
“妫州才几千兵,来了有用吗?”王彦温皱了皱眉,说道:“他们未必愿意死战,反倒会拖累我军补给。”
邵嗣武将目光投向王郊。
“也不差这几千张嘴吧。”王郊说道:“来不来皆可,殿下可自决。”
“好!”邵嗣武立刻找来信使,令其火速前往妫州传讯。
吩咐完毕信使之后,他又下令道:“再扫荡一番,收集完粮草后,咱们便汇合范将军、刘将军所部,进军幽州。”
“遵命。”诸将齐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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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谱的是,李存章最近也在抢粮。
倒不是城内存粮不够。事实上,作为军事重镇,幽州城内常年备有相当数量的粮草、军械及其他各类物资。他这么做,纯粹只是不安全感发作罢了,像松鼠一样拼命储备过冬食物,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有多长。
河东的援兵,他是不太指望了。
晋王亲自领兵,都没能突破永济渠,威胁夏军的粮道,你还能指望什么?
现在唯一保住幽州的可能,就是全力坚守,让夏人熬不下去,无奈退兵。
所谓的洛阳禁军,家人又不在幽州,他们是没法接受常年在外征战的。大家都是武夫,也别玩那些虚的,夏兵最多远征年余,超过这个时间,军心士气会下降,战斗力会减弱,哗变风险会增加,一般人不会赌。
这是他们唯一的胜机。
基于这份考虑,李存章一面派兵外出收集粮草,一面征发乡勇入军,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
十一月十九日,李存章亲自上城检查守城器具的安放。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见到静塞军军使李嗣恩从城外返回。
“把人都撤回来吧。”李嗣恩呼着热汽,道:“我在城北见着夏兵了,人数不多,约两千余,步骑皆有,正往蓟城而来。”
因为之前的巨大损失,两万多幽州兵马损失过半,如今城内守军不过万余,还分出一半在野外征粮,如果他们损失了,守御力量就更加不足了。
“莫非是邵贼之子统率的赤水、归德等军?”李存章问道。
“应该没错了。”李嗣恩点了点头。
“可有办法突袭之?”李存章问道:“若能擒下小贼,老贼或投鼠忌器。”
“留守,而今最好镇之以静。”李嗣恩忍不住劝道。
李存章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心中胆怯,畏敌如虎,靠这帮人守城,真能熬退夏兵?随即又有些泄气,不靠他们靠谁?无兵可用了啊。
“也好,便稳妥一些吧。”李存章说道:“我这就遣人知会各部,火速撤回城内。涿州那边,唉,希望安福迁撑住。”
安福迁与邵贼有杀弟、杀侄之仇,应不至于降。但他的兵少,又吃了一次败仗,不可能有余力支援幽州了。甚至就连给夏军侧翼制造威胁,都得看义武军卖不卖力。
还有成德王镕,都什么时候,还磨磨唧唧。如果够胆,就该亲自领兵,全军压下,举十万之众,勐攻景州,再杀至沧州,看夏人怕不怕。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可能。赵兵素来以善守闻名,野战能力稍逊,指望他们,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唉,这帮废物!河朔三镇难道真要就这么完蛋了?
十一月二十日,风雪稍停。
幽州东北数里之外的雪原之上,旌旗林立,鼓声震天。
由大夏赵王邵嗣武统率的万余兵马围剿了一支征粮回返的晋军,俘斩千余,随后伐木立栅,进窥幽州。
这是第一支抵达的夏军。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会有越来越多的夏兵抵达。
第四十二章 另辟蹊径
“嘎吱!嘎吱!”四野之中,尽是武夫们在雪地里艰难踟蹰的声音。
走了很长一段之后,所有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开始休息。
雪停了,风很大,太阳挂在半空,反倒让人觉得更冷了。
粗硬的麦饼被掰成两半,就着雪水使劲咀嚼,像是在嚼干硬的木头一样。
另一半麦饼被小心翼翼地收好,甚至连残渣都收了起来,留待后面再吃。
李存孝看着军士们的模样,心中惭愧。
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勇士,日子过得这么苦,但没有离自己而去。虽说男人不能太矫情,可心中真能无愧?
李存孝长叹一声。
这几年一直在反思。年轻那会觉得只要武勇过人,天下大可去得,人人都会待你如上宾。可年岁大了之后,愈发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
当年的单可及不是勇冠三军吗?李存孝自忖,当面与其对上,未必能稳操胜券。
单可及的下场如何?被人团团围住,万箭齐发,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勐士就此丧命。
妫州穷困,人烟稀少,虽然民气勇悍,武士善战,但只要敌人不是一触即溃,敢和你比划,敢和你搏命,你比他们强出一线,又有何用?抢不了人家的资财,到头来越打越穷,越战越弱,最后只能灭亡。
悟出了这一点,李存孝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新境界,看待人和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样了。
投降朝廷,或许有贪恋富贵的因素在里面,但看出了河东的窘迫,没有希望,也是一大因素。
可惜河东还有大量执迷不悟的人存在着,继续为晋阳卖命,可惜了。
李存孝吃完整整一张饼后,又喝了两口烈酒,感觉浑身都燃起来了。
夏军信使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李存孝一把将他推开,面向将士们,问道:“吃完了吧?可有力气厮杀?”
将士们冻得瑟瑟发抖。不过气势一点没坠,纷纷说道:“现在便可去斩贼人头颅。”
信使追了过来,还要再说什么,李存孝回首一瞪眼,手抚刀柄,道:“小儿辈岂会打仗?现时去幽州有甚用?给他壮声势?哼,若是他父下令,我还会遵从一二。都到这地方了,说什么都晚了。”
信使张口结舌。
他还年轻,没见过这么跋扈的武夫。这种桀骜不驯的气质,只在他过世的父亲和那些老兄弟们身上见到过。最近十几二十年,关西出生的新卒,还真没见过这么横的。
“吃饱了就出发。”李存孝大手一挥,下令道。
军士们纷纷起身,不上马、不披甲、不张旗,但牵着马儿步行。
数千人就这样在雪地中迤逦而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后,体力居然还未见衰,直到他们被一名敌军斥候发现。
“上马!”李存孝大吼一声,三千多人分批上马,在雪原上散开。
李存孝最后看了一眼众人。
此番南下,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了。妫州城内能打的都带出来了,留下一帮老弱残兵守着城池唬人。
三千多人里,并不全是骑兵。但他们依然把搜罗来的所有马匹甚至骡子都带上了,反正留在妫州也是被宰杀的命,没多余的干草和粮食喂它们。
若在幽州打得不顺,他们甚至连回去的粮食都没有。
无路可退了。
“杀贼!”李存孝一夹马腹,当先而行。
“杀贼!”妫州武夫们齐声大吼,跟着冲了下去。
山坡之上满是积雪。
晋军斥候在前方夺路而逃,妫州兵追在后边,奋勇前进。
不断有人摔落马下,但很快就爬起来,追上马匹,翻身跃上。
追不上马匹的,甚至徒步下山,大吼大叫,神色癫狂。
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絮衣,披着修补多次的甲具,高矮胖瘦不一,器械五花八门,脸色冻得通红,如一股洪流般从山上倾泻而下,直接插入正在行军的敌人队列之中。
李存孝一袭大黑袍,胯下黑马神骏异常,冲入敌阵之后,直奔一人而去。
“安远!”李存孝信手抽出一杆铁挝,大叫一声。
安远正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突袭而至的妫州兵,且战且退之下,勐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心中先是一怒,而后便是一惊,这声音也太熟悉了!
他挺槊刺倒一人,拨马向后方退去,百忙之间回头一看,吓得身体几乎僵直了。
“死!”黑色的骏马快如闪电,四蹄扬起的雪花片片飞舞,李存孝闲庭信步般地躲过前后左右刺来的长枪,奔至安远身前,兜头一挝。
安远惨叫一声,仰面倒下。
李存孝与其错马而过,随手杀了两名安远亲骑后,又拨马回转,见安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雪地时,哈哈大笑。
“贼子也有今日!当年与那牧羊奴一起编排我的时候很痛快吧?现在死得像条野狗一样,哈哈。”李存孝纵马突入敌阵,铁挝舞得密不透风。
安远的亲兵悲愤异常,纷纷冲了过来,想要以命换命。
李存孝左噼右挡,浑身好像长满了眼睛一般,每每恰到好处挡下、躲过敌人攻击,然后游刃有余地反击,利用敌人长兵器近身不便的因素,瞬间连杀数人,勇不可挡。
妫州兵也冲了过来,帮他们敬爱的团练使分担压力。
晋军人数不多,大概也就三千上下,骤然遭到突袭,本就乱作一团。此时主将安远被杀,失去了指挥,士气重挫,更是溃不成军,很快就被妫州武夫杀了个七零八落。
李存孝挥挝击杀最后一人后,方才兜马回转,至安远尸体前,定定看了好久。
“将首级斩下,做成酒器,我要日日欣赏。”李存孝下令道。
“遵命。”亲兵毫不废话,抽出横刀将其搁下,放入鞍袋之中。
把痛恨的敌人首级斩下,收藏在家里,时不时拿出来把玩、欣赏,对此时武夫而言,并不鲜见。也谈不上什么变态,因为这么干的人真不少。
至少,李存孝并没有收藏敌人首级后,还把脸上的肉割下来吃,没有剜取妇人双X,没有用铁刷子刷掉肉油炸这种某朝末年各路义军的标配行为,已经是一个很“正常”的武夫了,真的。
乱世之中,这真算不得什么事。
“你们这群怂包,跟不跟我?”李存孝又走到俘虏面前,一脚踹翻一个,问道。
面前的俘虏大概有百十人,这是第一批。后面还在收拢,估计还能有个千把人。
俘虏们你看我我看你。
终于有一人壮着胆子问道:“安将军可会杀回蔚州?”
李存孝一怔,自嘲道:“晋阳已唤我安敬思了吗?”
俘虏们不敢答话。
“降就降,不降就伸头一刀,有那么难吗?”李存孝又踢翻一人,怒气冲冲地说道:“武夫提头卖命,跟我安——李存孝辱没你们了吗?”
“也罢。”良久之后,一俘虏叹气道:“年年出征,我那婆娘早就偷人生下孽种了。还说什么梦中交感致孕,呸!便随李将军厮杀了,去幽州抢个新妇,带回老家后,再杀了那贱人。”
“李将军投了夏朝,应能发饷吧?”又有人说道,见李存孝面色不善,立刻说道:“不能发也没事,弟兄们自取。”
“若是旁人,说实话即便降了,我也会想办法熘走。但李将军招降,我便不走了,降!”
“提头卖命,有头才能卖。我不降邵贼,但降李团练。”
李存孝听了面色稍霁,哈哈一笑后将人扶起,道:“既然跟了我,便是自家人,岂能让自家兄弟受苦?没说的,去了易州,钱帛有,妇人也有,勿忧。”
远处还在不断送来俘虏。
清夷军各级军官分了分,将降兵编入部伍,发给器械。
他们并不太过担心,甚至还有说有笑。毕竟在一年以前,他们还是一个系统的,有些人甚至互相认识,并没有投靠外系兵马那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而他们所处的地方确实也是在易州地界上,准确地说是五回县境内。
易州、妫州之间,有一条“故城道”,即从易州城出发,西北进入五回县北境——开元年间开此道,并设楼亭县,后并入五回。
西北渡过拒马河后,沿河向北,可进入涿水河谷,至妫州,全程四百里。
邵嗣武派了三批使者前往妫州,招李存孝南下。李存孝不确定使者有没有半途被拦截,但即便没有,他认为李存章也不可能没有任何防备,至少居庸关就很难越过。
与其冒险攻居庸关,不如另辟蹊径,从妫州南下,攻打疏于防范的易州,或可收到奇效。即便打不下易州城,也可截断蔚、易间的东西交通线,侧面支援涿州战场。
邵嗣武小儿太嫩了,也完全不把他们妫州武夫当回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吗?看看老子怎么破敌,怎么立功的,学着点吧。
建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李存孝率清夷军四千余突然出现在易州城下。
易州刺史王郁大惊,整顿兵马出战,败于郭下,败兵涌入城内死守。
李存孝见无机可趁,立刻东进,夜袭涞水。义武军惊慌失措之下拼死抵抗,堪堪顶住,李存孝大掠乡野,声势愈振。
而他们的出现,也极大震撼了正在涿州前线厮杀、相持的晋军、义武军。
义武军直接撤回了涞水。安福迁不备,当了替死鬼,再度折损两千余兵。
葛从周趁势进围涿州。
第四十三章 生擒
“圣人到哪了?”涿州城下,葛从周问道。
“三日前已至芦台军。”都虞候朱珍回道。
“怎么这么慢……”葛从周下意识都囔道,旋即又醒悟,慢不好么?非得蹲在大营里,看着你打仗才好吗?
今年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八日了,龙骧军昨日午后进围涿州。据多方情报比对,城内应该还有三四千兵马,正经武夫或不足两千。
涿州兵马在李存信时期是顶峰,其后被调来调去,一路下降。安福迁刺涿后,又前后吃了两场败仗,已然没什么实力了。
效节军先锋三千余人昨晚赶到,今日又来了八千,还有数千人在路上,预计明日赶至。
葛从周已经等不及了,下令效节军副使封藏之带人攻城。龙骧军今天早上攻过了,损失了千余人,没有成果,现在换效节军上。
封藏之接令后没有废话,但效节军武夫们却怨声载道。赶了四百里路,才休息了一晚,就让我流血攻城,就是牲口也不能这么使唤啊。
他们磨磨蹭蹭了许久才整理好队形,跟在攻城车辆背后,沿着龙骧军清理出来的道路,慢吞吞地杀了上去。
李存孝驻马远处,默默看着。
他不是葛从周辖下的兵马,归隶于柔州行营,严格来说是梁汉颙的兵。
柔州行营也有作战任务,只不过入冬后渐渐停止了。
李存孝之前被幽州、易定、河东三镇兵马围攻,连城都出不了。三镇联兵退去后,他追击杀敌,倒也说得过去。虽然就真实情况来说,他是被赵王邵嗣武摇来的。
李存孝在幽州战场十分超然,不归任何人指挥,自由度极大。这几日他一直在易州乡野劫掠,义武军调集兵马来攻后,他抵挡不住,向东逃窜,与龙骧军汇合。
实话实说,葛从周虽然不待见李存孝,但也知道这厮立了功,搅得易州人心浮动,不然贼人还没那么容易退去。眼下跑来涿州城下蹭吃蹭喝,便捏着鼻子认了。打算过几日让他西行,再回易州,盯着点义武军,别让他们过来捣乱。
李存孝不知道葛从周的想法,他只默默观察着战场局势。
在易州肆虐这段时间,他倒是招徕了不少亡命之徒,军队已扩充到五千。
管理军队,他没系统学过,不知兵书上是怎么弄的。但他这种草根崛起的将领,自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学的他义父李克用,在军中称兄道弟、广收义子,打仗时同进同退,讲义气、重承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江湖气十足。
这样的军队凝聚力相当不错,但老实说有点一个人的军队那种意思。
这种军队的士兵,在原来的集体中,可能水平很高,但若换了环境,比如部队被他人吞并,主将死了或离去,水平就维持不太住了,总找不回以往的感觉。新主帅如果水平够高,或许能让他们慢慢恢复战斗力,但若水平一般,就很难了。
正规朝廷练兵,肯定是不太喜欢这种X家军的,因为私人烙印太强了。容易造反不说,管理起来也很麻烦,宁可不用。
“蒲兵看样子也不太行啊。”清夷军副使安景景上前,谑笑道。
“凑合吧。”李存孝看着效节军武人有气无力的样子,道:“或是心中不满,不愿卖力,咱们静观其变即可。”
“人都准备好了。”安景景笑道:“那个梁狗朱珍还过来警告咱们,不得临阵脱逃,折损士气,哈哈。”
“咱们不请自来,人家不欢迎是正常的。”李存孝不以为意,继续观察着战场,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神色变化的原因不是蒲兵突然变勐了,而是涿人也不怎么靠谱,士气不高,战意低下。安福迁不是无能之辈,他会怎么应对呢?
安景景也看出来了,只听他说道:“军使,或有机会。”
李存孝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继续看着。
攻守双方都不甚卖力气,但这并不意味着死伤不高。事实上还是很惨烈的,这才攻了一会,蒲兵便已折损数百,城头的箭失、落石、金汁、滚油像不要钱一样往下落——这显然也是不能持续的,有些东西如果事前没有充足准备,消耗完了,也就没了。
“夏人这是——”安景景舔了舔嘴唇,刚要继续说,却又止住了。
他很快改了口,道:“朝廷这是要消耗蒲兵啊。葛从周、朱珍、贺德伦这些梁狗,心都是黑的,就知道坑自己人。”
李存孝倒是难得地为葛从周辩解了句:“总要有人攻城的。”
“也是。”安景景说道。
“冬冬冬……”战鼓一刻不停地擂着,第一波次的效节军武士还在进攻,第二批两千多人又上了。
密集的砲车堆在阵前,砸个不停。
长垛箭不要钱般往上直射,不时有涿兵惨叫落下。
行女墙在经过漫长时间的移动后,终于落位。数百魏博武人登了上去,挽弓直射,试图压制城头的敌军箭手。
城南和城北几乎同时响起了喊杀声。
龙骧军、效节军各一部发起羊攻,与贼人厮杀不休。
守将安福迁也披挂整齐,亲自上了城头鼓舞士气,攻守双方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其实,涿州攻不攻也就那样。”安景景安静了一会,又忍不住碎嘴了,只听他说道:“安福迁显然没多少兵了,便放着涿州不打又如何?他还敢出城厮杀吗?出来了其实更好,一网打尽,说不定还能反手拿下涿州。”
“你不懂。”李存孝虽然情商一般,但战场上的事情却门清,只见他马鞭遥指西方,道:“这是打给王郜看的呢。义武军兵马可不少,三五万人总是有的,如果不把涿州这个钉子拔下,义武军的侥幸之心就打不掉。在安福迁的撺掇下,保不齐哪天就点齐兵马杀过来了。即便战败,也可以退进涿州固守,以待战局变化。再者,晋阳那边不会干看着的。安远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
安景景一听,连忙受教:“几乎忘了安远此贼。他是先锋,那么后续大军估计也不远了,涿州钉在这里,确实让人难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方才提到朝廷要消耗蒲兵、魏兵,我虽有所觉,但总是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这应该也是死命攻涿州的原因之一。”李存孝说道:“咱们得小心点。”
安景景点了点头。
谁都不愿被人当枪使,当消耗品。乱世之中,军队是命根子,这几乎是每个武人骨子里的本能。
枯燥血腥的战争又持续了半个时辰。
涿州城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已经快数不清了。
李存孝、安景景原本镇定自若的脸庞,此时也有些变色。
晋军其实很喜欢野战,不爱攻城。战场之上,经常会做出各种战术动作,千方百计引诱敌人主动与他们野战,而不是龟缩防守。
这既与他们成军时的风格有关。李克用初至晋阳时,可是带着两万多兵马上任的,其中至少一半人是他们朱邪氏积攒几代人的私兵,即沙陀三部及附庸昭武九姓的兵马,与吐蕃、回鹘反复厮杀,还镇压过庞勋之乱。这些人,素来喜欢野战,攻城技术很一般,也没那个耐心攻城。
同时,也与河东本钱相对较小有密切的关系。就那么点精锐,拼光了怎么办?
此时看到夏军这么“豪气”地攻城,一点不担心损失,心中的震撼是自然而然的——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邵树德走到今天这一步,把各路军阀打得跟狗一样,面厚心黑的评价一点没错。
“机会来了!”李存孝突然坐直了身子,说道。
安景景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却见夏人第一波攻城的军士坚持不住,溃了下来,而第二波受其影响,阵脚动摇,眼看着也要向后退去。
“吱嘎!”涿州城的东门恰到好处地打开了,一队养精蓄锐多时的军士冲了出来,直往溃逃的夏军杀去。
城头的敌军也加快了射箭的频率,尽可能制造混乱,给出城袭击的军队创造机会。
“出动!”李存孝下令道。
“遵命!”安景景立刻过去整队。
不一会儿,两千余骑便奔了出去,从战场边缘快速靠近。
几乎于此同时,龙骧军都游奕使贺德伦也带着千余骑兵离开了本阵,朝出城的晋军杀去,试图阻遏他们的攻势。
晋军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
在步军出城完毕之后,数百骑奔了出来,迎面朝贺德伦所部冲去,拼死掩护步兵追击溃敌。
出城步军约千余人,装备精良,士气还可以,由安福迁之子安重诲统率。他的动作很快,也十分勇勐,在亲兵护卫下,带人直冲,千余人狠狠楔进了溃逃的夏兵之内,大肆砍杀,神勇无比。
“痛快!杀贼!”安重诲手持一柄重剑,大开大合,几无一合之敌——事实上没人和他战斗,所有人都在逃跑。
晋兵受他鼓舞,士气急剧蹿升,手底下愈发有力了,杀得夏兵人仰马翻,直到……
“安重诲!”一骑黑马斜刺里冲了过来,骑士大喝道。
在他身后,成百上千的骑兵呼啸而至,粗长的马槊轻易捅翻了正在追击的晋兵。
安重诲勐然回头,却见一槊直奔面门。他急忙挥剑格挡,身体下意识偏向一侧,没敢手持重剑横斩马上骑士。
“当!”厚重的长剑脱手而飞。
“上来吧!”李存孝伸手一捞,将安重诲横掼于马上,扬长而去。
李氏亲兵默契地围了过来,替李存孝挡掉了大部分攻击,护送着他冲出混乱的战场。
李存孝哈哈大笑,纵马直奔中军帅旗之下。
朱珍远远看着有人冲过来,挥了挥手。
千余甲士上前,长槊斜举,步弓拉满,默默看着,只消一道命令,就可以将冲阵之人格毙,无论敌我。
“彭!”李存孝将不断挣扎的安重诲扔在马前,道:“生擒贼将一员,绑了吧!”
第四十四章 以礼来降
安重诲被生擒,震撼了整个战场。
出城追击的晋兵,气势勐然一沮,没心思追杀了,卷着旗退回了城内,战场一时间静得可怕。
良久之后,到处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李存孝得意洋洋地驻马而立,接受众人的欢呼。而在以往,这样的欢呼只属于邵圣一人。
龙骧军右厢兵马使野利克成很不忿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河阳公主打小青梅竹马,自己对圣人也有父亲般的孺慕之感,分外见不得这厮嚣张。
不过其他武夫们都很实在。
战阵之上,有一种东西是可以得到敌我双方认可的,那就是勇武。
历史上李嗣源带着几万名走了几百里山路的步卒疲军,面对在平原上列阵的契丹“五十万骑”,直接摘了兜盔,与义子李从珂二人一起冲入敌阵,舞槌奋击,万众披靡,然后生擒一队帅而回。
这是可以极大鼓舞士气的,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晋军鼓噪而上,契丹溃不成军。
不过野利克成有信心拦住李存孝的冲锋。
号称河南马槊第一的朱瑾都不敢冲突他们的大阵,李存孝这养不熟的狼崽子你试试?
“李将军果然勇武过人,涿州之战,功居第一。”葛从周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说道。
仗还没打完,就说李存孝功居第一,这话却没人不服。
事实摆在那里,他先全歼晋援军安远部三千余人,随后突入易州,极大动摇了前线敌军的意志,迫使义武军撤退,涿州损兵折将。今日在城下,又生擒敌将安重诲,挽救了不少溃散夏兵的小命。
细细算下来,立了三功了。可谁能想到,就在两个月前,他还被晋军、义武军围攻,被打得跟狗一样,连城都出不了。
葛从周当然知道其中原因,但看起来李存孝脑子还是有点不清楚,或者他很清楚,但性格上的缺陷让他有些飘,认为自己功劳大,别人都是陪衬。
“葛帅这话我爱听。”李存孝一笑,道:“安福迁就这一个儿子成器的,遣人招降吧。若不降,割了安重诲小儿的脑袋送给他,看他会不会气得吐血而亡。”
此话一出,人人脸色有异。
这尼玛是人话?你杀了人家唯一成器的儿子,还指望人家投降?怕不是尽散家财遍赏诸军,再把妻妾扔给军士们玩弄,玩完后杀了充作军粮,鼓舞士气,和你死磕到底?
刚被绑起来的安重诲更是对他怒目而视,同时也有些担忧。
他不是第一次被俘了,之前在齐州已经被抓过一次,而且是父子二人同时被抓。那次被释放了,这次还会被放走吗?怕是没这么简单了。
“小安将军,你怎么看?”葛从周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安重诲有些羞愤。
想求饶,又觉得丢面子,但不求饶,万一真被杀了,那真是万事皆休。思来想去,终究觉得面子比命重要,打定主意不说话了。
死就死吧,此时若求饶,纵然活了下来,那可真是比死还难受——一辈子被人指指戳戳,还不如死了。
葛从周似是能猜透他内心的想法,说道:“少年郎壮哉!我征战多年,看到有人为了活命,出卖挚友给敌人,冀图立功;有人为了偷生,献上妻女给敌人玩弄,冀图博其一乐;有人为了富贵,不惜数姓家奴,毫无廉耻。你——很好。真准备引颈就戮了么?”
安重诲咬紧牙根,脸上浮现出很复杂的神色,但终究硬挺着没说话。
“可惜!”葛从周笑了笑,道:“你想死,却没机会了。你阿爷不想你做出这么残酷的选择。父母之爱子,唉!”
安重诲听了一惊,转头望去,周围人影憧憧,什么都看不到。
但很快,风中传来了声音:“晋人开城了!安福迁开城了!”
随即传来密集的战鼓声,角声也连连响起,大群军士前出列阵,提防晋军直冲过来。
北风中安静地令人感到心慌。
涿州刺史安福迁带着两千余人出城,缓缓站定。
北风呼啸,军旗猎猎。两鬓斑白的安福迁骑在马上,定定地立了许久。
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声,挥了挥手。
一骑奔出,至夏军阵前,道:“邵圣远提义旅,迭克名都。捷音继振,恶蔓皆除。罪将安福迁深悟前非,诚献郡邑。乞圣人念及生民,保全黎庶。”
骑士念完一遍后,又大声念了两遍,随后自返阵中。
葛从周也很快接到了消息。
他并不感到意外。涿州本来就没多少兵了,抵抗得甚是辛苦,全军上下士气低落,茫茫然不知明日如何。如今儿子又阵前被擒,饶是安福迁想继续抵抗,也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既然如此,不如降了。
邵圣与晋王乃义认兄弟,并非朱全忠那等生死仇敌,降了也没什么。
“安使君深明大义,圣人听闻,定有奖赏。”葛从周下令解了安重诲身上的绳索。
安重诲仍坐在地上,垂头丧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边厢,安福迁在得到明确信号后,下令守军脱下衣甲,与器械一起扔在地上。
龙骧军副使王虔裕带人上前,把两千余降兵驱赶到一处,仔细看守着。
左厢兵马使阎宝得到命令,带着两个步兵指挥进城,控制各处要点。
至此,范阳城落入夏军手中,前后不过月余。
李存孝在一旁无聊地看着,走过安重诲身侧时,还轻笑一声,道:“你父子二人算是两度就擒了。”
安重诲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但紧握的双拳揭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存孝哈哈大笑,纵马回到了清夷军大阵之中。
葛从周当天下午就进了城。
范阳(今涿州)置于隋开皇元年,一度改名永阳、涞水、涿县,本身在易州、幽州之间归属不定。大历年间置涿州后,便一直是涿州理所。
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幽州南方非常要害的地方。失此地,则成德、易定、河东兵马蜂拥而至。据此地,则可利用地形,将敌人拒之门外——这不,葛从周第一时间派人整修祁沟关。
祁沟关位于涞水、范阳中间,史上曹彬大败处。
关城多年未曾整修,早已破破烂烂,且无戍兵,几不设防,确实需要修缮添兵。
除此之外,他还让安福迁亲自出马,说降涿州辖下的归义、新昌、新城诸县来降——抵挡天雄军许久的固安县刚被攻克。
这些属县,除固安正当大道,有些许兵将外,其余兵力寡弱,多为土团乡夫镇守。有安福迁帮忙,相信没几个人愿意为河东卖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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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涿州传来捷报。葛帅克复范阳,收取诸县。”马车之内,邵树德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前方的捷报。
邵树德伸出手,储慎平恭敬递上。与捷报一起来的,还有监军的信件。
仔细审阅一番后,他大致明了了此战的过程。
葛从周比较公正,没有曲饰经过,但他也委婉地指出,李存孝桀骜不驯,不太好驾驭,又得罪人太多,不利于军中团结。
邵树德看后笑了。
这厮在历史上被刘氏劝降后,李克用倒是想保他的,就等着部将们为他求情递台阶呢。结果什么情况?居然没有一个为李存孝求情的。
与他关系恶劣的康君立、李存信等人自然不用说,肯定不会求情,但其他“中立派”咋回事?居然都不说话。
李存孝会不会做人,由此可见一斑。
“希望他聪明些吧。”邵树德将军报置于一旁,默默思考。
他不是那种没见过勇将的人,事实上邵圣自己就是勇将一员——嗯,稍稍夸张了亿点点。
自艰难以来,民间勇武之士如过江之鲫,多如牛毛。
朱瑾勇不勇?那是相当勇。但与我做对,到最后连妻子都让我睡了。
夏鲁奇勇不勇?那是相当勇。他忠心不二,老子送了他两个美貌宫人。
李存孝这大侄子啊,如果能收敛那副狂态,也不是不能用一用。如果还是继续作死,那没什么好说的,削职为民都是轻的,弄不好就得毁了他。
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老子没有集邮癖,只舔女人,不舔名将。
思考完毕后,他又拿起军报看了看。
葛从周遣野利克成率部守祁沟关,阻挡可能次第开来的晋军。又留王虔裕留守涿州,防止义武军再杀回来。他自己则带着龙骧军主力及效节军,赶往幽州——其实也就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经良乡县。
这是急着去摘取最甜美的果实了。
葛从周主持这场北伐大战以来,邵树德第一次从排兵布阵中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
是的,沙场老手通过一些细节,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
“传令——”邵树德敲了敲手指,道:“直趋幽州,无需停留。清夷军李存孝部划入齐州行营,归隶葛从周指挥。归德、龙武、控鹤等军亦划入齐州行营,委赵王嗣武为行营都指挥副使。另,让安福迁父子前来觐见。”
“遵旨。”储慎平应道。
信使飞快奔出,前往涿州、幽州传令。
第四十五章 新土
建极三年十二月初二,邵树德的车驾已过任丘,往莫县前进。
是的,他离开芦台军后,没有直上蓟州,而是向西拐,过瀛洲、入莫州,他想看看新打下来的这片土地。
随行军众甚多,突将、拱辰、银鞍以及新赶来的定难军,计有步骑四万余人。
有此雄兵,他甚至想看看成德王镕会不会主动出击,会上一会。
当然,成德军没有来,这让邵树德对他们的印象更深刻了一些:擅长守城、拙于野战。
离开任丘之前,他特地召来了瀛洲刺史邵播,嘱咐其尽快把州兵组建完毕。
邵播从棣州带去了千把人,义从军又拨了五百年纪较大的老卒,已有千五之数。
邵树德打算从安福迁的降兵中抽五百人,拣选五百名淮海道乡勇,再招募五百散落乡间的幽州溃卒,计三千众。
幽州新得之地的第一要务是清理匪患。其实就是把散落乡间的溃兵给收拾了,无论是捕杀还是令其返乡,皆可。反正是要把局势尽快稳定下来,开春后做好春播工作。
邵播对瀛洲刺史的职务非常满意。
这是个大郡,至今尚有约四十万人。在这里当刺史,不比残破的棣州强多了?
初二夜晚,邵树德宿于任丘、莫州之间的君子馆。
时天降大雪,邵圣兴致很高,令人于馆内置酒,夜赏雪景。
君子馆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馆驿,就像郓州的待宾馆一样,很常见。若非北宋雍熙年间出了名,怕是都很难上史书。
邵树德坐在庭院中,看着扑簌簌落下的雪花,一时间竟然无言。
史上八十多年后的那天,应该也是这般天寒地冻。宋军因为“会天大寒,我师不能彀弓弩”,失去了主心骨,被辽军击败,“死者数万人”——彀,就是把弓张满的意思,天冷时,弓弦脆,确实容易拉断。
但这还是让他很无语。你不能用弓弩,敌人也不能用啊。
夏随唐制,弩手射完弩后,要拿着双手重剑或陌刀上去砍人。弓弩不能用,砍人不会吗?
事实上“长剑军”这种编制流行于中晚唐,一般而言都是精锐部队。射完弓弩,长剑武士就上去与人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了,怎么能因为弓弩无法使用而战败呢?只会射弩?技能如此单一?
这个疑惑让他下意识觉得,禁军或许还是要走花队的路线,哪怕培养成本高。玩不了后世多兵种联合作战,就老老实实培养通用步兵、多面手,多砸钱。
民间尚武的风气要保留。老百姓练武了,就能摊低职业武夫的培养成本,因为招募过来就会玩弓、玩枪、玩刀,节省太多资源了,也缩短了成军的时间。
“简简单单一馆驿,史上多少遗恨,天厌耶?人祸耶?”邵树德叹了口气,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陈诚疑惑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圣人为何发此感慨。
“陛下,史朝义败于莫州,非君子馆。”陈诚说道。
他以为圣人在感慨唐军于莫州大败史朝义后,未能除恶务尽,犁庭扫穴。
“哈哈!”邵树德笑了笑,道:“朕这次却要除恶务尽,直捣幽州,谁能阻我百战精兵?”
陈诚喝了几两猫尿,也有些醉意,笑道:“李存矩死于莫州,李存实死于平州,李存颢于临渝关被斩,安福迁父子在馆外泥首谢罪,就剩李存章、李嗣恩等人了。”
其实还有李存进、李存信二人,但他俩手上没兵,跑得飞快,早就回河东了。
这次北巡,邵圣痛失好多便宜侄子。
“让父子俩进来吧。”邵树德说道:“外头怪冷的。”
泥首谢罪、肉袒牵羊、俯首系颈等,都是表示恭顺的花样投降方式。在这方面,你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创造力。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立刻到馆外,将安福迁父子引了进来。
“罪将安福迁(安重诲)拜见陛下。”父子二人见到盘腿坐在桉几后的邵树德后,立刻拜倒在地。
“已是第二次见到安将军了。”邵树德说道。
安福迁抬起头来,双眼已有泪意,道:“陛下宽仁,罪将感激涕零。”
宽仁?邵树德叹了口气,是的,大伙的要求真的很低。不屠城、不杀降、不逼死百姓,你就已经是仁德之君。
“河北战局,你有什么看法?”邵树德问道。
“幽州已是陛下囊中之物。”安福迁回道,说罢,又用很是感慨的语气赞道:“百五十年矣,天下终于出了一位圣主,靖扫妖氛,混一宇内。罪将每每思起,真以为在做梦一样。”
妈的,谄媚之语,但怪好听的。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你认为朕是圣主?”
安福迁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古之君王,有三达德,曰智、仁、勇,陛下全沾了,故为圣君。”
“不想你还读过《中庸》。”邵树德笑道:“天下之达德,三者居其一,便可割据一方。有其二,便可问鼎之轻重。朕三者都沾一些,但又都做得不够好,离圣君还远着呢。不过,如今这世道,你真觉得有三达德傍身,便可诛除群丑么?”
“陛下不就是这样的例子么?”安福迁反问道。
邵树德失笑,对安福迁已无太多好感。同时也有些怜悯,他为了换得儿子活命,做到这地步,也不容易。
“朕曾杀你兄弟,你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
“将军难免阵上亡。”安福迁面不改色地说道:“既然吃了武夫这碗饭,便该有阵亡的觉悟。陛下一未使诈,二未使间,阵斩俘杀,最是堂堂正正不过,罪将无话可说。”
“你最好真这么想。”邵树德说道。
安福迁低下头颅。
“李存章据守幽州,如何破之?你可有良策?”邵树德问道。
“陛下但遣兵围之即可。”安福迁说道:“李存章治幽州数年,未有建树。而今各处皆是败报,人心惶惶。昔年其镇营平,帐下兵马要么为晋阳抽走,要么已被歼灭,其所恃者,唯静塞、卢龙二军残兵罢了。此二军多为燕人,或可遣使慢慢招降,一旦有人越城来投,幽州料不能守。”
“此策不错。”邵树德赞道。
这应该是安福迁出任涿州刺史后的感悟,有实际意义。
“李落落去哪了?涿州城破,也未见得其人?”邵树德问道:“莫非跑回了幽州?”
“回陛下。”安福迁答道:“上月李存孝大掠易州,李落落便率铁林、横冲二军西进,配合义武军围杀之。但李存孝跑得太快了,李落落这会应还在易州。他帐下马匹众多,也只能去易定就食。”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朕明矣。你父子二人暂且随驾北上,待克复幽州之后,另有任用。”
“臣谢陛下隆恩。”安福迁赶忙拉着儿子一起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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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三,充作先锋的拱辰军率先拔营启程,圣驾继续向北。汇集了诸多土团乡夫之后,已有七八万之众,浩浩荡荡,绵延十余里。
当天抵达莫州,并在此停留三日,会见官员、豪强。没说的,还是老套路,统战!
瀛莫二州各收了一些将门、豪强子弟,使得银鞍直的总兵力已突破四千一百人。
人数多了,凝聚力和忠诚度都有所下降。
好在邵树德身边还有大量宫廷卫士,他们与夏鲁奇统率的银鞍直老兵一起,充作最里层的护卫。储慎平带着其余四千众边走边练边甄别,很多人还需要接受时间的考验,暂时是不可能接近邵圣的了。
离开莫州之后,便沿着永济渠堤岸北行——既是堤岸,也是驿道。
初六傍晚,抵达瓦子济桥。
这里一度是涿州归义县的县治所在。又有关城,曰瓦桥关,新建没多少年——关城建完后,归义县治又挪到了西北三十五里处,北临白沟河。
后晋年间曾在瓦桥关置军,后周收复燕云十六州中的瀛、莫二州后,立雄州于此。
邵树德披甲纵马,驰骋于关外。
众军相随,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光耀日月,离此不是很远的义武军容城守军闻之大骇,连夜加固城防,不敢窥视。
“鼠辈耳!”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终究是武人,喜行军打仗,喜斩将夺旗,喜看到敌军大溃,享用战利品。
义武军纵有数万之众又如何?朕就在这里,敢战么?
萧蘧、裴贽等官员跟在他后头,欲言又止。
陈诚、卢嗣业这两位常年跟着他东征西讨的人倒神色自若,似乎找到了多年前夜宿营中,君臣相对,商讨排兵布阵的感觉。
打仗么,以往这种场合实在太常见了。
“待克复幽州,明年就先拿义武军开刀,争取打通与云州的联系。”邵树德说道:“王郜小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抵挡我数十万大军。”
“陛下这个方略,甚是妥当。”陈诚笑道。
先打成德,义武军多半要来救。
先打易定,成德军多半犹犹豫豫,即便最终出兵,也要拖拖拉拉。
王镕那厮的性格,早被众人摸透了。唯一的变数就是李克用,他多半要来救易定镇的,但已经没人在乎他了。
第四十六章 荣誉
“殿下,李存孝是桀骜不驯的豺狼,李克用都不能让他乖乖俯首。这厮做什么事都不奇怪,何必生气呢?”陉道之中,曹议金说道。
他们所在的位置叫军都陉,太行八陉最北边的一个陉道。
陉道长四十里,两山夹峙,一水旁流,路方容轨——水名㶟(léi)余,后世名关沟。
陉道分南口和北口。
南口在幽州昌平县西北十五里,安史之乱前有南口城,置军戍守,现已废弃。
北口在汉居庸县南,唐置关城,曰蓟门关、铁门关,但很多人还是俗称居庸关。城池高大峻深,极为坚固,诚为不攻之险。
关外二十里有居庸关山,又名军都山,后世名八达岭。甚为高险,下视关城如在井底。
居庸关这么一座雄城,军都陉这么一个险地,正常来说很难攻下。但问题就出在“正常”二字上,史上下居庸关者,都是用不正常手段打下的。
如后魏杜洛周克军都关(居庸关),靠的便是内应,即有人起兵造反相应。
今日夏军也来到此处,其实还是用不正常手段打下——贼军人心惶惶,已在四处逃散。
攻打居庸关的夏军并不多,大概也就万余人,以新成立的控鹤军为主。
大军进至昌平之时,贼兵只坚持了一天,随即溃散。再由南口入军都陉,一路畅通无阻,居庸关守军见到他们之时,甚至有人直接出城逃跑。
也正因为如此,邵嗣武、曹议金二人才得以在此轻松地闲聊,而不是面色凝重地搏命。
“你所言甚善。”听了曹议金的话,邵嗣武强笑一声,道:“无妨,无妨。”
曹议金看了一眼主公,心中暗暗点头。
即便是天潢贵胃,很多武夫也不一定会给你面子,你得适应这点。如果连这都不能忍,那真是生气都生不过来。
纵是圣人,军中很多武夫在他面前说话,也十分粗鄙,有时候甚至不中听。圣人根本不当回事,用武夫的方式与武夫相处,这是能增添好感的。
赵王也在成长啊!没有人生而知之,没有人生来就老谋深算,赵王进步的速度肉眼可见,曹议金很欣慰。
“圣人到哪了?”邵嗣武问道。
“三日前在大易故城。”曹议金答道。
大易故城在归义县东南十五里,燕桓侯之别都。其实就是个地名,早没什么城池了。归义县南十八里,还有易京故城。其地南临易水,船只可顺流而下直入辽海,公孙瓒盛修之,极高固,积谷三百万,以待天下之变。石虎恶其固,毁之,因此现在也仅仅只是个地名。
“那很快了……”邵嗣武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
归义县向北,经新城、范阳,不过二百里上下。如果走固安这条驿道,也不过二百二三十里,七到十天即可抵达幽州。
“加紧攻城。”邵嗣武扭头看向雄伟的关城,下令道。
控鹤军人数是上来了,但战斗力真的让人捉急。除了三千敦煌武士有那么几分能力外,其余全是乡勇水平。
收编进来后,草草练了练,很多人还是不会配合,甚至还有不辨金鼓旗号的,让人头疼不已。
好在居庸关守军也不是啥勐人。最重要的,他们人少,且战斗意志低下,如今想的根本不是什么抵抗,而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居庸关外的妫州是李存孝的地盘,关内的昌平县又被夏人攻取,幽州还危在旦夕,这仗怎么打?
因此,控鹤军攻居庸关之战,打出来的效果就是菜鸡互啄。
在不计伤亡攻了一整天之后,居庸关镇使胡令圭也失去了信心,趁着夜色开城突围——或许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
不过胡令圭非常倒霉。逃跑过程中马失前蹄,一头栽倒在崎区的陉道中。跟着他一起逃跑的晋兵恶向胆边生,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借着扶他起来的机会,痛下杀手。
胡令圭在遭到袭击的那一刻就醒悟了过来,他要被人借头颅一用了。但骤然遭袭的他已经没有力量反抗,只能悲哀地倒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军士们也不管他是否还活着,直接抽出横刀,慢慢割着他的头颅。
胡令圭先是痛得大叫,继而浑身抽搐,然后再无声息。
邵嗣武刚进居庸关没多久就收到了胡令圭的头颅。了解完情况之后,他只能暗自叹息,吩咐手下拿一些钱帛赏赐下去后,直接把那几个晋兵赶了出去。
这种人,他不会收,也不敢收。
“昌平和居庸关都拿下了……”邵嗣武摸着厚实的关城城墙,脸上全是满足:“石门关遣兵占据了吧?”
史载唐时居庸关垒巨石砌成,可谓不惜血本。邵嗣武摸着厚实的石墙时,犹自不敢相信,这种人力难以攻取的雄关,竟然被自己拿下了。
同时也有所悟,人不行,什么都不行。当守军自己不愿意保卫这座坚石筑成的要塞之时,它也就是一堆石头,仅此而已。
“已遣五百人连夜赶去,那里已被放弃,没有贼兵。”曹议金答道。
石门关在居庸关外。准确来说是在西北方的军都山(八达岭)上,与居庸关互相呼应。贼人从草原过来攻居庸关之时,石门关守军从山上杀下来,势如破竹。当敌人艰难仰攻石门关时,居庸关守军可侧击之。
当然,以上都是正常情况下的军事攻防。不正常的情况下,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啥也别提了。
“留两千人守居庸关,余众带走,回幽州。”邵嗣武不愿在此久留,决意尽快赶回幽州。
这次来攻居庸关,主要还是大军未至,单靠他一路难以攻取。于是先分兵一部,收取昌平、居庸——其实没太大意义,主要是为了攒点功劳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也是会打仗的,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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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从周的大队人马已经在幽州西南扎下了营盘。
幽州又称蓟城,因其理所在蓟县得名,位于后世北京西南。
葛从周带来了三万余人,其中龙骧军两万,效节军万余、清夷军五千。野利克成、王虔裕二人留守涿州,守御侧翼。
天雄军则屯于幽州之南,大概也来了两万人上下。
如果再算上幽州东北的那三万余人,全军已近九万,对比幽州城内的万余残兵,已有绝对优势。
但现在还不是攻城的时候。
说来残酷,杂牌军和土团乡夫没来齐,你攻什么攻?
不过攻城炮灰没来,不代表现在什么事都不能做。葛从周是懂行,从他抵达的那一刻起,攻心战就已经开始了。
涿州、瀛洲、莫州、蓟州、平州等等,幽州镇下辖的各属州军士俘虏,一个个排好,走到幽州城下。
就一件事:哭!
正所谓孤城难守。守孤城需要专业的军士、充足的积储以及视死如归的士气,做不到这些的,都无法长久守御。
俘虏们的哭诉,就是明确告诉守军,卢龙军十州已被王师夺占九个,你们已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打定主意死守下去不是不可以,但要掂量后果。万一给大夏王师造成重大杀伤,破城后会有你们好果子吃?
指望外部援军也不现实。别的不说,晋军先锋三千余人全军覆没,安远被斩。祁沟关、涿州也被控制在夏人手中,援军要打过来的话,需要多久?
更别说,看看次第开来的大夏兵马就知道,其他战场你们一样打得很臭,没指望了。
“圣人已至范阳……”葛从周说道:“最多五天,圣驾即可抵达幽州城下。”
按距离来说,当然要不了五天。他这么说,是因为听到圣人在涿州耀武,震慑义武军与河东的事情,因此给圣人预留了两天“玩”的时间。
他其实很想在圣人抵达之前就拿下幽州,但想想也不太可能。不过如果真能做到,那将是了不得的荣誉。
“葛帅,其实圣人或会在涿州等一等补给。现在各路土团乡夫都忙疯了,驿道两旁全是损坏的车辆、倒毙的役畜,他未必……”都游奕使贺德伦说道。
葛从周伸出右手,止住了贺德伦后面的话。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道:“一切如常。劝降的劝降,挖沟的挖沟,打制器械的打制器械。慢慢来,不要急。”
葛从周决定,夺取幽州的荣誉,还是留给圣人为好。
这不是无的放失,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李唐宾年富力强,本可以继续统率大军征战,如今在做什么?
以他的年纪,本可以继续征战二十年,说不定能立下更多功劳,成为史书留名的大将。但如今这个社会风气,他显然不太可能了,这是时代的悲哀,没办法。
葛从周不想锋芒过盛,以至于遭到人主忌惮。
或许在其他武人看来,这样太没种了,太软弱了。即便是面对天子,你也不该这么卑躬屈膝。自唐以来,都没这个规矩,那不成奴才了么?
但葛从周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他只想善终,安享富贵。
如果都学——
“哈哈!”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李存孝带着一大群人策马回营。
“彭!”他又甩了一人落马,得意地说道:“此贼名叫李存晖。本是义儿军的,昨夜偷偷出城,想间道前往易州求援,被我擒了。葛帅拿去吧,好好审一审。”
葛从周还未说话,却又听李存孝说道:“朱珍是都虞候吧?他把的什么门?连信使都截不住。我看——哈哈。”
说完,摇了摇头走了。
葛从周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良久之后才说道:“让朱珍来审一审此贼。”
第四十七章 内情
朱珍的脸色很臭。
走进营帐的时候,先踹了脚跪在地上的李存晖,然后才转身坐到了胡床上。
“既去求援,连信件都不带,是何道理?”朱珍狠狠盯着俘虏,问道。
李存晖还没说话,便有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一人拿出匕首,狠狠扎在他腿上,一人拿着短刃,在他喉间比划来比划去。
李存晖痛得表情扭曲,但又不敢乱动,生怕喉咙让人给划破了。同时也十分委屈,我本来就准备招了,你们这是作甚?难道夏人审讯,不分青红皂白,通通先收拾一顿再说么?
“回将军,事关机密,只能口述。”李存晖咬着牙说道。
“所以选了你?”朱珍问道:“汝名李存晖,可是克用假子?”
“是。”李存晖答道,答完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晋王假子多矣,很多人都只远远见过他一面,谈不上亲近。”
朱珍闻言冷哼一声,道:“何须狡辩?若非亲近之人,如何得他信任?”
先前捅他的武士见其不老实,小插子又来了一下,这下两条腿都被捅了,血飙得到处都是。
“呼呼……”李存晖剧烈喘息着,不敢惨叫出声。大冬天的,浑身竟然已经湿透。
帐内还有数人,都顶盔掼甲,手握利器,狠狠盯着他。
“说吧,城内是个什么景况?”朱珍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下坐姿,问道。
李存晖不敢有任何迟疑,立刻说道:“城内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为何如此?”朱珍问道。
“一者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军士们战意不足,颇多畏惧;二者贵军在城外弄了许多俘兵,日夜哭诉,儿郎们心有所感,士气愈发低落;三者谣言四起,有人言晋王已放弃幽州,不会来救了,众皆惶恐;四者有人扇动军士,说要找晋人报仇,留守捕杀了十余人,但军中愈发惊疑……”
“条理分明,明敏睿达,口齿清晰。”朱珍赞了一句。
李存晖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怪不得李存章要选你去传信呢。”朱珍上下扫视着李存晖,又问道:“李克用在哪?”
“这却不知也。”李存晖苦着脸说道:“我等困守孤城,如何得知晋王行踪?”
围住他的军士又要动手,朱珍摆了摆手,道:“算了吧,这是实话。”
“将军明鉴。”李存晖感激地说道。
“卢彦威呢?可知他在何处?”朱珍问道。
“他没来幽州,听闻遁去成德了。”李存晖说道。
朱珍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可他的话。不过卢彦威兵不满千,跑哪去都无所谓了,掀不起大浪来。
“你可想活?”朱珍站起身,问道。
“想!”李存晖毫不犹豫地点头。
朱珍想了想,放此人回城也没甚用,便道:“那就去城下劝降吧。让守军看看,无论派多少信使出去,都到不了河东。”
“遵命。”李存晖很干脆地答道。
他没有任何选择,只有死或生。但他也知道,作为掌握机密的信使、斥候、细作之类,一旦落入敌人手里,想痛痛快快地死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残忍到令人发指的更是数不胜数——用钩子从你屁眼里勾出肠子,你怕不怕?诸如此类的手段很多,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啊。
朱珍很快来到了葛从周的营帐,将审问到的情况具实禀报。
葛从周正在与部将、幕僚商议攻城细节,听后沉思了一下,道:“就这么安排吧。”
朱珍领命退去。
出了大帐,冷风一吹,心中无端有些烦躁。
葛从周都爬在他头上!
想当年在梁王帐下,庞师古的资历都要比他差一截,也就胡真等少数人能与他并立。
哦,对了,还有个谢童。他资历也很老,但中途入朝,发展受挫。投夏之后,又抖起来了,也混得比他好。不过听闻他已经病逝了,这就有点可惜。
葛从周算什么东西?小字辈罢了!
朱珍心中很不爽,不过面上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并未对外表露任何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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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朱珍带着一众人马,绕城巡视了一圈,然后抵达了邵嗣武的营地。
营前布满荆棘,壕沟、壕墙、隔断挖得一丝不苟,观其型制,似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珍知道,能把营寨修成一个模样,没有任何个人特点的,都是武学生。
武学生的教材他也看过,当时还极为震撼来着。将门世家的不传之秘,就这样一点一滴全教给了武学生,并在实战中总结经验,不断改进,听闻教材都改到第五版了。
邵圣似乎不懂什么叫敝帚自珍。
这种行为,就像科举取士一样,在挖将门的根啊。
比如简简单单一个扎营,如何选址,怎么建造,怎样警戒等等,这些东西能公开教?朱珍觉得,将门世家珍藏的所谓私传兵书,大部分都可以扔了,因为你们记录的内容,还不一定有武学二十年战争总结出来的精炼。
当然,这并不是说将门世家就没有用了,只能说一切看人,也看天分。
学习同样的东西,有些人就学得好,有些人学得很差。将门世家从小熏陶,还是有点优势的,前提是他们别耽于享乐,自己堕落了。
“殿下。”拐到营后之时,朱珍看到了赵王,立刻下马行礼。
“朱虞候。”邵嗣武回礼。
“殿下在练兵?”朱珍看了看在空地上列阵的控鹤军士卒,说道。
“正是。”邵嗣武心中一动,很多人都说,朱珍擅长练兵,经他手的新兵,成军很快,士气高昂,军阵有模有样,就是他很少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诀窍。
“这兵——不太行啊。”朱珍看了一会,笑道。
“上阵打几仗就行了。不行的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好兵。”曹议金不服气地说道。
“你那是草贼的练兵之法。”朱珍说道:“昔年黄巢就是这么练兵的,十个兵里才能练出一个好兵,很多好苗子都白白死了,值得吗?”
曹议金有些恼火,正要与朱珍理论,却被邵嗣武拦住了。
“练兵之法,各有诀窍。朱虞候若有暇,日后还请多多指教。”邵嗣武说道:“都是朝廷王师,若练好了,上阵时少些死伤,便是大功德一件。圣人欣闻,或有褒赏。”
朱珍若有所思,道:“此事容后再说。”
“麻烦朱虞候了。”邵嗣武躬身一礼,道。
朱珍叹了口气,暂时不接这个话题。控鹤军能不能保留下来,还不好说呢。
他转而问道:“今日巡视至此,便是想问问攻城诸般事物,可已准备妥当?”
“填壕车、发烟车、云梯车、砲车已打制数百辆,行女墙也有数具。另有人在觅地挖甬道,不过土冻得梆梆硬,不好挖。”邵嗣武说道。
“不错。”朱珍赞道:“殿下以弱冠之龄,行事便如此周全,未来可期啊。这幽州城,打还是得打一下的。不打掉贼人的侥幸之心,劝降的效果不会好到哪里去。殿下准备得这么充分,看来我是白担心一场了。”
“还得朱虞候这样的沙场老将多多指点。”邵嗣武说道。
朱珍避开了他热切的目光,笑了一笑,道:“葛帅有令,明日贵部先行攻城,做好准备吧。”
“好。”邵嗣武一脸坚毅地应道。
他是行营都指挥副使,但有指挥使在,这个副使屁用不顶,没有任何自由裁量的权力,只能服从调度。
朱珍又看了一眼呼喝连天的控鹤军士卒,上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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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晋人入城,大掠三日,抢夺女子、财货。夏兵入城,不还得抢个几天?”
“怕是得五日方休。”
“就这么干看着?可有解法?”
“唯一的解法,便是杀了晋人,开城请降。”
“别胡说八道了。夏人不胡乱劫掠,只是派捐。张大郎,你混到今日还这么惨,就坏在这张嘴上。”
“都别说了,晋人来了。”
营房之外,一队士卒巡逻而过。带队的军官往里头瞄了一眼,见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擦拭兵器,便离开了。
巡逻的其实也是燕人,只不过土团乡夫们习惯称呼他们为晋兵罢了,因为这些假晋兵会辣手镇压起事造反的燕人,名声不是很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这些被临时征发起来的土团乡夫,如果能被招募入军,当上晋兵,一样会对造反之人动手。除非有人能明确地告诉他们,晋人不行了,倒台在即,他们才可能会起些异样的心思。
嗯,巧了,现在晋人确实不太行了。连战连败,偌大的幽州镇,丢得就剩眼前这么一座孤城了。听说还没有援兵,这是要他们与城偕亡?
“我说,如果守不了,不如反了?”巡逻队过去之后,气氛一时有些压抑,良久之后才有人出声。
“李存章不是答应一人给两缗钱么、一匹绢么?城东专门放贷的几家佛寺都让他抄了,这钱他愿意给,夏人可不一定愿意啊。”有人不同意。
“你可真是要钱不要命。”
“先问李存章要钱。等他没钱了,咱们再反。”
“对,先把李存章的钱薅光!没钱就杀了这贼子,再提着他的人头问夏人讨赏,或可再赚一笔。”
“哈哈,此策甚妙!”
乡勇们都低声笑了起来,到处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四十八章 二环
邵树德没在涿州“玩”太久。
数万大军开进,贼人如受惊的鹌鹑般,根本没有主动出击的想法,而是不断加固城防、囤积物资,做好抱头挨打的准备。
传说中的李克用大军也不见踪影。
其实想想就知道,他们在十月下旬才从相卫、邢洺磁等地撤退。而且撤退的速度还很慢,中间甚至还存着诱夏军来追,然后返身再战,一举翻盘的心思,可见撤得有多么不甘心。他们现在能到哪里?主力部队怕是还在晋阳。
所谓的援军,顶多就是屯驻在代北的驻军一部罢了。另外就是李克用亲自率领的少量精锐。指望这点人能给幽州战场造成麻烦,属实想多了。
因此,邵树德在涿州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巡视地方,接见官员、豪强,收取人心。
除此之外,他还带兵往祁沟关一行,虎视关西风物——除了少许晋军游骑外,自然啥都没有。
“祁沟关一个步兵指挥,涿州一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是不是太少了?”邵树德看着野利克成和王虔裕,问道。
这个女婿住在邵府的时间,可比住在家里的时间长多了。俗话说女婿如半子,更何况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婿呢?
邵树德对野利克成是有很大期望的,而他进步的速度虽然比不上一些天才,但也不算慢,总体而言是中上之资了,将来可委以重任。
年纪越大,邵树德越不信任外人。
年纪越大,邵树德越担心五代王朝禁军上演的戏码。虽然他知道这样想有些杞人忧天,但人在不同年龄段,他的想法是会变化的。他已经在努力克制这种情绪,尽量做到平衡。
野利克成之于邵树德,有点类似张永德之于郭威,但关系更亲密,毕竟半子半婿。
“陛下,四千步骑守御足够了。”王虔裕回道。
“但也只能守住重要城池,野外却要让给人家了。”邵树德说道:“这样吧,朕让拱辰军留下来,统归你指挥。具体兵力部署,用兵方略,你看着办。”
“遵命。”王虔裕应道。
给他增兵,没什么不好的,甚至求之不得。哪个武夫不希望指挥更多的军队?哪怕他的能力并不足以指挥大兵团作战,但就是喜欢。
“朕不要求你杀伤多少贼军,攻占多少城池。”邵树德说道:“稳住守住涿州,保住粮道,便有功。”
粮道当然不止一条,但也没人会喜欢无端失去一条粮道,这意味着输往前往物资流量的下降。
“遵命。”王虔裕又应道。
“野利兵马使!”邵树德把目光投向野利克成。
“陛下。”野利克成上前,英武果毅,一脸肃然。
他身上有很深的皇家烙印,别人看他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诽谤、中伤之语他听得太多了,现在已经全然麻木,不在乎了——武夫们的嘴里,当然是没什么好话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真没办法和他们一般见识。
“好好做。”邵树德本来想说很多,但话到嘴边,却只转成了这三个字:“虫娘还在家中等你。”
“陛下,李克用若想过祁沟关,除非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圣人的话仿佛有魔力,野利克成一听便情绪激动,发誓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旋又让人取来两副坚甲,赐给野利克成、王虔裕——本来只打算赐女婿的,但王虔裕站在这里,也不好厚此薄彼,干脆一并赏了。
交代完一应事务后,邵树德又等了等粮草。
这也是没有办法,太行山东麓至大海,是广阔的河北平原。但这片大平原上,河流交错、湖泽甚多。越往北,湖泊越多,甚至堪称密布,尤其是沧、瀛、莫、涿、幽这几州。
北宋之时,便利用这种自然条件,多置塘湖,以限辽骑——“屈曲九百里,深不可以舟行,浅不可以徒涉,虽有劲兵,不能渡也。”
唐末之时,河北北部的水资源比北宋时更加充沛,故农业得以大发展。相对应的,交通道路就那么几条,此时已处于全线堵车状态,必须等一等了。
十二月十五日,在等到又一批三万五千余斛粮豆之后,邵树德方下令启程,北上幽州。
******
风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齐州行营一应主要将领齐聚幽州西南,恭迎圣驾。
“城内情况如何?”邵树德在风雪中漫步徜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清晨,他当先而走,带着将士们袭取郓州。
“从三日前,我军攻东、南、西三个方向轮番进攻,贼军表现中规中矩。”葛从周回道。
“中规中矩”的意思就是守军没有死战,但也没有摆烂,处于打卡上班状态。
“和朕想的差不多。”邵树德笑道,仿佛幽州已是囊中之物。
他左右看了看,四周除了军营、壕沟外,到处都是农田、树林、村落——不,村落已经被夷平了,为了给军营腾出地方。
在后世,他所站的地方,应该是北京二环、三环交界之处了。
唐时幽州城的方位,在后世已经完全推算出来了,因为当初出土了很多墓碑。
在海淀区紫竹院附近出土的“唐卢公夫人赵氏”墓碑上写着“葬于府城西北十里”;西城区爱民街出土的“卢龙节度使幕府押衙”周元长墓志上写着“葬于蓟城东北七里龙道之古原”;诸如此类的墓碑还有很多块。
所以,完全不用你去猜,人家已经告诉你了。通过墓碑出土的方位,完全可以勾勒出幽州城的范围。
邵树德此时站的地方,在后世北京的陶然亭公园,唐末幽州南城墙外。
“冬冬冬……”龙骧军的一波攻势刚刚溃散,效节军又紧随而上,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发起了第二波攻势。
因为圣人在场,效节军上下不得不打起精神。军官们带头冲锋,表现得比较卖力。
其实风雪天还是有点好处的。
首先弓弩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无论是弓弦张不满、易断,还是箭失射不准,都让守城方失去了一大杀人利器。
其次,他们很难破坏攻城器械。
要破坏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出城厮杀,然后纵火焚之。但这狗屁天气,还烧个鸡毛?
当然总体而言,风雪天对攻城方损害更大。原因只有一个,太他妈冷了,住营地里都要冻僵了,完全没有在城内窝着舒服。时间一长,非战斗减员就很厉害——这不,龙骧军其实已经病倒很多人了,这与保暖措施是否充足有关系,但不大,因为冬天压根就不应该住在野外,即便你有临时营地。
“效节军还剩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回陛下,左厢还有七千人上下,右厢只有五千六百余。”效节军使霍良嗣答道。
邵树德叹息一声,心中暗忖:居然还剩这么多?
霍良嗣也暗叹,圣人终究还是关心效节军的,他也会为儿郎们惨重的伤亡难过。
“劝降效果如何?”邵树德看着正在城头反复争夺的双方军士,问道。
“晚上间或有人缒城而下,但不多。一晚上零零散散十个人左右吧。”葛从周回道。
其实出现这种情况,已经说明城内人心浮动了。但凡坚定守御的城池,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即便有人想出城,军官也严厉控制着局势,让人不敢起小心思。
在场的都是经验丰富的沙场宿将,战场嗅觉灵敏得很,敌人一抬屁股,就知道要拉什么屎。邵树德估摸着,葛从周之前也没认真攻打过幽州,就等着他过来呢。
嗯,在邵圣的“英明指挥”下,幽州城告破。或者说在邵圣的“天威压制”之下,守军毫无斗志,开城投降。
葛从周政治觉悟很高嘛。
怪不得历史上朱珍、李彦威、氏叔琮、刘知俊、丁会等大将死的死、叛的叛,老葛自解兵权,得以善终呢。
这是个妙人啊!
“老规矩,两手准备。一者,该进攻还是得进攻;二者,劝降也要同时进行。诸般手段,不用朕多说,你们自己看着办。”既然葛从周这么知情识趣,邵树德也就不推辞了,当场吩咐道。
“遵命。”葛从周带着一众人,当场领命。
巡视完战场后,邵树德便回了大营,然后召邵嗣武觐见。
“控鹤军是怎么回事?”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邵嗣武浑身一紧,脱口而出道:“这是为长远计。”
“怎么说?”邵树德面无表情地问道。
“阿爷——”邵嗣武咽了口唾沫。
“军中无父子!”邵树德瞪了他一眼。
“陛下。”邵嗣武组织了下语言,道:“如今这个世道,人心不古,纲纪不存。人人心里都跟长草似的,纵然一时蛰伏,但只要遇到机会,他们就敢搏一把。臣想着,武夫们最好还是掌握在邵氏手中。将来——将来——”
“将来我会死。”邵树德直言不讳地说道。
邵嗣武脸色一白,但还是说道:“二弟登基之时,若有人不服,起兵造反,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可帮衬一二。”
诚然,邵嗣武的这个理由确实光明正大,而且也十分充分。放在别的朝代,这样做是大忌,因为弄不好会整出八王之乱那种乱局,但在唐末五代,真的是大忌吗?
此时有比八王之乱更严重的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明明知道此时礼崩乐坏、伦常无存,但很多节度使、割据势力依然喜欢让兄弟、儿子分掌兵权。
其中有反面例子,也有正面例子,其实就是赌,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邵树德当然知道其中利弊,此时听了儿子的话后不置可否,沉吟良久。
邵嗣武忐忑不安地等着命运的宣判。
不过他也不是很害怕,当初已经与父亲说开了,他对皇位没有想法,只要二弟能容他,老实当个亲王又如何?
“控鹤军杂七杂八的人太多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那些熟蕃部落兵,除精壮外,其余尽皆放散。打完幽州,朕让赤水、拱辰二军并入控鹤军,范河来当军使,曹议金就当个副使吧。此军整顿完毕后,或出临渝关攻辽西,归隶安东行营。”
邵嗣武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笑。不过他本来也没奢望太多,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错。
第四十九章 轰然倒地
“李存晖这狗贼!”幽州城头之上,李存章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这狗贼……”李嗣恩的语气就要“温柔”多了。
李存晖昨天在南城劝降,今日又至西城,喉咙都快叫破了,极大动摇了军心士气——幽州西城墙,大致在后世北京白云观、小红庙这条南北向的线上。
城头上的军士们看着一副懒散的样子。倒不是说他们故意懈怠,事实上如果夏人攻城,他们还是会阻止的。数日以来,夏人攻上城头的次数也不少了,但都被他们奋起余力,赶了下去。
幽州民气劲悍,武风较盛,土团乡夫之流打野战都能凑合,更别说在城头上守御了。
他们的懒散,主要体现在心思上面,即不愿意为李克用卖命了。他们这会还在厮杀,主要是看在钱的份上。
“走吧。”李存章叹了口气,道:“今日夏人应不会再攻了。”
李嗣恩沉默地跟在他后面,二人一起下了楼。
“阿爷。”李存章甫一下楼,便见儿子李彦球走了过来,神色有些惊慌。
“何事惊慌?”李存章怒斥一声,问道。
在他看来,即便城内发生了动乱,也不该如此慌张,那样只会让人窥破虚实,更加难以收拾——这些个贼胚武夫,精得很呢,千万不能在他们面出露出任何软弱和迟疑。
“有人吵闹着要赏赐。说昨夜夏兵偷袭,是他们奋勇厮杀,将敌人赶下城去的,该多发一次赏。”李彦球说道。
“荒唐!”李存章怒道:“刚发赏赐还不到十天,就又闹上了?”
李嗣恩在一旁听得张口结舌,他也从没见过如此欲壑难填之辈。
“你的兵呢?”李存章逼视着儿子,问道。
李存章的亲兵都五百人,最近刚刚交给儿子统带,是他最可信任的心腹之军——五百人中大部分来自沙陀三部及昭武九姓。
“兵?在后面呢。”李彦球不明所以。
李存章快被傻儿子气乐了。
“既有兵,何不捕杀乱党?”李存章质问道:“现在动手,或只需杀数十人。拖一日,就需要杀数百人、上千人,拖几日,全军皆反,你敢杀吗?”
李彦球被这么一训斥,脸色瞬间白了。
“无能!”李存章一把推开儿子,走到亲兵都面前,说道:“走,随我去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要造反。”
亲兵们轰然应诺。
“还不快滚过来带路?”李存章扭过头来,怒骂道。
“哦!”李彦球一熘小跑,赶紧跟了上来。
李嗣恩没跟上去,而是回到了军营之中。
五百人浩浩荡荡地沿着横街走。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军士,见之愕然。随即便谣言四起,在城内快速传播着——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了,特别是在如今这么一个敏感时刻。
“就这!”走了一会后,李彦球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说道。
“嗯?”李存章抬头又确认了一下,果然是陈府。
“陈府”是原檀州刺史陈确的府邸。陈确是燕人,李落落出任檀蓟营平镇使后,兼任檀州刺史,陈确便回幽州,当了个幕府闲官。
“就是这里。”见父亲不信,李彦球急道:“闹赏的乡勇就聚集在陈府。”
就在此时,陈府的大门开了,几个吊儿郎当的武夫刚一出门,见到大群甲士,吓得连忙缩了回去。
李存章不再犹豫,道:“杀进去,一个不留!”
李存章深知武夫是欲壑难填的。这个时候姑息、退让了,或可安宁几天。但几天后,他们见你好欺负,定然会再度串联,鼓噪邀赏,你是永远不可能满足他们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们还未串联起更多的人,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以雷霆血腥的手段,将敢于冒头的人尽数诛杀,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如此才有可能稳定住局面。
亲兵都的人自然唯李存章之命是从,对燕人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得到命令之后,蜂拥而入,逢人便杀,见人就砍,一时间惨叫喝骂之声不绝。
陈确在后院得到消息之时,连武器都来不及拿,直接翻墙逃跑。不过还没等他翻过去,就被人一箭射落。
“李存章,何故乱杀人?”陈确背心中了一箭,嘴角满是血沫,艰难地翻过身来后,质问他。
李存章根本不和他说话,只挥了挥手,道:“速速动手!”
亲兵挺枪直刺,陈确痛呼惨叫,临死之前依然怒目瞪着李存章。
“取了头颅,宣示全军。再有闹饷者,杀无赦!”李存章下令道。
说完,他又把儿子李彦球拉了过来,道:“把陈府财货清点一下,送入府库。过几日,为父要给军士们发赏。”
“啊?”李彦球有些不理解。
这才因为闹赏的事情动手杀人了,怎么过几天又要发赏?
李存章懒得向他解释,直接转身走了。
******
陈确以下三十余人因“鼓噪作乱”被杀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城。
看着挂在横街各处的血淋淋的人头,众皆无语。
“哼!”张大郎满脸霜寒地转身,径自回了营房。
“陈确到底犯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幽都县的范黑狗领头闹饷,找上了陈确。陈确利欲熏心,被他说动了,便开始串联人手。”
“范黑狗也太黑了吧?不是刚发赏没几天么?”
“嘿嘿。谁让他博戏输光了钱呢?心里不爽利,想再弄点呗。”
“草!”
众人一齐笑骂。
“彭!”张大郎踢翻了一张马扎。
“张大郎你这是作甚?莫非你也博戏输光了?”有人被吓了一跳,站起来骂道。
“哼!我看你们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好心好意提醒你们一下,没想到好心当了驴肝肺。”张大郎冷笑道。
众人无语,惊疑地看着他。
“没看出来?”张大郎继续冷笑道:“李存章不想发赏了,没钱了。”
“他敢!”有人怒道:“不发赏就冲进他家里自取。”
“就是!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外来户?”
“他为什么不敢?”张大郎反问道:“今日他们父子带着五百沙陀兵杀陈确,有谁站出来反抗了吗?”
众人被他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看到这些高鼻深目的晋兵就怕了?”张大郎问道:“百余年前,蓟门杀胡,可是杀了数万人,区区五百人何足道哉?”
李存章的五百亲兵,与其说是沙陀人,不如说是粟特人。其形貌高鼻深目,与中原汉人确实大不一样——别说汉人了,与很多胡人也大不一样。
昔年安禄山起兵造反,家底半胡半汉,胡人数量极盛——他的后盾除直接控制的突厥外,还有看好并投资他的粟特人,鼎盛时据闻有五十万口人,并在安禄山造反时提供了“甲兵五万”,同时在河西有粟特胡人叛乱,聚兵六万,可见户口之盛。
史思明杀安庆绪后,安禄山的老底子在阿史那承庆控制之下,并与史思明争夺幽州。史思明依靠汉将稳定了权力,阿史那承庆被迫臣服。
但史思明被史朝义弑杀后,幽州的平衡被打破,最终引爆了内乱。
幽州留守阿史那承庆与康孝忠召集突厥、粟特战士,与高鞫仁、辛万年为首的汉将大战。突厥、粟特兵多,装备精良,但战斗力弱,汉将笼络了汉军,并联合了早就被“白人”欺负得大为光火的契丹、高句丽、靺鞨族群,故兵力虽少,但战力强横,结果阿史那承庆大败,“死者数千”,被迫逃走。
高鞫仁下令屠杀城内“高鼻深目浓胡须”者,不论男女老幼,满门抄斩,杀数万人,甚至更多。
这便是着名的“蓟门杀胡”事件,算是汉、契丹、靺鞨、高句丽黄种人对安禄山父子倚重的突厥、粟特白人势力的一次血腥清洗。
此事已过去百余年,幽州、辽东的粟特人早就老老实实了,张大郎此时提起,有人茫然,有人兴奋,有人不寒而栗。
“怎么?不敢了?”张大郎笑道:“晋人的鸟气还没受够吗?李克用在幽州屠了那么多人,死难者中也有你们的亲友,这仇就不报了?”
“张大郎,你说的事情也太大了……”有人犹犹豫豫地说道。
“咱们这就二十来人,如果站出来却无人响应,岂不自寻死路?”
“李存章这人非常狠毒,是李克用的忠实走狗,我早想杀他了,但就怕无人响应啊。”
“对,势单力孤能成什么事?”
虽然大伙犹豫不决,提了很多问题,但张大郎听了不忧反喜,只见他大笑道:“放心,不止咱们对晋人心怀不满,多着呢,今晚我去找找人。”
众人眼前一亮,气氛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张大郎瞄了他们一眼,趁热打铁鼓劲:“成事之后,咱们大掠三日,然后提着李存章父子的脑袋开城投降。听闻大夏圣人邵树德来了,他得了幽州,心中喜悦,定然不会计较我等劫掠府库之事。这事,就算过去了。又有钱拿,还不用死,多好?”
“对!对!还是张大郎你脑袋灵光。”
“若此事真成,我等推举你为幽州留守。大夏圣人进城后,说不定还封你个官做做。”
“哈哈!咱们只求财,张大郎你还有富贵。”
“赶紧串联。我也认识一些同乡,一起去找人。”
张大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得意万分。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如何不喜?
百余年来,多少小兵靠着这招一步登天,今日终于轮到我张大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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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风雪稍小。
夏兵的攻势一日紧过一日,攻上城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守军渐渐应付得有点吃力了。
这一日,城外又开来了许多土团乡夫。
他们没有丝毫休整的意思,呐喊着朝幽州城冲杀了过来。
风雪之中,夏人的土团乡夫仿佛不要钱一般,一批批站着冲上来,一批批横着落下去。伤亡如此之重,但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打到后面,李存章不得不把刚派下城头休整的静塞、卢龙二军武夫又顶了上去。甚至于,他的亲兵都也在城头开始了战斗,并且哪里危急就杀到哪里,拼尽全力稳住阵脚。
亥时,战斗了大半天的李存章、李彦球父子下了城头,身后跟着百余亲兵。
他们衣甲尽碎,满脸疲惫。下城楼之时,腿都有些发颤,显然是脱力了。
“今晚再派两拨信使出城。”李存章转头对儿子说道。
“好。”李彦球麻木地应下了。
仗打到今日,他对河东援军已不报任何希望了。他们父子二人的结局,似乎也越来越明晰,那就是与幽州偕亡。
是的,父亲是不会投降的。
一起杀大同军使段文楚造反,一起对抗朝廷大军,兵败后又一起北奔鞑靼。父亲是晋王的死忠,也是晋王最信任的义子之一。
父亲不会投降,他也不会。
只是——这样好不甘心啊!李彦球浑浑噩噩地跟在父亲身后,双眼几乎失去了焦距。
亲兵都的士卒们喘着粗气,默默跟在李存章父子身后。
他们也没有退路。
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飞扬跋扈,做下了不知道多少恶事。他们很清楚自己在燕人眼里是什么德行,一旦兵败,怕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唯有跟着留守父子继续厮杀,等到那渺茫的援军,虽然很多人都在说根本不可能有援军了。
横街尽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另一头也有脚步声传来,并且还有抽刀、张弓的声音。
“嗯?”李存章心下一惊,刚抬起头来,却见百余人迎面冲来。
“你们——”李存章的左右抚上了腰间剑柄。
根本没人和他答话,只有密集的箭失迎面飞来。
“啊!”身后也传来了箭失破空声,亲兵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血流如注。
李存章身上中了两箭。
他忍痛将箭拔出,刚抽出腰间宝剑,就见数把长槊从黑暗中刺出,直入肚腹。
越来越多的人冲了上来,前后左右已响起了激烈的交兵声,但这一切已与李存章无关了。他双膝跪倒在地,刚想说些什么,一把铁锏当头敲下。
李存章轰然倒地。
第五十章 开城
作乱的士兵其实不多,也就几百个罢了。胜在出其不意,第一波照面就放倒了对面许多人,再加上一个处心积虑、以逸待劳,一个厮杀良久,浑身脱力,因此战斗结果呈现了一面倒态势。
李存章的脑袋被铁锏敲碎后,李彦球被一杆长槊挑翻在地,亲兵们被两面夹击,死伤惨重。
但他们依然坚持战斗了好久,直到围杀他们的土团乡夫们都有点胆寒了,最后一个人才不甘地倒下。
惨烈厮杀的动静瞒不了任何人。
很快,越来越多的军士闻讯赶了过来。他们看着满地尸首,大为震撼,同时也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所有军士,无论新老,都对鼓噪哗乱有种发自心底的冲动。能够挑战平时高高在上的将官,能够劫掠想象不到的巨量财富,能够玩弄身娇肉贵的大家闺秀,这种人性之恶,对底层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有点类似屠城了。屠城的兴奋点并不仅仅在于杀人,而在于奸淫掳掠、玩弄他人的感觉。至于杀人,只是抢完、玩完后顺手一刀罢了。
后世很多将领出于种种原因,以劫掠、屠城来满足士兵,打造一支低维护成本的军队。比如金军,其大规模拉起来的签军,其实就是土团乡夫,战力羸弱,士气也不高,为了提高其积极性,只能靠劫掠收入来弥补军饷的缺位。
满清绿营其实也差不多。前金、后金,竟然不约而同选择这种低成本的建军模式,可见其有相当的可取之处——女真才几个人?95%以上的“金兵”不是女真人,但依然能维持一个凑合的战斗力。
“诸位!这次大事是张大郎做下的。若无他串联,大伙可能还在被晋人往死里欺负呢。”一名黑不熘秋的军士挥舞着手里的横刀,大声道:“何不推举张大郎为留守?带咱们好好快活快活?”
“对!李存章父子是张大郎带人杀的,我们只认他。”
“张大郎可为留守!”
“张大郎可为留守!”
与张大郎交好的军士们纷纷高呼,声音传出去了很远。
张大郎面露笑容,乐得合不拢嘴。
兵变这种事,从来都是少数人参与。有时候甚至只有百余人哗乱,就能夺取一个藩镇的大权。
听起来很离谱,但这往往就是事实。你只要保证了绝大多数武夫的利益,他们就会作壁上观。小到换刺史、节度使,大到换皇帝,没有本质的区别。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当上位者的。皇帝另说,喜欢当这个的可能比较多,但节度使真不一定。所以经常出现百十人闹事,最终上位的奇观。
张大郎估摸着,在这个夏人大军压境的时刻,大概也没几个人愿意和他抢,把握还是相当大的。
而事态的发展确实如他所想,大部分人听到后都是沉默,并没有反对。
这就够了!有的上位者,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而有的上位者,只需要大部分人不反对就行了。
“承蒙诸位兄弟抬爱,我张纯就当仁不让了。”张大郎哈哈大笑。
他将李存章的衣甲剥了下来,穿在身上,然后在百余人的簇拥下,往节度使衙而去。
一路走,武夫们一路鼓噪。行至衙门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人数已经破千。
张纯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进了他以前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衙门。
守卫幕府的军士没有阻拦,甚至当场投诚,给张纯带路。
“财货在哪?速速领我去。”张纯一把揪住某位小吏,大声问道。
“在……”小吏战战兢兢。
“带路!”张纯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复又大笑。
后面的武夫们也大笑,有人已经把某张桌子上的银酒壶揣兜里了,其他人也在四处张望,寻找值钱的东西。
一位婢女躲在树后面,被武夫们抓了出来。只一瞬间,她头上的钗子就被人抢走,身上的衣裳也被人争抢一空,毕竟是上好料子做的。浑身被扒光之后,赤身裸体的婢女哀声哭泣,但武夫们哈哈大笑,直接把她按在石桌上,当场弄了起来。
有人最先弄完,但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一旁,对已经流干了眼泪的婢女指指点点。一会如果还活着,就把此女扛走,卖窑子里去,兴许还能赚点。
城内的变故很快传遍各处。正在东城城头巡视的李嗣恩听闻之后,呆若木鸡。
他与亲兵面面相觑。
静塞、卢龙二军的武夫们一部分在城内,说不定已经被裹挟了,一部分在城头,此时也目光闪烁,窃窃私语。
李嗣恩背上立时渗出了一层白毛汗,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军使,事急矣。”有亲兵悄悄拿了几段绳子过来。
李嗣恩会意,城内根本不能待了。他此时只有三个选择,一是带着士兵们加入乱军,但风险极大,因为晋人很可能已经被针对了,多半小命不保;二是直接逃走,而且不能下城走,那样很可能会被人半路拦住,生死难料,只能缒城而下;三是说服他比较有影响力的静塞军士卒跟他一起投降,引夏兵入城,但这依然风险极大,因为很可能被乱刀砍死。
李嗣恩想了想,眼见着军士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便不再犹豫,当机立断道:“诸位想必也知道,幽州已是一座孤城。河东援军缓急难救,即便来了,也未必能解围。”
军士们听他说话,心中一愣。
有人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心想我们故意给你逃走的机会,你却在这说什么屁话?
有人则用凶狠的眼神看着他,手已经慢慢落在了腰间,并东张西望,用眼神询问别人的看法。
有人则用热切的眼神看着城内,恨不得现在便冲下城去,跟着快活一番。
但大部分人都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李嗣恩一见,心中暗喜,知道正规武夫就是正规武夫,没那些作乱的土团乡夫离谱。一时间还畏惧军法,不敢有所异动。
于是他赶紧趁热打铁,道:“我直说了,幽州守不了,最终还是要陷落了。既如此,还打个什么劲呢?每天都有人受伤,每天都有人死去,根本不值得嘛。诸位若信我——”
说到这里,李嗣恩顿了顿,瞄了下众人的表情。
还好,大部分人还是听得进他的话的。当了这么久军使,积威还在,这是他成功的关键。即便是卢龙军的残兵,也是正经武夫出身,有些军官还是晋人,这么多年也混熟了,不至于一点影响力都没有。
“诸位若信我——”李嗣恩加大了声音,道:“咱们这就开城,迎夏军入城。大夏天子乃我叔父,定不会为难我的儿郎。”
窃窃私语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了,所有人都被李嗣恩吸引了注意力。原本想动手的人也松开了刀柄,沉默不语。
“别看城内此时抢得快活。”李嗣恩领军多年,最清楚军士们的心思,通过观察细节,他已经不怎么害怕了,继续说道:“邵圣入城后,定然要拿其开刀。他老人家最不喜欢这等犯上作乱的武人,这些人的下场如何,不问可知。你等要跟着俱死么?”
最后一批心有不甘的人也放弃了对抗,长叹一声后,把目光从城内收回。
“跟着我走,能活!不跟我走的,必死!如何抉择,给个痛快话!”李嗣恩的目光渐渐变得凶狠了起来,他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很多人不敢和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气势,就是这么奇妙。
在一开始的时候,李嗣恩惊慌失措,害怕被士兵们杀了,彼时静塞、卢龙二军也确实军心浮动,窃窃私语,大有跟着一起作乱的架势。
在那个时候,很多武夫用挑衅、玩味的眼神看着李嗣恩,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说不定就上去乱刃分尸了。
但到了这会,李嗣恩通过观察武夫们的表情、动作,气势却越来越足,大有训斥他们的意思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施恩。我在叔父面前替你们求情,让你们能活下来,还不赶紧跪下,听我命令行事?
气势这东西,确实是此消彼长的。你弱,别人就强,你强,别人就弱下去。总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很有意思。
“你是军使,你说了算,我等听令便是。”良久之后,终于有人说话了。
此人是一个军官,虽然是燕人,但受过李嗣恩的恩惠,本来也不想杀他,只不过被大势裹挟,身不由己罢了。此时见气氛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立刻跳出来打配合。
李嗣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在几个平日里比较有威望的小校身上。
几人受不住他的目光,纷纷说道:“军使做主便是,我等无不遵从。”
“好!”李嗣恩一拍大腿,道:“随我下城,开门!”
说罢,当先而走。亲信们紧随其后,士兵们都是随大流的,有军官带头了,便收拾心情,一起跟着下城。
幽州的东城墙在后世烂漫胡同那条线上。城门口有一些守军,多为幽州州兵。
见到大群军士杀过来,他们有些愣怔。
“我欲开城,你等要阻我么?”李嗣恩大咧咧地站在那里,问道。
数百军士已经在他后边摆开了阵势,到处都是弓弦绷紧的声音。
州兵们僵持了一会,最终由一名小校上前,道:“我等这便开城,不劳李将军亲自动手。”
说完,他大手一挥,幽州州兵们走到绞盘旁操作起来。
吊桥首先被放下,然后是城门……
幽州城,就此易手。
第五十一章 郎朗乾坤
吊桥刚刚放下的时候,城东的夏兵正在接近。
倒不是他们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人家本来就准备摸过来搞偷袭,结果看到吊桥放下,顿时有点懵。紧接着城门也打开了,带队的高佑卿明白,自己这拨人恐怕被发现了,晋贼这是出门反冲杀了。
这可真是操蛋!咋这么倒霉呢?
“杀贼!”高佑卿大吼一声。
“杀贼!”军士们没退路了,必须得把敌人杀退了才能撤,于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排成阵势冲杀了过去。
数十名幽州州兵刚刚出城,就见雪地里涌来大群士卒。冲在最前面的人摆出的是标准的行进间射草人的动作,发箭快、来势急,昏暗的光线下还射得非常准,不知道平时花费了多少心血在训练,一举一动都是千锤百炼般无可挑剔。
怕不是一个个都玩弓十年以上了!还不是乡间训练时那种随便玩玩的强度,而是正经高强度训练的玩法,这是花血本培养的百战精兵。
只一个照面,他们就躺下了十余人,后面的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缩了回去,利用城门洞遮蔽身形。
“别打了!我们是开城投降的。”
“别打了,真降!”
“马队头你咋回事,冒冒失失,害死了这么多弟兄。”
“我咋知道正好有夏贼—夏人摸过来?”
“别吵了,大伙一起喊,降矣!”
“降矣!降矣!”
夏兵冲杀到城门洞前,被迎面而来的箭雨逼退。高佑卿正挥手命令盾手上前,听到里面的呼喊声,又让人停了下来。
“果降?”他亲自大声喊道。
“真降!”城门洞内回道。
“早说啊!出来吧,不伤尔等。”高佑卿大喊道。
守军磨蹭了一会,战战兢兢走了出来。
高佑卿让人下了他们的器械,然后亲自带人冲入城内。
正在城门后整队的李嗣恩看到大队夏兵冲了过来,也十分意外。他制止了手下的盲动,站在火光照耀处,道:“我乃李嗣恩,特开城出降,不知对面是王师哪位将军?”
高佑卿抑制住亲手斩了李嗣恩头颅的冲动,喊道:“原来是李军使。要降早说啊,白白伤了和气。”
李嗣恩一窒,我特么咋知道你要来偷城?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只听他说道:“城中有变乱。贼首张纯裹挟了大批军士,杀了李存章父子,自封留后。眼下正带人洗劫府库,乱作一团。如此良机,将军断不可错过。末将愿为先导,助王师扫平乱贼,掌控蓟城。”
“那还不带路?”高佑卿惊喜道。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不过他脑子很清醒,知道单靠自己手下这千把人拿不下幽州,于是立刻遣人回营,请求赵王调拨归德、龙武、控鹤三军武士进城。
吩咐完这些,他扔掉了手里的长槊,让人拿来一柄长柯斧,大笑道:“建功立业的时候到啦!”
军众轰然应诺,气势汹汹地杀了进去。
城东的邵嗣武正与刘勉商议军情,听闻李嗣恩献城之事,犹自不敢相信。
他想过幽州土团乡夫会作乱献城,唯独没想到李存章、李嗣恩这种克用的假子献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人逼到这份上,他已经懒得去管了。
现在首要之事,是牢牢吃定这份送上门来的大功!
“曹议金!”邵嗣武让人给他披甲,一把抽出了父亲赐给他的宝剑,大喊道。
“末将在!”曹议金掀帐而入。
“全军入城,不得迟疑!”邵嗣武命令道。
“遵命。”曹议金匆匆而去。
“殿下,还需遣使知会圣人。”刘勉在一旁提醒道:“进城之后,但驱杀乱兵,封存府库,一应物事不可擅动。”
“好。”邵嗣武立刻召来亲兵,令其去传令。
刘勉还是比较靠谱的,邵嗣武现在愈发信任他。每每言中关键之处,有文采,有阅历,通实务,懂人情,这样一个幕僚,水平相当高,邵嗣武都诧异他从哪里蹦出来的。难道真是野有遗贤?那天下的贤才也太多了。
邵嗣武决定暗中派人去魏州,好好查访一下。来历说不清楚的人,即便才能再出众,他也不太敢用。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都已经快入睡了。
听了储慎平的汇报后,嗯了一声,继续睡觉。
这倒不是装逼。
李嗣恩献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没什么可奇怪的。幽州这个鸟样,陷落是必然的,悬念就是到底啥时候陷落罢了。
临睡之前他特地问了句:“明日打听一下,嗣武有没有知会葛从周。”
“遵命。”储慎平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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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很快来到了。
这是建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年关已经很近了。幽州城中,经历了一整夜的纷扰,刚刚大体恢复平静。
街道上横七竖八僵卧着许多尸体。
大雪簌簌而落,悄悄将其覆满,稍稍遮盖住了血迹。
已经有军士在巡城了,但却不是百姓们熟知的燕兵,而是夏人。
好吧,从乡籍来说,巡城的夏兵也是燕人,因为控鹤军绝大部分都是在顺、蓟、平、檀等地招募的部落兵。
他们连军服都没有,装备也很差,举止粗暴,言语粗鄙。但老实说,在百姓们看来他们要可爱多了,至少比昨夜在城中作乱的那帮人可爱。
那些来自幽州各县的土团乡夫多已被剿灭——斩首四千余级、俘万人。
俘虏并非全部参与了作乱,事实上他们中大部分都老老实实待在军营内,但谁让他们的同乡作乱了呢?夏人来不及一一甄别,干脆全部看押起来再说。
张纯的头颅已经被悬挂在了城楼上。
他死于自己人之手。当是时也,夏兵攻入节度使府,张纯身边的数百人抵敌不住,有人临阵倒戈,将其一刀捅死,然后争先投降。
有人拿着他的头颅投降,有人抱着他的大腿投降,有人拖着他的半截身子投降……
但他们的下场都不好。李嗣恩恨极了这些人,下令乱箭齐发,将其尽数诛戮。
夏兵也不以为意,多斩杀一些贼人不好吗?我没问老乡借人头已经不错了。
城内受损最严重的区域就是府库、坊市和一些高官大将的家了。
府库、坊市有财货,遭到军士们哄抢,各种货物散落一地,这会还在收拾。
将官们的家纯粹是被士兵们发泄蹂躏破坏的,赤身裸体的女人死了一地,老的少的都有,没死的在哀哀哭泣。男人则是一个不剩,最先被杀光的就是他们。
所以说世家逐渐式微,动不动被武夫们来一下,谁受得了啊?家族越大、门第越高、钱财越多,目标就越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傻子也知道该分家,免得被人一锅端了。
天明之后,龙骧军左厢兵马使阎宝率五千人从西门入城,突将军右厢兵马使张慎思率三千人从南门入城,效节军副使封藏之率两千人从北门入城——幽州北城墙,大致在后世头发胡同那条线上。
如此一来,城内一下子两万多夏兵,幽州是被控制得结结实实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带着大批宫廷卫士、银鞍直武士进城。
进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甄别出来的乱兵千余人,押往城外,明正典刑,并邀请幽州城内的士绅、耆老、豪强、军校数百人观刑。
这千余人都是参与过前夜那场兵乱的,有人做过恶,有人没有,或许还有人被遗漏了,或许有人被冤枉了,但无所谓了,也不会再花时间去仔细核实。
千余人哭喊连天,或哀求,或咒骂,或哭泣,或沉默。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感受,正如作乱那晚他们不会在乎百姓的感受一样。
命令一下,尽数枭首,血光冲天。
邵圣是仁德的,但也是狠辣的。正如天地之至仁,亦有霜冻,皇王之宽容,也有斧钺。乱兵求仁得仁,怪不得谁。
“陛下拨乱反正,实乃圣君。”
“诛除乱兵,还幽州一个朗朗乾坤,功德无量。”
“幽州有识之士,皆铭记圣人之大德矣。”
幽州士绅们观刑完毕后,纷纷拜倒。
邵树德坐于伞盖之下,心中波澜不惊。
我信你们个鬼!
幽州人要是这么好收买,就有鬼了!此地多的是无法无天之辈,是最最远离王化的地方。
河朔三镇,如果说魏博还遭到过中央强力打击,一度被委派了少量官员的话,幽州镇从来没感受到过疼痛。他们是对中原王朝离心最严重的一个藩镇,民气野得很,也没有什么是非观念。
只要有好处,谁都可以投!契丹、渤海、回鹘,如果他们的实力真强到可以压服幽州镇,那么当地文武官员投靠过去将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对幽州的治理,切忌好高骛远、操切匆忙。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没有办法收拾这帮贼胚。事实上,昨天他已经和诸位宰相们讨论过了,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移民!
发关内、关北、河南、淮海四道民众数万户,以实幽州。
他丝毫不担心土地的问题。幽州镇本有百多万人口,因为此起彼伏的叛乱,先后被李克用屠了好几次;因为契丹袭扰,山后之地也被战略性放弃了大半;此番北伐,又损失了不少人口。
现在的幽州,正是人口最少的时候,正好拿自己人来填坑。
至于幽州人可能掀起的反弹,镇压就是了!邵树德短期内不会离开幽州,他有的是时间和他们玩。
第五十二章 检阅
打下了幽州,大战基本告一段落。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发赏。
这是传统,这是风气,这是共识,也是武夫们共同的价值观。
你可以尝试改变这种价值观,扭转这种风气,但第一个这么做的,势必遭到反噬。第二个这么做的,也大概率没什么好下场。
待这种反噬应力释放得差不多了之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这么做的,就有可能成功了。
前面失败的,叫做为王前驱,替人趟雷。
不要觉得穿越者无所不能,也不要觉得大一统天下了就可以肆无忌惮。你在挑战所有武夫的价值观,触碰他们的逆鳞,你要骤然扭转他们脑子里的所谓不好的思想,扭转这股社会风气,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吧?
你不是超人,你的力量在于集众,在于威望。任何有损威望的事情,都是在削弱你自己的力量。
邵树德这些年一直在与武夫们做无声的争斗。
在维持住自己武夫利益代言人形象的同时,想方设法约束住他们,与时代风气做斗争。
他不想自己一手创立的军队堕落成后唐末年、后晋初年那个鸟样,因此要严厉约束军纪。但也不想让武夫们觉得圣人已经不知道他们的苦楚了,从而离心离德。
其间度的把握,非得他这种在军队里摸盘滚打了三十年,当过大头兵,干过小军官,一路从底层爬上去的老武夫来操作才行。
而且没有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来替你趟雷,像北宋那样坐享其成。所有的炸弹都要你自己来拆,有些无论怎么拆都会炸的炸弹危害更是要你来直接承受。
唐亡后立刻建立一个大一统王朝,本来就是逆天而行,邵树德一直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建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幽州城南的旷野之中,将近十万大军披甲列阵。
十万众,密密麻麻地站在那里,一直延伸到无垠的天边,场面是十分震撼的。
邵树德甫一出现在城头,十万将士就勐然欢呼了起来:“吾皇万岁!”
邵树德静静享受着这股欢呼,同时也十分清醒:他们可以拥护你,也可以背叛你,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葛从周、陈诚、邵嗣武、朱珍等人分立左右,站在他身后。
“打下幽州,岂能无赏?人赐一缗钱、两匹绢。”邵树德宣布道。
命令宣布下去后,依次传达至各军、各指挥。不出意外,引来了更加热烈的欢呼。
邵树德下了城头,策马而行。
这次发赏发的是实物,来源则是幽州府库——其实不全是府库,还有很多来自诛杀乱兵后的缴获,其实就是幽州大族的家藏。前后总计近三十万匹绢、二十万缗钱,其余财宝数以千计,还是很丰厚的。
邵树德在天雄军阵前多停留了会,将士们看到后,刚刚平息下去的欢呼又再度爆发。
“吾皇万岁!”军使臧都保带头,两万多将士以槊杆击地,气氛十分热烈。
隔壁就是控鹤军万余人,听到天雄军将士的呐喊,人人侧目,难道邵圣也有义儿军?一个个叫得这么响。
邵树德翻身下马,走近天雄军的武士们。
“出征大半年,可想家?”邵树德站在一名军士身前,看着他手上、脸上冻裂的伤口,问道。
“自然是想的。”军士说道:“不过陛下还在幽州,我就这么走了,太不仗义。”
这话放在其他朝代,就是作死,小兵也绝无可能这么说。但邵树德早习惯了,此时听了也很欣喜,因为他从里面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也是他一直努力营造、推广的东西。
驱使武夫们为你厮杀,除了钱财激励,还需要一点别的东西。可以是忠心,可以是义气,可以是感激,或者仅仅是看你顺眼,什么都可以,总之你要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因为用钱收买,谁都会做。
这位军士觉得你讲义气,自己也有义气的观念,这就不太容易被收买了,至少在双方出价等同的情况下,他不会背叛你。
“君如此讲义气,我又岂能不讲义气?”邵树德说道:“我也当过武夫,知道武夫们的苦楚。你这手,唉!”
邵树德脱下披风,亲自替他裹上,道:“我邵氏得义士襄助,有何虑哉?”
这句话他偷换了概念,把他自己改成了“邵氏”。因为他知道,武夫们忠于他,却未必会忠于他的儿子,犯上作乱一百五十年,下克上风气深入骨髓,新朝才建立几年?儿子真没有这份威望。
“陛下放心。”军士在别人嫉妒的目光中,坦然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道:“我过了年才二十五,还可厮杀三十年。陛下之子孙,我保定了!”
草,这话又很不对味。但这位武士的目光很坦然,说的是真心话,邵树德心有感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信你。”
说完,他又走到另一人面前,抽出他腰间的横刀看了看,又推了回去,如此出鞘入鞘三下,方道:“保养得很好,这是真武士。”
武士昂首挺胸,站得更直了。
“可想家?”邵树德问道。
“高堂尚在,有一妻一妾,五个孩儿,吃穿用度一应不缺,用不着我操心,可为陛下继续杀敌。”武士答道。
“好!”邵树德笑道,不过没给任何额外赏赐。
钱粮到位,为你继续拼杀,如果不到位呢?
他想起明末的军队,欠饷那么严重,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要典卖妻儿,居然还肯为朝廷效力。这么乖的军队,也是牛逼。看来宋、明两代六百年忠君爱国的教育还是很有成效的,同时武夫也自轻自贱到了一定程度,甘为社会鄙视链的底端,认命了。
他接下来又和十余武夫聊了几句。总体看来,天雄军还是十分可靠的,武学生大量出任军官,忠心程度相对较高——当然,相对而已,毕竟时代风气在这里,武学生比起其他朝代没接受过武学忠君教育的武将,忠心依然大大不如。
离开天雄军大阵后,他来到控鹤军阵前。军使曹议金站在最前面,躬身行礼。
“曹将军觉得天雄军如何?”邵树德问道。
“忠勇无敌,诚为天下第一等强军。”曹议金答道,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没人知道,当邵树德站在天雄军阵前,两万多将士齐声欢呼的时候,曹议金的内心有多么复杂。
控鹤军,在天雄武士面前,一个照面就会被击溃,差距太大了。
邵树德笑了笑,道:“从明日开始,控鹤军汰弱留强,将大部分不堪用的军士都放散回家吧。赤水、拱辰二军并入,此事你可知?”
“臣知矣。”曹议金回道。
“那你可知朕为何将赤水、拱辰二军并入?”邵树德又问道。
曹议金心中一阵慌乱,硬着头皮道:“臣已尽知。”
“你最好真知道。”邵树德说道:“朕治军二十余年,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控鹤军,是朕的禁军,为朕立功者,方有富贵。”
“陛下。”曹议金直接跪了下来,满头大汗。
他已经听出了圣人敲打的意味。控鹤军到底是谁的军队?你到底为谁尽忠?这个问题要搞清楚。
“好好做事。”邵树德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走了。
曹议金半天才站起身来。
身后的敦煌武士没一人敢嘲笑他,圣人刚刚平灭幽州、沧景二镇,十万武士阵列于野,杀气冲天,他们这点小身板,真算不了什么。
曹议金则暗自思忖,赵王到底哪点又惹得圣人不快了?君威还真是难测啊。
明明之前已经默许殿下染指军权了。曹议金理解这点,把军队交给大将,大夏有二世而亡的风险,把军队交给皇子,虽然也有二世而亡的风险,但比前者要低很多,明明已经这样了,为何又突然敲打他?
赵王这样子……
曹议金叹了口气,默默思索。
邵树德一一巡视完各军,土团乡夫们则把一车车的财货拉过来,当场发下。顿时人人开颜,个个喜悦。
邵树德又看着一群立于城外的幽州将官、豪强、士绅,问道:“诸位觉得大夏兵威如何?”
“杀气盈野,有吞天彻地之气势。”
“一统天下之人,非陛下莫属。”
“见此兵威,群雄束手,宵小远遁,幽州太平无事矣。”
“有此强军,我等唯喜极而泣也。”
邵树德默默听着这些幽州土着势力代表的发言,哈哈大笑。
笑完,又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阵,那是银鞍直及宫廷卫士。
尤其是后者,或是他信任的禁军老兵,或是勋贵子弟,但人数最多的还是奴部丁壮。
他现在有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仙游宫四大奴部,分别位于河西、关北、燕北三地,有十余万口人,可出三四万丁壮。
每年正月,管理这些部落的万户、千户们就会赶来京城陛见。
草原好贵种,等级森严,四宫丁壮也一直以无上可汗奴仆自居。邵树德的赏赐也十分丰厚,不光赏钱财,还有各色甲具、武器,多年以来,也上过很多次战场了,已经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武装力量。
这些草原奴部内没有其他贵族,只有官职,唯一的贵种就是可汗家族了,流着邵氏血脉的人才能号令他们。
与武学一样,这是他留给儿子的礼物,也是他比历史上其他五代王朝君王多出来的底气。
“全军大酺两日。”邵树德宣布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十万人次第高呼,喜气洋洋。
第五十三章 临朔宫
自二十三日全军大阅之后,夏军又开始了一连串的调动。
首先是拱辰军调来了幽州,与赤水、控鹤二军进行整编。
拱辰军调动的原因是晋军已经退去。
李克用其实来了易州,但手头只有数千兵马,邀王郜一起出击,被人家以年关将近为由拒绝了。
李克用怒甚,但又没什么办法,只能怏怏不乐地撤走了。临撤之时,晋军欢声雷动,大家都要过年啊。
作为禁军第九支步队,控鹤军军使为范河,副使曹议金,都虞候李公全、都游奕使刘知俊、左厢兵马使华温琪、右厢兵马使康怀英,兵马副使、指挥使、指挥副使等职各有任命。
控鹤军整编完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驱使俘虏给圣人建造行宫。
行宫暂名临朔,在幽州南城墙外直接开建。
一应木材皆取自燕山南麓。
这座山脉横亘在河北平原北端,隔绝内外。山脉北麓倾斜度较小,舒展为草原、疏林、沼泽,正所谓“黄草白苇,不知其极”;山脉南麓倾斜度较大,急落为丘陵平原,“五谷百果,美木良材,无所不有”。
地貌既殊,生业遂异。山脉南北,是两个世界。就木材而言,还是南麓多一些。
为了不扰民,这次也没征发百姓,而是驱使俘虏干活。
俘虏的人数已经不少。沧景镇俘虏了两万余人,放走了一部分之后,被紧急叫停,剩下的不到两万人全数北上幽州。
幽州镇自己,粗略算下来,各州俘获的兵众也超过三万了。
修建临朔宫的劳动力,基本就是这五万人了。其中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本来是要放掉的,但算他们倒霉,眼下却走不了了。
“这却是处好地方,有东都苑的味道了。”范河走在枯枝败叶之上,看着周边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塘渚,笑道。
他之前一直在东城,还真没仔细观察过南城景况。现在看来,龙骧军应该在此遭了大罪了,光这片沼泽地,就是幽州南城天然的护城河,涉渡非常麻烦。
从至今还遗落在上面的各种舟桥就可以看出,当初他们在这里花费了很多心血,不容易。
圣人对宫殿是有要求的,他更喜欢水多的地方,这从他平时多在上阳宫理政就能看得出来。
临朔宫便选在这片塘渚周围,沼泽可重新改造一番,形成一个大一点的湖泊。旁边的芦苇丛、小树林已经被砍光了,正好夯实地基,修宫殿。
临朔宫是行宫,自然不用太大,按照圣人的意思,只需前后两座殿室即可——前殿名金台,后殿曰交泰——外加几个亭台楼阁,有五万劳动力,正常干的话,数月即成。
陈诚轻捋胡须,仔细看了很久,道:“城墙附近没什么人,甚好,都预留着吧,别分出去了。”
范河听了有些惊讶。
其实城墙附近有人居住的,不多而已。只不过战事一起,房屋被拆,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陈侍郎这意思,听着像是还要修建宫殿,但——不就只建一个临朔行宫吗?
陈诚也没有过多解释。
圣人都说了,燕人不听话,他要在这狠狠治理一番。这话说给别人听就好了,陈诚是不信的,圣人别有所图。
他让范河预留地方出来,也是为了自己考虑。
老胳膊老腿的,总不能还风餐露宿吧?那也太惨了。
行宫一旦修建完毕,圣人于金台殿理政,后宫嫔御居于交泰殿,文武百官在哪住?或许可以住幽州城里边,但办公呢?交泰殿旁边,总得再起几个殿室用作办公场所吧?
但圣人至今没提这事。嘿嘿,老陈早看穿了,他在等着臣子们主动提呢。就没见过这么黑、这么狡猾的武夫!
转了一圈后,范河请陈诚到营内用饭。
控鹤军刚刚遣散了大半士卒,让他们各回各部,自谋生业。并入拱辰、赤水二军后,目前大概有两万人出头。接下来还会有数千新兵抵达,最终人数会控制在两万五千上下,这也是朝廷给禁军步队“瘦身”的目标。
至于马队,员额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化,未来可能会削减,但不是现在。
真正留在控鹤军内的顺、平、蓟、檀等州蕃胡之众,其实也就那最精壮、最勇勐的五千人罢了。
范、陈二人坐下后,副使曹议金让人搬来了一头羊,当场宰杀、清理,然后炙烤。
军中整治食物就是这么粗犷,陈诚早就习惯了,他的注意力则放在营内走来走去的武夫们身上。
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蕃胡军士确实太多了。首先三千归义军就有很多粟特、回鹘、吐谷浑、吐蕃武人,新募的五千精壮多为契丹、高句丽、奚、粟特、突厥——几乎分不清了。
幽州镇,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大杂烩。
汉代安置了大量匈奴降人,晋代又有鲜卑进入生活,南北朝时期同样大量安置胡人,隋代还有许多靺鞨人迁入——这些胡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战争俘虏或主动来降的部落。
前唐之时,粟特、突厥、契丹、奚人、靺鞨、高句丽人大量涌入,这从初唐时幽州那一大堆羁縻州就能看得出来。
太宗攻高句丽辽东城,因“抗拒王师”,有一万四千人被贬为奴婢,后送到了幽州,将欲分赏给将士们。后来怜悯这些人父母妻子分散,于是出钱帛赎买,赦其为百姓——即便是唐太宗,答应武夫们的赏赐,也不能随意悔诺。
这些人在卢龙十州繁衍至今,数量已经十分庞大了,其中有的汉化了,成为幽州百余万编户百姓的一员,有的没有,仍然以部落形式存在。
胡汉杂处的形势,使得幽州的文化在河北也是一种异类,与成德、魏博都大为不同。
“控鹤军还是要好好抓一抓。”陈诚突然说道:“圣人要清理幽州户籍,或惹得很多人不满,控鹤军不能有变。”
范河一听,觉得这还真不是小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幽州镇的户口,如果单从籍册上来看,多集中于最南部的瀛、莫二州。但历代卢龙军节度使的理所都在幽州,且其征募军士也多在幽州左近,不觉得可笑么?
一次次对外征战,死了无数军士,有的甚至被成建制歼灭,但节度使一回幽州,居然在只占幽州镇户口三成的幽、顺、檀、蓟、平、涿等州,随便就能征兵几万,还不是一次两次,问题出在哪里?
范河是跟着邵嗣武一路西进的,沿途遇到的部落太多了。
不少部落其实已经会种地了,但他们依然是原始的头人权力体系,只给节度使上供,其余一概自治。遇到征兵之时,也会送一些丁壮到幽州。
也就是说,这些部落头人与幽州节度使之间处于一种妥协状态。部落是我家的,我给你上供财货,给你提供兵员,其他的事你别插手,双方达成了默契,相安无事多年。
晋人入主幽州后,一切照旧,没有动这些在幽州本地关系网十分复杂的部落头人、土着豪强。除非他们作死,敢不上供,不服兵役,或者直接造反。
如今邵树德也要对他们动手了,而且这会确实也是最好的时机:携大胜之势,以数十万大军威压,逼迫这些人交权。
不然的话,等到禁军陆续撤走,事情反而复杂了。
“我听闻,幽州有蕃胡数十姓,尤以高、安、史三姓户口最盛。”范河说道:“昨日陛下大阅诸军,这些头人也来了。如果他们慑于大军兵威……”
“不能全指望他们主动服软。”陈诚摆了摆手,说道:“还是得做好两手准备。控鹤军你要把握住,蕃兵尽数打散,别让他们串联。待顶过了这阵,他们也就没闹的心气了。”
幽州蕃胡大族,高氏其实是高句丽人后裔,或许还是宗室,号召力不小。但他们其实也是汉化程度最深的部落,甚至早就不是部落形态了,而是地方土豪。
史氏则是突厥后裔,原本姓阿史那。宪宗朝平定淮西立下大功的山南东道衙将史用诚就是阿史那氏,功勋卓着的李光颜是突厥阿跌氏族人,其母、其妻都是阿史那氏。
安姓则是典型的粟特人了,即昭武九姓出身,一度在幽州极其兴盛。
“清理完户口后,陛下会怎么做?”范河问道。
“陛下料这些人不一定会乖乖就范,多半还是要动粗。”陈诚说道:“一旦动了手,就由不得他们了。很多人可能要被贬为奴婢,赐给府兵。”
“现在当府兵也太赚了!”范河惊道。
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前几年还当你是募兵,继续发饷,待过渡期完成后,田地差不多也开垦出来,进入稳定收获期了。原本桎梏府兵田产收入的主要因素就是缺乏部曲,现在也慢慢给你解决,势必将吸引部分人去当府兵,因为这条件确实很不错了。
“先前归德、龙武二军很多人不愿转为府兵,一大原因便是辽东地广人稀,弄不到人给他们耕作。”陈诚说道:“现在一步步给他们解决,这就打消很多人的顾虑了。”
“陛下谋事,可真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所虑深远,吾不及也。”范河叹道。
陈诚暗哂。
到底是武夫,咋说话的呢?你要是“及”得上陛下,是不是也想坐坐天子的宝座?
“你知道这事就成。弓弦、箭失控制着点,盯紧点。”陈诚嘱咐道。
“放心。”范河说道:“几十万大军,那些土豪还翻不了天。”
第五十四章 大侄们的新工作
李嗣恩刚刚得到新的任命:滑州刺史。
相识的人都向他恭喜,这可是“大官”!
李嗣恩则强颜欢笑。
好事吗?看起来是的,滑州户口殷实、商旅繁盛,乃河南道辖下的上州,刺史是从三品,绝对的高官。在这里当刺史,不但俸禄多,各种灰色收入也很可观——为什么都想去富裕地方当官,原因便在于此。
但比起李存孝,还是差远了。
李存孝是耀州刺史,同样是上州,但他封爵金乡县侯,食封1500户。此番征伐河北,连立功勋,又加二百户食邑。
此外,圣人还把洛阳择善坊的一套新宅赐给了李存孝。那是在前唐同平章事、谯县子娄师德宅的旧址上新建的,规格不低。
反观他自己,举幽州而降,只得了个鲁城县伯的爵位,食封千户。宅子在温柔坊,前唐博州刺史韦师的府邸。
爵位、府邸都差了一截,甚至就连财货也差了不少——李存孝得到了很多南边送来的珍奇财宝,质量上差太多了。
当然他也知道,李存孝是举三州之地主动来降,与他兵临城下才降有本质的差别。
若非叔父垂怜,幽州本身的地位也很高,他连滑州刺史都得不到。但他对比的是梁怀瑾,此人举魏州而降,爵封县公,食封2000户,甚至比李存孝的待遇还要好。
虽说人家此时在青唐戍边,整治吐蕃和魏博移民,天天被人唾骂,听闻博州老家的祖坟都让人破坏了,但——我也可以啊!祖坟啥的,你随意破坏,我代表祖宗不在乎这些,因为我家就没这玩意。
唉!李嗣恩轻叹口气,他已经没兵了,即将去滑州上任,以后就是脱了毛的凤凰,啥也别提了。希望哪天叔父还能想起自己能带兵打仗,再给个立功的机会吧。
天色又阴了下来,李嗣恩骑上马,带着数名亲随,最后看了一眼幽州城。
“哈哈!可汗打下了幽州,山后诸军溃散的溃散,投降的投降,与濡源、仙游宫连成一片,多好!”
“仙游宫盼可汗巡幸久矣,开过年来,也该去看看了吧?”
“早该去看了,然后征伐契丹,把那群贼人干挺,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去岁杀了咱们那么多人。”
“以后草原就是无上可汗的!”
驿道之上,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间或夹杂着高亢的嗓门。说话之人裘服辫发,丝毫不避忌旁人,一听就是粗豪的草原牧人。
果然,李嗣恩把目光转过去,却见整整数百骑驰奔而来。领头之人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顾盼自雄。其他人紧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恭敬,看来是以此人为首了。
“拓跋金!”李嗣恩认识这人,以前还交过手。
幽州还在晋王手里的时候,各军在山后地区与夏人的冲突可不少,拓跋金经常率部南下濡源,援助奚王去诸,大家是“老相识”了。
“咦,这不是李军使么?”拓跋金勒住马儿,眯着眼看了一会,笑问道。
拓跋金没说出后面的话,但李嗣恩自己都能脑补出来:你也降了啊?
“拓跋宫监,好久不见。”考虑到要处好同僚关系,李嗣恩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
拓跋金是仙游宫宫监,管理三个万户、三十二个千户。
这些权力其实没什么,管着的也就中原一个县的人口,但谁让人家是天子家奴呢?李嗣恩没必要得罪他。
拓跋金看了看李嗣恩的装束,说道:“看来李将军是高升了啊。”
他是圣人的义侄,又有献城之功,升个官倒是很寻常。
“正往前往白马赴任。”李嗣恩回道:“拓跋宫监风尘仆仆,想必是来面圣的?”
“圣人克复幽州,岂能不来恭贺?”拓跋金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滑州是个好地方啊,中原腹心之地,可比草原强多了,李将军有福矣。”
说真的,圣人曾经许诺过,四宫宫监、万户、千户是可以入朝为官的。兢兢业业帮圣人管理部落,带兵打仗,拓跋金也想进步,虽然他的年纪已经相当不小了。
“都是圣人恩遇。”李嗣恩笑了笑。
“李将军既忙,我便告辞了。”拓跋金在马上拱了拱手,道。
“拓跋宫监自便。”李嗣恩回礼。
百余骑次第离开,朝馆驿而去。
李嗣恩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拓跋金前来幽州,显然是接到面圣的旨意了。而跟在他身后的百余人,多半是仙游宫的万户、千户或出名的勇士。
圣人这是要做什么?他有些不太明白。
“走吧!”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李嗣恩挥了挥手,招呼亲随们上路。
而就在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又有数十骑驰过驿道,往馆驿方向而去。看他们的发饰,多为髡发,不是契丹便是奚人。再考虑到燕北草场的分配情况,很明显是奚王去诸的人了,甚至他本人就在其中。
李嗣恩不想多看,带着从人一熘烟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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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孝也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去年投降之时,圣人许他耀州刺史,说打完仗后赴任。如今幽州克复,按他的理解,仗应该打完了吧?可惜,圣人说还没打完,于是他还不能赴任,只能继续遥领。
好在耀州上下比较识趣,专门派了州长史过来,向他汇报州内情况。李存孝听得昏昏欲睡,会面结束前,长史专门拿出了一叠银元票,悄悄塞给李存孝,说这是去年全州上下给使君的孝敬。
这还像点样!李存孝将这叠只能在长安坊市内流通的银元票收起,态度也和蔼了许多,随后便将长史打发走了,并嘱咐他好(尽)好(快)干(打)活(钱)。
清夷军现在有五千步骑,留守新毅妫的三千多人据闻将就地转为州兵——朝廷刚刚下旨,正式罢废毅州,文德县并入新州,其实只有新、妫二州了。
留守的多为老弱残兵,李存孝也不在乎了,爱咋样就咋样吧。他刚刚接到命令,担任临渝关镇遏兵马使,接替留守临渝关的两千龙武军。
龙武军则向马城一带集结,归德军前往平州,淮海道州兵开往石城县。
这是昨日军议上幽州行营都指挥使葛从周公开宣布的——齐州行营刚刚罢废,幽州行营迅速组建了起来,基本还是原班人马。
归德、龙武、清夷三军外加淮海道州兵,有一万四五千人,统归行营都指挥副使、营平镇使、赵王邵嗣武节制。
老实说,李存孝对邵嗣武头上这个“镇使”的头衔还是很好奇的。但葛从周只是让各部次第开拔,部署到位,并没说太多。
开完会回来,李存孝与幕僚们商议了一下,大家一致认为可能要攻伐契丹了,各部在完成战前集结,兴许开过年来就要动手。
但李存孝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单纯从军事角度分析,这个部署就很耐人寻味,完全像是在堵截、镇压,对象是谁呢?
他心里有点数,但还是有一点想不通。不过有位幕僚无意中提出的一件事,打开了他的思路。
幕僚说,他听闻朝廷有意将龙武、归德二军全体转化为府兵——这不是秘密,至少已经进行一年多了,且归德军至少有一半人当上了府兵,龙武军较少,大概只有两三成的样子,大部分人还是想继续当募兵。
但朝廷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减少募兵得数量。
之前有将各路非嫡系禁军特意消耗之事,后来禁军吸收一部分、州军吸收一部分、年老退走一部分,但剩下的仍然很多,不得不广置府兵、镇兵。
按照目前打听到的消息,阴山一带的丰、胜二州府兵为数不少,主力是忠武军罢废后的剩余人马。安东府的府兵来源则是龙武、归德二军,目前大概有八千多人。
此外还有阴山镇军、青唐镇军这类募兵,其实也是各路降军组建的,比如青唐第一镇就来自魏博,镇统制是降将梁怀瑾。
而府兵,或者说军户是需要部曲的。据龙武军的人说,新城、抚顺那边送了几千户渤海百姓至安东府诸县,大部分都分配给府兵当部曲了。这件事一出,愿意当府兵的人激增,但部曲却已经分完了……
幕僚断言,朝廷可能想抓更多的奴隶,作为支付给志愿成为府兵的军士的“赏赐”。
李存孝觉得这个判断太他娘的有道理了!龙武、归德二军有两万人,起码还缺好几万部曲,朝廷真有可能在幽州想办法。
他为自己窥破了朝廷的真意而暗自高兴,不成想有幕僚走漏了风声,部分清夷军的士卒知道了,然后离谱的事情发生了:居然有人想当府兵。
李存孝对此很是无语。他没想到妫州、涿州出来的苦哈哈们,对奴婢和土地那么渴望。
他早该料到这点的,因为清夷军的赏赐并不多,又久居边塞苦寒之地,小日子本来就与中原军士存在不小的差距。对他们而言,当上府兵其实是提高了生活水平。
这事情弄得!李存孝突然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部众,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第五十五章 奴部
“陛下,猎物取回来了!”元行钦兴奋地冲了过来。
“仓啷!”夏鲁奇把刀抽了出来,横在身前。
元行钦脚步一缓,远远停了下来。
“陛下,臣冒失了。”元行钦尴尬地说道。
“无妨。”邵树德拍了拍夏鲁奇的肩膀,心中十分满意,但还是亲自走上前,道:“元卿有心了。冬日食鹿,人生之至美,一会便与将士们分食,你先拿下去整治。”
元行钦的手里拎着一只獐,正是邵树德刚刚射倒的。说话这么会,他的手臂纹丝不动,这臂力确实很不错。
“遵命。”元行钦悄悄瞄了一眼夏鲁奇,走了。
夏鲁奇回瞪了他一眼。
“听闻你和他交过手?”邵树德突然问道。
“比过,不分胜负。”夏鲁奇回道。
“哦?此人竟然如此勇勐?”邵树德故作惊讶道:“不想竟然能与你打得有来有回。”
“陛下,如果是步战,臣定可斩杀此人。骑战,看不出本事的。”夏鲁奇脸一红,兀自辩解了句。
邵树德笑了笑,道:“已经不错了。”
史上三大百人斩之一的夏鲁奇亲自认证,那这元行钦是有点本事的。而且此人怎么说呢,比这个时候的一般人的忠心多出不少。史上投靠李存勖后,便尽心尽力,战场上不避生死,单骑冲入敌包围圈,空手入白刃,斩杀敌兵,将主公救出。
李存勖山穷水尽之时,他因为早就往死里得罪了李嗣源,不可能再投靠过去,因此说话康慨激昂,但其实不太足信。庄宗死后,他也逃了,为村民所执。
但不管怎样,他没有造反,而且无论是跟刘守光,还是李存勖,都尽心尽力,虽然不是什么忠义死士,但也绝不是反贼,有自己的理念和价值观。
再观察观察,可以慢慢给他加担子。
嗯,夏鲁奇已经被加担子了。邵树德对他非常满意,目前已提拔为副将,统率百名银鞍直武士,在宫廷卫士之后,组成邵树德身边的最后一层护卫圈——这百人,也都是禁军老卒了,一水的冷锻猴子甲,步弓、长槊、横刀、重剑,堪称杀人机器,有他们在,够了。
远处还有骑士在奔驰,仔细看看,都是年轻小伙子,老人们则早就下马,看似在闲聊,但眼角余光都落在邵树德这边。
邵树德坐在他的经典限量版虎皮交椅上,仔细看着后生们的表现,不时点评几句。
“今年来了不少好苗子啊。”
“此人是谁?十箭中七,有当年贺拔胜的水平了。”——贺拔胜走马射飞鸟,十中六七,箭术不能说第一,但也是一流水准。
“哈哈,小儿辈在朕面前卖弄骑术。多卖弄卖弄,都有赏。”
“草原勇士,别的不谈,骑术、箭术确实顶尖。都是朕的儿郎,好,好啊!”
邵树德非常享受勇士们争相在他面前表现的感觉,这让他有种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满足感。
更何况,草原奴部勇士,都是自家人,看着就更欣喜了。
“大汗。”在不远处休息的老家伙们终于忍不住了,纷纷凑了过来。
“都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
储慎平让人搬来了椅子——嗯,邵圣钦点的升级版椅子,不再是以前的绳床了。
“可知此番召集尔等前来何事?”邵树德问道。
在他面前,足足坐了十余人,除仙游宫的人外,三泉巡检使王合、奚王去诸的亲信也赫然在列,基本上是大夏在燕北草原的全部势力首领了。
“还请大汗明示。”仙游宫监拓跋金说道。
“你们各自部落内,还有多少存粮?”邵树德说道:“马儿有没有掉膘?”
冬春季节,一般是草原部落最难熬的时间段,因为牧草停止生长了。因此,各部一般在秋天就开始准备过冬的干草,宰杀多余的牲畜,为熬过严酷的冬天做准备。
冬天的部落,就像那冻僵了的蛇,是没有丝毫活力的。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在“掉膘”,粮食、草料紧巴巴的,实在没有多少剩余。
“大汗,粮谷早就没了,草料倒是够撑到五月。”拓跋金回道:“马儿有些掉膘,不过遵照大汗之命,仍有千余匹可随时动用。其余战马,养一养也可活蹦乱跳。”
“大汗,我部与仙游宫仿佛。”去诸回道。
“你呢?”邵树德看向王合,问道。
“大汗,我部可随时出动三千骑士、五千匹马。”王合大声回道。
“哦?”邵树德惊讶了,问道:“何故?”
“一直防着契丹贼子呢。”王合笑道。
“嗯,不错。”邵树德说道。
说完,他沉吟了下,似是要宣布什么。
拓跋金、去诸、王合三人屏气凝神,静静候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两日后,你们就各回各部。”邵树德说道:“宰杀牲畜,准备肉脯。马儿也赶紧喂喂,别整得瘦骨嶙峋的。过完正月十五——拓跋金,你领五千骑至燕乐故城一带;王合,你领万骑至西密云戍一带;去诸,你带三千骑至广边军一带。”
广边军、西密云戍、燕乐城这些地方,都属于幽州镇的山后地区。他们放弃之后,为契丹所据。但去年一场大战,夏军一路狂追,契丹四处奔逃。夏军撤走后,契丹人也没再回来,几乎成无主之地了。
“限你等十日内抵达,不得有误。”邵树德又强调了一句。
“遵命。”三人什么也不问,立刻应下了。
邵树德很满意。
草原部落,因为松散的关系,头人下令时总有人叽叽歪歪,甚至讨价还价,几乎成为一种习惯了。
只有那种威望非常高的人站出来说话时,才无人敢顶撞。而草原上一旦出现这种人,说明他们已经整合到一定程度了,能够调用的力量非常庞大,往往可以出动数十万骑。
邵树德现在说话,就没人敢叽叽歪歪。阴山、代北、燕北这些部落,要么是被他打服的,要么是他一手栽培的,威望非常之高,没人敢废话。
“放心。朕会遣人转输部分粮草至西密云戍等地,你等遣人接收即可。”邵树德说道:“宰杀的牲畜,损失的马匹,朕也会补给你们。你们只有一个任务,便是堵截可能北逃的部落。”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
其实,不是什么艰难的任务。逃窜之中的部落,一般都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乱得可以。而他们又不知道山后有人埋伏,突然袭击之下,崩溃是大概率事件。这个任务,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松。
“好了,让儿郎们都过来吧。”邵树德说道。
三人听后,各自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正在驰猎的勇士纷纷停手,远远下马,一路小跑过来。
“拜见大汗。”数百人满满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扶。
千户、头人们用各自胡语吩咐,数百人呼啦啦起身。
邵树德是会几门外语的。党项语堪称精通,吐蕃语会大部分对话,曾经试图学回鹘语,但放弃了,没那么多精力——党项语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而吐蕃语、回鹘语都是有文字的,学起来太麻烦了,也太占用时间。
“一人领两匹绢、一罐茶。”邵树德说道。
“谢大汗。”众人早就知道会有赏赐,此时听闻,依然十分兴奋。
“朕见了你们,也很欣喜。”邵树德笑道:“这里总共——”
“大汗,有四百零三人。”拓跋金低声道。
“嗯,四百零三人,尽数编入宫廷宿卫。”邵树德说道。
头人们又翻译了一遍,人皆大喜,再度拜谢。
宫廷宿卫的来源之一,便是草原奴部。这次把去诸、王合带过来的部分勇士也编了进来,说起来他们也是沾了光了。
前唐之时,宫廷宿卫的组成主要是上番值役的府兵、投降的胡人、外邦质子及学生,其中大部分人都会定期轮换,而不是长期固定值守。
夏朝也是一样。宫廷宿卫就是份工作,干个几年就会调走,换新一批人过来。这样做利弊皆有,但长期看来,利大于弊,至少从北朝以来,效果一直不错,至少比使用固定的人要安全许多。
草原奴部的人当然要轮换。换下来的人,有的可能会进入军队系统,成为禁军和州兵的一员,从此吃上皇粮;有的军官甚至能捞到官做,这就是飞黄腾达了。即便是被打发回部落的人,也能得一笔丰厚的遣散费,也相当不错了。
因此,听到自己能当宫廷宿卫,当然十分兴奋了。
“开过年来——”挥手让勇士们都退下去后,邵树德又看着拓跋金,道:“洪源、榆林、沃阳、仙游四宫征调两万人至幽州,你部也不例外。朕要好好操练一番儿郎们。侍卫亲军,也好久没集结打仗了,不见见血,朕如何能放心。”
“陛下英明。”拓跋金说道。
他知道,操练是一回事,但笼络自家部落的将士,才是无上可汗点兵的主要原因。
侍卫亲军的历史很悠久了,与李克用打过,与朱全忠打过,但从此之后,上战场的次数就极少了。除了仙游宫部经常与契丹人交战外,其余三宫部属委实有些安逸,与可汗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此番征召,正当其时。
“燕山以北,可有哪些地方适宜建行宫?”邵树德突然问道。
“陛下,燕乐故城北边有一地,山间清雅明秀,水草丰美,可建行宫。”拓跋金答道。
“你去过?”邵树德笑问道。
“追击契丹之时,来过此地。六部奚曾经于此放牧,今年已被逐走。”拓跋金说道。
“好,朕知道了。”邵树德说道。
他想了想,燕乐故城就在后世的隆化县一带,其实还处于燕山山脉之中。这些地方,可以放牧,也可以种地,历史上一直处于中原、草原的拉锯之处。结果就是种地的安生不下来,放牧也没法在此长久放牧,人烟一直十分稀少。
这就是边塞之地的苦处。哪怕明明有可以开垦的农业条件,你也不具备安全的外部环境,于是只能作为军事据点存在,人口是上不去的。
在这个地方修行宫,安置奴部放牧,作为幽州的外围屏障,倒是可以尝试一下。而这,其实也是他最近一直在构思的北都幽州的防御体系的一环。
作为连接草原、中原的重镇,幽州很显然将依托燕山山脉建立起一整套防御体系。这个体系的外围是坝上草原各个附庸部落、奴部,中间是设置在燕山山脉孔道之中的由少量军士驻守的堡垒,最后则是屯驻在幽州平原上的大军。
拓跋金所说的地方,应该在后世的围场县,确实是一处好草场。邵树德觉得,可以作为三级防御体系的一环来构筑,适合建行宫安置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