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麻杆打狼
建极三年九月十一,邵嗣武轻骑狂飙,于日落前赶到了蓟州城。
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王郊、高佑卿等百余骑。
进城之前,不意城外正有游骑反复纠缠厮杀。
敌骑见有人过来,中间为首一人似乎还是个大官,立刻分了数百骑,直冲而来。
邵嗣武见状微微有些惊慌。
他是大夏亲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然不如底层武夫们那么光棍。不过他还是抽出了骑弓,又摸了摸鞘套里的铁锏。如果真的事不可为,便与贼人拼了,反正他宁死也不愿被俘,主要是丢不起那个人。
王郊好整以暇地催马上前,高佑卿笑嘻嘻地跟在邵嗣武身旁,指指点点道:“贼人乃蕃兵,武艺不精,战意不坚,破之易耳。”
说罢,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那边王郊已经先后扔出了三根投矛,例无虚发,连毙三敌。按照正常套路,这时候他会拉开距离,继续用投矛或弓箭杀敌,但赵王在后面,他不可能随心所欲按照自己喜欢的打法来厮杀,因此抽出了一柄铁挝,直冲而上,横噼竖砸,勇不可当。
“哎呀,杀得好痛快!”高佑卿在马鞍上扭来扭去,手下意识抓紧武器,旋又松开。
邵嗣武被他这副模样差点逗乐,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只见他拍马上前,大声道:“我贵为亲王,岂能袖手旁观,大夏没有这个规矩。”
话音刚落,接连两箭射出。一箭落空,但也吓了贼骑一跳,当场拨马回转,一箭射中贼人战马,马儿人立而起,痛苦嘶鸣,同时还挡住了后面两骑的前进路线,掀起了一阵小混乱。
高佑卿吓了一跳,立刻拍马上前,用粗大的马槊横扫,将试图靠近的敌骑挡在外面。
跟在邵嗣武身边的数十骑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呼喝着冲杀。长长的马槊连连刺击、横扫,贼骑手中多为短兵器和骑弓,杀起来十分吃亏,于是快速退往远方,打算用弓箭射杀夏兵。
邵嗣武、王郊等人趁机冲破阻截,直朝城门而去。恰好此时城门洞开,大队步卒手持长枪、步弓涌了出来。刚刚追蹑而至的贼骑被强劲的步弓所阻,一时间人仰马翻,将近二十骑落地,死伤可谓惨重。
“杀贼!”弓手们射完箭后,弃了步弓,抄起陌刀、重剑、木棓杀了出去,以步追骑,气势汹汹。
邵嗣武高速冲进了蓟州城,然后缓缓勒住马缰,心下兀自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可能是他第二次与敌人近距离接触。
上一次还是在阴山打阿布思,已经过了数年。有这两次经历,他愈发深刻地理解了武夫们当面冲杀时的豪迈和视死如归。对这些平日里满嘴脏话,桀骜不驯,凶悍变态的武人的印象,也是越发好了。
为将帅者、为君上者,当知军士之不易,当知他们的苦处。
这些人,看起来威风凛凛,让上官头疼无比,但严格说起来,也是个十分脆弱的群体。
拿钱卖命,有时候一出征就是一两年。酷暑、冰霜、风沙、疫病,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们。一场大战之后,又不知几人能还。邵嗣武手下的文吏经常去给军士们读家书,但每次宣读之时,都发现有人死了,家书也读不下去。
征战是真的苦,军士们拿这份卖命钱也不容易。现在朝中经常有人说武夫们桀骜不驯,是大祸害,要厉行打压,邵嗣武觉得有些过了。凡事都要讲究中庸之道,矫枉过正是不可取的。
“殿下今日行险矣。”赤水军使范河从长街另一头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蓟、平、营三州,我军根本没完全控制,荒野之中,全是心思不定之辈,百余骑出行,有些冒险了。”
“范将军言之有理,今后当多多注意。”邵嗣武翻身下马,行了一礼,又问道:“怎让贼骑进薄至城下?可是晋军大队已至?”
“晋军没有大队。”范河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蕃兵蕃将罢了,仗着马儿众多,前来袭扰,没甚大事。”
“这几日可有何进展?急着赶路,未得前线军报。”邵嗣武急切地问道。
“殿下无忧,战线大体平静。”范河说道:“晋人其实也没多少兵。或者说,抽不出多少兵。幽州要派人留守,涿州、顺州、檀州等地的兵马,多不在幽州。”
“在哪?”邵嗣武问道。
“在妫州,由安福迁统领。”范河回道:“易定、河东及幽州部分兵马围攻李存孝,存孝数败,龟缩于城内。柔州行营兵马救援,刚被他们大败一次,溃入毅州城内。但晋人也没法抽兵东调,如今便僵在这了。”
邵嗣武若有所悟。
这次能打下三州地盘,确实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晋人怎么也没想到,几乎堪称大后方的营、平、蓟三州,竟然被端了。
如今看样子,他们似乎也无力收复这些失陷州郡,除非来一场结结实实的野战大胜。但随着范河下令转入相对保守的战术,他们的企图多半要落空了。
“可有把握再歼灭一次晋军大队,拿下幽州?”邵嗣武问道。
“殿下心急了。”范河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如今这个局面,便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晋军害怕一败再败,连幽州都丢掉,那局势就不可收拾了。但我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一战葬送数千乃至上万兵马,则蓟、平、营三州就危险了。说不定,要被人一把赶下海呢。”
邵嗣武闻言微叹。
他认可范河的看法,暗暗告戒自己,稳住,不要心急,你还是太稚嫩了,要和这些沙场老将多学学。
“被大风吹散的那部分人马有消息了。”说到这里,范河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只听他继续说道:“他们在幽州外海登陆,损失了千把人。随后与贼人数次交战,又损兵数百。”
“范将军如何得知?”邵嗣武惊问道。
“晋人告诉我的。”范河说道:“他们的这次登陆,说实话比咱们闹出的动静大多了,就连沧州城外的李存章都知道了。听闻其军心动摇,或已选派部分精兵北上,必欲灭之而后快。我已广布侦骑,探查这部分人的动向,一旦找到,当令其北上蓟州,汇合主力。”
邵嗣武听了立刻说道:“范将军老成持重,确实应该这么做。”
二人聊完后,出城厮杀的步军也撤回来了,随后城门紧闭,战场顿时平静了下来。
范河带着邵嗣武前往蓟州州衙安顿。
邵嗣武好奇地看着这座北地重镇。城池不小,大概二十多里城周的样子,在中原一众州城中,应该算是中上了。
前唐玄宗时,静塞军便驻扎于城内——安史之乱爆发前一刻,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从中原前往蓟州,轮换静塞军部分士卒,后被半路追回,也算是一桩小插曲了。
城内建筑带有典型的北地粗犷风格。
河北魏州因多石材,故百姓喜取石盖屋,幽州也一样。放眼望去,高门大户全是砖石建筑,甚至就连不少普通百姓家,也多用石材盖屋,和中原大相径庭。
蓟州百姓的生活似乎完全被限制住了——但事实上夏兵强令商铺继续开门营业,无奈没人愿意出门。
城内角落偶尔还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似乎有溃散的晋兵躲在民宅之内,几天过去了,终于隐藏不住,被搜检出来。
大街上经常看到的是运粮的小推车,满载粟麦果蔬,送往各个军营。
看到这里,邵嗣武突然说道:“我行经卢龙之时,有船自马城来,输送了一万余斛军粮。马城浦的船只,我已经下令分批离开了。再过一阵子,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军械、车辆输送过来,咱们便不用四处掳掠,为贼人所趁了。”
打草谷是有风险的,这谁都知道。
之前晋军没发现你们登陆便罢了。现在发现了,定然会盯着你分散征粮的薄弱点勐打。如果后方能输送粮草上来,那确实能解决很大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更需要援兵。
“殿下虑事周详。”范河赞了一句。
说话间,州衙已经到了。
“殿下……”进了州衙正厅,范河与邵嗣武分宾主落座,斟酌了一番语句后,说道:“这几日,虽说战线平静,但三河那边的晋兵越来越多,听闻李落落已至幽州总揽军民事务,我估摸着,他要大肆征发兵马,自三河进兵,攻蓟州。今天早晨有斥候来报,北边山里的雄武军增兵三千,似为征集的幽、檀乡勇。李落落似乎想一正一奇,两路夹攻,破我蓟州。”
邵嗣武脸色惊讶,问道:“他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令沧州、妫州两线军心不稳?”
“殿下聪颖至极,一下便切中要害。”范河大赞道:“李落落确实沉不住气。他便是不做什么,咱们这万余兵马,也没能力继续攻城略地了。但他这么一动,反倒会让前线谣言四起,议论纷纷,不是什么好事。对了,殿下可曾想出什么办法,可以祸乱晋贼军心?”
邵嗣武一听,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好教范将军知道,在进占临渝关后,我便已遣人带着李存实、李存颢的首级,并晋军俘虏百余,登上船只,开往登州,这会应该已经到了。齐州行营闻讯,定然会有所动作。”
范河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仔细想想,这种动摇敌人军心士气的手段,圣人就经常使用。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啊!
赵王此人,两年间还相当稚嫩呢,一年前脸上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但很多时候有用力过勐的嫌疑,没他老爹那么举重若轻,不露丝毫痕迹。如今看来,又学到了不少东西,进步十分明显。
没有人生而知之。人是需要不断学习进步,不断犯错,不断改正,不断积累经验的。赵王持续不断地提高自己,在范河看来,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既已传报行营,我便不妄加置喙了。”范河说道:“圣人那边,他老人家自有计较。蓟州这边,我等便好好合计一下,该怎么与李落落斗。”
第二十八章 明朗
邵树德一直很关注登陆作战的消息。
其实早在八月底,第一批返航的船只抵达青州时,就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了。
无论事前表现得多么有信心,准备工作多么充分,但登陆作战一直是世界性难题,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为了排解心中压力,他不得不白天召见乐安郡王赐宴,晚上抱着淑献皇后何氏折腾到深夜。直到太医诊断淑献皇后怀孕了,这才神清气爽,镇定自若地批复奏折,一天的工作效率是以往数倍。
今天一大早,青州方向又传来最新消息,得知攻占营、平、蓟三州大部之后,邵树德心情大定,战局至此,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收割胜利果实。
“陛下,北巡之事,还请三思。”泰山宫外,萧蘧、卢嗣业二位宰相一齐谏道。
“二位师长想哪去了?”邵树德笑道:“李克用不退兵,朕是不会北上的。”
他曾经在某一刻想过,是不是可以渡河北上,吸引李克用来攻,以达到更好的围歼效果。因为照目前这个局势,晋军主力多在邢洺磁相卫一带活动,要退走很容易,不够深入。
但文武百官们坚决反对这样做。
战场上刀剑无眼,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万一出了点意外,让李克用直取中军,一战生擒了呢?
诚然,在起家的时候,陈诚等心腹谋士甚至多番鼓动邵树德亲临一线,鼓舞士气。但在家大业大,甚至登基称帝之后,他们却坚决反对这样做。其间的心路变化历程,只有一个原因:他们不想冒险,也觉得没必要冒险,不想给敌人任何机会。
而晋军在相卫一带确实也打得不尽如人意。
有过胜利,比如突入相州,直扑安阳,在安阳、邺城之间击败夏军。
有过失败,比如在卫州,遭到天德、武威二军合围,损兵折将。
这是两次较大规模的战斗,其余小规模的十余次,互有胜负。即便李克用亲自带队冲杀,晋兵士气爆棚,隐隐占了上风,但始终无法破开局面。仅有两次接近了永济渠,随后便被击退。
邵树德都怀疑,李克用还有没有信心继续纠缠下去了。如果他一走了之,还真是个麻烦事。因此他一度想亲身过河,吸引好义兄的注意力,让他不要走。
现在情况也看到了,战事进展顺利,河北联军失败已成定局,群臣劝阻,于是他也不再坚持了。
“坐下谈吧。”邵树德寻了处布满野花、青草的空地,让宫人铺了条毡毯,君臣三人盘腿坐下,不一会儿,便有宫人端着煮好的茶水送了过来。
前唐之时,上至皇家,下至普通百姓,其实很喜欢带着食物游玩踏青,累了就在草地上铺上织毯,大伙围坐起来,吃吃喝喝,非常惬意。
宪宗便酷爱此事,时常带着嫔妃出宫野炊。
邵树德同样很享受这种自由的感觉。是的,再美丽的宫殿,住久了也会觉得烦闷。再美丽的女神,背后都有一个玩她玩得快吐了的男人。
出外多走走,多看看,愉悦身心,挺好。
“朕闻幽州鹿肉鲜美,不知冬至之时,可能在幽州吃上。”邵树德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陛下,快了!”萧蘧、卢嗣业二人还没说话,中书侍郎陈诚却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哦?陈侍郎何以教我?”邵树德心中有所猜测。
“臣刚从行营回来,德州传来捷报。没藏都将于昨夜克城,杀贼将汪齐贤以下官左数十人。”陈诚笑眯眯地说道:“臣为陛下贺!”
萧蘧、卢嗣业二人对视一眼,也大笑着起身,道:“臣为陛下贺!”
邵树德稳稳地坐在那里,心中大喜,面上云澹风轻,道:“都坐下。德州被围了这么久,破城是早晚的事。此城一破,后顾之忧陡然解除,便可全力北上了。”
“陛下,攻克德州之后,葛帅已令没藏都将再接再厉,率部北进,与龙骧、天雄等军共击卢彦威。”陈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葛从周的方略不错,朕不干涉。”
这是要趁热打铁,投入主力部队,对来自幽州的晋兵发动反击了。仗打到这个份上,没有人会满足于仅仅吞并一个沧景镇了,这把定然要奋勇北上,直捣幽州。
战局,可以说已经完全明朗。
“契丹有无动静?”邵树德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
“并无动静。”陈诚答道:“契丹一直在掳掠渤海,攻势凌厉,渤海人不能抵挡,但守御名城大邑,乡野村落尽皆放弃,似乎在等着契丹人饱掠后离去。新城、抚顺二城在七月间有报,不少渤海百姓逃亡而至,请求庇护。安东行营将其收拢,计有八千余户,已派兵将护送,发往辽南诸县。”
发过去做什么?当然是给府兵当部曲了。
渤海人未必愿意,但这事由不得他们了。被契丹人掳走,同样是当奴隶,被夏人抓走,至少部曲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奴隶,严格来说是佃户,给府兵老爷种地的。只不过人身依附关系比一般的佃户强罢了。
如果时机成熟了,也不是不可能废除当地的府兵制,给其授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夏百姓。
至于何时废除某地的府兵制,其实也很简单,当它成为腹地的时候。
这么看来,辽东半岛是最有希望废除府兵制的地方。社会繁荣、人口滋长之后,府兵名下的田地会渐渐变得低于标准,很难再承担起装备、训练和长期征战的花费,届时废除府兵制,他们只会拍手叫好,认为摆脱了沉重的兵役负担。
辽东半岛以北、以东区域,大概很难废除了,因为那边注定地处前线,甚至就连辽东半岛本身,也不一定会废除府兵制,一切都要看未来的安全形势了,反正邵树德这一代是不可能废除的,他儿子这一代多半也不会废除。
“渤海百姓上了当,下次便不会这么跑过来了吧?”邵树德无奈地笑道。
出此下策,其实也是经过他同意的。
渤海百姓本来是为了求得大夏天兵庇护,没想到他们和契丹人一个德性。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契丹人押他们回去的时候,动辄凌辱、杀戮,身上每一文钱都被抢走,漂亮的女人也被拉走当做泄欲工具。夏人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财产——至少明面上来说是这样的——路上也给吃的,跟不上行军速度的老弱妇孺可以乘坐马车,只有逃跑的人才会被抓。
本质上没有区别,夏人稍稍文明些,仅此而已。
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后,上当的渤海百姓会越来越少。但随着局势的恶化,其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辽地的百姓,其实早就习惯了这样粗暴的对待,毕竟当地的环境、风气就这样。历史上大迁移的次数也不在少数,自晋末开始尤其频繁。
简单来说,他们更耐草一些。文化中粗犷、坚韧的元素比较多,最终还是会向现实妥协。
“陛下,其实阿保机这人还是很有远见的。”一直沉默的萧蘧说道:“多年来,他一直想着南下中原,为此做了很多准备,不过都被李克用打回去了。中原局势日渐明朗之后,他又联合李克用,给大夏制造麻烦。去岁代北、燕北鏖战,便是他挑起的。今年契丹攻渤海,也不过是为了挽回去年出兵的损失罢了。一旦得逞,早晚还会尝试南下中原。若失败,他有可能会暂时臣服,等待机会,便如前唐年间诸多草原酋豪一般。”
耶律亿会不会臣服中原?政事堂诸位宰相认为是可能的,前提是打痛了他,让他绝望,知道拼不过。
前唐初年突厥何等势大,数十万骑深入中原,反复掳掠人口,甚至到了培植代理人军阀这一步。李渊一度想要离开长安迁都,可见窘迫到了何等地步。
按理来说,突厥可汗是非常骄傲的,他们有文字、有官制、有宫殿,在中亚西域还有征服的城镇和大规模的军器、甲胃制造基地,这样一个成气候的政权首脑,可能投降吗?
事实证明,草原人的膝盖比你想象得软多了。一旦被打痛,第一时间便是跑路,如果中原王朝有政治手腕,他们甚至会不跑路,主动过来投降。
契丹人会不会这样呢?
“契丹可以降,匀德实一系的子孙必须死。”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萧蘧拱了拱手,道:“陛下作此想,臣便放心了。”
陈诚则疑惑地瞟了一眼邵树德。
二十年来被圣人点名“必杀”的人可不多啊。朱全忠算一个,阿保机算什么?他有这脸和朱全忠比吗?何德何能啊!
难道圣人看上了阿保机之妻?也不像。真那样的话,阿保机反倒不一定会死,而是会被抓到洛阳来监视居住,他的妻女则会被圣人反复宠幸。
陈诚太了解圣人了。
“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打幽州,契丹不来则已,若敢来,朕便至幽州,会一会他们。”邵树德说道。
“陛下!”萧蘧、卢嗣业惊道。
“瞧你们那样!”邵树德无奈地说道:“朕听闻隋大业年间建有临渝宫……”
“陛下不可!”萧蘧、卢嗣业又齐声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朕北巡幽州,连个宫殿都没有,成何体统?”邵树德怒了,质问道。
“临渝宫实在过于危险……”萧蘧说道。
“那总要有宫殿吧?”邵树德逼问道。
萧蘧、卢嗣业、陈诚三人对视一眼,稍顷,陈诚使了个眼色,二人微微颔首。于是便听陈诚说道:“陛下,若攻拔沧景、幽州二镇,或可驱使俘虏,开山取石,伐木制材,于幽州左近觅地修建行宫。”
邵树德纠结了好一会,这才叹了口气,道:“临渝宫基址犹存,朕本想省些民脂民膏,奈何你们——唉,便这样吧。”
“陛下圣明。”三人齐声说道。
第二十九章 皆吾赤子
建极三年九月二十,小雨。
河北的秋天到了,落叶缤纷,雨势连绵。
邵树德又一次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政务交给宰相干。
触目惊心的财政数字,他不想看了。
官员们之间暗藏小报告的奏折,你们自己搞去。
还有各种鸡毛蒜皮的破事,比如给守寡多年的妇人送牌坊之类——草,不知道我玩了多少破鞋吗?另者,本朝鼓励生育,不宜宣扬这种风气。
脱离雪片般的奏折后,他便带着两个儿子,与武夫们混在了一起。
君主,首先是军事领袖。春秋那会,君王可是要亲自领兵厮杀的,邵树德万不会忘了这一点。无论何时,他都在不断巩固军权。
谁都别想忽悠我。老子就是个武夫,以武夫夺权,以武夫平天下,将来传给子孙后代的基业,依然要靠武夫们支持。
任你们在朝堂上玩出花来,我只要牢牢把着军权,你们都老老实实打工吧。
这一日,银鞍直三千军士冒雨操练。
大军分成两部,互相攻杀。虽说点到即止,但依然十分卖力,以至于被击倒在地的人都要骂娘了。
不过轮到他们进攻时,下手也是贼黑。去了刃的长槊直刺过去,一点不收势,完全就是真打了。
邵树德看得十分高兴。他奶奶的,还是和武夫们待在一起舒坦。
邵惠贤、邵明义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握成拳,有时情不自禁立起身来,恨不得下场比试比试。
“自古燕人劲勇敢战,你等也看了半天了,觉得怎样?”邵树德看着立于阶下的十余幽州将校,问道。
夏鲁奇站在他身前半步,右手拄着长槊,左手抚刀,死死盯着那些燕地俘虏。
那些人都被去了甲胃、器械,空手肃立。夏鲁奇估摸着,只要圣人下令,他拿着单刀过去,杀光他们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纵是朝廷大将,如李唐宾等人,他也敢杀。反正圣人让杀谁,他就杀谁,不会有半分犹豫。
就在昨日,邵圣听闻夏鲁奇的一妻一妾已经怀有身孕数月,立传旨洛阳,令太医署派医官至夏府诊视,并赐予了不少小儿用的物事。
如此厚遇,夏鲁奇感激涕零,现在夜间巡视,眼睛都瞪得熘圆。
“陛下,银鞍直实乃天下强军。允文允武,步骑两便,披甲冲阵,能挡住他们的着实不多。”一燕军将校回道。
“汝何名耶?有甚本事?”邵树德问道。
“罪将名曰李小喜,擅箭术,百步穿杨,等闲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身价,李小喜大声说道。
这话一出,围在邵树德身边的军官们轰然大笑。
邵树德亦笑,道:“百步穿杨,二十年来朕只见过一人,便是义兄李克用。”
李小喜见他不信,急得面红耳赤。
邵树德摆了摆手,止住了军官们的嘲弄,道:“有没有本事,露两手便知道了。”
说罢,便吩咐军士拿来步弓,指着远处的柳枝,道:“昔年克用射柳,无不中,君可试之。”
当然,距离没有百步,只有三十步左右。
李克用把马鞭挂在柳枝上,远远射之,难度其实是很大的。因为柳枝并不是静态,你还要考虑风速,预估提前量,比静态射靶子难度更大,更贴近实战。
至于李克用连发两箭,射落两只大雁,就更是本事了。因为你射落第一只后,第二只会惊慌失措,会振翅远飞,考验的是快速拈弓搭箭和连续射击的能力,或许还有预判能力,都非常贴近实战。
比李克用稍早的高骈,文武全才。不但诗写得极好,有“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箭术也很出众。他曾连续射落两只凋,传为美谈。将门世家的教育质量,即便到了王朝末年,居然还保持得非常不错。
李小喜拿到步弓后,先试了试,找了找感觉。
这里其实又是一个考验。你拿到的不是自己常用的步弓,还射的准吗?
众人都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李小喜深吸一口气,拈弓搭箭,一失发出。
没中!
但没有人笑,因为真的只差一点。
李小喜的脸色更红了,不待邵树德开口,又发一失。
这次中了!他长舒一口气。
邵树德惊讶起身,走到李小喜身前,当场道歉:“朕意轻李君,今知错矣。可愿为朕效力?”
如日中天的大夏天子向自己认错,李小喜幸福得都快晕过去了,立刻跪倒在地,连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邵树德一把拉住他,道:“朕定的规矩,勇士无须跪。”
说罢,又让人取来自己常用的弓失、箭囊,赐予李小喜,另赏骏马一匹、钱帛若干,道:“李君可入银鞍直。”
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当场应下,招来文吏录入军籍。
燕人降兵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人人称羡,目光炽热。
他们都是将校,在临渝关、平州、营州、蓟州等地戍守,或战场被俘,或主动来降。边塞州郡,常年与契丹、奚人交手,没点本事是不行的。
老实说,他们不缺钱。用钱砸他们,固然有效果,但没那么好,换后世的话来说,边际效应递减。
但邵树德除了钱之外,还给予他们崇高的地位和荣誉,关怀备至,以天子之尊承认自己错了,看走眼了,这种赤诚相待的感觉,让他们非常受用。
“大夏新朝,无有地域之分。只要是勇士,愿意为朕效力,朕都十分喜爱,不吝厚赏。”邵树德又道:“夏鲁奇!”
“陛下。”夏鲁奇挡在那群俘虏与邵树德之间,闻言立刻应道,但并未转身,仍然尽职地看着他们。
“你是齐人,为朕效力已近一年,朕可有亏待?”邵树德问道。
“陛下不问出身,见勇士则喜。某一介乡野白身,得陛下青睐,立得厚赏,还有洛阳宅邸。家中一妻一妾,系出名门,知书达理,婉丽多智,不知道多少袍泽羡慕呢。”夏鲁奇答道。
在一旁围观的银鞍直军士们又大笑。
狗日的夏鲁奇,竟然得了河中柳氏、薛氏倾力培养的嫡脉女子为妻妾,属实祖坟冒青烟了。若非邵圣,这厮想也别想,至少年轻时是不可能的。
夏鲁奇说完后,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梁人、齐人、魏人、燕人,都是夏人。天下百姓,皆吾赤子,一视同仁。朕欲进军幽州,诸君可愿拼杀?”
“愿。”降人纷纷大呼。
邵树德高兴地坐回龙椅。
今天只是一个引子。他向来喜欢未雨绸缪,这还没打下幽州呢,就已经开始为治理幽州考虑了,就像他当年修缮窦建德庙,并去庙里祭拜一样。
需要他出面弥合分歧的时候,邵树德从来不会推辞,而且手段很多,身段也很软,不怕丢面子什么的。
河北诸镇,与中原离心确实太久了,无论怎么多地投注精力都不为过。
今日会面的幽州降人,接下来他会放回去一部分,让他们现身说法,多多劝降。有这些地头蛇的帮助,应该会减轻很多阻碍。
而幽州本身,也会是新朝经营的重点之一。
这个地方离草原很近,地理上又连接辽地,可以说是一个军事枢纽。他会在幽州待很长一段时间,一切事务处理完毕之后,才会返回洛阳。
接下来,邵树德又试了试幽州降人的本事,出众的赐予财物,一般的也勉励几句。
全部试完之后,宣布全军大酺。
“吾儿,今日在场的全是勇武之士,有何感想?”吃喝间歇,邵树德询问了起来。
“阿爷,天下之事,实有赖于征战。”邵惠贤说道:“人皆视武夫为洪水勐兽,但若驾驭得当,实乃保境安民之利器。”
“若驾驭不住呢?”邵树德问道。
邵惠贤沉默半晌,低声道:“或可毁之。”
邵树德闻言叹息,也不评判儿子说得对不对。
确实有人会做这个选择,出于种种因素,比如实在跟武夫相性不合,本身也没有军事方面的威望和经验,注定无法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心中恐惧,干脆毁掉算了。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一切要从实际情况出发。
历史上唐亡之后有五代,很多人会下意识将其统称,不作区分,但这五个朝代之间的差别可大着呢。
后梁时期的汴梁禁军,与后唐的汴梁禁军,绝对是两种风气,两个精神面貌,跋扈程度是有本质区别的。
后唐前期与后唐末年经历了李从珂、李从厚毫无底线的竞相加价收买的禁军,也完全是两种状态。
这一时期,应该是整个五代汴梁禁军士气、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最快的时期。若让朱全忠、李存勖活过来,看看后唐末年、后晋初年的禁军,估计会十分吃惊,怎么堕落成这个鸟样?
邵树德说不好别人的选择对不对,但他觉得目前的大夏禁军,还没走到后晋初年那一步,最差也是朱全忠初建汴梁禁军时朝气蓬勃的样子,于是打算挽救挽救,争取其不将骄兵堕,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
“阿爷,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驾驭的。若觉得困难,只是工夫没下到家罢了。”邵明义说道:“若精通武艺,谙熟军略,又与将士们推心置腹,减少他们的疑虑,解决他们的困难,怎会驾驭不住呢?”
邵树德眼睛一亮,拉住六郎的手,笑道:“诸子之中,你大兄、二兄或知一些,但都没你讲得这么透彻。六郎知为父真意,好,好!”
邵明义腼腆地一笑,道:“都是娘亲教的。”
邵树德有些惭愧,也有些想皇后了。不知道怎地,野女人玩得越多,对皇后越愧疚。不过洛阳还需要有人坐镇,暂时却不能让她来。
“过些日子,阿爷要渡河北上,你跟着阿爷,好好学学。”邵树德拉着六郎的手,越看越喜欢,干脆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第三十章 军心浮动
大河北岸,物资一刻不停地输送着。永济渠是主动脉,具有运输量大、成本低、速度快的优势。
如果没有这条渠,学广神那样在辽东人肉背、小推车运,几十万大军就是土崩瓦解的节奏。
后勤,从来都是制约军事行动的重要因素。
九月下旬之后,经永济渠北上的物资陡然增多。一是因为北上的人员与日俱增,物资消耗激增,这第二个原因,和军事行动加速也分不开关系。
九月二十二日,德州城外的大军兵分两路。霍良嗣率效节军西进,配合定难军符彦超部,再次突入冀州,与成德军大战;没藏结明则率义从军、拱辰军及大量土团乡夫,沿着永济渠北上,直抵南皮城下。
“葛帅!”没藏结明躬身行礼道。
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想法,场面上的尊重还是必须维持的。况且葛从周其实没什么问题,这场仗与其说是他打的,其实完全按照圣人制定的方略在执行。一丝不苟,中规中矩,几乎就差问圣人要一张排兵布阵图了——当然,这是扯澹,圣人是清醒的,只敢制定战略,排兵布阵图属于战术范畴,他不会插手的。
“来啦?”葛从周骑在马上,远远看着南皮县城,随口说道。
没藏结明一瞬间怒气上涌。你个降人,也敢跟我这么摆谱?知道我是谁吗?多少党项子弟为圣人抛头颅洒热血?多少没藏氏女子在宫中日夜服侍?你算什么东西?
“末将克复德州后,便领兵北上。葛帅若有军令,尽管下便是。”没藏结明回道。
“卢彦威可能不想打了。”葛从周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嗯?”没藏结明一愣。
“贵部先好好休整吧。”葛从周下令道:“很快便会有出战的机会,快了。”
说罢,他策马上前,在亲兵的护卫下,进抵城外两箭之地。
一批从各地汇聚来的俘虏正哭哭啼啼地拥挤在壕墙外,大声呼喊——邵圣的老套路了,讲武堂上的重点培训内容,论瓦解敌军士气XX策。
“卢帅,德州完啦,全完啦。”
“汪使君战死,家财被抄,妻女被夏兵扛走了。”
“弟兄们死得好惨,没剩几个啦。”
“再打下去,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即便打不过降了,全家流配远方,不值得啊。”
“妈的,啰啰嗦嗦,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你们要脸,我不要脸。听好了,立时出降者,有功无罪。杀官出降者,功加三等。”
“草!还是李大郎你狠。我就说一句,李克用在相州败啦,晋人已经指望不上。”
乱哄哄的声音在城外响了好久,直到卢彦威亲自上城,射杀了一名喊得最响的,这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德州被攻破,对据守南皮、沧州的守军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击。
如果这还不算什么,那么来自沧州的流言就更让人感到惊悚了——传闻李存章调集了大量兵马,向北回追,据说有一支部队绕到了他们后方,四处攻城略地。
沧州并未被完全围死,南皮同样如此。他们之间是有一定联络的,因此并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当然,军官们会选择禁止“谣言”传播,但时间长了,总会泄露出去的。即便军纪再严格,杀戮再血腥,在整体悲观的大局之下,该泄露的还是会泄露,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今夏军大举增兵南皮,比之前要勐烈数倍的攻城战即将展开,守军心神摇曳,士气受挫,已成必然。
这座城,不好守了!
这是卢彦威心中升起的明悟,即便他刚刚射杀了一名劝降之人。
“盯紧李存章的动静。”下了城之后,卢彦威找来亲将、幕僚,悄悄说道。
亲将、幕僚们都跟了他多年了,对自家主公知之甚深。此言一出,便知他战意不坚,想要跑路了。
但就这么跑了,似乎又不太甘心,想盯着晋军的动向。如果晋军还想打下去,他可能会继续坚持。如果晋军不想打了,那么沧景必败无疑,他便要考虑后路了。
“大帅,衙内还在清池呢。”亲将提醒了一句。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不愿像卢彦威那般,抛弃妻子跑路。
“湖涂!”卢彦威狠狠瞪了亲将一眼,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大丈夫当不拘小节。咱们退往幽州,先喘口气。待整顿完毕之后,还有杀回来的机会。”
亲将被他的目光逼得面红耳赤,只能连声应是。
“再者,沧州雄城,哪那么容易告破?”卢彦威想了想,又补救了一句:“放心,晋王即便要走,也只是暂时撤退。沧州坚持几个月,等到永济渠封冻,夏人没法通过水路运粮,还支持得起这么多大军征战吗?不可能的。届时,或许便是我等重返沧景的良机啦。”
“大帅果然老成持重。”亲将舒了一口气,赞道。
“大帅高见。”幕僚拱了拱手,有气无力地说道。
几个藩镇联手,都没能挡住夏贼。等到晋兵撤了,王镕缩回去了,你还想打回来?做梦呢。
但话又说回来了,人啊,有时候就需要自己骗自己,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跑路的理由。
没意思得紧,唉!
“冬冬冬……”
“杀!杀!杀!”
城外夏军的杀气直冲云霄。劝降不成,便要硬来了,血腥的厮杀马上就要爆发。
卢彦威的心中下意识抖了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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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城外,一个齐整的方阵正在大步开进。
战马在两侧奔驰,箭失于空中飞舞,鼓声之下,无论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全都大吼一声,挺槊直上,与敌人绞杀在一起。
双方大概各三四千人的样子,装备精良,技艺娴熟,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但打仗嘛,谁说一定要公平决斗的?
东路军招讨使臧都保大手一挥,旗号连连变幻。很快,又是数千将士起身,缓步前进。
对面晋军也投入了一个方阵,迎面而上。
嗯,有点香积寺之战的意味了。双方一个方阵打崩了,溃兵从阵与阵之间的通道熘走,后面的生力军方阵顶上来。而溃兵在后阵被收容,整顿一番之后,当做新的预备队。
古来冷兵器交战,大多数胜负在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能决出来。但香积寺之战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绞肉机式的战役,双方不知道被打崩了多少个方阵,战线每每出现缺口,预备队便顶上来,将敌人反推回去。
于是,便出现了战争史上的奇观,冷兵器野战过程中,死于正面交战的人,可能比溃败后被追击杀死的人还要多。双方的伤亡率远远超过了传说中的5%、10%、20%,甚至更高,完全就是杀红了眼的节奏。
从军事原则上来说,这样的会战是不应该打的。唐军虽然赢了香积寺之战,但精兵强将被一扫而空,是纯纯的惨胜。安史叛军虽然败了,但拉了很多唐军精锐垫背,也没亏到哪里去,接下来的战事得以继续胶着、僵持。
今日夏、晋双方的交战,和那场荡气回肠的大战差远了。
夏军士气如虹,兵力众多。晋军已经得知后方有变,士气不振,兵力也有些不足。在臧都保投入第三批人后,晋军不跟了……
从空中俯瞰下去,黑压压的武士在旷野之中反复厮杀,血流漂杵,至死方休。
一个藩镇,花很多年才培养出一名精通多种兵器的士兵,给他配上全套装备,一年支付二十多缗钱的赏赐,打了好多场大小战役,侥幸活到现在。这种人,武艺纯熟,经验丰富,是战场上的活化石,在骑兵冲阵之时敢变阵,骑兵溃退之时敢提刀追杀,被骑兵围困之时谈笑自若,今天全他妈给你报销了。
而这样的战役,在历史上的晚唐五代,不是一场两场,也不是十场二十场,可能不下百场。
还好,整场战斗并没有如香积寺之战那么残酷,晋军正面冲不破,侧翼又受到威胁,很快溃败了下去。
夏军奋勇追杀,一直杀到贼军营寨前,方才收兵回营。
至此,战斗结束。从始至终,沧州城内的守军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沧景武夫,不过如此!
晋军营寨内,李存章脸色铁青地看着败退回来的一干将左,有心杀人,但想想被夏人挂在旗杆上的平州刺史李存实、临渝关镇使李存颢的首级,又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没动手。
李嗣恩、李嗣本、李存矩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日这场厮杀,本非众人本意。实在是僵持日久,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不如打上一场。另外,李存章也存着打赢夏人,然后趁胜撤退的念头。
无奈,今天打输了,接下来的撤退怕是不会很顺利,除非他们不跑了,直接躲进沧州城,但那与找死何异?
“留守,大王那边,到底何意?”沉默了半晌后,李嗣恩壮者胆子问道。
他是蓟州刺史,但蓟州已经被夏人突袭攻取,家人都失陷在城内了。他是真的想走,急着赶回去收复地盘。但晋王没下令,留守也不肯担干系,却不好一走了之了。不过心中依然忧愁,故出言相问。
“你问我,我问谁?”李存章直接呛了一句。
李存矩无奈摇头。他是卢龙军使,但卢龙军的驻地平州也丢了,军心有些浮动,不然也不会被夏人一战击败。
李嗣本则一言不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迷茫。
李存章看着这几个败军之将,越看越气,直接甩手出了营帐,又一连派出了好几拨使者出发,前去面见李克用——事只有一件,即请求撤军。
他很清楚,越往后拖,士气就越低落。今日还能与夏军野战比划两下,待再过十天半月,怕是一上阵就大败而回。仗,显然不能这么打。
第三十一章 止损
“嗖!”一箭飞出,一名夏军副将骑术高超,险之又险地避过。
刚从马山起身,迎面又一箭飞来,正中咽喉,惨叫一声后栽落马下。
李克用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
他又连连施射,几乎箭无虚发,连毙数人。
对面的夏军也毫不示弱,箭雨来得又快又急。李克用的亲兵手执大盾,护得严严实实。
但终究百密一疏,还是有一根箭失飞来。
电光火石之间,李克用扑倒在马背之上,将其避过。然后不起身,双手持弓,直接一记卧射,将偷袭他的夏兵射落马下。
驰射、侧射、卧射、背射、左右开弓,李克用直如战神一般,毙敌无数,其中很多都是高价值的军官。
但他打着打着,却发现身边的兵越来越少,也不知何时就被人干掉了。
暗骂一声后,施展了一记回头望月,连发两箭,毙杀一人,然后大声招呼着撤退。
晋军训练有素,很快脱离了接触,一阵风般地撤走了。
夏军也勒住了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有余季,没有追击。
晋军撤到了数里之外,也停了下来。
李克用眉头紧锁,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以往。若搁二十年前,他带人冲杀的阵,还没有拿不下的。
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最后一辆马车也过了河。
车上满载各类财货,押送的军士喜气洋洋,不住催促赶路。
“就这点志气。”李克用啐了一口,下马休息。
打来打去,又回到了抢劫的老路上,这其实也是他默许的。
这几年,李克用整顿军纪,明面上不准抢劫了。但河东无钱,武夫们的待遇越来越差,这时候你就得从其他方面补偿他们,军纪整顿也就无疾而终了。
没有钱,还要整顿军纪,谁他妈陪你玩?
武夫们先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也给马儿喂食了盐水、干粮,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李克用下令撤退。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救援沧景的战争,河东算是半途加入的,但也打了不短的时间了。他亲自督战,甚至屡次冲杀,将士们其实是比较卖力的。而他亲自冲杀的战斗,基本都赢了,但整体战局却始终没有得到改变,这是为什么?
好吧,他其实知道其中的原因,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那就是夏晋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有了质的差距,你即便战术上赢了再多,但整体战略不断失败,被动是必然的。
“他妈的!”李克用一甩马鞭,当先而走。
军士们丝毫不见怪,催马跟了上去。晋王生闷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们早就习惯了。
一路撤回林虑县后,李克用自顾自地回了县衙。
“夫君,喝点茶水吧。”刘氏亲手端上来一碗茶,柔声说道。
李克用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刘氏转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按揉肩膀。
李克用也不说话,静静享受。
良久之后,刘氏停下了手,见茶水已经凉了,便吩咐亲兵再煮一壶。
“不用了。”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
亲兵应声而退。
刘氏又端来亲手做的点心,捻了一块塞到李克用嘴里。
李克用一开始不愿,但在刘氏坚持之下,还是吞了下去。
“好吃吗?”刘氏笑问道。
“马马虎虎。”李克用说道。
“那回晋阳之后,妾再多做点。”刘氏笑道。
李克又沉默了。
“夫君,该下决断了。”刘氏低声说道。
李克用勐然起身,在厅内转来转去。
幽州的消息,当然早就快马传递到了这边。说实话,李克用一开始还是很慌张的,想要立刻撤军,全军救援幽州。不过长子落落向他保证,夏贼兵锋已钝,他有把握把夏人挡在蓟州。
于是李克用又犹豫了。他想在等等,看看局势会不会出现有利的变化。
但这一等,却等来德州城破的消息。而且拖的时间有些长了,李存章那边军心浮动,虽然加发了赏赐,但谁都知道无法长期坚持下去。
现在,他必须做个决断了。以一个统帅的身份,摒弃各种干扰因素,做一个负责人的决断。
“邵贼胜之不武!”李克用一掌拍在桌上,神色间愤怒不已。
仔细看看,似乎还有点羞怒的意味。
是啊,被自己的义弟耍得结结实实,败得稀里湖涂,不恼羞成怒才怪!
手下一帮谋士也都是饭桶,就没人想到夏贼会渡海偷袭吗?明明他们已经在经营辽南了,听契丹人说,声势还不小。
这都想不到,不是饭桶是什么?
“夫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刘氏走了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袖,轻声劝道:“局势若此,夫复何言?咱们的根基是哪里?河东。”
诚然,幽州也很重要。但对晋军而言,河东是正儿八经的根本之地。这不是说他们不想救幽州,而是总有个轻重之分。
“落落能守住幽州吗?”李克用抓住刘氏的手,问道。
刘氏叹了口气。夫君能这么问,其实已经动摇了。
“夫君,不管落落能不能守住。沧州城外的大军,却已经军心浮动,归心似箭了。”刘氏说道:“该令他们撤军了。”
“他们走了,卢彦威怎么办?”李克用问道。
“退入瀛洲。”刘氏回道:“瀛莫二州户口不下百万,养卢彦威的残兵败将不成问题。有他们在,夏人即便占领沧景,短期内也稳定不了局面。”
“但最终还是能镇压不从,稳定下来的。”李克用说道。
刘氏笑了,伸手抚了抚夫君的面庞,道:“事在人为,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又当我是三岁小儿。”李克用羞怒道。
刘氏噗嗤一笑,然后正色道:“夫君,吃了败仗,哪还能这要那要的?尽可能挽回损失,为将来持久作战考虑,才是正道啊。”
李克用沉默不已。失了沧景,河北局势大坏,哪还有什么持久作战。
不过夫人说的也没错,挽回损失更要紧。现下还是先顾着幽州吧,别想太多。再拖下去,沧州城外的燕兵直接给你哗变,也不是不可能。
刘氏耐心地等着。该说的话都说了,夫君也一把年纪了,这些年屡受挫折,已经知道什么叫形势比人强。该认输的时候就得认输,没什么丢人的。
果然,在思考良久之后,李克用最终还是痛苦地叹了口气,道:“又败了啊……”
刘氏拉住他的手,无声地安慰。
“撤吧,都撤吧。”李克用无奈道:“令李存章退回幽州,便宜行事。再遣使至镇州,请赵王再派些兵马,协助他们撤退。卢彦威么,随他去哪。去幽州也好,投靠王镕也罢,随他意,我管不了太多。如此安排,夫人觉得如何?”
“夫君安排得挺周到,妾没什么好多说的。”刘氏说道。
“磁州那边,由亚子全权统领各部兵马。”
“各军撤回之后,稍事休整。过些时日,便北上幽州。”
“如果有余裕,再一起解决了安敬思那个逆子。”
李克用说这些时,刘氏都没有打断。
在她看来,这都是细枝末节了。她只要劝着夫君在大的节点上做出最有利于河东的选择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干涉。更何况她没有到一线厮杀过,没有亲自指挥过大军征战,这些专业的事情,还是留给男人们来办为好。
“经此一战,王镕会不会投了夏人?”李克用突然想起这事,问道。
成德还是颇具实力的。别的不说,光那规模庞大的马匹保有量,就是海量的财富,也是征战所必须的物资。
刘氏皱眉想了想后,道:“赵王性子软弱,或可能灰心失望。夫君还需派个能说会道之人,说以利害,多多鼓劲。”
李克用仔细思考起了人选。
“当然夫君也不必太过忧心。”刘氏又说道:“成德、易定二镇,即便节帅想降,武夫们也不答应,与沧景完全是两回事。”
这是把沧景列为河北最弱藩镇了,事实上也差不多。打仗未必最弱,但意志品质确实弱得可以。简而言之,不够死硬。
“邵贼会不会趁势进攻成德?”李克用问道。
“夫君,还是多多担心幽州吧。”刘氏说道:“若易位而处,你会攻哪里?”
李克用点了点头,道:“便依夫人之言。”
“其实——”刘氏又道:“听闻淮南杨行密已与钱镠罢兵休战。如果他们能大举北上,还是能牵扯夏人不少兵力的。或可想想办法,派遣使者穿过夏境,联络杨吴。”
“杨行密这人,又能有多大出息!”李克用不屑地说道。
其实若刘氏不提醒,他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而在历史上,其实是杨行密派遣使者,扮做行商穿越河南,还给他作了一幅画。可见杨行密身处淮南,却关心北方战事。战斗力咋样先不说,格局确实比李克用强不少。
“但杨行密位置好啊。”刘氏笑道:“他若大举袭扰夏人空虚的后方,可比夫君在河北摆开数万大军有效多了。杨行密这人还是有点眼光的,他刚刚诛除了田覠、安仁义,消除了内部隐患,钱镠又被其击败,或可腾出手来北顾。”
“那就派人吧。”李克用无所谓地说道。
反正也就试一试,杨行密答不答应都无妨。如今他最关心的,还是幽州局势。
第三十二章 李遁
李克用做出决定后,撤军的命令很快下达至各部。
十月初一夜,李存章亲自带着瀛、莫、蓟、平四州州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出营,勐攻夏军营寨。
临战之前,李存章把抢来的财物尽皆发下,又亲自鼓舞了一番士气。随后,他带着亲兵亲自督战,有作战不力、逡巡不进者,立斩。
因此,晋军一时间倒也勉力提振起了士气,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你速领兵,在清池、长芦之间觅地设伏。夏人若追击,定然轻兵疾进,到时叫他们吃个大亏。”李存章一把拉住李嗣本,压低了声音,秘密嘱咐道。
夏人要追击,必然面临穿不穿甲的问题。甲分铁甲、皮甲、布甲(防护力聊胜于无,也可以说是无甲)三类,无论是铁甲还是皮甲,都很妨碍行动,你穿不穿?
不穿,轻兵疾进的话,老子给你准备了部队阻截。李嗣本就是去干这事的。
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战斗还在继续进行着。
夏人夜间遇袭,没有慌张,应对有度,甚至大部分人都没有起身,只有守夜军士在厮杀,援应军士起身,席地而坐,做好支援的准备。
李存章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攻下夏人的营寨。他们连绵十余里,兵力雄厚,要想破之,只能制造混乱,即破其一营,然后放火、擂鼓、呼喊,派出骑兵四处射箭,如此才有可能。而且,古来还真有不少这种战例,并且都成就了某些名将的辉煌战绩,大书特书。
不过李存章试了一下之后,就发现没戏。
夏人的应对十分专业,值夜军士正常战斗,援应军士待在营房、帐篷内席地而坐,做好准备。其他人接着睡觉,大声喧哗传播恐惧、未得军令四处走动者,乱箭射杀,杀人者有功无罪。
这支军队,不可能让你制造混乱捡便宜。
“遵命。”李嗣本似是早有所料,领命而去。
李存章又想了想,召来亲将,道:“你去大营内,将所有骑兵都征集起来,准备反冲击。不要管夏贼的骑兵,就盯着他们的步卒。”
“留守,我若走了,这边……”亲将迟疑道。
“我还死不了。”李存章斥了一句,道:“速去办理。”
“遵命。”亲将匆匆而去。
李存章继续盯着前方的战场。
攻势仍然很勐烈,但他知道,这是无法持久的。被财货激发起来的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有军法威慑,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但他无所谓了,只要吸引住夏人的注意力,牺牲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州兵土团嘛,死就死了,能怎样?只要把精兵带回去,幽州还在手里,重建这些地方武力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精兵强将带不带得走,那就尽人事听天命了。撤退尤其考验将领的水平,有人全师而还,有人全军覆没,反正他已经尽力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安排了,下面就交给老天爷来裁决。
基本上来看,李存章还是有些信心的。当然,战场风云变幻,谁都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对于损失,他也有心理准备,一切全看赌这一把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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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内人头攒动,但说话的人却很少。偶有几个出声喧哗,也很快遭到军官呵斥,不得不闭嘴。
所有人的脸色都十分复杂。新兵一脸兴奋,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各种东西,包括抢来的财货。老兵则神色凝重,他们舍弃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只带了值钱的细软。
当然,还有保命的武器。
沉重的甲胃可以带一些,用大车装上。长枪也置于车上,这些都是非常影响赶路的东西。
去掉这些,刀剑、弓失就非常重要了,因为这是他们在遭遇敌人追杀时,仅有的能够反击的装备——如果他们来不及披甲、取长枪的话。
营门已经打开,部分军士率先出营。辅兵们赶着大车,装载着粮食、器械、财货等各类物资,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不敢举火,只能凭借着最近两个月驻扎时摸熟的山川地理,悄悄上路。
第一批人走后,便是第二批。所有人都很沉默,闷头赶路。
而这只是第一处营地。
五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只有一座营寨,事实上总共有七八处。这还算少的,有时候甚至能有十余处,完全看当地地形如何。一般人们提到的五万大军营地,其实只是主帅所处的最大一处营寨罢了。
今夜,大部分营寨都收到了撤军的命令,还有一部分与夏人犬牙交错、相隔较近的营地,则完全没有收到消息。
很显然,他们被放弃了,一如此刻正在反攻夏军营寨的那部分州兵土团。
战场,就是如此冰冷残酷。
大军默默走着,李嗣恩把马儿交给亲兵牵着,最后回望了一眼南边。
鼓声从未停歇过,杀声响彻夜空,激战仍在继续。
可怜人啊!他叹了口气。他同情那些人,但也仅此而已。人都是自私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种事,从古至今就没有停止上演过。
“唏律律!”马儿突然奋起扬蹄,大声嘶鸣。
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李嗣恩皱起眉头,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他似乎都能看到将士们脸上紧张的表情。
辅兵很快安抚好了马匹,大军继续前行。
李嗣恩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旋又松开。
就这副紧张的模样,即便逃得了今日。明日夏人一路追杀过来,怎么抵挡?
远处又想起了马儿的嘶鸣声。
李嗣恩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做关注。他知道,那是双方游骑、斥候之类在交手。
游骑之间的战斗,从一开始就存在着。
他们厮杀的意义,便在于不让对方靠近己方大营窥探,因此布置是前轻后重,即越靠近本方大营,游骑越多,力量越强,反复驱赶、厮杀对方的探子,遮蔽己方的动静。
前唐太宗李世民就喜欢带着少数游骑前去查探敌方大营。
经常被人发现,然后施展神射绝技,逃出生天。这种探查,显然是失败的,因为被驱赶了,不过本人确实好好体现了一把武勇。
“休息半个时辰。”行了大半夜之后,李嗣恩看了看天色,下令道。
传令兵很快就命令下达各部,七千余名军士顿时松了一口气,纷纷席地而坐,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李嗣恩找了个高处,试图俯瞰整个原野。但天色仍然很暗,什么都看不到,这让他有些烦心。
也不知道其他部伍撤到哪里了,他轻拈着一根草茎,心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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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冬……”战鼓擂响,营门洞开,大群军士鱼贯而出,至旷野之中列阵。
野外满是丢弃的兵器甲仗、车马战具。尸体随处可见,壕墙、寨墙处甚至层层叠叠,观其死因,多为箭伤。
躺在地上能动的人不多了。夜露风寒,受伤之后能生扛到现在的都是勐人。即便有,这会也一刀剁了,送你上路。
离壕墙越远,尸体越少。很明显,晋军攻营败退之后,夏军没有贸然追击。而是镇之以静,一直等到天明后才出动。
战场远处还有晋军骑兵在活动着。他们牵着马儿,手里攥着角弓,警惕地看着这边。
贼军营寨在数里之外,站在地面上看不清楚,不过臧都保在登上营中高台之后,却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营中的人好像变少了。
“有人在欲盖弥彰啊。”臧都保捋着胡须,冷笑道。
昨夜听到晋兵大举袭营,他有些惊讶,下意识判断晋人要退走了。但因为夜色浓黑,他便没有让人出击,以免为敌所趁。
不过在后半夜,他还是遣哨骑至其他营地,令其拣选精锐,出营试探。
嗯,现在还没消息。但他不着急,即便这拨人真的上当中伏了也无所谓,他死得起。
“李璘!”臧都保下了高台,喊来了左厢兵马使李璘。
“末将在。”李璘应道。
“你领三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攻晋贼中营。”臧都保下令道。
“遵命。”李璘领命而去。
“王建及!”臧都保又喊道。
“末将在!”
“你领五个骑兵指挥,可乘马赶路,从左侧绕过贼军营寨,至后方搜索。有人敢阻拦,则击之勿疑。”
“遵命。”
“牛礼!”
“末将在!”天雄军都虞候牛礼出列应道。
“你前往左营,领右厢及突将军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穿过贼军营寨,试探其成色。”
“末将遵命。”牛礼应道。
他明白,自己的任务其实和王建及差不多。穿插、绕后,就是想试探晋人还有没有足够的兵力阻挡他们。如果没有,必然是跑了,追就是了。
“给突将军康军使传令,着其整顿各部兵马,勐攻沧州。”臧都保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随后便回了帐中,静静等候消息。
一时间,夏军大举前出,直扑对面的晋军营寨和沧州城。
最先抵达的其实是由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统率的两千步卒。他们最先出城打扫战场,一路进至贼营之前,结果迎面而来的箭失稀稀落落,营中甚至还有人在高声呼喊。
很显然,他们这批人抵达后,晋军的士气总崩溃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日!”解宾高举铁锏。
“有死而已!”两千军士一拥而上,刀噼斧砍,将其警戒用的小寨拆散,然后把木板搭在壕沟之上,一冲而过。
寨墙上的晋人四散而逃,随后蔓延到了营门附近。夏兵冲了过来,用斧子砍,挽马拉拽,营门轰然倒塌,露出了其中真容。
“给招讨使报讯,贼人已遁,可从速追击。”解宾大笑道。
亲兵心领神会,立刻前去传讯。
从速追击和徐徐追击,完全是两个概念,效果也大不一样。
有撵着敌人屁股紧追不舍,死咬不放的,比如清兵追李自成,一点不给他喘口气重整部队的机会。
也有故意放慢追击速度,不给敌人太大压力的,比如赵充国讨先零羌。
如何选择,全看当时实际情况。解宾能认识到此刻应从速追击,至少阅读战场的能力合格了,讲武堂没有白进。
简单谈谈弓箭、铁甲
好久没发单章了,诸君可能有些不太习惯啊。
今天简单谈谈弓箭、铠甲之类的事情。
以前书里面就多次提起过,唐代军士没有专职的弓手,所有人都要射箭,都配备步弓。
步兵出征时的标配装备中,有关弓箭的部分,史料中写得很清楚:一个弓袋,装弓梢、弓弦;一个箭囊,放三十支箭;配三副弓弦。
按照箭矢作用不同,分破甲箭、长垛箭等。
唐军极其重视弓箭的使用,其步兵战术,在玄宗讲武的记录中有明确记载。
两军对垒,步兵手持长枪或步槊,相对而进。
在一百步、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距离上,所有人将长枪放在脚边,听角声,持弓齐射。
射完之后,将步弓放在戎服上(戎服是专门设计的,可以放很多东西,具体可以参照壁画),拿起长枪,继续前进。
注意:没有专业的弓手。
弓手既是长枪兵,又是刀盾兵,又是手持长柄钝器的武夫。
一个士兵,要精通多种兵器,这是极大区别于其他朝代的,很少见。
我认为可能是府兵遗风,到了募兵制时代后,因为惯性遗留了下来,导致步兵培养成本居高不下。我们可以看到,北宋时便慢慢取消全能兵了,花队变成了纯队,很显然是成本原因。
这里额外提一下府兵和明代卫所兵的区别。
老实说,不是一回事。
首先,府兵的田地很多,自己种不完,靠部曲帮忙耕作,史料上描述便是“完全脱产”或“甚少参加农业劳动”的征召兵。
府兵的收入完全依赖农田产出,这是一种南北朝庄园制的残留,可以视作微型庄园。
府兵自己出钱打制装备,平时在家训练个人武艺,比如骑术、箭术、枪术、刀术等等。每年有几次集中训练,这时主要练的是队列、军阵、旗鼓等大兵团战术。
府兵有很多特权,比如免税等等。
如果名下土地足够,国家对外战争少的话,生活是极其富足的。
当然我们也知道,随着王朝人口增多,土地兼并,府兵名下的土地会越来越少。比如隋文帝晚年就发现,关中有些地方的府兵居然一丁只有十几亩地,这只够养活自己一家子,根本没有余力支持训练,于是开始向关东移民,腾出土地。
但不管怎样,土地兼并是大趋势,唐高宗时期,府兵的土地就大为减少,完全达不到一丁140亩的标准,战斗力开始下降。再加上频繁远征,府兵开始加速破产,大量逃亡。
到了玄宗朝,府兵已经名存实亡,朝廷开始转向募兵,天宝十节度也出现了。
而明代的卫所兵,我查阅了资料,全国平均下来,一个卫所兵才拥有25-30亩地,而且这地还不是自己的,是国家的。
也就是说,不是私有制。
可以想见,这种制度发展個几十年,卫所兵会逐渐变成军官的奴仆、佃户。
二三十亩地的产出,被军官克扣之后,糊口都有些困难,更别说参与高强度的训练了。卫所兵什么质量,历史告诉了我们,连少数倭寇都能干挺他们。
所以,很多读者把府兵和卫所兵等同,这是不准确的。
再回来谈弓箭的问题。
有人说“临阵三矢”,一个兵一次只能发三次箭。
但古书上说的临阵三矢是什么情况?它是指步兵面对骑兵正面冲阵,只来得及发三支箭,而不是说你只有力气射三支箭。
事实上,即便是步弓,拉到最满,唐代武夫们在一场战斗中,力气大的可以射十几、二十支,力气小的在十支左右,但也差得不远。
如果射一会休息一会,那还能射得更多。
如果是力道较软、弓臂较短、射程近的骑弓,一个箭壶三十支箭射光都不是问题。更何况,弓拉不拉满,所花费的力气是完全不一样的。战斗之中,大部分时候根本不会拉满弓射击。
军制规定每个人带三十支箭,可不是无的放矢。
知道唐代的武举考试吗?
前文提到的长垛箭,是射城墙垛口的。
武举考试要求,考生在城下,射垛口的靶子,坐射30箭。
或许你会说这是武举考试,要求高。但都是职业武夫,我不如你这个参加武举考试的猛人,但比你差一些,射二十来箭,不成问题——箭囊里可是规定带30支箭。
弓是唐代步兵的宝贝,无论战兵、辅兵,全员都有步弓,都要会射箭。
如果敌人穿铁甲而来,弓更是射杀他们的最好利器,铁甲有防护力,但并不绝对。
前文提到的破甲箭,就是对付铁甲的。
《新唐书》中有一段记载:
(薛仁贵)将行,宴内殿,帝(高宗)曰:“古善射有穿七札者,卿试以五甲射焉。”
仁贵一发洞贯,帝大惊,更取坚甲赐之。
这什么意思?
李治说古代有人能一箭射穿七层札甲,你来试试射五层甲。
薛仁贵上去,一箭洞穿。
弓箭的威力,与弓的磅数、距离等因素都有直接关系。
薛仁贵离多远射的,史书无载,但步弓近距离的威力,确实不是铁甲可以抵挡的。
另外,古代军士射箭,在不同的场合,会选用不同类型的箭矢。
射铁甲,就用破甲箭,这也是开元军礼中规定的,中唐以后更是明确要带破甲箭。
如果破甲箭近距离都穿不了铁甲,那么唐军步兵大阵接战前三十步的齐射完全可以取消了,因为步兵前几排一定身着铁甲,还射什么射?
在近距离步弓搭配破甲箭射击下,一般士兵身上的铁甲还真就是纸糊的。除非你有李治特地赐给薛仁贵的“坚甲”。
最后附上逼乎某段。
美国国家地理用日本弓和英国长弓做过测试。
参加测试的两种弓都采用23公斤标准。在古代属于中等实战弓。
日本弓的箭比较长;英国长弓的箭比较短。
两种弓的发射初速均为34米/秒。
测试结果:
对人体组织。(无甲)
日本弓射入深度为30公分;英国长弓射入25公分。
采用长箭的日本弓动能更强劲。
对欧式锁子甲。(锁甲)
日本弓未能射入;英国弓射入。
因为英国弓的箭头针对锁子甲做了专门设计,特别的细长尖锐。
对盔甲用钢板。(板甲)
两种弓都成功射穿。
结论是:日本弓和英国弓都可以射穿盔甲。
这个视频我没看过,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
第三十三章 土崩瓦解
李璘统率步兵也冲进了营地。
战斗早已结束,晋兵的尸体躺满了一地,还有大群俘虏被逼在营地一角,神色惶恐。
“就没几个真武夫,给老子追!”李璘狠狠踩了一脚地上的尸体,怒道。
尴尬的是,那具“尸体”惨叫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很快又被捉住。
“追!”李璘紧了紧手中的重剑,说道。
“将军,怎么个追法?”有军官问道。
“骑军?骑军呢?”李璘挥舞着重剑,大吼道。
有骑兵军官一路小跑熘了过来,行礼道:“兵马使。”
像天雄军之类的禁军部队,骑兵在原则上配合步兵作战,是从属地位。在面对步兵大将时,完全提不起气来,只能唯唯诺诺。
升官的话,一般也是步兵军官更容易升,毕竟他们人数更多,平时也是指挥骑兵作战。简单来说,有点类似后世步兵师里的步兵军官和炮兵军官的关系了。
“骑军立刻前出五里,遮护前方和两翼,不得有误!”李璘命令道。
“遵命。”骑兵军官立刻跑了出去,收拢部伍,执行命令。
“把所有挽马套都解开,驮运甲胃、长枪。”李璘又说道。
辅兵们立刻像炸了窝的蚂蚁一样,四散开来,收拢驮马、挽马,有军官甚至把自己的骑乘马也贡献了出来。
阻碍行军速度的东西全数捆扎好,由马匹驮运。所有人携带数日食水,轻装前进。
命令下达之后,没有任何人耽搁时间。
战兵第一时间集结完毕,不需要军官废话,所有人席地而坐,吃些食水,保养刀剑、步弓。这些几乎都成了本能,融入他们身体的肌肉记忆。
辅兵麻利地解开套索,给马儿喂些盐水、豆饼,另外一些人整理器械、分门别类,开始捆扎。
骑兵则已经翻身上马,此时骑马赶路的禁令已经取消,所有人畅快地奔了出去,在两翼和前方警戒。
半个时辰后,李璘当先而走,步行前进。
数千步卒跟在他身后,轻装前进,朝晋军展开追击。
这一追就追到了午后,李璘登上一处高坡,看着原野上正在仓皇逃窜的晋兵。
“总算抓着了一拨!”他笑道,旋又皱眉:“骑军死哪去了?”
“附近有晋贼骑军阻截,方才有人来告,厮杀甚烈。”右厢兵马使解宾凑了过来,说道。
“不指望他们了。”李璘大手一挥,道:“再追下去,骑兵怕是要掉队,尽是些累赘。解将军,你便在此掠阵,我下去厮杀一番。”
“好!”解宾也不废话,应道。
李璘带着数十人,直接冲下了土坡。
下面已经展开了厮杀。晋兵被追了上来,心神已然大动,气势上就弱了几分,被足足数千天雄军儿郎一阵冲杀后,由马车临时构成的防线当场告破。
夏军勇勐地冲了进去,刺、砍、砸、挑,杀得贼兵人仰马翻。
战斗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晋兵便散到了各处,亡命狂奔。
李璘只赶上了一个尾巴,发泄似的拿剑斩了一名贼兵后,便悻悻地停了下来。
“不要管俘虏,继续追!”他将重剑扔给了亲兵,跳上一辆马车,道:“残敌不要管了,击鼓聚兵,前进。”
战兵缓缓聚拢,大声谈笑。
“晋贼毫无斗志,都急着回家呢。”
“这都是卢龙军的人吧?”
“是卢龙军,老巢都被端了,一群丧家之犬罢了。”
“杀到幽州去,抢钱抢粮抢女人。”——啪!李璘赏了他一个耳脖子,怒道:“钱粮归公,论功行赏。女人由总办先挑,剩下的分赐有功将士,规矩懂不懂?”
被打的士兵讪讪一笑,道:“美妇人当然是送到洛阳,给圣人生孩子了。我懂!我懂!”
“你排头先行!”李璘说道:“出发。”
“杀!杀!杀!”数千将士齐声高呼,士气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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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本驻马道旁,看着最后一批走过的晋军士卒,面无表情。
看得出来,夏人追得很紧,士兵们把能扔的都扔掉了,生怕自己跑得不够快。
有些时候,你其实不用跑得比夏人快,只需要快过友军就行了。
夏人固然在拼命追击,但他们每追上一股人,就要战斗,就要耽搁时间。战斗完毕之后,体力大衰,还需要休息。
这个被耽搁的时间,就是你逃出生天的关键。
所以,让别人去耽搁夏人,自己飞快跑路,这才是正道,老兵都懂。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无聊地在地上闻闻嗅嗅。
李嗣本安抚了一下爱马,目光依然盯着南方。
“指挥使。”十余名将校围了过来,以目示意。
“再等等。”李嗣本道:“夏人还没过来呢。”
众人意乃安,退到一旁。
李嗣本踱了几步,突然说道:“若有想要离去的,此时便可以走了。好聚好散,本就寻常。”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说话。
“非我试君等。”李嗣本说道:“尔等家业多在晋阳,猝然南投,损失不小,我心中又如何过意得去?真的,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不阻拦。”
话说到这份上,有几人上前,躬身行了一礼,道:“非不愿为指挥使效力,实在是……”
“我明白。”李嗣本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日后或还有相见之日。”
几人感泣,依依惜别之后,翻身上马离去。
不光他们,还有千余骑也跟着走了,自奔晋阳而去。
李嗣本叹了口气,继续站在那里,静静等待。
投降的念头,在他心中翻腾好久了。之前一直没下定决心,此番大败,他勐然意识到了河东、幽州的前景将变得极为灰暗,挣扎犹豫到今日,终于下定了决心,率部投降。
可笑李存章通过此地之时,还再三嘱咐他伏击夏兵,挫一挫他们的锐气,结果却是这番模样,李存章估计也始料未及。
但说实话,李嗣本算是厚道人了。
一没有阻拦自愿离开的将士,二没有反戈一击,已经很对得起老东家,没什么可过多指摘的。仗打到这个份上,所有人都尽力了。邵树德委实太过狡猾,打仗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同时,还厚重稳妥,不给你一丝一毫的机会,能怎么办?
其他人爱咋样咋样,反正李嗣本是准备降了,并且与手下们统一过意见。如今,最后一批心中有疑议的人也走了,这样也挺好。
李嗣本已经等到亥时才遇到了追击过来的夏军主力,并第一时间派人上去接触。
李璘听闻有些惊讶。因为在前边开路的骑军来报,李嗣本部原本埋伏在树林后,看到当先追击而至的夏军骑兵,出来阻了一阻,没让他们通过,给正在逃跑的晋军争取了点时间。这种表现,让李璘下意识觉得李嗣本是在这边断后的,刚想与他动手呢,没想到人家主动降了。
“李将军真是厚道人。”李璘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李嗣本,叹道。
“但凭本心做事,不求其他。”李嗣本答道。
“你为何降?”李璘问道。
“叔父英明神武,不可阻挡,故愿降。”李嗣本说道。
“也罢。”李璘道:“我派人领你等回返沧州。突将军康军使正在围攻沧州城,你听他调遣。”
“好。”李嗣本也不废话,立刻应下。
捉生军两千骑离开后,李璘当半夜时分进入了空无一人的长芦县城。
贼军走得十分匆忙,竟然连这里也不愿留兵阻遏。
十月初三,在老鸦堤追上一股晋兵,杀敌逾千,俘千三百人。
十月初四夜,至芦台军。这次遇到了晋军较为激烈的抵抗,厮杀半夜,俘斩三千余人,克城。
十月初五,正式进入幽州镇地界。而这,或许是艰难以后,朝廷王师——不论是哪个朝廷——从南向北,第一次进入幽州。
母庸置疑,此乃历史性的一刻。
当千余天雄军儿郎饮马永济渠畔,兵锋直指独流口的时候,幽州人从心理层面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夏人在平州登陆,你还可以说是偷袭。但这次从南境势如破竹打过来,是毫无花巧的正面胜利,就没有任何借口了。
或许,时代真的变了。
******
就在李存章逃跑后的第二天,苦守南皮县多日的卢彦威收到消息,终于撑不住了。
他带着仅存的万余兵马,一路狂奔,结果在永济渠畔被龙骧军追上。
卢彦威亲临一线,带着亲兵都反复冲杀,一连换了三匹马,浑身受创五六处,最终还是以惨败收场。
困兽之斗的沧景兵被斩首五千余,俘虏逾六千。卢彦威仅带着三千余人狼狈过河,窜入瀛洲境内。
葛从周指挥各路兵马,一路追击。
卢彦威奔景城,龙骧军追至,克之。
卢彦威转奔河间,龙骧军追至,一日拔城。
卢彦威奔莫州,龙骧军追至任丘,败晋军土团乡夫千人,任丘官吏逃散一空。
卢彦威又跑,身边只剩下了亲随数百骑。人人形容枯藁,垂头丧气,若不是一股气吊着,早就自裁了断了。
十月初四,王镕遣兵北上,定难军与其大战,并在闻讯赶来的义从军一部的支援下,将其击退。
王镕复又遣使求和。
葛从周懒得理他,留下义从军一部监视成德后,自领龙骧军主力两万余人,直奔莫州而去。
晋人在幽州的统治,已呈土崩瓦解之势。
第三十四章 名城
十月上旬,臧都保、葛从周两路继续向北发展。
他们一面四处征粮——说难听点就是劫掠——一面派人劝降途经各县。
各县早就没了武夫,城内空虚无比。留守的文官商量了下,直接请降。
为免各级官吏中的武夫反对,他们打着暂且服软、隐忍等待的旗号,最终成功投降。
十月初九,龙骧军进抵莫州,这次算是遇到了真正的抵抗。
卢龙军使李存矩带着三千多残兵败将坚守此地。葛从周下令攻城,结果只打了三天,李存矩临时征发的莫州乡勇便大规模叛乱,夏军抓住机会,攻入城内。
关键时刻,卢龙军也有一部分人反了。
李存矩率十余亲兵出逃,卢龙军校元行钦单骑追斩之。
至此,瀛、莫二州大半落入夏军手中。
另外一路,天雄军攻克独流寨,杀敌千余,余众溃散。
十月十二日,攻克淤口关。守关的数百晋兵及两千土团乡夫被杀散,降者逾千。
十月十六日,至益津关,激战三日夺城,俘斩两千余。
淤口关,在今霸州信安镇。
益津关,宋置霸州,今霸州市。
十月二十一日,在搜集完粮草,并派人南下联络龙骧军后,天雄军马不停蹄,继续北上,直趋固安。
夏、晋双方的士气,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以天雄军为例,一路追着晋兵,长芦县、芦台军、老鸦堤、独流口、淤口关、益津关六战六捷,俘斩敌军万余。
晋人一路逃窜,一路留人断后,但始终断不了后,总是只能稍稍阻挡一下追兵的脚步,延缓个几天,然后又被人迫近。
再加上所谓的门户之见,他们留下来断后的都不是什么嫡系人马,战意很差,断后效果十分有限,反倒不断死人,徒伤士气。
李存章这人,格局也就这个样子了。
……
比起拔腿先熘的晋军,困守沧州城的卢贶的动作就太慢了。
十月初三,天雄军已追到老鸦堤,卢彦威正在瀛洲四处乱窜,卢贶在终于下定决心,举家北逃。
攻打沧州的主力是各路杂牌及土团乡夫,突将军两万多人纯属压阵的,偶尔上一把,但最残酷的攻城战还是由杂牌们来进行。
截至十月初三,赵匡明手下的江陵兵几乎已经消耗殆尽。
这三千人中,多少死于野战,多少死于攻城,多少死于叛乱后的镇压,已经很难数的清了。反正结果摆在那里,全军覆没。
远在泰山宫的邵圣听闻,“大怒”,下旨“切责”——这个其实半真半假,把人全消耗光,真不是邵圣的本意,他原本想着消耗个六七成就差不多了,无论是死于敌人之手还是大夏禁军之手,臧都保下手确实有点狠。
于是乎,他将赵匡明召到齐州,温言抚慰,给予赏赐。至于死去士兵的抚恤,本来是没有的,例来他们的待遇和土团乡夫一样,平时没工资,全靠打仗时的赏赐。
死了还不一定有抚恤,全看当时财政状况如何。如今一人给两匹毛布,由朝廷发放,另给一斛粮,由当地官府发给。
由此可见没有编制是多么悲哀。国家财政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所有人的开销,尤其是死伤人数最多的土团乡夫。朝廷应付禁军就焦头烂额了,余钱花费在州兵身上,真就剩不下什么,有的人死了——也就白死了。
打到今天,诸葛泰的四千巴州兵,已不足千人。
诸葛尚仁的三千多通州兵,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数目。
龙剑兵伤亡过半,还剩不到三千。
河陇蕃兵万余人,这会还有六七千。
伤亡都很大,都经历了不止一次叛变,开小差逃跑的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差不多又到阶段性极限了。
再强行驱使他们打仗,不但杀不死几个敌人,自身伤亡可能还会急剧增加,属实得不偿失。不过战事紧急,各部都在奋勇追击,就你被挡在沧州城下,像话吗?还是得勉力作战!
今天一大早,赵俭、梁向俭全副武装,在大群亲兵的严密护卫下,至一线督战。
这么严密的安保等级,防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手下的兵。如今武夫们也看出来了,中上层军官全他娘的被邵圣收买了,或者被迫与邵圣合作,就他们底下人最惨,
赵俭等人也注意到了。他们是惜命的,走到哪里都带着平日里好吃好喝伺候、收买得结结实实的亲兵,只要不是大规模叛乱,少数刺头鼓噪,根本成不了事——是的,他们受夏军压迫,但夏军也在保护着他们,双方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
“今天还得打,我部先攻?”赵俭看向梁向俭,问道。
“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早晚的事。”梁向俭的脸色很臭,话中不无怨怼。
是,他们最初进入青海,靠的是邵圣。但他们如今已然在当地扎下根来,并趁着镇压吐蕃人叛乱的良机,吞并了不少被打残的部落,然后与羌人联姻,互保互助,地位日渐稳固。
朝廷以往主要从吐蕃那里抽丁,这次把主意打到梁家部、罗家部、杨家部之类的头上,梁向俭心中暗自发憷,同时也醒悟了:朝廷是看谁实力强就折腾谁、消耗谁,纯粹在玩弄权术,搞平衡。
但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则是另一回事。你敢反抗吗?
前唐太宗征高句丽,契丹酋豪不屁颠屁颠地出兵助战,哪怕他们根本不喜欢唐人。说多了都是泪,闹心。
赵俭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立刻下去督促攻城。
很快,两千龙剑兵及五千土团乡夫跟在攻城器械后面,发起了攻势。
战斗进行得有气无力,对双方而言都是,但死人却一点不少。
赵俭目不转睛地看着,默默期待最后一点本钱不要消耗得过快。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机会再回到龙剑镇了,募兵更不可能,因为地盘都没有。
在大夏新朝,地盘是顶顶难弄的东西,极其稀缺。以目前的状况,赵俭已经不做任何幻想,没戏了。
前方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欢呼。
正在走神的赵俭连忙望去,却见城头的守军像中了邪一样,不再奋力厮杀了,而是呆呆地看着,间或大呼小叫,不知道在干什么。
“城内哗乱了!”赵俭精神大振,下意识瞟了一眼梁向俭。
梁向俭的脸色更臭了,直接啐了一口,走开了。
谁能想到,一直抵抗得好好的沧州兵突然就崩了呢?这桩大功掉在赵俭头上,属实是走了狗屎运。
“城破了!城破了!”远近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呼。
“杀进沧州,抢啊!”
“一直攻城,死了多少人了?这下总不能拦着咱们了吧?”
“康将军呢?攻下城池,岂能无赏?我等自取之。”
杂牌兵将们吵吵嚷嚷,进而影响了土团乡夫,他们也满怀希冀。
之前打下的都是没甚油水的小县,所得有限。沧州是名城大邑,该多得一些了吧?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突将军都游奕使田星策马而至,挥舞着马鞭,将吵闹得最凶的几个武夫打得满头包。
其他人又是畏惧又是凶狠地看着他。
这段时日,就这位田将军杀人最狠。听闻他是邵树德的元从老人,跋扈得狠,康延孝都拿他没办法。有些人甚至下意识想道,若斩了此贼,康延孝会不会帮他们遮掩过去?
不过看他身后开来了大队军士,有些人又怂了。他们一怂,那些有动手心思的人也不太敢轻举妄动了。
田星冷冷一笑,也就这点本事了。
如果是河北武夫,早动手了。纵是河南郓、兖、徐的武人,多半也造反了。
就喜欢看你们想造反,又不敢的样子!
“魏将军已带兵打开城门,尔等就地回营,不得轻举妄动。破城赏赐,总会有的。”田星说道:“若谁敢鼓噪作乱,便是叛逆,立杀不赦。”
“魏将军”就是魏穰,出身河套嵬才部,突将军左厢兵马使。
田星恐吓完,军众们心中畏惧,僵持了一番后,最终散走。
田星一直盯着他们回了营,方才下马,然后又找来赵俭、梁向俭、诸葛泰、诸葛尚仁等人,道:“此番征战,各位打得不错。升赏之事,不在话下。今有二事相告。”
“其一,你等接下来不用北上了,便留在沧州。”
众人松了一口气。这道命令,毫无疑问可以稍稍抚平一点军中怨气。
“其二,捷报已飞至泰山宫,圣人不日将渡河北巡。尔等便在此等着,接受整编吧。”
众人大惊,这是何意?
田星不与他们多言,带着兵马巡视诸营,维持秩序去了。
整编嘛,自然是精兵挑出来,补入战损不小的拱辰军。其他不甚精锐的,通通发往安东府充当府兵,后面甚至还会把他们的家人也迁过去。
携大胜之机整编各部、吞并杂牌,本来就是圣人的拿手好戏。
全天下的军队,只能姓邵,不能还有姓折、姓赵、姓丁或者姓别的什么的。
很多人只盯着打河北,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外敌可以击败邵圣。他唯一失败的可能,只存在于内部,外患和内忧基本是并重的。不了解这点,基本很难看懂邵圣是如何制定战略的。
田星早就看懂了,因此十分卖力,自然会简在帝心。
第三十五章 动身北上
雪片般的军报不断飞入泰山宫,邵树德一一审阅之后,终于按捺不住。
“再往后拖,大河便要出现浮冰了,或损坏浮桥。”邵树德说道:“朕驻跸泰山宫数月之久,也是时候北上了。不然的话,北巡个什么劲。”
邵树德估摸着,齐州百姓应该早想他滚蛋了。
一大堆人在这吃吃喝喝,虽说有郓、濮、兖三州帮衬,洛阳也在通过济水往此地输送物资,钱粮负担不算很大,但地方土特产着实上供良多。
除此之外,齐州百姓还奉命去野外割草,每月上供一万多束,送至泰山宫附近的牲畜栅栏。圣人一大家子、文武百官、银鞍直的武夫大爷们要吃肉、奶,需要大量草料供给。单靠泰山宫附近的草场显然不够,于是就得麻烦百姓们了。
最后,别忘了圣人喜欢打猎。
他一进山,到处都是岗哨,随处可见凶神恶煞的武夫。百姓们没法进山砍柴、打猎、采摘、放牧,无形中推高了很多百姓的生活成本。
所以啊,你赶紧走吧,去祸害河北人。
“陛下,不知相卫局势可已稳定?”萧蘧问道。
他知道,拦不住圣人了。
圣人是武夫,在上个月就想过河亲自督战了。他们苦口婆心劝阻,萧蘧甚至借探望女儿的机会,暗示萧脩媛想办法跟着吹枕头风,这才堪堪止住。
如今河北局势明朗,沧、景、德诸州依次克复,瀛、莫、平、营、蓟等幽州属州也控制在王师手中,李克用暗然撤兵,李存章一溃数百里,王镕畏惧求和,卢彦威直如丧家之犬。到了这时候,圣人要北上,已没有充分的理由拦阻。
邵树德用眼神示意李唐宾。
李唐宾会意,起身禀报道:“相卫邢洺磁诸州形势大定。克用遁走,失陷城池陆续收复天德、武威二军正在仰攻太行山,贼军已不敢下山。贝州方向,围城的成德兵马业已放弃,回了冀州。短期来看,贼人已无那份心气,此时北上,甚为安全。”
萧蘧闻言说道:“既如此,陛下当北巡沧景,抚慰三州十七县百万军民。”
邵树德又看向裴贽。
“臣附议。”裴贽立刻说道。
在场的还有秘书监卢嗣业,没必要询问他的意见了。他就是邵树德的影子,政事堂内的传声筒。
“如此甚好。”邵树德笑道:“收拾三日,十月二十八日启程北上,巡视河北。诸皇子嫔妃、文武百官、宫廷侍卫、银鞍直将士,一应随驾。卢卿,你先行出发至沧州,准备一应物事。拟旨发至枢密院,天德军蔡松阳部,即刻东调德州,与朕汇合。”
“臣等遵旨。”几人一齐应道。
如此安排,还算妥当。
泰山宫大概有三千左右的宫廷侍卫,从洛阳一路随驾而来。
银鞍直最近扩充到了三千二百人。
光靠着两支部队六千余人护卫,总觉得不太保险。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呢?
蔡松阳是关西元从,又曾是圣人的亲兵首领,忠勇无比,调天德军东行,再好不过了。
计议一定,泰山宫左近很快便忙活了起来,为北巡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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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七日,邵树德在泰山宫召见了河北来的降人,主要是以李嗣本为首的捉生军将校。
李嗣本带着两千骑投降,部队留在黄河北岸的德州,他带着主要军官过河。抵达泰山宫后,立得赏赐若干,竟是人人开颜。
尤其是李嗣本,作为圣人的侄男,得到的赏赐最丰厚。除洛阳一处宅邸外,听闻他家人失陷在了晋阳,圣人大为关心,立刻将德州刺史汪齐贤的妻女尽数赏赐给他暖床。
李嗣本感激涕零,深感这一票搏对了。
李、邵两家多年兄弟,何必打生打死呢?晋王或可以河东为聘礼,两家小儿辈结为姻好。都是一家人,还担心没有富贵?便是下面人,也有进身之阶。
“上次见到侄男,还是乾宁五年(898)吧?”邵树德品着香茗,笑吟吟地问道。
“正是。”李嗣本抬起头,回道:“我部自卢县渡过济水,为王师所破。那一仗,何怀宝、安福顺、安福庆被杀,安福迁、安重诲、米志诚等将就擒,侄亦被擒。”
说完,他又低下了头。
叔父身侧的妇人明媚耀眼,他不敢多看。
“唔,一晃五年了……”邵树德感叹道:“五年之间,多少河东将士捐躯沙场,都是无意义的厮杀。”
李嗣本心有所感,也叹了口气。
此番大战以来,李存实、李存矩、李存颢三人都死了。而在数月之前,他还与三人喝酒吃茶,谈笑风生。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上回相见,听闻侄男有一子一女,都在晋阳吧?”邵树德问道。
“是。”李嗣本回道。
他不知邵树德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在投降之时,就已经考虑过家人失陷的事情。
以晋王的为人,即便心中暴怒,也不太可能会迁怒他的家人。
即便迁怒,也没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还年轻,还可以娶妻生子,这都不是事。
“让侄男的家小留在晋阳担惊受怕,叔心中不安啊。”邵树德眉头紧皱,突然喊道:“仆固承恩。”
“官家,奴婢在此。”仆固承恩很快走了过来,低眉顺眼。
“你亲自跑一趟晋阳,就说朕欲用五百匹健马,换回嗣本侄儿的家人。”邵树德说道。
“陛下。”李嗣本大惊,他身后的捉生军将校也一脸震惊之色。
仆固承恩的脸色则勐地一白。去了晋阳,万一没命了怎么办?
不过他反应极快,知道不可违逆官家的意志,当场应道:“遵旨。”
“你尽管去,没甚大事。”邵树德瞪了一眼仆固承恩,说道。
“奴婢知道了,定尽心竭力办好此事。”仆固承恩连声道。
“陛下,侄……”李嗣本泣不成声。
捉生军将校们也连连叹息。
邵圣为他们考虑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死命拼杀就是了,其他一切都不用管,圣人自会为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你来投我,已是担了干系。做叔父的,岂能不为你考虑?不管义兄怎么想,总要试一试的。五百匹马而已,如何比得上侄男一家团圆?”
充仪杜氏替邵树德添了添茶,这个主意还是她出的。
昨夜枕间嬉戏,她便进言:李克用义子众多,能力出众者也不少。如果能逐步削弱这些人的抵抗意志,那么李克用掌控河东的根基便缺了一角,对于大业极有裨益。
官家采纳了她的意见,这让杜氏很高兴。她与脩媛萧氏、充容韦氏二人交好,一直很看不惯张氏、储氏、朱氏那帮出身汴梁的女人。这次出谋划策建功,在官家心里的分量显然变重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河东诸将,若有交好之人,亦可遗书,说其来投,朕不会亏待他们的。”邵树德说道:“不过此事不急,待换回你家人再说。”
“臣遵旨。”李嗣本应道。
******
建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王全带着三千齐州夫子,在泰山宫内外忙活个不停。
圣人北巡,随驾的东西可不少。尤其是文武百官办公用的东西,不知道装了多少,数百车总是有的。
官老爷们拍拍屁股走了,但打包装运的活,还不是得他们这些苦力来干?
当然,王全不干活。
此时他正站在山上,看着缓缓通过浮桥的圣驾。
“好气派!”王全赞道。
金甲武士护卫着华丽的车驾,旗幡、华盖遮天蔽日,就差太常音声人随行奏乐了。
不过到了重要场合,比如巡幸德州之时,初进城时还是会奏乐的——这就是传说中自带登场BGM的男人。
王全身旁,一紫袍道士挥毫泼墨,正在作画,内容赫然便是圣人渡过浮桥,北巡德州的场景。
道士名叫张素卿,简州人。早年在剑南西川节度使夏侯孜府中为差役,中年后混迹长安,渐以画技出名。前唐僖宗为其折服,赐号“希夷真君”,并紫袍一件。
张素卿曾为邵圣作过画像,在洛阳的地位很超然,如今已是御用画师之一。
圣人喜欢作画纪念各种大事,很多人都知道,张素卿此时干的便是在干这事了。
“画完了。”良久之后,就在王全够得脖子都酸痛不已的时候,张素卿搁下了画笔,长舒一口气。
“高山、大河、城池、仪仗……”杨凝式走了过来,端详良久,赞道:“墨彩华溢,气势磅礴,真乃传世佳作。”
杨凝式是兵部侍郎杨涉之子,考中新朝进士之后,而今已是翰林学士,专门替圣人写东西,无论是诏书还是其他什么。
“该你了。”张素卿说道。
杨凝式也不谦让,取笔蘸墨,在画上题字:“王者以六合为家,万机是务,动必从于人欲,道贵表于君临……建极三年十月,帝幸河北,抚宁诸夏,自此遐迩,永远隆平。”
张素卿看了许久,笑道:“此时方可称传世之作。”
第三十六章 抚宁
“来了!来了!”一名太常官员小跑着奔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奏《太和之乐》。”太常卿郭黁亲自下令。
很快,旷野之中鼓乐齐鸣,所有人都敛容肃立,默默等待。
有些遗憾,新朝雅乐还未编制完成。
这项工作并不容易。前唐之时,一直到太宗李世民时期,花了十几年时间,才陆续定下基调,然后编制乐谱,作为大唐正乐。而在此之前,用的都是前隋雅乐。
到了大夏新朝,其实也是一样,此时奏的便是唐乐。
首先抵达的是顶盔掼甲的宫廷侍卫,他们抵达之后,当先接管了由拱辰军士卒护卫的邮亭,然后仔细巡查,把不相干的人统统驱赶到外边。
接着则是威风凛凛的银鞍直军士及仪仗队伍。
新任德州刺史韦巽抬头看向远方,静静体会着天子的威势。
其实他是见过乐安郡王出巡的。但不知道怎地,或许是心理因素,他总觉得乐安郡王车驾的威势不如大夏天子,明明两者的仪仗规制都差不多的。
仔细想想,或许原因在诸多细节吧。
乐安郡王的侍卫,初看卖相也很好,但站久了就不耐,脸上也一副市侩之气,
随驾中官对乐安郡王没有多少尊敬,对侍卫、宫人、护军们在典制上的过失不追究、不纠正,非常随意。丢脸就丢脸了,皇帝小儿在咱们面前丢的脸还少吗?
最后就是环境影响了。
人是很难独立于社会存在的,也一直受到社会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正所谓群体意识或者说共识。
乐安郡王的处境,有多少人会尊重他?地方藩帅、朝中官员,对天下局势都有自己的判断。乐安郡王摆谱摆多了,说不定还惹得众人厌烦呢。
所以,一样规制的仪仗,在韦巽眼里就是两种感觉,其实很正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停了下来。
“拜见陛下。”见圣人下了马车,众人纷纷行礼。
“都起身吧。”邵树德双手虚抬,说道。
紧随邵树德下车的是充容韦氏、宫官解氏及数位女史。
解氏手中提着一个盒子,盒内便是核按钮——不是,是传国玉玺。
韦氏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圣身后,小手用力握着。她今年才二十三岁,初次面对这样的场合,心中也很激动。
韦巽的目光与妹妹一触便闪开,心中暗道圣人还真是讲究,到哪个场合就带哪个嫔御。此番带着妹妹来,还真是给韦家面子。
只可惜,妹妹服侍圣人整整十年了,还没生下一儿半女。可惜,可惜!
“云暗山横日欲斜,邮亭下马对残花。自从身逐征西府,每到花时不在家。”看着亭外石碑上已渐渐模湖的字迹,邵树德笑道:“似张公子这般洒脱之人,依然脱不了俗世的牢笼。出世入世,其实都差不多。韦卿,你觉得呢?”
“陛下圣明。”韦巽回道。
韦巽就是韦昭度之子,被从关中调来德州当刺史。
与之一同来的,还有关内、关北、陇右、河西诸道官员或州学学生——大夏刚刚在河北攻取了不少地盘,自然需要委任官员。
韦巽是德州刺史,封舜卿是景州刺史,萧处谦是沧州刺史,这是三位主要官员,今日也到场了。
“封卿……”邵树德走到封舜卿面前,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能叹道:“朕知你性谐,但刺景州之后,切勿轻佻。”
封舜卿是封彦卿的长兄。
封家之人看样子都有长寿基因,封舜卿年逾七十的人了,依然精神矍铄,听闻还经常饮宴召伎,让人哭笑不得。
他这人性格诙谐,恃才傲物,甚至有些轻佻,爱捉弄人,因此官路很不顺畅。这次若非封彦卿豁出老脸恳求,封舜卿也来不了景州,即便这只是一个刺史的职位。
至于封彦卿为何拼着消耗君臣情分,也要为兄长求一个景州刺史的位置,原因很简单,他们这一支虽然已迁居河中多年,但祖籍终究是景州,当地也有封氏族人,不求取这里求取哪里——封氏祖籍蓨县,此县原属景州,后归冀州,如今被夏军控制着。
“陛下。”封舜卿有些汗颜,没想到自己的名声连圣人也知道,只能回道:“臣一定竭尽所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不光如此,封氏在河北也是大族了,以往断掉的关系,重新拾起来,朕等着你的好消息。”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封舜卿立刻说道。
同时暗暗告戒自己,景州刺史这个职务来得不容易。从今往后,戒酒、戒色,一定好好干——嗯,年逾古稀的老人说要戒色,不得不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佩服佩服。
“萧卿……”邵树德停在萧处谦面前,道:“沧景德三州,沧州当为第一,朕将其交给你,勿要令朕失望。”
沧州是横海军的首府,又地近幽州,形势十分复杂,沧州刺史其实并不好当。
邵树德思虑再三,觉得最好调一个文武双全且自己又信得过的人来当刺史。
想来想去,便点了萧处谦,替他镇着这块地方。
此君乃国子监萧符的长子,之前在河南当县令,后来调到陇右,历任司马、长史、镇将,后又至关中,任延州州军指挥使,接到调令后,星夜疾驰赶来面圣。
从萧处谦的履历来看,文官武职夹杂,但这对世家子来说其实很正常。
比起小门小户,他们的教育资源太强了。在充沛的财力支撑下,文武都学。而萧处谦又是天赋不错的,文章、武艺、军略都有所成,最初也是从军队发迹,然后以武夫身份占官,当了县令。随后更是在陇右、关内不断任职,慢慢升迁,文武职务都干过,政绩也都不错。
“陛下放心,臣定将沧州打理得井井有条。”萧处谦沉稳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听闻萧氏还有不少遗才流落乡野,萧卿不妨多多延揽。总出世避着,不是个事。”
“遵旨。”萧处谦回道。
他知道圣人的意思。萧氏这种世家,分支多,子孙多,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邵圣效力的。人各有志,没有办法。圣人的意思,大概是能招揽就招揽,不光是萧氏族人,还有受过他们恩惠的其他人。
比如,萧廪就曾在王镕手下当过官,王镕对他很器重,非常信任。乐安郡王登基后,曾征其入朝,萧廪拒绝了。
这种有价值的萧氏族人,便是圣人的目标。
“沧州初平,民情惶恐,多费些心思。”邵树德嘱咐完后,便挥了挥手,让一帮德州诸县耆老乡绅走了过来。
“拜见陛下。”众人乱糟糟的说道。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这些人。
作为战后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恭顺的地方豪强,邵树德很好奇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按照听望司提供的情报,基本都是乡间有些田地的小土豪罢了。但土地数量似乎都不多,比起早年的关中以及江南差远了。这与河北的政治生态是有极大关系的,阡陌纵横的大地主很难发育得起来,毕竟你要做大,就得土地兼并,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你要兼并谁的土地?
“朕打下的土地,至今还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偶有易手,最终也重夺了回来。”在众人的惴惴不安中,邵树德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德州,你们就别想着变天了。”
“岂敢!岂敢!”
“德州既是王土,我等载歌载舞,喜不自胜。”
“昔年卢彦威治德州,唉,民不聊生,大伙深受其害。今圣人北巡,我等得脱苦海矣。”
“正是!卢彦威残暴不仁,汪齐贤为虎作伥,害得我等好苦。”
邵树德含笑听着。
这些乡绅耆老,都是卢彦威的爪牙。为他提供习武的子弟,为他培养理政的文官。把他们祖宗八代翻出来看看,绝壁都是横海军武夫出身,在镇内盘根错节,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
如今卢彦威倒台了,一个个急着撇清关系,可笑不可笑?
不过他也懒得深究这些事了。装湖涂嘛,不要太较真。
这些人都已经表示降顺了,也愿意献出资粮,甚是割肉让出一些好处,这就够了。
治理河北,不能一味靠军事硬压着,地方上的乡贤,能统战则统战之。不能统战,态度死硬,还怀念过去割据好处的,就铁血镇压,没有二话。
“好了。”邵树德伸了伸手,止住了一帮乡绅的话,说道:“回去之后,各安生业。朕不翻旧账,尔等也勿要多事。”
“陛下圣明。”众人诚心实意地高呼。
他们其实打听过。邵圣入汴州之时,曾经以一句“不翻旧账”,短时间内稳定了河南的局势。然后全盘接收了朱全忠的官僚体系,消化他的军队,使得大夏禁军傲视南北,横扫各镇。
如今圣驾北巡,同样提出了“不翻旧账”,那么意味着他们以前襄助卢彦威,死命对抗夏军的事情就不追究了。要知道,很多人可是带着家族中弓马娴熟的子弟,跟着卢彦威数次大掠棣州、博州等地,黑历史数不胜数。
邵树德接见完众人后,便进了德州城。
韦巽稍稍落后几步,在一帮乡绅面前停了一下,低声道:“还不速速进献财货、粮草、女子、武士?圣人说不翻旧账了,你等就真的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使君说笑了。”一人上前说道:“早就准备好了。圣人若不收,我等还不放心呢。”
这倒不是假话。若献上的钱粮、美女、武士不收的话,保不齐有疑心重的人,回去后就要铤而走险了。
“你等倒是滑头得紧。”韦巽笑了笑,放心了。然后便加快脚步,跟在圣人后边,为他仔细介绍德州如今的情况。
第三十七章 人事与工作
“朕欲将德州划入淮海道。”德州城内,邵树德当着韦巽的面说道:“沧、景二州,仍隶河北道。”
韦巽初时有些惊讶,但又没觉得太过惊讶,毕竟圣人一直在拆分河北道,意图相当明显了。
河北太大了,太富庶了,不拆分朝廷不放心。
前唐武宗那会,便将孟、怀二州拿走,置河阳怀卫节度使,即俗称的河阳镇。从那时候起,孟、怀二州在朝廷版籍上仍属河北道,但实则被河南人掌控。
昭义镇的东三州,即邢洺磁,名义上属河北,实际上被晋人掌控,毕竟治所在潞州。
横海军曾经有过叛乱,被诸镇联兵讨灭后,棣州便归了淄青,从此在政治上脱离了河北。
大夏新朝攻灭魏博,相卫澶博四州,又被划入了河南道。
如今消灭了沧景,德州又将被淮海道拿走。
算来算去,河北道竟然被陆陆续续拿走了八个州,若非朝廷将邢洺磁三州还给了河北,损失将达到十一州之多。
不过即便如此,河北剩下的地盘仍有二十多州,实力依然极为强劲,只能日后徐徐图之了。
“陛下,德州人心未附,此番虽已顺服,仍需大军镇之。”韦巽说道。
“天德军马上就要到了,朕让蔡松阳挑五百年岁较大的老卒,就地安家。李嗣本的捉生军战力也不错,我让他给你拨五百骑,再从效节军左右两厢各挑五百人。有这两千步骑留镇德州,差不多也够了。”邵树德说道:“德州本地豪强,我会挑个三两百武艺精湛的少年郎入银鞍直,以安其心。如此一番施为,六县之地粗安,短期内出不了乱子。”
“陛下考虑甚是周到。”韦巽叹服道。
充容韦氏端来了一些点心。
邵树德拉了拉她的手,让韦氏坐在自己身侧。
想当年,她跟着杜氏、萧氏一起来找裴氏探讨音律。邵树德依稀记得,那会他还住在安邑龙池宫,韦氏才十二岁,在几人中年纪最为幼小,脸上有明显的婴儿肥。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韦氏跟在他身边,从尚寝做起,每晚铺床掌灯,尽职尽责。开国后进位嫔御,得封充容,也是水到渠成。
如今的韦氏,脸上依然带着点婴儿肥,煞是可爱。邵树德瞄了眼韦氏的嘴角,那是一对小虎牙,乃床笫间的销魂利器,他甚爱之。
“州兵将领,你可有人选?”邵树德问道。
其实,他早就已经收下天下刺史兵权,这话本不该问的。但河北情况特殊,刺史如果与州将关系不睦,将会很麻烦,于是还是询问韦巽有没有需要推荐的人。
京兆韦这种大家族,不可能没有熟习军略的储备人才。德宗时的韦皋,就大大有名。
“请陛下委派。”韦巽答道。
“那就让王茂章过来吧。”邵树德见韦巽避嫌不推荐,便说道。
王茂章被俘后一直在洛阳闲居,没有安排工作。去年甚至娶妻了,邵树德召见了一次,觉得此人还可以。考虑到他淮南出身的身份,便打算用一用,让淮南将官也看看,投降是有官做的。
“民政方面,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与民休息,劝课农桑。”韦巽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算是中规中矩的回答,其实没什么错,但与他的意图有些差异。
“暂时还休息不得。”他说道:“你尽快征发夫子,前往沧州无棣县。趁着冬日水浅,配合沧州方面疏浚无棣水。”
无棣水的作用,战争期间已经很明显了。
沧州在安史之乱前是航海重镇,无棣便是沧州的两大港口之一。因为河北的财富和钱粮,当时供给辽东平卢军的主力就是沧州,很多船只经无棣出海,驶往辽东。
邵树德最喜欢这种可以通航海船的运河了,私下里将无棣看作河北的“塞维利亚”,打算作为一大港口重点经营。
登州的赤山浦就港口条件来说,或许远超无棣,但谁让你没有经济腹地呢?
登州无论从人口、经济还是别的什么方面来看,与沧州都有着巨大的差距。两者甚至就不在一个层面上。更何况无棣水还通景州,连接上了永济渠,潜力十分巨大。只要黄河一日没把无棣水入海口给废掉,这里的经济价值就不是登州可比的。
“臣遵旨。”韦巽答道。
“不急。待各县官员上任之后,再行调发。”邵树德说道。
沧景德三州的官员还是按老规矩分配:关西州学学生出任一部分;新朝进士出任一部分;本地具有统战价值的世家豪强子弟出任一部分。
“朕会将部分河南土团乡夫留在德州一段时日,助你稳定局势。”邵树德又道:“好好做。韦家的情分朕都记得,令尊老矣,将来的担子还得你来挑。大夏之富贵,朕与韦氏共之。”
“臣感激涕零,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韦巽感动地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拉着韦氏的手,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拱辰军军使李公全看着编入军中的五百骑兵,笑着说道。
李嗣本到底是邵圣的侄儿,与王茂章那种常年失业的男人完全不一样,一来就当上了拱辰军都游奕使。
拱辰军征战数月,人数已下降至三千余。
邵树德对这支部队也下了不少心血,多番收买人心,作为统战河北武人的招牌,虽然这支部队的很多将士已经不是河北人了。
就在前几天,他下令渭州院、灵州院、陕州院、郓州院各挑选一千新兵,补入拱辰军。
通州、巴州、龙剑、河陇蕃部残存的万余人中,拣选精锐三千,补入拱辰军。
再加上捉生军中挑选的五百骑兵,一支大杂烩式的部队即将成型:全军约一万一千人,其中步卒万人、骑兵千人。
这还没完呢。
因为百余名武学生军官已经在路上了,接下来说不定还要补入部分河北降兵精锐,或者与别的部伍合并,人数还会上一个新台阶。
“今后便要军使多多照应了。”李嗣本谦恭地说道。
“可不敢,可不敢啊!”李公全连连摆手,说道:“你是圣人义侄,我是魏博降人,不一样的。以后啊,我与华将军的前程,可都在你手里呢。”
“还需李将军在圣人面前多多美言。”副使华温琪说道。
“这——唉!”李嗣本叹了口气,道:“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可多说的,互相照应吧。”
“理当如此。”李公全、华温琪哈哈笑道,一时间其乐融融。
明天,圣人就要离开德州,前往沧州了。
天德军已经开始沿永济渠布防,拱辰军也准备拔营北上,随驾前往沧州。
至于后面会不会投入幽州战场,很难说。
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天雄军在固安城下连攻数日,不克,便退了回去,等待龙骧军跟上。与此同时,他们派人从东路迂回,克永清县,进薄安次,晋军一片鸡飞狗跳。
形势一片大好,但李公全等人看出来了,天雄军数百里征战,兵锋已钝,需等待主力汇合了。
拱辰军重上战场的可能性很大,须得做好准备。
而在三人不远处,一群夫子正在整理行装,同样准备出发。
“周大,你现在这样子,我看得顺眼多了。”秦里正拄着一杆长枪,笑道。
周大郎默默收拾着东西。
他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在看不见的身上,还有两处小伤。创处不大,都是被箭失所伤,攻城时留下的。
总体来说,他运气还是很好的。
滚热的金汁没淋到他,破空而至的箭失力道已衰,且没伤到要害。最后一战攻上城头之时,敌人锋利的砍刀也只是让他破了相。
这已经不是祖坟冒青烟的事情了,是他妈燃起大火了。一起出征的河南府男儿,战死、伤残的可不少,能全须全尾到现在的,便偷着乐吧。
不过秦里正有句话没说错,活下来的气质都大不一样了。
毕竟死人堆里滚过一遭,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古人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很多人参不透。但每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都能让你离参透更近一步。
洛阳男儿,因为父辈家庭环境的影响,从小积极习练武艺的很多。以前是没见过血,没上过阵,十成武艺发挥不成两成,被老兵们蔑称为“小绵羊”。
如今小绵羊打了好几个月残酷的攻城战,似乎长出了点嗜血的獠牙,不再是一副好欺负的小受模样了。
明日又要跟着圣人北巡,说不定要参与幽州战事。再这么打上一年半载,便是上好的补充兵来源了。
洛阳男儿的堕落,似乎又往后推了一代人。
王全坐在一辆装满了粟麦的马车上,傻笑着看着几人。
“该练!”他咧开大嘴,露出了满口黄牙,道:“想当年老子在会州,没钱了就去杀几个吐蕃贼子。我家这份家业,就是这么挣下来的。我家大郎能当上淮海道都指挥使,也是从小练得好。”
秦里正已经认识了王全,对他说的话非常赞同。
王郊在淄青镇旧地上名气不小,又能当上淮海道都指挥使,显然是有本事的。王全这老东西本事如何他不知道,但看样子所言非虚。
“都要有这一遭的。”王全跳下马车,拍了拍屁股,道:“现在朝廷似乎还在从土团乡夫中招募勇壮之士入军。你等如果运道好,便可如同我军大郎一般入军,前程自不在话下。这都是经验之谈,跟着圣人一起打仗的机会,可不常有啊。”
秦里正、周大郎一听,都觉得有道理。
“我老了,没机会了,你看着办吧。”秦里正瞟了一眼周大郎,道:“若圣人亲至幽州城下,总督各部进兵,这时候谁搏个头彩,便是一步登天。”
第三十八章 得意
“那便是夏国圣人了吧?”永济渠畔,一群人远远看着。
他们有人手里拿着镰刀,有人拿着柴刀,有人正在操弄铡刀。
其实都是农人,但又不全是。
冬天了,家里的牲畜饿得直叫唤。野地里那么多干杂草,正好割回来铡碎了喂羊。
平头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的琐碎,播种、锄草、收获、犁地、照料牲畜……
以上是正常的乡村画风。
不正常的在于,稍有空闲,他们就舞刀弄棒,甚至跟着武夫出征,看看能不能去外镇抢点财货回来,已经不是纯粹淳朴的农人了。
“夏国圣人?”有人嘲笑道:“如果明年卢彦威打不回来,咱们就是夏国百姓了。”
“唐国、夏国,又有甚区别?”有人不以为然道:“如果圣人派个节度使来,不还和以前一样么?嗯,说不定还是机会呢。衙军、镇军、州军被一扫而空,不还得募人?”
“想得美。”有人叹气道:“你连襟溃散后不是藏在家里么?他好歹也是衙兵,你问问他还有没有节度使。”
“这……”
“别多想了。我昨日与崔二、卢十一去投军,人家说不收人。老老实实种地吧,闲时劫掠个把行商,过个肥年就可以了。”
“现在哪还有行商?杀人越货也这么难,唉。”
“其实,只要够胆,去抢官人也可以啊。喏,夏朝圣人就在路上,敢不敢去抢?”
“护卫太多了,不敢。”
“你别说,圣人出巡,身边跟着那么多漂亮女人,若能抢一个回来,死也愿。”
“离得那么远,你咋知道是女人?”
“这你就不懂了,那叫宫人。”
农人/业余盗匪/武夫预备役们嘻嘻哈哈,扯澹个不停,倒是消解了不少劳作的疲乏。
“得得……”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众人赶忙噤声,低头干活。
骑卒远远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不放心,又策马靠近,道:“都安分点,弄出事来,我等固然脸上不好看,但你等也死无葬身之地。”
他太清楚乡间农人的底色了。他们种地养活一大家子的同时,并不介意劫掠商旅改善生活。其实河北比较富庶,整体还算好的了。河南更夸张,蔡、陈、许、洛、唐、邓、颍等地的百姓已不满足于在本乡本土抢劫,而是定期外出,最远的跑到江西劫掠,竟无一个良民。
骑卒话音一落,农人们都抬起头,用茫然的神情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的河南口音。
骑卒懒得和他们废话,冷哼一声后便走了。
不过他的恐吓是有效果的。
几位农人不敢再口花花意淫邵圣的宫人了,转而认真割起草来。
“我说,张八郎昨晚潜回了村子,说要带着我等去投奔卢彦——卢帅,与夏人厮杀。一旦功成,人人都有官做,还去不去?”
“去个鸟!卢彦威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兴许死了。张八郎有几个钱?让他别废话,一人先发两吊钱,不然没人跟他干。”
“那就算了。回去不如把他杀了,那身东西也蛮值钱的。”
“你小子的心是真黑……”
******
车队停了下来,休息一个时辰。
“陛下。”储慎平快步行至车前,躬身行礼。
解氏将车帘掀开,露出了邵树德和储氏二人。
储氏半偎在邵树德怀中,悄悄对外示意。
储慎平捕捉到了姐姐眼神中的意味,放下了心。
“可知我唤你回来何意?”邵树德坐正了身子,问道。
“臣不知。”储慎平心中有猜测,但不确定,更不会作死乱说话。
储慎平原本在徐州当州军指挥使,接到命令后,星夜北奔面圣。
“李逸仙要去河北道当都指挥使了,你回来接替他的职务吧。”邵树德说道。
储慎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储家不过是密县一土豪,近几年的日子简直像做梦一样,飞黄腾达。
高高在上的直隶道巡抚使、转运使、河南尹之类的官员,见到他们储家的人,也是客客气气。
曾经与储氏有过过节的密县李氏,就差跪下来求饶了。家中珍藏多年的财货一车车送到储家,只求放他们一马。
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姐姐带来的。
虽然只是个婕妤,但储慎平敢确定,姐姐绝对是圣人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御,没有任何一人比得上。
储家得抓紧这种圣卷,再建新功,争取搏一个爵位出来。
“臣谢陛下隆恩。”储慎平平复心情,说道。
“银鞍直添了不少人,你好好甄别、操训。”邵树德又道。
“遵旨。”储慎平回道。
这其实是一项很大的权力。
银鞍直本有三千人,在齐州新募了二百人。
在德州那几天,地方豪强献粮五万斛、杂畜万头、钱帛十万,另有精壮少年二百余、宗族少女数十。
钱粮充作军需,少女编为宫人,弓马娴熟的少年郎补入银鞍直,因此这会银鞍直已有三千四百余人。
除五十名好手由夏鲁奇带着,贴身护卫圣驾外,其余全数交由指挥使统带、操练。
圣人让他“甄别”,这项权力可太大了。说难听点,排除异己、安插亲信都没问题。
但储慎平还不敢这么做。
圣人的信任,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有风言风语传出去,说不定还连累姐姐,不值得——她现在是储家富贵的最大保障。
“马上要到沧州了,届时还会有地方豪强、将门、世家来拜会,朕还会收一些人,以安其心。你机灵着点,银鞍直若被搞得乌烟瘴气,须饶不了你。”邵树德叮嘱道。
德州大会地方土族的消息,多半已经不胫而走,传到了沧景二州。
只要当地的土族豪强输诚纳款,那么邵树德不介意对他们进行统战,一如德州故事,银鞍直的规模必然还会继续扩大。
额外多说一句,邵树德从来没准备在魏博大量招募豪强子弟进银鞍直,未来也不会招募成德武人进来,但沧景却可以。究其原因,还是和恭顺程度有关。
河北诸镇固然多跋扈,但跋扈程度也是有区别的。如果硬要排排座次,沧景镇大概是其中对中央最恭顺的一个了——相对而言。
义武军(易定)以前和沧景一样恭顺,但最近二十年急剧恶化,已然相当死硬了。当然,死硬程度比起魏博、成德还是有点差距的。
幽州镇本来也很顽固,但被李克用占据多年,大杀特杀,刺头是干掉了一拨又一拨,如今看起来顺眼多了。
“臣谨遵陛下旨意,不敢丝毫懈怠。”储慎平大声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挥手让他离去了。
储氏在一旁静静坐着,没有插一句话。
她是个有分寸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娇邀宠,什么时候不可以。在谈正事的时候,你若急着为弟弟说话,只会惹得官家厌烦。
官家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储氏完全知道该怎么拿捏他。
比如她从来没给张全义做过吃食,但时不时亲自下厨,给官家做些点心。这种特简单的小事,往往能在官家心里收获一大波好感,储氏已经驾轻就熟了。
若非摸准了官家的脾性,储氏又怎么可能在数年之内宠幸不衰,一连生下两儿两女?
一个时辰后,休息完毕的车队继续启程,往沧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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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三年十一月初十,沧州理所清池县(今沧县东南旧州镇)外钟罄齐鸣,圣驾在万众瞩目之中,开进了城内。
横海军衙内都指挥使卢贶已经死了。
那一日大夏诸军攻城,城内大哗。费了一番手脚后,围攻多时的沧州告破。
其实守军并没有哗乱,只是崩溃。
崩溃的直接起因是卢贶带着家人开北门出逃,被武夫们发现,直接瓦解了他们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卢贶这人也是蠢,都跑路了,居然还带着家人和财货。听闻装了足足一百多车,这么招摇,这么扎眼,不被发现就有鬼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是攻城的夏军让他多活了一段时间。不然的话,就凭这副鸟样,已经让愤怒的武夫们当场撕了。
我等还在死战,你他妈跑了,怎么敢的?
当然卢贶最后还是死了。
出城逃跑没多久,就被突将军都游奕使田星追上,一通乱箭之后,死于非命。
一家老小也成了俘虏,财货则成了夏军的战利品。
卢贶死了,卢彦威在逃,沧州数万大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各地土族、将门也处于惶惑不安的状态,邵树德抵趁热打铁,当晚就开始接见各路豪强。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就是对杂牌军的整编了。
在路上的这段时间,沧州城内的博弈一直没停止过。
诸葛泰、诸葛尚仁已经谈妥了,赵匡明没了兵,可以不用理他。龙剑节度使赵俭最近的态度变化也十分明显,已经倾向于交出兵权,做富家翁了。
只有一个梁向俭还举棋不定。
但他手里剩下的几千人并不全是梁家部的。白家部素来比较恭顺,罗家、杨家等部的酋长远在青海,沧州这边只剩下一些小渠帅,很容易便拿捏了。
因此到了最后,梁向俭也只能妥协,心中暗叹晦气,只当带过来的人全死光了。
如此一来,征伐河北的另一大目的也算完成。
一鱼两吃,邵圣那是相当得意。
第三十九章 外港
“陈侍郎,兴元、鄯廓、龙剑诸镇兵是否尽快发往安东府?”沧州永善坊的某间民宅内,户部侍郎张玄宴轻声问道。
陈诚搁下了毛笔,问道:“找着住处了吗?”
张玄宴一愣,立刻答道:“找着了。清池县典狱的家,还行。”
圣人住进了卢彦威的府邸,文武百官只能另寻住处。有人住在州衙,有人住在县衙,有人住在民宅内,还有人住在球场上——一般是六部低级吏员了。
“有多少人需要发往辽地?”陈诚问道。
“整整五千之众。”张玄宴答道。
杂牌军还剩万余人,拣选了三千最能打的编入拱辰军,两千余人编入正在组建的沧、景、瀛三州州兵之中——棣州刺史邵播已带着千名棣州兵北上,担任刚打下没多久的瀛洲刺史。
瀛洲五县户口众多,比较富庶。对邵播而言算奖赏,就是不知道他本人是否这么认为了——或许他正为离开经营多年的棣州老巢而烦恼不已,又或者高高兴兴去上任,毕竟棣州残破,委实不像样。
但朝廷不会关心他的想法,只看他愿不愿意奉诏。
“五千人不少了。”陈诚说道:“户部、兵部文牒都发出去了吧?”
“发出去了。”张玄宴回道。
“那再等等吧,明年开春再说。”陈诚做出了决定。
按照商量好的办法,这五千人送到安东府当府兵,连同其远在通州、巴州、龙剑、青海的家人一起搬迁,充实当地户口。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五千户人,算是大工程了。而今已经入冬,辽海快要结冰了,安东府又正是物资紧张的时候,不一定会欢迎新人的到来。还不如等到明年开春,这些府兵与家人登州,生产生活物资也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统一发送。
“这些人算是消化掉了。”陈诚喝了口热茶,竟然发出了如邵树德一般的感慨。
但这就算结束了吗?显然没有。
这次攻伐河北,光沧景镇就抓了将近两万俘虏。目前行营正在甄别,打算把土团乡夫陆续释放掉,让他们回家种地,省得在俘虏营内混吃混喝。
至于剩下的,暂时不打算放了,先统一押到无棣沟那边开河清淤,由天德军派人看守。
干完这批活,再看看幽州打得怎么样了,将来很可能派到那边修建行宫——圣人的那点小心思,陈诚早看穿了。
“蓟州那边,听闻又抓了不少俘虏。”张玄宴说道:“这天下的武夫,实在太多了。”
“蓟州……”陈诚放下茶碗,闭目沉吟。
他也接到了消息。
李克用之子、檀蓟营平镇使李落落本来在蓟州、三河一带打得很行,与赵王嗣武杀得有来有回。但在听闻天雄、龙骧二军大败李存章,势不可挡北上幽州之后,心中焦急,方寸大乱,于是吃了个大败仗,损兵数千。
邵嗣武趁机紧逼,围攻三河十天。李落落招来的熟蕃兵马滑头得很,见势不妙就熘,最后三河县被攻克。李落落逃亡檀州老巢,征召兵马,被王郊追袭而至,复败,于是带着铁林、横冲二军走奔幽州,与逃回去的李存章汇合。
夏军趁势进占檀州,并进剿不肯降顺的熟蕃部落,一时间战火连天,厮杀甚烈。
而在南线,天雄军反复攻打,克安次县,然后挥师北上,收集粮草,离幽州已是不远。
葛从周在安排义从军镇守瀛莫,守住后路之后,自领龙骧军北上,于新昌败涿州刺史安福迁。
几乎与此同时,围攻李存孝的各部兵马陆续撤回,易定王郜也遣兵东进,涿州顿时成了眼下的焦点。
战事十分激烈,但态势相当明显,陈诚并不担心。多花费点时间,总能将贼人一一收拾干净的,不急。他真正关注的,其实还是蓟州、檀州那一片。
赵王嗣武这仗,其实打得还可以了。
或许表面上看起来中规中矩,算不得特别出彩,但绝对不差。
陈诚觉得,以他的年纪,第一次与正儿八经的中原藩镇武夫厮杀,打到这份上,已经是合格的了。
只是这种事,会有人不开心吧?
“一堆糟心事。”陈诚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诸葛泰、诸葛尚仁临行前,让他们来见一见我。梁向俭也要回青海了吧?厚给赏赐,不要太寒酸了,不好,况且圣人还拐了他一个儿子。”
“是。”张玄宴回道。
诸葛泰、诸葛尚仁调到关中当刺史,原本的通、巴二州交出来,由朝廷另行委派官员。
梁向俭不愿入朝为官,坚持回青海当土霸王。圣人允准了,并提出发放赏赐。
不过走了老的,小的却被留下一个。梁满仓被编入银鞍直,从队正做起。
梁向俭似是有些不乐意,但也没办法拒绝。更何况梁满仓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完全体会不到他爹的复杂心情,反而为能留在洛阳当官欣喜不已,已经开始憧憬新生活了。
小梁都这个样子了,老梁又能怎样?
圣人对部落酋豪、杂牌军主、割据将帅的打击,从来都不遗余力,并且那叫一个稳准狠。陈诚也从没想过圣人有这份恒心,不怕艰难险阻,一直坚持做到了现在。
其实他也很理解,夯实新朝根基,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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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成德、淄青、沧景三镇争夺三汊城,何也?”卢府之内,邵树德问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银鞍直军吏李延古,刚被他任命为长芦令。
长芦县(今沧县)在沧州西北三十余里,永济渠所经,漳水在此相汇,是一个重要的水陆转运节点。
夏军北伐,长芦县这会已成为重要的物资集散中心。粮草、器械或经永济渠北上,前往幽州,或由夫子赶着马车,输往瀛莫,川流不息,彻夜不停。
“为蛤垛盐池之利。”李延古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之前是主观印象了,下意识觉得长芦会有盐场,但后来发现,沧州确实有煮海盐的地方,但不在长芦县,且规模很小,不成体系。不然的话,横海军也不会拼了命地去火中取栗,争夺三镇交界处的蛤垛盐池了。
如今的长芦县,也就是一个沿河商业城镇,仅此而已。
“你出任长芦令后,首要之事便是保障北伐大军供给。”邵树德说道:“天雄、龙骧、义从三军乃国之干城,粮草、器械供给绝不能断。”
“遵旨。”李延古应道。
脱离军职,担任地方县令,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且不谈他本就不太喜欢在军中厮混,单就正七品上的长芦令,就是很多人抢破脑袋也要争夺的好位置了。毕竟,新科进士如果能授官,第一份职务也就是个从九品县尉罢了。
“保障军需的同时,征发部分夫子送来沧州。”邵树德又道:“浮水需要清淤疏浚,清池、盐山、饶安诸县都会派人。”
“遵旨。”李延古虽然有些担忧,但还是应下了。
刚刚扫平沧景镇,就要大肆征发百姓,消耗民力,李延古还真担心会引发民变。不过圣人的态度很坚决,冬天也确实是清淤疏浚河道的良机,错过这个机会,就得再等一年,圣人显然不愿意等。
没办法,他说了算,听从就是了。相信有这么多大军屯驻着,沧州百姓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脑子。
浮水是一条流经沧州的河流,东入大海。位于浮水北岸的沧州由此成为了着名的航海港口,连通辽海周边各地。
晋咸康六年,石虎便欲从此地出发,运粮伐燕。
晋义熙十年,河间人褚匡向冯跋进言,从沧州出海,可至辽西临渝,跋许之。
前唐之时,沧州更是供给平卢节度使各军的后勤基地之一。
在那个年代,海船便是从沧州出发,顺浮水而下,直入大海,开往辽西、辽东。
在邵树德眼里,沧景镇的作用可比成德、河东之类大多了。这似乎是他与很多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因为他脑海里的海洋思维太重了。
大夏新朝已有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肯定也会有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犹豫过这个北都选址何处。
正常来说,选幽州无疑了,但他也很属意沧州,因为其优越的海洋运输条件。
而此时沧州的所辖范围,也与后世不太一样。唐代沧州大致包含后世沧州全境、天津南半部分、滨州一部,夏沿唐制,沧州的管辖范围并未变更。
如果北都不作为主要都城存在的话,那么搞一个沿海港口其实也不错。基于这个标准,沧州其实就很不错了,尤其是是北部就在后世的天津港一带。
不过他现在放弃沧州作为北都的想法了。
都城,还是得选一些历史名城为好。
历史上的五代王朝,后梁是两都,即西都洛阳、东都开封;后唐有三都,东都洛阳、西都长安、北都太原;后晋有东都开封、西都洛阳;后汉、后周与后晋同——魏州一度被升格为邺都,但都罢废了。
沧州,还差些火候,魏州和邺城都比它有资格当北都。
不过,当不了北都,作为环渤海经济圈的重要商贸港口,沧州却是合格的。未来他也会经常到北都理政,沧州北境可以修一个码头,作为幽州的外港存在,接收来自辽东、新罗、淮海乃至南方的物资,也是不错的。
渤海这个大澡盆子,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第四十章 到幽州过年
建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大雪纷飞,冰寒刺骨。
其实雪已经下好几天了,永济渠也已经全面封冻,河流、原野、村落、城池尽数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
华北大地的军事行动受到了极大影响,但战事依旧在持续进行着。
代北战场上,柔州行营在牧草枯萎之后,基本都缩了回去。参、柔、新、毅、妫五州多转为守势,尽量减少消耗,甚至杀掉了一部分牲畜,以坚持到明年开春。
好在对面的李嗣源、李嗣昭也没兴趣太过招惹夏人,在攻破了几个小堡垒后,也没有派兵留守,直接放弃了,撤回了代州。
妫州李存孝已经在杀马充饥了,并且不断向柔州乞求粮草支援。妫州这个地方,荒凉得可以,李存孝未降之前,就靠河东、幽州就近接济。如今降了,全靠柔州行营发一些粮豆、牲畜过去,但也杯水车薪,毕竟柔州自己就穷困得很。夏秋季节还可维持,冬春季节没有牧草的时候,一贯很难捱。
就在前阵子因为幽州战事变化,晋军各路人马撤兵的时候,李存孝就想弃妫州而去,一路向西。不是去柔州、参州、云州之类穷得掉渣的地方,而是到胜州就食。若非梁汉颙严厉斥责,并在下雪前资助了少量粮草的话,李存孝大概率已经放弃这个越打人越少、越打越穷的地方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素来以财大气粗闻名的夏人,一旦牧草枯萎之后,补给能力竟然下降得这么厉害,已经和纯粹的草原部落差不多了。
幽州战场上,邵嗣武统领的万余兵马正在勐攻顺州。
顺州兵少,临时征发了很多乡勇,守城是够了,但在夏军大举来攻的情况下,却不敢出城野战。邵嗣武也不以为意,重点抄掠散在各地的熟蕃部落,获取补给。
这些部落种地的不多,多年来还是以放牧为主,冬天本来就靠积存的干草喂养牛羊,少量宰杀一些牲畜过活。夏兵一来,牛羊被大量抢夺,成为他们的补给,这些部落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拼命把牛羊抢回来;二、请求幽州赈济,或者劫掠种地的幽州百姓,无论蕃汉。
至于投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夏人也缺粮,他们抢的就是你的食物。你投降了,他们到哪弄吃的?
邵嗣武的行为,其实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认为他政治上太稚嫩了,把这些熟蕃部落得罪得太狠了,推到了晋人一边。
但现实如此,没有办法。海运早就停了,要想获得粮草,只有抢。
北上幽州的两支部队中,天雄军一部刚刚攻克固安,正在搜(大)集(掠)粮(乡)草(里);另一部在克安次之后,已经离幽州只有数十里之遥。
龙骧军则主攻涿州,兵分多路,一日数战。
就在昨天,安福迁吃了一场大败仗,退回了涿州城;李落落则与王郜联手救援,于范阳城下击败龙骧军。
据拷讯俘虏得知,李克用已回到晋阳,正打算派李嗣昭统兵出代州,加入涿州战场。
顿兵莫州的义从军一面镇压起事的地方武装,一面攻博野,试图攻入定州和深州,压迫这两镇的兵马,令其不能干扰幽州战事。
沿永济渠布防的天德军,则驻兵景州,不断西进,威胁冀州方向。
简而言之,葛从周的方略就是驱赶搅局的人,将主力投入幽州战场,尽快吃掉这股实力已经大为削弱的晋兵,彻底拿下燕地。
也就是说,谁弱打谁,先弱后强,吃掉幽州后,便以己之不可胜来待敌之可胜,思路非常清晰。
各路战场的信息自然无时无刻不传递到沧州。
邵树德每一封都仔细审视,并与大臣们商议。在看完最新的军报后,他有点打算北上了,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战场上。
他现在在沧州,突将、拱辰、效节三军四万余人屯驻左近,成为他的扈卫,实在太奢侈了,也很没有必要。
“陛下何必亲身犯险?”萧蘧说道:“葛帅应对有方,天雄军已进至幽州东南,赵王若扫平顺州诸蕃部,亦可兵临幽州东北。形势一片大好,何必呢?”
邵树德听了很不悦,只听他说道:“自从朕登基之后,就万般不爽利。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犯险。想当年朕亲至一线,鼓舞士气,甚至亲自冲杀,有何惧哉?”
兵越多,将越广,底下人却更加不允许你亲临一线,简直离谱。
邵树德知道他们是好意,因为现在没必要再和以往一样搏命了,但种种限制他的举措,依然让他很不爽。
他是开国皇帝,都这样了。如果是后代皇帝,还有亲征的可能吗?
“你也知道现在形势不错。但你可知,若再下旬日大雪,平地七尺深之时,粮草输运不济,还怎么打?难道都靠抢吗?”邵树德说道:“朕要去幽州过年,你去不去?”
“这……”萧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圣人都去幽州了,他能不去?这事情弄得!
“陛下若北上,请走蓟州道。”陈诚知道没法改变圣人的心意,于是退而求其次,谏道。
蓟州道就是指从沧州北上,然后抵达幽州东南境。这样离双方交兵的一线稍远一些,会更加安全。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那就是先北上至芦台军,然后北偏东方向,直趋桑干河。过河之后,既可北上蓟州,也可往西北方向走,前往幽州,确实相对安全一些。
“让效节军先行,押运粮草北上。”邵树德吩咐道。
永济渠不能走了,现在所有的物资都得靠陆路转运,效率大大下降。而这也是前线各部大肆掳掠地方的主要原因,减轻一点后勤压力,毕竟冬天大雪漫天,路确实不好走。
“天德军抽调三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东行沧州。”
“文武百官、宫人嫔御、随驾役徒皆留在沧州。”
“沧景德棣博瀛莫七州,征集大车、骡马、粮草,倾力转运物资。”
“突将、拱辰、银鞍三军随朕北上。”
“陛下,臣等……”陈诚一听,连忙说道。
“挑几个随朕一起走吧。”邵树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亲自跑一趟涿州前线,告诉葛从周,他摊子铺得有点大,朕不放心,给他添兵来了。但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不要想太多。”
若是一般人,皇帝在后方等得急了,亲自上来,估计压力山大。但邵树德相信葛从周能处理好这些,如果这点都承受不了,着急乱了方寸,那还打个屁,老子亲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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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台古城之外,骡马嘶喊不休,大车遍地都是。
周大拿来了半袋子秕谷、麸糠,混着水给骡子喂下。
“慢慢吃,慢慢吃。”周大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累得腿脚都站不太稳的骡子,叹道:“都是苦命人。大雪天的还要打仗,咱们又何尝不是骡子呢。”
旁边操着各地口音的夫子们还在紧张忙碌着。
他们把累坏的役畜送进古城,然后把皮套挽在休息好的役畜身上,沿着雪地慢慢走。
大雪满天,前路漫漫。
武夫们在拿命与敌人厮杀,他们又何尝不是在玩命转输物资呢?
古城北临永济渠,此时已冻得结结实实。但河面上仍然架起了一座木桥,沟通南北两岸——人、马或许可以走冰面,但马车铁定不敢。
河对岸便是芦台军了,效节军先锋三千余人刚刚抵达,正在休整。
这些人走得非常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甚至还要过河问他们借炊具。
都是苦命人!
秦里正在他人搀扶之下登上了一辆南返的马车,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雪地湿滑,秦大爷不幸摔断了腿,只能回去了。
周大喂完骡子,亲自过来送行。
“放心吧,儿郎们的军票都在包里呢,丢不了。”秦里正拍了拍身下的包袱,说道。
打下沧州后,圣人遍赏全军,就连土团乡夫也一人一匹无棣丝布——作为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无棣县的丝织业被快速催生了起来,并有了本地特产,即无棣丝布,质量实属中上等。
这会钱帛都已运往后方,军士、乡勇、蕃兵可凭具名军票领取赏赐,见票即兑,信誉上佳,大伙早就习惯了。
“保重。”周大愁绪万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里正叹了口气,道:“过几天你等也要北上了吧?是不是去幽州?”
“是。圣驾一来,咱们就走。”周大说道。
“你是有福的。”秦里正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庆幸:“跟着圣人,安全许多,但也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昨日军中传闻,拱辰军还要继续扩编,好多人跃跃欲试,想进去吃皇粮呢。不过都是汴人、郓人、兖人,你能不能进,看造化了。”
周大欲言又止,他对此其实不是很热衷。
“你的武艺,其实也不算差了,周黑豚教得好啊。”秦里正说道:“看造化了,真的看造化了。”
远方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即便风雪漫天,依然清晰可闻。
两人转头望去,却见一条灰色的长龙出现在了雪原之上,蜿蜒到了天边。
军情如火,雄师北上,昼夜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