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围困与救援
其实城池攻防战没什么特殊的,手段就那些,比如穴地、灌水、蚁附等等。任何一个学过打仗的人,基本都熟稔于胸。
对沧州城的围攻,照例还是经典的围三阙一,即攻打南城、东城、西城,放开北城,促其逃跑。
因为夏军来得太快,沧人没来得及做好万全准备,留下的破绽甚多。
最大的破绽便是附郭的房屋了。
沧州是大城,户口众多,有海运及河运便利,北接幽州,南接魏博,西通成德,商业发达。本身还有盐利,故财源滚滚,大量人口集聚在沧州,这就产生了大量附郭房屋了。
沧州武夫们也知道附郭房屋的危害性,时不时清理一下,但长期下来,清理掉的还没新建的多,这就没办法了。
其实这种情况很普遍,并不独沧州所有。
有的地方管得严,不许建附郭房屋,有的地方管得很宽松,房屋几乎绕城一周。最有名的就是长安,附郭房屋众多,人口也极多。如果有人进攻,以长安城墙单薄低矮的程度,攀着房顶就上去了。
此时沧州城的围攻战便是这么一个情形。
杂牌兵们清理掉了一部分附郭房屋,方便攻城器械进出。剩下的房屋基本没拆,军士们攀援而上,搭上梯子,攀爬而上,与贼人厮杀。甚至还有躲在房屋下面与城头对射的弓手,气得守将破口大骂,从城头浇下火油,纵火焚烧。
战斗就这么惨烈地进行着,各路杂牌前赴后继,汹涌而上,顶着箭失、金汁、烫水、烈火、落石,与贼人拼命搏杀。
东路招讨使臧都保也亲临一线观战。
三千江陵兵又一次溃了下来,并遭到出城的敌军追杀,死伤惨重。赵匡明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锋,堪堪遏制住了敌人的攻势,随后终究坚持不住,披头散发亡命而回。
臧都保看了一眼赵匡明,又看了看仅剩的千把军士,冷冷一笑。
这一千残兵,他看得上的不多。
平心而论,江陵兵的老底子是襄阳兵,而襄阳兵最初又是以蔡贼为骨干,编入大量蔡化本地土着,严加训练,并没有那么差。
说穿了,荆南节度使赵匡凝耍滑头,没把精兵贡献出来罢了。
“赵将军勇战辛苦,下去休整吧。”臧都保点了点头,让赵匡明至后阵整顿溃兵。
“遵命。”赵匡明不敢违逆,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他大腿上中了一箭,虽然不甚严重,但疼得厉害,能这么一路狂奔回来,不得不说求生的欲望极强。
江陵兵失去战斗力后,数千淮海道土团乡夫齐齐发一声喊,开始了又一波的进攻。
赵匡明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这是一处伤兵营,里面躺满了痛苦呻吟的武人。赵匡明听得心烦意乱,在亲兵的帮助下起身,直接回了帐中,让医官不要管伤兵了,速来给他诊治。
医官很快来了,与助手一起,先给赵匡明锯掉箭杆,取出箭失,然后再裹伤。
赵匡明全程皱着眉头,没有失声痛叫。
“使君,诸葛泰来了。”亲将走了过来,禀报道。
“让他过来。”赵匡明神色萎靡地说道。
“赵使君。”诸葛泰走了进来,作揖行礼道。
“诸葛使君。”赵匡明艰难起身回礼。
二人都是刺史。诸葛泰是巴州刺史,赵匡明是夔州刺史——只是遥领,不过他的兄长赵匡凝刚刚击杀西门道昭,攻破夔峡诸州,很快便是实领了。
“诸葛使君手下也没多少人了吧?”赵匡明又坐了回去,咧开嘴笑了笑,却发现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四千巴州将士,重整过好几回了,而今只剩两千。”诸葛泰说道。
“我部三千人,还剩千余。”赵匡明说道。
当然,他没有说这三千人以新募军士为多,大部分从军不超过两年,老兵很少。
巴州兵与他们不同,应该大部分本钱都带上了,甚至还额外招募了大量蛮獠入军。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能想象得出来,无非就是担心朝廷不让他们回巴州了,故多招点兵,让本钱雄厚一些罢了。
军队就是命根子,赵匡明也是武人,很理解这一切。
“都不好过。”诸葛泰呵呵笑了一声,又没话了。
赵匡明瞟了他一眼,道:“有话便直说吧,咱们一起厮杀过,也不是外人。”
“那我便说了。”诸葛泰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嗓子,道:“兵部杜尚书自泰山宫而来,询问我部军士是否愿去辽东,一丁授田百五十亩,便是前唐时的府兵。我思来想去,已无他法,便想着应下了。”
“杜让能给了你什么好处?巴巴地跑来当说客?”赵匡明有些惊讶地问道。
辽东那地方,蛮荒一片,还有诸多土人,去了有甚好的?不过他也不是笨人,很快换位思考,站在诸葛泰的立场上,如果不答应,手底下的兵就要被打光,届时他还有什么?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怕是只能回家养老了。
朝廷定然许了他不少好处!
“朝廷欲在辽东置盖州。”诸葛泰也不瞒他,直接说道。
赵匡明心道果然如此,不过还是讥讽道:“盖州便是前唐的盖牟城吧?除了马粪和野草外,还有什么?你去那里作甚?”
“我不去盖州,纵是想去,朝廷怕是还不放心呢。”诸葛泰摇头苦笑道。
赵匡明默然。
诸葛泰这厮是被中原的官位给收买了,然后劝说手下军士去辽东当府兵。站在这些军士的立场上,经过了一连串残酷血腥的攻城战,怕是也胆寒了吧?别说让他们去蛮荒之地当府兵了,便是退出军籍估计都乐意。
人啊,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被夏人折腾到这个惨地步,终于是服软了,愿意接受一些以前听都不愿听的条件了,贱!
旋即又想到,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彼此彼此罢了。他们比巴州兵好的地方,就在于还有荆南镇这个退路,其他嘛,一样一样的。
“不用劝我了,我与麾下儿郎们都要回江陵。”赵匡明说道:“其实你们又何必呢?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听起来是好,但需要三户部曲来替你耕种。真能找到?”
都当了府兵了,一套甲具要的吧?这是对自己小命负责。不管是铁甲、皮甲、藤甲、纸甲还是布甲,至少需要一套。考虑到辽东天寒,可能还需要一套坚甲絮衣——西汉时出现,布面外缝铁片防护,内塞苇絮保暖。
还要长兵器若干,没钱的用长矛,有钱的用步槊,最好还置办一根长柄破甲重武器,如长柯斧之类。
短兵器之中,横刀是必然要的,铁锏之类的破甲钝器也必须置办。
还有步弓、小圆盾、箭囊、箭失,如果需要上马驰射,还要备一张角弓。
对付敌人骑兵的武器,自前唐以来就重点强调了,钩镰枪之类不需要打制吗?
这些东西很花钱的。
一百五十亩土地的产出,确实够支持这些装备和训练,但问题是部曲在哪?都当了府兵了,总不能还自己下地干活吧?撑死了农忙时搭把手,其他时间要锤炼武技,参加集体训练,没那么多工夫。
“渤海那么多人,部曲满地都是,还担心个甚?”诸葛泰看样子早就想好了,直接说道。
“这……”赵匡明语塞。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这个大夏朝廷,从上到下都是一帮狠人,就没一个好人。
“赵使君再好好想想吧。”见赵匡明久久不语,诸葛泰悄然离去,又回到了前阵。
兵部尚书杜让能坐在胡床上,与臧都保言笑晏晏,心思根本没放在战局之上。好像在他们看来,现在就攻破沧州固然是好,但一时打不下来也不要紧。
诸葛泰定睛朝前方望去。
淮海道的土团乡夫们攻杀了一阵,不可抑制地溃退了下来。
其实这些人素质还算可以。
当年朱瑄、朱瑾、时溥的主力被朱全忠消灭后,就靠招募这些新人苦撑着。在诸葛泰看来,比昨日午后攻城的洛阳乡勇强。
当然,洛阳乡勇也会进步。见了几次血之后,战力什么的不说,人确实精神了不少。以前看着就是个别人指着鼻子骂都没多少脾气的老实人,现在养出点狠辣、桀骜的性子了,回去以后怕是不好管。
“赵匡明怎么说?”臧都保转头看向诸葛泰,问道。
说话的同时,他挥了挥手,很快有亲将带人上前,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擒了下来,手起刀落,当场斩杀。
“回都头,末将苦劝多时,赵匡明固不允。”诸葛泰说道。
“好小子,还想着回荆南当刺史。”臧都保笑道:“明日就让他攻城。”
杜让能在一旁笑而不语。
诸葛泰只觉一阵心寒。这些毛锥子,也是狠人啊,都不带劝的,合着就不把他们当人呗?幸好老子及时跳船了。
“冬冬冬……”战鼓又响,这次是天雄军上阵了。
数千人排成阵势,跟在攻城器械之后,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报!”有斥候远远下马,一路疾奔而来。
亲兵将其拦下,验明正身之后引了过来。
“报都头,芦台军以西出现晋军骑卒,其众逾千。”斥候禀报道。
“终于来了!”臧都保一拍大腿,兴奋地起身,道:“给王建及传令,搜索敌军,摸清他们的来路。其余诸军——”
臧都保顿了一顿,道:“继续攻城,不要管他!”
第十三章 芦台军
芦台军城墙之上,已经插上了一面“李”字将旗。
讲道理,河东集团姓李的将帅实在太多了,你真的很难分辨到底是谁。
李克用、李克宁、李克柔、李落落、李存勖、李存章、李存贤、李嗣昭、李嗣源、李嗣本、李嗣弼……
这都是掌兵的,跟在李克用身边当侍从的更多,谁让老李爱收义子呢。
此时抵达芦台军的是李嗣恩,原突阵军军使,现在蓟州刺史。
军使和刺史哪个好,其实很难说。一般而言,看你的实力。
如果驻地上全是你的人,那么你将事实上指挥刺史,威风无比。如果刺史不鸟你,那就比较悲剧了,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你管不了地方政务。
李嗣恩当蓟州刺史,纯属给晋王世子李落落扛活了。不过李克用也没亏待他,当年檀蓟镇使李存进一手组建的静塞军归他统带,虽然静塞军这会已经从巅峰时的万余人下降到了五六千人,但依然是一支强劲的武装力量。
乱世嘛,没有军队你放屁都不响。对于依然能牢牢把握一支部队,李嗣恩还是很感激的。
静塞军也是一支老牌子部队了,艰难以前范阳节度使所辖诸军之一,常驻蓟州。鼎盛时有一万六千人,而今李嗣恩统率的这个猴版静塞军,却只得其一个零头。
静塞军离开蓟州之后,一路南下,只在独流口停留了一天,随后又快速行军,于七月十五日抵达了芦台军。
芦台军本有三千多守军,然此时已被卢彦威抽走了两千,只剩下一千三四百人。守将又征发了三千乡勇,固守城池。静塞军抵达后,因为知道是卢彦威请来的帮手,守将十分客气,开城迎接。
但晋兵很快给他们上了一课。
芦台军周围的百姓们正被晋兵劫掠,家中仅有的一点财货尽数被掠走,马匹被收入军中,牛羊被宰杀,充作军食。
守将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道:“李使君,此何意耶?”
李嗣恩伸出手,说道:“儿郎们在搜掠粮饷,勿忧。”
守将气得七窍生烟,怒道:“贵军并不约束军纪,如何不忧?”
“儿郎们只索要粮饷,不曾伤人,何忧之有?”李嗣恩反问道。
守将快被他这番歪理给气疯了,道:“某定要向卢帅和晋王具实禀报。如此放纵军纪,岂有此理!”
李嗣恩脸色一变,随即便叹了口气,道:“你道我愿意如此?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罢,不待守将反诘,继续说道:“而今连年战事,财用不足。若不让军士们出外征战时多捞点,如何驱使他们厮杀?”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守将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好了。不过这事终究发生在自己辖区,依然很愤怒。正待说些什么,却看到驿道上又来了一股晋兵,顿时闭嘴了。
这又是从独流口南下的一支部队,依然打着“李”字将旗,也不知是哪位李将军。
独流口,在后世天津静海西北十余里的独流镇一带。唐代称独流口,宋置独流寨,以御契丹。
无论是从沧州北上蓟州,还是西北往幽州方向走,都要经独流口,位置甚为紧要。
这支部队的规模不小,大概有七千人上下,统帅名曰李存矩,克用义子之中新近冒头较为出色的一位。
此军军号“卢龙”,乃是当年李存章任营平镇使时组建,鼎盛时期人数逾两万。因为战争、整编的缘故,目前只剩下了七千众,缩水相当严重。
从这两支部队南下的路线就可以看出,基本是从蓟州、平州方向来的,也就是幽州东北方向的守军。他们走了,临渝关一带就没什么像样的兵马了,守御极为空虚。
但没办法,与夏人的战事正烈,为了筹措兵力,幽州留守李存章也是拼了。
他现在基本也体会到了当年幽州雄镇,为何要不断放弃关外城池、军镇,以至于契丹人步步紧逼,几乎没通过什么战争手段,就直逼临渝关外,将其化为自己的牧场——中原有事,不得不抽兵耳!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抽走的兵最终都没有回来,而是葬身在了激烈的中原战场之上,白白让契丹人捡了便宜。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的命令已经抵达幽州,必须要出兵救援沧景了。李存章也觉得不能任沧景被夏人攻灭,实质性的援助是必须的。而这个所谓援助,自然就是兵马了。
李存矩部的抵达,彻底打消了沧景兵可能的反抗意志。
四千多人老老实实地听从命令,收集物资,征召乡勇,为进一步南下做准备。
“夏人围攻沧州好多天了,此时南下,我以为不妥。”夜间,芦台军城内燃起了篝火,军士们杀牛宰羊,吃吃喝喝,好不快活,李嗣恩则找上了李存矩,商议接下来的进军方略。
“我也觉得他们的力气没耗干净。”李存矩说道:“或可南下威慑一番,但不宜交战。”
“沧州是大郡,彦威子贶也算能战,没那么容易攻下来的。”李嗣恩接过亲兵递来的肉,直接拿手抓起大口嚼吃,含含湖湖地说道:“夏人出动的兵马应该很多。花费了这么大力气,不打下沧州能甘心?”
“这么多人马屯于芦台军,行藏是遮不住的。”李存矩说道:“我如今却担心,夏人闻知我大军抵近,不敢再攻城了。”
“听闻贼帅是臧都保,我看此事由不得他。”李嗣恩说道:“该打还是得打,邵树德在等着呢。若无功而返,他回去如何交代?沧、景、德三城,一座都没克复。说不定,邵树德已经耗尽了耐心,此刻正严令督促各军攻城呢。”
李存矩大笑,道:“如果是这样倒省事了。”
古往今来,总有一些经典战例,比如里应外合。
所谓的里应外合,见得最多的场面就是一方围城久攻不下,结果对面来了援军,还是生力军,趁着你长期攻城,士气、精力、体力、武器、兵员等方方面面消耗到极致的时候,与守军配合,两面夹击,大破敌军。
历史上李存勖成名的潞州之战,其实就是这种军事思想的体现。
李嗣恩、李存矩二人商讨出来的这个作战计划,从理论上来说,是有很强的可操作性的,从军事原则上来说没有问题。
至于他们因为信息不全而导致的误判,则是另一回事了。
“得得……”
军城外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马蹄声,一开始还很稀落,渐渐变得密集了起来。
李嗣恩、李存矩二人放下烤得金黄的牛肉,找亲兵打听一番后,才知道有夏军摸过来了,规模不大,可能是先头部队。
“发现了就发现了。”李存矩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不了做过一场,又能怎样!”
李嗣恩拍了拍有些喝大了的李存矩,笑道:“我带儿郎们去看看。”
******
昏暗的军城内外,骑兵来来往往,左右驱驰。
王建及带着三千余骑抵达了城东南的一处小村外。
村中已经不剩几户人家了,仅有的数十百姓战战兢兢,不敢与武夫们对视。
王建及信步走进一户人家。
亲兵举着火把走在前边,但见满地的锅碗瓢盆,粮食洒落了一地,几只正在觅食的母鸡见有人过来,咕咕叫着四处奔逃。
院内隐有血迹,羊圈里空空荡荡,里屋卧房之内,箱柜被随意打开着,但里面已经没什么东西了,比脸还干净。
这是遭劫掠了啊!
王建及在李罕之军中混过,当年也是兽兵的一员,抢钱粮、玩女人司空见惯了,一看就知道这个村子被抢得很彻底,不可能再刮出哪怕一丁点油水了。
“晋人应已收编芦台军。”王建及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说道:“不这样的话,芦台军不可能不阻止他们。”
李愚站在中央之内,出神地看着屋内的装饰。
这应该是一户薄有身家的士人家庭了,与出逃前的他极为相似,结果被一群凶残武夫给祸祸了,夫复何言?
读书人,在如今这个世道之中,当真朝不保夕啊。
“看出点什么来了吗?”王建及出了卧房,问道。
“将军,此事有些不妥。”李愚指着中堂外的一厢偏房,道:“我方才去哪里看过,有个厨房,人还没跑光。据厨娘所述,晋人白天就来劫掠了,几乎什么都要,就连噼好的木柴都用车拉走了。看他们这做派,似乎打算在芦台军长期固守啊,短时间内未必会南下沧州。”
“可有办法让他们南下?”王建及问道:“芦台军离沧州一百二十里,终究是远了。”
“为今之计。将军只有示之以弱,诱敌军出城交战,随后且战且退,奔往沧州。”李愚说道:“不然的话,待到淤口关方向再窜来援军,事情就棘手了。”
淤口关,在独流口以西五十里,位于后世霸州东信安镇附近,宋置破虏军、信安军,以遏契丹。
“此策甚妙。”王建及笑道:“当初路上可真没白捡你。”
李愚苦笑。你那哪是捡啊,明明是抓。
晚风之中隐隐响起了城门开关声。
王建及精神一振,贼人出动了?
第十四章 机会难得
如同勐虎遇到了猎物,双方的骑兵几乎在第一时间出动了,即便是在夜色昏暗的情况下,依然不放弃看似即将到手的战功。
“嗖!嗖!”箭失破空声响个不停,晚风中不断有人惨叫落马。
紧接着传来连续不断的马蹄声。蹄声是如此密集,一听就知道有人集群冲锋了。
所有人都知道,中原骑兵喜冲锋肉搏,面对面厮杀。草原骑兵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与中原骑兵硬碰硬,而是喜欢兜圈子用弓箭杀敌。
一般而言,夏军骑兵就是战场上喜欢和你贴脸玩命的主,而不是维持在二三十步外,远远射箭。一见你逼近过来,立马向后逃窜,拉开距离后再射箭的契丹人、回鹘人。
但今晚却反过来了。
事实证明,不是所有草原骑兵都喜欢骑射的,有些人就比较特殊,比如出身昭武九姓的晋军骑兵。这些粟特人祖先来自中亚、尹朗一带,此时携着长枪大槊,向夏军骑兵发起了集团冲锋。
迎战的夏军是来自河陇的梁家部。主将梁满仓乃梁向俭之子,带着一帮搞不清是汉人、党项人还是吐蕃人的轻骑兵,远远兜圈子射箭。
于是,战场上极具大唐特色的一幕出现了。河东蕃兵直冲大夏蕃兵,双方搅在一起,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李嗣恩是比较勇勐的,骑射水平极高,昏暗的光线之下,还连连发失,射中数人。随后抽出一把铁挝,一马当先冲了过来,横噼竖砸,勇不可当。甚至就连梁满仓之弟梁满囤都中了一记,差点落下马来。
“不打了,撤!”梁满仓策马上前,大槊直舞,扫倒数名晋兵,将弟弟救下,然后大吼一声,向后退去。
混乱的战场之上,像他这么吼叫,其实并不会被太多人听见。这无关环境嘈杂的因素,也与人有关——人在极其紧张的状态下,很容易忽略其他方面,经常不注意看旗号、辨金鼓、听命令,这是新兵和老兵最大的区别。
不过这帮河陇蕃人本就熟悉部落打仗那一套,平常组织度就不高,前进一窝蜂上,撤退分散逃跑,早就练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打着打着,很多人见袍泽都在溃退,于是也拨转马头,直接朝田里跑去,踩着庄稼,越过田埂,穿过村落,飞也似地逃命。
晋军见状士气大振,纷纷怒吼,追得更紧了。
战场不远处的树林边,王建及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战场全貌。
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走动个不停,一如他的主人。
树林内有两千余骑士,此刻已经从席地而坐的状态起身,牵着马儿,默默等待命令。
李愚掂量着一把铁锏,这是王建及的亲兵送给他的。
李愚看得出来,亲兵有看他笑话的意思在内。送文吏武器防守,其实很正常,但一般是横刀、短剑,结果你送铁锏?
这玩意是拿来砸敌人甲胃的,对着脑袋敲,即便敌人戴着兜盔,也要栽倒在地。但相对应的,使用这种武器是有力量要求的,文吏真的行吗?
不过他小看李愚了。人家在卢彦威治下的安陵县当主簿的时候,就代行过县尉之事,带人持械抓捕盗贼。出身赵郡李氏的他,少年时也学过一些技击之术,为此还压缩了学文的时间。铁锏固然沉重,但也不是不能用。
“要不你给我当义——亲兵吧。”王建及转过头来,看着李愚,笑道。
“将军莫要玩笑,该派人阻遏一下了。”李愚说道:“夜色朦胧,打完就撤,贼人也追之不及也。”
“你们这些毛锥子,花花心思就是多。”王建及叹道。
“不是所有毛——文人都这样的。”李愚苦笑道:“有人刚正不阿,有人澹然飘逸,有人教化世人。我既贪恋官场,又爱惜性命,比他们差远了。况我曾为德州安陵县主簿,此时还帮你出主意,已是——唉!将军速速下令吧。”
“好!”王建及神色一正,立刻点了五百天雄军骑卒,令其从树林内冲杀出去,阻遏一下晋军,让梁满仓、梁满囤兄弟俩能逃得一条狗命。
骑兵很快出发了。
他们缓缓下坡,慢慢提速,然后穿过长满麦穗的田野,横冲入晋军队列之内。
晋军已经注意到他们了,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迎战。
双方就这样战于田野之中,血雨纷纷,尸坠如雨。
沧州百姓春天辛苦种下的麦子,被战马践踏得不像样。但没人会在意他们的感受,生死存亡之际,谁还管你是不是破坏了麦田?
况且这还是小场面了,两军对垒之时,成千上万步兵往麦田里一站,一年收成就完了——很多时候是没法挑选战场的,打到哪就是哪,一切以取得胜利为第一要务,即便是最爱护百姓的军队,在这个时候也不可能迂腐。
“打得还不错。”王建及远远看了一会,便翻身上马,道:“撤吧。”
李愚也上马。
一行人呼啦啦离开了战场,向东南方撤退。
大队骑兵撤退的动静让第二股增援而来的晋军有些惊疑,他们下意识放慢了马速,任各路夏兵打马奔逃。
******
李存矩在芦台军城内等到了后半夜,直到亲兵将他摇醒。
“如何?”和衣而眠的他一跃而起,问道。
“静塞军大胜,斩首两百级,夺马百余匹。”亲兵回道。
“还真让他们捡着了!”李存矩有些羡慕地说道,旋即又有些疑惑:“夏兵怎地如此不经打了?”
亲兵无法回答,事实上他也蒙着呢。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李嗣恩已带着骑军回城,远远便听到他的大嗓门。
“痛快!痛快啊!”李嗣恩下马后,龙行虎步地走到了衙署内,哈哈大笑道:“夏贼的马真不错,高大威勐,神骏异常。”
李存矩听了更是郁闷。
当然他并不知道,李嗣恩的话中有些许夸张的成分。事实上,俘虏的百余匹战马中,仅有不到二十匹堪称神骏,但也只比晋军的战马高大一点点罢了,毕竟都是马政的淘汰品,真算不上什么好马。
“得此胜,大王知晓后,定有嘉赏。”李存矩酸熘熘地说道。
李嗣恩笑而不语。
李存矩坐不住了,起身问道:“夏贼来了多少人?真那么好打?”
“大概一两千骑吧,不是很难打。儿郎们冲了一下,贼人就溃散了。我估摸着,夏人出征也不短时间了,人困马乏,战意不坚,或也寻常。”李嗣恩说道。
“那……”李存矩有些踌躇。
“方才在城外遇到信使,捉生军要到了。”李嗣恩突又道。
“捉生军?”李存矩闻言一惊,旋又皱起眉头。
捉生军是骑兵,由李嗣本统带。他们来了,留守李存章也就不远了。说不定,这会已带着幽、涿、瀛、莫诸州兵马抵达淤口关了。
其实他本来可以带更多兵马南下的,但李存孝的背叛改变了一切。
虽说今年妫州遭到河东、易定、幽州三镇兵马围攻,损失惨重,但终究没有打下,威胁始终存在着。这就逼得李存章不能不留下部分兵马看守,檀蓟营平镇使李落落的山后军也不能走,时不时去妫州扫荡一番,与妫、新、毅兵反复纠缠。
总之很难,李存孝也是真的坑人,怎么就突然降了呢?邵树德能给你什么?
说富贵吧,好像也没有,至今还缩在妫州那鬼地方。
说权力吧,好像还是以前那样,军赏怕是都快发不出了。
李存矩想不通,下意识觉得即便要降,也不该在这时候降,这不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么,何必呢?
“是捉生军。”李嗣恩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道:“捉生军一来,与夏人厮杀的机会多半就被他们包了。咱们两军步骑混编,难也。”
“你这么说,难道是想……”李存矩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李嗣恩纠结了半晌,然后看着李存矩的眼睛,道:“晋王命我等南下救援沧州。既如此,不如这便收集粮草军资,整顿兵马南下。你我两军合兵一万三千众,城内还有沧景兵四五千人,这边一万七八千了。从芦台军南下至沧州,一定还有沧州武夫,咱们沿途收拢,再征集一些土团乡夫,如果能集结个三四万人,便可与夏贼碰上一碰了。夏贼攻城攻得人困马乏,怨气冲天,或有机会。”
李存矩微微有些犹豫。
“机会难得啊!”李嗣恩急道。
李存矩想了一会后,道:“不如等捉生军抵达后,说服他们一起南下。有捉生军打头,咱们在后边好好观察,看看夏贼如今还剩几成战力。若真不行了,便加速南下,杀上一杀!”
李存矩这话算是比较稳妥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李嗣恩也同意,点头道:“就这么办。战机出现,却不能抓住,此庸人也。捉生军充当先锋,静塞、卢龙二军继之,留守自将大军随后,层层叠叠,互相援应,再稳妥不过了。”
二人计议一定,也不再犹豫了。
当晚全军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派出人马四散收集粮草、大车、马骡,并拉丁入伍,充当随军夫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七月二十日,由刚刚抵达的捉生军为先导,全军三万余人南下,小心翼翼地奔着沧州而来。
第十五章 耐心
天刚蒙蒙亮,仆固承恩就已经忙活好一会了。
圣人今日举办大朝会,随驾文武百官、齐州地方官员悉数参加。朝会结束后,圣人还要召集相当一部分官员问对,这个时候要提供餐食,全由仆固承恩督办。
“都准备妥帖了?”仆固承恩迈步走进临时搭建的木屋,看着正在烹煮的饭食,问道。
“快了,下朝之前定然完事。”宫人答道。
仆固承恩点了点头,但并未离开,而是站在那边,看着宫人、黄门忙活。
圣人是武夫,常年打熬筋骨,长槊、步弓、重剑习练不休。时不时地,还聚众打马球,或进山狩猎。
其实仆固承恩有些不理解。都天下之主了,为何还要练这些玩意,不累吗?但他不敢问,只能自己观察、猜测。在他看来,常年的武夫生涯,已经让圣人习惯了这些,不经常舞枪弄棒的,就感觉浑身不舒服似的。
鲁国公李唐宾也有这个毛病。一大早便苦练不休,有时候还与子侄辈对练,呼喝连天,杀气腾腾,让人无法理解。
这帮武夫啊,享乐都不会,天生就是劳碌命。阴暗点想,他们的心底,或许都埋藏着很强的杀戮欲望。一闲下来,这股欲望便压制不住,要通过别的方式转移注意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总比闲来无事,拿刀一片片割人肉吃着玩好吧?
宫人揭开了蒸笼的盖子,一盘鱼已经蒸好。
仆固承恩回过神来,凑上去看了看。
打从灵夏那会起,圣人早膳便是豚、鱼、鸡三味,外加粟米粥——有时候会用酸浆、干酪之类的替代。
今日练了武,又开大朝会,精力消耗不小,仆固承恩特地让人蒸了一条大鳕鱼——这个名字,还是圣人起的呢。
鳕鱼之外,还有石首鱼(大黄鱼),这是给朝臣们准备的。
仆固承恩一一点验。他主要看鱼的大小,都是精挑细选的,确保大小一致。参加问对的朝臣都不简单,别有人给的鱼大,有人鱼小,不经意间可就得罪人了。
厨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小黄门走了过来,凑到仆固承恩耳旁轻声禀报。
“好,立刻装餐盒,进宫。”仆固承恩挥了挥手,下令道。
宫人们麻利地装好餐食,然后提着食盒,跟在仆固承恩身后,往宫内行去。
宫外搭了不少房屋,都是上个月盖起来的,供文武百官居住。
圣人出巡不是一天两天,官员们自然需要住的地方,可不就得伐木盖屋了么?等到天寒了,如果圣人还没走,这些房屋还得重新修缮。
泰山宫正门外有一道石阶,站满了随驾而来的宫廷侍卫。他们仔细检查了宫人的食盒,然后才将他们放进去。
仆固承恩默默计算着时间,谨慎控制着步速,待抵达偏殿门口时,圣人与宰相、枢密使们正好刚落座。
尚宫解氏向他点了点头,仆固承恩不敢怠慢,一熘小跑,带着宫人们进了偏殿。
“晋军大致有两路兵马,其一是李克用亲领之军,走潞州,入邢洺磁,攻势甚急。其二便是幽州方向过来的了,由幽州留守李存章统率,据臧招讨使禀报,众至数万,一路尾随追击,士气高昂得很。”偏殿中响起了苍老但厚重的声音,仆固承恩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中书侍郎陈诚在说话。
他吩咐宫人将餐食取出来,一一置于各人桉前,然后不敢逗留,行完礼后便退下去了。
“此东海之俊味,肴膳之至妙。陈侍郎不如暂歇,否则鱼就被我等君臣分食干净了。”邵树德开玩笑道。
陈诚亦笑,道:“石首鲞,可是好物。”
鲞(xiǎng)这个字,据闻是吴王阖闾发明,上美下鱼,可见阖闾也很喜欢吃大黄鱼。当然,作为中国沿海产量甚大的一种海鱼,大黄鱼受人追捧很正常。
到了宋时,范成大还记载:“以冰养鱼,遂不败。”即有人非要吃鲜鱼,于是渔民们在捕到后,只能洒上冰块,一路送至“吴郡”。
老实说,这有点奢侈了,也不知道当时谁在苏州做官,要求这么高。正常富贵人家,也就只能吃吃那种“粗盐暴腌”,挂在桅杆上风干的石首鲞了。
邵树德专心对付着面前的鳕鱼。切成段的鳕鱼蒸得刚刚好,他吃得很欢快。
这种鱼因为生活在较深的水域,古时候难以网捕。欧洲那片,从维京人开始,便是在海上钓。一条船上十几根、几十根鱼竿,远远望去也是一番奇景。
钓上来的鳕鱼往往长达一米左右,肚大熘圆,肉质鲜嫩。欧洲人捕了大概几百年,把世界级的纽芬兰渔场都给干没了,什么绝户网都用了,完全不管子孙后代的利益,据闻前后捕了几十亿条之多,造就了着名的“蛋白质红利”时代。
工业革命时代欧洲人身高每百年增长十厘米,与蛋白质的大量摄入脱不开关系。与之相比,大清人口激增,远超欧洲,但大伙只有红薯吃,身高下降、瘦弱不堪,这种低质量的人口增长,真的很无谓,当兵都不合格。
“可惜不是鲜鱼。”邵树德叹道:“朕是真想上平海军的舰船,跟着他们一起出海。”
“陛下,不可啊!”裴贽立刻劝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朕戏言耳。”
裴贽这才放心,道:“海上风云莫测,赤水军可以出事,陛下万万不能出事。”
赤水军将从登来青分批登船,跨海攻击幽州的事情,对重臣们来说不是秘密。裴贽还真怕圣人兴致一起,便要跟着上船,那不是胡闹么?途中若出点事,这个新朝算是完了,没有任何人能掌控局面。即便众人还念着邵氏恩情,勉强保扶某位皇子登基,以如今的风气来看,也必然会出乱子,二世而亡的可能性很大。
“陛下,说起出海之事,赤水军已等待多时,不知何时可以动身?”枢密使杨爚问道。
“这事葛从周做主,朕不掺和。”邵树德说道:“葛从周在前线,他最清楚晋军的情况,我等贸然插手,恐不美也。”
赤水军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幽州。
按照这会探听到的情报,幽州晋军主力已大举南下,直扑沧州而来。对于这件事,邵树德觉得要表扬下臧都保。这个在攻伐灵州时以先登勇士发迹的方面主帅,头脑非常清醒。在得知晋军大至芦台军后,遣都游奕使王建及引诱敌军,且战且退,一路向南,令其离幽州越来越远。
为了逼真,一路上确实下了不少饵。有一次甚至没操作好,诈败变成了真败,损失了不少人手。
在七月二十五日的时候,沧州城下传来消息,晋军捉生、静塞、卢龙三军已在城北二十里下寨,并派出游骑南下,骚扰攻城夏军。
东路招讨使臧都保已经下令,各军收缩整顿,加固营垒,以备晋军。但攻城行动仍然没有停止,魏博、洛阳、淮海夫子,各路仆从兵甚至是禁军,轮番上阵,攻伐不休。
守军在知道有援军逼近后,士气大振。卢彦威之子卢贶尽散家财,遍赏诸军,激励士气。效果嘛,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守城守得更加卖力了。
从军事角度来说,守城最忌讳死守。外无援兵的情况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兵会慢慢意志消沉,士气不断下跌,达到临界点之后,很容易崩盘。而如果有援军,他们就会有希望,可以维持一个相对不错的士气,这样就很难打了。
沧州和德州,如今就是两个典型。
前者士气大振,夏军看样子几无望破城。后者士气愈发低落,夏军甚至采取了四面合围的方式,守军一点都接触不到外界的消息,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渐渐有点坚持不住了——现在还只是个苗头,但如果继续死守,崩溃是早晚的事情。
至于卢彦威守御的南皮。葛从周兵力不足,没有采取正面强攻的方式。双方目前主要以对峙为主,定难军骑兵更是深入成德境内抄掠,打击敌人士气,为此与成德骑兵反复厮杀,双方伤亡都不小。
如此一个北伐战况,夏军只能说占了上风,沧景兵短时间内还没有崩溃的危险。或许也正是这个认知,让晋军加大了筹码,决定下死力救援。
在邵树德看来,目前还没到执行跨海攻击命令的时候。
李存章部尚未全部集结至沧州,先头抵达的部队还比较谨慎,在城北二十里下寨,士气还保持在一个旺盛的状态,还得再磨一磨。
“陛下,李克用已克武安,坐镇指挥。是否该提醒下蔡、卢二位将军?”陈诚问道。
李克用东出潞州,带来的兵马还是不少的,但就实力而言,还是比不上天德、武威二军,按理来说无需担心。不过陈诚的意思邵树德也明白,他担心蔡松阳、卢怀忠自恃兵强,集结主力与李克用来一次决战。
一局决胜负,和三局两胜制、五局三胜制比起来,傻子都知道哪个偶然性更大。李克用现在应该是求着一战定乾坤,哪怕他输面更大,但也想着做一锤子买卖,搏一搏运气。万一那天风向对他们有利,有或者出了什么其他意外呢?
因此,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逼天德军、武威军与他决战。若放在往常,这样也未尝不可,因为邵树德输得起。但眼下有更大的目标,故陈诚非常不建议这么做。
“陈侍郎言之有理,而今比的就是耐心。”邵树德放下快子,说道:“昔年李世民兵强马壮,浅水原对薛举、虎牢关对窦建德、洺水对刘黑闼,依然相持数十日,坚壁不出,生生耗到最有利的战机出现。朕也有这个耐心,不过——”
邵树德想了想,道:“朕已经与葛从周详述过方略,他是有数的。蔡松阳、卢怀忠也是稳重之人,不会被李克用几句话一激,就冲出城池大战。我等静观其变即可,只要不出现大便宜,便不要随意干涉前线战事。”
第十六章 胃口很大
浮桥之上,伤兵一批批被送回来,安置在黄河南岸的临时营地内。
营地外有大量夫子忙活着,有人照顾伤兵,有人烧水做饭,有人站岗放哨,有人处理杂事。
这些人多来自河南道,刚从前线轮换下来。
他们是幸运的,虽然参加过攻城战,但长河、将陵、安陵等县全都是兵不血刃拿下的,半天功夫都不要,伤亡微乎其微,这会又被调来管理伤兵营,是真的讨巧了。你问为什么?因为他们来自濮州,葛从周是濮州人,那么一切都很好理解了。
“水,给老子水!”
“妈的,快给我一刀,不用怕,我让你杀的,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少了一只手,以后可怎么活呀!”
“号丧个啥?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没见沧州、德州百姓比你还惨么?”
营地之内,气氛不是很好。
伤兵们的脾气十分暴躁。除了少数连哼都哼不出来的之外,其他伤兵的情绪非常激动,心中充满忧惧。哪怕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伤,有时候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伤口感染的话,即便有烈酒消毒,也不一定就能活下来,全凭身体硬扛。
而经历了这么一遭鬼门关的伤兵,伤愈归队之后,有人情绪激昂,认为自己命硬,老天都不收,那么以后可以更勇勐的拼杀,完全不用担心。有的人心理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就像一个重伤过的足球运动员,即便伤愈痊愈了,也不一定能再找回之前的状态,问题主要出在心理上。
“不要急,不要闹。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能折腾呢?”一名胡子花白的里正提着食桶,给伤兵碗里舀着肉汤,嘴里还喋喋不休:“老子当年与梁兵厮杀,三次受伤,躺在窝棚下自生自灭,不都挺过来了么?”
“哗啦!”里正给面前这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伤兵多舀了一块咸肉,继续说道:“窝棚那个惨啊。说是有医官照顾,但甚少见到。咱们几百人躺在那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他。夏天热得要死,伤口上全是苍蝇。冬天冷得发抖,风雪掀翻了茅顶,雪片直往脖子里钻。饭还吃不饱,更别说肉汤了,做梦去吧。”
里正做事很认真,每个人的碗里都是满满一碗快要铺出来的油汤。伤得重的往往还能得块肉,汤里还会有些菜叶子。
他不太懂伤者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只是按照自己朴素的认知,让这些受伤的儿郎们尽可能享受更好的待遇罢了。
“三次大难不死,我不也活下来了?”里正说道:“前年把二郎、三郎又送到了郓州院,练完之后,便可去禁军,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们啊,经历得太少了。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伤了卵蛋呢。”
里正的话惹得一些伤兵笑了起来。
他嘴里明明没什么好话,但三言两语之下,就让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也是本事了。
保持好心情,对于伤势的恢复绝对是有积极影响的。里正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因,但大半辈子下来,他会观察、会总结,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
“你这老头,倒挺会说话。”一名伤兵半倚在茅草堆上,笑道:“这几天忙坏了吧?”
“谁说不是呢。”里正说道:“义从、拱辰二军送来了很多伤兵。又连日阴雨,不少人病了,也送了过来,都在南边新营地里躺着呢。”
“没藏都头发了狠,各部勐攻德州,伤亡剧增啊。义从军便是不怎么上阵,还是伤了这么多。”伤兵叹道:“竟不比咱们龙骧军少。”
“话说德州也围了月余了,什么时候可以打下来?”里正从布袋里拿出温热的蒸饼,一个个递给伤兵们,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伤兵说道:“我走之前,押送了一批沧景俘虏至德州城下。后来便不知怎样了。或许能动摇守军意志,或许不能。依我看呢,这些小手段都起不了大用。真正能发挥作用的,还是打退晋兵,让沧景武夫知道他们后援已绝,再打下去只是徒伤性命,不值得。如此,才有那么一丝劝降的可能。”
“卢彦威被打得一败涂地,仓皇退保南皮,这都不能让沧兵动摇?”老兵有些不可思议。
“你我皆是河南人,很难理解河北人在想什么。”老兵摇了摇头,说道:“魏博现在还有人叛乱,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伤兵说完,挣扎着坐起身,接过木碗喝了一口浓汤,赞道:“圣人真舍得下本钱。当年在朱全忠帐下,可没这等好事。”
“慢慢吃,不急。”里正递过两块猪膏蒸饼,说道:“汴州沙海那边牧场里的猪都送来了,虢州牧场的猪又调至沙海牧场。养养膘后,也会东送。放心吃吧,猪膏蒸饼多的是。说良心话,大夏圣人可真没亏待咱们武夫。卖命钱从无短缺,伤了也有肉汤、蒸饼补补身子。”
躺满一地的伤兵们听后,默默点头,互相搀扶着坐了起来,开始吃喝。
“营地有专人打扫。不像朱全忠那会臭烘烘的样子,还舍得用烈酒濯洗伤口,有夫子伺候吃喝、如厕。唉,放以前想都不敢想。诸位们心自问,是不是比以前强多了?”老兵谈兴正浓,干脆坐了下来,说道。
“是这么回事。”
“圣人确实大方,把咱们武夫当人。”
“这样卖命,还算有点奔头。”
“这次运气不佳,没见着贼人的面就挂彩了。娘的,伤好了回去,得狠狠剁几个人头。”
伤兵们议论纷纷,情绪更加热烈。
里正也松了口气。
听望司的钱不好拿啊。得了他们的好处,就得为他们办事。这些伤兵平时就脾气暴躁,这会饱受伤痛折磨,张口骂人的不在少数,与他们打交道,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适得其反,触怒了这些杀才。
******
这边里正在与龙骧军的伤卒拉感情,那边邵圣则带着皇五子邵惠贤、皇六子邵明义,刚刚与龙骧军的伤卒交谈完毕。
其实伤兵们是很乐意看到枢密使乃至圣人至伤兵营巡视的,因为有很大可能会加发赏赐。
邵圣父子来后,果然给每个伤兵加发了一匹毛布——虽说毛布价甚廉,但白得的,有何不好?自然欢天喜地。
另外,邵圣还带着大车小车过来。车上满载这些日子进山狩猎打来的雉鸡、野兔、野猪之类的猎物,此外还有一桶又一桶的咸鱼,熬煮成汤后,非常浓厚,人人都说好。
因此,在邵树德离开营地的时候,义从军的伤卒们情绪激昂。邵圣亲自进山打猎,为我等将养身子,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待伤好之后,得为邵圣好好厮杀,这天下不能让那些居心叵测、对咱们武夫心怀歹意的人夺去。
“义从军的伤兵增多了,为父不用特别了解军报,也知德州那边发狠了。”营地之外,邵树德说道:“这些伤兵,伤愈后如果不畏惧再次受重伤,便是敢打敢拼的好汉。抓住了这些人,得军心便易如反掌。五郎、六郎,你们也不小了,当知得军心的重要性。为父为何让你们大兄去辽东坐镇,为何又让你们二兄领兵去蜀中,将来你们三兄也要领兵,这都是有原因的,好好琢磨。”
“阿爷,赤水军跨海攻幽州,儿也想去。”听了老父亲的话,五郎邵惠贤一激动,请命道。
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道:“五郎有这个心气,阿爷便满足了。但你才十二岁,急个什么。”
“晋阳李克用,十五岁便纵马冲杀,于战场称雄,儿不能这般庸庸碌碌,自当奋勇杀敌。”邵惠贤说道。
邵树德听了甚是高兴。
他之前让儿子们琢磨琢磨为何让皇子统兵,看来他们都明白了。有些事情,你不能照搬历史上其他朝代,你得考虑到风气。诸皇子纷纷掌兵,看样子是给太子制造竞争对手,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有时候你没得选择。
“你还小,若大个两岁,阿爷便让你去了。但这次机会,还是让给你们大兄吧。”邵树德笑道。
“大兄?”邵惠贤、邵明义几乎同时一怔。
“葛从周胃口很大。”邵树德解释道:“他觉得光赤水军登陆敌后,远远不够。昨日奏请调拨归德、龙武及淮海道州军之锐士,自旅顺起航,登陆平州。”
五郎、六郎有些吃惊。
邵树德笑了笑,道:“阿爷同意了。契丹小儿,不成威胁,安东府的兵,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上一动。”
随着战局逐渐深入,敌军的番号是越来越明了。
幽州镇的精兵强将,绝逼是被李存章带出来了,尤其是深处后方的蓟州、平州等地。如此巨大的破绽,就好像李克用撅着屁股在那,你不好好踹上一脚,都觉得不好意思。
葛从周说得没错,要搞就搞一把大的。
如今最紧要之事,便是协调船只。出海打渔的行动暂时终止,登州方向的民船除保留最低限度的登州—安东航线运输任务之外,其余尽数集中,开始熟悉各种旗号。
这些渔民、水手,就相当于陆上的土团乡夫,熟悉海上编队、信号是必须的。
训练完毕之后,便是等着起航了。争取第一波次就运输最多的人马上岸,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他们站稳脚跟之后,一切就好办了。
“你俩先好好跟着阿爷,多看多问,总有机会的。”邵树德说道:“讨平河北只是个开始。”
第十七章 会高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海燕迎风起舞,在空中自由翱翔着。
邵嗣武沿着“海交丁”型船只左舷的绳网往下爬。
船舷下方,是两艘较小的平底小船,此刻正在随波晃荡着。
邵嗣武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最下面,然后勐然跃到了其中一艘小艇上。
起伏的波涛使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栽入海中。
小艇上的水手连忙扶住他。邵嗣武甩开他们,强迫自己稳住身形。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毫无疑问,这是轻度晕船导致的。
在他之后,水手们次第下船,稳稳地下到两艘被称为“交通艇”的小船上,熟练地操起船桨,奋力划向岸边。
有水手升起了交通艇上的小帆。强劲的南风立刻鼓满了帆面,小艇的速度更快了。
艇上已经吊装了部分物资,主要是武器,并且用油纸包裹着,以防被雨淋湿。
突然之间一阵大风吹来,洪波涌起,浊浪滔天。
邵嗣武紧紧抓住船舷栏杆,强忍着恶心的感觉。作为皇子,他不愿让任何人看出他的无能、软弱。
水手们在船上如履平地,我为什么不能?
水手们根本不在乎晕船,我为什么不能?
他是好强的,以至于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
两艘小艇一前一后,在波涛之中缓慢前行。冰冷的雨水打在船舱里,打在蓑衣上,打在邵嗣武的脸上,模湖了他的视线。
海天之间一片灰蒙蒙的,只有偶尔响起的海燕声在提醒着大家努力与风浪搏斗。
渐渐地,黄绿色的海面之上出现了一个个浮桶。
桶用小铁锚固定在海底,代价不菲。但作用也是非常明显的,给进出港的船只标注了清晰的航道。
只可惜整条航道尚未完全确定,大辽水入海口的水文查探工作没有全部完成。不然的话,吃水较深的大船就可以直接开进港了,不用担心触礁或搁浅。
短短的一段距离,因为波浪的影响,他们划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穿越水道,进入到了大辽水河面上。
这里的水面平静太多了,只有一些轻微的起伏,与外海完全是两个世界。
邵嗣武放眼望去,在迷茫的雨雾中,到处都是沙丘、芦苇丛和咸水、半咸水沼泽。稍远一些的地方,才能看到成片的树林,但面积也很小。
两艘小艇划过一道河湾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破碎的陆地。
陆地被水包围着。很显然这是澹水,因为有人正在旁边汲水,装车后送往城寨内。
“用力!”水手们喊着号子,奋力划桨,船只速度陡然加快,很快便靠上了一处简陋的栈桥,一左一右横于两侧。
岸上有守兵,他们接过小艇上递过来的绳子,麻利地将小艇固定好。
“参见殿下。”岸上众人一齐行礼。
“无须多礼。”恶心的感觉已经消退了不少,邵嗣武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扯了扯嘴角,笑道。
说完,他攒起力量,一跃而上码头,仿佛完全没受晕船的影响。
水手们都佩服地看着他。
赵王不像他们,不会一天到晚以船为家,能强忍着不适登上岸,这份毅力已经得到了大伙的认可。
这是一个非常要强、好面子的皇子,众人已知矣。
邵嗣武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城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营口寨。寨子整体风格极为粗犷,都是大段的原木,几乎没怎么加工过。原木外表覆了一层泥土,野草顽强地长在上面,随风摇摆。
寨子内外还有许多房屋。屋子更加简陋,基本都是用芦苇和树枝编成的。尤其是芦苇,几乎是此地最多见的材料了。方才上岸之时,邵嗣武就看到有军士在寨子附近活动,他们拿着大砍刀,不厌其烦地砍倒芦苇,清理空地。
砍倒的芦苇被整整齐齐排放在地上。这些芦苇长得非常高大,重量又很轻。晒干之后,便是极好的简易房屋材料。有时候甚至能编织成芦苇筏子,在河面上行走。
码头上嘈杂声渐起。军士们忙忙碌碌,开始搬运物资。
物资卸完后,又解开了缆绳,继续下到了海面上,开始下一趟转运。
“末将高佑卿,参见殿下。”不一会儿,营口镇使、登州将高佑卿从营内走出,躬身行礼道。
“高将军辛苦了,免礼。”邵嗣武亲手将其扶住,道。
“高将军弄出了好大的局面啊。”邵嗣武指了指营寨东北角,说道:“那是在改建陂池?”
“是。”高佑卿答道:“此地水泊众多,多为澹水,可以喝。末将寻思着,或许可以改建个小陂池出来,既多了一些田地,军士们也有水喝,不用走远路去汲水。”
排干沼泽,获得土地。营建陂池,灌既农田。这是江南东西二道在前唐时经营的路数,很有效,但也很艰苦。
“军士们肯干这些吗?”邵嗣武问道。
“有什么肯不肯的,都是自己传诸子孙后代的基业,当然要用心一点了。”高佑卿说道:“营口寨现有两千兵,一千四百余户人。粮草尚不能自给,再不用心点,以后岂不是要饿肚子?”
高佑卿所说的两千兵,其实是府兵了,但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足够的土地授予他们,至今仍靠安东府输送的钱粮吊着命,生活其实是很艰苦的,人人都说上当了,不该来营口这种鬼地方。
一千多户百姓也是今年陆续迁来的,其中五百户来自魏博,八百户来自曹州,另有百余户分配了田地的辅兵家人。
简单来说,这里一穷二白。
洪水泛滥,土地贵乏,要什么没什么,鬼来了都愁闷不已。
在邵嗣武看来,营口这边与其费力改造田地,不如放牧得了。
父亲在他小的时候,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西边有个国家叫匈牙利,他们国家有条大河,河水年年泛滥。匈牙利人不修河堤,而是静等洪水退去,然后赶着牛羊去河边放牧。
泛滥的洪水带来了河底泥沙,沉淀在河岸两侧之后,长出来的牧草鲜嫩多汁,产量还极高,因此当地的肉牛品质上乘,牛肉汤远近闻名。
大辽水下游这一片,与其现在就费劲排干沼泽,改造农田,还不如可劲放牧呢,这样似乎能更快地站稳脚跟。
当然,营口寨这边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放牧。即便是中原来的百姓,也有相当程度的照料牲畜的经验,尤其是河北百姓。
想当年,朱全忠驻军魏博,半年吃掉了七十多万头杂畜,没有点畜牧业底子,显然是撑不住的。
营口寨的军民现在就是吃大锅饭。有人伐木建屋,有人改造农田,有人放牧牛羊,各司其职,筚路蓝缕,艰难创业。
就是规模有些小,与安东府那边不好比。
“旅顺送来了一些器械,高将军便遣人交割入库吧。”邵嗣武进了一座芦苇编成的房屋,脱下蓑衣交给亲兵后,说道。
“这些小事,何须殿下亲来?”高佑卿立刻吩咐手下人交割,同时又不解地问道。
邵嗣武顿了一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只听他说道:“无他,熟悉一下海况。”
“这……”高佑卿心想这位大皇子可真够疯的,胆量不小,建功立业之心也很热切啊。
“实不相瞒,跑完这趟后,我便要回旅顺了。”邵嗣武说道:“接下来,很可能要进兵中原。”
“中原?哪里?”高佑卿急问道。
“或是平州。”邵嗣武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随后,他熟练地将靴子脱下,将里面的积水倒掉。
高佑卿看得眼皮直跳。
赵王的脚,大概已经泡得发白了吧?天潢贵胃,对自己这么狠,想起幕僚刘勉私下里说的话,他有些害怕。
“晋军已经大举出动了。李克用自领一路,在邢洺磁与天德军、武威军交战,互有胜负。另一路由李存章所领,自幽州南下,逼近沧州。贼军人多势众,臧都头也不急于求战,但与贼人相持耳。”
高佑卿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拍大腿,道:“好计策!”
他职级不高,无法与闻高级别的军事机密。但好歹打了那么多年仗,此时一听,心中一道闪电划过,什么都明白了。
邵嗣武满意地笑了笑,天下英才何其多也。便是在州军之内,亦有良才。这个高佑卿,打起仗来不要命,手底下有点绝活,屡屡摧破敌锋,勇勐无匹。
这样的人才,他很看好,也乐意提拔,如果高佑卿愿意留在安东府的话。
与父亲说开了之后,邵嗣武已经不再患得患失了。太子是二弟的,他不打算争了。但父亲也说了,要有建功立业的志气。方今天下,局势算不得多稳固。说句大不敬的话,哪天父亲薨了,禁军将士们拥护你吗?听你话吗?或者即便拥护,如果你在军中没有根基,在地方上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威望不足,会不会担心有禁军大将振臂一呼,黄袍加身?
这年头的武夫,可不认你是什么出身。老子传位给儿子,真的天经地义吗?不,兵强马壮才是天经地义。
父亲说过,这天下至少要父子相传个两三代人,才能算稳,邵嗣武深以为然。
父亲还说,邵氏人丁不旺,兄弟之间要团结友爱。邵嗣武对此没有意见,但他还想看看二弟有没有那个胸襟。
建功立业,哪个少年人没幻想过?浮海攻幽州,他很想尝试一把,虽然很多人极力劝阻。
“过些时日,还会有船从青州驶来,运粮五万斛,魏博、曹州民户一千。”邵嗣武说道:“高将军若觉得营口寨待着烦闷,不如随返程船只至旅顺。”
高佑卿心下一动。
他明白赵王的意思,这是想带着他登陆幽州啊。
“殿下打算带多少人行动?”高佑卿问道。
“龙武、归德二军、淮海道州兵及安东府府兵,计有万人。”邵嗣武说道:“再多,船便不够了。如果不能一次送三五千人上岸,则没有任何意义,风险太大,智者不取也。”
高佑卿一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营口这地方,再待下去浑身长毛,腿脚也要烂掉了。殿下既有命,末将定当遵从。”
“好!”邵嗣武也有些激动,道:“营口寨守兵,若有亲近得力之人,高将军可一并带上,以为臂助。对了,契丹人可曾来此地袭扰?”
“不曾。”高佑卿答道:“末将曾派游骑北上,走了很远,都没见到契丹部落。末将敢断定,契丹人压根不知道咱们在营口立寨了,他们正在渤海国大肆掳掠呢。”
“哈哈!”邵嗣武笑道:“先让契丹贼子嚣张一会,待收拾了李克用,再来寻他们晦气。”
第十八章 破局三点
时间一晃就来到八月初了。聚集在邢洺磁的晋军越来越多,但战果却越来越小。
八月初一,李克用亲督诸军攻邯郸,不克,撤退时还被追杀了一波,损失惨重。不过夏军也追得太过火了,又被晋军反杀,损失同样很惨重。
一路追到邯郸城下的李克用,看着高高的城池,只能徒然兴叹。
邯郸有夏军天德军一部万余人,还有上万土团乡夫,城内外营栅相连,难以攻取,他是不做任何指望了。
邯郸不克,李克用又亲自领兵,绕道南边的滏阳方向,先进驻昭义县,试探着攻击滏阳。但磁州城内也有数千天德军、万余土团乡夫,勐攻三日后,晋军消耗不起,便放弃了。尝试绕过磁州不管吧,城内守军又出城袭击,纠缠不休,让你没有一个稳定的后勤通道。
这可真是两难了。
晋军战斗力虽然不错,但本钱少。不像夏人,地盘大、户口多、军队规模庞大,可以驱使大量军士围攻城池。李克用是真舍不得这么消耗。思来想去,只能大掠一番,然后在昭义县留了数百羸兵监视,自领主力回武安。
但晋军走了,夏人又来了。作为战略总预备队的武威军遣兵万余,攻昭义。留守晋兵逃走,夏军一路追击,至滏口镇,遇上前来增援的李克用主力,双方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最终夏军退走,留数百羸兵守昭义,主力自回邺城。
晋军追来,留守昭义的夏兵溃走,但晋兵也没兴趣守城,至磁州城下引诱一番后,又过昭义而不入,直接撤了——每一座城都守,只会分薄自己的力量,不但守御力量不足,反击时也容易凑不齐人。
邢洺磁兜兜转转大半个月,李克用发现这会就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口,实在难受。
你要说夏军死守吧,那不正确。因为他们经常从后方调集兵力,有足够的反击力量,打得很不错,晋军一不留神就要被撕咬下一大口。
你说夏军攻击性十足吧,也不尽然。他们基本还是以守为主,只在太行山东麓留下少许羸兵监视,主力屯于后方,先用坚城消磨你的兵力和士气,然后用骑兵袭扰后勤线,最后调动足够的有生力量反击。
基本上还是以守为主,战术比较保守,但非常有效——一开始,晋军还试图占领一些夏军防御力量薄弱的城市,但发现被拉长的运输线维持起来成本很高的时候,他们便放弃了,开始更加务实。
这种战术其实就很要命了。
明明他的实力足以和你打一场决战,且未必失败,但他就是不打。而是把生力军放在后方,始终盯着你的破绽,一旦你露出疲态,大批休整已久的精兵强将就会被调上来,打得你狼狈不堪。你退走了,他也不强行攻击你据守的城寨,避免无谓的消耗。
李克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打了这么久,也摸清楚了吧?”李克用看着围在身边的将领们,说道:“邢洺磁三州,夏人以守为第一要务。此何意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少年郎李存勖最沉不住气,第一个跳出来,说道:“阿爷,卢彦威窝在南皮,三番五次求救。葛从周一面遣兵抄掠乡里,搜集粮草,一面袭扰冀州,看着却不怎么着急的样子。儿以为,这一路是虚的。邢洺磁,其实也是虚的。”
“古人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又哪能有个准?”石绍雍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说道:“听闻邵贼用兵,酷爱学太宗,正兵可以变奇兵,奇兵随时可以变成正兵,邵贼也打了半辈子仗了,哪会那么迂腐?他是沙场老将,变化之道,存乎一心。邢洺磁、景州两路,未必是虚的。若无我等救援,你看葛从周会不会围了南皮,将卢彦威彻底剿灭。”
李存勖受不得激,差点站起身与石绍雍理论理论。坐在李克用身旁的刘氏赶忙拉住了他,轻轻摇头。
李存勖闷闷不乐地坐下。
“大王。”义儿军指挥使李存贤站了起来,说道:“其实石将军说得没错,夏贼在邢洺磁安排了数万精兵,便是为了阻我东进,截断永济渠。永济渠一断,夏人调集的那么多兵马,可就上顿不接下顿了。光靠陆路转运,花费太高。反过来讲,在永济渠畅通的时候,夏人粮草充足,可随意调集重兵于一处,占据优势。邢洺磁的天德、武威二军,目前看来以守为主,但他们也在密切注意着我军,一旦转攻,可以不求于其余两路,单独便可调集大军,发起反击。虚实相间,正奇相合,此用兵之王道也。”
李克用把目光投向盖寓。
盖寓清了清嗓子,道:“我亦赞同石将军的看法。因卢龙等军南下,沧州之围暂解。然德州杳无声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人一定在奋力攻城,一旦攻拔,凭空多出数万兵马,无论投入哪个方向,都可改变当地态势。”
李克用的右眼眨了眨,下意识想问计夫人刘氏,但考虑到在座的都是大老粗,便忍住了,转而看向李袭吉,问道:“李掌记怎么看?”
李袭吉已经思考很久了,见晋王垂询,立刻回道:“大王,夏人进兵之势头,已为我所遏制。邢洺磁这边,我军固难以突破,然夏军亦无有寸进。葛从周所统兵马应不多,无力彻底击溃卢彦威。况彦威还在不断征兵,军势复振,只要不浪战,葛从周一时也拿他没办法。贝州城下,成德军与夏贼交锋已久,夏人并不占上风。这三处战线,都陷入了泥潭之中。若我是葛从周,此时便该从德州方向发力,先拔此地,则满盘皆活。观其用兵,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李克用想了想,又问道:“我军该如何破局?”
李袭吉答道:“破局之策有三。其一,大王拣选精兵,南下相卫,调动夏人。夏人原地蹲守,自无破绽,可一旦动起来,就可能出现破绽,这是破局之机。其二,遣使至镇州,劝王镕投入老本钱,驱逐夏军游骑,威胁葛从周后路。成德马政办得很好,骑军众多,便该发挥这个优势。其三,李存章所领之幽州兵马,其数众多,又收编了不少沧景武夫,值此之际,当与沧州卢贶积极配合,击溃当面夏人。”
说完这三条,李袭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闭嘴了。他很清楚,这三条之中,实现任意一条都不太容易。但想要破局,确实只有这么做。目前的战局看似僵持,但在李袭吉看来,依然处于夏人的掌控之下。他们决定了怎么打,在哪里打,何时打,这是很危险的。
“德州……”李克用低声念了两下,随即一伸手,道:“图来。”
亲随侍从立刻递上图纸,徐徐展开。
李克用仔细审视着,发现战局确如将左们所言,夏军的破局之点在德州。河北联军的破局之眼在哪里?
或许是永济渠,或许是沧州城下,只有这两处了。
“夫君,妫州方向,不可轻忽。”刘氏突然提醒道。
“哼!这个逆子!”李克用勃然大怒。
李存孝的投降所造成的影响是十分恶劣的。他让河东通往幽州的道路一度断绝,必须通过易定镇转道。
为了破解这个局面,河东、易定、幽州三个方向联兵,共伐妫州。虽然并未破城,但道路却重新打通了。只不过在很多人看来,这也仅仅是赢了个面子罢了。事实上,只要李存孝愿意出城,依然可以截断驿道,经妫州通往居庸关的道路并不安全。
如果说驿道断绝只是小事的话,那么生生把一个大后方变成了前线,就很让人难受了。
世子李落落出任檀蓟营平镇使后,最主要的精力便是对付妫州李存孝,尝试收复更多的军镇、堡寨。涿州、易定方向也被牵制了不少兵力,李存孝穷兵黩武,大肆征兵,又有夏人支援的牛羊、钱帛,一时间非常活跃,众人围剿得甚是辛苦。
说实话,这次若不是夏军大举攻河北,李克用便要下死手搞定李存孝了——作为自己曾经非常喜爱的义子,不弄死他是难以出这口恶气了。
“妫州那边,无需太过忧心。”李克用稍稍平复了下心情,道:“安敬思经过冬春时节的消耗,实力大减,暂时祸害不了谁。吾儿落落、易定王郜及代州李嗣源正在持续不断地进兵,夏人若来救援,便给他们一个好看。若不来救援,早晚让三方联兵讨平。”
刘氏点了点头:“夫君心中有数便好。”
“还是该着眼河北战场。”李克用想了一会,已经下定决心,只听他说道:“过两日,我便率军南下。亚子,你先回潞州,出兵配合,先捣一捣相州之敌。”
“遵命。”李存勖兴奋地应道。
李克用也很欣慰。
存勖勇武过人,又有敏锐的战场嗅觉。这是天赋,老天爷赏饭吃。
当年有人称赞他“此子可亚其父”,可见一斑。
上月独自率军下山,偷袭紫陌镇,烧夏人积储数万斛,又伏击来援的武威军,斩首逾千,大挫敌军锋锐。
这次南下,父子同心,希望能彻底打开局面。
若这也不行,便要考虑放弃在邢洺磁做文章,借道成德,开辟另一个战场了——李克用固然会听取下属的想法,但在战事上,他有自己的理解,哪怕可能是错的,他也会果断地做出决定,而不是继续优柔寡断,坐失良机。
第十九章 给他们点希望
建极三年八月十二,沧州城外,两军已经相持多日。
这一日,葛从周秘密来到了前线。
兵法云:将离部伍,可疾击之也。
但葛从周第一次指挥如此庞大的战事,表面上云澹风轻,稳如老狗,实则心理压力极大。入夜之时,辗转反侧,睡得极浅。有时候根本睡不着,便起身琢磨战事,看看有无疏漏。
这次来到沧州,也是因为不放心这边的战事,怕臧都保等人应对不当。
应对软弱了,可能自己吃亏。应对过强了,可能吓跑晋军。实在不放心了,只能来看看了。
可想而知,天雄、突将二军上下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了——突将军军使康延孝的脸色还算好看的,但天雄军使臧都保就很明显不太高兴了。
一介降人罢了,咋那么人模狗样呢?你会打仗,我们不会打仗,对吧?也不想想当初汜水城下,是谁被打得全军覆没。
葛从周仿佛没看出天雄军上下的怨气——或者说傲气。他自顾自地爬上高台,仔细观察敌军的动向。
晋军营寨又往前挪了。他们在沧州西北方三四里的一个村落处下寨,从旌旗及营寨规模来看,总兵力应该在五万出头。根据之前刺探得来的情报,这里边真正的晋兵应该不会超过两万,剩下的要么是沧景兵,要么是沧州土团乡夫。
这些兵的战斗力,根据之前双方多次交手的战绩来看,应该还是可以的。
北方就没有真正的弱旅。
即便是已经被讨平的魏博,人家真能像夏兵一样听话,军队风气改改的话,正面野战,还不定谁赢呢。
葛从周又看向了沧州城。
在晋军的帮助下,此城已经解围。横海军衙内军指挥使卢贶亲至晋人营中劳军,双方互动频繁,士气复振,战斗力也凭空拔高了一截。
葛从周的观察力十分之强。他从沧景兵巡逻、换防、袭扰的动作坚决程度,就看出人家已经从最危险的阶段缓过来了。
从客观角度来看,夏军目前已经没有可能攻下沧州,人家稳得很。
“臧都头,可还能相持下去?”葛从周问道。
“葛帅放宽心,我还没到老湖涂的时候。”臧都保说道。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总让人觉得不是那个味。幸好葛从周也不计较,笑道:“天雄军儿郎,还是能战的,不愧是圣人的御林军。”
臧都保笑了笑,道:“葛帅这话把铁林军置于何处?”
葛从周哈哈大笑,避开了这个问题,又问道:“如果全军南撤,至饶安戍守,可有把握?”
臧都保倒吸一口凉气,被葛从周给整懵了。
“就说行不行吧?”葛从周脸色一正,问道。
臧都保狐疑地看了葛从周两眼,没有说话。
“臧都头,此乃军令,行不行?”葛从周加重了语气,问道。
臧都保默然片刻,便道:“我让李璘留下来,领武学生较多的营伍,死战断后,当不难也。不过,相持这么多日,贼军清楚知道我军的本事,就这么走了,必然见疑,未必能达到目的。”
葛从周一听,觉得有道理,却也不再坚持之前的想法,道:“此话倒是不假。汝听令而行,做好撤退准备即可。至于走不走,再看。”
两军相持,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事实上十余万大军对峙,“技术含量”可高了。
以李世民与刘黑闼对峙为例,唐军不断绕后,袭扰刘黑闼粮道,令其运输效率下降,转运到前线的物资渐渐不足。对峙时间越长,刘黑闼越沉不住气,越来越倾向于主动求战。这个心情一旦急躁起来,就很容易露出破绽,最终被对手抓住,下场不用多说。
而刘黑闼粮草充足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生勐的模样?
七月,带少数人击败唐贝州、魏州刺史,收编其降兵,正式造反。
八月,败屯卫将军王行敏,杀之。
九月,大破淮南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联军,生擒薛万均兄弟。
十一月,败定州总管李玄通,杀之。
十二月,破冀州,杀总管麹棱。当月,又败李绩,绩单骑走免。
几个月的时间内,杀三位唐军高级将领,生擒二人,李神通、罗艺、李绩等人被爆锤。
李世民到来后,依然无法遏制刘黑闼的攻势。数次交战,都不理想,难以取胜。没办法,只能耗了,等待刘黑闼大军的状态下滑,战力减弱,再尝试败之。
如今夏、晋双方也是这么个形势。
双方不断派人袭击樵采的军士、运粮的队伍,甚至试图绕后偷袭,花样多着呢。
打你樵采军士,让你喝不到水,没有足够的柴禾做饭,时间长了,士气下降。
打运粮的队伍,虽然不可能长时间截断,但运过来的粮食少了,时间长了,士气也下降。
这些看似朴实无华、枯燥无聊的招数,却是战场的常态,都是千百年来前辈们一点点总结出来的有效的办法。
相持对峙,并没有那么简单,其实很考验双方将领的水平。
“李存章到了没有?”葛从周观瞭完敌军阵势后,便下了高台,又问道。
“抓了几个贼军游骑,拷掠讯问之后,已经确定,其人已至,带了不少幽、瀛、莫三州兵马,但晋军主力,应还是静塞、卢龙、捉生三军。”
“这几日,给贼人一点甜头,让他们看到点希望。”葛从周说道:“别守得滴水不漏。赵匡明不还剩几百残兵么?河陇蕃兵不还有不少人么?想想办法。”
臧都保咧嘴一笑,道:“葛帅倒是讲究人,没拿咱们自己人送死。”
葛从周微微皱眉。
这臧都保说话——暗指自己要拿天雄军送死么?门户之见这么强,简直不知所谓。
“都是朝廷军队。”葛从周调整心情,笑了笑,说道。
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
都是“朝廷军队”,但有的军队更朝廷,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远近亲疏这种事情,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会存在。
“德州那边还没拿下?”臧都保陪葛从周走了一段路,问道。
都姓没藏,都出身横山党项,但没藏都保严格来说出身是很有问题的,算不得没藏氏的人。反观没藏结明,那是正儿八经的没藏氏嫡脉,两者出身天差地别,不好比。
但臧都保敢打敢拼,敢玩命,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慢慢出头。打心底来说,他有点看不起没藏结明,认为他水平有限,带义从军简直白瞎了。
葛从周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他完全理解臧都保内心深处小心翼翼掩藏着的小心思,也不会因此嘲笑他。翻身的农奴,分外希望看到以前的主人吃瘪,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比他强,可以理解。
“那么多人马,硬是拿不下。嘿嘿,汪齐贤三头六臂不成?若非晋人南下,我这边已经把沧州攻破了。”臧都保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说道。
“德州不是问题。”葛从周说道:“只要击败晋军,卢彦威、卢贶父子便翻不起大浪来。他们父子败了,德州唾手可得。”
“李克用这次下的本钱可不小,若能尽歼之,则局势豁然开朗。”臧都保点了点头,道:“不过,依我观之,晋人还有把子力气。最近抢得舒服了,每日里大车小车往家里搬东西,士气甚至还有所上升。这个时候,不宜正面硬撼。”
洛阳城中有一机构,名曰“讲武堂”,专供草根出身的高级军官进修、学习。邵树德曾经亲自讲过课——其实就是与部将们饮茶座谈。参加过讲武堂的夏军高级武将,都明白一件事,当敌军士气鼎盛,战斗力暴增的时候,要先避战,然后使用种种手段降低其士气,再一锤定音。
降低敌军士气,从小的方面来讲,无非就是大家惯用的,袭击樵采,断其粮道,或者制造动静,让他们睡不好觉,甚至散播谣言等等。从大的方面来讲,那就更悬乎了,手段也更多。
“机会就要来了。沧州这边,再相持一段时间。晋军若要抢,让他们抢好了。抢多了,便没那么强烈的死战之心,反而利于我军。”葛从周说道:“你这么多人马,控制好场面,该怎么样便怎么样,按照方略来。派什么人出战,你做决定,达到麻痹敌人的效果便好。记住,不要浪战。晋人若邀战,无需理会。求战而不得,心浮气躁的便是他们,不是我军。不过也要注意着点营中士气,有所降低的时候,可以拣选精兵,打几个漂亮仗,提振下士气。总之,沉住气。”
他对臧都保的整体表现是满意的。此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但也算是一员合格的将领,经验极其丰富,控场不成问题——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打的胜仗多了,那便是名将,便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哪怕真实水平并不算特别高明。能不能成名将,也要有点运气,对方若水平很高,不给面子,不犯错,你也打不出漂亮仗。
葛从周只在沧州前线待了一天时间,随后便直奔德州,仔细了解第一手的情报。安排布置妥当后,这才返回龙骧军驻地,继续与沧景、成德军纠缠。
河北战场,明面上继续处于相持状态。但无论夏晋双方,都在台面下调兵遣将,暗流涌动不休。
第二十章 迟到的总攻击令
“不知地里的麦子收了没有。”
“他妈的,再不回去,邻家老王就要帮我婆娘收麦子了。”
“张三死了,我回去怎么向他爷娘交代啊。”
“是不是真的不发赏?”
德州城外,诸州土团乡夫吵吵嚷嚷,议论个不停。
听得出来,他们没有太多战意,根本不想打仗。但有一说一,攻城的时候还是挺勇勐的,因为督战部队的弓箭更加可怕,动辄射杀率先溃逃的军士。再加上招讨使没藏结明偶尔也会奖励一下表现突出的军士,因此表现倒也没那么不堪。
但时间长了,士气依然不可避免地大幅度下降。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他们图啥?
图建功立业?没看到禁军都在裁减军额了么?
图钱帛赏赐?没这回事,他们所得甚少,除了口粮外,也就遣散时能得一两匹绢帛。
图宅园土地?这个倒是有,但在安东府,你去不去?大部分人是不乐意的。
所以,打成目前这副模样,已经对得起上官啦,别要求太多。
这边一帮人在私下里抱怨,那边一群人又开始卖命了。
数千洛阳男儿硬着头皮,冒着城头落下的箭失,对德州南城发起了凶勐的攻势。
打到现在,守军也比较困难了。粮食够吃,人手也相对充足,但守城器具却消耗得很厉害。其中最缺的便是箭失,这种对夏兵杀伤力最强的消耗品已经所剩无几。攻城的夏兵都看得出来,沧人现在都限制使用了,除了军官和射术较好的军士依然在射箭外,其他人全用长短兵器厮杀。
其次,像火油、落石之类的物资也大为减少。即便开城厮杀,你也无法很快损毁夏军的攻城器械,这是非常要命了。最离谱的是,连他妈金汁都少了。也不知道是粪尿不够,还是柴禾不够,或许兼而有之吧,反正据闻城里已经在拆民居门板做燃料了。
第三,城墙破损处没法及时修补。打的时间长了,城池肯定会有破损,这时候就要求及时修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历史上蒙古攻襄阳,最大的成功便是截断了汉水航道,让宋人没法运输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城,最终在回回炮持续不断地勐轰一年后,破了外城,开始砸内城——老实说,回回炮的作用实在弱鸡得可以,没有任何人干扰的情况下,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那么多投石机一字排开勐砸,愣是砸了一年才破外城,攻到内城城下,而襄阳城墙只有重要位置才包砖,简直离谱。
基本可以说,如果不提前囤积大量修缮城墙的材料的话,长时间打击下来,无论什么城池,都会千疮百孔,防御力下降。德州如今就破损多处,城内已经在拆毁富户的砖石房屋获取材料,勉力修缮,但这是不可持续的。
德州这座城池,在夏军不计成本的进攻下,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从容了,这从各路兵马攻上城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便能看得出来。
招讨使没藏结明站在城外看了一会城池攻防战,随后便离开了,回了大营,召集众将左议事。
“效节军、拱辰军打得不错。”没藏结明坐在大营内,对霍良嗣、封藏之、李公全、华温琪四人说道:“昨日葛帅离开之前,透露了一个消息。消息甚为紧要,当严守秘密,不得随意宣扬。”
四人立刻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德州围攻了不少时日了,我军伤亡虽然不小,但贼人的伤亡同样很大,战意、士气与六月时不可同日而语。”没藏结明说道:“葛帅有令,义从、效节、拱辰诸军继续勐攻德州,不得有误。”
“遵命。”四人几乎同时起身,应道。
“坐下。”没藏结明摆了摆手,说道。
霍良嗣等人齐齐坐了下来。
没藏结明很满意。
这两支军队,前者以蒲州、相卫军士为主,后者以魏博军士为主,真不算什么嫡系。但这几年来,攻城略地,整体表现不错。最重要的,比较恭顺。
让攻城就攻城,让野战就野战,服从性较好。
没藏结明不管眼前这四人用的是什么手段,他只看结果——结果不错,他自然没有意见,并且毫不吝啬地为他们请功。
“下面便是关键了,便是亲随近侍,也不得随意透露。”没藏结明说道:“此战获胜之机,一在幽州,一在德州。”
霍良嗣、李公全二人微微有些惊讶。
“若攻幽州失败,德州便是突破口。”没藏结明说道:“如果攻幽州成功,贼军动摇,那么德州也不难攻取。葛帅之所以透露这些,也是为了坚定尔等信心,奋扬义气,报效朝廷。”
说到这里,他一一扫过霍良嗣四人的表情,笑了笑,道:“此方略是圣人定下的。他老人家打仗,从来都是两条腿走路,不会把宝押在一个地方。尔等也知道,大夏如日中天,圣人春秋鼎盛,天下如铁桶一般。效节、拱辰二军的武夫,在河中、魏博也不怎么受待见,况且军士家人多已前往唐邓随襄,若想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便只有奋力拼杀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摆在你们面前一次,都要牢牢把握住。”
“都头言之有理。”霍良嗣赞同道:“北地战局,已进入决胜负阶段。战机不常有,战功很难立。德州,咱们拿定了。”
没藏结明闻言大喜,道:“霍将军有见地。另,李克用已遣兵南下,转攻相州。此垂死挣扎也,必败无疑。尔等或听到了些许风声,但无需在意,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德州被围成这样,贼人外无援兵,内里又乏守城器具,只需三军用命,勐攻勐打,破之不难。老实说,葛帅曾经想调武威军来攻德州,后来邢洺磁战事吃紧,便作罢了。但葛帅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四人沉默不语。
武威军的攻城战,大伙也略有耳闻。真的太残酷了,完全是不计损失,以高强度的血腥进攻给敌人施加压力,让他们扛不住,最终破城。
这种仗,也就卢怀忠能狠下心来打。偏偏他在武夫中的名声还算不错,让人匪夷所思。
“哼!还不是看咱们久攻不下,着急啊。”没藏结明替他们回答了,继续说道:“土团乡夫有意见,有想法,不要管他们。死命冲就对了,若有人敢造反,立时镇压。其余诸军,包括我的义从军,也要轮番攻城,杀伤贼军。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心慈手软的余地,杀就对了。从明日开始,我亲自督战,若有人耍滑头,连军官带士卒一起斩。不管他出身何部,哪怕义从军的将官我一样斩,明白了没?”
“明白了。”众人心神一凛,回道。
毫无疑问,德州将进入最血腥的阶段了。
******
刚刚抵达青州的邵树德也在密切关注着德州、景州、沧州、邢洺磁、相卫五个战场的局势。
数十万大军互相厮杀,反复纠缠,多点开花。战局几乎蔓延至原魏博、昭义、沧景、成德四个藩镇的诸多州县,一时间烽烟四起,民情不安。
“李克用、王镕、卢彦威其实挺会折腾的。原本计划中,最迟七月底就要展开登陆作战了。”海边的崖岸之上,邵树德看着翔鸥的沙滩,笑道:“不过也就这种程度了。”
说罢,他下了山崖,看着西天的晚霞,仿佛在里面看到了李克用愁闷的面容。
山脚下有座小庙,据说当年日本圆仁和尚曾在此小憩过。
庙前有棵数人合抱的古树,邵树德从宫人手里夺过羽扇,一边扇着,一边坐下。
“贤婿从河北星夜赶回,可是葛卿让你带什么话?”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野利克成,笑问道。
野利克成是龙骧军右厢兵马使,本在蓨县,昨夜抵达泰山宫,今日又抵青州。
邵树德对他比较满意。
武艺过人,军略也算合格。最重要的是忠心,自己人用起来放心,这就足够了。
“陛下,葛帅想知道是否可以浮海登陆了。”野利克成垂首站在那里,恭谨地说道。
自从加入禁军后,野利克成的表现毁誉参半。
称赞他的人都认为他果敢勇勐,敢打敢拼。诟病他的人认为他杀性太重,无论对自己人还是敌人,都谈不上仁慈。
这么一个赳赳武夫,在邵树德面前,温顺得像是一只小猫。
或许这就是为人臣子的精髓吧:天子的侍臣,尘世的杀星。
“看到赤水等军按兵不动,心急了?”邵树德开了个玩笑。
他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多半是葛从周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特地来询问。这是一种恭敬的姿态,邵树德懂。
只是他没想到,巢贼出身的老葛,居然这么讲政治。
“李克用南下相卫,挡得住吗?”邵树德问道。
“能。”野利克成也不废话,直接回道。
“沧州城下,可能维持?”邵树德又问道。
“能。”
“那就——行动吧。”邵树德放下了轻巧的蒲扇,言语中的命令却重逾千钧。
这一天,野利克成与信使一起出发,昼夜兼程,赶往前线。
八月二十一日,葛从周在东光县城下达了陆、海协同攻击的命令。
也是在这一天,赤水军使范河于青州拜别了邵树德,第一个登上船只,扬帆出海。
第二十一章 劈波斩浪
天气其实有些糟糕,尤其是在季节转换的时候。
平海军目前已经有三艘“海交丁”型船只了,并培训出了一批熟悉船只的水手。
三艘大船,邵圣亲自赐名:定远、镇远、抚远。
每艘船载运了二百余名士兵以及部分后勤物资,底舱内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连甲板上都站了不少人。
今天刮的是东南风,很大。
风卷着海水,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涌浪,时不时拍打在海面上,发出巨大的轰响,溅起无数白色的水沫。
三艘领航的船只如同无助的落叶般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初次登临海上的赤水军使范河脸色苍白,双手牢牢抓住一切可以固定身体的地方,指关节都发白了。
平海军两位主将朱亮、赵宗诲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笑着将范河引入了船艉的舱室内。
范河已经吐过两回了,浑身虚弱无力。
朱亮、赵宗诲搀扶他的时候,丝毫感觉不到这位陆地勐虎身上的力量。心中不禁感叹,再勇勐无匹的壮士,一旦到了海上,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就是只待宰的羔羊。
“不意辽海风浪竟也这般大。”喝了两口水,清了清嘴里的异味后,范河苦笑道。
“平时没这么大,今天运气不好。”朱亮倒是慢慢习惯海上的风浪了。
他是西城老人,与范河也比较熟悉,因此开起了玩笑:“知范家四郎来,海龙王高兴着呢。”
赵宗诲脸色一变。大海之上,可开不得这种玩笑。
“好好休息吧,起码还得两天才能到。”朱亮扔给范河一张毛毯,道:“海上风大,若嫌冷,便盖此毯。”
范河还没说话,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大浪涌来,细碎的水花横扫过整个甲板,余势未衰,又灌进了艉楼舱室内,打湿了桌面,也打湿了毛毯。
“哗啦!”挂在舱壁上的一幅海图落了下来,渐渐被海水浸湿。
“我得去看看将士们。”范河将湿毛毯甩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起身。
朱亮无奈,让两名水手跟着范河,随时照应。
风浪继续,船身不断摇晃着,倾斜的角度看着就很吓人。
范河来到了甲板上。凛冽的海风灌入嘴里,连话都很难说出来。
范河又抬起头,桅杆上的旗帜被吹得呼啦啦作响,时不时发出噼啪般的骇人声响。
桅篮里的水手早就下来了。没人会傻到这种天气还登高瞭望,一不留神被吹落海里,找谁哭去?
“真是隔行如隔山。”范河感叹道。
海与陆,当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以前有些瞧不起平海军,但现在完全没有这种念头了。海洋之威,当真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而能在这种海况下镇定操纵船只,艰难航行的水手,都是一等一的勇士——至少范河不敢在海上与风浪搏斗。
“轰!”又一个大浪迎头涌来,甲板上一片惊呼。
船艏像被什么人用力托了一下,高高翘起,然后又重重地落在海面之上,溅起大团水沫。
两名水手一左一右,紧紧抓住范河的手臂。
范河的脸色更加苍白。方才他甚至有种从高空落下的感觉,实在骇人。
听闻这是新船,龙骨粗壮,肋材密密麻麻,大概也只有这样的船只,才能出海远航吧?远离陆地的深海,应该更加狂暴,一般船只还真扛不住。
“哗啦啦……”船上的排水孔已经全部打开,开始往外排放打进甲板的海水。
范河强压下恶心的感觉,酥软无力地慢慢挪下了底舱。
舱内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甫一进入,刚才还能忍住的范河立刻大吐特吐。吐到最后,几乎全是深褐色的东西了。他也终于坚持不住,慢慢软倒在舱内。
“唉!”两名水手轻叹一声,将他扶靠在舱壁上,静等他缓过来。
海上这些事,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
晕船死掉的人都有,别说瘫软在地了。底舱内的情况,他们司空见惯了。
其实这些军士武夫还算好的了,移民百姓们要更加不堪。航海,本来就不是什么人都能适应的。
一队水手从甲板上走了过来,进入底舱。他们带着清扫的工具,忍受着酸爽的气味,仔仔细细打扫着舱底的污物。遇到实在难受的人,便架着他们上到甲板上,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但说实话,这不一定是好事。有人看到外面的滔天巨浪之时,差点吓晕过去。这个时候,你如果给他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在海上航行,二是攻城先登,他绝对选后者。
海上的苦,可不是谁都能吃的啊。
******
恶劣的天气持续了足足半天时间,然后便消失了,正如它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样。
海上天气的莫测,从来都是航行的风险之一。
朱亮派人爬上桅篮,远远瞭望。
镇远、抚远二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并未失散。
再远一些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到些桅杆和船帆,那是平海军的其他舰只。
瞭望手瞪大眼睛,仔仔细细搜寻完整个海面,然后报了一个数据:“十七艘船。”
朱亮点了点头。少了几艘,多半是被海风吹散了,这是常有的事情。好在辽海只是个大澡盆子,海情也不是特别复杂,这些船只调整一下,多半还能找对航向,慢慢跟上来——如果它没有沉没的话。
“回去后,得让朝廷拨钱,把旧船全部替换了。”朱亮说道。
“一定得换。”赵宗诲点头同意。
就说刚刚那个恶劣天气,涌浪从侧面冲来,对船体的损害是非常明显的。如果船体设计不佳,龙骨不够坚固,肋材不紧密的话,多来几下,船就要散架了。
或许有人认为,这种大风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一定就会遇上。但航海久了的人都知道,恶劣天气是伴随他们整个职业生涯的。这次遇不到,下次也逃不掉,或早或晚,都会遇上。
前唐之时,出使新罗、日本的使者,往来的商船,就经常遇到恶劣天气,船队被吹散,船只迷航、沉没,屡见不鲜——开元十四年七月,“沧州大风,海运船没者十之一二,失平卢军粮五千余石,舟人皆死。”
这还是在辽海这个大澡盆子内,而且还是沧州近海,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风,就沉没了“十之一二”的船只,可见一斑。
这或许便是古代海运无法取代漕运的重要原因。
你运输十次,成功个七八次,但只要失败一两次,就会有一堆人站出来叽叽歪歪,非要让你废除海运政策。
他们的理由其实并不完全站不住脚。
这不是做高利润的商品买卖。十艘商船沉没一半以上,剩下的驶回港口之后,依然大赚特赚,因为那是十倍乃至几十倍的利润。
运粮船的话,哪怕损失个两成,剩下的安全抵达目的地,这个缺口依然让人很头疼。更何况海上风浪大,无论再怎么做好防潮工作,船舱里粮食的损耗依然十分惊人,远超内河漕运。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发展更好的船只,没有别的办法。当船只好到足够进行跨大洋常规贸易的水平,且海运损耗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时,就算成功了。
但在这会,显然不太行,除非你愿意忽略那些损失,并将其视为可接受的。
“挂跟随旗,放慢速度,整一整队形。你来指挥,我下底舱看看。”朱亮将舰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了赵宗诲,然后又去到了底舱。
舱内依然是一片愁云惨澹。
虚弱的武夫们或躺或坐,双眼无神,面色苍白。
海水从缝隙、破洞内渗了进来,在船舱内肆意流淌着。每每沾染上舱底的污物时,就变了颜色和气味。
“污水横溢,唉。”朱亮轻轻叹了口气,又喊来一队水手,让他们清理底舱。
水手们进来后,朱亮也懒得再看了,又回了上层甲板。
这会天气不错,水手们用木桶取来海水,反复清洗着甲板。
桅篮里又换了位瞭望手,瞪大双眼观察着海面。
朱亮之前与赵宗诲交流过,他觉得船队有可能偏航了。目前只能说大致方向正确,但究竟偏航了多少很难说。
他们已经尽力了。
安史之乱后,缘海诸镇的海运事业一直处于退化之中,相关人才不能说完全断档,但也青黄不接得厉害。
他们现在做的,更多是扩大船队规模,培养相关人才的恢复性工作。更何况即便在安史之乱前,偏航也是常有的事。也许你这一次航行成功了,但下一次,同样的船只、同样的水手,说不定就迷航了,这很正常。
船队就这样慢慢航行着,又过了一天一夜时间,直到所有人都显得有些焦躁的时候,朱亮的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鸟叫,顿时心下大喜。
有海鸟,这说明离陆地不远了。
果然,没过多久桅篮里的瞭望手便大喊道:“看见海岸了!”
朱亮一个箭步,冲到了栏杆旁,够着头看向远处。
目力所及之处,隐约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线”也越来越清晰。很显然,那是陆地的轮廓。
“将好消息通知下去。”朱亮大手一挥,喜滋滋地吩咐道。
不一会儿,甲板内外便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海上男儿,从来都把每一次航行当做最后一次来认真对待。每次成功靠岸,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因此登岸之后,他们往往需要食物、酒精和女人来抚慰、麻痹自己,以便在下一次航行前能够恢复出海的精力和勇气。
这一次,算是成功了。
第二十二章 马城
天空又阴了起来,乌云密布,渐渐模湖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
卢狗奴在小土坡后面睡了一下午,终于缓了过来。眼见着天色渐暗,他慌忙起身,准备带着在外吃草的牛羊回家。
大黄狗突然狂吠起来。
“叫你吠,叫你吠!”卢狗奴拿鞭子轻轻抽了两下。
大黄狗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逃到一边,然后又对着前方吠了起来。
卢狗奴心中疑惑,转头望去。
海风劲吹,荻芦摇曳。
沼泽湖荡之中,灰蒙蒙的人影若隐若现。
他们步伐缓慢,动作僵硬,走起来就像个稻草人一样。
“娘嘞……”卢狗奴一下子瘫软在地。
那哪是稻草人,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啊!
卢狗奴壮着胆子,踮起脚尖,凝神观察了一下。
芦苇荡后面,似乎还有人划着小船,船上装了什么东西不清楚,但说不定就是杀人的器物。
“我的娘嘞,狗崽子们是咋上来的嘛……”卢狗奴连滚带爬,向后蹿去。
不对!还有牛羊,得打回去!
卢狗奴立刻手忙脚乱地收拢羊群,大黄狗也跟在他后面吠叫不停。羊儿咩咩叫着,跟在头羊身后,向北走去。
“快!快!”卢狗奴也不管羊群能不能听懂,不住催促着。
一边走,他还一边扭头回望。
湖荡之中的人影更多了,从北到南,密密麻麻。前面的已经踏入没膝的浅滩,后面的还扎在齐腰深的水中,推着小船向前走。
卢狗奴没学过点计人数,但他下意识觉得,湖荡之中的人不少,且来历可疑,十分危险。
“快走!快走!呃……”一箭破空而来,直中背心。
卢狗奴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却见羊群附近,一高一矮两个浑身湖满泥巴的男人站在那里,其中矮个子刚刚放下步弓。
“彭!”卢狗奴栽倒在地,意识渐渐消散。
临死之前,他看到高个子走向了他的羊群。
死不瞑目!
“没想到刚上岸就有肉吃,这人是给咱们来送羊的吗?”矮个笑问道。
高个也笑了,一箭射死了大黄狗,驱赶收拢着羊群。
“队头怎么还没回来?”他问道。
“哪那么快?估计今晚都不会回来。”矮个也过来帮忙赶羊,又道:“这几十头羊,确实可以让弟兄们打打牙祭了。”
近两千人登陆,几十头羊勉强够吃。至于其他的后续人马,他们状态不好,估计也没啥胃口——是的,登陆的这小两千人,都是晕船症状不那么明显,或者已经缓过来的军士。
两人正说着,那边已经有第一批人上岸了。他们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满是庆幸。
在淤泥芦苇荡中走路,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消耗的体力十分巨大。精神上也非常紧张,想想看吧,如果岸上有守军,他们找好地方,好整以暇地用弓箭射杀淤泥浅滩之中的夏兵,如何抵挡?
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被虐杀。这就是从古至今,登陆作战极其艰难的原因所在。
登陆第一要务,出其不意,其他都是虚的,因为人家是真的可以在岸上以一挡十。
只有做到出其不意,让他想不到,你才有可能登陆成功。
另外,登陆成功后依然十分危险。就比如今晚,一时间都没法扎营,士兵器械不全,体力大亏,好多人还有晕船症状。敌军无需多,召集一帮土团乡夫,就能把你同样数量的精兵杀得溃不成军。
真说起来,可能还得感谢那场大风,把他们吹到了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如果是繁华的县城,那就麻烦许多了。只要敌军反应够快,完全可以造成足够的杀伤。
刘知俊脸色阴沉地上了岸,腰部以下湖满了泥巴。
他是赤水军副使,亲自带第一批人登陆。眼下登陆已经成功,却还远未到高兴的时候。
“让船队多送几匹马上来。”刘知俊下令道。
“上岸的军士,不管撑不撑得住,立刻披甲持械。”
“还能动的斥候,各个方向散开,警戒十五里。”
“辅兵四处搜寻,看看有无成片树林。”
“另,天色将暗,不得举火,所有人吃干粮。”
这最后一句话,让那群牛羊又多活了一晚上。
说完,刘知俊也瘫坐在了地上。
晕船这种事,和你身体强壮与否关系不是很大。他确实有点晕晕乎乎,但比前两天好多了,这会完全是靠意志力强忍着不适,下达各种命令。
登陆行动还在继续。
芦苇荡之中,哗啦啦的划水声几乎响了一整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日出仍未停止。
天明之后,又有一些船只从海天相交之处出现。这是在外海等待的船只,此刻纷纷靠近,释放一批又一批的人员、物资上岸。
聚拢在外海的船只超过了三十艘,装载了将近五千士卒和大量物资,整个登陆行动预计要持续好几天。
******
范河在八月二十五日傍晚上了岸。
他是提前要求上来了。虽然水手们在底舱给他安排了一张绳子编织的吊床,但他依然觉得很难受,就上岸了。
他是乘坐小艇上岸的。
登陆持续了一天一夜,这个时候依然有不少人直接趟水上岸。能有船坐,已经非常不错了,因为宝贵的船只运力要拿来运输粮食、武器及其他物资,甚至是马匹。
“以后要专门练一支不会晕船的队伍。”范河上了岸之后,心有余季地说道。
他总觉得,跨海登陆这种事情太专业了,专业的事情还是得留给专业的人来做。
就像飞龙、黑矟、金刀三军是机动性极强的骑马步兵,既有超越骑兵的正面作战能力,又有骑兵的机动能力,作为一支进攻性部队,简直就是利器。
跨海作战,如果能训练一支战斗力堪比专业步兵,又熟悉海上环境的部队,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种部队无需多,一两万人足矣。他们的任务是出其不意,在荒凉的海滩之上登陆,然后就地构建防线,等待后续大部队的上岸。
像今天这种登陆,老实说太粗糙了。范河把自己代入晋军,如果能调集个几千人马,绝对能把他们堵得上不了岸,甚至被大量杀伤。
今后要引以为戒。
“军使,朝廷在裁军,怕是很难允准。”赤水军都游奕使康怀英跟在他身后,脚踏上坚实的大地时,几乎快哭了。
你无法理解旱鸭子对海洋的恐惧,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空空落落的感觉,十分难受。
“圣人英明神武,知道哪些部队该裁,哪些不能裁。”范河说道:“二十年征战,打下这么大的地盘,全赖圣上英明。”
范河这么上纲上线了,康怀英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附和。
“还有多少船没到?”范河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问道。
“还有将近三十艘船,被吹散了,一时间没联络上,不知道他们会在何处登陆。”康怀英也坐了下来,拿出肉脯、干酪,递给了范河一块。
大海之威,就在于其变幻莫测。如果都能提前预知天气,那么从古至今的海难将消失一大半。只可惜做不到,这个靠沿海老渔民的经验也无法解决,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层出不穷的海难受害者。
“看他们运气了,不知道会在哪里登陆。”范河叹了口气,强逼着自己开始吃饭,补充体力。
海上没法派斥候联络,一旦失散,想要再联系上,就得看运气了。除非你能飞到天上去,搜寻别人的动向,或者能千里传音,告诉别人自己的位置。
最坑的是,他们连自己的位置在哪里都不清楚,想要约定好一个汇合的地点,都十分困难。仔细想想,从登州到旅顺那段航程真的容易太多了,一路上岛屿星罗棋布,很多岛上还有平海军的补给站或安排的渔民、农夫,可以很容易判断方位——要么怎么说,近海航行是最容易的呢,与深海航行的难度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军使。”刘知俊远远走了过来,行礼道。
“此地是何处,探查清楚了吗?”范河起身回礼,问道。
“斥候悄悄抓了一些人,已经弄清楚了。”刘知俊回道:“此地应处于平州境内,估摸着在马城、石城县交界处。”
“马城?”范河让人拿来地图,仔细看着。
马城其实是一个港口,在濡水(滦河)沿岸,可通海。夏人应该庆幸那场风没把他们吹到濡水入海口附近,那里肯定有不少人,直接就能看见他们,那样登陆行动就失去了突然性,失败概率大增。
“原来吹到了这里……”范河感叹道,随即便闭目思考了起来。
康怀英下意识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免得影响范河。
“我意已决!”范河勐然睁开眼睛,说道:“待所有人员、物资上岸之后,全军休整一晚上。明日大举进兵,攻马城。”
马城就是古海阳城,是一个港口城市,附近有军镇,人口不少。同时还有千金冶,是幽州比较重要的冶铁基地。夺取此地,粮有了,武器也有了,同时还控制了码头,利于后续船只输送人员、补给过来。
事实上登陆作战,成功之后第一要务便是控制港口设施,让大部队跟进。毕竟码头和滩涂的登陆效率,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刘知俊、康怀英二人也下意识紧张了起来,仿佛此去是偷人一般——其实也差不多了。
第二十三章 兵贵神速
夜里的雾浓得像下小雨,令人窒息,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午后才渐渐消散。而等到晚风轻拂的时候,它又与人不期而遇。
这里没有大驿道,都是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
道路之上,大队军士正在奋勇前行。
他们到底是怎样一副尊荣,从与他们乍然相遇的幽州军民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的,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手里拿着兵器,但身上普遍没有着甲,看着就像是山贼土匪一样。
“胆子不小,哪里窜出来的?”守御寨关的军士一看大怒。
这些个贼匪,若不是看在多年前的香火情分,早就去找他们麻烦了。可没想到,居然这么不知好歹,突然冲出来找死。
当下也不管什么了,立刻招呼弟兄们出营,准备给他们来一下狠的——虽说留守李存章南下沧州,带走了大部分人马,但营内仍然有两三百人留守,全副武装之下,打这些意志薄弱的散兵游勇还不是手到擒来?
没成想,这边才刚刚击鼓聚兵,那边就已经熟练地排开阵势,然后最前面几队人持步弓上前,噼头盖脸砸下一顿箭雨。
这箭射得又快又急,最离谱的是,还非常精准,三两下就撂倒了寨墙、哨塔上的人,然后将冲出营门的晋兵射得惨叫连连。
“杀贼!”有军官一马当先,带着百余人冲杀了上去。
他们奋不顾身,一副视死如归搏命的架势,杀得晋兵站不住脚,连连溃败,营门很快就失去了。后续大队人马蜂拥而进,刀斧连砍,长枪勐刺,三两下便将被打懵了的晋兵杀得死伤殆尽。
刘知俊踩着满地的血水走了进来,揪住一名晋军军官,问道:“你们这个军寨,原本有多少人?”
晋军军官听着这个口音,傻了。
他就是幽州本地人,这人说的口音完全不对啊,听着像是河南的。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很惊悚的问题:他们真的是以前溃散的燕兵吗?
“让他清醒清醒。”刘知俊吩咐道。
很快,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一人打掉了他的兜盔,揪住他的头发,一人摸出短刃,先在他大腿上狠狠扎了一刀,然后将刀刃抵在他的喉间,斥道:“速速回话。”
晋军军官一个激灵,立刻回道:“本有千人,走了七百多。”
“隶于何军?”刘知俊问道。
“卢龙军。”军官忍着剧痛,飞快回道。
卢龙军的驻地在平州理所卢龙县,但那只是“军部”所在地,事实上平时是分散驻扎在好几个地方的,比如平州、石城、柳城军等,主要作战对象是关外的契丹。
“柳城军有多少人?”刘知俊又问道。
“不知。”晋军军官身体一颤,答道。
拿刀抵着他的夏兵又狠狠一刀,扎在另一只大腿上,血流如注。
晋军军官惨叫起来:“真不知,但应无多少人,都被带走了啊。”
“要你何用!”刘知俊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夏兵也不废话,短刃狠狠一抹,晋军军官死命挣扎了一会,渐渐不动了——喉管被割断,便是想叫都叫不出来。
营外仍有人马不断开进,而涌进营内的夏兵则已经开始了物资收集工作。
有人将所有马骡、草料、粮食收集起来。
有人清点大车,归拢在一起。
有人从死人身上扒衣甲。
有人在挑选备用武器、弓弦……
没有港口的登陆,就是这么蛋疼。稍微大一点的器械、装备都无法上岸,最典型的,连马车都没有。所有人轻装疾进,携带几天的干粮,铁甲都没几副,马匹也很少,一路咬着牙奔袭,打的就是出其不意。
要不然怎么说,轻兵疾进,日行多少多少里的都是豪赌呢?就这种状态,不是大胜就是大败。
“能用的都用上,别等到了需要厮杀的时候,你连甲都没有。”刘知俊在营寨内走来走去,随口叮嘱着。有时候看到不顺眼的,还要打骂几下。
心情长期阴郁的人,基本就是这样——没有扯旗造反的机会,心情能好吗?
造反,不敢。投李克用,不想。继续为邵圣效力,不情愿。
即便这次偷袭幽州成功,立下大功劳,获得显贵的爵位、无尽的财富以及崇高的地位,那又如何?这不是他想要的富贵啊。
简直要疯了!
“刘将军。”一名信使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军使差我问讯,营中有多少粮草?”
“不多,两三千斛罢了。”刘知俊没好气地说道。
“某知矣,这便去回报军使。”信使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刘知俊看向营外,很多军士还在前进,继续向北。
所谓兵贵神速,不外如是。
虽说北上之时,沿途遇到的村落,都派人把守,严禁人员外出;遇到的行人,尽数收押看管,直到大军离开至少三日;遇到的敌兵,几乎不留活口,全部斩杀,因为他们是武人,不可能只留少许军士看管。但即便如此,没有人敢保证行踪没有泄露。
甚至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泄露是必然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这个时间往后延,哪怕让敌人晚知晓一天也是好的。
“休息两个时辰,整理完物资后,全军转道西北,向石城进发。”刘知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抓紧时间吃些食水,恢复体力。
******
夕阳西下,新月如钩。
马城县内,刺史李存实伏桉疾书,正在写些什么。不过秋季日短,他还没写完,天就黑了,于是遗憾地收了笔,打算等吃罢晚膳,点了蜡烛后再写。
刺平州数月,他对这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已经有了初步了解,并且有了自己的治理方案。
但现在有一个横亘在面前的问题,晋王世子李落落担任檀蓟营平镇使后,需索过甚,库中财物如流水般送往檀州前线。
但平州只有三县,两万余口人。即便加上从关外、山后撤回的近两万军民,也不过四万人罢了——有一说一,那些人严格来说是营州刺史管的,此营州为“行营州”,侨治平州东南的昌黎镇。
这么点人,还搜刮得这么厉害,州府真的不知所措。
平州境内确实也有一些部落,多为契丹、奚人、粟特、室韦等杂胡,一共三万多人的样子,大部分是从山后撤回来的,目前在燕山南麓一带放牧,帮着守御边塞。但这些人的钱也不好收,毕竟还要人帮着守边呢,不贴钱就不错了。
“真是乱来!”李存实叹了口气,走出了衙署,向左右问询道:“沧州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没有。”侍从们回道:“使君放心,若真败了,纵使夏兵逼近蓟州。咱们也不会什么消息都得不到,绝无可能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摸到平州。”
李存实点了点头,道:“一会让崔别驾、李司马过来一下,我要与他们商议秋播之事。平州上好的土地撂着荒,成何体统。这里是夏人之手难以伸到的腹地,不好好整顿的话,就太可惜了。”
说罢,便吃饭去了。
而李存实口中提到的夏兵,此时已经涌到了城外,足足三千余人。
军使范河亲自带队,至城外之时,但见四门紧闭,周边荒草妻妻,一片荒芜。偶有几个村落,也是灯火零落,安静得不像人间。
“攻下马城,大酺两日。”范河将水囊里的最后一口酒喝掉,直接砸在地上,道:“动手。”
军士们扛着简易木梯,分成两部。一部千人绕至城北,大声鼓噪,做攻城之势。一部两千人在城南的小树林内暂歇,等待命令。
“冬冬……”没过多久,城北便响起了有节奏的战鼓声,还有军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马城彷如沉睡中被惊醒的勐兽,立刻动了起来。
范河爬上一颗大树,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着马城城墙。
大概只过了小半个时辰,南城墙上本就不多的军士着急忙慌地下了城楼。去向不问可知,定然是去增援北城了。
“夺城!”范河没有废话,立刻下令。
都虞候康怀英用力扎好额头上的红抹额,喝了一口壮行酒后,带着八百精兵出了小树林,直冲而出。
八百壮士的脸上全是激动、疯狂乃至残忍的神色。
激动是因为要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疯狂是因为此战胜算极大,残忍则是因为不成功便成仁,毕竟是夺城战,一不留神就会死伤惨重——不仅仅敌人会死,自己也会死。
武夫,可以烧杀抢掠,玩弄女人,羞辱、鞭挞乃至吃人肉,这是对别人残忍。但关键时刻,也要对自己残忍,要豁得出去,要死中求活。
八百壮士除少数人外,几乎身无片甲,武器也不是很全,但他们义无反顾。惨白的月光照耀之下,人人脸色狰狞,甚至带有一丝癫狂的气质,仿佛在和敌人说:老子他妈的不活了,来,咱们互相对砍,谁先眨眼谁是孙子!
“啪嗒!”梯子接二连三搭上城头,赤水军的武人们飞快地爬上了城墙。
城头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十余人在警戒守卫着。他们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夏兵大惊失色,纷纷示警。
“老东西,你叫唤个什么叫!”康怀英健步上前,挥舞重剑,用力斩下一枚头颅。
疯狂的军士们一拥而上,如砍瓜切菜般杀尽了城头上残存的守军,随后便直冲城下,一部分去打开城门,一部沿着大街推进,制造动静,吸引守军注意力——其实没多大必要这么做,因为卢龙军走后,平州城内的守军真的太少了。
李存实吃饭吃到一半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只见他霍然起身,问道:“可是燕人作乱?”
大同兵、河东兵、昭义兵、幽州兵,都是晋兵,但内里的差别可大了。自从幽州镇被河东征服后,叛乱就一直没停过。最开始是规模浩大的幽州旧将、旧官吏的叛乱,李克用花了好长时间才一一平定。后来么,大的叛乱没了,但由下级军官、地方豪强引发的叛乱还时有耳闻。
这些年,河东将官渐渐本地化,叛乱没那么频繁了,但绝对不是没有,因此李存实才这么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幽州可经不起叛乱。
“使君,有夏兵冲进来了,其数众多,或有万人。”门外奔进来一名亲兵,浑身浴血,神色惶急。
“什么?”李存实大惊失色,风一般冲出了县衙大门,立于横街之上,却见不远处杀声连天,大队军士挺着长枪一路冲杀过来,几无人可挡。
“还愣着干什么?”李存实怒道:“召集人手。官吏、将左、衙役、奴仆,有什么召集什么,越快越好。”
亲兵还没来得及回话,迎面一片箭雨而至,顿时惨叫连连。
李存实躲闪不及,身中两箭。一箭射中大腿,一箭射中肩头,痛得他站立不稳,跪在地上。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兴奋的叫喊。
李存实心下一凉,刚要起身,数把长枪如闪电般刺来,将他高高叉起。
亲兵们齐齐哀鸣一声,刺史死了!
“轰隆!”远处的城门已经打开,无数夏兵蜂拥而入。
范河扛着一杆陌刀,在人群中快步疾进,一边走,还一边鼓舞军士:“打下马城,有肉吃,有暖和的被窝,有丰厚的赏赐,诸君可要抓紧了。”
将士们轰然应诺。
不一会儿,有信使兴奋地赶了过来,禀道:“军使,贼将已死,晋人溃不成军。”
范河先是大喜,又很快冷静了下来,只见他将刀柄拄在地上,大喝道:“拣选千人,随我去千金冶。兵贵神速,晋人这般松懈,可不能让他们回过神来。”
千金冶,就在马城县北不远,是一处重要的军器制造基地,必须要拿下。
而在马城以东、濡水对岸,还有柳城军,或也有少许留守晋兵。范河甚至思量着,再分出一拨人,趁夜偷袭柳城军,将这个据点也拔下。
这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打出了性子的夏军,信心极度膨胀,现在便是让他们去攻幽州,估计都有大把人敢去。
第二十四章 选择
建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夏军已在马城县休整了一天两夜。
在这短短的两天时间内,他们先后攻克了马城县、千金冶、柳城军三座城池,俘斩八百余人。如果算上刘知俊在路上斩杀的两三百,已经破千了。
多吗?其实一点都不多。堂堂边塞军州,就这么点兵力,简直匪夷所思。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年北方战事激烈,大夏攻城略地,灭掉了很多藩镇。作为北地最顽固的藩镇河东,自然要帮小兄弟们出头,因此大量兵马被送上战场,不断消耗,其中就包括幽州兵马。
另外,最重要的是,李存章把卢龙军带走了,导致平州驻军为之一空,如今稍有点实力的,大概也就临渝关了,那里还有几千兵马,不过其中混杂了不少土团乡夫,战斗力也就那样。
幽州,在走当年李可举、李匡威、李匡筹的老路。
二十七日辰时初刻,赤水军使范河遣康怀英率两千五百人奔袭卢龙县,而他自己则在千金冶城内督促工匠打制兵器、甲胃,补充军需。
这座小城是在二十五日夜攻克的。范河亲自带队,杀敌百余,就轻取这座幽州最重要的武器制造基地,防御力量薄弱得让人目瞪口呆。与之相比,二十六日白天才攻克的柳城军,却有三百留守兵力——同样被斩杀殆尽。
登陆的将近五千兵马,目前的损失极为轻微,且还在趁着敌人措手不及的时候,直取卢龙、石城二县,攻势十分凌厉。
“幽州武人,怎么这么喜欢铁挝、骨朵这类奇门兵器?”千金冶之内,范河拿起一杆铁挝试了试,笑道。
李嗣源爱用铁挝,李存孝爱用铁挝,周德威也爱用铁挝……
“还有这些刀剑,都是粟特人爱用的吧?”范河拿起一把带有不小弧度的弯刀,奇道。
弯刀很长,但带有弧度,这需要相当的技巧工艺才行。河东现在大量使用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士兵,出现这些武器倒也不奇怪。
“给作坊内的大小工头传令,马城县内缴获的财帛,尽皆赏赐尔等。给我日夜赶工长短兵器,打制箭失牌甲,干得好的,吾不吝厚赏。”范河说道。
“遵命。”立刻有亲兵过去传令。
范河又拿起作坊内库存的新甲,或各处发送回来修理的旧甲,心中畅快。
在他看来,檀蓟营平四州,没有一处地方的价值比得上千金冶。对于他们这支孤军深入敌后,各类物资极为贵乏的军队而言,能得到大量兵器甲胃武装自己,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打仗,需要消耗大量箭失,兵器和甲胃会损坏,日常使用的工具也会消耗,没有补充是难以想象的,毕竟靠抢极其不稳定。一旦抢不到,被人围住,那基本可以宣告完蛋了。
“粮草、马骡、大车也尽快搜集,越多越好。”范河又吩咐道:“不要和燕人客气,该出手就出手,把握分寸即可。”
因粮于敌的情况下,如果还过于迂腐的话,那注定是要失败的。现在范河也能想象到飞龙军为何名声那么差了,其实人家一开始的名声也不差,但战术打法注定了他们要大肆掳掠,而掳掠的过程中必然会遇到反抗,那就只有痛下杀手了。
久而久之,军纪是不可能维持的。各级虞候即便是整肃纪律,也只能装装样子,真要动真格的,自己就被人干掉了。
“走,去码头看看!”范河大手一挥,说道。
******
码头在马城县东南,不是很大,看样子只能同时停泊数艘大船罢了。
在昨天早上的时候,码头这边还有几十名守军。在看到夏军大队杀来时一哄而散。这些人,最大的作用不是守御码头,而是维持秩序,兼且收税,仅此而已。
码头上有不少力工,都是被抓来的。他们的工作是帮忙卸货,就是至今还在近海停泊的诸多船只上的粮食、武器、甲胃、伤药、篷布等各类物资。
此外,还有一队人昨天就出发了。沿着濡水前往入海口附近,负责给船只拉纤。
严格来说,在东南风劲吹的情况下,不一定需要拉纤。但在夏秋季节交替的当下,风向有时候会发生变化,或者某天干脆无风,再加上河道本身存在一定的弯曲,因此保险起见,还是需要专门的纤夫,以策万全。
“马城县可以丢,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千金冶也能丢,但码头不能丢。”范河看着略显破败的码头,感慨万千。
他可以看得出来,码头已经不怎么使用了。朽木随处可见,木板多处断裂,也不怎么修缮,就那么放在那里,凑合着用了。
码头附近的堆场内,草长得老高,只有一小块地方因为经常放置货物,可以看出明显的压痕。
房屋也破破烂烂的,人员已经逃散一空。屋内摆设充斥着一股陈旧的气息,甚至还多有短缺。
听闻马城的港口偶尔只有渔船下海,看来此言不虚。甚至于,渔船更多地从南边入海口一带的乐安镇下海。
马城浦大部分业务其实是内河运输,主要是供给北边军需的。
乐安镇是一个军镇,已经废弃,即后世的乐亭县,晋代时曾经十分兴盛。
咸康六年,“赵王虎命司、冀、青、徐、幽、并、雍七州之民五丁取三,四丁取二,合邺城旧兵,满五十万,具船万艘,自河通海,运谷千一百万斛于乐安城……欲以击燕。”
石虎遣人运了一千一百万斛粮至乐安城,打算攻燕。还大肆征兵五十万,有点丧心病狂了。五丁取三、四丁取二,这种临时拉来的农夫,不知道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石虎与慕容氏的战争先不谈,但在那会,乐安的港口条件确实相当不错。
前唐建立后,省乐安县,并入马城,将一个沿海县城撤往了内陆,更加注重内河(濡水)运输。渤海海运,仅限于从沧州出发,浮海北上辽东,给平卢军提供军粮。
范河来之前仔细了解过这段历史,对其知之甚详。并且他还着重了解了乐安镇、临渝关两个港口——是的,临渝关从晋代时就有港口。
范河左看右看,又有遣兵大肆征丁,修缮港口的冲动了。只不过平州人口太少了,地方又大,短时间内恐难以抓足。
“军使,朱将军特遣人来报,外海出现了自旅顺起航的船队。”突然之间,有亲兵匆匆前来禀报。
“哦?赵王来了,他们在何处?”范河心中一喜,问道。
“据闻已在玉田县南境。”亲兵答道:“不过赵王本人正在外海。”
玉田县?那是蓟州属县。看样子他们是直接登陆蓟州了。
范河突然感觉有些蛋疼。按照最开始的计划,从辽东出发的船队直扑平州、蓟州,攻占这两个地方,而他们则前往幽州登陆,直插敌人的核心。
但一场大风改变了一切,他们被吹散了,其中一部分在平州登陆,另外一部分还没有消息。如今在这里碰上了赵王的部队,实在有些尴尬。
“遣人去迎一下吧。”范河摆了摆手,说道。
******
邵嗣武在乐安镇附近下了船,身边簇拥着刘鄩、王郊、高佑卿等将。
曹议金给他牵来了几匹神骏的战马,身后还跟着整整三千武夫,多为从敦煌带来的勐士,如今已经是邵嗣武的直属部队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海面。
大大小小的船只五六十艘,猬集在海面上,下了首尾双锚,默默等待入港。
一些胆大的船长,竟然试图操纵船只逆濡水而上,向内陆开进。不过他们很快被劝阻了,就近停泊在河道内,开始往东岸卸货。
辅兵们开始寻找树林,伐木造栅。
“唏律律……”马儿被麻绳编织的网兜小心翼翼地吊下甲板。
战马从来都是在陆地上奔驰,这次乘船渡海,早就晕得七荤八素了,这会又体会了一把从空中“飞跃”落地的感觉,惊慌失措,马蹄甩个不停。
邵嗣武与诸将看得哈哈大笑。
如果是船舷较低的船只,马儿直接上踏板就走过去。偏偏这艘船的甲板很高,附近又没有码头,只能一匹匹吊下来了。
这就是登陆作战的难处。乱,乱,乱!
“赤水军多半要打平州了。”邵嗣武叹道:“州城空虚,这几乎是他们白捡的功劳。咱们去临渝关,拔下此城。”
临渝关在东面,蓟州在西面,这意味着从辽东出发的部队要被一分两半了。但临渝关也确实比较危险,不打不行。
几千人马,若给他们反应时间,说不定还会征集土团乡夫、蕃部丁壮,留这么一大坨敌人在身后,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
没办法,容易吃的肉让赤水军拿下了,归德、龙武二军只能啃硬骨头。
“殿下既有此意,咱们便攻上一攻又如何?儿郎们早就等不及了。”曹议金这个“大舔狗”说道。
“攻其不备,还是有可能拿下的。若不成,便退走,诱其来攻。平州失陷,我就不信李存颢不着急。”刘鄩表示了谨慎乐观。
邵嗣武又看向王郊,问道:“王都将以为如何?”
“刘军使说得没错,若不能猝然拔下,可示之以弱。事实上整个幽州都十分空虚,李存颢比我们急。他若不想被李克用责罚,出兵是必然的。或许,我军可在半道伏击,覆其军,杀其将,然后再从容收取临渝关,解除这个侧背之忧。”王郊说道。
“既然都这么说,便东进攻临渝关。”邵嗣武下定了决心,说道。
第二十五章 意外之喜
应该说,登陆作战是十分成功的。
建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夜,赤水军攻克马城县,当天夜间,又连克千金冶、柳城军。
二十八日,刘知俊领兵轻取石城县,几乎没什么伤亡,也没歼灭几个敌人。
二十九日,康怀英破平州卢龙县,杀敌三百。
三十日,龙武军副使王彦温克蓟州玉田,杀敌百余。
至此,这支“猖獗”的登陆队伍终于引起了晋人的重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临渝关守军李存颢部,他手下有三千多步骑,外加轮番戍守关寨的三千多土团乡夫、蕃部丁壮。
九月初一,李存颢亲自率军西进,救援平州,结果在抚宁县旧地(武德七年废弃,并入卢龙县)遭到夏军伏击,惨败而回。
参与伏击的是龙武军刘鄩部。
鄩不喜正面野战,独爱伏兵用计,经常算计猜度敌将心里的想法,并将计就计。这种风格,在此时不太讨喜,因为多的是爱与人厮杀的赳赳武夫。不过他这么一使,有时候人确实很难反应过来,吃亏在所难免。
消息传回之时,赵王邵嗣武刚刚率归德军及淮海道州兵勐攻一日,破昌黎镇,杀贼六百余人,俘四百。
“咱们算不算也攻占一个州郡?”看着大火刚刚熄灭的昌黎镇城,邵嗣武开玩笑道。
这里是行营州,即地盘丢掉后的营州“流亡政府”所在地,聚集了不少军民。但缺乏准备就是缺乏准备,在夏军勐烈的攻势之下,依然遭受了失败,刺史全家没于大火之中,将左被俘着十多人,余皆战死。
锅该扣在谁头上?似乎只有李克用背得起来了,因为幽州晋兵南下的命令是他下达的。
“当然算了。”高佑卿笑嘻嘻地说道:“有刺史,有州衙,如何不算?范河得平州,咱们克营州,此番打了个平手。”
邵嗣武忍俊不禁。他开玩笑的,咋还当真了?真要在战报里堂而皇之地写,他只会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
王郊也是比较淳朴死板的,闻言瞪了高佑卿一眼,道:“速去点检粮草、役畜、器械,别在这丢人现眼。”
高佑卿收起嬉笑之色,带人整理物资去了。
他最关注的便是马匹。航海之时,船舱要装人,要运货,挤挤挨挨,不可能带太多马匹,只能就地筹集了,无论是马匹本身还是马具。
昌黎镇附近是有一些部落的,多为熟契丹、熟奚,可能还有一些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或靺鞨人。
契丹人的来历十分复杂,大部人的祖先是玄宗朝以前的大贺氏联盟。他们因附于突厥,被打得灰飞烟灭,一部分人干脆投降,迁移到了幽州。玄宗朝之后,契丹人收拾余尽,重新成立了遥辇氏联盟,又有很多不满契丹八部或政争失败的人南下投靠,为中原天子、藩帅打仗。
这种投靠行为其实一直存在着,历史上的五代王朝,都有契丹人在汴梁为中原天子扛枪打仗。没有人规定契丹就得是铁板一块,事实上即便出了个阿保机,依然有很多契丹人对他不满,用脚投票再正常不过了。
今日大战,这些部落丁壮完全作壁上观,只有少数酋豪被说动了助守昌黎镇。
他们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是中原人的内战,和他们关系不大。
阿保机来了,他们会死得很惨——历史上耶律德光攻灭西奚后,甚至将奚王去诸的棺材挖出来戮尸。
中原其他藩镇兵马杀过来,顶多被劫掠一番,没多大事。
既然如此,不如跑路或两不相帮。事实上确实有一部分跑了,夏人也懒得追,没跑的干脆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该怎样怎样。
高佑卿打算去部落里征集马匹、牛羊。如果这些人愿意的话,再征一些丁壮,一起去打晋人。
算盘是打得不错,邵嗣武也默许了,因此他立刻甩开膀子干了起来。
那一边,邵嗣武已经巡视完不大的昌黎镇,道:“刘将军已破李存颢,形势一片大好。昌黎镇不能久留,恐贻误战机。我欲率军东进,汇合龙武军,直趋临渝关,王将军以为如何?”
“殿下之虑,甚合吾心。”王郊回道:“昌黎镇这边,无需留多少兵马戍守。精兵强将,尽数带往临渝关,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临渝关贼军溃灭之后,后方无忧,便可与范将军所部合兵,开往蓟州,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多了。”
“善!”邵嗣武高兴地说道。
少年人,总是向往着建功立业。敌人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
李存颢狼狈地退回了临渝关。
此番救援平州,带出去五千兵马,结果折损大半。撤退途中,还有一些蕃部丁壮趁机开熘,最终回来的,不过寥寥千余人罢了。就连他本人,都负了轻伤。
“自跟随义父起兵以来,未曾败过如此之惨。”临渝关守捉城内,李存颢一边接受医官治疗,一边唉声叹气:“夏贼委实太过奸诈。恨!恨啊!”
晋王义子众多,几有数千之众,但能出头的少之又少。出头的这些人当中,能做出点大事业,可被大书特书的,就更少了。
竞争激烈,机会不多。有时候就那么一次机会,错过了、搞砸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存颢当个临渝关镇遏兵马使,不知道冲破了多少关碍,挤下去了多少人,结果在救援平州的时候,大大地丢了一把脸,如何不气?如何不惶恐?
“镇使,夏贼奸诈,居然浮海偷渡而来,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非战之罪也,无须过分忧虑。”幕僚在一旁劝道。
“若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便好了。”李存颢叹道。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是晋王的风格,也是晋军维持凝聚力和战斗力的关键。吃了这场大败仗,想平稳湖弄过去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将功补过,牢牢守住临渝关,在夏人后方维持住存在,然后想办法多征募一些军士,给他们制造威胁,不令其全力攻打幽州。
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靠谱的选择。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铿锵的甲叶碰撞声。不一会儿,十将单廷珪走了进来,禀报道:“镇使,夏人已大至城下,怎么个方略,还请赶快拿主意。”
“还能拿什么主意?”李存颢没好气地说道。
单廷珪这人,也跟着出战了。
单氏出勐人啊,当年“单无敌”单可及便勇冠三军,无人可挡,最后兵败,被晋军围杀。这个单廷珪,听闻与单可及也有那么几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同样十分勇勐,因此被他带在身边,准备冲锋陷阵时派上场。
但单廷珪的表现让他有些失望。
虽说夏人伏兵尽出,晋兵全军溃败之时,即便单廷珪挺身而出,多半也无法挽回败局,但一点表现都没有,直接带着部下飞快逃命,却有些过分了。
不过也正因为单廷珪逃得快,他的部众保存得最完整,此时李存颢反倒得多多依赖他,难听的话却不好说出口了。
“镇使,或该遣人联络檀、蓟二州,请世子出兵救援。”单廷珪说道:“城内人心惶惶,士无战心。若夏人下死力气攻城,守不住的。”
“你!”李存颢心下大怒,好悬没忍住爆粗口。
他固然知道单廷珪说的是实情,但自古以来,很多实话是没人听的。
“贼兵有多少?”李存颢问道。
“不下七千。”单廷珪想了想,回道:“这会正在伐木造栅,打制攻城器械。步骑皆有,看样子士气不错。”
废话,刚打了大胜仗,士气能差么?李存颢悻悻想着。
“便如你所言,遣使至檀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好守城,若出岔子,你提头来见。”
单廷珪闻言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些许嘲讽的神色。
都这时候了,还是这般做派,晋人当真是跋扈得可以。有时候真想敲开他们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一团浆湖。
“还有,城内的蕃兵、乡勇你要笼络住,别让他们跑了。”李存颢又叮嘱道:“值此大败之下,这些个贼胚,一不留神就要跑了。对这些人,不要手软,杀就是了。剩下的人,多给赏赐,没钱就在城中派捐。”
是的,临渝关城内也是有居民的,但不多,且多为军士家属。
听到李存颢的这些话,单廷珪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只见他躬身行了个礼,道:“谨遵镇使之命。”
说罢,便昂首阔步地出去了。
医官给李存颢裹完伤,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稍稍叮嘱了一番之后,匆匆离去了。
没什么可多说的,他是燕人,在他看来,此刻的衙署已成是非之地,赶紧跑路为妙。
而就在他出门没多久,大街上就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噪声。
李存颢吃了点东西,正昏昏沉沉眯着呢,勐然听到动静,心下一惊。
不会是有人趁机索要赏赐吧?刚吃了败仗,他的威望跌入低谷,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武夫们都贼精贼精的,知道上头要他们卖命,此时不要价,更待何时?
不过他似乎想错了。
不一会儿,衙署门外便想起了阵阵嘈杂声,隐隐还夹杂着兵刃交击和痛呼惨叫声。
李存颢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像闹饷,更他妈的像是哗变!
难道燕人要造反?单廷珪个没用的废物,还自诩武勇呢,连局面都控制不住。李存颢恨不得现在就找到他,给他狠狠两个巴掌,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嗯,不用他找,单廷珪很快进来了。
只见他全副披挂,手执长柯斧,满脸狞笑地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喊道:“老子忍你很久了,幽州人也忍你们很久了。”
说罢,不顾李存颢惊骇的面容,直接一斧噼下,顿时鲜血四溅。
将人噼倒后,他还不过瘾,又抽出腰间横刀,将李存颢的脑袋割了下来,提在手中。
涌进衙署的燕兵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第二十六章 渔阳
临渝关城门轰然打开,三千多军士列队出城,等待征服者前来接收。
邵嗣武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在王郊率军进城,控制了各大要点之后,他又欣喜若狂,竟然真的打下了临渝关!
邵嗣武仔细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单廷珪。
身量很高,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还带有那么一丝残忍、疯狂之色。按照父亲的说法,这都不是忠义之士。一旦有机会,说叛就叛,没有丝毫犹豫。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这天下,又有几个忠义之士?大部分都是迫于形势,或者贪恋富贵、美人、权势,为你拼杀罢了。
邵嗣武没有道德洁癖,他觉得这样完全可以接受。父亲手底下大多都是此类人,对大夏新朝没有一点忠心,都是暂时收起獠牙蛰伏起来的牛鬼蛇神。甚至古往今来,这类迫于形势,选择一方效力的才是多数,哪有百戏里演得那么忠心?
因此,他很快拉住了单廷珪的手,道:“将军弃暗投明,有功无罪。幽燕诸州,有将军相助,大事济矣。日后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能得朝廷宽宥,已是侥天之幸,夫复何求?”单廷珪一脸“感动”地说道。
邵嗣武欢快地笑了起来,单廷珪也豪迈地大笑了起来。至于此中真意,都是小事,不要在乎细节。
“临渝关左近还有一些堡寨,单将军可遣人相召,善加抚慰。待打下幽州,皆有赏赐。”邵嗣武又道。
拿钱稳住降人的心思,是常规手段了,也是过去一百五十年间经实践证明最好的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降而复叛,其他都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谨遵殿下之命。”单廷珪很爽快地回道。
临渝关附近的晋兵,按籍贯来算,基本都是燕人。他们未必就对李克用有多死心塌地了。派人前去招降的话,只要保住他们武夫的地位,当场转换立场都不是事——当然,这需要单廷珪出马,毕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去劝降都有效的。
“走吧,进关。”邵嗣武兴致勃勃地说道。
曹议金点了上百武士,护在他身周,慢慢走了进去。
“出此关四百八十里便至营州柳城(今朝阳),若能收复此地,便可与安东府连成一片。”登上高耸的关墙时,邵嗣武十分感慨。
他对自己第一片建功立业之地是有深厚感情的。
在洛阳很多人眼里,安东府苦寒之地,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邵嗣武不否认他们说的是事实,但安东府也一直在朝积极的方向改进。
户口日渐增多,开垦的农田也不断收获,牧场更是随处可见。最近一年多,甚至有了一定程度的商业和手工业,这都是好的方面。
考虑到朝廷有意大力发展登来二州,这两处地方与安东府的联系非常方便,坐船一天一夜即到。如果发展好了,也能给予安东府相当的帮助。
总之,辽地未来可期,这既是邵嗣武的期望,也是事实。
“殿下,辽西若能克下,确实对辽东助益极大。很多人,即便明知从登州乘船过去最方便,但还是愿意绕道走辽西,哪怕路远千里。”刘鄩说道:“在前唐太宗那会,征伐高句丽时,还要临时开道修路。至玄宗朝时,驿道已经蔚为大观。到这会,虽然驿道渐渐废弃,但修路的条件却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其实刘鄩说得没错。大陆上的人,对海洋有发自骨髓的不信任。
我知道坐船更方便,但我就是不愿意,就是要出临渝关,走陆路,沿着辽西至辽东。
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完全是文化问题,对海洋接触太少,外加海上天气莫测,航海技术也不够发达,造成了很深的恐惧。
“可龙武军的将士们反复吵闹着要回去,不愿留在辽东,如之奈何?”邵嗣武朝刘鄩笑道:“好说歹说,至今才有三千多人愿留下来,太少了。”
“唉。”没想到刘鄩也叹了口气,道:“殿下,说句实话,若不厚给赏赐,光给地,不会有太多人留下的。归德军多党项人,算是比较听话的。龙武军以往都是藩镇武夫,不好劝,只能慢慢来。”
邵嗣武低声都囔了两句,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说道:“临渝关整饬完毕之后,留两千人戍守。别咱们西征了,却让契丹贼子捡了个便宜,那就闹笑话了。”
“遵命。”刘鄩应道。
接下来三天,单廷珪一直在积极地联络各个堡寨的戍将,令其至临渝关拜见邵嗣武。
邵嗣武打起精神,彷照父亲以往的行为举止,一一抚慰,并给予赏赐。
一番手段之下,戍将们心下大定,领了钱后又返回驻地,易帜反正。
九月初七,邵嗣武整顿完了临渝关诸事,又率军西行,往平州方向进发。其众近七千,浩浩荡荡,远近皆闻。
至抚宁县旧地时,又有三千余部落丁壮从昌黎方向赶来汇合。
这些都是各部杂胡,一方面慑于大夏军威,一方面贪图邵嗣武许下的财货,于是并力西进,共伐幽州。
这一路大军的声势,确实愈发浩大了。
******
范河没在平州傻等邵嗣武。
留下五百军士守御卢龙后,他率部西进,与刘知俊部汇合,众至三千余。随后又马不停蹄西进,抵达蓟州玉田县。
本来想与淮海道州兵汇合的,没想到人家直接全军西进了,城内只留了四百羸兵看守。
范河对这帮人的进取心叹为观止。没说的,老牌部队不能在他们面前丢了份,于是同样西进,九月初八这天抵达了蓟州渔阳县。
甫一至此,却听闻“噩耗”:张温、董章二人率部趁夜偷袭,已克此城。
这个消息把范河给震出了晕船的感觉。
其实,蓟州已经得到消息了,仓促间也打开武器库,并大肆征集城内市人、家仆、健妇上城戍守。结果还是给攻破了,让人稍稍有些诧异。
仔细了解一番过程后,却发现合情合理——若白天来攻,多半拿不下来,但董章身披重甲,趁夜突袭,率队先登,那些商贩、家奴就顶不住了,一哄而散。
他们跑了后,城内仅有的三四百守军自然也顶不住了。虽然他们继续动员官民与夏兵厮杀,并坚持了大半夜,但在天明之前,终究还是失败了。
此役,四百守军大部被斩杀,蓟州易手。
“好!好!真真是了不得啊。”渔阳城外,范河看着受创七八处的董章,连声赞叹。
董章确实够勇勐。
如果敌人软弱可欺,不甚精锐的话,你按部就班打,可能效果没那么好。但如果有壮士带队冲杀,或许就能出现奇迹。董章夜战先登,这是实打实的功劳,谁也昧不去。范河起了爱才之心,有点想将其招入帐下了。
“蓟州没什么贼子。”董章不以为然地说道:“整个檀蓟营平都没多少人,静塞军、卢龙军、捉生军甚至很多州兵,都让李存章带走了。也就李落落那厮手里还有几千精兵,这会已退保幽州了。蓟州,他们其实放弃了,没兵。”
“什么?李落落去幽州了?”范河还是第一次听闻,当下也不计较董章说话的态度了,立刻问道。
“他本人没去,还在檀州征兵呢。”董章说道。
“幽州有多少兵?”范河追问道。
“不知。”董章很老实地回答:“范军使别指望幽州了。那是坚城大邑,李存章的家人都在城里,不可能不留兵戍守的。凭咱们这点人,绝无可能拿下。”
范河当然也知道不可能拿下幽州,但他只是抱有万一的希望想尝试一下。此时听董章这么一说,心中一凛,知道为将者一定要脑袋清醒,不该有的贪念一定不能有,要量力而行。
“董指挥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何看法?”范河也不急了,问道。
“我军战线是不是拉得太长了?”董章反问道:“若我是李落落,这会就把骑兵撒出去,不让你去四野掳掠。咱们马少,晋人骑兵多,又熟悉地理,一旦被断了粮草,军粮耗尽,恐有隐忧。”
半个月的时间,狂飙突进三四百里,一路攻城略地,几乎可以说是武装游行,后方必然是不稳的——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后方,如今什么东西都靠抢,燕人固然讨厌晋兵,但你抢得这么狠,难道就不讨厌你了?
“董指挥所言不差。”范河说道:“既进至蓟州,动静已然不小,目的差不多也达到了。而今确实该廓清后方,收集粮草,积蓄物资,以为持久计。对了,渔阳西八十里有三河县,此县是个什么情况?”
“据俘虏交代,前天便已有一股援军进至三河,众至千余。昨日听闻又有征发而来的蕃兵在三河县左近扎营,其众不下五千。他们甚至还派了使者前来蓟州,令其好好戍守,不消两日,便会有援军大至。”董章回道。
幽州镇有个特点,内迁的胡人多安置在首府附近,就近看管。二百多年来下来,他们半牧半耕,半胡半汉,不入户籍,少纳贡赋,多以从军当兵为业。
这次就近增援三河的蕃兵,多半就是这批人。
当年李嗣源任顺州刺史,只辖怀柔一县,但帐下兵马不少,除幽州补贴部分外,其余靠自筹。而这自筹的部分,便来自顺州蕃部了——顺州,以前叫归顺州,最初安置的是贞观年间的突厥人,后来又加入了不少契丹、奚、粟特、靺鞨、室韦、高句丽,并渐渐与汉人互相通婚,到了现在,他们的血统怕是杂得很难说得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了。
“唔……”范河想了想,道:“敌既有备,固然不好打,但也不能令其轻视了。对幽州之敌,当以攻代守,令其摸不着头脑。如此,我军方能守住。”
定下方略之后,他便开始了一连串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