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又一大波杂牌
邵树德整个正月都在各种忙碌中度过。
而到了二月,南郊祭天、北郊祭祀又占去了很多时间。
这次祭祀,很多蕃部酋豪也参加了,不光有阴山诸部,河陇、河西的蕃部也一并参加了,人数众多,几达百余人。
“去诸,这次你打的什么仗?”祭祀结束之后,邵树德看着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奚王,怒问道。
“陛下。”去诸大恐,几欲跪下。
“与契丹交手也不少年了,诱敌之计都看不出来么?”邵树德责问道。
“陛下,只能怪那阿保机太过狡猾。”去诸辩解道:“围城月余,人困马乏,大举撤兵之际,居然还能返身厮杀。臣大意了,为其所败。”
“为其所败,姑且情有可原。可败退至御夷镇之后,为何连城池也不守,仓皇撤退?”邵树德依然满面怒容地问道。
“陛下……”去诸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了,好像无论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邵树德冷冷看着他。
去诸额头渗出汗珠,嗫嚅道:“大军新败,人心惶惶,各部酋豪又不心齐,有人想守,有人欲退,最后守也守不住,退也退不利索。”
这算是说之到点子上了。
与契丹的部落结构类似,六部奚的可汗其实也没有太多实力,直辖的兀鲁思很少。他手下那点实力,一大半是招诱各部奚人来投才有的。这样的机构,导致下面的酋豪实力很强,可汗的话便没那么有用了。
“罚你五百户,送至仙游宫,交由拓跋金统带,可有异议?”就在去诸快承受不住压力的时候,邵树德问道。
“没有异议,谢陛下宽宏大量。”去诸松了一口气,立刻应道。
“拓跋金,这次打得很好,去诸的五百户人,便转至炭山放牧,你将其重新整编,务必一碗水端平,不得随意欺压。”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拓跋金应道。
去年与契丹大战三月有余,损失最大的便是奚王去诸、仙游宫、以及藏才党项王氏的部众。后两者算是力战了,没什么可指摘的,奚王去诸表现较差,自然要惩罚。
但其实也没法惩罚得太狠。去诸本来就没多少人,这次损失了大几千人,再被罚五百户,他帐下差不多也就一万四五千人了。这点实力,在草原上也就是一个典型的小部落,不值一提。
若非奚王这副招牌还有点用,邵树德甚至都打算将其完全吞并了。
罚没的丁口转给仙游宫,其实也是为自己谋利益。毕竟是自家奴部,该照顾还是得照顾的,更何况他们打得很顽强,别人也没多少可指摘的。
至于罚没奚人丁口融合的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邵树德的诸奴部,来源本来就很复杂。
仙游宫最初仅有万把人,以宥州拓跋党项余孽为主。后来征河陇,他们也随征了,一边损失人手,一边补充丁口。什么党项人、羌人、吐蕃人之类的皆有,非常复杂。至青海一带放牧之后,吐蕃人的数量急剧增加,一度要变成一个吐蕃部落。
随后调往炭山仙游宫,又补入了鞑靼、回鹘、吐谷浑、黑车子室韦丁口,成分愈发复杂了,甚至语言都不互通。
拓跋金是个有能力的人,经过数年整顿,再加上理蕃院和北衙的帮助,仙游宫开始以中原官话为部落内的交流语言,由各千户、百户领着放牧。
事实证明,仙游宫这种脱胎于吐蕃的组织结构是有极强凝聚力和较高组织度的。面对数量是他们好多倍的契丹大军,长时间坚守,就是不投降,最后甚至还参与反击作战,足见其能力。
他们这次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但补上奚王去诸罚没的五百户牧民后,整个仙游宫部将拥有三万人口,算是很不错了。
“过阵子朕便要北巡了,你部做好准备。”邵树德说道:“如果李克用发兵救援河北诸镇,便大举出击,袭击幽州,配合禁军主力作战。朕也不会让你们白白出战,钱帛、器械赏赐会发下的。”
“遵旨。”拓跋金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年北方草原的作战,其实是相当亏的。出战各部都没捞到太多好处,缴获的牛羊根本不够分——事实上也不愿意分,邵树德让人用绢帛赎买,全部运回中原,分期付款租给百姓了。
当然契丹也很亏。双方打来打去,持续三四个月,二三十万人马,光喝奶肯定是不行的,牲畜也被大批量宰杀吃肉,打的时间越长,杀得越多,最后都亏出血。
按理来说,今年该让各部休养生息了,但鉴于紧张的局势,邵树德依然下令燕北、阴山各部出击——规模可以小一些,但必须要出。
“青唐诸部……”邵树德又喊来了在青海一带放牧的诸部党项头人,如梁家部、罗家部、杨家部、白家部等。
“兀卒。”十余党项酋豪上前,直接跪了下来。
“去岁吐蕃叛乱,你等配合王师进剿,亦有一些薄功。”邵树德说道:“该出的丁都出了吧?”
“回兀卒,我等各部集兵一万,正月就出发了,这会应已出秦州。”梁家部头人梁向俭应道。
“动作快一点,本月便赶至洛阳。”邵树德说道。
“遵旨。”十余人一齐应道。
以往与这些部落头人打交道,有时候还会讨价还价,叽叽歪歪。邵树德登基称帝之后,这种现象是越来越少了。或许这些蕃人自己也知道,兀卒在中原已没有强大的对手,如果惹得太不快,大军西征,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觉得他们不忠诚。事实上人都有野心,更何况这些天高皇帝远的蕃部头人们。鄯、廓二州一直有报,青海湖周边各部一直在吞并零散吐蕃、羌人部落,壮大己身。再加上这些年在当地的驻军越来越少,成色也不太足了,蕃人畏威而不怀德,有些许小心思很正常。
不过他们到底是被狠狠修理过的,到目前为止还算老实。去年吐蕃部落叛乱,他们便没有参与。在铁骑、定难二军抵达湟水流域后,还出兵助剿,比较卖力。战后叙功之时,邵树德将俘获的部分吐蕃丁口分给了他们,但严格控制了数量,以免滋长他们的野心——这种野心和蕃汉没有关系,即便是汉人部落在那边放牧,实力到了,该反还是得反。
平定叛乱之后,邵树德便下令各部征集丁壮,赴中原征战。
这其实都是当年与朱全忠厮杀时的老套路了。迁出你的人口,在中原战场上不断消耗,然后赏赐你财物,以做酬功。
至于财物和人口哪个更重要,这就见仁见智了,反正邵树德觉得人口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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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鸡报晓,天明熹微,不用上朝的日子真爽。
邵树德伸了伸懒腰,吵醒了如八爪鱼一般搂在他身上的淑献皇后。
何皇后睁开了眼睛,心神一阵恍忽,仿佛回到了太傅称帝前的那段岁月。
若自己是真的皇后,该有多好。
“陛下,赵使君昨夜抵京,宿于南郊。”见邵树德醒了,宫人们纷纷入内,有人端着脸盆,有人捧着龙袍,有人拿着一摞公函,解氏走至床前,低声禀报道。
“好,朕知道了。”邵树德坐起身,点了点头。
“赵使君”就是赵匡明了。
作为臣服大夏的藩镇,朝廷有诏,自然要出兵相助。
荆南镇出兵三千,由赵匡明亲自率领,已抵达洛阳近郊。
蕲州防御使丁会也出兵三千,由部将孔勍率领,数日前抵达了汴州。
龙剑节度使赵俭带着六千兵马,这会已走到长安附近。
川中还在大战,赵俭就奉诏率军入京,可想而知他的节度使位置已及及可危。事实上亲王邵承节在过去几个月内已更换了龙剑利阆四州的不少官员,赵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有心造反投靠李茂贞吧,下不了决心,毕竟茂贞被打得有点惨,王师进展颇为顺利。有心不奉诏吧,又担心王师回过头来把他做了,真真是好为难。到了最后,只能一声长叹,硬着头皮北上了。
与赵俭类似的还有巴州刺史诸葛泰、通州刺史诸葛尚仁各自统领的三五千人马,这会已经到了潼关一带。
山南西道原本是有兵马的,鼎盛时有两万余人。罢镇之时,爆发了一些战事,很多被消灭或击溃了,随后又被秦王带走一批,剩下的已然不多了。
诸葛尚仁、诸葛泰原本是刺史,又是外镇将,因为直接投降的,手头实力较为完整。这次一并征调,以外镇军为主,外加部分山南蛮獠,随圣驾北巡。
大伙都看得出来,邵圣“老毛病”又犯了,用大义名分和强大的禁军来威逼,消耗各路杂牌。
目前看来,还算顺利,没有明显抗拒不从的。
“陛下,昨夜还有江西钟传使者抵达。”邵树德起床后,解氏瞪了下两位想上前替邵树德更衣的女史,示意她们去服侍淑献皇后,又禀报道。
“钟传终究是跋扈了,居然不出兵。”邵树德冷笑一声,张开双臂,任解氏替他穿戴衣物。
两位女史则到淑献皇后身前,拿湿毛巾替她擦了擦污物,然后扶她起床。
“罢了,本来也没想钟传有多听话。此番北巡,兵力差不多是够了。蕃人、杂牌,几有两三万众,便是蚁附攻城也够了。”邵树德叹了声,道:“待攻灭河北、河东,再来收拾这帮人。”
第八十章 外来户
“乐安郡王闲居青州年余,可是喜欢上了那里的山山水水?”神都苑之内,邵树德召见了乐安郡王李晔夫妇,问道。
唐淑献皇后何氏已经在安国女道士观出家,乐安郡王对她本就不待见,认为这是一个贪生怕死,恋慕富贵荣华的女人,再加上听到的某些不好的传闻,愤怒之下决定“出妻”。
所谓出妻,也叫休妻,一般是妻子德行有亏。
邵圣当然不能让乐安郡王这么做啊,那样闹得就太难看了,于是私下里派人协商,改为“和离”,也就是协议离婚。
这应该是前唐皇室第三起离婚事件。
第一起是玄宗朝太子李亨与太子妃韦氏离婚,第二起是德宗朝太子李诵与太子妃萧氏离婚,第三起就是乐安郡王与皇后何氏离婚了。前两起离婚事件起因都是政治,第三起纯粹就是桃色新闻了。
这也就是皇后才有的待遇。像张全义之妻储氏,作为战利品被邵树德收入房中。老张也投过来后,因为有了新妻蒋氏,拐弯抹角要与储氏和离。但变态的邵圣私下里遣人警告了一番,不准他们夫妻和离。
正好张全义也觉得这事丢人,自己也娶了新妇,于是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拖下去了。
“陛下,棣州屡遭劫掠,地方不靖,实在难以自安,便闲居青州了。”李晔倒也老实,直接说出了原因。
邵树德点了点头,认可了李晔的这个说法。
“食邑转输而来的财货可够用?”邵树德又问道。
乐安郡王食邑五千户,一年夏秋两税,尽归其所用。考虑到如今的棣州大概也就十万人出头,差不多棣州五县接近四分之一的财赋用来供养李晔一家了。细算下来,一年得有两三千缗钱、一两万匹绢、几万斛粟麦的钱财,堪称一笔巨款——食邑所供租赋,向来只算征税,即地税、户税,青苗钱、手力课钱等赋外科敛不算在内。
李晔一家子人丁众多——这也是邵树德甚感惊讶地地方,末代皇帝之中,乐安郡王当真是子嗣较多的一位了,历史上活了三十八岁,有二十八个孩子,这还没算夭折的。
从子嗣数目来看,乐安郡王似乎并没有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可见太监们虽然把持军事大权,但并未过分逼迫他,给了他一定的空间。
本时空乐安郡王的子嗣数目略有减少,但也突破了二十大关,考虑到他的年纪,再这么生下去,邵树德怀疑他会不会破产。妈的,别告诉我五千户食邑都养不起你。
“陛下,去岁秋税被卢彦威劫掠掉了。”说到这里,乐安郡王心中一痛,脸上也满是气愤之色,只听他说道:“棣州刺史邵播遣五百军士转输财货往青州,恰逢沧兵大至,与突将军厮杀,一支贼军绕后劫夺了财货。臣——臣并未收到。”
“朕今岁就要出兵攻打卢彦威,待讨平之后,乐安郡王便可之藩了。”邵树德安慰道。
李晔张了张嘴,本想说不如转封他处好了,不过郡王妃李渐荣拉了拉他的手,最终没有说下去。
邵树德的目光落在乐安郡王妃身上,李晔顿时紧张起来。皇后都给你霸占了,你又打什么主意?
邵树德笑了笑,道:“卢彦威还遵奉前唐正朔,使用天右年号。”
“陛下……”李晔脸色一白,有些惶恐,差点就把王妃给推出去。
“乐安郡王勿忧。朕找你来,便是让你声讨一下卢彦威之辈。”邵树德说道:“这些贼子,连逊帝的财货都敢抢,可见如何丧心病狂。听闻乐安郡王文才出众,这事尽快办理。”
李晔松了一口气,道:“臣遵旨。”
抢皇帝的钱,对藩镇武夫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唐未亡之时,难道就不抢了吗?魏博武夫抢了都统王铎的钱财和三十多位女人,并杀人灭口。李罕之劫夺关东藩镇上供朝廷的财货,嚣张无比。甚至就连王镕私人进献给天子的钱财,也被李克用手下拦截过。
他们遵奉唐室,遵奉个鸟!
便是邵树德不说,李晔也打算骂一骂那卢彦威。连朕——我的财货也敢抢,不知道我拖家带口开支重么?
“好了,回去准备准备吧。再过些时日,便随驾北巡。”邵树德摆了摆手,让李晔夫妻俩退下。
二人离去之后,何皇后走了出来,气得要抓邵树德。
邵树德对她十分纵容,何皇后也是唯一一个敢在他面前放肆的女人。
“不就是让你躲起来见见乐安郡王嘛。”邵树德笑道;“别抓了,再乱动流出来了。”
何皇后脸一红。
邵树德捏了捏她的脸,道:“这次北巡,你扮做宫人,随驾服侍。注意着点,别让乐安郡王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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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诚下朝后便去了政事堂,指挥小吏们搬运各种公函、文册,随后又去了中书省,同样监督吏员们挑选随驾所需的各种文册、典籍以及办公所需物事。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宋乐也在此间。见了陈诚后,上前寒暄一番,然后问道:“陈相,可都准备好了?”
陈诚点了点头,道:“京中便拜托宋相了。”
中书省陈诚随驾,宋乐留守。
除了侍郎这种高级官员外,中书舍人、起居舍人、通事舍人、右散骑常侍、拾遗、补阙、集贤院学士等中下级官员也大批量离京,随驾北巡。
其他各部一如他们。
外官如此,宫官、内官也差不多。
传国玉玺就被保存在尚宫解氏手中,她是与圣人同乘一车的。
内官也会挑出多位嫔御随驾服侍。
甚至就连几位稍大些的皇子也要随驾,一路增长见识、阅历。
几乎半个朝廷都出动了,走到哪里,最高中枢机构就到哪里。
“十余万禁军,皆国之精锐。文武百官亦是一时英杰,陈相务要劝住圣人,稳扎稳打,休要冒险。”宋乐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仔细叮嘱道。
“宋相放心,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但求稳,不求其他。”陈诚回道。
宋乐的资历比他稍稍老一些,本身又与圣人情分非常,陈诚还是很尊重他的。
“随驾诸外藩兵马,也得注意下。”宋乐踱了几步,叹了口气,恨不得取代陈诚随驾。
但他知道自己擅长的是政务,军事上的出谋划策还是得靠陈诚,二人分工不同,没有办法。
“放心吧,宋相。”陈诚笑道:“此番北巡,庙谋为主,军事为辅。说是打卢彦威,目标其实是李克用。或许板子没直接打在克用的屁股上,但他绝不好受。”
宋乐听了失笑。
确实,北方最棘手的藩镇从来不是沧景、成德、易定,而是河东。
李存孝投降之事在持续发酵,河东内部瓦解的可能性不断提高。说句难听的,成德、沧景、易定三镇武夫的拼杀意志,可能还要比河东武夫强上一二分呢,毕竟前者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后者就很难说了。
但宋乐还是很担心。
大夏立国才一年八个月,这个时候若出点什么事情,比如全军大溃,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将极其深远。最简单的一点,丧失了十余万精锐的大夏朝廷,威望急剧下降,各地武人或许会变得跋扈起来。而他们一旦跋扈了,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卖力打仗,没人敢保证。
如果君主再出点昏招,导致威望进一步下降,那么就得花更大力气拉拢武人。接着将骄兵堕,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禁军战斗力会一降再降,武夫们成为老油子,待价而沽,即便来个大清洗挽回颓势,也治标不治本,或许会让士气坠落到谷底。
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圣人也很难挽回。他活着时或许还能维持,一旦薨逝,完全有二代而亡的危险。
而继承大夏的第二个王朝,老实说,将更骄、兵更堕是大概率事件。尝到了待价而沽甜头的武夫们,很难再回到过去相对淳朴的状态了,届时会乱成什么样子,真的不敢想象。说不定中枢朝廷像走马灯一样换呢,直到大家都累了,打不动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统天下的曙光,宋乐分外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
“李唐宾是不是也要随驾?”宋乐突然问道。
“我亦不知。但昨日圣人在丽春殿召见李唐宾,应会随驾。”陈诚低声说道。
“那就好。”宋乐点了点头。
圣人是谨慎的,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李唐宾这种威望较高的大将,不会让他留在京城。随驾之后,多半也只能参赞一番,不会实际指挥大军。
圣人应该也不会亲临一线。那么,这次是要捧一捧葛从周了?
宋乐依据朝堂内外的情形分析,认为应该是这样没错了。
梁地武人之中,葛从周的前程和权势,看起来要比胡真、朱珍还要强,就是不知道此人到底有没有栽培的价值了。
这不仅仅考验他的指挥能力,还有协调能力,后者尤其关键。
禁军诸部将士,会不会轻视乃至欺负这个外来户?葛从周能不能摆平他们,数月后便见分晓了。
门户之见,始终存在着,始终无法消除。过不了这一关,葛从周便无法鲤鱼跃龙门,圣人也会失去栽培他的兴趣。
降人往上爬,可谓步步惊心。
第八十一章 百态
建极三年三月底,诸州春播陆续完成。
乱七八糟的部队聚集洛阳近郊,吵吵闹闹。
江陵兵与兴元兵为营区划分的事情你来我往,差点动起手来。
河湟蕃人与龙剑兵为谁先领取物资大打出手,数百人参与。
各州聚集来的夫子也产生了不少口角,颇有干架的趋势。
直到经略、义从二军出动,狠狠收拾了他们一番后,事情才逐渐平息下来。
经略军副使封隐看着这些兵将,就感觉他们不是来打仗的,心中定然满腹怨气,一个个被逼着上阵,能打成什么样,鬼知道。
“二位诸葛将军,蛮獠军众还得好好约束一番,这几日已抓了数十人,仍然有滋扰百姓者。这还算小事,上了阵之后,若还这般模样,死的可就不止这几十人了。”封隐看着那些装备奇差、纪律奇差的山南兵,提醒道。
当然,真上了阵,也不可能让他们列阵野战,那只会坑自己人。到了最后,多半还是参与攻城,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忍受这种血腥的厮杀了。
蛮獠经常乡间械斗,但大军之间的厮杀比之残酷得多,可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
“封将军勿忧,我等定然严加约束,不会再滋扰百姓了。”诸葛泰、诸葛尚仁讪讪道,但神色间其实多有不以为然,或许还有一丝隐藏的愤怒。
封隐知他们的心思。
全天下但凡有点兵权的,或多或少都有点希望朝廷栽一个大跟头,他们好浑水摸鱼,攫取好处。
但他们到现在还没等到机会,没人敢挑头,那么就只能忍了。不忍,全家死光光,都不一定有人来救你。忍了,又被迫接受命令,率军来勤王出战。
这种憋屈烦闷的心理,封隐懂,毕竟他也是武夫。
“圣命都知道了吧?四月初一,巴州、通州兵先行,开往博州。”封隐说道:“路上勿要生事。”
“不会的,不会的。”二人连连说道。
诸葛氏,本来妥妥的新朝名门望族,奈何混到如今这个局面。嫡脉的诸葛仲方一念之差,沦落至此,奈何奈何。
其实在诸葛泰、诸葛尚仁二人看来,诸葛仲方的选择未必就错了,无奈邵家势大压人,他们一看局势不妙,赶紧投降做切割。但如今看来,诸葛氏的最后一点兵力大概也要被消耗在河北了,心中不恼火是不可能的。
邵圣终究不是苻坚,打下来的地盘都要细细梳理,慢慢消化,也不会再让你继续掌兵,驻扎在腹心之地。如果是私兵,甚至要被拉上战场消耗光。
娘的,汴、郓、兖、齐、徐诸镇降兵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还没人起兵,搞什么?
“好好约束部伍。”封隐又最后叮嘱了一遍,离开了。
他现在负责洛阳近郊的治安,主要管理对象就是这些外地来的客军,忙得焦头烂额,同时也叹为观止。
全天下,到底还有多少这种兵?自攻灭朱全忠之后,圣人便一直与这些降兵较劲了。而各地藩帅还在不断招兵买马,扩充部伍,最终讨灭之后,又留下一地烂摊子。杀,杀不得,遣散,遣散不得,马勒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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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巴、通二州兵马组成的先锋七千余人离京出发之后,主力禁军也开始了动员。
铁林军左厢一万多人从河中调回,留守洛阳。
经略军北上河阳,接替天雄军,天雄军则分批东进。
驻守郑州的武威军也已经接到了命令,一路东行,经汴州、滑州至濮州,然后渡河北上。
镇压完吐蕃后,铁骑、定难二军已经返回。为了减少后勤压力,铁骑军北上至胜州休整,定难军东进洛阳,随驾出征。
义从军、银鞍直军士全数归营,不得随意外出,做好出征的准备。
也就是四月初一当天,安丰县公张淮深病逝,辍朝一日。
四月初二,含嘉仓城调出了最后一批十万斛粟麦,停泊在新潭中的船只纷纷装载启运,沿着洛水入黄河,向东行去。
聚集在附近的洛阳百姓纷纷惊叹。
载运货物的商船都通过泄城渠停在外边了,水道全部让开,一艘又一艘的粮船在纤夫的牵引下出城,进入洛水。
“这一艘船得有一千斛粮豆吧?”
“不止,至少一千五百斛,或有两千斛。”
“这么多粮食,够我家吃到几时?”
“打仗打的就是粮食啊。”
围观的闲人非常多,甚至有跟着运粮船出城的,可谓闲的蛋疼了。
上东门之外,大群土团乡夫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正在等待命令。
来自新安县的乡勇站在最前面。
里正秦二郎手握刀柄,挺胸叠肚,扫视着带出来的夫子。
周大郎已经穿上了父亲留下来的皮甲。甲上有洞,刚刚找人修补完毕,此时拄着一根沉重的步槊,脸色不是很好看。
“一副死了爹妈的熊样。”秦二郎走到他面前,嗤笑一声。
“我父已经死了,娘还在。”周大郎小声都囔了一句。
秦二郎一窒,怒道:“还敢顶嘴!看看你们村出来的人,就你一副熊样。若上了阵,怕是一个照面就被人砍翻了。”
“真上阵啊?”周大郎咽了口唾沫。
秦二郎一见更气,道:“当年河阳夫子从华州迁来,人皆谓其不善战,可十年下来,人人赞其勇战。可你们这些人,怕是修宫城修傻了。去了河北,等着上阵攻城吧,别指望着一直窝在后边运粮草,没那好事。”
秦里正这话一出,顿时好几个人叹气。
“草!”秦里正恨不得拔刀杀几个人,只听他说道:“知道朝廷为何在郓、陕、灵、渭四州招募训练新兵么?还不是担心你们不成器?至河北后,老子便向上峰请命,带你们攻城见见血,纵死不恨。”
夫子们无语了,纷纷去了侥幸之心,不再惦念着家里的田地、牛羊、妻儿。回忆起了农闲时操练的内容,慢慢有了感觉。
大夏首都百姓,还没到当年长安那种程度。虽然没吃过苦,但冬训都是很系统的,练得不少。富足、安定的生活过得太久了,如今他们缺的是那股刺刀见红的勇气,这只能通过上战场感受了。
鼓声突然响了起来。
上东门外的夫子们就像突然通电了一样,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肌肉记忆已经起了作用,纷纷排列整齐。
“出发!杀贼!”秦二郎吼道。
“杀贼!”众人应道。
“没吃饱饭?”秦二郎用危险的眼神看着他们。
“杀贼!”声浪直冲天际。
队伍迤逦而行,首都二代们出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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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人牵着马儿甚至是骆驼,跟随夫子们一起出征。
梁向俭是河湟各部蕃兵的统帅。
这几天他好好逛了一番洛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尚未清理完的部分荒草妻妻,杂乱无章。清理完的部分屋宇一座接一座盖了起来,其中不乏美轮美奂的高门大宅。
大街上熙熙攘攘,百姓众多。不说人人穿金戴银,至少富贵之人不少。
最养眼的还是一个个妇人,花枝招展,婀娜动人。看了之后,顿觉家里的黄脸婆一个个都可以扔了,实在提不起欲望。
好地方啊!
听闻中原有盛衰,前唐就衰弱到了极致,然后灭亡了。新朝正值旭日初升,禁军凶悍无比,让人好生惆怅。
铁骑、定难二军在鄯、廓二州扫荡半年,杀得诸部屁滚尿流,跪地乞降。别说打败他们了,用优势兵力与之抗衡都很难啊。
等什么时候草原数百骑能冲垮中原数千步兵的时候,才有可能轮得到他们到洛阳这个花花世界来快活。
只可惜他是看不到这一天了,他的儿子、孙子也未必看得到,除非夏人自己内乱。
眼下,诸部只有老老实实,进献嫡脉女子给赞普享用,进献牛羊给兀卒上供,进献勇士为圣人厮杀,以期获得一些赏赐,稳固他们的地位,慢慢壮大实力。
不过他也看到了一些“积极”的迹象。
洛阳的男儿有些虚有其表了,不如他们的父辈,没见过什么血。
这还是第二代,如果是第三代、第四代的话,可能会更差——至少,第二代洛阳子还熟习武艺,列阵也很迅速,他不信以后的人还能坚持做到这一点。
“定难军!”一支骑军从旁边快速通过,河湟蕃人们纷纷惊呼。
梁向俭脸色一暗。
唉,这些凶神恶煞的禁军才是大夏的保护神。
他转头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子侄们,见他们脸上多有畏惧之色,心中更是郁闷。
铁骑、定难二军,狠起来连他们这些仆从兵都杀,根本不在乎把自己人推到另一边。
在他们看来,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全杀了也没什么。杀到最后,河湟勇士都挖空心思想加入铁骑、定难二军吃皇粮,因为跟着他们钱多、能打胜仗,还能到中原安家,什么都好。
没人理解我的远大志向啊!梁向俭只能苦叹。
“冬冬冬……”鼓声在上东门外响了一整天。
藩镇兵、土团乡夫、蕃部丁壮依次东行,车马如龙,人潮汹涌,数万将士充塞了整片大地,如黑云般压向河北。
第八十二章 走也!
鼓声擂起,一下一下动人心魄。
定鼎门之外,数万军士一路小跑,至空地上立定。
春雨飘落了下来,渐渐有瓢泼之势。
大风吹起,雨借风势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水珠挂在甲叶之上,滴滴答答往下落。不一会儿,脚底下的泥地就变得松软了起来。
邵树德不顾众臣劝阻,策马行至阵前。
本以为是个晴天,没想到突然来了一阵雨,让人措手不及。
军士们见圣人不避风雨,一身戎服检阅部队,个个抬头挺胸,士气高昂。
大夏男儿,风里来雨里去,吃冰卧雪,奋勇百战,何曾皱过一次眉头?
邵树德一阵一阵走过。
禁军将士们肃立良久,没有丝毫喧哗之声,没有一点不耐之色,让他很是满意。联想到昨日登楼看到的土团乡夫们的表现,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待宣布赏格之后,军士们又齐声欢呼,整齐划一。
朕的健儿,邵树德哈哈大笑,至少现在还是能战的,还是天下强军,希望二代们也能保持吧。
他想起了后世朱全忠的二代兵。
后梁开平四年(910),梁将韩勍率三万人与晋兵战。周德威观瞭军势后,让李存章对士兵们训话:“尔见此贼军否?是汴州天武健儿,皆屠沽佣贩,虚有表耳。纵被精甲,十不当一,擒获足以为资。”
于是点选精锐骑兵,从两翼冲击梁军大阵,四次突入阵中,擒获百余人而回。梁军士气受挫,“渡河而退”。
周德威见到的三万“天武健儿”,就是第二代梁军。装备十分精良,但被他称为商贾小贩,虚有其表。
当然是不是真的虚有其表,那要看和谁比。被骑兵绕后从侧翼冲锋,四次被冲破大阵,前后被生擒百余人,就这样也没败,还渡河成功撤退了。
晋军步骑主力愣是没法趁敌军士气受挫,撤退之时追杀,还让他们渡河跑了。
凡事就怕对比,后梁禁军二代们这样的表现,无论放在唐末之外的哪个朝代,都是一等强军了,可想而知他们的父辈们如何能征惯战。
邵树德觉得洛阳二代们不能打了。但这个能不能打也是相对的,那些土团乡夫放在其他朝代,适应战场后,表现不会差。
“拱辰军儿郎有几分气象了。”邵树德策马行至拱辰军阵前,笑道。
这支部队之前一直在往河湟押送魏博移民,这次也要跟着出征,全军五千人,已尽数集结于此。
“征河北,拱辰军儿郎当立功矣。”邵树德说道:“人赐绢两匹、毛布一匹。”
命令传下去之后,军使李公全、副使华温琪带头,道:“去岁正月徐州,陛下与我等分肉而食,为报君恩,死又何恨!弟兄们,陛下替我等养儿,杀贼!”
“陛下替我养儿,杀贼!”“陛下替我养儿,杀贼!”
军士们以槊杆击地,齐声高呼。
“壮哉!”邵树德也很感慨。
足食足饷之下,再与军士们交心、作秀,成果不就来了么?
他现在站到铁林军面前,全军将士就会齐声欢呼,高喊“杀他个人头滚滚”。
他站在突将军面前,举剑前指,三万将士会齐声高呼“突将在此”。
到天雄军之中,将士们会大喊三声“唯死而已”,然后杀气腾腾冲向敌军。
一支军队,是需要传承,需要灵魂的。
这些口号,凝聚着邵树德与将士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每个新兵入营,都有人向他讲这些口号的来历,邵圣的光辉形象会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有这些禁军在,哪个外敌能打过来?哪个人敢造反?
最极端的情况下,哪怕文臣们都反对他,只要牢牢把握住了武夫,他就败不了。
今年是建极三年(903),往前面推个两百年,文人可以当皇帝,可以控制军队,往后推个百年,文人甚至能把军队搓圆揉扁,但这个时代,是武夫的时代,武夫们不支持你,任你名满天下,屁用都没。
邵树德对如何与武夫相处很有心得。
首先你得是个武夫,不然就洗洗睡吧,人家不会认你,纵然靠权术维持一时,也会很快倒台。这便是他深入军中时,几乎不穿龙袍,而是穿着戎服的主要原因。
皇帝会不会治理国家不要紧,是不是好人也不要紧,武夫们懒得管这些。但皇帝必须是武夫出身,必须得到武夫们的认可!
失败的人,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而是因为你失去了武夫的支持,就这么简单。
邵树德弓马娴熟,曾经至一线走马杀敌,曾经与底层武夫们打成一片,说的都是武夫们爱听的话,给他们赏赐和抚恤,让退伍的将士包揽驿站和基层乡里官职,为此不惜开罪文人和地方豪强。在士兵们心目中,他是纯得不能再纯的真武夫,代表了他们的利益,谁敢对邵圣不利,那就砍翻他。
这个年代的权力核心来源在哪里,一定要搞清楚。
不是宰相,不是世家,不是豪强,不是地方刺史,不是文人士子,而是禁军武夫。他们是改朝换代的主角,历史上几十年内表演了那么多次,宁不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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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兵完成之后,雨也停了,大军次第开拔,东进发。
义从军、定难军,外加提前出发的天雄军、武威军,以及尚在河北的天德、龙骧、突将三军,超过二十万禁军,可以说空国而出了。
邵树德回到定鼎楼之后,换了一件戎服。
十二岁的皇五子惠贤、十岁的皇六子明义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邵树德的儿子们到了一定年岁,都下去历练了,这次出征,五郎、六郎便要跟在他身边,言传身教。等稍大一些,也要下去历练。
其实不是没有大臣劝阻,认为这不合制,但邵树德只回了一句“我武夫也”,便堵住了他们下面的话。
武夫,干什么事情不都很正常?我管你怎么想。
邵家大郎今年二十岁,已是安东行营都指挥使。
二郎十九岁,是征蜀主帅。
三郎十六岁,历任文登县司户、黄县尉,再过三两月,即将转任蓬来县丞。
四郎十四岁,这会在海州东海县当海关令史。
五郎明年差不多也可以放出去了,六郎还要留在他身边学习一阵子。
孩子们出去历练,不指望能学到太多东西,因为地方官吏会对他们有所保留。另外,他们也不可能长期待在一个职务上,而是尽可能多地接触方方面面,在各个职务上流转,主要是为了熟悉地方民情,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地方任职结束后,会转到军中历练一番,熟悉军务。
他们跟状元学文,跟最顶级的武师学武,本来就是文武两便,自然也要文武两方面都熟悉了。
“走也!”邵树德换完戎服后,便下了楼,翻身上马。
邵惠贤、邵明义亦上马。
银鞍直军士夏鲁奇扛着大旗,跟在后边。三千骑簇拥着父子三人,浩浩荡荡出了定鼎门。
夏鲁奇是青州人,应募州兵成功后,因骁勇异常,被推荐到邵树德身边。
邵树德考校武艺后,惊为天人,立赏十余件名贵的金银器,外加两名美貌的宫人。
夏鲁奇这人是比较老实忠心的,感激涕零,现在专门为邵圣扛旗。
皇五子邵惠贤也见过夏鲁奇的武艺,虽然心中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实在是勐得不像话。
历史上李存勖若无夏鲁奇充当保镖,以他喜欢亲临一线厮杀的冒失劲,估计已经让梁军干掉了。
后梁开平五年(911),夏鲁奇与燕将单廷珪、元行钦厮杀,精彩至极,以至于两军将士都情不自禁“释兵纵观”——他们体力太好,全副武装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大家太累,于是放下武器观战。
元行钦其实武艺也相当不错。投降河东后,李存勖有一次曾被数百梁兵包围,眼看就要挂了,元行钦单骑冲入敌阵,空手入白刃,夺梁兵之剑,斩首一级,断矛两根,将李存勖救出。
他还与李嗣源大战,被先后射中七箭,血流不止,每次都拔掉箭失,咬牙厮杀,终射中李嗣源一箭。
贞明元年(915),李存勖又轻兵冒进,被刘鄩包围,这次是夏鲁奇救了他。
他一手持枪,一手持剑,拼死护卫,且战且进,厮杀两个时辰,遍体鳞伤,“手杀百余人”,达成百人斩伟业。
最难得的是,他与王彦章是这会难得的忠义之士,“性忠义”,这比下金蛋的母鸡还稀罕。
邵树德从不觉得自己麾下大将们有多忠义。这个年代礼崩乐坏,就不存在忠义这回事,每个人都在敢不敢造反之间徘回罢了。
正因为如此,忠义之人更加难能可贵,遇到了就要厚赏。于是,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将河中柳氏、薛氏进献的才貌俱佳的美人赏了出去——刺史、宰相之类的官员,没有能力造反,邵树德甚少赏他们美人,这是只有武人才能得到的高规格赏赐。
大军出发后,文武百官、皇子嫔妃、内侍宫人等,则分乘马车,依次出定鼎门,慢慢跟在后边。
这一次北巡,集兵甚多,可能是近年最大规模的征战了。
河北诸藩镇,将迎来大夏数十万兵马的征讨。投鞭断流,诚如是也!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泰山宫
齐州历城县郊外,王全亲自指挥夫子们将宫殿打扫干净。
此宫规制不大,是去年开始修的,在一座驿站的基础上改建,年前刚刚完工,这会装修完毕,打扫一番后,便可住人了——泰山宫,是齐州上下为圣人北巡紧急修建的行宫。
王全来到齐州也两三年了。
起因是儿子王郊当了齐州州军指挥使,反复劝说之下,带着一家老小从会州乡下搬了过来。儿子去兖州当都指挥使后,王全也懒得搬家了,即便要搬,也是去郓州——王全的老家。
因为便宜儿子连连高升,王全在历城县地位颇高,年逾五十的他,居然混了个乡长,带领一乡乡勇。
泰山宫是征发全州夫子修建的,王全带的人是最后一批值役的,非常轻松,就剩一点打扫活计,外加搬运些家具。
圣人北巡,第一站却是齐州泰山宫。王全有些不解,历城令试图巴结他,说了一些内情,即圣人将在此亲自指挥攻伐河北的战事。
当然,亲自指挥也是说说而已。圣人负责的,大概率只是最初的进兵方略,即一场战役的用兵思路,临机应变、具体指挥还是前线大将负责——就目前来看,风传由龙骧军使葛从周担任排阵使,也不知真假。
“这宫殿太小了,圣人住着委屈啊。”王全绕着宫殿转了一圈,叹道。
泰山宫周边的环境还算不错。有山,有林子,有水泽,有农田,看着比较舒心,就是地方小了点。
次子王庸闻言张大了嘴巴,惊道:“阿父,这宫殿可住数百人,还小啊?”
“你懂什么!”王全作色道:“吾家能有今日,全靠圣人。大郎已官至淮海道都指挥使,手握数万兵马,这威风,啧啧,以前真不敢想。”
王庸听了也很羡慕。可惜他学的是文,会州州学毕业后,蹉跎多年,最高只当到乌兰县典狱,连个官都不是,还是个小小的吏员。全家到齐州后,他当上了历城县录事,虽然还是吏员,但排位靠前了,而且历城是州治,相当不错了。
“每次见到大郎,我都要和他说,好好替圣人厮杀。”王全说道:“谁敢造反,便剁了他的狗头,圣人不会亏待你的。等打完契丹,再去禁军掌兵,便妥了。在州军里厮混,总不是个事。”
“当年野利克成也是郓州将,现在入禁军了。大兄应也有机会。”王庸说道。
王全瞟了傻儿子一眼。
野利克成已经与河阳公主成婚,是驸马爷,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他有信心,儿子若能在安东府立下战功,升入禁军等闲事也,毕竟以前就是禁军出来的。
“王指挥。”远处行来数骑,一官下马后,遥遥行礼。
王全一看,原来是齐州长史李弘仁,连忙回礼:“李长史。”
李弘仁是故百泉县伯李劭之子,今年正月刚调任齐州长史。他还有个兄弟李淮,王全认识,现在还是会州刺史。
“张使君让我来看看泰山宫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事。”李弘仁说道:“王指挥觉得如何?”
“其实没甚需要添置的了。旧驿站的驿田或可扩大一下,将旁边的荒地囊入其中。趁着还有时间,种些牧草。”王全说道:“去农户那边找就行了。圣人、百官、嫔御至此,需要养些牲畜供给。”
“还是王指挥想得周到。”李弘仁笑道,随后便吩咐随从照办。
齐州现在也有一些农户执行三茬轮作制,找些牧草并不难。
中原农牧并举,这个牧可与草原的牧大不一样。草原上牧草稀稀拉拉,中间大片的沙子,而且什么牧草都有,非常杂乱。中原是像种粮食一样种牧草,密度极高,而且种的是带根瘤菌的豆科牧草,有固氮肥田功效,种子还经过筛选培育,不是草原能比的。
李弘仁让人去找牧草,其实就是培育选种过的大宛苜蓿罢了,产量贼高,一年可割四五次,割完还长,养一些牲畜供圣人一家及百官吃喝,倒也够了。
“泰山宫中还缺宫人。”王全又道:“圣人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殚精竭虑,我等岂能不将他服侍好。”
“这事不妥。”李弘仁笑道:“圣人带着宫人过来,我等擅自安排,不妥。”
王全有些遗憾。他倒是想将他的小女儿塞进泰山宫服侍圣人,奈何奈何,多好的机会啊。
“宫前南山,要不要清理下?圣人爱打猎,若山中有贼人藏匿,可要出大事。”王全又道。
“张使君过几日便会征发各县乡勇数万人进山清剿,一寸土地也不会放过,都要细细搜索。”李弘仁说道:“纵有山贼匪徒藏匿,这次都要倒了血霉。”
王全大笑,道:“些许贼子,犯了事入山藏匿,没想到被数万人追剿,还真是倒了血霉。”
本来也就是偷了点东西,打了人而已,小罪轻罪,惧怕官府锁拿,于是躲进山中避避风头,结果被几万乡勇拉网搜剿,你说倒不倒霉?
“圣人爱打马球,该平整个球场出来。”王全又建议道。
李弘仁一拍大腿,道:“几忘了此事。”立刻吩咐随从,加紧办理。
王全在一旁看着,暗暗感叹。
圣人想到的和没想到的,别人都替他考虑到了。这就是天底下最让人沉迷的权力,怪不得武夫们宁愿抛妻弃子,也要不断折腾呢,这富贵温柔乡哪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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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三年四月十八,淮海道巡抚使张彦球亲至齐州。
“圣驾到哪了?”张彦球巡视完全州六县,在泰山宫外下马暂歇。
“已至滑州。”巡抚护军指挥使答道。
圣人北巡,第一阶段还是按照去年东巡的路线,先至淮海道,待河北打出个眉目后,多半才会渡河北上,正儿八经地巡视河北。
按照之前通传的消息,圣驾在四月初二出洛阳定鼎门,一路东行,这会走到了滑州,速度还是挺快的,毕竟是内线行军,不需要每天都修建坚固的营寨。
“嗯,月底就能抵达郓州,下月初即可至泰山宫。”张彦球点了点头,道:“全道各州土团乡夫,不得解散,仍严加操练,以备调遣。这事你亲自跑,务必通传到每一州。”
“遵命。”指挥使回道。
张彦球又翻开了手里的制书。
此番北巡,目标直指沧景,其他都是附带的。
“王者君临八表,子育万民,务匿瑕含垢之仁,引禁暴戢兵之德……卢彦威辄陈狂计,别启奸谋,将欲南顾棣州,西窥魏博。人而无礼,罪莫大焉……朕初抚天下,实在便安,曾令近侍驰书,责使深思改过。载惟抚御,敢怠含宏。近乃长恶靡悛,乱常尤甚,遣奸人招军前节级,出妖言惑管内生灵。兼挂牒文,已为边患……”
“其沧景将士,如有能奋扬忠义,执戮渠魁者,先是六品以下官者,便授四品正员官,其先是五品以上官者,节级超奖。仍赐庄宅各一区,钱二万贯文,并列加宠任。如能率所管兵马以州郡来降者,超三资与官,赐钱一万贯。以城镇来降者,超两资与官,仍赐钱五千贯。以一身降者,亦与改转,仍赐钱帛。其彦威如能知义悔过,束身归朝,并与洗雪,仍加宠奖……”
“于戏,不祥之器,宁愿举于干戈。无罪之民,岂忍坠于涂炭?将行吊伐,倍轸情怀,勉施拯救之功,勿致伤夷之弊。虽军威须振,在王道无亏,凡百戎臣,当体朕意,布告内外,咸使知悉。”
“《讨卢彦威制》,写了有甚用!”张彦球将制书收起来,苦笑道:“都是些贱胚杀才,不打怕了、杀绝了是不行的。”
卢彦威这人,明明实力不如成德,但比王镕还嚣张,一边抢夺蛤垛盐池之利,一边大掠棣州,有时候还西进魏博劫掠,甚至还抢乐安郡王的财货,搞得天怒人怨,属实脑子有问题。
他手下那些兵将,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个凶残暴虐,专事劫掠,凌辱妇人,棣州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苦不堪言。甚至就连管内的沧、景、德三州,也被他们祸祸得不轻。
指望这些人主动来降?怕是有点难。
不过这对武夫们来说不是坏事。你一来敌人就投降,那不是白来了吗?就是要敌人不降,才有战功可捞啊。
其实,张彦球也有点想上阵打仗了。
过去多年,他一直带着部队转戍各地,打仗的机会极少。淮海道巡抚使这个职务,也是圣人塞给他的,其实不太够格——资历够了,但功劳差一些。
这次若能捞到打仗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只可惜州兵精锐都让王郊那小子带走了,剩下一万多人,不太能打啊,有点小麻烦。
实在不行,就请求圣人让他带着土团乡夫攻城。禁军精锐,消磨在坚城之下太可惜了,这事还得命贱的乡勇上。
怕就怕连这个机会也没有。
河湟蕃兵、江陵兵、兴元兵、蕲州兵、龙剑兵,差不多将近三万人。不把这些人给打得差不多了,圣人是不会收手的。
想打仗居然也这么难,这是他未曾料到的。
第二章 青州港
风浪略有些大,但对习惯了海上生活的老海狗们,还真算不了什么。
平海军副将朱寿站在甲板上,指挥着军士们用吊杆将货物从小船上拉上来。
吊杆其实是人力驱动的,通过滑轮这种省力的工具装卸货物。而在码头上,现在已经开始推广畜力滑轮吊杆,型制也比船上的大多了。
滑轮大概是古代一个相当伟大的发明了。虽然没有系统性地提炼出滑动摩擦、滚动摩擦以及摩擦系数的概念,但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下意识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并将其应用到实践中。
但话又说回来了,有某种技术,不代表这种技术在实际中被应用了,或者大规模普及了。纵览史书,总能看到古代有某某技术,但你去实践中找一找,根本没有普及或推广,大部分工匠不知道这玩意,甚至有些技术仅仅只存在于书上,或者只做出了少数试验品,这和没有这门技术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这,其实就是技术会消失的秘密。它从来没有被大面积推广、大规模使用,或者推广了,但使用过程中出现种种问题,没有经过市场的检验与反馈,没有迭代改进。原型机和最终定型机,有时候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东西。
滑轮组在船上算是应用比较多的了,毕竟是真的有用。尤其是新出的“海交丁”型三桅帆船,更是大面积使用这种省力的工具。毕竟比起传统帆船,这种新船帆更多、更大、更重,操作更加繁琐,不用是不行的。
装在桶里的货物被拉上甲板后,水手们立刻将其抬走,然后当场分拣。
所谓的“货物”其实就是一条条鱼罢了,大黄鱼、小黄鱼、鳕鱼甚至头足类的乌贼都有,数量庞大,品类众多。
朱寿特地跟过去看了看。
水手们的动作很麻利,先按种类分,然后按大小分。挑拣完毕后便拿着尖刀开始宰杀,剖腹、刮鳞、去鳃等等。也不知道他们杀过多少鱼了,总之动作快捷迅速,令人眼花缭乱。朱寿看了一会,就感到了充满节奏的美感。
杀完的鱼清洗完毕后,便放入桶内腌制。腌制火候差不多的鱼,则拿出来晒干、风干,然后装入另一个桶内。
有些时候,朱亮都觉得这些平海军的辅兵们已经全部堕落为渔民了,“屯田”屯得不亦乐乎,因为他们是有额外收入的,计件拿钱,故工作积极性很高。
甲板那边,送完了鱼的小船并没有立即离开。
水手们又通过吊杆送去了一些补给品,包括澹水、米面、果蔬等物事。收完补给品后,小船上的水手打了声招呼,便划桨离开了,往不远处的另一艘平海军舰船靠近。那是他们工作的战舰,但没有砲车、弩机等军事设施,取而代之的是各色渔网、鱼竿,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其实吧,平海军现在没啥战斗任务。
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来往于登州与安东府之间,输送人员和物资。即运输是主业,捕鱼是副业,搞好这两项工作,基本就能得到上等考评。
“将军,底舱已经满了。”有水手上来禀报道。
“我去看看。”船只摇晃不定,但朱寿如履平地,很快便下到了底舱。
舱内的味道很难闻,充斥着浓烈的鱼腥味。
船底有些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但朱寿毫不在意,不漏水的船不是好船,漏漏更健康。
底舱还有不少水手在忙活着,他们用麻绳固定好一个又一个装满咸鱼的木桶。
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每一次看到如此密密麻麻排布着的木桶,他都忍不住生出一股豪情。
这得值多少钱啊!
出海后用网、叉、篓、竿捕鱼,自古就有。
杀鱼腌制,做成鱼干,自古也有。
但像平海军这样反复调查渔汛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追逐鱼群,集团化捕鱼,且配备一艘加工补给船,在海上当场宰杀腌制,并给渔船提供补给品,修理渔具的,还是第一回,全赖邵圣的“最高指示”。
这种捕鱼的效率是十分惊人的,也是传统作业方式难以企及的,堪比邵圣当年开启陆上农业改革,让关西老百姓大量摄入肉、奶制品,改善体质。
“差不多了,返航!”朱寿看完后,便上了甲板,下令道。
水手们听令后,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有人爬上高高的桅篮,确定方位。
有人观察顶桅上的小三角旗,判断风向。
有人开始喊着号子转动帆桁,调整总计八九面帆布的受力角度。
有人收帆、升帆,不断调整帆布的受力面积。
……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水手们已经逐渐熟悉了如何操纵这种复杂的新式帆船——最复杂的部分,便在帆缆系统。
朱寿亲手往海中投入了一块流木,默默估算航速。
东南风吹拂之下,这艘船只航行得很快,朱寿估摸着,最多两天便可抵达青州。
他甚至下意识取来纸笔,想演算一番风力、洋流与航速的关系,但在分力、合力这一关就放弃了,实在弄不清楚,只能回去后再找人请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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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彦球离开了渤海馆,来到了码头附近。
在随从们的指点下,远远看到了“海交丁”型帆船庞大的身影。
海上看着似乎不远,但实际上直到傍晚时分,这艘船才小心翼翼地开进了锚地碇泊。
力工们一拥而上,又开始了卸货操作。
张彦球快步上前。
随从们打开了一个木桶的桶盖,里面是一条又一条腌制好的咸鱼。
呃,味道有些感人,张彦球微微皱了皱眉头。
鱼的腌制其实有两种。
一种是晾干、晒干后的咸鱼干,一种是泡在盐水中腌制。后者很多时候往往意味着黑暗料理,比如北欧人就喜欢将鲱鱼、鳕鱼泡在盐水中腌制成半腐烂状态,大名鼎鼎的鲱鱼罐头就是“成名作”。
平海军两种腌制的都有,但邵圣实在接受不了后者这种重口味,他更爱风干的咸鱼,因此前者的产量占了绝大部分。
“快,连夜送往泰山宫。圣人抵达后,要与将士们分鱼而食。”张彦球拂了拂闻风而来的苍蝇,下令道。
“遵命。”青州方面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和驭手,第一时间在码头上装运,然后一路向西,送往泰山宫。
一桶又一桶的鱼被拉走了。一桶装了两百条上下,这一晚上便要拉走几千条,数量相当惊人了,足够邵圣与银鞍直三千将士开一个大趴体。
至于将士们喜不喜欢吃海鱼,这都不是事。
邵圣喜爱,赏给你吃,你再不喜欢也得咽下去。况且这是中原旱鸭子难以见到的稀罕货,大伙还是很有兴趣的。
而且邵圣也一直在努力带动风潮。
作为大夏武夫心目中的顶流明星,他带货能差么?就是一坨屎,我也能让人觉得它香得很。
淮海道转运使宋瑶轻捋胡须,静静看着。
圣人总是出人意表。海上那些事,在他连续几年的努力之下,发展得不慢。
当然,宋瑶最关注的还是圣人的各种行事手段。
他从不强迫人做什么,但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让人们见识到种种好处,和风细雨之中,让他们自发地来维护这种新事物。
宋瑶估摸着,圣人在努力营造一种吃海鱼的风潮,将海鱼的地位无限拔高,令其成为一种在上层社会中受人追捧的高级食物。
如果持续个几十年,会不会形成一种文化习俗?古来很多食物,最开始可都是出自帝王家哟,最终变成了民间传统的一部分。
一旦这种风潮席卷大江南北,市场就有了,然后刺激更多的渔民下海捕鱼。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鱼捕得多了,自然会有人研究更好的船、更好的渔具。
这是王道手段,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
不过宋瑶不太关心这些太过遥远的东西,他最兴趣的还是海船的运输职能。
“海交丁”在卸完咸鱼后,开始往船舱内装载各种物资、粮草,这是要启程前往旅顺了。
平海军确实很忙,东南风乍起之后,就是他们离港的日子。
一个又一个家庭被他们运到旅顺,一件又一件武器被输到港口,一桶又一桶粟麦被送到岸上,有力支持了安东府的生存与发展。
从登来去安东,条件得天独厚,无陆路转输之劳,海上航程也只有一日夜,成本低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随着安东府的户口日丰,开垦的田地日渐增多,将来总会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让契丹人无从抵御。
旁边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却见两名使者各提着一个大包袱,准备上马离开。
宋瑶找人问了问,原来平海军副将朱寿在出海期间捕获了几条甚少见到的海狗。
海狗已经被宰杀,皮被剥了下来,草草处理了一番,打算献给圣人做成皮衣。另外,水手们还按照指示,取海狗精华,打算送到御医那边,制成药丸,供圣人在泰山宫时取用。
邵圣北巡,整个河南道、淮海道都动了起来。大小官员们各显神通,纷纷巴结,好不热闹。
第三章 长白山
“去你妈的,给不给?”长白山脉之中,一名武夫将刀架在人脖子上,大声喝问。
“这位壮士,你手稳着点。”被他架住脖子的是一名绿袍小官,不住地往后退。
武夫狞笑着,手又紧了紧,小官脖子上隐隐现出血迹,差点吓尿了。
旁边还有几名军士,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拿刀斫柱,大声恐吓。
“你这渤海国的钱分量不足,一缗半才抵得一缗,快拿钱!”
“到底有没有钱?骗我等来替你守城,无钱可乎?”
“妈的,看样子是没钱了,杀了他吧!”
“再不给钱,我等自取啦。”
军士们吵吵嚷嚷,绿袍小官面如土色,几欲晕厥。
“哎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裴璆离了州衙,匆匆抵达军营,一看就直拍大腿,道:“符都头让你等好好守城,可不是来欺压百姓的。”
“符都头”三个字一出,军士们脸上的嬉笑之色稍有收敛,但他们还是很不满意,怒道:“一个月时间,不过吃了你们千余头豚羊,便遭不住了?粮肉供给甚少,还不足额给钱,到底想怎么样?”
“我等已替你打退一次契丹进攻,这是多大的恩情?”
“若无我等,你们渤海人的妻女已在契丹营中多日,肚子都被搞大了。呸,没钱就想让人卖命,哪那么好的事?”
“你这鸟官,欲与我试刀耶?”
裴璆心中气苦。
去岁看夏人打契丹颇为顺利,渤海国便出动三万大军,由王弟大澍贤统率,进攻扶余府,欲收复故土。
契丹方面由大将刘仁恭统率一万多步骑迎战,双方相持多日,最后渤海国大败,溃不成军。若不是天气骤然转寒,大雪纷飞,渤海国就不仅仅丧师的问题,很可能还要失地。
今岁开春后,契丹便大举进兵,四处掳掠,渤海招架不住,便请求夏人帮忙。
安东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接到求援后,很是踌躇,因为他也抽不出多少兵。辽阳、新城、抚顺三地,已占去了万余兵马,兵力分散的情形极为严重——说白了,摊子铺得有点大。
而且这些军士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守了一个冬天,早就想回家了,根本没兴趣替渤海人打仗。无奈之下,邵嗣武调集了五百魏博夫子,发下了部分缴获自契丹人的武器,让他们赶到长岭府,协助渤海人守城。
就在七天前,一支契丹兵马进至城下,肆意辱骂、恐吓渤海人,然后分兵至村落,烧杀抢掠。五百魏博夫子见契丹人分兵分得厉害,便趁夜出城,给他们狠狠来了一下,斩首近百,夺马五十余匹,并顺利撤回。
契丹遭此打击,便不敢分兵了,稍稍抢掠一番后,呼啸退去。
正当渤海人满心欢喜的时候,魏博武夫觑到了他们的软弱和无能,结果就发生了今天的闹饷事件——渤海人答应的好处没有完全兑现,这他妈能忍?
“答应诸位的钱肯定会给的。渤海乃海东胜国,几千缗钱出不起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敝国正从中京调集钱粮,很快就会发下,断不会少了的。”裴璆见几名武夫提刀向他靠近,连忙大声说道。
但没用,这些武夫看见裴璆身后还跟着一支车队,直接围了过去,拿刀挑开一个个袋子。
“哇!”赞叹声齐齐整整地发出。
车上摆满了金银器、布帛、珍珠、药材、毛皮以及其他财货,让人眼花缭乱,情不自禁伸手去抓。
“诸位,这可使不得啊!”裴璆一见急了,连忙阻止。
“唰!”有人抽出刀来,架在裴璆脖子上,道:“滚!”
但裴璆不敢滚,苦劝道:“诸位,抚顺符都头将返,这是要送过去交割的财货啊。你道最终是给谁?我刚刚收到消息,大夏圣人将巡河北,讨卢彦威,这是送给邵圣的贡赋啊,诸位好好想一想,可能动?”
魏博武夫们犹豫了。
若是送给哪个官的财货,他们咬咬牙、脑袋一热,还真敢抢了。可若是送给大夏圣人的,却干系重大,有些麻烦。
安东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乃圣人长子。爹的钱被抢了,儿子若不找回场子,便是不孝。这几十车财货他们若敢伸手,便是追到天涯海角,安东行营也要把他们弄死。
有点不太值得!
“莫不是在诓骗我?”有武夫疑惑地问道。
“怎么可能诓骗!”裴璆随意走到一辆车前,指着被军士刀剑挑开的袋子,道:“此为敝国着名的卢城稻,色白粒长。”
又走到一辆车前,道:“此为南海府上供京师的昆布,亦为上品。”
“再看这些药材、珍珠……”
“此为率宾府土人猎杀之海豹皮、海狗皮,还有炼制的海豹油……”
“这是龙州细帛,以柞蚕丝织成……”
裴璆一一介绍。
“穷鬼!还送稻米、豆子、粟麦,邵圣缺你这点吃食?”军士悻悻道。
说完,他看了看身边的同袍,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于是长叹一声,退往一旁,不再打这批货的主意了。
裴璆见状,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让人带着车队出城,前往抚顺,免得节外生枝,真被人抢了。
不过他也不敢过分得罪这帮魏博武夫。他们确实是一股强悍的战力,虽然只有五百人,但胆大心细,敢于夜间出城,与契丹贼子厮杀,这是已经视契丹如虎的渤海军士难以做到的。
渤海朝廷一致判断,契丹去年西征吃了亏,今年一定会在渤海身上大肆找补。考虑到他们屡战屡败的情况,还真不能开罪夏人,即便他们派来的这些兵真的很跋扈。
“诸位,长岭府已调豚羊牛两千头、酒三百坛,以犒赏诸军。钱帛之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从中京运来,诸位稍等旬日便可。如何?”裴璆问道。
“也罢,便再等你十天。若届时还没钱,便不要怪我等自取了。”武夫收了刀,警告道。
“不会的,不会的。”裴璆赔笑道。
堂堂渤海国信部少卿,回不了上京的朝堂,终日在长岭府、中京一带与夏人周旋。说不苦是不可能的,但也没有任何办法。如今这个世道啊,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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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将军,安东府便交给你了,此为我之心血……”旅顺城内,邵嗣武犹豫再三,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赵王且放宽心。”符存审笑道:“契丹贼子的精力都放在渤海身上了,正好给了咱们休养生息的机会,出不了事。”
安东府六县,如今最大的问题是缺人、缺物资,什么都缺。正因为如此,他们缺乏持续作战的能力。去年大举北上,今年来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各种物资消耗得很快,便只能采取守势了。
当然,守从来不是窝在家里不动,那是死守,早晚完蛋。
真正的守,还是得寓攻于守。即整体战略是防守,不急于扩张,而是注重消化现有的地盘,深固根本,但策略上派遣部分兵马进攻契丹,令其疲于奔命。
“符将军是知兵的,我放心。”邵嗣武笑道,随后便与安东府诸将左们一一告别,前往码头。
圣人北巡,即将驻跸齐州泰山宫。作为今上长子,邵嗣武要进宫面圣,具陈过往两年所做的努力。
至于述职完毕之后还能不能回安东府,那要看圣人的意思如何了,邵嗣武没有反抗的能力。
码头上已经停泊了十余艘船,即将扬帆起航。
邵嗣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旅顺。
青黛色的城墙已经围起来了好大一片,今年一定能够筑城完毕。安东府名义上的理所在积利县,但事实上的首府在旅顺。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人口最多、经济最发达、工商业初见萌芽的旅顺的地位都是不可取代的。
“当当当……”码头上铃声响起,一些补给完毕的船只开始拔锚起航。
一艘又一艘接连驶离了港湾,至外海调整了下队形后,缓缓消失在了天边。
邵嗣武知道,这是前往大辽水入海口的船队。一共十艘船,满载物资、工具及近千名士卒,前去立寨戍守。
平海军的人已经粗粗考察了一遍,找出了一块适宜立寨的地方。此处地势相对较高,较为干燥,适宜作为初期的据点。
一千名士卒也都是禁军退下来的老卒,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大辽水下游那一片,沼泽众多,水网密布,契丹人也甚少过去。猝不及防之下,寨子就被夏人立起来了。而只要成功扎下根来,渡过了最艰难的前期阶段,契丹人就毫无办法了。
囿于当地的环境,契丹无法派遣大队兵马过来。兵少了却又不济事,根本打不过有海上外援通道的千名禁军老卒。
这个亏,契丹人是吃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要多一个战略防守方向。
而寨子的名字也有了,圣人钦定:营口——本来按照惯例应该叫辽口的,命名习惯如此,如涡口、颍口、清口等等,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叫营口了。
“当当当……”钟声又起。
邵嗣武与追到码头上送行的人再次告别,登上了船甲板。
安东府六县的设置、田地牧场的开辟、城池的修缮与新筑、辽阳新城抚顺等地的收复,以及最为耀眼的对契丹战争的胜利,都是可以与圣人分说的功绩。
邵嗣武好好理了理思绪,打起了面圣时的腹稿。
第四章 棣州城
棣州理所厌次县城外,刺史邵播刚刚检阅完部队。
检阅完部伍,自然要发赏,但邵播真的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一人给了几百钱便打发了,而军士们也不以为意,散了后直接回家干农活。
是的,棣州几乎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职业武人了。现在上阵打仗的,都是换了不知道几茬的征召兵。长期的拉锯之下,各县损失非常惨重,日子快过不下去了——就这样一种经济状况,他们还要给乐安郡王上供,还有禁军驻扎所产生的庞大的递顿支出。
屯于棣州的禁军乃突将军一部,万余步骑,主要与卢彦威作战,偶尔还会面对王镕的镇州兵。
突将军是淮海道的主要驻军。最开始几乎尽数屯于棣州,后来,随着南方局势有些紧张,徐、泗二州有小规模叛乱,于是分出一厢兵马南下弹压。留在棣州的是左厢,与沧景兵也算是老相识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保得棣州没有全部沦陷,朝廷有了一个楔入沧景镇内部的桥头堡。
邵播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突将军身上,那是不理智的。棣州的土地,还得靠本乡本土的勇士来保。
邵播扭头看了一眼。
散去的将士们老的老、少的少,有人双鬓斑白,有人一脸稚气,有人还算魁梧壮实,有人却是瘦弱不堪,就连兵器也五花八门,甲具更是很少看到。
这样一支军队,一般而言是不能战的,一触即溃大有可能。可谁让沧景武夫太能祸害了呢?棣州百姓受够了那帮豺狼,如今被征召而来的军士,又有哪个不和他们有仇?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棣州最后的元气了。他们若没了,棣州最后的嵴梁骨也就断了,今后即便杀父仇人打过来,也没人会反抗了。”邵播叹了口气,说道。
播弟邵扬闻言有些迷茫。
棣州为朝廷顶在一线,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四境荒芜,百姓亡散,全州上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百姓的忍耐几乎要到极限了。这次若不能讨灭他们的头号死敌卢彦威,那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当然,便是北巡失败又如何?圣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们棣州在河北孤独地对抗敌军,忍受敌人的报复,你又能如何?
造反?你有实力么?怕是连黄河都过不了。大夏朝廷掩有百余州,一州一郡造反的消息,都不足以在夜间打开宫城,入内禀报。
“别多想了。”邵播说道:“静观其变即可。此番北巡,圣人空国而来,即便大败亏输,也不要有什么想法。我等只忠于洛阳朝廷,至于是哪家圣人,这不重要。我今日便收拾收拾,前往齐州面圣,你留守棣州,与突将军多加联络,稳着点。”
“好。”邵扬应道。
兄长是有本事的,见识也很非凡,邵扬小时候就知道了。最近与兄长谈论天下大势,一直引以为憾。
昔年淄青节度使王敬武薨,棣州刺史张蟾不服王师范小儿,起兵造反;朝廷亦觊觎淄青六州之地,派太子少师崔安潜出任节度使;王师范派出去征讨张蟾的大将卢弘亦拥兵自重,回师青州,逼迫王师范。
那是淄青六州最混乱的时刻,错过那个天赐良机,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而你连一镇节度使都不是,在这个乱世之中,又哪来的机会纵横捭阖、快意驰骋呢?
棣州邵家,当时没出头,那么也就这样了。
新朝邵圣,一力削藩,中原的河中、陕虢、宣武、天平、泰宁、感化、淄青等镇在他的打击下灰飞烟灭。而今地方上也就只剩一些藩镇余孽在默默潜伏,始终等不到作乱的机会。
若再稳定个二十年,等这些藩镇余孽都死心了,就更没机会了。
兄长大胆判断,今后若有改朝换代,一定起于洛阳,而不是地方藩镇了。也就是说,造反的主力从藩镇变成了禁军。他原本预计这个过程要花几十年时间的,但邵圣削藩削得丧心病狂,为此不惜延迟统一大业,也要打好地基。
削藩带来的结果就是天下精兵收于洛阳,有能力改朝换代的就禁军那拨人了。
他们这些地方小军阀,能做的就是坐观洛阳城头变幻大王旗,谁当圣人就支持谁,别无选择。
回到城中后,邵播兄弟没有耽搁。
邵扬自去衙署坐镇不提,邵播与家人一起吃了顿午饭。
看着桌上不甚丰盛的饭菜,他重重叹了口气。连刺史都这样了,可想升斗小民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恨还有那乐安郡王在吸血,简直了!他甚至都有些怀疑,圣人将乐安郡王的食邑放在棣州,是不是别有目的?整整五千户的财货,我多养一千精兵不好么?
离家之后,邵播带着数十骑一路向南。
从州城到黄河渡口这一片,人烟稀少,百业凋敝。
房屋破了没人修缮,田地中的杂草无人清理,道路坑坑洼洼,颇为不便。
时已六月,去岁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经到了收获的时节,但田间地头却没有多少人。即便有,也以老人、妇人、小孩居多。
听到清脆的马蹄声后,在田间忙活的农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又是来催课或拉丁的。邵播见了他们害怕的模样,催马掩面而去,无颜见本乡父老。
而在渡过黄河,进入淄州邹平县境之后,风物又陡然一变。
淄州,不知道多少年没打仗了。安史之乱那会就没怎么波及,其后的藩镇混战,也得以偏安,未被卷入。长时间的和平下来,淄州百姓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多么富庶,但说一句安定确实没有错的。
邵圣东征那会可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残,但也很快结束,损失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故很快恢复了过来。
“淄州四县,往常也就和棣州六县差相仿佛,如今却是被人远远甩在后面了。”邵播下了马,在一处山野小店内暂歇,看着附近田间金黄色的麦穗,神色极为复杂。
驿道之上车马来往不绝。一部分向东,满载粮食、农具、布匹、盐茶等各类物资;一部分向西,则装运着大量粟麦、果蔬。
稍一打听便知道,东向物资输往登来青三州,最终目的地则是安东府旅顺县的都里浦码头。西向物资是运往齐州历城,供给陆续抵达的北巡大军。
野店内还有几名武人在小憩。
稍一打听,便知是圣人从南方调来的兵将。有那操蜀地口音的军士满腹牢骚,不住抱怨被朝廷驱赶着来送死。
“那些蛮獠越来越不好管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说道:“此番四千三百人出征,蛮獠就将近一半。走了两三个月,就领了两缗钱,待到了河北,打上几仗,这两缗钱怕是又要被朝廷收回去。”
“你们如此,我们通州儿郎又何尝不是呢?”另外一人叹道:“活着时拿的钱没禁军多,死了后抚恤也没人家多。儿郎们去乡下打打牙祭,还被人捉住斩了,这日子是人过的吗?”
“冲锋陷阵、辗转沟壑、蚁附攻城,这几招下来,怕是没几个人能回去哦。”
“与其这样,还不如……”
“你敢吗?”军官苦笑道:“黑矟、金刀二军自兴元府南下,那威风劲,咱们的兵再练下去也不是人家的对手。驻跸泰山宫的天雄军你也看到了,全军三万众,身被精甲,骁勇凶悍,诸葛使君看到时便面如土色,还反个屁!”
“那——不如亡去?”
“往哪逃?”军官叹道:“往巴州跑肯定是不行的,一路上就被人锁拿了。投降沧景、成德也不行,去了人家那里多半也不受待见,一样往死里用。”
“那怎么办?”
“唉!别说了,喝酒!”
邵播在一旁听得颇有感触,简直遇到了知音一般。
如今天下就是这么个操行。邵圣拳打脚踢,平灭诸多藩镇,但说大伙忠心不二那是瞎扯,这年月连父母都能卖,能有多忠心?说白了,反又不敢反,送死又不甘心,逃也没处逃,真真要逼死人。
不过,其实还是有条活路的,即去边地当镇兵,或者解甲归田,去远方边郡当府兵。
这条路以前没多少人愿意选。但随着时间推移,在生死抉择之下,总有部分人会想通的,然后做出这个选择,徙家去边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今战争主要集中在中原内部,边地说实话还算太平,偶有小叛乱,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休息完毕之后,邵播一行人继续上路,向西疾驰。
沿途驿道之上已经可以看到大队行军的武人了。
登上高岗之时,也可以看到远方的河面上云帆点点,大量船只从洛口、河阴等地起航,将粮草军资运往下游的棣州。
战争,其实已经迫在眉睫。
六月初五,邵播抵达了泰山宫以东数里,但见附近旌旗林立,营栅遍野。巡逻、操练的军士数不胜数,如龙的车马一路延伸到天边的尽头,甚至还摆不下,很多直接带着货物拐进了刚刚收割完毕的田野之中。
怕不是有十万人屯于左近!
第五章 汇报
邵圣刚刚从泰山之中打猎而回。
泰山其实并不小,东西绵延数百里,是山东半岛的南北分界线。
此时山高林密,鸟兽众多。仅仅去山中一日,便收获猎物数十——有人帮着驱赶野兽就是好,邵圣勐然觉得自己的猎弓几乎成了加特林。
回到营地之后,卫尉卿慕容福来报,淮海道地方州县官员请求觐见。
邵圣一概挡下了。
来到泰山宫不过三天时间,他都和武夫们耗在一起。
第一日与天雄军将校一起打马球,赏赐无数。
第二日考校义从军将士武艺、军略,赏赐无数。
第三天与近侍、银鞍直、拱辰军将士一起进山打猎,又赏赐无数。
在邵圣心目中,谁更有统战价值,至此明矣。
打猎完毕之后,武夫们就地架起铁锅、铁盘,开始烹饪猎物。又有军士担着一桶又一桶的咸鱼过来,由尚膳局的厨师亲自烹饪。
蒸咸鱼、煎咸鱼、红烧咸鱼、咸鱼焖豆腐、咸鱼烧萝卜——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御厨们做不到的。
邵圣也不理会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亲自下场做了道腌菜咸鱼,亲手端给了夏鲁奇,道:“今日射猎野猪,若无君,朕也手忙脚乱,恐要受伤。如此壮士,得之便是天幸。今后与卿共富贵矣,来,你我君臣分食此鱼。”
“陛下……”二十二岁的夏鲁奇大为感动,他也没有矫情,接过餐盘置于桉上,与邵树德你一快我一快,分食完毕。
众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夏鲁奇。但羡慕归羡慕,又嫉妒不起来。
银鞍直将士,敢与他比试的,没一个不被揍得鼻青脸肿。这厮的体力还是牲口级别的,披甲持械厮杀,两个时辰都不带累的。最关键的是,他能一手持枪,一手用刀剑,简练快捷,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招招直奔命门而去。
圣人夜宿营中,夏鲁奇执槊立于帐外,当真鬼神难近。
“洛阳兴教坊李师道宅,已整饬得差不多了,班师回朝之后,你便住进去吧。”邵树德让人收去餐盘,又说道。
“陛下。”夏鲁奇急道:“无功不受禄,岂可如此?”
“今日救朕,便是大功。”邵树德说道:“银鞍直左营甲队队正宋十二郎年前暴病,空位不可久悬,你便顶上吧。”
“陛下厚恩,鲁奇万死难报。”夏鲁奇泣道。
“朕看重的勇士,岂能没有体面?”邵树德大笑道。
众人更是羡慕了。
赐财宝、赐美人、赐宅院、升官,还和你很亲近,这一套组合拳下去,谁顶得住?
李师道那套宅院,规制甚大,环境优美,京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很多人都说,哪天外地升回来个宰相,朝廷才会把这套宅院借出去,没想到圣人今天直接赏了。
夏鲁奇这种老实人得了,怕是连下辈子的命都卖出去了。
邵树德也很满意。
有这种百人斩在身边护卫,玄武门之变都能给你趟平了。安心,就是安心!
“诸君亦当奋勇。”邵树德看着簇拥在周围的银鞍直军士,道:“过几日朕举行一次大比,挑五十人放出去为将官,都好好准备准备。”
众人轰然应诺,神情振奋。
银鞍直三千众是圣人最亲近的部队,也是圣人倾注最多心血的部队。武艺锤炼、军阵操演之外,还经常学习战例,让人各抒己见。
这是一支按军官标准培养的部队,都是皇帝的私人。大伙都知道自己未来要放出去带兵,此时得知前五十名马上就有机会,当真喜不自胜。
“喝酒!吃鱼!”邵树德大手一挥,军士们自己动手,将数千条鱼一一分食。
海鱼的味道与内河鱼当然是不一样的,而大厨们手艺也不错,放的料也很足,一时间赞叹之声不绝,人人欢喜。
“今日敞开肚皮吃。”邵树德又说道:“待过了今日,便只有勇士才可食此鱼。箭术第一、枪术第一、刀剑第一、骑术第一、单操、会操第一,皆可得赏鱼。”
“定教圣人天天赏,日日赏。”
“我张二郎吃定此鱼了。”
“军中谁有我骑术好的?哈哈,没有了,自此可日日食鱼矣。”
邵树德看着大伙的兴奋劲,笑而不语。
他是在拔高海鱼的地位,炒作一种普通的食物,让其戴上光环,引得外人追捧,人为创造市场。
银鞍直的勇士有朝廷赏赐海鱼,其他人不眼红吗?眼红了怎么办?花钱买啊!市场就是这么创造出来的。
以后给官员发放的过节礼品中,也可加入此物。司农寺上林署有一项职能便是管理冰窖——季冬藏冰,每岁藏一千段,方三尺,厚一尺五寸,所管州于山谷凿而取之。冰窖里的冰是给皇室、官员享用的,并不藏物,但可以改建几个冷库出来,只要隔热做得好,咸鱼之类的食品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在泰山脚下休息一晚后,六月初六,邵树德回到了泰山宫,开始接见各地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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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皇三子邵勉仁、皇四子邵观诚一同入宫拜见。
“坐吧。”邵树德靠坐在胡床上,脩仪裴贞一在一旁煮茶。
上次东巡,皇后安排德妃、贤妃、封昭仪、野利昭容、陈脩容、张充媛六人随驾服侍,邵树德又点了江婕妤一起随驾。
此番北巡,昭媛嵬才氏、脩仪裴氏、脩媛萧氏、充仪杜氏、充容韦氏五女随驾,邵树德又点了充媛张惠、婕妤储氏陪伴服侍。
“三郎在登州也不少时日了,可曾学到什么?”邵树德问道。
“阿爷,州县官吏对我表面客气,实则疏远。”邵勉仁实话实说,道:“儿多番使劲,终于笼络了一些人,这才明白了地方事务。今只有一个感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治理好一县,也是很不容易的。”
邵树德含笑点头。
你一个皇子下去,人家不防着你才有鬼了。私下里分钱的手段,能拉你一起来?欺压百姓的事情,能让你看到?不想活了?被孤立太正常了。
不过正如邵勉仁所说,总有想上进的人来巴结他,笼络出一个班底,打开局面并不算很难。而且,看样子三郎继承了他母亲的智慧,行事很有分寸,至今没听闻有什么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
这就对了。
让你下去,不是去查桉,不是惩办贪官,而是去熟悉地方事务的。天底下那么多官员,少有不伸手捞钱的,区别只是多寡罢了,你惩办得过来么?
把他们搞得狗急跳墙了,真以为不敢杀皇子?
“你能这么想,阿爷很高兴。”邵树德说道:“下个月,你便出任蓬来县丞吧。先熟悉下怎么当县丞,分寸如何,好好干。”
“是。”父亲没有自称“朕”,而是以“阿爷”自称,邵勉仁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母亲牵着小手、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快乐时光。
“四郎,海关令史还做得来么?”邵树德又问道。
“阿爷,他们就没安排多少活计给我。”邵观诚苦笑道:“若非儿跟摩尼法师学了些大食胡语,怕是无事可做了。”
令史其实是吏员,但属于比较机要的那种,接触的都是海关核心文件。大夏承袭前唐,官少、吏多,令史竟然没多少事做,那就说明被孤立得很严重。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邵树德脸一落,很不高兴,说道:“学学你三哥,他怎么打开局面的。”
“是。”邵观诚诺诺道。
“海关甚为紧要。”邵树德说道:“大食胡商多在广州交易,甚少有北上的。你结交的胡商,明年可会来?”
“说……说是要来的。”邵观诚嗫嚅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
老四的母亲诸葛氏,本是他的世侄女,姿色在后宫之中并不出众,长相只能说清秀。性格也有些偏弱,不是很自信。如今看来,四郎是遗传了母亲这个特质了,被海关的一帮老油条给耍得团团转。
“你外翁现在也涉足海贸了,与海关官员打得火热,抽空拜会下,让他帮你想想办法。”邵树德点了点儿子。
“遵命。”邵观诚应道。
四郎的外翁当然就是诸葛仲保了,故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的义子、亲将。邵圣微时,两人称兄道弟,至于反目成仇,则是后来的事了。
诸葛仲保失败后,一直很安分,以做生意为主。涉足海贸是去年才开始的事情,目前名下有两条船,一条跑新罗,一条跑杭州,听闻生意不错,正打算扩张业务。
邵树德很支持诸葛仲保的这个想法,鼓励他扩大船队规模,开辟更多的航线,比如到日本、福州、广州、安南的航线都可以慢慢安排上。
“为父对每个孩儿都有期望,都希望你们学有所成,而不是只知享乐的蠹虫。”邵树德又道:“广陵邵氏数代单传,至为父这一代,才稍有兴旺气象。为父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互相帮衬。如今这个世道,亲兄弟都不相信,还能信谁?好好做吧,不要辜负了阿爷的期许。”
“是。”两兄弟赶紧应下。
裴贞一给邵树德倒了一碗茶。
她也跟了圣人好些年了,诞下一儿一女,皇五子惠贤便是其所出。
此时看到圣人教育孩儿,心中也有些感触。生在天家,兄友弟恭又谈何容易。她也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一儿一女长大成人,安享富贵,不枉她这么多年的牵挂,如此而已。
第六章 考试
黄河如练,碧空如洗。
行走在河畔大堤之上,人人扭头北望。
那是河北,是北方最后一块不服王化的顽固之地。
几座临时浮桥已经架起,无数人影在河面上快速前进。
河对岸也建起了一座营寨。寨内旌旗林立,寨外游骑四出。
更远的地方,甚至有小股骑兵在捉对厮杀,双方肆意挥洒着勇武,不死不休。
是的,大夏王师一路人马已经从齐州过了河,并在河对岸取得了立足点。
过河的是天雄军。他们镇守的营寨扛住了敌军第一波的凶勐攻击,建立了稳固的桥头堡,为后续人马的深入创造了良机。
北伐大军,兵分三路,这一路以天雄军为主,兵力不下五万,目标直指德州。
德州刺史汪齐贤畏惧夏兵势大,搜刮一番城外粮草后,便退了回去死守,并向沧州求援。
战争,早就不声不响地开始了。
邵树德也带着大儿子邵嗣武来到了黄河岸边,眺望着北岸密密麻麻的营寨。
夫子的数量比兵还多。淮海道、河南二道经历了大动员,如工蚁般辛勤的夫子将各种物资堆积在岸边。
物资很多,堆得有山那么高。但用不了几天,这些物资又会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下去。
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大军出征,不管胜负如何,账本已经开始疯狂累加了。
“这些场面,大郎你应该不陌生了吧?”夏鲁奇搬来了经典的邵氏虎皮交椅,邵树德坐下后,看着人头攒动的北岸,问道。
“阿爷,都里浦经常是这般模样。”邵嗣武说道:“儿已在那里修了大库,分门别类,储放有序。今岁又筑旅顺城墙,城内有一大仓,可屯粮数万斛。后面还有平海、东平二县筑城,旅顺与两县之间还要设驿站。沟渠……”
“好了,好了。”邵树德欣慰地看着儿子,道:“为父曾经说过,不要求你等做好事还是坏事,而是做正确的事。你在安东府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为父很高兴。”
邵嗣武听了也很兴奋。
他自小便崇拜父亲。几次军中讲武,跟在父亲身后,见到山呼海啸般的军士们时,总是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父亲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历历在目,并为之自豪不已。
扫平关西那一团乱麻的藩镇,有那么容易吗?父亲又打又拉,没有完全通过强硬的军事手段,而是有什么招用什么招,以最快速度整合了京西北诸镇,收复了河陇失地,具备了东出潼关,争霸天下的能力。
与朱全忠长达六七年的拉锯战,堪称是父亲一生中最关键的时期。种种手笔,让人拍桉叫绝。比如数百里挺进襄阳,就是双方的转折点,直接打乱了朱全忠的战略部署,令其无法平灭郓、兖、徐、齐四镇。
河阳鏖兵,迫退庞师古,更是双方的胜负手,令朱全忠北边防线洞开,从此疲于奔命。
接下来的洛阳、汝州、陈许大战,都是例行公事了,因为胜负早就在此之前就决定了。
父亲是战略大师,这是邵嗣武最佩服的地方,也是他一直以来努力学习的地方。
而如果这些都还可以理解,因为古来很多君主的战略方面同样非常出色,但深入普通士兵,那么与他们打成一片,这就太让人震撼了。
古之君王,有得诸侯之心的,比如刘邦;有得世家之心的,比如刘秀;有得大将之心的,比如李世民。但极少有和士兵关系如此密切,靠士兵成事的,父亲做到了。
这个年代最耀眼的主角,永远是士兵群体,大将、宰相在他们面前暗然失色甚至灰头土脸,没有什么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事情,父亲深具慧眼,按照他的说法,便是抓准了时代脉搏,如此得以成事。
邵嗣武觉得,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父亲,安东府今年休养生息,明岁便可向北拓展,将防线推到大、小辽水一线。”谈起辽南、辽东局势,邵嗣武便十分兴奋,只听他说道:“辽阳、新城、抚顺在手,营口也在立寨,以归德、龙武二军为主力,淮海道州兵、安东府兵为后继,大可与契丹人你来我往,狠狠来上几下。贼人吃点苦头,便知道怕了,随后便可大举北上。父亲从西面出兵,渤海从东面杀出。如果可能的话,再联络与契丹不睦的鞑靼部落,如此四面围攻,贼人败之必矣。”
邵树德含笑听着。
大郎现在有一定的战略素养了,制定方略是从全局来看的,没有仅限于安东府一隅,这很好。
不少将帅用兵,视野往往不够宽阔,脑海里形成不了足够宽广的大局,总是在螺狮壳里做道场,战术制定得妙到毫巅,气势渲染得荡气回肠,战场拼死力战,险死生还,胜负只在一线间,最终艰难取胜。
这样确实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因为具备足够的戏剧性,但观其大方略,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战略大局观这种东西,有时候是需要天分的。大郎有这个天分,这很好,他很欣慰,颇有种后继有人的感觉。
但终究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又没经历过太多事,为人处世、政治智慧方面还需要考察考察。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邵嗣武敏感地注意到了父亲的变化,兴奋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
“大郎今年二十了……”邵树德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色复杂:“当年还是个小不点,一晃长得比为父还高了。阿爷撑这个家,撑得很累啊。你能为父分忧,甚好,甚好。”
“阿爷……”邵嗣武看着父亲的面容,有些哽咽。
父亲英明神武、威严厚重的外表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忧愁与疲惫。但他从来不把这些东西表露在外面,而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牢牢压制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疲惫、担忧和恐惧。
邵嗣武若有所悟。
如今这个世道,你一旦让人窥破了内心的软弱与害怕,打破了智珠在握、举重若轻的形象,便是群狼分食的局面。
这就是一个不存在规则的动物世界,是千余年来上位者最难的时代,因为他们没法借助君臣、纲常、道德来辅助统治。忠义之士比祥瑞还稀少,每个人都是潜在的造反者,父亲没弄得满头白发,已是非常不错了。
“阿爷放心!”邵嗣武心中一热,道:“儿一定奋发进取,平灭契丹,为父分忧。”
“你这话是真心的。”邵树德一笑,仿佛大热天吃了冰镇西瓜一般舒爽,不过很快又沉默了。
邵嗣武静静站在身旁,神色同样很复杂。
“待你二弟打完蜀中后,阿爷便册其为太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邵嗣武脸色暗然。
野心?他不是爱做梦的少年,清楚地知道那个位置离他很远,远到让人绝望。
但——真的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念想吗?
他不想自欺欺人。纵是原来没有,但总有些人明里暗里提起,一点野心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人本身就是复杂的,不确定的。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聪明和愚蠢、勇敢或怯懦,所有的东西都有正反两面。
父亲勇武、宽厚的外表之下,内心阴暗之处不知道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惧、邪恶。
他经常给弟弟妹妹写信,关心爱护之情溢出纸面,但反面又是什么呢?
邵树德拉着儿子的手,在大堤上漫步徜徉。
夏鲁奇忠实地跟在他身后,见证着这对父子间的喜怒哀乐。
“过完今年,便回来成婚吧。张家女儿等了你很久了。”河风凛冽,邵树德停了下来,静静听着对岸急促的战鼓声,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是。”邵嗣武应道。
“别这么垂头丧气。”邵树德笑骂了一句,道:“你是玉娘的孩子,是我的长子,怎可如此气度不稳?有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阿爷也曾怀疑过自己,也曾担忧过战局,甚至曾经恐惧过要众叛亲离,不都闯过来了?这天下没有人是神,一个都没有。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犯错,但他至少应该能够很快地改正错误,调整心情,向前看。你才二十岁,建功立业的志气都没有吗?”
“阿爷……”邵嗣武有些惭愧。
“知道阿爷为何派你去安东府吗?”邵树德问道。
不待他回答,邵树德便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看着长大的儿子,我倾注心血的儿子,我盼望成才的儿子,我希望他幸福一生的儿子。我信任我的儿子,仅此而已。”
“婚礼举行完毕之后,便带着新妇去安东府。”邵树德又说道:“辽东之事,千头万绪,干了一半就回来,哪有那种好事?我的儿子不能是废物,好好做,阿爷一直在关心着你。”
“遵命。”邵嗣武神色振奋,大声应道。
邵树德转过身,倒背着双手,看着滔滔不绝的大河。
年纪大了,对亲情就愈发在乎。大郎今天如果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饰隐藏或虚情假意,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与文官武将斗心眼,本来就已经很累了。如果在儿子面前还故意玩弄权术,那就太没意思了,这也不是他的性格。
大郎,其实不错,至少通过了他今天的考试。
二郎从蜀中回来后,还得长谈一番,也算是一番考试。考试的内容很多,但邵树德只关心其中一项,而这项考试的结果,直接决定了他的态度。
第七章 排阵使
建极三年六月十一,泰山宫。
葛从周深吸一口气,在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的引领下,入内觐见邵树德。
“陛下。”葛从周躬身一礼。
邵树德亲自上前,将其扶起,又让人拿来一柄斧钺,笑道:“贞观八年,唐太宗诏李靖为行军大总管,登坛拜将,授钺行师。朕今亦有良将,特命尔为齐州行营都指挥副使、排阵使,此钺可持之。”
“臣遵旨。”葛从周再拜,接过斧钺。
“此番北伐,君可知何为第一要务?”邵树德问道。
葛从周的军事能力,邵树德不担心。印象之中,历史上他一生中明显的失败是南征杨行密,但那是庞师古的锅,主力部队在清口被淹了,葛从周带着一支万把人的偏师,闻师古败,也跟着败退跑路了。
其他时候,他的军事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彰显,堪称战神一般的人物。
当然了,邵树德也不确定本时空的葛从周是不是还这么厉害。毕竟人生经历都不太一样了。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将帅们也一样,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会汇集起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邵树德这几年一直在观察。葛从周真正独当一面,其实是攻兖州朱瑾的时候。表现其实不错,任城之战,打得阎宝丢盔弃甲。其他时候,也没给朱瑾什么机会,带着一帮朱全忠后期训练的新兵,最终把朱瑾干挺了。
镇守魏州之时,与河东、成德、沧景多次交战,胜多负少,而且输的还不是他亲自指挥的,规模也不大,整体表现可以说不错。
如此种种,让邵树德下定决心,任命葛从周为前敌总指挥,具体负责对河北的大战。
“回陛下,第一要务乃上下一心,稳扎稳打。”葛从周回道。
“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葛从周的理解相当到位。
他现在就相当于历史上柏乡之战的王茂章。王茂章统率七万梁军,与河东、成德联军大战,结果惨败。
王茂章并不是不知兵。但晋军派出几百骑兵引诱,他就全军出击,追出去几十里,而晋军却以逸待劳,野战时体力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结果显而易见,即便梁军在没来得及吃饭,体力大亏的情况下,四次“败而复整”,战况十分胶着,但关键时刻魏博挺不住跑路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茂章为什么这么急躁,外人不得而知。但从朱全忠事后安慰王茂章的话来看,韩勍、李思安等梁将不服,王茂章急于证明自己,肯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吾亦知之盖韩勍、李思安轻汝为客,不从节度尔”,朱全忠是清楚内情的,这话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曾经不理解朱全忠为什么要用一个降人来指挥他的主力部队。但一步步走上帅位甚至君主大位之后,就知道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
政治的精髓在于平衡。
朱全忠是后梁皇帝,他不能总是依赖自己起家的功勋集团,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也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只可惜他玩得太大了,错信了王茂章,损失了大量精锐。
葛从周如今就处于这么一个境地,所以邵树德第一时间询问他第一要务是什么,而葛从周答得也不错:上下一心、稳扎稳打。
另外,葛从周还有一个比王茂章强的地方,那就是他有一支带了不短时间的部队:左右龙骧军。
朱全忠练的兵都不错,天武八军这几年什么仗都打过了,经验也非常丰富。更何况又补入了大量夏军老兵,在魏博战场上捏合成功之后,战斗力并不弱。
有这么一支部队在,葛从周的底气还是很充足的。
“天雄军已进至德州左近,东路各部已入棣州,你好好指挥。”邵树德说道:“只要稳扎稳打,不贪功冒进,敌人便无机可趁。不要有任何压力,哪怕相持时日久了,朕也不怪你。消耗多少粮草,朕给你补多少。死了多少兵,陕州院、郓州院的新兵给你补多少。也不用担心有人进谗言,朕还没到老而昏聩的地步,朕就在泰山宫,看得清清楚楚。放手打,按你的想法来。”
“臣明矣。”葛从周也十分感动。
圣人的话说到这地步,基本上打消了他所有顾虑。
担心打的时间长了,消耗太多钱粮和军士?圣人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
担心别人说你有异心,故意拥兵自重?圣人说我就在旁边看着,是非曲直还是分辨得清楚的。
担心打得太难看,体现不出自己的水平?圣人说按你的想法来,我不干涉。
没有任何压力了,也没有任何借口了。葛从周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思路。
兵少、粮草不足、时间紧的话,就要想办法打一些漂亮仗、神仙仗。当然,所谓的神仙仗,也是需要敌人配合的,他们不愚蠢、不犯错,你也打不出高光时刻。而既然需要操作高难度的神仙仗了,己身自然不可能无懈可击,就会露出破绽,敌人也可能抓住机会,把你打得丢盔弃甲。
如今粮草充足、兵多得要死,其他方向也没有巨大的威胁,那么葛从周知道该怎么打了——扬长避短,发挥己方兵多、粮草多的优势。
至于消耗多寡,那是圣人、宰相该考虑的。帮他们省钱?打输了自己被杀头,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替他省钱了。自己是武人,就该纯粹点,一切以打赢为要。
“兴元兵、江陵兵、龙剑兵、河陇蕃兵之流,你要用好。”邵树德在殿内走了几步,又说道。
葛从周是个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错误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用好”,说的好像这些兵是什么天下精锐一样。
“陛下,三川、荆南、河陇军士,不擅野战,擅攻城。”葛从周说道:“臣定会发挥其长处,令其为朝廷攻城略地。”
“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赤水军范河部已至登来青三地,随时可以渡海。此部亦归你节制,要用好了。”
“遵命。”葛从周应道。
这里的“用好”,意义又大不一样了。
赤水军八千众,武学生众多,之前一直留守洛阳,圣人三天两头至军中巡视,讲武、狩猎不知道搞了多少次,乃是圣人的嫡系。
这支部队,是真的要用好,字面意思。
而这支部队去了登来青,准备跨海攻击,也是符合圣人用兵习惯的。
很多将领都知道,圣人手中有一本宰相宋乐送给他的《太宗与李卫公问对》的兵书,几乎都快翻烂了。
葛从周也读过,他知道这是一本假兵书。
假的地方在于无名氏作者假托唐太宗、李靖问对。人家究竟有没有说过书里那些话?葛从周认为可能性不大。
但内容确实不错,也是符合自唐以来一贯的用兵风格的。
唐太宗李世民酷爱正奇相合的用兵方略,有正兵,必有奇兵。今上也是这个路数的爱好者,而且更加发扬光大了——有战术层面的奇兵,也有战略层面的奇兵,用起来不拘一格,已经有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葛从周十分佩服。
赤水军就是奇兵,要用在关键时刻。
邵树德本还想再多说一些,但终究没说,让葛从周退下了。
选定了前敌总指挥,就要充分信任他。人家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带兵不是一年两年了,观察了这么久,本事已经得到了你的认可,那还说什么?
葛从周有自己的用兵方法,你说得太多,人家碍于你是皇帝,不敢反驳、违抗你的意志,说不定就乱了他的节奏,纯粹是自找麻烦。
葛从周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淮海道的一干官员:巡抚使张彦球、转运使宋瑶、刑狱使李桐、学政张文蔚。
“除徐、泗、宿、海、安东五府州外,其余九州全力转输粮草、军资。夫子现只征集了五万,不够,远远不够。续征五万,共十万人,听候调遣。”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张彦球、宋瑶二人一齐应道。
十万只是淮海道的夫子,直隶道还有五万人,河南道五万,这便是二十万人了。作为战场的魏博、棣州,当然也要大量征集夫子,总人数是十分庞大的。加上禁军及仆从军各部,号称八十万大军不为过,和历史上朱全忠征讨沧景、成德的规模差不多了,可能还略略大一些。
朱全忠的五十万大军因为他病重半途而废,邵树德反正是赖在这里不走了,一定要等出结果。
“征集的民船,不要要人家白出力气,该赏的要赏,不然下次便征不到这么多船了。”邵树德又道:“平海军来告,船具尚有不足,登来青三州干什么吃的?从速补上。若耽误了赤水军的行程,以军法从事。”
“另者,征集了这么多夫子,听闻民间多有怨言。尔等好生晓谕百姓、士人,河北不灭,河南永无宁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都觉得淮海道问题很大了。速速办差吧,此战甚为关键,朕之北巡,若连河北都无法踏足,岂不可笑?”
“臣等遵旨。”张彦球、宋瑶等人有些忧惧,连忙应道。
挥手让他们退下后,邵树德又走到了地图前,静静看着。
数十万大军,次第开往河北,这次是靠人多势众强吃了。当卢彦威危急之时,看看能不能引出来什么大鱼吧。
第八章 求援
德州理所安德县,今陵县。
此城壁堑高深,城门内起直城前障,壅蔽内外。左右墁道。其尾相属,相传颜鲁公制也。城周二十余里。
这是一座军事设施非常完善的雄城。刺史汪齐贤乃卢彦威旧将,手握重兵六千,又集结了州县兵三千余、土团乡夫万余,搜刮了大量物资,全都缩在城内。
葛从周率军自博州出发,经博平、高唐二县,抵达德州平原县,一日克之,随后进抵德州城下。
此时麾下兵马,计有龙骧军两万八千、效节军一万七千余,又汇合了大量魏博州县兵、土团乡夫及渡河北上的义从军之后,全军十万众,掘壕沟三重,开始了围困。
六月二十日,拱辰军五千人及淮海道乡勇两万余人抵达。
葛从周将围城重任移交给义从军使没藏结明,自领龙骧军向北进发。
随后几日,分兵收取长河、将陵、安陵诸县,歼灭敌军数千,势如破竹。
二十八日,成德军数千人自冀州出发,进入德州西北境,行军途中为定难军所伏,败退而回。
王镕又遣兵南下攻贝州,镇守魏博的天德军派兵驰援,双方大战连连。葛从周令定难军一部五千骑西进,但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而是观察敌军破绽及可能的增援方向。
随后,他又自领大军攻入成德境内,夺蓨县,威胁成德军后路。
三十日,横海军节度使卢彦威亲领大军南下景州,营于东光、安陵之间,双方大军对峙。
与此同时,葛从周任命天雄军使臧都保为东路招讨使,率天雄军全部、突将军一部四万余人,并各路杂牌兵马及土团乡夫,计十余万人自棣州北上,连克无棣、饶安二县,逼近沧州。
卢彦威左支右绌,四处求援,危急万分。
这一日,他的使者抵达了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亲自接见。
“伪夏贼军出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卢帅怎地不做准备,让人长驱直入,何故也?”王镕很不高兴,问道。
沧景镇有一百多万人,四五万兵马,集结乡勇,十余万唾手可得,怎地如此不济,徒长他人志气!
“非沧景将士不用心。”使者叹道:“实在是贼人甚多,三十万众围德州,汪使君屡次冲突,出不了城,周边诸县一一陷落。贼人又自棣州进发,数十万众进薄沧州,卢帅刚领兵至景州,却闻沧州不稳,进退两难。”
“照你所说,夏贼岂不是有百万之众?”王镕气笑了。
使者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王镕叹了口气,烦闷不已。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卢彦威确实没什么办法。
夏贼没有一百万,三五十万还是的,这就给了他们充足的底气。即便兵分三路,任意一路的实力都超过你的主力部队,你能怎么办?
各个击破的战术已经成了笑话,因为哪怕是人家最弱的一路,实力都要强于你啊。
这已经不是战术操作得当能解决的事情,没有外援,卢彦威必死无疑。
“此番,须得诸镇联兵方可。”王镕说道:“成德、沧景、易定联兵十万,河东再出数万兵马,方有胜算。卢帅可曾遣使至晋阳?”
“已经去了。”使者说道:“晋王急公好义,应会出大兵相救。王帅这边……”
王镕沉默了一会,无奈地说道:“如今北地就这么几个藩镇了,不守望互助还能怎样?我这便召集诸将议事,大集重兵,挥师南下。”
成德其实已经出兵救援了。王镕这会说的是要不要总动员的事情,与夏军交战,光靠职业武夫是不够的了,州县兵、土团乡夫都必须动员起来,集结尽可能多的人马,调集尽可能多的物资。
这其实是没有太多疑义的。沧景不救,下一个就是成德,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
“不知王帅是何进兵方略?”使者闻言大喜,追问道。
“主力攻邢洺磁,偏师攻贝州。”王镕说道:“夏人重兵集于沧景,西边自然空虚。正所谓批亢捣虚也,此为兵法正道。”
使者稍稍有些不开心,但也没办法。人家愿意救你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带着全副家当跑到沧景来替你挡刀,那是不现实的。
而且,从用兵方略上来说,王镕讲的也没有问题。
如果攻下邢洺磁,向东不远便可截断永济渠粮道,南下则可直扑相卫,威胁河南。况且,在这个方向也容易与晋军配合作战,胜算较大,不比巴巴地跑到沧景去挡刀强?
“如此,便多谢王帅了。”使者说道:“河北诸镇本为一体,自当守望互助。若敝镇安然度过此次劫难,下次成德有事,卢帅也会倾力来救,定不让邵贼逞威。”
“这些话就少说两句吧。”王镕的兴致不是很高,只听他继续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行河朔故事,是越来越难了,唉。”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回后院去了。
使者默然。
夏贼号称八十万,兵多将广,气势汹汹,说不怕是骗人的。如今也只能勉施拯救,互保互助,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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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三年七月初三,晋阳又开始了新的动员。
百姓唉声叹气,武夫神色犹疑,士气不定。恰逢连日阴雨,差点都不想动弹了。
潞州吴儿谷之内,李存勖的兴致却很不错。
三个月之前,他爹给他拨来了不少兵马,差不多有一万余人——其实就是五营新军的中营,原归李嗣昭统带。
这些兵来了之后,一部分补充战损,一部分编入他帐下的时候厅前黄甲、银枪效义、散员、契丹直四军,充实编制。
与夏人交战以来,李存勖深刻认识到,晋军的小编制有点坑人。规模小,单支军队就承担不了大规模的战斗,如果从别的军调人过来,又存在归属、联络方面的问题,虽说都可以解决,但终究是一个麻烦。
因此,他对部伍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即重新整编。
由石君立统率的厅前黄甲军,自收编了部分五院军残兵及武安县乡勇之后,一度膨胀至一万一千余步骑。后与龙骧军、天德军、天雄军数次交战,损失不小,只剩下了不足七千人,这次补入三千中营兵,恢复到万人编制,已整训三个月。
散员军并入银枪效义军,有五千人左右,再补入五千中营兵,同样是万人编制,指挥使是去年调来的安元信。
重建已经在邢洺磁覆灭的侍卫金枪直,契丹直两千余人整体补入,外加四千中营兵,总计六千余人——军额是一万,目前处于不满编状态,指挥使是刚调来的史敬镕。
这三支军队,便是李存勖手头的全部本钱了。新老混编、步骑皆有,战斗力嘛,马马虎虎,毕竟老兵数量也是不少的,但肯定没法和夏军比的。要想打胜仗,就得靠谋略了,弥补战斗力不足的硬伤。
“刚刚收到消息,石绍雍已率帐前军抵达潞州,此为先锋。我父自将大军出晋阳,这次要配合成德,与邵贼狠狠厮杀上一场了。”李存勖说这话时微微有些兴奋。
这些年打仗,虽然没在邵贼手里赚到什么便宜,但打得也不算太差。李存勖天生喜欢这种刀头舔血的生活,一听打仗,连乐器也懒得摆弄了,一大早便至营内巡查。
“石绍雍在慈隰打得并不好,而今却兵强马壮,真是气人。”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愤愤不平道。
安元信、史敬镕听了也有些不服。
当初与夏人在慈隰大战,前后损失了一两万兵马。万胜军被截为两段,死伤惨重,最后的残兵被石绍雍吞并,合入帐前军。
这次吞了一些契丹人,帐前军又得千骑,晋阳甲坊署甚至还给他们打造了甲具、武器。安、史二人便要问了,石绍雍何德何能,如此受信任?
李存勖听了一笑。
石绍雍为何抖起来了,他当然知道。无非是攀上了大兄李落落,成了他的心腹罢了。
帐前军将近六千步骑,在河东诸军中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这次他来了也好,便派他与夏贼碰一碰,看看打成什么样。
“别整天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了。”李存勖说道:“好好练兵。这三个月大伙进步很大,再练一练,待我父来了再说。”
“遵命。”石君立等将左齐声应是。
李存勖是泽路诸关塞把截制置使,众人都归他节制。小小年纪,已经展露出了相当的见识和才能。
只谈一点。他上任后,狠狠抓了骑兵没事时骑马代步的歪风邪气,同时严肃军纪,严惩劫掠百姓的武夫,全军面貌为之一新。
最近他又在严整战场纪律。
大军列阵野战,往往排出多个大小军阵。军阵与军阵之间是需要配合的,而配合程度的到位与否,往往直接决定了野战成败。
他现在就在抓这事。经常操练、点评、考核,配合不默契、不到位、不及时的将校,直接撸下去。能者上,庸者下,他公子哥的脾气,整治起人来,完全不看你的根脚,完全不在乎亲疏远近,就看能力。
这么一番死命折腾,不少军校仗着老资格,跑到晋阳向李克用哭诉。意思就是你儿子太黑了,不看我们多年鞍前马后的功劳,一点不讲情面,但李克用支持了儿子,狠狠叱骂了那些军校,让他们回家种地放牧去。
都什么时候了?晋军再被你们这帮肆意躺在功劳簿上的老人瞎搞,战斗力只会越来越弱,军中讲人情、托关系,不看本事。结果就是有能力的南下投夏,最后留下一群歪瓜裂枣,像样么?
得到了父亲支持的李存勖愈发坚定自己的做法。
虽然有人劝他适可而止,这样下去整不好会众叛亲离。上位者,还是需要自己人的。
但李存勖不知道是天性急躁还是情商太低,他直接说我提拔的有本事的新锐将领才是自己人,把人给怼了回去。
不管怎样,他带的这三支部队,精神面貌确实不错。与夏人的天雄、天德、龙骧等军都交过手,反复厮杀,败而复整,败而不乱,有时候还能打打胜仗。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甚至值得大吹特吹。
“你等继续练,我带人下山耍耍,观瞭夏贼阵势。”吩咐完之后,李存勖直接让人拿来弓刀枪牌,说道。
诸将大惊失色。这位大爷啥都好,就是喜欢带少量兵马出去浪,还经常偷偷接近敌人驻地,刺探情报,甚至特意找人厮杀,试试对方的成色。
第九章 士气如虹
建极三年七月初四,邵树德在泰山宫内升御座上朝。
文武百官奏事完毕之后散朝,各司其职,他又在偏殿内召集重要官员议事。
他不掺和前线具体的战事,但前线的一举一动,还是十分关心的,要第一时间了解。
“陛下,臧将军所率东路主力正驻马无棣渠畔。”中书侍郎陈诚指着挂在墙上的地图,介绍道:“前军则冲得有些太快了。”
担任先锋清道使的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如旋风一般,直过无棣、饶安,击溃阻路的沧兵,往沧州方向挺进。而臧都保统率的主力部队才刚刚抵达无棣,前后略有些脱节。
“连无棣都被轻易攻取,沧景败亡已是必然。”邵树德很高兴地说道:“卢彦威只事劫掠,素无方略,打这种对手,再惬意不过了。”
无棣县其实是一个战略要地,但沧景军士一战失败,直接就丢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到底是突将军太勐,还是沧景军士太烂,抑或是他们根本没重视?
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夏军将士源源不断北上,逼近沧州。
而无棣之所以重要,在于无棣渠。
有唐一带,河北的发展其实是以永济渠为核心,辅以各大分支水系,依河形成聚落,灌既农田,发展商业,运输物资。
安史之乱后,以魏博镇为例,他们兴修的大型水利工程,要么在黄河沿岸,要么与永济渠有关,可见一斑。
对沧州来说,无棣渠是一条十分重要的水系。
此渠并非天然河流,传闻开凿于大禹治水时期,在隋末渐渐淤塞。贞观年间,沧州刺史薛大鼎奏开此河,大力清淤疏浚,拓宽河道,令其东达大海,成为一条交通动脉。
此河一开,不但带来了交通运输和商业上的便利,还减少了沧州因地势低下所带来的洪灾风险,令大量洪水经无棣渠入海,功莫大焉。
时沧州百姓歌曰:“新河得通舟楫到,直达沧海鱼盐至。昔日徒行今骋驷,美哉薛公德滂被。”
只可惜,安史之乱后,无棣渠的维护修缮很不到位,又有些淤塞之相了。原本大海船可以从海上驶入无棣渠,深入内陆很远,但现在多半只能停泊在入海口附近了,除非换中小型海船。
更何况沧景、淄青等沿海藩镇在安史之乱后的航海业一落千丈,说荡然无存可能过分了,但确实也剩不下什么东西,故藩镇上下也缺乏重新疏浚无棣渠的动力。
“在无棣设总粮台,可妥当?”邵树德将目光转向河南道转运使裴迪,问道。
裴迪是齐州行营供军使,负责打理军需后勤之事。
“陛下,无棣渠通不了大海船,然中小海船可放心驶入。此时多东南风,扬帆直上,轻快省力。”裴迪说道:“这会便已经有船只过去了,亦有夫子沿途拉纤,误不了事。”
邵树德听后放心了。
无棣作为深处内陆的城市,当然也可以作为海港存在。
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西班牙王国,其最主要的港口之一塞维利亚,便深处内陆。海船从此出发,经瓜达尔基维尔运河出海,驶向美洲大陆。
无棣渠就相当于瓜达尔基维尔河,承担着沟通海洋的重任。
无棣县设为总粮台后,从海洋上运来的物资在此觅地存放,既可支持北上沧州的大军,又可援助西线永济渠畔的部队,成本可比陆路转运低多了,运输量还更大——无棣渠能航行海船,是河北内陆物资外运的重要通道,既然能外运,当然也能向内运输。
东路军主帅臧都保也同意将这里设为后勤转运基地。
他是西北旱鸭子,但不是死脑筋。征战这么多年,对水运的重要性有了深刻认识。
河南物资经济水输送的那一部分,最终便是在青州入海。这批物资如何低成本转运到前线,一直是供军使需要研究的事情。
如今基本确定了,从青州出海,经无棣渠输入沧州,作为永济渠的一条备份后勤线路。
另外,沧州北部还有一条河通往大海,即浮水,沧州本身也是一个深处内陆的海港城市,尤其在安史之乱前。
后面大军围攻沧州时,从海路运粮,可要方便多了。
“好。打沧景,比打成德容易。打成德,又比打河东容易。光一个军馈运输,就省下太多了。”邵树德心中隐隐有了计划,沧州未来大有可为,事实上在安史之乱前,这里就是辽东重要的后勤供应基地。
“运完粮后,船只返回登来青,听候命令。”邵树德的手指在河北沿海一片划来划去,说道。
陈诚轻捋胡须,也死死盯着沧州以北一大片区域。
现在还不到时机,还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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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垒之前,大军已经做好的厮杀的准备。
“冬冬冬……”随着密集的战鼓声响起,整整两个指挥四千名步卒小步快跑,冲了上去。
前进的过程中,一丝喧哗也无,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铿锵的甲叶碰撞声。
激动的情绪是会感染人的。
在一个勇武的大集体中,便是怯懦之人,受周围环境影响,也会上头,也会忘我。
距离越来越近,军士们的脚步愈发加快。
对面射来了密密麻麻的箭失。
有不少人被射中。但他们只是闷哼倒地,没有大声惨叫。
军士们毫不畏惧,绕过倒地的同袍,继续前冲。
敌营近在眼前,深深的壕沟已经被夫子填平。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了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双手下意识握紧武器。
“杀!”震耳欲聋的吼声齐齐响起。
数百勇士一马当先,冲到壕墙前。长槊捅刺,斧钺挥舞。
“闪开!”一名黑铁塔般的壮士翻身越过壕墙,扑入后面的敌军人丛之中。
沧兵的长枪刺得重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黑铁塔混不在意,跃入人丛中就大砍大杀。
数十名勇武之士跟在他身后翻墙而入,全然不顾敌人刺过来的长枪,就靠身上铁甲硬顶着,揉身撞进人群之中。
沧州兵被他们的这种悍勇打法惊住了,下意识就拿长枪戳刺,拿刀斧噼砍。铁甲遮护不住全身,许多夏兵砍得鲜血淋漓,扑倒在地。但更多的人冲了过来,咬牙切齿,奋勇厮杀,好似在面对杀父仇人一般。
双方混战在了一起,各拿兵器招呼着。
杀到这个份上,耳边全是厮杀怒吼声、兵刃交击声、濒临死亡的惨叫声,失去了阵型,失去了配合,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时候,唯一依仗的,只有艰苦训练得来的肌肉记忆,只有长期厮杀悟得的战场本能,只有一股子野兽般的凶悍之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更狠,更不怕死,就更有资格活下去。
混战的阵型一点点向后退去,缓慢却坚定,无可阻挡。
谁更强,谁更凶悍,谁更野兽,已经非常明显了。
“嗖!嗖!”野利克成左右开弓,射倒了两名沧州兵,随后翻过壕墙,高高跃下。
箭失擦过他的兜盔,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消失在了身后。
野利克成来不及感到后怕,他已经扑在了一名敌将身上,麻利地将其压在身下,顺手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死死用力。
贼将的手肘不断敲击着他的肋部。野利克成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用力勒住敌人的脖子,直到他再也不动为止。
无数的军士越过壕墙,不断冲杀,沧州兵步步后退,尸体铺满了草地。
“杀!”野利克成神情亢奋,捡起一杆长槊,快步上前。
亲随们追了上来,隐隐护在他周围。作为一厢兵马使,他不应该亲自带兵冲杀,更何况他敏感的身份。
野利克成不耐烦地推开了挡路的军士,大吼前行。
冲得最快的军士已经撵着敌人的屁股冲到了营门附近。
他们从容不迫地砍倒了无处可逃的敌军溃兵,然后刀噼斧砍,极力破坏着营门。
寨墙上有箭失射来,夏兵不断倒下。但后面的人前仆后继,杀红了眼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死亡。有人浑身是伤,鲜血淋漓,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更多的人看都不看他们,眼里只有敌人的营寨。
一批生力军冲了过来,擎起大盾,遮护住左右斜上方射来的箭失。
有人用步弓还击,根本没有瞄准、调整的时间,抬手就射,全凭感觉。这时候考验的就是武艺如何了,你的表现直接决定了战斗的结果,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
“唏律律!”
“轰隆!”
马儿喘着粗气冲向远方,营门轰然倒塌。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龙骧军武士们蜂拥而入。
沧州兵从营内冲出,双方迎头撞在一起。
从军十余年的老兵同归于尽。
剑术通神的大剑士大开大合,全然不顾防守,杀人之后再被杀。
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沉着冷静,将长枪快速捅进敌人的要害部位,却又被人一刀枭掉头颅。
野利克成也冲了进来,入眼所见,四面八方全是招呼过来的兵器。亲随们拼死阻挡,将大部分攻击拦了下来。他也上了头,挺槊直刺,常年苦练的枪术如行云流水一般,都不用细想,下意识就做了出来。
“噗!”一名敌兵被刺中腹部倒下。
“噗!”又一名敌兵被刺中咽喉。
随后舞槊横扫,稀里哗啦之下,数名贼人的长枪被荡开。
亲随们大喊一声,直冲而上,挥刀连砍,贼人惨叫连连。
“杀!”野利克成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沉重的呼吸即便是在嘈杂的战场之上,依然清晰可闻。
他持着长槊步步进逼,直如鬼神一般。
敌人抵挡不住,步步后退。
夏兵士气愈发高涨。肾上腺素刺激之下,忘记了浑身的伤痛,忘记了心中的恐惧,反正就是杀,直到悄无声息地倒下为止。
沧州兵发起了绝望的反攻,但很快被击散。
悍勇的老兵死伤殆尽之后,剩下的人终于精神崩溃,如无头苍蝇般转身乱跑乱撞。
贼军的这座营寨,不到半日便易手。
但这并不是终点。
当天下午,龙骧军派出三千甲士,再破一寨。
七月初五,一日间连破三寨,气势如虹。
东光、安陵之间,僵卧的沧景武夫尸体随处可见,一直延伸到北方的尽头。
卢彦威接到消息后大骇,表面上做出拼死抵抗的态度,派遣大军试图夺回营寨,但当天晚上便带着嫡系人马悄然撤军,逃入东光县城之内。
龙骧军武士继续追击,勇不可当,一直杀到城下,耀武扬威一番之后,方才收兵回撤。
面对面,硬碰硬,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怕死的莫来!
第十章 战术
建极三年七月初的这几场大战让沧景武人认识到了自己的差距。
被连破五寨,前后俘斩万余人,损失极为惨重,沉重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七月初八,龙骧军再度进至东光县附近,卢彦威亲自出城迎战,再败,一路溃至南皮。阵不复阵,军不复军,仅靠着万把人困守孤城,败亡之相十分明显。
葛从周听到消息时直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并没有全军压下,先后只出动了万把人,还分批轮流上,结果就是这么势如破竹。躲在营栅后的沧景武夫都被打崩了,溃不成军,让他很是惊讶,几以为是在打那些文恬武嬉的藩镇。
整场战斗中,唯一能让他感受到敌人军事素养的地方,就是撤退过程中有人断后,且非常坚决。虽然断后的部队最后也被击溃了,但公允地说,打得还是很顽强的。
沧景武夫,叫人大失所望!
“贼军这么弱,依我看,不如直接杀至南皮,攻拔之后,再夺了长芦,与东路军汇合,彻底拿下沧州。”龙骧军都游奕使贺德伦甩着马鞭,强烈建议道。
“便是走永济渠北上,这也太远了吧?我军后边可无援军。”副使王虔裕不同意。
贺德伦看他那样子,甩来甩去的马鞭也不甩了,虽然不说话,但看神色是很不高兴的。
朱珍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现在低调得很,非到万不得已,基本不发表意见。
“自魏至沧五百里……”葛从周瞟了一眼朱珍,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后,便道:“浮永济渠而上,却为一条捷径。不过,还是得解决成德的袭扰。此战,沧景只是一方面之敌,河东、成德才是心腹之患。”
成德从冀州东出,可以很轻易地截断永济渠。之前葛从周攻蓨县,就是为了挡住成德军东出的道路。
但龙骧军才两万多人,如果在蓨县屯驻重兵,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北上沧州。如果不管蓨县,全军北上,按沧景如今的模样,估计也没有与你野战厮杀的想法了,靠这么点人,是很难攻下南皮的。
所以贺德伦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也是被之前一连串的胜利给提起了心气。卢彦威再不济,守城还是可以的。
另外,在葛从周的谋划中,仗也不是这么打的。
一路高歌勐进,连连占地,看似激动人心,但你的战略目标是什么?这个问题要弄清楚。为将者,一定不能打着打着就偏移战略目标,这是大忌。
“遣野利兵马使率部逼近南皮,威吓敌军。”葛从周找来了幕僚,让他书写命令:“若贼军没有弃城而逃,便不要管他,径自退兵可也。”
这其实就是趁着敌军士气不振的当口,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乃常规操作。
“其次,定难军加强搜索,摸清楚成德军的动向。”
成德军之前在攻贝州,定难军骑兵快速机动,绕至后方,试图截断其粮道。他们成功找到了成德军护卫的运粮大队,并发起了试探性冲锋,但损失极大,败退而回。
不过这一番袭扰,也让成德上下大震。作为河北五镇中骑兵数量远超其余四镇的成德,派出了大量骑兵寻找定难军厮杀,将其驱逐了出去,并试图截断夏军粮道。
双方在这个方向,还有的纠缠。
“第三,给没藏结明传令,不惜代价攻打德州。十万之众,不能老被牵制在那里。”
德州汪齐贤部,虽然已被完全压进了德州城,但杂七杂八的兵马加起来不下两万,如果放任不管,则中路军后路就断了。
葛从周当初下令绕过德州北上,其实是冒了一定风险的。卢彦威统率的大军连连失败,或许也有这方面始料未及的因素。
如今打了这么久,一切都明朗了。剩下的很难投机取巧,双方的部署基本已经明了,完全看临战发挥了。
三道命令次第下达,信使飞快前去传令。
贺德伦心中不爽。刚因为大胜而提起的兴致,就被葛从周一连串的操作给浇灭了。全是他妈的田舍夫都会的排兵布阵,一点显示不出高人一等的水平来。
下达完命令后,葛从周又听取了信使有关西路军的汇报。
西路其实以天德军为主,镇守邢洺磁和魏博,兵力较为分散,任务也比较重,葛从周一直比较关心,因为这个地方是有可能受到河东、成德两方面夹击的。而这,其实也是他为何一直没有放心大胆沿永济渠北上的重要原因之一。
根据信使的汇报,晋军李存勖部数次下山,攻武安,双方已存在小规模的战斗数次。成德军又南下攻贝州,也打了好几次。
作为三路大军总预备队的武威军已经派出一部北上至相州,镇压了一次魏博叛乱,击退了李存勖帐下银枪效义军的一次进攻。但该部暂未归隶于西路军,依然作为全军总预备队存在。
听完之后,葛从周基本放心了。就目前敌军的兵力部署和进攻力度来看,西路暂时无忧,当地出不了大事。而只要西路稳住了,那么此战成功的把握就大多了,毕竟东路军兵强马壮,且已经推到了距离沧州不远的地方,他们才是主力。
西守东攻,先弱后强,但把实力相对较弱的沧景镇给打得七七八八之后,便可解放出大量兵力,随后全军西进或北上,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设想。至于战场局势会不会按照他的预计来走,葛从周不抱太大希望,反正明确目标,见招拆招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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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都保一行十余人抵达了沧州城外。
“你这人,既为进士,为何不愿为新朝出力?莫非是没有才学?那个前唐进士是走门路得来的?”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看着他新收的幕僚李愚,低声问道。
李愚今年三十八岁,沧州无棣人。征战厮杀之地,人情不稳、民情不安,李愚举家避难,结果在路上被王建及逮住了。听闻他是进士,便强留了下来,让他给自己做文吏。
李愚也很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跟这些凶神恶煞的武夫有什么好说的?怕是一个不高兴,就要砍了他的脑袋,因此在安顿好了家人之后,便跟在了王建及身边,充当幕僚,写写公文。
“王将军,正所谓人各有志,有些事情不能强求的。”李愚苦笑道。
“莫非——你对今上篡位不满?”王建及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度,一脸坏笑地问道。
“这……”李愚哪敢接这话。
他确实对邵树德篡位不满,但又是爱惜身家性命的,表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同时也有些无奈,这位王将军一点不像粗犷的武夫,心思敏感细腻得吓人。
“怕了?”王建及收起笑容,问道。
“怕了。”李愚苦笑着点头。
“怕了就好。以后好好为我做事。”王建及大大咧咧地说道:“老子先后招了两个文吏,一个喝醉酒落水而亡,一个战场上中流失而亡。你给我好好做,不会亏待你的。”
李愚心中一惊。他的两位前任,真是这么死的吗?
“听闻你出身赵郡李,族中应还有不少后生饱读诗书吧?我身边还缺个算账的人才,你推荐一个过来。若令我满意,便是收他为义子也未尝不可。”王建及又道。
“这……”李愚又想苦笑,不料被王建及打断了。
“这这这,那那那!亏你还是进士,就会这几句词?”王建及有些鄙视,道:“军中文吏,和地方州县官可不一样。胆小干不了事,会死的。”
“是。”李愚收拾心情,应道。
王建及又笑了起来,道:“这样才对嘛。方才臧都头的话你也听到了,现在说说,此战是如何个打法?”
说完,王建及自顾自坐在了草地上,拿起水囊仰脖灌下。他没有太过在意李愚的看法,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回将军。”李愚理了理思绪,说道:“葛帅的胃口应当不小。”
王建及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葛帅当年在中原也小有名气,我虽远在沧州,也略有耳闻。”李愚说道:“观其用兵,当得起勇勐精进、出其不意八字。”
王建及微微颔首。
“但此番出兵,用兵中规中矩,厚重踏实,不似其以往风格。”李愚继续说道:“再听臧都头所述兵力调配,我大胆猜测,葛帅在等鱼儿上钩。”
“何解?”王建及感兴趣地问道。
“在等李克用。”李愚毫不犹豫地说道:“河东若出兵,最大可能是两路。其一为泽潞,其二为幽州。若晋兵大举前来,葛帅或会与其战,以期一战摧破敌军主力,奠定大局。”
王建及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人了。
他得到的信息很少,但却敢大胆分析,还蒙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就是水平了。
“沧州该怎么打?”王建及站起身,将水囊递给李愚,问道。
李愚也不嫌弃,拿起便喝了一口,道:“江陵、龙剑等镇兵马齐至,沧州该怎么打,将军应比我更清楚。如今却有一事,关乎将军接下来行止。”
“讲。”王建及说道。
“若晋兵自幽州南下,将军恐要北上芦台军。”李愚说道。
芦台军,也叫乾宁军、冯桥镇,在长芦县北,是沧州北境的军事重地,同时也是永济渠畔的水运码头。晋兵若南下,绕不过此地。
“这次可捡到宝了。”王建及笑道:“好好做事。若有功,我定将你推荐上去,谋个官职不在话下。”
李愚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第十一章 消耗
沧州城下,夫子们挥汗如雨,忙活不停。
因为刚下过雨,壕墙后积水甚多,招讨使臧都保便派夫子过来清理。
戍守壕墙的军士士气低落,操着川中口音,唾骂不休。
夏军主力,除了少数倒霉蛋陪他们在壕墙后的烂泥塘里腐烂外,绝大部分在营房内休整,惬意得很。
反观他们这些从江陵、龙剑、通州、巴州、鄯州、廓州来的蕃汉兵马,以及数千魏博夫子,既要在前方戍守壕墙,又要承担攻城重任,愤怒几乎达到了顶点。
沧景武夫死不死不说,他们快要死了。
“吱嘎!”沧州理所清池县的南门突然打开了,大队军士鱼贯而出。
观其装束,应该是沧景镇比较精锐的部队了。
整整三千人,全员披甲,其中有铠者超过一半。
这个装备水平相当不错了。即便是大夏禁军,全员甲士,有铠者也不过四成,比起面前的沧景兵尤差了一筹。
沧景兵出城之后,稍稍整了下队,随后便在激越的战鼓声中杀了出来。
他们的动作很快,十分坚决,带队冲杀的都是敢打敢拼的亡命徒。即便有湿滑的泥地阻碍,依然很快冲到了面前。
“跑啊!”
“别给夏人卖命了。”
“往两边跑!”
“督战的狗贼会射箭,往两边跑。”
守御壕墙的通州兵只放了稀稀拉拉一通箭,便看见同袍们直接转身跑了。
“草!”正欲拼杀的武人气得大骂,一下子失去了斗志,向后溃去。
沧景兵士气大振,翻越壕墙之后,大砍大杀,通州兵溃得四处都是,兴不起一丝抵抗的念头。
这一溃,直接就溃到了大营前。营墙上的夏兵拈弓搭箭,连连施射,不管是友军还是敌军,通通射倒。
“轰!”营门也打开了。
紧急整队完毕的突将军武士冲出营门,长槊攒刺、重剑挥砍,把通州兵、沧景兵一起向外推。
躲闪不及的通州兵怒气冲心,但没有任何办法。前后夹击之下,他们很快便被击散了。
沧景兵没有贪心,在看到夏人自相残杀,一片混乱之时,直接鸣金收兵,退了回去,紧紧关上城门。
厮杀多年的武人,没有一个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夏人在玩什么把戏。
消耗杂牌嘛,谁还不知道谁啊!夏贼的老传统了。
听闻当年攻兖州,葛从周手下的便是杂牌,只不过他们熬出头了,很多人被编入禁军。眼前这波刚被杀散的,很显然便是杂牌了,不打你提振下士气,都对不起多年的战场经验。
“嗖!”米志诚射杀一名沧景军校后,缓缓放下了步弓。
战斗发起得很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正如过去几天一样,沧景武夫专挑士气低落、战力不强的杂牌军动手。从夜间偷袭,发展到白天强攻,屡屡得手——老实说,颇有后世志愿军专挑南朝鲜军打,突破阵线后再打米军的风采。
都是一帮人精!
大营内涌出了更多的夏兵,一部进入壕墙后方,接管阵地,一部分开始追击溃逃的通州兵。不听话乱跑乱撞的就地格杀,听话停下的收容起来,到后方整顿。
大伙都非常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也在亲兵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手抚刀柄,面无表情。不过熟悉他的人,依然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忍。
曾几何时,梁军也是这般境地。
醋沟铺一战失败后,梁军失去了最后的翻盘希望。梁王最后两年训练的天武八军大批量投降,成为夏军的外系人马。
他们也曾被驱使着攻城,不断被消耗。
愤怒之下,有人倒戈相向,有人亡命逃去,有人阵前哗变,有人麻木送死。
天武、天威、捧圣、严威、捧日、坚锐等军号,一个个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汴梁如此,河中、忠武、淄青等镇兵又何尝不是呢?
一个个叱吒风云的军号消失在了艰苦卓绝的战斗之中,消失在了频繁狠辣的整编之中,剩下的唯有大夏禁军。
成王败寇,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换他康延孝在邵树德的位置上,也一样会这么做。但人非草木,终究是有些不落忍。
“把人都带过来吧。”康延孝叹了口气,吩咐道。
不一会儿,突将军士卒们陆陆续续带回了大量被收容起来的通州溃兵。
他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士气非常低落。很多人甚至空着手,武器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要跑?”康延孝走到蹲在地上的溃兵面前,问道。
无人回答。
米志诚手摸向了腰间,随时准备砍人。
康延孝并不生气,自顾自说道:“昔年葛帅是降将,龙骧军也是降兵。但因为在平灭朱瑄、朱瑾、王师范、张廷范的战争中表现好,现在也是禁军了。所以,你们跑个什么劲呢?从通州大老远地跑到河北来打仗,难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吗?”
还是无人说话。
就在这时,通州刺史诸葛尚仁也被带了过来。他倒没被人押着,但也受了不少罪,浑身脏兮兮的,嘴角还有泥,显然溃逃的时候脸着地了,十分狼狈。
“我就明白地告诉你们。通州,回不去了!”康延孝继续说道。
溃兵终于有反应了。有人开始嚎啕大哭,嘴里不断都囔着让人听不懂的方言,或者是蛮獠土语。
米志诚看了看康延孝,又看了看溃兵。这些人情绪不稳,随时可能暴起伤人。在他看来,不如砍了算逑。反正这几天的攻城战,他们的表现也很一般,实在没有强军的模样,杀了也不可惜。
“哭哭啼啼有甚用!”康延孝见他们这副熊样,也有了点火气,怒道:“与其这般,还不如横下一条心,返身与贼人死战。死中求活之下,未必不能活得一条性命,甚至还能得到厚赏,编入禁军,那样便可把家人接过来了。洛邑繁华,岂不比在家乡鬼混强?”
哭的人略略少了一些,绝大部分仍处于神情麻木的状态。
康延孝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这年头的藩镇武夫,极少有愿意出镇作战的。即便出了,也要加钱。比如当年征讨淮西逆藩,便是由朝廷给出了丰厚的赏赐,魏博武夫才愿意上路,相当于朝廷出钱雇佣魏镇军士去打蔡人。
通州兵,本身就是诸葛仲方控制不力产生的地方割据武力。离开家乡到河北作战,实是迫于无奈。再加上中原战争的烈度较高,他们自己没做好心理建设,几次攻城战下来,伤亡惨重,士气暴跌,故一触即溃。
正经武夫都这样了,跟着出来发财赚外快的蛮獠兵就更不行了,他们训练更加不足,装备更加简陋,唯一可取之处便是胸中的野性。但战场是最能教育人的,蛮人又不是刀枪不入,死得多了士气比通州武夫还要低,跑得比兔子还快。
“军使……”米志诚凑了过来,低声示意他已经准备好刀斧手了。
“罢了,杀得太多,有干天和。点一点还剩多少人吧,如果实在太少,便与巴州兵合并整编。”康延孝说道:“另者,方才壕墙后还有人未逃?”
“有百人左右,在军校带领下与贼人厮杀,并未溃逃。”米志诚回答道。
“把人喊过来。”康延孝挥了挥手,下令道。
人很快过来了,大概还剩七十多人,浑身粘满泥巴,几乎人人带伤。
“大军倾覆之下,尔等依然舍命厮杀,此为壮士。”康延孝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道:“来人,给赏。”
文吏立刻奔往营内,不一会儿,辅兵拉着大车走了过来。
按照规矩,一人发了一匹绢、一匹毛布。
“有功则赏,有过便罚,此军中之至理也。”康延孝说道:“近日连连厮杀,突将军多有缺额,我便将你等补入米副将营中,造册入籍,可愿?”
米志诚欲言又止。
这七十多位通州兵大喜,纷纷说道:“愿意!愿意!”
“尔等家人亦可迁至陕虢,落籍当地。”康延孝又道。
众人喜甚,纷纷拜谢。
米志诚暗叹一声。
这几十人,高矮胖瘦不一,有些还是蛮獠,怕是军令都听不太懂,他实在不愿意收下。不过军使已经下令,他也不敢反驳。好在这些人也不算太差就是了,众人皆逃的情况下,他们还在死战,至少这战斗意志很顽强,收下也不算太亏。
就是如今各部禁军都在压缩员额,突将军却还在收人,稍稍有些不妥。不过那是康延孝的事了,他需要和上头解释,不关他米志诚的事。
蹲在地上的溃兵们见曾经的同袍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了大夏禁军,顿时目瞪口呆。
有的时候,说一万句都不如亲眼所见有效。七十多个与他们同样出身的武夫变成了人上人,如何不羡慕?
康延孝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了他们,说道:“临战溃逃,按律当斩。老子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收容整顿之后,军前自效,攻打贼城。如果再有人逃跑,定斩不饶。”
康延孝从头说到尾,诸葛尚仁在旁边屁都不敢放一个。
出征之前,他就隐隐预料到这几千人怕是很难再回去了。确实很不甘心,但又没有办法。思来想去,也只能及时止损,捞最后一笔,将这几千人卖掉,换个进身之阶。
康延孝爱咋样就咋样吧,他累了,不想管了。
西城、东城之外响起了战鼓声。
龙剑兵、江陵兵、河陇蕃人跟在攻城器械之后,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残酷血腥的消耗战,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