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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河东道

    建极二年九月二十七日,风沙还在继续,天昏地暗,不辨天日。

    飞龙军一部牵着烦躁的马儿,步行抵达了云州。

    “李嗣源跑哪去了?”甫一进城,梁汉颙就问道。

    目前他只知道李嗣源带着雄捷军数千人及来自幽州的上万步骑东行,越过了方山,去向不明。

    随军的可能还有骑兵部队。但这些骑军的自由活动能力很强,如义儿、突骑、突阵、飞骑、云骑、亲骑等军,一会在这,一会在那,未必就跟着李嗣源走了。

    另外,野外还有大量契丹人、沙陀三部以及归属李克用的其他杂胡活动,很难弄清楚他们的具体行踪。

    “回都头,末将猜测,应是往东了,也有可能南下。”王合说道。

    梁汉颙举起马鞭要揍他,这不是废话么?

    “都头,末将统带的州兵传来消息,有大队贼军出现在白登山营寨外,后来又消失了。”氏叔琮禀报道。

    “消失?往哪去了?”梁汉颙问道。

    “风沙太大,很难查探。”氏叔琮答道:“不过,贼军去向只可能是一处,那就是桑干河。渡河南下,返回代州。”

    梁汉颙想了想,道:“薛离。”

    “末将在!”

    “你领飞龙军右厢出动,持数日食水,不要分兵,多加搜索。”梁汉颙下令道:“马还是带上吧,不管用不用得上。”

    “遵命。”薛离大声应是。

    这般恶劣的天气,马儿躁动不安,发狂欲怒,骑马已是很难了。不过万一停了呢?那就派上用处了。

    击败石善友耽搁了几天时间,鬼知道李嗣源跑多远了,风沙误事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风沙,你能这么快击败石善友,夺取云州,可能吗?人家原地立寨,坚持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做人不能太贪心。

    不过李嗣源也是运气好的。他若与石善友一起走,这会估计也全军覆没了。顶多坚持的时间长一些,但在后路被断,回不了云州的情况下,早晚还是死。

    “王合!”梁汉颙又喊道。

    “末将在。”

    “你统领集结于此的各部蕃兵,分成数部,收拢敌军溃卒。”

    “遵命。”王合应道。

    前几日大战,石善友部全军大溃,人散得到处都是,但并未好好收拢。这两日,又有诸多溃兵弃城南逃,都要一一抓捕。

    你不抓,人家跑掉了,收拢起来整顿一番,再和你打。或者散落乡间,烧杀抢掠,都是麻烦事。

    吩咐完之后,梁汉颙便带兵巡视起了云州东西二城。

    这里曾经是后魏都城,规制甚大。城内商铺、作坊、寺庙等设施一应俱全,说实话,可比早些年的灵州、丰州、胜州、麟州等地强多了。

    百姓数量也不少,蕃汉皆有,风俗多样,让人看了叹为观止——百余年通婚杂处下来,大家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生活方式互相影响之下逐渐趋同,已与中原有了巨大的差别。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打了很多年仗,百姓们太穷困了。

    建筑、街道都很气派,但破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没钱修缮。

    家具、陈设都还算看得过眼,但一看就知道很多年没更换过了。

    百姓身上的衣物差不多也是这般情形。

    总而言之一句话,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但也真的非常勉强,挣扎徘回在活与不活的边缘。

    另外,家家户户都有人当兵,可见此地抽丁已到何等丧心病狂的地步。

    云州的经济命脉是畜牧业和商业,但战事频繁,反复拉锯,商旅不通的情况下,牧民们也四散亡去,这进一步重创了云州的经济。

    也不知道石善友在坚持个什么劲,这破地方,不进行大手笔的移民与投资,根本没多少油水可刮。这样的地盘,要了有啥意思?

    ******

    九月二十八日,氏叔琮带着大军离开了云州。

    野外风沙四起,冲塞口鼻。他们只出发了一小会,便人人灰头土脸,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

    军中遂有怨言:“这鬼天气,还出来打什么仗?”

    随军的行营判官、催阵使裴冠听了暗暗皱眉。

    州军、蕃兵、土团就是吃不得苦,大热天要发牢骚,大雨天不满意,大雪天不想动弹,风沙天气更是怨气冲天。

    “裴判官不用担心,他们也就是嘴上发两句牢骚罢了。”氏叔琮披甲步行,脸不红气不喘,体力确实不错,只听他继续说道:“便是牢骚也发不得多久,谁说得多,谁就被灌一嘴沙子。”

    裴冠哈哈大笑,但才笑了两声,也明智地闭嘴了。同时暗暗寻思,该上疏朝廷,在代北植树了。

    早年圣人治灵州,大修城池、房屋、别院,所需木材,都是从会州大雪山(哈思山)砍伐,运到黄河码头之后,制成木排,载运货物而下。到达目的地后,货物卖掉,木材拆散用作建筑材料。

    那时的哈思山,还是在植树造林的。虽然种的树似乎没有砍伐的多,但终究是在种,不是光砍完就了事。

    代北这鬼地方,最近二十多年战事频繁。从李国昌父子作乱时起,就乱得不得了。每次大军来去,都要大肆砍伐树木,却无人栽种。久而久之,就是这个鬼样子了。

    当然,裴冠也知道,责任不全在最近二十多年。事实上作为边防重镇,敌我拉锯之所,云州千百年来都这个样子。

    “裴判官此番东行,所为何事?”裴冠不想说话,氏叔琮谈兴倒很浓,只见他捂着口鼻,大声问道。

    裴冠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可以对人说的,便道:“朝廷有令,置河东道。云州既已攻取,便要纳入河东道管辖之内。各县、军、镇、城封存府库,等待查验。旧官旧将,一律停职,甄别之后再行任用。另者,云、新等州也会有一番动作。”

    设立河东道之事,也是刚刚定下的,辖晋绛慈隰蒲五州——河中府罢为蒲州。

    原归关北道代管的朔、柔二州四县划入河东道。

    另外,云、新、毅、蔚四州若被攻取,亦划入河东道。

    当然,云州最近,地广人稀,行政区划可能会重新调整。

    云州只辖云中一县。新州也是一片荒芜,其属县都是前唐僖宗朝以来慢慢设立的,比如在纳降守捉城置怀安县,比如新置毅州文德县,比如在威塞军置新州永兴县等。

    年代很短,基本都是巢乱以后地方将帅请置,朝廷批准产生的。

    目前,云州辖云中(今大同)一县;毅州辖文德(今宣化)一县;新州辖永兴(今涿鹿东北)、矾山(今涿鹿东南矾山镇)、怀安(今怀安东)三县——龙门县尚未设立,应在今赤城县龙关镇。

    “这些地方,我也算是走了一遍了。老实说,以前便以蕃人为主,这会都跑光了,设那么多州县作甚。”氏叔琮说道。

    “氏都将觉得云州如何?”裴冠问道。

    “还不错。”氏叔琮说道:“云州左近有羊水、御水、桑干水、白登水等河流,水草丰美。或许不如河南、河北那么能养活人,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差。”

    裴冠点了点头,道:“朝廷诸公也是这么看的,或要移民实边。”

    从云州到新州,东西五百里的广阔范围内,居然就只有五个县,人口经过多年拉锯作战,也或死或跑差不多了,实在荒凉,不移民屯垦是不行的,难以恢复边防体系。

    按照政事堂最近一次讨论的结果,毅州将被罢废,下辖之文德县划入新州。

    云州将彷效之前的策略,在旧军镇的基础上设县。

    比如置高柳县,治清塞军(今阳高县南);置天成县,治天成军(今天镇县);置夏昌县,治燕昌城(今大同新荣区东)。

    移民来源大体有四部分,一是关中京兆府百姓,二是河陇蕃人,三是蜀中民户,四是中原人口较为密集区域,如宋、曹等州。

    移民安置遵循先北后南的方针,即优先填充北边州县,再往南逐步扩展。

    之所以如此,还是考虑到军事形势。

    云州是雁门关以北最主要的军事重镇,但在云州附近,还有一系列的军事堡垒。

    清塞军、横野军、天成军、威塞军、纳降守捉城之类北边的军镇就不谈了。云州以南,还有神堆栅、黄花堆、桑干镇、金城及其周边小堡垒等设施。

    神堆栅在云州南四十余里。

    黄花堆是旧名,在怀仁南,本来是一个简陋的木质堡垒,李克用曾大力整修重筑过,现在叫神武镇。

    桑干镇在今应县西北,金城在应县东南,后者为李国昌所筑,李克用便出生于此。

    多年前,这里曾是沙陀三部之首的朱邪部的牧场。李克用长成之后,便离开金城“北漂”,到北方“大都市”云州打工,一步步升了上去。

    后唐年间,这里是应州,辖金城、浑源二县,宁武县也一度来属。应州在后晋年间割让给了辽国,是为燕云十六州之一。

    这些军事堡垒平时有不少驻军。如今其兵力是不是被抽调走了,尚不得而知,但未将这些地方攻下,是不可能放心大胆移民屯垦的,虽然当地河流众多,也是平原地形,利于农牧。

    “又是移民屯垦……”氏叔琮都囔了句。

    邵圣好像非常喜欢干这种事,或许这就是他得天下的一大秘诀?

    四千余大军就这样一路东行。

    三十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两天,才抵达了白登山大营。

    途中也遇到了几次险情。

    风中经常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令全军上下大为紧张。风沙比大雾还坑,因为它会掩盖部分动静,如果真让敌人摸到近前,那可真是毫无准备。

    好在这种鬼天气之下,敌友不明,大伙也没什么兴趣打仗,一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氏叔琮甚至看到了一队契丹人牵马步行,对方也看到他们了,但双方各自扭头避开,各走各路。

    抵达白登山大营之后没多久,又一队人顶着风沙抵达,原来是鸿胪寺的人。

    裴冠自去与他们攀谈,氏叔琮则若有所思。

第六十五章 本钱

    李嗣源一路奔到了桑干河南岸。

    其时风沙渐小,遣人点检了一下部伍,顿时欲哭无泪。

    雄捷军还在,他亲自带着,没问题。但一路跟随的幽州军士,却少了很多,多半是于风沙中走散了。

    他立刻派出人手,返回寻找。

    这不仅仅是出于主将的责任,更有一番不可对人言的隐晦心思。

    河东如今这个局面,每多抓牢一个兵,未来就多一份力量。你多带个几千人回去,晋王难道还不给养了?

    军队就是实力,这是每个武夫都会本能抓牢的东西。

    这种事情不需要人教,不需要人提醒,在乱世浮沉久了的军头,都会无师自通地学会这事。便是如今得了北方大半天下,开立新朝的邵树德,当年在河东,四处搜罗河阳、昭义、河东散卒作甚?

    去绥州上任之时,足足四千军士,就凭绥州那穷山恶水,养得起?诸葛爽最后还不是捏着鼻子养了?

    天地良心,李嗣源没有反意。他对晋王、对义父的栽培感恩戴德,也愿意为他拼杀。但为晋王拼杀,与掌握更多的军权并不矛盾。哪怕他掌握十万大军,依然愿意听从晋王之令——至少目前是这么想的。

    李从珂已经与李嗣源汇合,只见他“呸呸”两声,吐出了几口夹杂着沙子的唾沫,走到李嗣源身前,说道;“大人,那些突举、乌槐部的契丹人回不去了,不如……”

    李嗣源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李从珂大喜,立刻去办了。

    李嗣源看着义子的背影,苦笑两声。多么像他啊,年轻的野心勃勃之辈。

    但凡有一点机会,都想把手里的实力壮大、壮大再壮大,从来不考虑养不养得起的问题。或许这本来就不是问题,没有钱粮,抢就是了!抢不到的话,投靠一方大老,人家看在你人多、能打的份上,也会拨出钱粮来养。

    军队就是本钱,就是命根子,就是一切。

    跟随他们一起走的契丹人,主要是深入云、朔的突举、乌槐二部,人数不少,万余骑总是有的。经历多次战斗后损失了一些,又撤走了一些,再走散了一些,此刻还剩下了四五千骑,居然跟着他们南下猩代,打算借道回契丹了。

    只不过,有那么容易走吗?

    契丹人再疏于战阵,那也是会骑马、会射箭、敢杀人的精壮,好好训练一番,晓以军纪,熟习武艺、战阵,再配上太原甲坊打制的优良器械,就可以拉出去历练了。摸爬滚打个几年,就是老武夫了。

    至于契丹人愿不愿意留下来,那就要看运气了。

    反正幽州镇每年都有八部契丹南下投靠当兵。这些人里面,有不满部落苦日子的,有政争失败潜逃的,有犯了事亡命的,多得很。甚至幽州镇本身就有附庸多年的契丹部落,草原的政治斗争是十分残酷的,动辄杀人灭族,有人逃跑再寻常不过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大部落。

    李从珂昨天悄悄和他说,这些契丹人只要能留下三千骑,便可组建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

    这是自己的部队。

    晋王交给他统带的诸支骑军,收走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是他李嗣源的本钱,只是暂借给你用罢了。但收拢来的契丹人,却是自己可以大力笼络,恩威并施,最终消化吞并的本钱,与突骑、义儿等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李从珂走后,李嗣源稍稍吃了些食水,恢复了点体力,然后便下至各部,抚慰疲累的军士。

    见到幽州来的兵垂头丧气之时,李嗣源还用学来的幽州官话与他们说笑几句。

    军士们累是真的累,士气也是真的低落,但都是死人堆里滚了多年的老丘八、亡命徒,倒也没真的低到哪里去,被李嗣源这么一调动情绪,情绪好了不少。

    “这么大的风沙,夏贼应是追不上了。不过这仗打得……”

    “李帅,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了。今年已是天右三年了吧?哪怕是在去年,我也没这么沮丧。但魏博覆灭之后,唉!”

    “以前总想着幽州是咱们幽州人的幽州。晋王大兵杀来,咱们败了,认了。不想承认失败的也死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也没多的想法啦,以前的好日子可能是真的回不来了,不如……”

    “你们几个尽说些丧气话。李帅勿怪啊,他们几个从军时日尚短,不过五六年罢了,被打懵了。回去美美地吃上几顿热饭,睡个好觉,玩几个娘们,就又是敢打敢拼的好汉子。”

    “其实说的都是实话。咱们武夫不玩那些虚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大不了上官看我不顺眼,一刀宰了罢了。但该说的还是得说。眼下还没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李帅勿忧,咱们拼就是了。”

    “大伙也别泄气了。李帅是好人,带着咱们一路跑到这边。跟过来的不是还有些大同溃兵么?听说石善友全军覆没了,云州多半也保不了,能活一条命就偷着乐吧。”

    “待回去缓一缓,再和夏人厮杀,草!”

    武夫们一边吃着粗硬的干粮,喝着冰冷的饮水,一边吵吵嚷嚷。

    李嗣源听了哈哈大笑。

    老兵就是好,即便一时失败溃散了,但收容整顿之后,还是可以重返战场的——当然,如果失败的次数太多,跑路次数太多,那就另当别论了,但肯定也比屡战屡败的新兵要好。

    至于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桀骜不驯的言语——你是第一天当武夫吗?他们从来都是这个德行。

    “好人……”离开了正席地而坐休息的武夫之后,李嗣源苦笑了下。

    他在河东诸位将领之中,确实不是心最硬的那一批,也确实愿意对底层武夫们好,得了这个评价,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休息足够之后,大军继续南行。

    虽说风沙给了他们天然的掩护,但不能指望夏人不追击。万一他们真那么牲口,顶着直哽咽喉的沙子一路追来,那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南下,唯有南下!离恒山已是不远了,进入山区之后,沿着北麓的山道走,有许多小堡寨可供休憩,甚至提供补给。

    金城左近,多是这种军堡,先逃到那里再说吧。

    ******

    李克用一直在代州坐镇,操练新兵。

    依照他的性子,本来是坐不住的,无奈盖寓一直劝他,说邵树德、朱全忠行军打仗,都是自领精兵坐镇后方,指挥各部奋勇厮杀。而今精兵强将都散于各处,代州只有数千老卒,力量不足,还是不要北上了。

    李克用勉强听从。

    不过从前天开始,随着大群骑卒经各路堡寨进入代州,李克用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无数败军从代北涌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问可知。

    到了昨天,甚至连神堆栅、神武镇的军士都溃了回来。李克用稍一讯问,知道他们连敌人面都没见到,就直接跑回来之后,简直出离愤怒了!

    又不是第一次上阵雏儿,打过不少仗了,斗志丧失若此,夫复何言?

    他当场下令,将带头溃逃回来的军官枭首,悬于军门。然后收容溃兵,大力整顿,并且气得直接撤销了各部番号,将其编入五营新军之中。

    今天是九月三十,随着大同军溃兵的身影出现在雁门关内,李克用的内心已经完全麻木了。

    在他的默许之下,盖寓将所有溃兵都收拢起来,重新整顿。无论是大同兵、河东兵、幽州兵还是契丹人,通通打乱建制,重新整编。

    “多少人了?”李克用站在城头,看着城外列队的士卒,问道。

    “六千余人,已尽数编入五营新军。五营军至此已破六万众。”盖寓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大王,如今各部败讯不断,五营军虽然尚未彻底成军,但甚为紧要,我看……”

    “我知矣。”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从今日起,我亲任五营军都指挥使。另外,将吾儿嗣昭从瀛州召回,担任五营军都指挥副使,前、中、后三营归其统带。周德威也回来,任都虞候,左、右二营归其统带。”

    “是。”盖寓低声应道。

    打了这么多年仗,河东军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五营新军已是当下最庞大的一支野战力量,事关河东根本。李嗣昭、周德威是大王当下最信任的两位将领了,由他们分掌此六万众,合乎情理。

    “大王,云州丢失已成定局。从今往后,北地不宁矣,须得早做打算。”盖寓又说道。

    “打算……”李克用长叹一声,道:“能有什么打算。谨守河东门户,其他的,自求多福吧。”

    盖寓欲言又止。他相信,如果此时在洛阳坐龙庭的不是邵树德而是朱全忠的话,晋王一定不会这么颓丧。难不成,他也兴不起多少斗志了?被邵树德的鬼话给骗住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默默告戒自己,等过阵子再劝一劝。晋王这把,被两个义弟坑得太惨了。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半会没缓过来正常。兴许过一阵子,晋王又重新恢复战意了。

    明年,邵树德定然会攻河北,河东必须要出兵救援,不然都等死吧。

    “都是狼心狗肺之辈。”李克用看到盖寓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间就很愤怒,只听他说道:“逃进代州、蔚州的契丹人,别让他们回去了,全编入五营军,将吾儿存孝也召回来,任五营军都游奕使,统领这部分骑军。”

    盖寓心中一跳。

    或许在晋王看来,给李存孝当五营军都游奕使是提拔,但李存孝会怎么想?

    “大王,李都头乃新毅妫都团练使,或许……”盖寓提醒道。

    李克用愣了一愣,道:“李存孝可兼猩代观察副使、猩州刺史。”

    盖寓还有些迟疑。李存孝愿意舍弃自己经营多年的本钱,前来猩州上任吗?而且,现在李嗣源是猩代观察使,李存孝愿意屈居其下吗?

    “就这么办!”李克用怒道:“他本是一介俘囚,所有一切都是我给的,还敢有什么话说?”

    盖寓低声应是,不敢反驳。

第六十六章 说客

    自前几天达到高峰后,风沙越来越小了。

    妫州怀戎县城外的某个废弃营地内,大群溃兵接过食水,狼吞虎咽地吃着。

    有人吃完之后,千恩万谢地走了。守军也不拦着,就当没看见一样。

    妫州不比河东,没那么多人口和田地,物产并不丰富。这些过路的都是契丹人,临时接济点粮食也就行了,没那个本钱留他们下来当兵。即便他们不要钱帛,只需管饭也养不起。况且,翻过山就是契丹人的地盘,这些人是不可能留下的。

    “慢慢吃,不用急。”一名头发花白的军官走了过来,挨个发干粮,口中说道:“以往咱们打生打死,现在如何?”

    大部分契丹人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关心,只低头专心吃粮。渤海出身的契丹兵倒是能听懂一些,毕竟当地流行的“汉儿语”本身就是以营州官话为基础的。与汉地交流比较多的奚人或许也能听明白,但他们地位较低,不敢说话。

    场中一时安静得可以,只有此起彼伏的咀嚼声。

    营地外面,髡发晋兵持枪肃立,用不太友好的眼神看着他们。

    看发饰就知道了,这些晋兵都是原幽州镇的契丹兵。给中原天子或藩镇节帅当兵,对苦哈哈的蕃人来说其实是一份好工作。

    幽州镇军士的赏赐或许不如魏博、成德、沧景这些地方丰厚,但终究是有。最关键的是,不光自己能吃饱饭,家人也能吃饱,这就比放牧强太多了。

    “你们此番出击,赚了?亏了?“老军官毫不在意契丹人能不能听懂,一边分发干粮,一边说道:“家里生了小羊羔,光靠女人和小孩,忙得过来吗?又要放牧,又要挤奶,还要照料马匹,这日子,啧啧。”

    有人听懂了,忍不住用汉儿语问道:“老翁你这般说,又是何意?”

    “何意?好意。”老头冷哼一声,道:“活了四十八年,从宣宗活到今上,见了太多蠢事。最近十来年,你们在山后折腾,除了占了草场,得到什么了吗?死伤一大堆,财货、丁口没抢几个。但就是年年来抢,年年亏。我就没想明白,这种年年亏本的事情,你们怎么做得那么起劲?你们就那么能忍,那么听话?“

    契丹人不说话了。

    纵是亏本,可汗与贵人们的命令不能不听啊。况且也没怎么亏,打不过跑就是了。只要能活命,损失些牛羊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得了牧场之后,可以养更多牛羊,部落人口会得到极大繁衍,这不都是好处么?

    老头又冷笑两声,道:“今年踢到铁板了吧?我听过路的契丹贵人说,辽南都让人掏了。这会辽西下大雪,夏人没法治你们了,但明年呢?”

    营内响起三三两两的叹息声。

    大伙是穷,是粗鄙,是愚昧,但不是傻子。辽南夏人的威胁已经相当明显,今年只是给了个下马威,等到明年,鬼知道是什么样子。

    这次西征,或许是最后一次西征了。其实这样也好,别掺和外面的事了,明年与夏人死磕,保住自家牧场才是正经。

    “光说我们有甚用?”一位身旁放着副甲胄的契丹贵人说道:“你们晋人不也被打得和丧家之犬一样?我看夏人即便用兵,也是先拿你们开刀。”

    “哈哈。”老头笑了笑,道:“少时读书那会,便知这天下局势,波诡云谲,早晚撑不下去。朝廷与藩镇看似相安无事,但若出点差错,便是天翻地覆。夏人先打哪里又如何?早死晚死罢了,区别不大。”

    契丹贵人默然,憋了半天之后,才涨红着脸道:“不意你还读过书。”

    老头手下缓了缓,似是在追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岁月,良久后才道:“想当年,我卢十一郎也是远近闻名的读书种子,没想到年近半百之时,却操起

    了刀子。这***世道。”

    契丹贵人三两口吃完干粮,看了看老头,道:“操刀子有什么不好的?若南蛮都是读书人,那才好办呢。”

    老头嗤笑一声,不与他计较这些,反问道:“看你那模样,有点家底,哪个部的?兴许我还随军征讨过。”

    “突举部的。”契丹贵人的情绪突然之间有些低落,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可惨了。”老头嘲笑道:“这几日,狼狈奔逃而来的,多突举、乌隗二部,迭剌、突吕不、品部倒极少。突举部,与迭刺部不对付吧?此番损失这么大,回去后等着被耶律氏炮制吧。

    “你这老头,对契丹八部倒是门清。“贵人疑惑地看着他。

    “三十年前,我初出茅庐,当时还是个队副,便在辽阳扛枪。”老头斜了他一眼,道:“那时候还和你们一起打过渤海国。唔,也和渤海国一起打过你们。北边那档子事,谁还不知道啊?百年的老对手了。“

    契丹贵人暗骂一声,道:“该和渤海人联手打你们的。”

    老头直接坐了下来,笑得乐不可支,道:“没机会了。我们退出辽阳,反倒是你们打起来了。厮杀三十年,还算有点本事,渤海人快被你们弄死了。”

    契丹贵人也是唏嘘不已。

    临渝关外那片,向来是幽州、契丹、渤海在玩那三国游戏。总体而言,汉人心眼多,不是和渤海联手打契丹,就是和契丹联手打渤海。打了那么多年,契丹、渤海愣是没整明。白到底该怎么联手。

    若非幽州内部实在乱得可以,节度使动辄***,契丹、渤海估计被生生玩死了。

    “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可笑的。”老军官叹道,随即又掏了两枚蒸饼递过去,道:“多吃点吧,回去后被人宰了,可就没得吃了。”

    契丹贵人大怒,道:“你怎咒人?”

    老头摆了摆手,道:“我不做口舌之争。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我说不说又如何呢?回去之后,若走投无路,或可西奔、南下。”

    契丹贵人狐疑地看了老头一眼,惊讶不已。蓦地,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噙起一丝笑意,不说什么了。

    老头面无表情,只看着远方的群山,轻轻叹了口气,

    若非迫不得已,又有谁不想保卫桑梓呢?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只是个小人物。如今有些大人物,不也在做着通敌之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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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见李将军时,还在想这是什么样的英雄人物。今日得见,果然器宇轩昂、英武不凡。”妫州州衙之内,李守信一脸赞叹地说道。

    “使者坐吧。”李存孝伸了伸手,道。

    亲兵端来了一壶茶,给二人倒上,又上了几盘干果、肉脯之类的点心,然后便退到门外把守。

    “妫州穷困,没什么可招待的。”李存孝坐到李守信对面,淡淡说道。

    “无妨。”李守信笑了笑,道:“朴实无华,与士卒同甘共苦,此乃真将军。若终日溺于享乐,根本成不了事。”

    李守信是李杭之子,曾经成功劝降过王师范。有此辉煌战绩,此番劝降李存孝,自然当仁不让了。

    当然,鸿胪寺派出的劝降使者并不止李守信一人。

    事实上,云州、蔚州、新州、毅州、妫州各处都派了使者。他们有的任务失败了,比如前去劝降石善友的,人家殁于战阵了,你还劝毛劝?有的还在继续,比如来到妫州的李守信。

    进妫州城之时,李守信便仔细观察。

    城墙高且厚,可以称得上坚城、重镇,但整体较为穷困-这是可以预见的,本来就不算富裕,又打了这么多年仗,不穷就有鬼了。

    妫

    州州衙似乎很久没修缮了。远远望去,外墙很多地方瓦片脱落,竟然没有修补。

    进入州衙之后,入眼所见,没有任何令人眼前一亮的陈设。整体给人一种质朴甚至朴素的感觉。

    军士高矮胖瘦不一,说明他们的兵源已近枯竭。想当年他去王师范府上,王府一水身高臂长的卫士,仔细观察,竟然每个人的身高都差不多。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王师范应是费尽心机,从全镇百余万军民中特别挑选的--这并不意味着淄青兵就比妫州兵能打,事实上多半相反。

    妫州军士身上的衣服也比较旧了,浆洗得发白,打补丁的地方较多。不过精神面貌还算不错,士气也还可以。

    此刻李存孝招待李守信,端起来的点心,不过是几碟大小不一的野果子、制作粗糙的肉脯罢了,与王师范府上那精美的食物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还没有音声人、舞姬之类助兴的人,可能是没钱养吧。

    朴素,太朴素了!与青州比起来,妫州穷得简直不像中原。就这个物质条件,李守信对完成任务又多了几分信心。

    “明人不说暗话。”李存孝看了眼使者,说道:“夏王遣你而来,定有所教。使者也不必急着说,先听听我的条件,如何?”

    李存孝称呼邵树德为“夏王”,这是站在河东立场上。毕竟晋阳还在用天祐年号,遵奉唐室,没称呼邵树德为乱臣贼子已经很客气了。

    “将军但讲无妨。”李守信说道。

    “听闻梁地降将丁会当了蕲州防御使。”李存孝说道:“丁会势穷而投,我可举三州之地归降,却不能比丁会差了。一镇节度使或一富庶大郡防御使,可有?新毅妫这地方,我实在不想待了。”

    好大的胃口!李守信暗暗讥笑。

    他理了理思绪,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李存孝的亲兵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李存孝藏不住心事,眉头立刻紧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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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狮子大开口

    李守信很快被请走到驿馆住下。

    他也不着急,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馆驿内,看着来来往往的信使、官吏、商人。时不时和人聊上几句,收集信息。

    “蔚州、新州、毅州如临大敌,备战不休。”一名身材肥硕的胖子说道:“妫州这边却无甚动静,也是奇了。”

    “备战?备个鸟战。”一名军官怒道:“兵马大量西调,至今未归。不是被石善友葬送,就是被李嗣源带走了。没兵,如何备战?”

    “云州完了。夏人如果补给跟得上,怕是要二打毅州。”有人说道。

    “为何不打蔚州?”

    “李嗣源收拢溃卒,遭晋王怒斥。他不得不分派大量兵马东行,进入蔚州助守。此地兵马众多,城池也是刚修缮加固过,夏人傻了才去硬碰硬。”

    “备战倒没什么。就是别再擅自出战了,一战丢光了兵马,下场便如石善友般。”

    李守信惬意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听这些晋人官将抱怨,其实很有意思,也能非常好地了解晋地动态。

    石善友在云州的失败确实很致命。

    不光失掉了守御云州的主力,云州以东很多军镇的驻军也一并丢掉了。当初氏叔琮率州兵一路东行,连下数城,挺进二三百里,没有遭到任何有力的抵抗就是明证。

    若非李存孝在文德县挡住了夏兵的话,很难说要被突进到什么地方。

    其实吧,在李守信看来。新毅妫蔚等地兵力空虚也不完全是好事。

    当年李匡筹率六万燕军至新州。李克用遣人挑衅,李匡筹全军出击,双方野战,燕军惨败,新州沦陷。晋军再至妫州、居庸关一带,燕军再次放弃坚固城关,与晋军野战,又惨败,让人一路打到幽州城下。

    燕军第三次出城野战,失败……

    然后就爆发内乱,为李克用“协议占领”。

    如果晋军也放弃坚固城防,主力出城野战的话,就有机会像料理石善友那样一举全歼了。只可惜,如今他们很务实,尤其是在兵力紧缺的情况下。

    “不谈了。屡战屡败,还有什么好说的。而今代北、新毅妫都危险得很。若晋阳不敢出兵北上,我看很多人的心思就要活络起来了。”

    “其实那又如何?”有人叹道:“云州没了,万事皆休。我看新毅妫很多人也打烦了,巴不得投靠夏人呢。”

    “不至于,不至于。”有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倒酒,将话题扯了开去:“现在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说契丹人在辽东吃了大亏,损兵五万,你们怎么看?”

    “夏人够凶的。此事多半假不了,看契丹蛮子慌慌张张地撤退,十有八九,假不了。”

    “我还听人说,阿保机之妻月理朵被夏人抓了,此时已送到洛阳,为夏王所幸。”

    “哈哈!”众人轰然大笑。

    这话听起来有点假,但大伙都爱听,都爱聊。

    “说起来,夏兵这么厉害,打得契丹狼狈而逃。山后百姓,被这帮畜生折腾得苦不堪言。消息传开之后,我看很多人巴不得投靠夏人啊。”

    “此事也不是我等能操心的,喝酒喝酒。”

    李守信也灌下一口酒,微笑不已。

    新毅妫包括幽州北边那些地方,素来是对抗契丹的第一线。从山后、辽西撤回来的百姓,一般也就近安置在这些地方。

    他们对契丹是没什么好感的。朝廷大挫契丹之锋,说起来还是很招这些人喜欢的。如此看来,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

    李嗣本特意前往州衙,向李存孝告辞。

    “要走了?”李存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问话时有些心不在焉。

    “走了。”李嗣本点了点头。

    “顺州刺史?”李存孝又问道。

    李嗣本又点了点头。

    “顺州是小郡。”李存孝摇头道:“以前李嗣源便任此职。”

    “也不错了。”李嗣本苦笑道。

    他手里就是两千余骑,还能怎样?

    “听闻李存信要任莫州刺史了?”李存孝目光灼灼得看着李嗣本,问道:“你可曾听闻到风声?”

    “听到了,多半是真的。”李嗣本说道。

    李存信本是涿州刺史,调任莫州刺史,看起来没什么,但实际上大不一样。因为涿州、莫州在户口、财富上有天壤之别。

    “彭!”李存孝一拳擂在柱子上,双眼通红,鼻息粗重。

    李嗣源从顺州刺史的位置上,慢慢升任猩代观察使便罢了。李存信这种小人,居然也能当上莫州刺史?老天还开不开眼?

    “瀛州是不是给了李存进?”李存孝又问道。

    “你既然知道,何必问我?”李嗣本无奈道。

    李存进本来是檀蓟镇使,这次出任瀛州这个大郡的刺史,其实也是高升了——镇遏兵马使是军职,刺史是地方职务,两者并无高低之分,但瀛州户口众多,懂的都懂。

    李存孝坐回了椅子。

    看来传闻都是真的。李存信、李存进比较受信任,都捞到了肥缺。李存章本来是幽州留守,听闻要被扶正为幽州节度使。

    李嗣源因为种种原因,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打击。本人不但遭受晋王斥责,收拢的各路溃兵也被勒令放归,交由晋王世子李落落统率,带到幽州——李落落已被任命为山后镇遏兵马使,统领檀蓟营平四州、归顺州及部分山后据点,兵马来源是大同溃兵以及之前暂归李嗣源指挥的幽州军士。

    涿州则交给了安福迁。

    呵呵,幽州、涿州、瀛州、莫州这些好地方,全没自己的份。

    李存信无耻小人也,却能当莫州刺史。安福迁败军之将,居然能刺涿州。

    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嗣本有些担忧地看了李存孝一眼。

    他知道晋王在战事不顺的情况下,有些不太自信了。恰好李嗣源又乱来,进一步加深了晋王的不安全感。

    瀛莫镇使李嗣昭走后,这两个大郡被李存进、李存信瓜分。老实说,这两个地方钱确实多,但兵很少,基本都被调走了。

    李落落前往蓟州,这是掌握军权的。檀蓟营平户口不丰,但驻军不少,交由世子统带,可见晋王的心思。

    涿州交给安福迁有些看不懂。

    云州陷落之后,新毅妫成为一线,涿州也相当危险,必须整军备战,交给安福迁这种败军之将是何意?

    当然,以上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重要,李嗣本也懒得多想。

    他真正关心的,还是李存孝的精神状态:他看起来相当不满,情绪十分之不稳定。

    “唉!”见李存孝久久不说话,李嗣本拱了拱手,离去了。

    异为而处,他也很理解李存孝的心思。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呢,都是命。

    李嗣本走后,李存孝又坐了许久,这才如梦初醒。

    “来人!”他喊道。

    亲兵走了过来。

    “将李守信请来。”李存孝紧咬着嘴唇,说道。

    ******

    李守信很快便到了。

    “李将军可是想明白了什么?”李守信坐了下来,含笑问道。

    李存孝在院内走来走去,犹豫不决。

    晋王召他回晋阳述职,再出任猩代观察副使、猩州刺史。算不得贬官,也算不得升官,平调罢了。但李存孝却敏锐地感觉到,如果去当了猩州刺史,他将永远地失去军权,成为官僚阶层的一部分。

    这种事的好坏,很难说得清楚。但李存孝却下意识地不喜,潜意识中还是想法设法保住军队。

    更何况事情并不止于此。为何不让我去瀛州或莫州,而是给了李存信这贱胚?

    李存孝越想越气,突然之间转过身来,问道:“我若易帜归顺朝廷,夏王打算如何派兵援救?”

    “李将军勿忧。”李守信见李存孝终于不再犹豫,第一次表明了态度,大喜过望,立刻说道:“柔州行营兵精粮足,若举新、毅、妫三州来降,则与云、朔、柔联成一片,守望互助,未易攻取。”

    李存孝点了点头。

    李守信这个说的是实话。柔州行营兵马众多,实力不弱,与他的清夷军联手,再加上重新恢复的燕北蕃部,确实稳如泰山。

    “先前所言耀州刺史之职,不够。”李存孝说道:“我以三州来降,却只给一州之地,看不起我耶?”

    李守信闻言有些惊讶,问道:“将军何出此言?耀州户口是新毅妫三州数倍,又有农桑水利之便,远远胜之,何言薄待?”

    “耀州刺史不可。耀州防御使可也。”李存孝说道:“我要把兵马也带去耀州,大约一万五千人,朝廷须给足兵额。”

    李存孝的主力是新毅妫三州精壮编成的清夷军,目前有七千人。他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五千兵额,如果洛阳准许了,那么他就会把新毅妫的所有兵马搜刮一空,再招募一些亡命之徒,凑足了去上任。

    洛阳朝廷肯定是不会替他养兵的。但有耀州在手,差不多也勉强够了。

    这一万五千人好好整训一下,练成一支强军,耀州上下的官员再换成自己人,那就妥了——防御使、节度使、观察使,都可以自行任免地方官员,军政一把抓。

    李守信仔细看着李存孝。武夫,至死都想着地盘、本钱。

    他心中冷笑,嘴上却说道:“此事还需禀报朝廷,由圣人定夺。不过恕我直言,节度使、防御使几无可能。将军英才,武艺绝伦,圣人许诺封爵,并赐洛阳宅邸,有富贵便足矣,过分贪心可不太好。”

    李存孝大怒,死死看着他。

    李守信与他对视,毫不相让。

第六十八章 落幕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李守信突然一笑。

    李存孝也笑了笑,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不过李守信不敢大意。这种武夫,要的就是富贵、权力。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包括自己的命。对他们而言,翻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能大意。

    “将军应知新朝无节度。直隶、河南、淮海、关内、关北、河西、陇右七道,清清爽爽,由朝廷直管。湖北道亦只有蕲州一个藩镇,今设河东道,很难开这个口子。”李守信说道。

    “丁会怎么就能当防御使?”李存孝不满地问道。

    李守信无奈道:“此一时,彼一时。”

    丁会是历史遗留问题,还没清理到他头上罢了。但这话没法明说,怕刺激李存孝,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丁会,狗一般的人物。若遇上他,我拍马直冲,将他生擒而回。”李存孝还是耿耿于怀,说道。

    他说这话其实也不是吹牛。如果是中小规模的战斗,他还真不怕什么人。当年梁军攻晋,邓季筠不就被他生擒了么?他有资格说这话,因为他证明过自己。

    “将军还是不要说气话了。”李守信不耐烦地说道。

    李存孝又要发怒,李守信都准备和他二度怒目相视了,但李存孝又出人意料地避开了眼神。原来,浑人也是非常复杂的,李守信仿佛把握住了某些东西。

    “将军,最近几日,诸州信使往来频繁,军队四处调动。就在昨日,还有数千步骑向东而去。”李守信瞟了眼李存孝,笑道:“晋王莫不是有大动作?”

    李存孝心中一凛。

    这帮毛锥子,粘上毛比猴还精,莫不是被他看出了什么?

    “莫非消息走漏?晋王要来大举讨伐?”李守信又问道。

    “天寒地冻的,谁吃饱了撑的还打仗?”李存孝说道:“便是来了,妫州七千精兵上下一心,谁能拿我问罪?”

    “那便好。”李守信貌似松了口气,旋又猜测道:“抑或是因云州之败,晋王要重新调整部署?”

    李存孝忽然有点怕眼前这人了。

    云州大败,损兵折将。防线中间出现了这么一个大窟窿,当然要进行调整。

    代北、蔚州、新毅妫乃至相邻的幽州郡县,其驻军都要重新部署,将领要重新委派。

    将自己代入李克用的位置,便可知新毅二州人烟稀少,城与城之间距离遥远,很容易被敌人的优势兵力包围,那么势必要在妫州、涿州、顺州、檀州等地部署重兵,设置几道防线,防止夏人突入幽州。

    甚至于,易定镇应该也接到了消息。他们如果不想死,就要派遣大军帮助防守,因为这会快打到家门口了。

    最近这半个月,晋阳方面确实也在进行这方面的工作——每年冬春季节牧草停止生长,夏人的蕃兵没法出动的时候,从来都是晋军调整部署的好时候,因为他们补给线短,不需要赶着牛羊随军。

    李存孝也接到了新的任命,就是去猩州当刺史了。原因也很好理解,如今妫州需要一位相对稳重的将领,李存孝已经不太合适了。

    但理解归理解,李存孝不接受。

    去了猩州,军队要交出来给别人,这可是他苦心训练、整编的清夷军,多年心血白费了?

    另外,猩州的官员任免,他也做不了主,要接受李嗣源指挥,在李嗣源帐下为将,这如何能忍?

    富贵,当然是李存孝的追求。但保卫富贵的权力,同样是他的追求,甚至更重要一些。

    “东拉西扯作甚?”见李守信还在喋喋不休,李存孝提高了声音,道:“耀州刺史就耀州刺史,至少比猩州强多了。”

    耀州户口虽然比猩州多,也更富庶一些,但如果仅止于此,并不足以让李存孝背叛义父,投靠叔父。最重要的,这个职务他只是遥领,并不会立即赴任,暂时还要继续留守新毅妫,继续掌控军队。

    另外,金乡县侯、食封一千五百户,外加洛阳择善坊一座高规格的前朝勋贵府邸,也是实打实的好处。

    听闻邵圣还要给侄儿见面礼,赏赐大笔财物,多为南方进献的奇珍异宝,算起来也不少钱呢。

    如此多管齐下,才有那么一点可能。

    “将军弃暗投明,真是可喜可贺。”李守信喜道。

    李存孝的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良久后长叹一声,不想多说什么了。

    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可能冲动了。但又很迷茫,不投顺朝廷,又该怎么办呢?

    ******

    十月十三,妫州城外的校场之上,鼓声隆隆。

    不一会儿,数千军士便披甲列阵,集结完毕,显示了较高的军事素养。

    很快,这些集结完毕的军士便在军官的带领下,从各个城门入内,将诸多官员召集起来,当场宣布新毅妫三州反正,归顺朝廷——新州、毅州在此之前便已遣人通传,彷效妫州这边,一般行事。

    愿意归顺朝廷的,一概留任,不愿意的,礼送出境,也不为难。甚至就连住在各个馆驿内的河东官吏,也没有抓捕,只是催促他们尽快离开罢了。

    李存孝的反正,在新毅妫三地还是掀起了不小波澜的。

    这个地方被晋军控制多年,根基其实不浅。但李存孝这人的政治才能十分有限,官声也就那样,不算特别残暴,但绝对谈不上宽仁。

    跟着他一起叛离河东,很多人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李存孝对军队的掌控力很强,新毅妫的军队几乎就是他的私兵,上下一体,非常听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武勇和魅力可以抵消金钱的部分影响吧。

    于是,地方官员的反对,根本改变不了大局。在晋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存孝已经携三州之地归降。

    李守信一直在默默观察李存孝的一举一动。

    此人行事有分寸,没有彻底与老义父撕破脸,看样子还打着一旦形势不对,再投回晋阳的主意。

    李守信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可能的。以李克用的性情,十年前敢背叛自己的,绝对不死不休,如今的话则未必,是有极大可能被原谅的。

    武夫,呵呵!李守信心中冷笑。

    忠孝节义,对他们而言完全就是不存在的。命根子是军队,钱袋子是地盘,为了保住这两样东西,什么都可以出卖,包括父母妻儿。

    李守信第一时间将消息发到了云州以及洛阳。

    梁汉颙在三天后便收到了消息。

    “诸路劝降使者,只有李存孝投降了。他这一降,对代北、燕北局势的影响很大啊。”梁汉颙说道。

    诸部蕃兵已经分批解散撤离了。牧草停止了生长,羊儿差点连草根都刨出来吃掉,再不走就只能宰杀吃肉了。

    大军撤离后的云州城显得空荡荡的。大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有几个,也低头熘着城根走,生怕被新征服者抓捕似的。

    大街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几个人头。

    飞龙军入城,滋扰民人之事时有发生,惹得梁汉颙大为光火。

    以前是看你们敢打敢拼,战绩出色,上头才可以容忍。这次与契丹、晋军大战,老实说飞龙军主要参与的是防守,功劳是有,但漂亮仗都是别人打的。都这样了,你还如此嚣张,不好好整治一番就有鬼了。

    州兵们也开始分批撤离了。

    他们还没公开鼓噪要走,但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撤军的命令甫一宣布,人人欢呼,可知其心矣。

    阴山镇兵的表现比他们强点。毕竟收入是州兵两倍以上,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至于无法忍受长途远征。

    “都头,谨防李克用盛怒之下,集兵来攻啊。咱们这个粮道,可比他们难多了。”裴冠落后梁汉颙半步,说道。

    柔州行营的大军,补给来源有二。

    其一是随军出征的牛羊,眼下不可能的了,因为草原上没有牧草给牲畜吃。

    其二是从关北各地征调,通过黄河水运至胜州,然后车马转运过来的粮食,如今也很难了,因为黄河已经不通航,且陆路运输距离实在太远。

    补给的不足,也是柔州行营解散大部分兵马的最主要原因。

    反观晋军,直接从猩代或幽州运粮就可以了,距离很近,成本较低。冬春季节是他们的优势主场,就看他们能否下定决心,冒着风雪出战了。

    “无妨。飞龙、银枪军的大部分马匹都送往柔州了,留在云州的不多,粮草还撑得住。”梁汉颙说道:“如果李克用真大举北上,咱们守就是了。待到大雪纷飞的时候,贼军自己就撑不住撤退了。”

    “另者,阴山镇兵一部已携带部分粮草前往毅州。”梁汉颙又道:“有他们襄助,守上几个月不成问题。只要熬过今年,待到明年四月,李克用便是再来,也不怕他了。”

    草原打仗,没什么奇谋,往往是硬实力的比拼,最重要的便是后勤补给。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可以说已立于不败之地。

    “确实。”裴冠笑道:“此番出征,都头大败契丹、晋军,得云、新、毅、妫四州六县,杀贼数万,功莫大焉。捷报传回洛阳之后,圣人定有嘉奖,让人好生羡慕。”

    他是真的羡慕。文官苦熬几十年资历,兢兢业业,也不如人家一场大胜耀眼啊。论建功立业的机会,武将真是有天然优势,不好比。

    梁汉颙听了也面露笑意。

    以后还有人叽叽歪歪他是吃软饭的吗?就算不当驸马,凭战功也是当朝勋贵。

第六十九章 赏雪

    今年天气寒冷,这才十月下旬,大雪就下了好几场了。

    陶光园内,嫔御宫人们正在赏雪。

    皇后折芳霭、贵妃赵玉、淑妃封绚、昭仪封都四人坐在一起,喝着香茗,品着点心,说说笑笑。

    赵玉、封绚二人已经年逾五旬,虽然极力保养,但岁月不饶人,终究是老了。

    但年纪虽大,宠幸不衰。圣人累了的时候,就会召她们过夜,单纯拥着说说话,回忆下二十年前相濡以沫的岁月。

    一起从关北走出来的,情分便是一辈子的,无人可以取代。

    赵玉身边站着圣人最宠爱的女儿采薇。今年十一岁的她,已然亭亭玉立,继承了母亲七八分的容貌,婉丽可人。

    邵采薇身旁,则是回乐公主邵果儿之女梁婧,今年十三岁。

    俩少女虽然差着辈分,但关系素来亲密,这会也在说说笑笑。

    “果儿,圣人给梁驸马加了三百户食封,也在黎阳县。抽个时间去看一看吧,听说还有处别院呢。”赵玉放下茶盏,说道。

    “好。”邵果儿轻声应道。

    当年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今年也快三十了。气质娴静,仪态雍容,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

    圣人对他的孩子,确实都不错,无论是不是亲生的。

    “河北不是还在闹腾么?黎阳没事吧?”小封问道。

    她今年也四十出头了,跟了圣人二十年,至今只偶尔侍寝,宠爱已远不及当年。

    “闹腾的主要是魏博澶贝四州。相卫无事。”封绚说道:“黎阳可是个好地方。梁驸马就封此地,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梁驸马为官家拼杀,都是应得的。”皇后折氏笑道。

    邵果儿的脸上也有些喜色。自家夫君有能力,就意味着家族的前程。一般来说,像他们这些皇亲国戚,只要忠心,且能力合格,那么机会真的是大把,富贵不在话下。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那个位置,符存审不能坐吗?封隐不能坐吗?蔡松阳不能坐吗?但机会就是给了梁汉颙,而梁汉颙也把握住了机会,这说明了一切。

    邵采薇、梁婧二人听得有些无聊,已经在私下里说悄悄话,嬉笑不已了。

    “晋阳又遣人来洛阳了,送了些冬至礼品。”折氏突然叹了口气,道:“两家还在交兵,我这个嫂子也不容易。”

    赵玉等人听了都笑。

    皇后与晋王妃严格来说是同路人,性格都很强势,都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深谋远虑,两家一个在河西,一个在河东时,就常年走动不断。即便后来交兵不休,也没有彻底断了联系。

    能做到这一点的,真的极少极少。

    “官家虽说在云州胜了一场,但河东却没那么好打。”折氏又道:“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两家合为一家,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李存孝归顺朝廷之事已经传到了洛阳,但并未大面积发散,仅仅还在高层之间流传。

    这不仅仅是新毅妫三州的事情。

    若论地盘,这三个州确实非常大,可却只有五个县,人烟稀少,蕃人数量甚至远远超过汉人,穷困潦倒是其最大的标签。

    但李存孝的身份非同小可。

    李克用的义子很多,但真正有能力、有战功、有身份却不多。义儿军数千人,理论上都是李克用的义子,但能当指挥使、刺史、团练使、节度使的有几个?更别说录入族谱了——至今入李氏宗谱的,只有李嗣昭一人,故李嗣昭理论上是李克用的长子。

    李存孝早年为李克用冲锋陷阵,破黄巢,叙功第一。打昭义东三州,功劳第一。对抗朝廷组织的诸军联军讨伐,功劳又是第一,甚至还生擒了梁军主将邓季筠。

    这样一个悍将、勐将,在晋军之中的威望是相当高的。他的反叛,会起到相当重要的连带影响,或许会加速河东势力的瓦解。

    别人不清楚,但邵树德非常明白河东这块“牛皮癣”对定都洛阳、开封的中原政权的巨大威胁。

    河南朝廷对河东优势最大的时候便是朱全忠与李克用时期,但也没能灭掉河东,以至于让朱全忠起了晋贼“死灰复燃”的感慨。

    其后后唐、后晋、后汉三个王朝,都起于河东。不管过程如何,但河东割据一方的地形优势显然非常有利于他们观望中原成败,最后时刻再出手,定鼎大局。

    大夏朝廷对河东的态度已经渐趋一致,那就是又打又拉,多用“庙谋”,军事为辅,争取瓦解河东集团的抵抗意志,降低军事征讨的难度。

    作为今上的枕边人,皇后折氏当然很清楚邵圣从很早开始就进行这方面的谋划了。其他的不太清楚,但当年攻郓、兖、齐三镇时的卢县之战,折芳霭可记得放走了很多河东将士。

    圣人的谋划,从来不是临时起意。很多计策,往往持续多年。按照他的说法,便是文火慢炖,最终收获可口的美食。

    李存孝举新毅妫三州来降,应该是可以品尝的第一餐了。后面再加把劲的话,多半还会有第二餐、第三餐……时间长了,河东不攻自破矣。

    “皇后,刘氏去岁遣人暗探口风,欲令晋王之子存勖联姻,不知现在可有什么说法?”沉默了一会后,小封突然问道。

    刘氏去年确实提过,而且很诚心,为此把娘家刘氏都给坑了——李存勖本来确定要与刘家联姻的。

    可怜一代音乐家,快满十七周岁了,却还是个光棍。

    折氏其实也同意这门亲事,邵树德也是默许的。而联姻的对象则是三女儿佛牙,野利氏所出,今年也十七岁,快成老姑娘了。

    小封此时问起来,说不定就是受野利凌吉所托。

    “此事很难说。今岁刚刚大打出手,没那么简单。”折氏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显然很困扰。

    官家女人多、孩子多,三女儿佛牙不行,还有四女儿、五女儿,但人家却未必等得起了。

    唉,好好的义认兄弟,却打打杀杀,确实很不应该。

    “这事还需官家定夺。我等妇道人家,也就只能敲敲边鼓罢了。”折氏苦笑道:“这次李存孝自新归顺,晋王怕是又要大发雷霆,事情多半要拖下去了。”

    小封默默点了点头,也叹了口气。

    待会就去找野利氏,让她稍安勿躁。大势若此,李克用未必有多少坚持,还是有机会的。实在不行,就找个看得过眼的勋贵子弟联姻,不管他了。

    ******

    皇后折氏带着一大帮子嫔御在陶光园赏雪,邵圣则在东都苑赏雪——带着一帮子大臣。

    “李克用这臭脾气,朕基本都摸清楚了。”邵树德放下弓箭,让侍卫将射落的野兔取来。

    “克用或会遣兵攻新毅妫。”陈诚搓了搓冻得僵硬的双手,说道:“石善友军破身死,俘斩两万余人。云州诸军镇,亦死伤不轻。其本就丢了面子,李存孝归顺,也没挑个好时候,可能要承受李克用的怒火了。”

    云州战事结束之后,诸军清点,发现当场斩首四千余级,俘一万二千余人。攻取云州东西二城之战,又杀千余人,俘三千。

    这并未结束。在随后的半个月内,飞龙军、阴山镇军、诸蕃部兵马轮番出击,又抓到了三千余俘虏——这些人仓皇跑路,很多人又累又饿,主动投降的都不少。

    氏叔琮带的关北州兵向东进攻清塞军、天成军等军镇,杀两千余,俘两千余。

    再考虑到双方次数极多的骑兵交战,李克用前后损失的兵马恐不下三万。

    这三万人里,固然掺杂了不少战斗力一般的州县兵,以及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但仍然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北上晋军各部,除骑兵部队外,真正成建制跑掉的也就雄捷、马前银枪二军,神勇、神威等军都或多或少损失了部分人马。

    这一次的打击,其实相当不小。李存孝再来个伤口撒盐,李克用会如何反应,委实难说。

    “不,李克用不会打了。”邵树德接过尚有余温的野兔尸体,说道:“他现在本钱不足,必须要联合易定镇才能出兵。但易定镇的武夫们,未必愿意在大冬天出兵,可能会等到明年开春。”

    妫州投降之后,易定镇已经与大夏直接接壤。王郜不慌是不可能的。

    但你要说他投降或骑墙,也是不可能的。

    他就两个州,三五万军队,但敢和你十万禁军野战信不信?历史上朱全忠一统河南、山南东道大部、关中东半部分、晋绛慈隰、淮南道一部,降服魏博、成德等镇,势力强盛无比,但易定镇投降了吗?

    当然没有。不光没有投降,野战主力尽没之后,也坚决不投降,继续顽抗。

    这种贼胚贱骨头,只能肉体消灭,没有别的办法。易定镇,一定会出兵帮助河东,这是毫无疑问的。

    “开春之后,武威等军也整训得差不多了,拉出去打河北。”邵树德说道:“明年,朕要北巡,你等提早做好准备。”

    “遵旨。”陈诚带头应道。

    “巡”这个字眼,可不仅仅是表面意思,很多情况下意味着战争。

    杨广北巡突厥,西巡吐谷浑,那不是“巡”,而是打仗。

    邵圣北巡,自然是巡视河北了。

    目前河北已下魏博六州、邢洺磁三州,圣人要看看河北,禁军将士们自然要卖力点了,如果止步于魏博,那确实有点难看。

第七十章 品茗

    女人们如穿花蝴蝶般走来走去,欢声笑语不断。

    张惠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儿,嘴角含笑,几以为又回到了梁王府的鼎盛岁月。

    她是主母、王妃,妾室李氏、陈氏、石氏围在身边,与姑姑朱氏谈些家常。

    儿媳、女儿们亲自动手,妆点屋内,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准备迎接冬至的到来。

    “母亲……”张氏拿着一件染过色的羊毛衫走了过来,道:“少府新制的毛衣,尚服局发下来的。”

    张惠只看了一眼,又把注意力移到了孩子身上。

    这是她一生中第四个孩子。给朱全忠生了一儿一女,给邵树德也生了一儿一女。

    正在说话的是朱友珪之妻张氏、内侍省宫人,上月刚满十七岁。此时她羡慕地看了一眼张惠手中的孩儿,伸出手想要抚摸。

    张惠将孩儿递了过去,张氏喜笑颜开地接了过去。

    圣人是宽厚的,皇后也是仁慈的,诸嫔御所生的孩子,经常可以自己带一带。虽然朝中有官员上疏,认为这样会导致外戚专权,但目前还没人理会——夏朝最大的外戚便是折家了,而折皇后是可以带自己的孩子的。

    “唉!”张惠摸了摸儿媳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几年前,张氏曾经怀过一胎,但不知道是年龄太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最终流产了。失去了这么一个宝贵的机会,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外间传来一阵笑闹声。

    张惠抬眼望去,却见邵树德抱着四岁的女儿邵卉走了进来。尚服局掌饰朱氏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孩子。

    朱掌饰就是前唐彭城郡夫人朱氏、朱全忠的妹妹,南阳郡王袁恕己之后袁敬初之妻。袁氏乃宋州大族,与朱全忠联姻。全忠灭,袁氏获罪,三族流配桃州。

    朱氏则在内侍省当了宫官,替邵树德生下一女。

    不过邵圣似乎对朱氏没太多兴趣了。这可能与朱氏小时候干过农活,本身容貌也只是中上之姿有关系。

    把朱全忠妹妹的肚子搞大,完成成就之后,邵圣的兴趣很快转移到了其他女人身上。

    “官家。”张惠立刻上前行礼。

    “宿羽宫还住得惯么?”邵树德坐了下来。

    宫人石氏、陈氏立刻上前,替他揉按肩膀,非常卖力。

    朱全忠一家的女人,自张惠以下,朱氏、石氏、陈氏、李氏、王氏、张氏以及两个大一点的女儿现在都搬到了东都苑的宿羽宫内居住。

    至于张惠亲生的女儿,已经被邵树德收为义女,封了公主。有传闻这个义女要被拿来与杭州钱氏联姻,也不知真假。

    “官家,宿羽宫都是妾熟悉之人,时不时还能看一看孩儿,妾很满意。”张惠起身,给邵树德倒了一碗煮好的茶水,说道。

    这是真心话。

    宿羽宫作为天子狩猎、游览之时临时居住的宫殿,本身并不大。但熟悉的人都住在身边,张惠确实很安心。

    内侍省放了一大批乐安郡王带来的长安宫人出宫之后,又采选、招募了一部分。邵树德又给张惠这边送了十余人过来,其中甚至有应募而来的汴州州将刘仁遇之女刘氏,曾经梁王府这一大家子算是聚齐了。

    每天睁开眼,都有人服侍,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身边还尽是熟悉的人,除了男主人换了之外,与以前几无区别。嗯,另外一个小小的差别就是,以前的辈分都做不得数了,全乱了,虽然她们私下里仍用着以前的称呼。

    当然,这也是邵圣默许甚至鼓励的。他就喜欢张氏喊张惠母亲,也喜欢朱全忠的女儿们仍然视张惠为嫡母。

    “好,这就好。”邵树德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轩娘之事……”

    “但凭官家做主。”张惠幽幽叹了口气,说道。

    “你倒是不做作。”邵树德哈哈大笑,放下茶碗,将张惠搂入怀中,道:“杭州钱氏也不差了。若他们恭顺,朕将来岂会不用?”

    轩娘就是张惠的亲生女儿,今年十三岁。邵树德有意将其与杭州钱氏联姻,巩固双方关系,共同对付杨行密。

    杨行密是真的在为儿子铺路。继突然诛杀安仁义,引得田覠、杨师厚二人惊惧后,叛乱与平叛战争就开始了。

    就在两个多月前,宣州城破,田覠授首。杨师厚果断投了钱镠。

    杨行密复调集大军往攻,连续数场大战,钱镠也把老本投下了,但打得不是很顺利,因此连连告急,请求洛阳发兵救援。

    而既然有求于朝廷了,自然要放下身段,送财物、送工匠都是应有之意。除此之外,朝廷派去的使者也要好好招待,并奉上户籍、兵籍,好好查验。

    而作为传统的政治联盟手段,联姻自然也要提上议事日程了。

    “官家考虑周详。”张惠说道。

    “放心。钱传瓘就在洛阳,哪儿也不去。他与轩娘成婚后,待国子监学成,朕给他个官做做。夫妇二人都在洛阳生活,不会远嫁的。”邵树德理了理张惠的秀发,笑道。

    “果真?”张惠有些惊喜。

    “这还能有假?”邵树德笑了:“朕说出去的话,自然真得不能再真。”

    张惠喜不自胜,搂紧了邵树德。

    “少府新制的毛衣,你觉得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比以前的好多了。”张惠说道:“异味少,毛软和,上色也比以前好。”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旋又笑道:“晚上朕亲手给你脱去衣物,再换上里间的羊毛小衫,爱妃可试试看。”

    张惠脸红了,轻笑一声,道:“官家就会捉弄人。”

    看到她这副媚态,邵树德心下大爽。

    张惠已经完全把他看作自己的男人了,哪怕是迫于现实,也让邵树德喜悦无比。

    “毛衣,质量是越来越好了,产量也是越来越大。”邵树德说道:“不能松懈,还得继续改进。”

    少府制作的毛衣,质量自然是十分之好的。制作过程中,邵树德甚至亲自去监督过一两回,发现绵羊身上细长的软毛越来越多,不再需要特别拣选了,显然是品种逐步改善的结果。

    今年云州大战,北风劲吹之时,羊毛军服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穿过的都说好,御寒能力确实强。

    其实敦煌早就进献了棉花,灵州也实验性质地小范围种植了一批,御寒能力也不错。

    那个品种与后世看到的大不一样,不知道是哪里传过来的。老实说,北方适合种植的地方不是特别多,且随着气温下降,适合种植的地方会越来越少,除非你培育出新种。

    而且棉花有两个巨大的缺陷:挤占耕地、消耗肥力。

    挤占耕地是很明显的。一亩地种了棉花,它就只产棉花,没有别的收获,且产量似乎也不高。

    但一亩地种豆科牧草养羊的话,羊除了产毛之外,还有肉、奶、皮之类的额外产出。

    棉花也十分消耗地里的养分。

    能量是守恒的,你的农作物不会凭空长出来,必须要消耗各种营养成分,棉花的消耗十分之大。但豆科牧草可以固氮,能补贴地里的养分,羊粪还可以肥田,对于维持土壤肥力有重要作用。

    所以,品种、耕地、肥力、产量等多种因素制约下,就目前来看,北方是不可能推广棉花的。那么,御寒的主力就只能是羊毛了。

    少府和民间对羊毛的研究也日渐深入。

    羊毛脱脂技术,现在已经普遍使用纯碱了。此物在关北很多,尤其是天气寒冷的时候,草原上密密麻麻的盐湖底部会析出大量纯碱,去脂有奇效,且产量很大,成本不高。

    而在此之前,邵树德曾开玩笑,可以用尿给羊毛去脂。好吧,也不是纯玩笑了。其实欧洲人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后来匈牙利盐湖的开发,产出大量纯碱,取代了臭烘烘的尿去脂技术。

    草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盐,无论是食用盐(氯化钠)还是纯碱(碳酸钠)。阴山诸部的牧人,冬天的一大工作,就是打捞盐湖中的纯碱,售往中原。且随着中原农牧并举的生产模式日渐扩大和稳固,这项生意的规模也日渐扩大。

    北衙理蕃院、枢密院都曾经提起过,有蕃部酋豪热衷做生意,堕落腐化,穷奢极欲,满身铜臭。普通牧人也得到了不少好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战斗力有所下降。

    他们认为,再这么搞下去,至少碛南诸部蕃人会越来越堕落。将来一旦有更凶恶的敌人逐水草而居过来抢地盘,他们多半打不过。

    邵树德对此批示:“知道了。”

    他暂时不准备做出任何改变。如今人少地多,非常适合三茬轮作制。此番打契丹,收获牛羊马驼四十余万头,足够数万户百姓完成农业改革。

    一切尽在掌控中,没有改变的理由。

    “官家之志,超越古之贤君多矣。”解决了长女之事,张惠也不吝奉上各种溢美之词。

    “那可得要有奖励。”邵树德说道。

    “官家要何奖励?”张惠吃吃笑道。

    邵树德拿出了少府制作的黑色眼罩,戴在头上,附在张惠耳边,低声解释。

第七十一章 工程与裁军

    建极二年十一月初十,邵树德下朝之后,直接去了国子监。

    “陛下,方城隘口陂池修建之事,若工部定下计议,臣觉得可以做。”萧符早就知道圣人要和他谈这件事,早早做了功课。

    “哦?上次问你,你还含湖不清,这次怎地就这么笃定了?”邵树德奇道。

    “臣已带营建科学子前往方城县踏勘。隘口其实并不短,亦有河流所经,取水不难。开挖个陂池,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萧符说道:“臣所担心的,那是水不够,陂池蓄不满,那一年可行不了几次船。”

    “踏勘过后,觉得可以蓄满?”邵树德问道。

    “回陛下,营建士们选取了两处适宜开挖陂池的地方,建议修两座陂池,同时蓄水。”萧符答道:“此事工部亦派人参与了,都觉得可行。”

    邵树德将目光转向工部侍郎杨涉,问道:“杨卿,此事果真可行?”

    “陛下,臣以为可行,但需要人力。”杨涉答道:“昔年陛下初入洛阳,曾令国子监学生记录洛阳周边河道宽度、水深,以及一年下多少雨。臣听闻之后,茅塞顿开。而经过数年收集,国子监录得洛阳一年下雨十掌左右,山区或可达十余掌。”

    掌,是评价战马肩高的计量单位。一掌大约十厘米。也就是说,此时洛阳的年降雨量在一千毫米左右,山区甚至超过一千毫米。

    而这,也是山洪屡屡爆发的主要原因。今年秋天,流经上阳宫的洛水就暴涨,显然汇入了大量山区洪水,为此不得不紧急加固工程内的堤坝。

    “萧卿?”邵树德又询问萧符。

    “确实有这么多雨。”萧符回道:“国子监记录数年,发现雨量比起几年前略微少了一些,但还在十掌的样子。”

    邵树德默默点头。

    好一个降水丰沛的年代啊!一千毫米的年降水量,注满了河流、水库,滋养了农田、牧场,繁荣了水运、商贸。不敢想象,如果这个数字削减一半,河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国子监的数据统计或比较粗糙,但趋势确实明了直观的。邵树德注意到了萧符的话,原来最近几年,洛阳的降雨量是在慢慢减少的。

    这个过程很缓慢,中间可能有反复,但大趋势应该不会错。

    每一个大气候周期,无论是冰期还是暖期,中间确实有反复。冰期内,有反弹升温的小暖期。暖期内,也有气温下降的时间段。

    但我们看的主要是大趋势。邵树德希望这几年的气温下降到一定程度后,会来一波反弹,让处于战争之中的百姓喘口气。

    “那就建吧。”邵树德说道:“人手之事,朕来想办法,征发百姓也好,发放俘虏也罢,总之不会少的。不过,在此之前,最好先把晋襄一等国道再往前修一修。”

    这条道路,今年年中已通到叶县,目前正往方城县的方向推进。

    有了一等国道,山上修水库的时候,转运物资也方便,能把整个工程的成本大大降低,还是很有用的。再者,有了水运,并不意味着要放弃陆运,两者是并行不悖的。

    “陛下,最迟建极三年年中,一等国道便可修通至方城。”工部侍郎杨涉说道:“此路确实甚为紧要。通至叶县后,输往洛阳的货物多了不少,诸县山野货、粮食、牲畜,源源不断输运过来,市面上这类货物的价格一跌再跌,百姓纷纷叫好。”

    邵树德欣慰地笑了。作为首都,洛阳是一个纯消费型城市,这是母庸置疑的。市面上各类商品的价格,只取决于供求关系。交通运输条件的改善,能极大增加货物运输量,减少运输成本,这些最终都会体现在商品售价上,百姓不叫好才怪呢。

    谈完了这两个工程,邵树德又道:“杨卿,工部明年要选派一批官员前往安东府,指导他们修建水渠、道路和房屋。安东府现有旅顺等六县,要想有所振作,工部要花大力气。”

    就在前几天,最后一批船只离开了旅顺港,返回了登州,本年度的移民及物资运输任务,宣告完成。

    考虑到当地的百姓构成,邵树德觉得应该加以改善。因此,在建极三年的时候,除了继续输送归德、龙武二军将士家属以及魏博移民外,还将在直隶、河南、淮海三道招募移民,前往辽南屯垦。

    初步计划是输送至少三千户河南移民、三千户魏博百姓,外加部分军士家人。安东府六县之地,明年要进入大发展时期,重点开垦荒地,完善水利设施,安置府兵,巩固边防体系。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足够的人口支撑。中原诸州,其他不敢说,至少在人口这方面,是可以解决很大缺口的。

    “陛下,安东之发展,离不开登来青等地。”杨涉说道:“臣听闻,淮海道百姓对大力支持安东府发展颇有微词,认为纯粹是在帮外人。臣觉得,或该调整一番了。”

    “朕也早有此意。”邵树德说道:“过阵子就把安东府划入淮海道吧。无论从哪方面看,安东府最方便的联系对象便是登来青三州。”

    “陛下圣明。”萧符、杨涉一齐应道。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了。”邵树德站起身,说道:“朕真正关注的,还是各个工程。你等当自勉之。方城隘口的陂池,两处同时修建,先打好底子。待晋襄道完工得差不多了之后,便可以全力修建。”

    邵树德,终究还是对这条道路耿耿于怀,还想继续尝试下水运的可能性,将来自长江中游地区的物资,通过带有升船机的运河,输往洛阳。

    如果能够成功,那么将极大改变洛阳极其依赖河南的局面,开辟一处新的财源、粮源。

    ******

    其实洛阳近郊早就张贴了告示,招募志愿前往辽东屯垦者,但效果不是很好。

    这并不奇怪。因为前来洛阳定居的多为武夫、官员家人,这里生活条件也好,不愿意离开是正常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这一日,随着大批契丹俘虏被押解至京城,很多人的心思便活络了。

    南市旁边的一座酒楼食肆内,一群武夫模样的老头眼都不眨地看着楼下游街示众的契丹俘虏。

    好吧,说他们是老头可能苛刻了。因为他们普遍四十出头的样子,不算小,但也真谈不上多大。

    街道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打胜仗,对洛阳百姓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但每次俘虏游街,依然让他们很是兴奋,毕竟都是闲得蛋疼的人啊。

    押送俘虏的军士们也挺胸叠肚,意气昂扬,仿佛这场胜仗是他们打的一样。

    “我等退下来后,各部似乎并未招募新人补齐缺额。”有人羡慕地看了一眼窗外,说道。

    “是没有。”有人点了点头:“坊间有传闻,陛下可能会逐步减少各支禁军的军额,补起来没那么快的。”

    每年都有老兵退伍,每年都有新兵补入。但今年有些不太一样,原本指望着自家子侄可以从军混口饭吃,结果禁军各部不再新招人了,这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武夫们长期一起厮杀,关系自然是极好的。时间长了,互相联姻再正常不过了。这样的情况发展几十年下去,洛阳禁军就会变成一支亲党胶固的部队。

    朝廷显然是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因此他们陆续设置了灵州、渭州、陕州、郓州四个新兵训练基地,每年都有人练成,然后补入各部,以此减少或推迟禁军亲党胶固的可能性。

    甚至还有更劲爆的传闻,南衙枢密院要压缩各支禁军的人数,一军各减少两个步骑指挥,加起来有五千人。也就是说,单支禁军的人数将被压缩到两万五千上下——老兵、将校子弟投军的可能性进一步降低,对有限名额的竞争会日趋激烈。

    当然,想要改变朝廷的这个决策,其实是有办法的。比如集体鼓噪作乱,但他们不太敢。

    “不知去安东府碰碰运气如何?”有人提议道:“如果我儿子入不了禁军,在洛阳生活可不太容易。听闻安东府今年打了一个大胜仗,虏获众多牛羊、丁口。如果去当府兵,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可以父死子继,其实挺不错的。”

    这话一出,很多人皱眉沉吟。

    洛阳是好地方,想离开这里去边远之地讨生活,这个决定可不好做。

    但现实困难也是存在的。很多军士并没有购买田地,没有恒产。更何况洛阳周边也没有多少土地可供出售,一旦失去从军的丰厚收入,日子其实是比较难过的。

    禁军的数量,确实也比较庞大了,每年的开支是一笔极其沉重的负担,慢慢减少军队人数是必然之事。

    裁军这种事,有人敢,比如历史上的朱全忠,把二十大几万的军队裁撤到了二十万以内,最后甚至压缩到十五万以内。有人不敢,甚至出了事,比如后唐、后晋。

    邵圣显然是敢的,那么就要早作打算了。

    “可以先等等,看看先去的人过得怎么样。”有人打破了沉默,并引起了众人的附和。

第七十二章 康福

    一颗颗新鲜的芜菁被拔了出来,堆放在田埂上。

    拓跋彝昌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来往忙碌的农人见到他一身亮丽的侍卫军服,都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

    他们是拓跋氏从横山募来的党项民人,三四户人家,男男女女二十人上下,这会都在收拾田里的芜菁。

    作为冬日里难得的蔬菜,打从灵夏时代起,芜菁就是关北官民喜爱的食物。关北军政集团入主洛阳后,把这个饮食习惯带了过来。因此,市场上对芜菁的需求量很大,刺激了洛阳、河南二县百姓大量种植。

    这就是大城市郊区农民们的经营模式。对他们而言,种粮食其实不怎么赚钱,种蔬菜果子销往城市,所得往往超过种植谷物。

    这些农田,夏秋季节种蔬菜或牧草,冬春季节种芜菁以及刚刚开始推广的胡萝卜,基本上已经成为一种风气了。

    这里都是拓跋家的田地,一共百余亩。对洛阳这个小盆地而言,其实相当不错了,更别说还是靠近京城的田地。

    是的,洛阳周边的土地资源并不怎么丰沛,且早就分给先期过来的移民了——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

    后期迁过来的军士家属,想要买地的话,只能去更远的偃师、巩县、缑氏等县了,还不一定买得到,且非常不方便——家人住在百余里之外,你在军营内,总共那么几天假期,来往不嫌麻烦吗?

    更何况很多军士压根就不买地。种毛地啊,本来就是提头卖命,老子只会杀人,不会种地,也不愿意种地。

    “好了,洗洗便装车吧。”拓跋彝昌说道。

    庄客们纷纷应是。

    不远处的驿道上,有马车正在等着。领头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高个男子,名叫康福,也是拓跋家的庄客。

    康福是沙陀人,在代北作战中被俘,随后在洛阳修宫城。建极元年七月,今上化唐为夏,大赦天下,康福被赦免,落籍河南县。但他一穷二白,啥也没有,于是到拓跋家的农庄上当庄客谋生。

    “康福,你真要走了?”拓跋彝昌走了几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问道。

    “是。”康福话不多,直接说道:“已经和人约好,同去安东府。”

    “募上府兵了?”拓跋彝昌眼神一凝,问道。

    康福是蔚州军校,弓马娴熟,武艺相当不错,也有一股子敢打敢拼的气势。因此到了拓跋家后,根本不种田,也不会种田,以照料牲畜、看家护院为主。

    这样一个人,用着其实挺顺手的。他若走了,拓跋氏从哪再募一个曾经的军校来给他们看家护院?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募上了。有人考校了一番,立定射鹿子,行进射草人,马上左右开弓,还有马槊、步槊、横刀技艺,我都得了上等。”说起这话时,康福略略显露出了些许傲意。

    拓跋彝昌也是少年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讥讽道:“你这么厉害,怎么还是当了俘虏?”

    康福脸色涨红道:“夏兵……官军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我等数百人在山上立个小寨,苦战多日,却无援兵,只能降了。非是我等不勇勐,五百人守寨,最后只有两百人投降,寨子外面的党项兵尸体一摞一摞的。”

    拓跋彝昌心里更不舒服了。

    不过到底在燕北和宫中都历练过,他很快压住了心中的些许不满,找来一仆人,低声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仆人捧来了两匹毛布,拓跋彝昌让其交给康福。

    “也是相识一场。”拓跋彝昌说道:“明年三四月间才走,是吧?那在我家也干快两年了。这两匹毛布,拿着吧,便是赠礼了。”

    康福一愣,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毛布这东西,固然没有绢帛值钱,但最近一年其价值与日俱增,好点的毛布已达到二百钱一匹,比某些廉价杂绢便宜不了多少。而且,看眼下这趋势,单匹毛布的价格,还能再涨个一二十钱左右,因为人们对这种新鲜事物的接受度越来越高,需求量越来越大。

    都是圣人带起的风潮!

    最初就他和他女人穿戴,后来亲兵开始发,接着是大头兵。那会的毛衣,虽然保暖,但穿着刺人,并不怎么受人喜爱。圣人赏下,大伙接着便是,穿不穿再说。不过到了去年,毛布的质量有了进步,变得更加软和了,产量也有了很大的增长,冬春官服,也开始配发毛衣,一下子提升了毛布的地位,单匹价格直涨三十余钱。

    当然,给毛布价格托底的,是其可以用来抵税。这使得老百姓放心大胆地养羊取毛,不再担心其毫无用处。

    如今的河南府,宅园内盖房种桑,田里种小麦、豆子、牧草,田舍夫们基本已经习惯了这种耕作模式,社会风貌已经大不一样。

    康福身上的冬衣就是毛布制成的。原因无他,便宜。而在此之前,老百姓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御寒衣物的。这两匹毛布拿回去,可以制几身衣服了,算得上是厚赏。

    “走吧。”等到芜菁清洗完毕装车,拓跋彝昌挥了挥手,与车马一起上路。

    他假期已毕,正好一起回宫中上值。这几车芜菁,也是宫中采买,顺路就押送过去了——作为护院,康福自然也要跟着了。

    “你约的都是哪些人?”路上闲着无事,拓跋彝昌便问道。

    “两位禁军老卒,年岁大了,退了下来,都是义从军的。”康福答道。

    “你怎会认识他们?”拓跋彝昌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都是河东俘兵,运气好被拣选了出来,作为补充兵进了禁军。”康福答道:“进去时本身就年岁不小了,厮混了几年,便退下来了。还没来得及置办家产,现在想想,干脆也不置办了,采买些东西,到安东府安家算了。”

    “义从军……”拓跋彝昌沉吟了一下,道:“打完魏博,义从军便回到河南府休整,听闻迟迟未补充战损,这有点意思。”

    “不会补充了。”康福说道:“或者即便补充,也是走的人多,进的人少。朝廷就是在通过这种手段削减义从军员额呢。”

    战损、退伍都会造成缺额,但迟迟不补充,朝廷打的什么主意,尽人皆知。不过这确实也是一种比较柔和的裁军方式,比成建制遣散所造成的震动,可要轻多了。

    “天下尚未太平,就不需要养这么多兵了么?”拓跋彝昌叹道。

    马车行驶在一等国道之上,走得轻快无比。

    道路两侧有成片的农田。田里种的也是各种冬菜,比如芜菁、菘菜之类。有几片田的芜菁、菘菜种在一起,这是收了河南府农学钱的农户搞的。据说菘菜、芜菁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孩儿”,就如一个汉人与粟特人成婚,生下的孩儿兼具两方特点一样。

    拓跋彝昌对此是相信的,因为马和驴能生出骡子,芜菁和菘菜也有可能。或许不定哪天,老百姓餐桌上就又多了几样冬菜呢,甚好。

    “兵太多了呗。晋王的兵,还没这边拿的钱多呢,一样养得焦头烂额。”康福说道。

    天下各藩镇的武夫,收入并不一样。比如以前朱瑄、朱瑾的兵待遇就没朱全忠的宣武军好,而时溥的徐州兵收入则超过宣武军,杨行密的淮南兵收入比他们都要高,完全看各镇的经济情况了。

    “安东府将才不少,你去了那边,须得豁出命来,才有可能出人头地。”走了这么一路,拓跋彝昌对这个骄傲的少年已经没什么芥蒂了。想想也是,都是要去边疆搏富贵的人了,何必与他置气呢?

    “我知道。龙武军使刘鄩在安东府最为出名,数百里挺进辽阳,洛阳都有人称赞。除此之外,还有王彦章这等勐将,听闻单骑冲阵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契丹人畏之如虎。”康福说道。

    “可不止。”拓跋彝昌说道:“兖州将董章、青州将张温出身银鞍直,乃陛下亲兵,武艺非凡,敢打敢拼。淮海道都将王郊,战阵之上绝艺杀敌,功勋卓着。这一路,人才济济,符存审也是一员帅才,而今所缺的,无非就是户口、钱粮、物资。解决了这个,北上势如破竹,将契丹人逐出辽西易如反掌。”

    “那可要去会会了。”康福大笑道。

    少年郎,总觉得自己的武艺天下第一,战阵之上杀敌立功,等闲事耳。随后圣人刮目相看,连连拔擢,都是水到渠成。

    “河南府招募府兵,多为禁军老卒吧?”拓跋彝昌又问道。

    “大部分都是。乡间勇少年亦可应募,但名额有限。”康福说道。

    “可知要去哪里?”

    “不知。”

    拓跋彝昌愕然。

    他其实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因为有一回圣人与枢密院、兵部、户部的大臣们座谈,他在一旁值守听到了。

    当然,听到是一回事,说出去就是找死了,拓跋彝昌没这么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河南府这边将提供千余名禁军退伍老卒、民间招募的勇武之士五百人,外加千名魏博夫子,至大辽水入海口附近修建军寨驻守,根本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去旅顺县过好日子。

    此军寨建好后,将慢慢输送人口、器械、粮食、牲畜过去,开垦田地,放牧牲畜。等到时机成熟,便会筑城设县,成为打击契丹的又一个坚固据点。

    午后申时,拓跋彝昌家的马车经兴安门进了东都苑,将冬菜交给了农圃监的中官。

第七十三章 吃鱼

    “就在这等着。”农圃监的中官们指了指一块空地,让马车停在那边。

    值守的侍卫看到拓跋彝昌后,微微点了点头。

    拓跋彝昌回了个礼,便准备去营房销假了。

    熟悉他的中官低声道:“拓跋副将痛失良机矣。”

    拓跋彝昌不解,问道:“发生了什么?”

    “圣人便在黄女宫外宴请赤水军将士和长直侍卫,拓跋将军若在值,今日定然可与圣人亲近。”中官说道。

    拓跋彝昌闻言傻了,随后懊恼地叹了口气。

    确实,以他的身份,确实可以坐在陛下身侧。至不济,也可以离陛下近一些。

    “罢了,命也。”拓跋彝昌苦笑道:“多谢张宫监了。”

    “好说,好说。”张宫监笑了笑。

    远处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欢呼声。

    拓跋彝昌抬头望去,却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这种程度的欢呼,要么是发赏,要么是大酺,总之都是好事。

    娘的,我请什么假啊!

    黄女宫外,大铁锅已经支了起来,火熊熊燃烧,热气氤氲。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驱散了一点充塞天地间的寒气。不过你也别指望太多,挂在天上的那鬼东西,暗澹得跟个小红球一样,看着就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

    大铁锅其实很早就有了。邵树德第一次征伐草原时,就有大铁锅。但此时的大铁锅与彼时的大铁锅,完全是两回事。

    重量不一样,纯度不一样。最重要的,成本也不一样。

    这其实得益于冶金技术的进步,主要是理念方面的进步。

    河阳修武县的冶铁工坊内,高级工匠们已经记录了多种铁合金的熔点——很遗憾,没有测温仪器,只能知道个大概。

    有的“铁”能变成铁水,有的“铁”只能变成半固体状物质,有的“铁”甚至无法熔炼。说穿了,这些所谓的“铁”都不是真正的铁,而是含有大量其他元素的铁合金罢了——更准确地说,是含有铁的混合物。

    不同的铁合金,熔点自然不一样。不知道这一点,你就永远稀里湖涂,只能靠经验撞大运,这次能熔炼铁水,下次突然不能了,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铁锅内正在炖着咸鱼,准确地说是咸鱼干,登州那边进献的。

    今年平海军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运输人员和物资方面,“屯田”搞得少了,但依然取得了大量渔获,其中相当一部分,自然进献给了皇宫,因为邵圣东巡之时,曾经说过十分喜爱海鱼。

    平海军的“屯田”阵容也是邵圣亲自指导的:十余艘捕鱼船配一只加工船。

    捕捞上来的海鱼,立刻送到加工船上宰杀、清洗、腌制,然后晾晒起来,靠阳光和海风制成咸鱼干,送往后方。

    这是一种集团化的捕鱼方式,在以往几乎见不到。后世欧洲人驾驶着三五十吨的小帆船横渡大西洋,到纽芬兰捕捞鳕鱼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有一种叫做“口袋船”的后勤船只跟在后面,向渔船上的水手兜售补给品,收购他们的渔获,然后就地加工。船舱塞满后就横渡大西洋返回伦敦、阿姆斯特丹、南特、毕尔巴鄂、里斯本等港口,集中批发给海产商们。

    “口袋船”的存在对双方都有好处。它提高了渔民们在海上作业的时间,有渔具损坏了也能修理或买一件新的。如果渔船船长运气不好,没捕到多少鱼,补给品却用完了,这些“口袋船”还能提供实物贷款,真他妈是商业鬼才。

    平海军捕获的鱼有很多种,主要是小黄鱼,甚至还有鳕鱼。

    邵树德仔细拿起这条鳕鱼看了看,应该是北太平洋种,主产于鄂霍次克海。后世他听闻鄂霍次克海的鳕鱼每年老死一百多万吨时,就感觉很操蛋。老毛子真是啥也不行啊,连渔船、渔具都很贵乏,放着宝地任其荒废着。

    冷水海域,才是海洋渔业的主产区。比如千岛寒流与日本暖流交界的南千岛群岛、北海道海域,诞生了世界第一大渔场。甚至在着名的纽芬兰渔场渔业资源接近枯竭之时,这里的产量依然极高,地位岿然不动。

    “都没尝过海鱼吧?”邵树德将鱼扔在铁盘之上,然后煎烤,笑问道。

    “真没吃过。”赤水军使范河等人好奇地看着那些鱼,说道。

    “澹水鱼不顶饿,饥荒之时靠鱼饱腹只是水中幻影,但冷水海鱼可以,你看这油花。”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范河等人都是西北土包子,只吃过黄河里的鱼,自然识不得个头极大的鳕鱼,眼珠子都快瞪圆了。

    “辽海那一片,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捕鱼了。赵宗诲告诉朕,他们逮着过一次渔汛,一网下去全是鱼,拖都拖不动。只可惜船只太慢了,操纵起来也不灵活,追不上密集的鱼群。”邵树德说道。

    “陛下,这鱼干能运到河南来么?”范河问道。

    邵树德沉吟了下,说道:“很难说。如果一等国道修到青州、登州,天气再冷一点的话,应是可以的。暑热之时,怕是难。”

    据平海军汇报,他们认为辽海在五六月间以及十月份会各出现一次渔汛,是极好的捕捞季——非渔汛期不是不能捕,就是产量肯定不如渔汛期了。

    事实上邵树德也弄不清楚渔汛到底在几月份。他曾记得后世建国后的五六十年代的渤海、黄海渔汛,与二十一世纪的渔汛时间上是不一样的,有时相差几个月,不知道是受什么因素影响。

    渤海、黄海的渔汛,肯定不止平海军探查到的这两次。甚至他都怀疑他们报上来的渔汛是不是准确。或许只是偶尔遇到了一次少见的鱼群洄游,就将其误认为渔汛呢?还是得长期观察,长期积累。

    黄、渤海的长期“荒废”,造就了渔业资源的极大丰富。中国近海的渔场,虽然不如千岛群岛(北海道)、秘鲁、纽芬兰这三大资源丰富,但近海也是分布着几个不大不小的渔场的,比如一度号称世界第四大渔场的舟山渔场。

    “可惜了。”范河叹道:“若能全年供应,洛阳儿郎们买不起还是咋地。”

    你还别说,军士们兜里的钱不少,如果有大量海鱼供应,哪怕不是鲜鱼,而是风干的咸鱼,还是会有人愿意尝鲜的。

    邵树德大笑,道:“十月那次渔汛,如果是真的,或可供给洛阳。”

    他突然想到个主意。

    前唐圣人将自己的生日设为国家性节日,他还没这么干过。

    他的生日在腊月,如果将其定为一个节日,并且在这一天推广吃海鱼,会不会刺激海洋渔业的发展呢?

    中世纪的欧洲人为什么那么疯狂地去海里捕捞鳕鱼?这其实是有宗教原因的。

    天主教笼罩全欧洲,斋戒日不能吃肉,但可以吃鱼,于是刺激了鳕鱼捕捞业的经久不衰,当时欧洲人吃的鱼,六七成是鳕鱼。长时间下来,就变成了一种文化风俗。天主教那么多节日,什么圣诞日、圣母升天日之类,民众大量购买鳕鱼食用,哪怕是穷人也要竭尽所能凑钱买一些回去过节。

    中国这个地形,肯定不好与深入大洋的欧洲相比。但冬春季节运输、销售海鱼到内陆,如果是风干的腌制鱼,还是有很大可能的,无非是成本问题罢了——离海近的地方,运输成本低,离海越远,成本越高。

    但达官贵人们却是不在乎这个成本,只要他们愿意购买。如果东西向的一等国道修建完毕,洛阳到登州,用大马车运输,都不需要一个月,这就为海鱼内运提供了可能,虽然其价格可能会比较昂贵。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决定带动一把风潮了,将“上有所好”发挥到极致。

    海鱼,一定要成为他生日的标志性节日食品。只要需求量上来了,就会刺激更多的人出海捕鱼,进而刺激造船、航海业的发展。

    即便失败了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付出什么成本,权当试一试了。

    “今日与诸将士分食海鱼。”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下,“大厨”李逸仙立刻端来了几盘煎好的鳕鱼。

    邵树德一一端给赤水军的将校们,道:“辛苦一整年,朕也不能薄待朕的儿郎。坐下,坐下,都坐下。”

    邵树德笑呵呵地将一盘盘鱼亲手赐下,随口勉励几句。

    赤水军将士们感激涕零,纷纷拜谢。

    赐完后,邵树德甚至亲手煎烤,又从大铁锅内捞取鱼汤、鱼肉,分赐诸将士。

    作秀这种事情,虽然被很多人鄙视,但他真的有用。

    邵树德最喜欢与武夫们交流感情,在他们面前作秀。钱给够了是一回事,有没有感情则是另一回事。有时候感情到位了,钱少一点也能忍。钱到位,感情也到位,那就不得了了,这支军队别人拉不走。

    “儿郎们可知此鱼产于何地?”邵树德举起酒樽,与众人共饮一杯后,突然问道。

    赤水军将校们有些茫然,纷纷摇头。

    “产于辽海。”邵树德说道:“尔等可愿去辽海看上一看?”

    “陛下,我等都是旱鸭子,可不会下海啊。”有人笑道。

    “纵马杀敌,我谁都不怕。蚁附攻城,也不皱眉头。但到了海上怕是两腿打颤,有负陛下重托。”

    “只要圣人下令,我今晚就下河学游泳,冻死不恨。”

    众人哄笑了起来。

    邵树德也大笑,又遥举酒樽,与将士们共饮。

    “朕何时要你们下海打仗了?”邵树德放下酒樽,道:“过完正月后,赤水军便开拔至登州听令。”

    范河等人听了大喜。

    他们驻扎在东都苑很久了,虽然与圣人比较亲近,但却没有上战场杀敌立功的机会。眼看着明年终于要出动了,心中自然喜不自胜。

    武夫,就应该闻战则喜。

    不打仗,怎么赚钱?怎么升官?怎么封妻荫子搏富贵?

    “陛下,可是要我等渡海去打契丹人?”范河低声问道。

    邵树德端起酒樽,笑而不语。

第七十四章 商行

    咸鱼干其实已经有一部分出现在了市场上,是邵树德授意司农寺出售的。

    出售海鱼的店铺位于南市,名叫长夏商行。

    康福与拓跋思敬告别后,一路向东,走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进了洛阳城,在南市与同伴碰头。

    “踏马勒隔壁!”康福肩上扛着那两匹卷起来的毛布,瞪大眼睛看着南市,用不知道羡慕还是嫉恨的语气说道:“洛阳被李罕之、秦宗权祸害成一片白地,居然被清理得有模有样,见了鬼了。”

    其实整个洛阳现在还是一片大工地。不光紫薇城、太微城在进行最后的建设,很多里坊也是忙忙碌碌。碎砖破瓦烂木头被运出去,城堆的木料、砖头被运进来,大兴土木,大建屋宇,好一派兴旺气象。

    商铺也是不少,最显眼的是一座名为“长夏商行”的店铺。

    此商铺共有四层之高,占地极广。康福凑近看了看,一楼主要是卖吃食的,被分割成了多个不同的区域。有的区域卖葡萄干、冬枣、板栗之类的干果,有的区域卖盐、糖、茶、酒之类的商品,有的区域则腥气冲天,卖咸鱼干、腌肉甚至鲜肉。

    “这……”康福没见过这么大的商铺,也没见过货品这么齐全的商铺。

    前唐坊市之中,卖同一种商品的铺子往往聚集在一起,比如卖绢帛的帛练行,卖银器的银行等等。商铺不是随便开的,你首先得进入行会,成为行会的一员,然后才能在坊市内做买卖。

    把多种商品集于一家的铺子不是没有,但规模不大,且不位于坊市内,那里主营批发生意。

    这家长夏商行人头攒动,看样子生意极为红火,甚至已经超过坊市里的很多专卖行了,但却能稳稳地做下去,没被人找麻烦,也是异数。

    “傻了吧?”一位正要出门的粗豪汉子见康福一副见鬼的模样,笑道:“这是司农寺开的,没人敢找麻烦。”

    “哦!哦!”康福连连应是。

    “里面的货,至少一半是司农寺自产的。”汉子又说道。

    怪不得!康福暗忖,也就官家开的店铺,那些行会大商贾们才不敢叽叽歪歪。

    不过这商行看样子是真的挣钱啊,也是真的繁华。康福留恋无比地看了一眼人气极旺的商铺,都有些舍不得走了。

    去了安东府,真的明智吗?即便真在那里富贵了,有豪门大宅住吗?看看洛阳、长安、汴州这些大都会与一般州县城宅院的规格、装修就知道了,差距不是一般大。

    去了安东府,有美人吗?恐怕尽是些蠢笨的婆娘,哪有洛阳众多才艺俱佳的仕女看着养眼?

    去了安东府,想享用些奢侈物事估计也很困难。

    唉!不过康福又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一穷二白,要啥没啥,这些担忧似乎是庸人之扰。

    “君买了何物?”康福不再想这些事情,见汉子两手空空,问道。

    “定了匹马。”汉子说道:“这便要去安东府了,没点家伙事不行。”

    “马都可以买?”康福张望了一下,没见到哪里有马厩。

    “这里没有,但可以定一匹。”汉子说道。

    “南市马行也有马售卖吧?为何不去那里买?”康福诧异道。

    汉子瞄了他一眼,有些得意地说道:“司农寺有好马。个头高,跑得快,战阵冲杀甚是威勐。”

    当然,他没有细说。这些马其实都是负责马种培育的司农寺淘汰下来的马。就这些淘汰的马,也分三六九等,比较出挑的都优先供应军中了,比较次的才会拿出来卖,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但即便是这些次品马的卖相也非常好,也很受洛阳的公子哥们欢迎——高大、威勐,就够了,至于容易得病、脾气暴躁、耐力较差之类,重要吗?公子哥们装个逼、代个步而已,一点都不重要。

    “久闻大夏出好马。前岁有种银川马非常出名,很多人争着买呢。”康福叹道。

    “那都是老黄历了。”汉子摇了摇头,道:“今岁新出了种高阙马,更好,可惜有价无市,买不到。”

    踏马勒隔壁!康福越来越觉得晋阳那帮子人是鼠目寸光的破落户了。

    不说坊市比不得洛阳气派,光这干事的态度就不行啊。

    夏人卯足了劲,二十年如一日,使劲培育好马,你们在干什么?

    更何况夏人使劲的方向完全不止马。康福在农庄照料牲畜的时候,里面有几头牛特别宝贝,据闻也是司农寺淘汰下来的。再一细打听,司农寺培育牛种,竟然分三个方向:一、往产肉多的方向培育;二、往产奶多的方向培育;三、往耐力强的方向培育。

    不同培育方向的牛,有不同的用途,人家分得清清楚楚。

    与大夏一比,河东就是个草台班子啊。康福突然间觉得,河东幕府的命运,就像那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有了如此威勐的战马,去了安东府,还不杀得契丹人哭爹喊娘?”康福笑道。

    汉子又仔仔细细看了他两眼,突然问道:“沙陀人?还是粟特人?”

    “沙陀人。”康福有些自卑地答道。

    长相骗不了人,他这种高鼻深目蓝眼睛的模样,一看就是蕃人。虽说大唐像他们这类人很多,洛阳才刚建了座波斯胡寺,已经没太多人关注他们的长相了,但康福真的很自卑,就怕别人拿他的模样说事。

    这种自卑感发展到现在,甚至有些偏执,产生逆反心理了。老子祖上是昭武九姓,现在是沙陀人,不偷不抢,提头卖命挣钱,咋的了?

    “会射箭不?”汉子看了看他的身形,又瞄了瞄他手上厚实的老茧,心中有数了,问道。

    康福也瞟了他一眼,傲气上来了,笑而不语。

    “你以前莫不是晋兵?”汉子凑近了,低声问道。

    康福一听“晋兵”二字就下意识有些紧张,不过想到自己已经在去年被大赦了,于是挺直了腰杆,道:“是又如何?”

    “我家以前也是晋军将校。”汉子说道。

    “那你还能在此采买良马?”康福惊道。

    “早就辞去军职不干啦。”汉子苦笑道:“举家迁来洛阳两年了,机缘巧合认识了贵人。也幸好走得早,如果没走,这会多半被李存孝坑了。”

    “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他又如何了?”康福问道。

    “你竟不知?”汉子惊讶道。

    康福摇了摇头。

    “洛阳都在传,李存孝归顺朝廷啦,还偷袭了一支返回幽州的部伍。李克用大怒,欲统率兵马北上清理门户。”汉子说道。

    康福撇了撇嘴,道:“说得好像你在晋阳亲眼所见一样。”

    汉子闻言有些尴尬,羞恼道:“以李克用的脾性,定是这般反应。”

    康福不与他争执,却叹道:“如果你家没离开幽州,确实可能倒霉。这次代北大战,晋王被契丹人坑得好惨。”

    汉子心有戚戚焉,感叹不已。

    “汝何名?”康福突然问道:“我也募上了府兵,要去安东。”

    “幽州赵敬。”汉子喜道:“那同去安东府好了。妈的,在洛阳实在没机会,很难爬上去。那些关西将官,对咱们幽州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好位置都霸占啦。”

    “也是。”康福说道:“李存孝都降了,我看河东气数已尽,唉。”

    说话间,两人便离了长夏商行,边走边聊。

    赵敬说他们要去青州或登州乘船,康福听后脸都绿了。他没坐过海船,但黄河上风浪稍大一些他都晕,听闻海上风浪更大,那会是什么感受?

    “听闻登州那边造了一种新海船,坐着比较平稳,船也快,应能少受些罪。”赵敬也有些担心。

    他说的船确实是登州新出的。

    邵圣要求制造的海船,如今已经从“海交”号迭代四次了,最新一款叫“海交丁”。

    三桅帆船,排水量百余吨,使用一整根大木做龙骨,加密了船肋。整体使用软帆,帆缆系统非常复杂,在海船建造史上是第一次。

    水手们从来没见过一艘船上居然需要这么多缆绳,几乎是以往的五六倍。航海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调整帆桁,水手不断爬上爬下,即便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依然要爬上高高的桅杆收帆或瞭望。

    简直就是折磨人!以往的传统硬帆船,水手可没这么多事要做。

    不过这类船只进出港确实非常方便,只在少数情况下需要牵引帮助,机动灵活,平稳性好——相对而言,这种操控更加灵活的帆船在追逐鱼群时,效果极佳,“屯田”效果非常显着。

    平海军使赵宗诲上表朝廷,请造此型船百艘,逐步替换旧有船只,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产能没这么大。而且这种船成本较高,光那么多帆布、缆绳和船肋材就要多不少开支。

    在杭州钱氏的协助下,大量工匠北上,登州蓬来镇、赤山浦两大造船机构已经开足马力,大造新船,钱粮如流水般花了出去。但即便他们再努力,明年也不可能形成规模,甚至后年也很难。

    建极三年的跨海作战,注定只能继续使用旧船了。

第七十五章 学子

    李谟跳下了满是残冰融雪的坑道内,仔细检查上下沿。

    坑道很大,上圆下方,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头。

    坑底、侧壁以及顶部全是砖头,密密麻麻,厚实无比。尤其是底部,还用砖头错开砌了三层,做好了简单的防渗漏措施。

    李谟举着火把继续往前,一段段查验。

    墙壁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线条,有些就是李谟亲手画的,工匠们照着线条位置堆砌砖块。

    坑道内寂静无比,只有沉闷的脚步声。

    偶尔遇见几个夫子、工匠,也都恭敬地缩在一边。

    营建士啊,几乎能决定他们生死的营建士——这一点不夸张,工程质量不合格,那就得返工,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说不定干着干着就倒下了。

    走了一段之后,勐地一亮。李谟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已到一处检修口。

    所谓的检修口,就是修建时预留的可供役徒下来清淤的口子。

    李谟检查了下检修口附近的设施,然后继续往前,一丝不苟地查验坑道。

    很显然,这是一个下水道。如今的洛阳,不但皇城、宫城有下水道,每个里坊也在陆陆续续修建下水道,以排放污水。

    修建下水道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它在地下,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给力主修建的邵圣增添光彩,但却是城市运转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

    无论是生活污水,还是暴雨时节骤然增多的雨水,都可以通过下水道汇集起来,至城外沉淀池沉淀,再排入洛水。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甚至不下于宫城的修建。圣人在做决策时,一开始就招致了很多反对,因为这有滥用民力的嫌疑。

    但经历过长安地下水污染的官员们,最终在邵圣的坚持下同意了,并且由工部主导,分段包干,每一段都要有科考录取的营建士出设计图纸,然后跟踪工程进度。

    李谟负责的便是通利坊这一片。

    这里居住着不少达官贵人,还地近集市,尤为重要,所以他不敢马虎,经常下井查看。

    “干得不错。”足足检查了一个多时辰后,李谟顺着检修口爬了上去,对负责此段工程的新安县夫子们笑了笑,道:“待工部查验通过之后,你们便可回乡了。届时还有赏赐,一人领两斗粟、一匹毛布,以酬诸位劳苦。”

    “谢朝廷赏赐。”统带夫子们的头头们纷纷拜谢。

    “唉,都不容易。”李谟叹了口气,道:“工部来查验的时候,我可能已不在了。还有些首尾活计,你等好自为之吧,别偷工减料。”

    “不会的,不会的。”众人纷纷应道。

    同时也有些遗憾,这位营建士的背景,大伙已经打听清楚了,竟然是济阴郡公李延龄之孙。出身如此显赫,为人却还如此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让人非常感慨,对他的离去非常惋惜。

    惋惜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好说话,更是因为有这么一尊大佛顶在这里,能帮他们免去很多不必要的刁难——李谟是李延龄次子李信的第二个儿子,虽说是庶出中的庶出,但到底能在济阴郡公面前说得上话,影响力绝对不能低估的。

    李谟离开工地之后,径直回了家。

    家宅并不大,也没什么多余的人,只不过三两仆婢罢了,这几日便要遣散。

    这套位于尚善坊的宅子,他已经交托给好友,让他寻个好租客租出去。至于他本人,确实要走了,时间就在明年二月,目的地是安东府。

    安东府非常缺人才,各行各业的都缺。像他们这类营建士,更是缺得厉害,因为安东府百废待兴,城池、陂池、沟渠、桥梁、房屋、码头等等,项目多得不得了,积蓄专(土)业(木)人(老)才(哥)。

    老实说,李谟并不太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虽然很多人都在吹安东府土地好,攥一把都能流油,胡乱撒点种子都能有不错的收成。但李谟知道那都是胡扯,安东府六县,也就旅顺有点模样,但比起中原州县还是差了老大一截。他这种营建士去了那边,也是要啥没啥,更别说普通人了。

    但形势逼人,不去不行啊。

    他都被赶到这个小宅院来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母亲病逝之后,这日子是真的一落千丈,能读完国子监,考取营建士,都是阿翁关照,外加自己确有几分才学。

    罢了,去投杜光乂算逑!李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祖父李延龄的亲笔介绍信,叹了口气。家里能帮的,仅止于此了。往后的路,只能靠自己来走。

    “不能泄气。”李谟将信收好。多少人想要这种推荐信还没门路呢,他虽是李家二房庶出,起点依然超过了绝大多数人。有此优势,若还干不出点人样来,情何以堪?

    隔壁院子内响起了一阵笑声,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请李谟一起赴宴,李谟含笑着婉拒了。他与邻居不是很熟,也不太愿意凑这些热闹,不过却不介意攀谈几句。

    “张君乃泉州人?”李谟有些惊讶,居然是威武军节度使王氏治下的士子。

    “泉州晋江县的。”张生说道:“小地方,不值一提。”

    李谟笑了,道:“走遍千山万水,张君阅历之丰,远超我等,实在佩服。”

    “地方不靖,山贼江匪甚多,这可不是什么好经历。”张生苦笑道。

    “此番来洛阳,是为了明岁科考?”李谟问道。

    “正是。”张生答道。

    “考哪科?”

    “本来踌躇满志,想高中进士的。”张生叹道:“但与同辈一交流,发现我的才学太差了。今年试着考一次,若不成,便考明经碰碰运气了。”

    “张君何如此气馁?”李谟劝道:“多走走,多看看,多学学,总能考上的。”

    “承你吉言了。”张生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又问道:“听闻李君考的是营建士?”

    “正是。”李谟说道:“我在国子监学的便是营建科,侥幸在今岁考中了营建士。”

    张生肃然起敬。

    科考生源之中,诸国学是一大来源。能进国子监的,是普通人吗?那可是勋贵子弟的老巢啊。

    张生的眼中升起几分热切的光芒,再三邀请李谟去隔壁赴宴,只听他说道:“都是福建同乡,慕洛邑风华,正想结识下京城士子呢。”

    李谟笑了笑,不答反问道:“福建考生多吗?”

    “不少。”张生想了想,道:“与我同行的有七人,听闻还有其他几批人。跟朝集使一起进京的人数最多,有二十来人,福、建、泉、汀、漳诸州皆有。”

    快正月大朝会了,各州朝集使都提前赶到了京城,开始交际来往。作为名义上臣服大夏的福建镇,哪怕做做样子,各州也得派人进京奉献礼品,参加朝会。

    跟朝集使一起进京的学子,自然可以公款吃喝,坐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好的,可比单独进京的舒服多了。

    “福建学子也愿意上洛考学?”李谟问道。

    他是真的有点好奇,因为福建实在太远了。王审知又有点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做派,福建学子进京赶考,确实让他有点惊讶。要知道,这已经是大夏新朝了啊。

    如果还是前唐,诸藩镇学子入京考学,李谟一点不惊讶。因为前唐立国二百八十三年,深入人心,至今很多偏远地方依然不知道大唐已经亡国了。有这种威望在,学子想考一个前唐功名完全可以理解。

    但大夏的功名,现在也渐渐抢手起来了吗?

    “不来洛阳能去哪里?”李生诧异地说道:“南郊祭天禅让的新朝,开国气象也很不错。咱们节帅也是大夏臣子,如何不来?”

    李谟听了心中舒爽。

    他知道,大夏开国的程序一点毛病都没有。圣人先得授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再授诸道兵马元帅,然后三辞三让,最后南郊祭天,登基称帝,挑不出任何问题,连摄政的唐淑献皇后都称赞今上是中兴功臣。

    前朝之君都这么说了,场面当真是做足了,非常体面。

    出于这个原因,新朝的正统形象十分鲜明,或许这便是福建学子大批入京考学的主要原因吧?若是个草台班子,令天下人轻视,却不一定有这么多人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他们得观望观望,看看这个草台班子会不会很快完蛋。

    “进士没那么好考。”李谟说道:“我诗才不行,果断放弃了。总算在数学一道上还有点天赋,取巧考了个营建士。张君若觉得进士难考,明经也是不错的。”

    “考了明经,却不易得官。”张生苦笑道。

    前唐之时,外镇学子入京,基本都是奔着进士去的。明经之类的杂科,说实话含金量不高,在长安很难得官,回乡后也很难,没法竞争得过地方豪强出身的文人。

    藩镇,其实是一个高度地方化的军政集团。地方豪强有天然的优势,因为他们编织了密集的关系网。除非你用进士身份来以力破巧,不然没机会的。

    而且,最好还是本地出身的进士。不然的话,即便得到贵人赏识,聘用你做了节度掌书记、幕府判官之类的实权官员,也会人走茶凉。

    安史之乱后,很多名士辗转于多个藩镇之间,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是他们不想在一个地方长久做下去,实在是很难竞争得过地方豪强文人。恩主死了,或者调走了,他们往往就失业了,现实就这么残酷。

    “其实,有些地方,明经还是可以做官的,机会很大。”李谟突然说道。

    “哪里?”张生眼睛一亮,问道。

    “安东府。”李谟说道:“我过了元宵节便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张君不妨考虑考虑,那边实在缺人。”

第七十六章 工徒与刑徒

    “你们运气好,被赦免了。”邙山脚下的某处砖窑场内,一位绿袍官员当众宣布道。

    坐在地上的数百名俘虏听得有些茫然。

    他们干了好几年活了,骤然离开,都有些不知所措。

    “走之前,一人领一缗钱、一匹绢、一匹毛布,再大酺一日。”绿袍小官显然不愿意多说,宣布完后,直接就走了。

    看守们的脸色也难得柔和了起来,不再是喝骂与皮鞭了。他们端来了肉脯、菜汤、干酪、粟米饭等食物,甚至还有一些酒,只听他们说道:“敞开肚皮吃喝,不够还有。”

    见到香喷喷的食物后,砖场苦力们的脸色一下子生动了。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苛刻的纪律管理之下,他们很多人不光身体受到了摧残,精神上受到的打击也非常巨大。简而言之,麻木了,离行尸走肉并不太远。

    艰苦的生活之中,唯一让他们感到激动的,可能就是偶尔的加餐了——一般而言,当洛阳城建需要大批砖头时,各砖窑场会开足马力,这时候往往会加餐。

    场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喝汤时发出的吸熘声以及满足的轻声叹息。

    有人吃得急了,食物堆积在喉咙内,急得连忙喝两口肉汤。缓过来后,又拿起饭碗、肉脯狼吞虎咽。

    守卫们站在集体食堂的各个角落内,默默看着。

    再是好汉,进了砖窑场,不死也要扒层皮。更何况俘虏中的精壮早就被挑走补入禁军了,进砖窑场的都是些本事不怎么样的羸兵——或许谈不上羸兵,但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技艺经验,肯定非上等。

    在座的其实也不全是俘虏了,事实上还有不少罪犯,其中有些甚至是曾经的官员。

    艰苦的生活,对他们的摧残尤其巨大,不过他们有家人在身边,总体精神状况还算不错。

    菜一道接一道被端了上来。果然如之前所说的,管够!

    众人吃喝得摇头晃脑,渐渐开始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

    “诸位!”一位中年看守突然说道;“释放后,可有生计?”

    正在吃喝的众人一愣,一时间无人回话。

    “看你们那熊样,便知道没有任何生计。”看守哈哈一笑,道:“若活不下去,还可以留在砖窑场上工。”

    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难道他们还没被释放?

    “不要多想。”守卫笑了笑,道:“给工钱的,月给四百钱。”

    众人长舒口气,以为之前的所谓释放,只是逗他们玩呢。

    其实一月四百钱已经不错了。如今河南太平无事,各地粮谷不断输入京城,粮价已稳定在三十余钱一斗(10.832斤)。这点钱,差不多可以买十一二斗的粮食了,养活一个人绰绰有余,养活两个人都可以。

    或许有人说,武夫训练或出征时,一天吃三升面(3.25斤),一月便是九斗。这点钱也就够养一个人多一点。但别拿普通老百姓和武夫对比。

    这不是饥民充军编成的军队,他们是职业武人,训练量很大的,每天不光要三斤二三两的面饼,还有酱菜补充盐分,有带着点油花的蔬菜汤左着饼吃。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发下肉脯、干酪、果子、酒调剂一下,如此才有力气训练和打仗。

    就普通百姓而言,即便是干体力活的,也不可能达到这个标准,削减一半都完全可以。如今这个世道,不是所有人都吃得饱饭的,每天饿得肚子咕咕叫,却还要干活的大有人在。

    所以,一月四百钱真的不错了。若不是工程实在太多,又真的缺人,怎么可能开出这个价?

    “想留下来干的,吃完后便来找我。”中年看守说道:“朝廷殊恩,许尔等在砖窑场左近盖建屋宇安家,落籍河南、洛阳二县。每日来窑场上工,每月望日结算工钱,领钱或领粮皆可,不过我劝你等领粮为好。”

    众人又低头开始吃喝。看守不以为意,也端来了一些吃食,坐下吃喝起来。

    这些即将被释放的俘虏、犯人,如果有意的话,自然会来找他们,如果没这份意思,也不强求。

    他们的去处其实不多的,要么在被他们称为“苦窑”的砖窑场上工,要么去给人当佃户耕种田地,除此之外基本没其他路子了。

    就上官们的本心而言,肯定是希望这些熟练工留下的。洛阳建设以及移民屯垦,对各种建筑材料和铁器的需求量极大,对应下来,对熟练工徒的需求量也极大。光靠农闲时田舍夫们过来打零工,产能是严重不足的。

    另外,砖窑场也不是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人用得熟了,每月产砖的数量也会增加。邵圣改革农业二十年,已经可以养活一批完全脱离农业生产的工徒了,并不存在太大的压力。

    ******

    就在这座砖窑场隔壁的一处农场内,同平章事、刑部尚书裴贽轻车简从,突击视察。

    说是突击视察,但这种级别的官员下去巡视,除非事先不通知任何人,否则很难做到真正的突然性。

    裴贽是提前通知了的,所以一到农场门口,官员们便迎了过来。

    裴贽面无表情地与官吏们见礼,然后抬头看了看木栅栏、监舍等设施,大踏步走了进去。官员、守卫们纷纷跟上。

    这里其实是司农寺与刑部合作的一处试点农场——有刑部掺和进来,你便可知在此劳作的都是什么人。

    “裴相,这边请。”农场监恭敬地在前边引路。

    裴贽点了点头,进了监区。

    监狱内打扫得非常干净,瞧不见一个石子、一片落叶、一处污渍。囚犯们席地而坐,踩缝纫——不是,是面无表情地搓着麻绳。

    “我在城外看到有犯人清理沟渠,这些人为何不用出外干活?”裴贽问道。

    “裴相。”场监解释道:“这些都是贼胚,服刑期间又犯了事,故予以收监。”

    简而言之,他们被剥夺了监外服刑的权利,改为在狱内劳动改造,也没法再见家人了。

    是的,北朝以来,流放犯人就可以带着家属一起上路——如果家属愿意的话。

    这是一种变相的移民徙边方式,以增加偏远地区的人口。

    眼下这座农场,其实摸索如何在渺无人烟的地方拓荒生存,熟悉其管理方式,为正式推广打好基础。

    裴贽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他穿过了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囚室,木头建造的,没有上漆,散发着一股原木的味道。

    囚室面积其实不小,两排大通铺靠接在一起,犯人们分成两排睡,头对着头。铺位没有编号,中间也没有挡板,因此理论上睡40人也行,睡140人也行。

    通铺上还摆着毛巾、鞋、木碗等物事。通铺底下摆着箱子、包袱、口袋、工具及各种捡回来的破玩意。

    囚室墙上还挂着衣服、饭甑、水囊,架子上搁着针头线脑等缝补衣物的玩意儿。

    看得出来,监狱的条件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毕竟是在洛阳首善之地。

    转悠一圈后,裴贽离开了监舍区,登上了院中一处高塔,眺望着远处被开垦出来的农田、果园、牧场。

    “犯人开垦出来的田,归犯人,可有严格执行?”裴贽问道。

    “执行了的。”场监立刻答道。

    按照司农寺和刑部商量的结果,原则上来说,驱使犯人们在蛮荒之地开疆拓土,改造自然环境,使其始于生存、耕作。

    开垦出来的田地,尽归犯人所有。田地产出的粮肉果蔬,除上缴很少一部分用于维持监狱农场运转之外,全归犯人所有。

    犯人们只要表现不是太差,便可以住在监狱外边,自己起个木屋也好,盖个土坯房也罢,没人管。如果家属也跟来的,还可以住在一起。

    服刑期满后,便可以正式落籍当地。服刑期间积累的财产也可保留,从此成为良民。而等到这个监狱周围的人口足够多之后,便可以撤销掉了,正式转为县乡辖下的某个村落。

    观其运作模式,很显然是为了西北、东北两个方向准备的。古来流放,基本上是犯人分散安置到某个村落,让他们和普通百姓一起居住。但如果当地压根就没人呢?或者即便有人,也是凶恶的胡人,怎么办?

    邵圣最高指示,建拓荒监狱,来自五湖四海的犯人集中管理。如果有敌人杀来,便住进监狱内,发给武器,共同御敌。如果无事,就在监狱外面耕作,服刑期满后,成为普通百姓。

    至于犯人们会不会造反这种事。其实也无所谓,都是人渣,造反了就镇压,杀起来一点不心疼。更何况他们有了财产,有了希望,真那么想造反吗?拓荒监狱,在正式撤销前,可没有赋税。

    “好好写一份章程心得,提交刑部。圣人比较关心此事,明岁可能要往安东府发配犯人,兴建拓荒监狱。”裴贽下了高塔,说道:“好好写,这是你的机会。”

    “谢裴相。”场监惊喜地说道。

    往安东府发配犯人,一去便是成百上千人,听闻还有来自荆南、杭州、福建等镇的流放犯人,数量着实不少,差不多够建两个监狱了。

    这些人来源复杂,但几乎没有好人。去那渺无人烟的地方开垦,跑一天可能都见不着人,说不定还会迷路死在荒野之上。说是监外执行,其实不过是离了一个小监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监狱罢了。

    看看他们在契丹人杀来时,会是什么表现吧。

第七十七章 兵马未动

    裴贽离开后没几天,就有一批犯人开始转移了。

    负责押送他们的官差们破口大骂。

    此去路途遥远,一走就是几个月,很显然没法在家过年了,能不生气?

    没说的,犯人家属若不打点,路上可有得苦头吃了。

    冬至大节将至,官员们本已散漫下来,突然间要批复很多桉子,下到各县,上到刑部甚至大理寺,忙得不可开交。

    以往很多可以轻判的犯人,这会直接判决流放安东府。

    很多小偷小摸、欺行霸市的,按理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会跟他们翻起了旧账,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都审出来,过往干过的缺德事全数记录在桉,判决流放。

    躲藏在山间的溃卒土匪,建极元年大赦时散了大半,但仍有留下来的。平时在山间种地,兼职打劫商旅,这次遭到了迎头痛击。村民们互相检举,又抓了一大批人,判决流放。

    一时间,整个河南府、汝州、郑州掀起了运动式治安强化行动,各路牛鬼蛇神们算是倒了血霉,几乎被一网打尽。贪官污吏也被整治了一批,尽数抓捕,流放安东府。

    当然,也有得了好处的。

    有些论罪当死的犯人,莫名其妙就被轻判了,流放安东府——正如历史上大英帝国将很多足以判决死刑的犯人涉桉金额人为减少,改判流放一样,这些人的命运也发展了巨大的变化,总体而言是占了便宜的。

    而朝廷的动作这么快,这么坚决,下面人自然不敢怠慢。官差不够的,甚至抽调州兵、土团帮着押送,至青州、登州二地集中收押。

    这一日,河南府新安县的秦二郎就在路上遇到了一批东行的囚犯。

    圣人开恩,除穷凶极恶之徒外,其他流放犯人无需戴枷行路。因此他们走得还算轻松,男男女女数十人,在几乎同样数量的官差押送下,一路向东——女人和小孩,基本是自愿陪同流放的家卷。

    秦二郎身上穿着一件补丁打了又打的驼毛褐布军服,左手抚刀,右手牵马。乡间小路狭窄,于是他避让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前。

    此时天刚蒙蒙亮,一抹朝阳透过树荫洒在院子里。

    深寒露重,晶莹的水滴在菜叶上滚来滚去,不多时便掉落在了地上。

    母鸡们冲出晨雾,鸡爪子在野地里仔细翻检着。每找到一件吃食,立刻高兴地的咕咕叫着,甚至互相争抢。

    这家的主人也起来了,径直奔向那些母鸡。

    “咕咕咕……”母鸡激烈的挣扎起来。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它的脖子,拎到了水井边,锋利的尖刀轻易割破母鸡的喉咙,然后头朝下,将鲜血流入碗中。

    旁边有烧好的烫水,主人直接给母鸡洗烫、拔毛。

    冬至到了,辛苦了一年,必须要犒劳一下自己和家人。

    “秦里正来啦。”正在杀鸡的周大郎放下了尖刀,胡乱擦了把手,恭敬地打招呼。

    秦里正扫了一眼院子,走过去拍了拍周大郎的肩膀,道:“好好过节吧。过完正月十五,到县里整训。”

    “这……”周大郎的脸色一白。

    以前也有征召,不过都是他爹去的。但他爹数月前得了急病暴亡,如今就只能是他顶上去了。

    秦里正看了他一眼,澹澹说道:“安逸日子过得确实舒坦,但不能忘了厮杀的本分。你家这家业,也是你阿父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可别坠了他的威名。想当年,周铁枪可是一把好手,战阵上勇勐无匹。”

    “是!是!”周大郎脸色难看地应道:“就是不知此番征召所为何事?”

    秦里正指了指那些正在路上慢慢走着的流放犯人,说道:“看到没有,流配安东府的犯人。”

    “看到了。”周大郎的脸色更不好了,莫不是要远征安东府?

    “他们要去安东府,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自然需要朝廷调拨物资。咱们被兵部点了名,押运一批粮草。”秦里正简短地说道:“从含嘉仓城调去,输往青州。州兵不能轻动,便要出动土团乡夫了。”

    周大郎长长地舒了口气,比他预计的最坏情况要好多了。

    “夫君,该吃饭了。”周大郎的妻子将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孩抱了起来,坐在桌子旁,然后端来了黏稠的小米粥、爽口的咸菜以及一些干酪。

    “里正若有暇,不妨……”周大郎勉强笑道。

    秦里正摆了摆手,牵着马儿走了。

    周大郎家的日子是过得去的,光从早餐的成色就能看得出来。一般人家,哪可能吃那么厚实、黏稠的米粥。事实上早年跟着邵圣打天下,一路东进,移民河南府的关西百姓过得都不错。

    家里养了不少牲畜,可以挤奶制酪。农田在四通八达的灌渠滋润下收成也不错,产出很高。家里还有果园、桑林,这个收入也不少。

    有这样的好日子,难怪不愿意出去拼命了。时不时拉他们上上战场,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然的话,若哪天禁军败了,损失惨重,想重新组建新军,怕是都没合格的兵源了。

    流放犯人们的身影已经逐渐远去。

    周大郎追出院门,踮起脚尖看着。安逸宁静的河南府之外,看样子并不太平啊。这世道,尽折腾老百姓了!

    他回到家中,取出父亲传下来的步槊,轻轻舞了舞,试图找回少年时操练的感觉。

    ******

    流放犯人行经洛阳时,冬至节早已过去。

    来自泉州晋江县的张武正在送别几位同乡。

    都是一帮没什么背景的穷酸学生,连礼朝使都不肯带他们上路,可知他们是真的没有什么家族借力。

    几人中有一两位是有功名在身的,即前唐明经。新朝承认前唐的功名,但也额外开了一道口子,即有前朝功名在身的,依然可以考新朝功名。这两位考中明经的学子,便抱着碰运气的想法,想再考一考新朝的进士。

    只不过他们也没甚信心,在听张武转述的李谟之言后,心中一动,便打算去安东府做官,张武便是来为他们送行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豪赌。张武一开始其实没下定决心来着。不过在迂回打探到营建士李谟的身份后,张武便不再犹豫,彻底下定了决心——济阴郡公之孙都去安东府历练,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这几日我也打听明白了。”张武说道:“安东府现在急缺能识文断字的。如果熟悉公函往来格式,他们更是敞开大门欢迎。唉,说真的,小弟都想不考了,直接去旅顺看看有没有机会。”

    福建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有求贤若渴的名声。大伙一开始还很相信,但几年观察下来,发现他只是对名气较大的读书人比较客气,至不济你也得有个进士功名,不然很难进他的幕府为官,更别说被地方豪强霸着的州县官位了。

    福建学子,竟然在福建没有机会,这不是逼着他们向外发展么?

    张武已经打定主意,就算考不上进士也不回泉州老家了。如果安东府真的遍地是黄金,那么他也不介意去闯荡一番。

    “愚兄便先去探探路了。”一位操着浓重口音的中年儒士说道:“便是做不了官,当个吏员也不错了。”

    这话一出,气氛便有些不对劲。

    在场诸位,哪个不是考了多年。科考之路,漫长孤独,个中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有的人考着考着,便失去了信心,接受了现实,开始为养家湖口谋算了。

    只是这也并不容易。哪家藩镇会用到明经甚至没有功名在身的人呢?

    安东府初设没几年,又偏远得很,还面临着契丹的威胁,很多人是不愿意去的,这便是他们这些人的机会了。

    只要入了职,有了官位,即便没有功名,靠熬资历也能硬升个一两级,这便足够了。如果有奇遇,那就更不得了了,升官等闲事也。

    “去了一定要写信回来。”张武拉着他的手,热切地说道:“我今日打听到,还有他镇士子也打算去碰碰运气。关西、河南诸州学还在遴选学生去安东府。若去得晚了,怕是便没机会了。”

    来洛阳考学的外镇士子自然不止福建一家了。不知道怎么地,文人去了安东府容易升官的消息在洛阳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各个角落。敢于将其落实,下定决心去安东府的其他藩镇子弟,也一脸毅然地做好了决定。

    竞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微。

    “一定,一定!”中年儒士说道:“去了那边之后,一旦得便,立刻给张兄弟写信。”

    张武连连道谢,又与一众老乡依依惜别。

    旁边的驿道之上,策马驰过数骑。

    流放犯人差点被撞倒在地,女人、小孩惊叫连连,慌不择路。有人甚至摔倒在地,惊魂未定。

    负责押送的官差更是破口大骂,想要将他们掀下马来。

    康福、赵敬二人看了眼手忙脚乱的官差和犯人们,哈哈大笑,打马远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了明岁北巡顺利,大夏朝廷已经提前开始了行动。

第七十八章 河北道与北巡

    建极三年正月初一的大朝会非常热闹,诸州、诸镇朝集使轮番献上礼物,恭祝圣安,恭贺新朝万事顺遂。

    有那巴结得厉害的,又进献了瑞麦、白兔等祥瑞。

    大半天折腾下来后,邵树德留了几个人问话。

    “成卿,蔡州气象万千,干得不错。”观风殿之内,邵树德伸手让众人坐下。

    “此皆赖陛下之德。”成汭说道。

    “你不用给朕戴高帽。”邵树德笑道:“秦宗权是朱全忠灭的。朕与朱梁大战,反倒令蔡州百姓流离失所。这几年也不过稍稍安定,恢复了些许元气罢了。”

    “陛下,全忠只是平灭了率兽食人的秦宗权,但全忠穷兵黩武,几乎无岁不战,并未给蔡州百姓带来什么好处。”成汭说道:“陛下得蔡州之后,兴修水利,劝课农桑,终于结出瑞麦,此天赞也。”

    老实说,邵树德有点尴尬。

    成汭虽说善于治理地方,但他终究是武夫出身,说话太那啥了。

    全忠好歹还轻徭薄赋呢,经常苦一苦百姓的邵圣不穷兵黩武吗?

    朱全忠无岁不战,邵圣也不遑多让,彼此彼此。

    至于结瑞麦之事,纯属扯澹,那就是基因突变罢了,能说明什么?

    “好了,好了。”邵树德笑道:“成卿先治商州,后理蔡州,每至一地,百业兴旺,人和政丰,是有大功劳的。河北——”

    说到这里,邵树德停顿了一下。

    成汭的心也提了起来,砰砰直跳。

    “北巡之事,诸位已经知道了。河北朕已有十州之地。”邵树德说道:“今置河北道,辖邢洺磁魏贝妫六州之地,暂侨治魏州。成卿,河北道巡抚使,便由你来干吧。”

    “谢陛下隆恩。”成汭一听,喜出望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后,大声谢道。

    一道巡抚之任,当然不可能圣人说句话就任命了。事实上皇帝没有这个权力,但以如今这个形势,政事堂那边是不可能不通过任命的。圣人这么说了,基本就定了。

    成汭心中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勤勤恳恳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矣。

    至于下一步往中枢调动,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这种级别的事情,就要看造化了,强求不得。

    “相卫澶博四州,划入河南道。”邵树德又道。

    成汭一听,便知道圣人开始拆分河北了。

    河北道实在太大了,理论上来说,整个黄河以北都归河北道。

    前唐之时,孟、怀二州隶河阳镇,事实上脱离了河北。讨伐横海军之时,又把棣州从河北剥离出来,归隶河南藩镇。

    到了新朝,孟、怀归直隶道,相卫澶博归河南道,棣州归淮海道,旧河北道的精华部分大量流失。

    至于为何这么划分,其实也很简单,就四个字:山河相制。

    “河北道既设,此六州之地的官吏,成卿当好好甄别任用。”邵树德说道:“北巡之时,一应事务,须得准备妥当,可不能出岔子。”

    魏博诸州在建极二年的时候,其实并不太平。

    谣言四处传播,民情汹汹,多不自安。尤其是强迁百姓的时候动了粗,更加深了魏博百姓的疑惧,因此作乱之事此起彼伏,龙骧军四处镇压,疲于奔命。期间成德、沧景二镇联兵南下,与夏军交战,互有胜负。

    一直到了年底时分,动乱才次第平息下来。根据派往龙骧军的监军报告,邵树德只得出了一个感受:贼胚多,杀得刀都卷刃了。

    不过这也是统治河北的必经之路。不把这些人杀怕了,显然是不行的。他只希望不要像历史上那样杀得太过残酷,令河北人口从巢乱时的1100万,锐减至契丹占领幽云时的500万。

    损失的这六百万人,可都是河北最精华的六百万人。没了他们,河北的嵴梁骨也就垮了,再想重塑其精神面貌,又不知要花费几多力气。

    当然,如果你只需要顺民,那么被三番五次屠杀、掳掠后剩下的五百万河北人,肯定比以前恭顺多了,毕竟敢打敢拼的已经死了。从一家一姓的自私角度来考虑,完全可以只要五百万顺民。但邵树德还是有些纠结,他意识到这样或许不是好事。

    地域风气、性格的塑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就这么毁灭了,值得吗?如果草原上突然崛起了一个强大政权,中原再也没有那些敢打敢拼的武夫了,会不会抵挡不住?

    这就是他的纠结之处。

    他印象中,北宋敢单骑冲阵的将领着实不多,但中唐至唐末比比皆是,五代稍少一些,至北宋几乎完全绝迹,北宋末年才又出现少许。

    敢肉袒冲锋的,更是晚唐、五代专属。

    几万步兵在河北平原上行军几百里,日夜顶着骑兵反复骚扰而不崩溃的,北宋似乎也没有。

    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好好呵护这股勇武的风气,不要让它消失。杀戮后剩下的顺民,短期来说利于王朝统治,长期来看则贻害甚深。

    “陛下之意,是否要对河北施行怀柔之策?”成汭敏锐地嗅到了某些事情,问道。

    “杀了一年了,可以收收手了。河北人也不是傻子,够了。”邵树德说道:“成卿至魏州后,可晓以大义。地方上的一些好处,可适当分予河北官吏、武夫。都这时候了,应不至于还有不开眼的敢跳出来。”

    “那移民之事……”他问道。

    “继续。”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臣遵旨。”成汭应道。

    接下来,邵树德又与户部、兵部官员讨论了一些有关河北道赋税、州军的细节,至傍晚方散。

    离开观风殿之时,所有人都知道,今年是要重点对河北动手了。看如今的趋势,成德、沧景两个打击目标中,后者要更危险一些。

    ******

    酉时三刻,观风殿廊下灯火通明,文武百官皆围坐在桌桉旁,大快朵颐,低声言笑。

    廊下赐宴,前唐保留曲目,新朝也继承了下来。

    大伙陪你参加了一天的朝会不累么?自然要好好吃喝一顿了。

    邵圣出面敬了几杯酒后,便令人作诗。

    新朝的进士考核,除策论之类的内容外,作诗依然是必考内容,因此大夏的诗歌水平还是保持在一个相对较高的水平。

    就是马屁诗稍多了一些,不过邵圣高兴。州郡官员、藩镇使者、新朝勋贵齐声恭贺之下,饶是他这个面善心黑之辈,依然喜上眉梢。

    略略说了一会话后,他便起身离席。

    “陛下。”七宝阁之上,唐淑献皇后何氏被作怪的双手弄得脸色发白,道:“文武百官都在呢。”

    “他们看不见。”邵树德抱着何皇后,指着远方某处,道:“李昭仪已经是乐安郡王妃了。”

    何皇后挣扎的动作慢了,恍忽之间,襦裙已经落地。

    “待征讨完河北,朕便纳你入后宫,如何?你不是说朕不敢做那高欢么?朕便做了,史官写就是了。”邵树德说道。

    何皇后回过神来,刚想说什么,眉头却勐然皱了起来,妩媚的双眼也瞪圆了。

    宫官们在一旁整理册文、诏书,对旁边之事充耳不闻。

    圣人刚刚还在批阅奏折,淑献皇后来了之后,就搁下笔“休息”去了。

    尚宫解氏,小心翼翼地将奏疏放到一边,悄悄看了一眼。

    她的父亲解宾所在的天雄军也将随驾北巡。

    “好妯里”苏氏的父亲苏濬卿将出任河北道转运使。

    尚书六部、九寺乃至政事堂的诸位宰相们,相当一部分要随驾——以六部为例,尚书和至少一位侍郎要随驾北巡,各种重要政务通过快马送至宰相和圣人桉前批阅,流动办公,留守京师的官员也就剩下一点看守衙门的任务。

    解氏心中暗凛,这次不再是皇后监国了。

    其实北朝以来,皇帝出巡,本来就是如此。大事都奏至皇帝面前,哪怕他身在外地。前隋杨广哪怕远在吐谷浑,重要事务依然由他决定,他人不得擅专。

    圣人此番出巡,看样子也是要把权力都牢牢抓在手中了。

    “乐安郡王今日兴致很高啊,好像作了两首诗。”圣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淑献皇后没有回答,但喘息明显急促了起来。

    解氏暗啐一口,继续整理。

    天雄、武威二军五万多人随驾,前线还有龙骧、突将二军五万余人,禁军数量超过十万。

    诸府州还要调动州兵土团输送粮草、器械,一部分可能还要上战场,又是一场规模浩大的征伐,以雷霆万钧之势进攻沧景、成德二镇。

    机密奏疏太多了,解氏整理完后,立刻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不敢再看。至于栏杆边的圣人和唐淑献皇后,她更是连用眼角余光瞄都不敢。

    “乐安郡王今日歌颂朕扫平群丑,功勋卓着。如此恭顺,可谁曾想,当初陶光园内,竟然还要伏杀朕。”

    “罢了,往事已矣。乐安郡王今日献一对白兔祥瑞,朕不喜,却独爱皇后这对白兔。”

    “臣子向君献礼,君亦得回礼。淑献皇后与乐安郡王夫妻一体,朕便回给皇后了。”

    解氏的耳边不断传来声音,听着听着,耳根都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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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