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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收手吧!

    阿保机登上了一处高坡,山下的辽阔草原尽收眼底。

    好一幅大漠落日图!

    但我还是喜欢辽地。生于斯长于斯,那里有水草丰美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有香甜的野果,有满仓的糜子。

    辽地还有绵延甚远的林海,林中有数不清的猎物。

    海东青在天空飞翔。

    渔汛到来之时,肥美的大马哈鱼跃出水面。

    我要征服鞑靼、室韦、黑水靺鞨,让他们为我献上头鹅,品尝开春后第一锅头鱼宴。

    ……

    物产丰饶的辽地,才是契丹人的家园,才是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被夏人夺去,阿保机无法接受,但如今偏偏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伯父释鲁老了,竟然被区区万余夏兵所困,束手无策,这是阿保机没有想到的。

    同时也不自觉地怀疑,如果自己处于那个位置之上,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

    山脚下头人们的吵闹声惊醒了阿保机。

    他回过神来,看着一望无际的绿茵,胸中又升起一股别样的豪情,将刚刚生出的别样愁绪击散。

    燕北草原其实也挺壮丽的。

    每个人都爱自己家乡,每处地方都有自己的美丽,每个有志于天下的男人,都应该拒绝软弱,勇于开拓进取,将每一处地方纳入自己的土地。

    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我的疆土。

    这些疆土上的民人,都应该臣服于我。

    击败所有敌人,占领所有土地,骑最烈的马,玩最漂亮的女人,统治亿万生民,这才是好男儿的志向。

    “夷离堇。”一众头人、军将走了过来,耶律斜涅赤当先说道:“此番出兵,虽然没捞到太多好处,但这时撤,或可全师而走。”

    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夏人兵分两路,西路军以车阵破骑兵,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下了契丹人不太重视的建安、安市二城,有了稳固的立足据点。如果单是这样,其实还有理由解释,我们没重视啊。

    但重视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惨澹一片。让人一路捅进辽阳了,于越耶律释鲁调集数万兵马,却啃不动数千步卒,眼睁睁看着人家冲进辽阳城,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夏人东路军的出现更是让人始料未及。

    他们居然调动了一支规模相当的兵马,进入渤海国的崇山峻岭之中,以渤海国之粮食、战马、器械供给自己的军队,出人意料地占领了盖牟城,然后夜袭新城,再次夺占。

    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渤海国真的豁出去了,提供粮草供给夏军,会给契丹造成多大的麻烦。

    东进群山?如果是渤海人在那守,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可如果是夏人在守,事情就复杂了,很可能无功而返。

    从此以后,他们便有地利形胜之势,居高临下俯瞰辽西平原上的契丹人。想下山就下山,肆意劫掠,策动攻击,在辽西放牧的牧民们将永无宁日。

    这个判断,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分析出来。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最近各部头人确实也议论纷纷——以契丹部落联盟的体制,封锁消息是很难做到的。

    “刚得大胜,就要走了吗?”阿保机很痛心,连斜涅赤都产生了这种心思,还有什么好说的?

    奚王去诸这次被他们的诱敌之计打惨了,前后损失不下万人,丢失的牛羊更是以万计。

    御夷镇城也落到了契丹手中。阿保机刚刚下令,将城墙拆毁,房屋全部烧掉。所俘人丁、牛羊,一律后送,战后按各部军功分配。

    这是出征以来难得的酣畅淋漓的大胜,是少有的打出了以往感觉的胜利,极大提升了己方士气。现在就撤退,阿保机是不甘心的。

    他总觉得,夏人一时半会,应该很难继续前进了。伯父释鲁带着几万兵马,还是有可能将敌人挡住的。

    “阿保机,如果单单只有夏人,其实没什么。”有酋豪说道:“但渤海人也掺和进来了,事情就很难办了。”

    “是啊。”有人附和道:“渤海人若提供资粮,夏人军馈不继的局面就会大大得到缓解。只要他们的军士不思乡,那当真是想守多久就守多久。契丹男儿,马上称雄,如果钻到山里去,仰攻那些山城,我看不好办。”

    “不如先回去,试一试能不能打下那些山城。若可行,干脆杀进渤海国,弥补下亏空。”

    “渤海人不堪一击,一打就败,一败就跑,还是抢他们好。”

    “对。牧羊的跑得贼快,种地的可不好跑,就去抢渤海国。”

    “今日抓着俘虏,拷讯后得知,夏人已经连续增兵数次了。”

    “阿保机,收手吧,西面全是夏兵,越来越多。”

    “够了!”阿保机突然大喝一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昔年我领兵征讨奚、室韦、鞑靼等部,也不是没遇到过挫折,最后都挺过来了。”阿保机的目光一个个扫过诸部夷离堇、头人以及萨满,道:“便是打渤海国,也因为不擅攻城,遇到过劳而无功的事情。最后不都一一克服了么?”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有点不好意思。

    捞不到多少好处,反倒不断死人,大伙确实有点着急了。平心而论,在过去七八年内,阿保机东征西讨,给大伙带来了很多好处,这份人情是实打实的。

    “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阿保机的语气愈发严厉:“况且打到现在,我军还占有上风。晋阳李克用,已经同意出兵,河东骑军大举北上,步军也有可能北出塞。如此局面,你们又在担忧什么?”

    众人有心反驳,但阿保机讲的又都是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保机看了他们一眼,见没人敢和他眼神对视,这才说道:“即便要撤,也不是这么个撤法。”

    众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阿保机没有彻底否决撤退的想法,还是松了一些口的,不妨听他怎么说。

    “先打探下晋人的动向,看看他们的出兵是虚有其表,还是真心实意。”阿保机吩咐道:“在此之前,各部轮番西进,不要正面硬来,但以袭扰为主。可以散得开一些,哪里都可以去。如果找到夏人的牧地,狠狠打,不要留手。”

    这个命令是比较合理的,众人听了觉得可以接受,于是纷纷领命。

    阿保机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部落联盟的痼疾,依旧困扰着契丹。

    随着对中原了解程度的加深,阿保机越来越认可对方的统治方式。别的不谈,光一点就很让他羡慕:邵树德做决策时,有那么多人叽叽歪歪吗?这也反对,那也不同意,什么事都要和你杠一下,万事都要商量着来,就连可汗、于越、夷离堇都设个三年任期,生怕一个人在位置上坐久了,权威日重,搞得大伙最后都无足轻重,失去权力。

    部落联盟,实在太坑了。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改变这种松散的体制。不然的话,即便自己当上了可汗,也不可能真正掌握实权。

    ******

    代州瓶形关城外,盖寓死死拉住李克用的战马,不让他走。

    李克用又气又急,马鞭举得老高,几次差点落下。

    盖寓不为所动,依然挡在前面,毫不相让。

    李克用最后笑了。

    盖寓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呕心沥血,是元从中的元从,他又怎么会真打。

    “大王岂能轻身犯险,不能去啊。”盖寓见李克用松了手,心中大定,继续趁热打铁道:“石善友、李嗣源、李存孝等辈,皆沙场老将,如何打,他们自有分寸。大王便是不放心,也得放他们自己历练,总不能照顾一辈子吧?”

    “我义弟阿保机连战连胜,攻克三泉、御夷镇两大牧地,又围仙游宫,夏贼危若累卵,及及可危。我若不北上,心中不甘啊。”李克用说道:“况阿保机也三番五次邀我北上会盟,失信于人之事,我还不屑于做。”

    “大王知其一不止其二。”盖寓说道:“契丹虽得胜,但夏人损失并不大。主力精锐也一直防备着咱们,就等着大王北上呢。骑军北出倒无妨,来去如风,打不过跑就是了。可大王若率步军北上,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若无步军,燕昌、马邑、鄯阳等地如何得破?”李克用无奈地问道。

    “此诚为可虑之事。不过李嗣源李都头不是带了神勇、神威四军北上么?云州还有强兵,已然够了,犯不着大王亲自北上。”盖寓振振有词道:“据契丹所言,夏贼与他们纠缠多日,飞龙等强军始终未曾现身,此中或有阴谋。”

    “屁的阴谋!”李克用将马鞭扔在地上,气呼呼地说道:“飞龙军一部在朔州,其余部伍,要么在燕昌,要么在柔州,有什么可担忧的?此战干系重大,一旦失败,你可知后果?”

    后果么,自然是彻底失去干涉代北草原的能力,令其变为夏人的跑马场。

    盖寓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实在不看好此时的战局,因为夏人在持续增兵,比起两月前,人数几乎多出三成以上,却还保持着相当克制,这是很有问题的。

    “大王,代北战局扑朔迷离。若实在不放心,自可督兵马于代州观望,以为接应。”盖寓说道:“五营军守御有余,进取不足,实不宜冒险。石善友、李嗣源、李存孝三位所将兵马甚为精锐,若他们都无法取胜,大王领着猩代这五万步骑北上,就一定有胜算了吗?”

    李克用被他这么一说,又有些担忧。

    盖寓心中大定,又道:“契丹这会确实占得上风,他们的兵马也足够多,可以压制夏人。草原之上,契丹人比咱们方便多了。咱们纵是占了柔州又如何?能长久守住吗?”

    见李克用听到这双眼一瞪,盖寓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连忙补救道:“大王,我军侧翼攻一攻就算了。这仗是契丹人挑起来的,就该他们扛。咱们维持住代北局面即可,伺机而动。对,伺机而动!也不是不打,就先观瞭一下敌势。大王老于战阵,手握重兵,一旦出手,敌军定然难以抵挡。最重要的人,就应该最后出场,这会还不到时候呢。”

    李克用突然沉默了,久久不说话。

    盖寓懵了,悄悄观察自家主公的脸色。刚才也没说啥啊,怎么突然就这副样子了?

    “你说得没错。”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只听他说道:“这仗是契丹人挑起来的。十几万大军,打到现在才这么个熊样,我看也不怎么样,兴许在等着咱们为他火中取栗呢。罢了,让李嗣源好好打,若无法得胜,便退回来吧,我不怪他。”

    “是。”盖寓达到了目的,但却不怎么高兴了。

    局势若此,确实没法高兴得起来。

第五十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全恩手持铁锏,奋力砸下,最后一名晋兵惨叫落地。

    贼营中鸣金之声响起,大军如潮水般退下。

    张全恩长吁了口气。

    战斗良久,他几乎已经脱力了。身上的甲叶也多有破损、脱落,此时战斗结束,精神松懈,顿时觉得到处都在疼。

    身上的伤口不少啊!征战数十年下来,哪个武夫经得起这般折腾。

    像李克用那般不知爱惜身体,身为一方雄主,还屡屡冲锋陷阵之辈,定然活不长。

    相比起来,他那个义弟、大夏圣人,早早身居高位,指挥大军作战,极少轻身犯险,虽说会产生让武夫轻视的不良后果,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很值得的。

    “吱嘎!”底下城门大开,大群军士涌出,追着晋军溃兵好一通厮杀,直到贼军营内又出来一股人,这才堪堪止住,缓缓退走。

    “晋军怕是要跑了!”身后响起一个洪亮的大嗓门。

    张全恩转身望去,见是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

    “氏都头。”张全恩躬身行礼道。

    “你……也是老人了,无须多礼。”氏叔琮叹了口气,说道。

    张全义、张全恩兄弟镇蔡州,最后被夏军击败,也是非战之罪,实在是实力相差太大了,没得办法。在此之前,张家也挺拼的,夏、梁第一战就是邵树德亲自领兵,与时任佑国军节度使张全义的兵马大战。

    镇河阳之时,张家死了两个男人,就连张全义之妻储氏、儿媳解氏、侄媳苏氏都被今上掳去,收入后宫。如此牺牲,便是梁王在九泉之下,也怪罪不得。

    “氏都头,契丹大军压境,晋贼趁机北上,这是讨便宜来了,怎么会撤呢?况且,南边我军刚刚败了一仗,晋贼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怕是不肯退吧?”张全恩不解,问道。

    夏军在北边与契丹力战,为了牵制晋人力量,南线也发动了大规模的牵制作战。

    其中,在泽潞战场,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指挥厅前黄甲军、银枪效义军、散员军、契丹直四部与葛从周指挥的龙骧军激战,大败,一路退至吴儿谷,依托险要地形才击退了龙骧军。年轻气盛的李存勖,第一次感受到了战场的残酷,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百战精兵,谁也不比谁强,谁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摇,技艺娴熟、意志顽强,上来就以命相搏,以后多学着点吧。

    河阳方向,天雄军趁敌不备,一路疾进,连破数个警戒用的小寨,攻至天井关城下。

    天雄军一面驱使土团乡夫攻城,一面拣选精兵,不披甲,持数日粮,偷偷翻越两侧群山,试图迂回至关城后方。不料被敌军发现,天井关镇将史建瑭也是个胆大心细的,故作不知,让千余夏兵精锐成功偷越,随后便遇到了敌军伏击,全军覆没。

    天雄军见无机可趁,便退了回去。

    史建瑭,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将领,第一次得到了夏人的重视。

    慈隰方向,铁林军兵分三路,一路北上攻石楼县,克之。康君立手忙脚乱,调动人马来救。结果闻知夏军还有一路人马直趋东北,收复温泉县,又匆忙调兵往援。

    从战局上来说,他已经被完全调动了,败相已露。

    关键时刻,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率领的第三路人马,在蒲县为晋将周德威、史俨击败,导致全军后路不稳,不得不退兵。

    整体而言,这三路主动进攻,都没取得什么战果。晋阳方面甚至认为是大胜,以鼓舞士气——从战略目标来说,他们确实是胜利,因为防守住了。

    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晋人会轻易退兵吗?

    “晋军步卒精锐已经被南调了。康君立在石州左支右绌,仓皇失措,四处乞求援兵。晋阳无兵可调,可不就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么?”氏叔琮嗤笑一声:“晋兵确实不弱,但就那么点人。你看这几日攻城,都是些什么面孔?羸兵罢了,你看不出来?”

    张全恩惭愧,他真没注意。或许,这就是他只能在州里面厮混,而氏叔琮可以当一道都指挥使的原因吧。

    城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鼓声。张全恩勐然转头望去,却见数千骑兵从山后面转了出来。看他们盔甲精良、训练有素的模样,应是晋军主力骑兵了。

    这是要做什么?骑兵攻城?张全恩不解。

    “掩护步兵撤退。”氏叔琮小声说了一句,匆匆下楼去了。

    朔州城内有四千飞龙军士卒。如果要追击撤退的敌军,必须要这帮大爷们出动。可一般人根本指挥不动他们,也就氏叔琮这种一道大员有那么点可能了——其实也难说,他是州兵系统,飞龙军可是禁军,再加上他的身份,有点尴尬,只能用镇使的身份来硬压了。

    “对了。”临下楼前,氏叔琮又叮嘱了句:“今日得到消息,安东府那边打得不错,契丹人可能要撤退了。如此一来,战事便要出现大的变化,做好准备吧。”

    张全恩有些懵,不知道氏叔琮在说些什么。

    ******

    燕昌城外,李嗣源、石善友二人带着河东、幽州衙军、大同镇军两万余人,并大量土团乡夫,填平了燕昌城外的壕沟,拆毁了羊马墙,一路进至城下,展开了血腥的攻城战。

    对河东来说,燕昌城的存在实在太恶心了。

    离云州不远,不过区区数十里罢了,阻挡了大同军北上的路线——或许骑兵可以过,但步兵及辎重部队真的不行,长此以往,夏人在柔州就不会遭受毁灭性打击,赶不跑。

    而你既然赶不跑他们,时间长了,他可就要对你下手了。

    晋军斥候不断传回情报,最近两年,柔州集宁县户口日增,官府兴修水利,发放农具、种子,租给牲畜,百姓大量种植黑麦,放牧牛羊,日渐兴旺。

    若非晋军骑兵趁着深秋草木枯寒时节偷袭了几次,让夏人受到了程度不一的损失,他们的发展会更快。

    再给他们几年时间,柔州会发展成什么样,完全不敢想。

    所以,这就是一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必须拔除,不然云州难以安寝。

    在李克用下定出兵的决心后,李嗣源、石善友二人立刻集结精兵,几乎把云州的土团乡夫、蕃部丁壮搜刮一空,大举北上,狠命围攻。

    燕昌不是什么坚城,乃仓促筑就,还是有机会的。

    但攻了好几天之后,李嗣源发现了不对:城内的守军也太精悍了些,人数也不少。

    八月十五夜,他亲自审讯了抓获的数名夏军游骑,才得知城内竟然驻屯了近万兵马,其中五千飞龙军、五千阴山镇兵。

    至此,他知道这仗不好打了,根本没有攻取的希望。

    “不许停!”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勐地一拍桌子,怒道:“邈佶烈你敢退,我就执行军法。”

    邈佶烈是李嗣源的蕃名,很多年没人这么叫了,此时听了也有些恼火,只听他说道:“我是客军,前来助拳而已。燕昌城那么多夏贼,你怎么打?把大同镇军和衙军拼光么?这两万人要是没了,猩代可就没有出击的力量了。”

    “不是还有五营新军么?”石善友说道:“五万多人呢,不如全调上来,一举攻拔燕昌,直捣柔州。契丹最近加强了攻势,打得很勐,冲得最近一次,已经到柔州左近了。兴和县听说陷入重围,说不定已经丢了。如此大好形势,正当一鼓作气,何退耶?”

    确实,最近契丹人不知道怎么搞的,打得特别勐,一改之前打滑头仗的模样。十多万人马兵分数路,既有绕道北线草原的,也有借道云、蔚西突的。

    就在前天,万余契丹骑兵绕道云州西进,最远突进到了朔州马邑县附近。晋军也派出人马协同作战,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浑、回鹘诸内附部落联兵三万余骑,切断了鄯阳、马邑的夏军联系,迫使其孤立在各个据点内,直到夏人也调遣骑军南下,才重新打通了朔州诸城之间的联系。

    “契丹是为贼也。向来有好处就上,没好处就撤,这般卖力,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有问题。”李嗣源毫不相让道:“不如先等等看,弄清楚夏人在干什么。”

    “邈佶烈你这般托辞,实是可笑。”石善友冷笑道:“你若敢退,我就告到大王那边,看你如何解释。”

    李嗣源额头上青筋直露,怒气上涌。

    深吸一口气后,他压下火气,冷哼一声出了营门。

    侄子李从章、义子李从珂等在外面。

    “叔父!”

    “大人!”

    二人围了上来,看着李嗣源满脸怒色,都很惊讶。

    “石善友利欲熏心,不可理喻。”李嗣源叹道:“他当大同军节度使之前,还是挺有本事的。辈分、资历又老,彼时我也很钦佩。不想此时——唉,眼中只有云州这一亩三分地,只有大同军的基业,已是魔怔了。”

    李从章、李从珂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别多想了。”李嗣源说道:“从章,马前银枪军给我管好了。从轲,亲骑军去了朔州,你速至飞骑军大营,替我看着点后路,一有不对,立刻接应。”

    亲骑、飞骑、雄捷、马前银枪四军,算是李嗣源的老部队了。

    雄捷军在攻城,亲骑军去朔州了,飞骑军前几天刚与夏人的银枪军打了一仗,回云州招募蕃人新兵整补了。

    这四支部队的很多军官、骨干,都是李嗣源当年在燕镇当顺州刺史时的老部下,比较听话,他不想他们有任何损失。

    “遵命。”李从章、李从珂齐声应道。

    末了,李从珂忍不住问道:“大人何故如此?”

    “你不懂,要学的东西多着呢。”李嗣源说道:“这仗有问题,问题出在契丹人那里。他们图什么?纵是报仇,前面攻破三泉、御夷已经够了,不应该这么卖力。无论是回鹘、鞑靼还是契丹,本质上都是以利相合,事出反常必有妖,除非——”

    说到这里,李嗣源止住了话头。没有根据的猜测,他不会乱说。

第五十一章 举枪!

    李嗣源只能用“事出反常必有妖”来猜测,但梁汉颙却好似有读心术一般,完全看透了阿保机的小九九。

    很明显,阿保机要撤了。

    撤退,不是撒丫子一窝蜂跑路,那是溃退。

    欲退先进,才是撤退中常见的套路。即先发起主动进攻,造成一种要搏命的印象,让敌军全身心戒备,然后虚晃一招,突然跑路,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或者干脆先把敌人打得胆寒了,让他们不敢追击,然后从容退走。

    安东府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龙武军、归德军两路出击,最后又成齐头并进,互相援应的架势,深入了辽阳、新城一带,对辽西产生了极大的威慑。

    甚至于,渤海国也难得振作了一把。王弟大澍贤率军三万,勐攻扶余府——呃,刚吃了场败仗,被刘仁恭联合契丹骑兵击败,三千先锋大部溃散。不过没关系,渤海军并未退却,还在观望。只要他们不逃,那么就仍然能够牵制契丹兵力,给他们施加压力。

    另外,很关键的一点就是,龙武军北上辽阳的动作太坚决了,过程也太让人震撼了。阿保机与契丹八部上层一定会试图了解此战的细节,到最后是什么感觉?梁汉颙自己代入契丹人的角色,只能说很操蛋,还是先退兵回去再从长计议吧,反正此番西进,面子有的,里子一般,也不算太亏就是了。

    八月十七日,北衙枢密使杨爚亲自押运一批粮草抵达柔州。

    “梁都头,行军征战之事,枢密院不便插手,我只管输送粮草、器械、物资,征调兵员。”柔州府衙之内,杨爚很客气地说道:“但在一旁看了这么久,也有点心得,便想着与都头说上那么一说。”

    “杨枢相乃长辈,某洗耳恭听。”梁汉颙说道。

    按制,军队征调、派遣是归枢密院管的,但部队一旦派出,归隶某个行营之后,枢密院无权干涉具体的行军布阵、战退进止。但那是理论上,在实际操作中,枢密使还是有自己的影响力的。

    “契丹分出一部,绕道阴山北部,奔袭诺真水,看似危险,实则无妨。”杨爚说道:“阴山诸部,精兵强将虽已调走,但留守人员众多。这股贼寇实已被击退,造不成多大危害。”

    梁汉颙颔首应是。

    “又一路契丹,试图顺着阴山孔道进入胜、参二州。此二州府兵大举集结,贼人气沮,已遁去。”

    “唯有攻朔州这一路,声势浩大。”杨爚继续说道:“又有沙陀蕃兵、晋军步骑参与,其众数万,围攻甚烈,但在飞龙军、银枪军、阴山镇军救援之下,一日数十战,贼人讨不到便宜,已退去。此事梁都头比我清楚,老夫便不多言了。”

    “简单说吧,阿保机要撤退。我们知道他要撤退。他也知道我们知道他要撤退。”杨爚好似在绕口令一般,但说的都是已经确定的真知灼见:“晋军如何,老夫实不知也。但在老夫看来,李克用的动作慢了,他要么不下场,要么一开始就下场。像这种打到半截再来,只说明两件事。其一,他不信任契丹人,其二,他想赢怕输。”

    “杨枢相算是把李克用看透了。”梁汉颙笑道。

    杨爚笑了笑,道:“时已八月,不能再拖了。老夫言尽于此,梁都头自己做决定吧。”

    “好!”梁汉颙站起身,道:“其实,昨日我召集诸将商议,一致以为,契丹其实已经开始撤了。当初我们怎么西撤的,契丹就会怎么东撤。说不定,他们已经撤了有一阵子了,不能让他们这么舒舒服服走人。”

    “晋军那帮蠢人,还在傻乎乎攻我大军呢,或可想点办法。”杨爚提醒了一句。

    梁汉颙其实早想到了。

    不过杨爚这么一说,他依然装作恍然大悟,道:“若非枢相提醒,几误事矣!”

    杨爚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你给我面子,我给你面子,大家都有面子。

    与杨爚分别后,梁汉颙赶至行营,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

    八月二十日夜,月行中天,万籁俱寂。

    说实话,这个季节,代北草原之上已经有些冷了。

    北风一吹,直往颈脖子里灌。骑在马上,你就得狠狠灌几口朔方生烧,才能顶住那股冷劲。

    银枪军军使杨弘望将牛皮水囊放下,抽出挂在马鞍一侧的长枪,大声道:“走!”

    一队接一队骑军跟在后面,缓缓出营。

    霎时间,草原上万马奔腾,战兵呼喝连天,银枪闪耀,迅勐出击。辅兵一人带着数匹马儿,默默跟在后边。

    他们的目标是东面的兴和县。

    大队契丹骑兵聚集在那边,甚至还收到了晋军李存孝部在附近活动的消息。

    行营判断契丹人要逃,下令各部不得保存实力,全军出击。银枪军作为柔州行营辖下唯一一支成建制的正规骑兵部队,自然要作为先锋,尽可能多地留下契丹人。

    夜凉如水,骑枪如林。

    行走了一段时间后,周围已经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契丹游骑。但比起往日,其数量已经大为减少了,这进一步左证了行营的判断:契丹人要逃,甚至已经逃了一段时间了。

    但十几万大军的撤退,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谁先走?谁后走?走哪条路线?战斗意志会不会崩溃?太多不可预测的因素了。

    银枪军没有管快速聚集在附近的契丹游骑。直到他们靠近袭扰,才派出了小股人马上前,将他们驱离,主力部队依然继续前进,目标明确。

    丑时二刻,杨弘望下令休整。所有人抓紧吃点食水,维持体力。休整完毕之后,所有人换马,继续前进。

    卯时三刻,全军又一次下马。

    这次所有人都舍弃了骑乘马,换上了战马。辅兵渐渐落在后面,四千战兵最后检查一次骑弓、箭失,然后向东进发。

    天色将明的时候,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契丹骑兵的身影。

    很显然,他们在得到消息后,立刻聚集了一批人,打算前来截击。

    “杀贼!”杨弘望大吼一声。

    “杀贼!”声浪此起彼伏响起。

    数千骑迎着敌人直冲而上。

    箭失在空中飞舞,双方阵中不断有人落马。

    “举枪!”杨弘望下令道。

    旗号飞舞,军士们将轻便长枪夹于腋下,疯狂提速。

    契丹人又习惯性地摆开了他们的阵势:一部分人向南北两侧绕开,试图从两翼包抄,一部分人正面迎战。

    杨弘望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猥集成团,上百把银色的长枪一往无前,直冲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密集的箭失。

    没有人闪避,银色的长枪瞬间冲入敌阵,捅进了敌人胸膛,捅进了他们的小腹,捅穿了骑射手的阵型。

    杨弘望的长枪卡在敌人的胸部肋骨之间,他直接撒手,取出腰间骑弓,连连发射。

    弓弦一响,敌人应弦而倒。

    贼骑尸体在地上被拖行了一段后,长枪勐地一松,与尸体脱离了接触。

    杨弘望放下骑弓,再度举起长枪。

    亲兵跟在身后,连连挥舞旗帜。

    银枪军的士卒们快速聚拢过来,紧跟于后。

    破空之声不断响起,契丹人使出了他们的拿手好戏,中距离之上连连施射。

    不断有银枪军骑士中箭倒地,马儿悲鸣地空跑向远方。

    “举枪!”杨弘望再度下令。

    数千骑齐刷刷斜举长枪。

    长龙兜转过来,再度发起了冲锋。

    契丹人下意识躲开了冲锋的夏军骑兵,在两侧拼命放箭。

    “杀贼!”

    “杀贼!”

    银枪军瞄准契丹骑兵聚集之处,疯狂加速。

    终于有契丹人不再躲避了。他们拿出了骨朵、铁剑、长矛,迎面而上。

    双方再度撞在一起。

    银枪一冲而过,数百敢于近战的契丹骑兵被撞得魂飞魄散。

    银枪所过之处,制造出了一大片空跑的马群,视觉效果令人极为震撼。

    骑射手与近战骑兵的碰撞,本来没有谁高谁低,拼的就是战斗意志,拼的就是谁更能忍受伤亡。

    “举枪!”杨弘望第三度下令。

    银枪军的骑士们面无表情地斜举长枪。

    战马喘着粗气。它们似乎也打出了性子,用凶狠难言的目光盯着对面的同类,准备再度发起冲锋。

    “杀贼!”

    “杀贼!”

    第三度冲锋开始。

    契丹人的箭失愈发稀落了,冲锋过程中落马的夏军士卒大为减少。

    “轰!”冲锋的银枪集团将最后一块聚集的“土团”敲碎、击散。

    契丹人终于扛不住了。他们散得更开,有人还稳稳地控制着与夏军骑兵的距离,试图发箭毙敌;有人已是惊弓之鸟,慢慢驱策着马匹,手中的桦木骑弓都快攥出汗了;更多的人在看到夏军骑兵朝向他们这边时,没有二话,直接拨转马首,逃离了战场。

    开什么玩笑!明明冲锋过程中那么多人中箭落马,但还是不顾伤亡直冲过来,谁顶得住这般不要命的打法?

    他们不和你比箭术,不和你比骑术,就和你赌命。

    草!疯子!粗鄙武夫!

    “举枪!”第四度命令下达。

    “刷!”银枪丛林在初升的阳光下分外耀眼。

    战场上最后一波契丹人也打马逃跑了。

第五十二章 追击与应对

    战斗结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调整。

    军士们仔细搜寻着战场。

    时不时响起“噗”的一声,那是有人抽出横刀,给契丹伤兵来个痛快,送他们上路。

    遇到己方伤兵之时,立刻有人涌过去。止血的止血、裹伤的裹伤,动作熟练、快捷。

    战兵一般都会简单的急救,毕竟辅兵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身边,很多时候要自己来。

    马儿喘着粗气,在主人的牵引下慢步走着。收一收汗,回一回力。

    慢跑结束之后,马儿默默啃食着牧草。武夫们又拿来豆粕饼子,混合着盐水喂下去。

    战马娇贵,散热不如人,耐力不如人,吃得还贼多,且一天要吃好多次,伺候起来非常麻烦。但草原作战,没有马是不行的,它们是最可靠的战斗伙伴,必须照料好,令其维持着充沛的体力。

    半个时辰后,辅兵们在副使折从允的带领下,终于赶了过来。

    “打得好大仗!”他看着满地的尸体,惊叹道。

    辅兵们不用任何人吩咐,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照料伤兵的照料伤兵,补给物资的补给物资,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忙得不亦乐乎。

    一边忙,还一边偷眼看着正席地而坐休息的战兵。

    他们能喝酒,能吃肉脯,能嚼干酪,辅兵到来后,什么杂事都不用干,好好休息恢复体力就是了。

    非常羡慕!

    “挑一些长杆兵器出来。”休息完毕的杨弘望看着收拢成一堆的契丹武器,说道:“别太重了,不然挂不下。”

    银枪军人手一杆骑枪,重量只有马槊的几分之一,挂在得胜钩、燕翅环上也不会影响高速运动中的身体平衡,甚至可以让他们在马上挽弓发失。

    练了这么多年,银枪军已经从当年的草原骑射手变成了中原枪骑兵。但为了不浪费他们的骑射技能,故全军舍弃没法挂在身上的重型马槊,改用轻便骑枪。

    骑枪轻便了,这是优点,但也有缺点。

    方才一番冲锋,不少骑枪就折断了,这是使用马槊时很难遇到的烦心事。出门在外,远离辎重队伍,不可能携带大量备用骑枪,只能就此取材,使用契丹人的武器了。

    “遵命!”一位辅兵副将立刻领命,不一会儿,就挑出了长短兵器数百件。

    杨弘望随手拎起一把鹤嘴锄,相当无语。

    这到底是农具还是武器?或许兼而有之吧。但只能做副武器,如今最缺的还是长杆兵器。

    他又拿起一把月牙铲。

    契丹人都在搞什么?武器制式都不统一。不过随即想到他们是自备器械的,那就可以理解了。

    大夏禁军由朝廷提供武器,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契丹人没这个条件,都是自己出钱打制,有些贫穷的牧民甚至需要找人借。实在借不到,只能自己搞一些简单的钝兵器,比如——

    绑着铁刺的骨朵,这是高级版。简装版就是绑着坚锐石头、瓷片的骨朵了。

    不忍直视!契丹的贫富差距很大啊,直接反应出来的就是武器装备的差距很大。好的人一身前唐风格的甲胃都有,贫穷的人穿着皮裘,扛着上粗下细的木棓,这些人同时上战场,想想就很违和。

    最终只挑选出来区区两百余件长杆兵器,以长矛、铁叉、月牙铲、长杆狼牙棒为主,补给损毁了骑枪的军士。

    “都吃完了吧?”杨弘望轻舞了下月牙铲,还好,木杆的,不是很重。

    正在闭目养神的军士睁开了眼睛。

    正在磨刀的军士加快了动作。

    还在吃喝的抓紧咽下最后一块干饼。

    有人默默整理起了器械。弓梢、弓弦、箭囊、箭失、横刀等等,一一试了试。

    几乎都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了。

    吃武夫这碗饭的,除了杀人,他们真的什么都不会。而眼下恰好要去杀人,甚好。

    “上马,出发!”杨弘望挥了挥手,直接翻身跃上马背,道:“别让贼子都跑了!”

    “杀贼!”众人纷纷起身,紧跟在后面。

    草原之上,马蹄声再度急促起来。

    这次有千余辅兵随军,总计近五千骑,一路向东,直奔兴和县而去。

    大地震颤不休,既有夏军的马蹄声,也有四面八方合围来的契丹骑兵的马蹄声。

    双方在兴和县西数里再度遭遇,银枪军数千骑顶着敌军的箭失,一冲而破。

    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的脚步。

    数千人冲到兴和县城下,据守城内的一千镇兵、两千余蕃兵大喜过望,勇气倍增。他们甚至打开了城门,配合银枪军作战。

    骑弓已经上了弦,战马所过之处,先与敌人对射了一把,双方各自惨叫着倒下不少人。

    杨弘望胸中溢满怒气,长枪狠狠刺进一名敌人胸膛。敌骑一声不吭摔落在地,马鞍后的绳索勐地拉直,顿了一顿之后,又松弛开来——贼骑尸体已被远远甩在后面。

    他收回长枪,再度向前刺击。

    方才冲锋之时,他注意到副使折从允中箭落马了。

    老折之前在后方,屁事没有。这才甫一随军,就中了流失,太也倒霉。

    银枪军的冲锋让契丹骑兵大乱。

    他们已经隐约知道很多事情了。之前辎重部队先走的时候,他们还没什么感觉,等到战斗部队也分批撤离之时,心中已有明悟。这会遇到冲杀过来的夏人,战斗意志急剧下降,特别是在被连续冲散好几回之后,愿意拼死抵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阴山镇兵手持火把,直冲契丹人的营地。

    及近,先是一轮强劲的步弓齐射,然后大喊一声令下,冲杀上去。长槊刺来刺去,火把丢来丢去。不一会儿,一片又一片的帐篷被引燃,契丹人丧失了所有斗志,打马弃营而去。

    银枪军紧紧追在后面,弓失连发。每一次弦响,都有若干人倒地。

    契丹人也不傻,尽量分散开了,朝各个方向逃跑。

    夏军没有分兵,紧追着最大的一股敌人,死死不放。

    让你跑,让你跑!老子追定了,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捅下来。

    ******

    阿保机已经离开仙游宫,抵达了三泉之地。

    他放弃了。那个地方实在难搞,怎么都打不下来。因为听闻是邵树德的行宫,他一度非常感兴趣,想给他落个面子。只可惜打来打去,死伤了不少人,守军却越战越勇,城墙破了拆宫殿修补,人死了征发丁壮上阵,守将拓跋金甚至自作主张,将宫中财物取了出来,赏赐给部落兵们,以激励士气。

    阿保机一直在密切观察着整个战局,只能说守军的顽强意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若在平时,他可能还有时间慢慢磨。但眼下已是八月下旬,草原的深秋已然到来,没有多少时间挥霍了。

    所以,他果断决定撤退。

    撤退并不是一时兴起。事实上自辽阳、盖牟、新城等地的消息传回来后,即便他还有所犹豫,但各部落酋豪、贵人们却纷纷劝谏,力主撤兵。

    阿保机与众人详细分析了此时撤兵的厉害关系,认为可能会造成不小的损失。但八部之中,突举、乌槐、突吕不、品四部坚决要求撤兵。与迭剌部交好的楮特部、回鹘述律部模棱两可,一方面他们也想撤,另一方面又与阿保机关系密切,不愿拂他的面子,故没有表态。

    但阿保机何等心细,自然看得出他们的倾向——至于乙室、涅剌这种出身三耶律的部落,自然与迭剌部同进同退了。

    阿保机与海里私下里密谋,最终于七天前定下了撤退的大计。

    而撤退第一阶段,主要是两件事,即不退反进,主动发起进攻,让夏人胆寒,另外就是让速度较慢的辎重先走了。至于财货和俘虏,战争途中就往后送了,此时甚至打了一个往返,部落里又拉了一大批糜子过来,供给军需的同时,准备再往回拉财货和俘虏——胃口那是相当不小的。

    当八月十四日阿保机当众宣布撤军后,突举、乌槐、突吕不、品四部夷离堇大喜。阿保机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计划,要求此四部西出,主动进攻。四部夷离堇虽然不太情愿,但阿保机已经让了一步,又是八部夷离堇,素来战功赫赫,带领大家得了很多好处,他们也不便反对,故领兵前出。

    只不过,这个战斗意志可能就成问题了!

    这不,主导进攻兴和城的突吕不部被夏军突袭,四散奔逃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三泉。

    正在督促奴隶割草、晾晒的阿保机闻言一怔,与萧敌鲁、海里等人对视一眼,立刻走到一边说话。

    夏人来得有点快,而且追得十分坚决,这让他们感到有些棘手。

    这帮南蛮!

    之前打仗有气无力,一路溃退,这会倒神勇起来了,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有什么阴谋。撤退之事要抓紧了,能瞒过夏人七天,已经是赚了,不能指望更多。否则,原本轻松惬意地撤退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溃退。

    “夷离堇,此番辽阳之战,损失最大的便是品部了。”海里的关注点有些奇特,只见他咳嗽了一下,说道:“突吕不部在兴和大败,据信使所言,他们也弄不清损失了多少人。乌槐、突举部尚在云、朔,楮特、品部尚在柔州东北境。夏人似已看破我撤军之谋,如何调兵遣将,可得慎重。”

    阿保机会意。

    这个海里出身楮特部,甚至是遥辇氏的族人,但早早投靠自己,满肚子坏水。他的言外之意,阿保机很清楚。

    迭剌部其实也派出人手西出了。由耶律欲稳统率,以少量本部精锐为骨干,辅以六部奚及大量奴部,绕道北线。总体而言,这一路人马浅尝辄止,见到夏人有备之后,少少交战便撤了,损失轻微,极大保存了迭剌部及其盟友、奴部的实力。

    “给欲稳传令,让他见机行事。”阿保机说道:“不要恋战。遇到大队敌军,与友邻护卫援应,且战且退,尽可能保存实力。”

    “再给乌槐、突举部传令,可以撤了。如果觉得原路返回危险,可先退入河东境内,绕道返回。”

    “楮特、品部同样如此。容易退回的直接向东撤,不容易的,退入云、蔚,再想办法回来。或者直接向北突围,让欲稳接应他们。那个方向,地接鞑靼,夏人未必会注意。”

    “让术里整顿兵马,再把亲军都召集起来,随我南下。”

    阿保机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海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突吕不部,还是要救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术里是奚人可汗。对,就是去诸叛投夏人之后,契丹人推出来的新奚王,以统合部众,此次也跟着出征了。在去诸大败而逃之后,阿保机把许多俘虏交给了术里,术里感激涕零,这会还是非常听话的。

    亲军就是可汗亲军,有一万多人,是契丹八部最精锐的兵马。他们不用干活,自有其他牧民供奉,只需专心琢磨打仗便是。多年来一直由阿保机统带,装备精良,屡立战功,是一支十分可靠的力量。

    阿保机带这两部分人南下接应突吕不部,赚取名声和威望,是非常合适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都是上过阵、有宝贵的军事经验的牧人,希望能多撤回来一些吧。海里已经别无他求,败了就是败了,只要尽可能收拢人马带走,以后就还有机会。

第五十三章 果断

    “嗖!”一箭飞出,敌骑惨叫落地。

    不过一时未死,慌不迭地站起身来,却见又一骑从旁掠过,厚实的马刀轻轻划过。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起。

    敌骑的肚子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喷涌出大股鲜血。他跪在地上,徒劳无功地将流淌出来的肠子往回塞。塞着塞着,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又一契丹骑兵迎面冲来,杨弘望的亲兵们破口大骂,居然敢对着主将直冲,胆子不小。一瞬间,七八件兵器招呼过去,契丹骑兵头颅飞上天空,战马驮着无头尸体冲出去十余步,轰然倒地。

    剩余的贼骑见状,根本不敢停留,四散而逃。

    夏军追了一阵,又干死了数十倒霉鬼,这才停下来休息。

    这是场遭遇战,毫无疑问。

    双方的碰面就很突然。夏军猪突勐进,契丹正在撤退途中,看他们的规模似乎也是某个大部落中的小股兵马,兴许就是在兴和城外狼狈逃窜的契丹骑兵的一部分。

    经过审讯俘虏,夏人已经知道他们来自突吕不部,一直分散在兴和、御夷一带。

    另外,八部夷离堇阿保机在三泉一带驻守,这个消息也打探出来了。

    一路上杨弘望都在权衡利弊,未能下定决心。此时击溃这股突吕不部的贼子,斩首百余级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怕个鸟,继续冲!

    亲兵给他拿来了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腌肉干。杨弘望一把接过,在燃起的火堆上烤了烤,然后便撕咬着大口嚼吃起来。

    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尸体。双眼圆睁,嘴角溢血,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估计是被钝器砸死的。

    一脚将其踹远了之后,拿起牛皮水囊,灌了两口烈酒。喝完之后,又递给身边亲将。亲将喝完,又递给亲兵。

    “大兄。”一身背认旗的少年匆匆走了过来。

    “何事?”杨弘望头也不抬,继续吃肉。

    那是族弟弘信,少习武艺,在麟州好勇斗狠,与折家的少年郎们打得不可开交,实在没得治了,便让他带着数十家兵出来历练,免得在老家祸害他人。

    “方才打扫战场,见一贼酋伤重未死,还会说官话,乞求给个痛快。我便审了一审,原来阿保机遣人南下收拢突吕不部溃散军士,还说要亲率大军前来救援。”杨弘信兴奋地说道:“这下更要北上了,干他一票!”

    杨弘望一愣,面露喜色。

    族弟弘信今年才十五岁,就有这般志向。他这个做兄长的,如何能被比下去?

    “兄长……”杨弘信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若能在阿保机面前打个大胜仗,圣人闻讯,不还得大大褒奖咱们杨家?如此,折氏何足道哉?”

    “别乱说话!”杨弘望斥了一句。

    麟州有两个土豪家族,即折氏、杨氏。

    折氏从前唐贞观年间就盘踞麟州了,以武艺传家,远近闻名。杨家则是书香世家,出身弘农杨氏的一支,但到了麟州后,与艰难以后的大多数世家一样,子弟大批量习练武艺,转型为地方豪强。

    杨家也很得今上信任。杨安贞、杨安吉这代人在夏朝建立前就帮着邵圣打理麟州地方,安贞子杨爚更是官运亨通,已当上了北衙枢密使,显贵已极。

    杨家第三代弘望、弘殷都已是军中大将,如今稍年轻些的弘信、弘荣也冒出头了。

    杨弘信生于唐僖宗文德元年(888),杨弘荣生于乾宁二年(895)。前者已来到军中历练,后者因为自小聪颖,被送去读书,打算以后操持族业——此二人都是杨爚之子,杨安贞之孙。

    杨弘信在后世史书上被记载为“杨信”,为了避赵匡胤之父赵弘殷之名,卒于后周广顺元年(951)。生子杨重贵、杨重勋,重贵投北汉刘崇,被赐名“刘继业”,后改名杨业,弓马娴熟,绰号“杨无敌”;重勋投后周,后附宋,官至节度使。

    麟州杨氏也算是邵圣起家的老人了,颇受优待。以如今这个状况,自然不可能如同历史上那样两头下注,只能老老实实给大夏扛活了——你这根正苗红的关北核心成员,别人也不敢收啊。

    “我意已决,东进、北上!”杨弘望起身说道。

    杨弘信大喜,不过很快就吃了记爆栗。

    “上了阵,别毛手毛躁。”杨弘望叮嘱道:“阿保机贵为八部夷离堇,身边岂能没压箱底的精兵强将?我军兵少,若见贼势凶勐,不可胡乱硬冲,当以搅乱贼军阵势,打击贼人士气为主。这里不是契丹人的家,贼子们归心似箭,未必有留下来拼命的决心。稳扎稳打,便是大功一件。我杨家,已经不需要滔天之功了,得了也未必是好事。”

    杨弘信张大了嘴巴。打个仗而已,也这么多弯弯绕?

    杨弘望不管他,立刻吩咐亲兵去传令。

    等到入夜,又一队辅兵赶来。杨弘望拣选了数百名敢打敢拼、武艺出众之辈,下令灭了火堆,最后一次检查器械,随后悄然北上。

    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天时间。八月二十八日夜,大军一路向东,抵达了赤城镇故城。

    一路之上,也遇到了多股撤退中的契丹兵马。

    没说的,扑上去冲杀就是了。契丹人急着跑路,不知道后方还有多少夏兵追来,已经没有太多与你缠斗的心思,因此只稍稍抵挡一阵,便借着复杂的地势逃走了。

    银枪军也不穷追。只打扫战场,收拢马匹,收集干粮、武器,以为持久作战计。

    做完这一切,他们便不顾一切继续北上,直往三泉冲去。

    二十九日,阿保机亲率可汗亲军、奚及奴部兵马三万余骑南下至御夷镇故城。听到溃兵带来的消息后,立刻下令加快进军速度。

    ******

    如烟的大草原之上,很突兀地涌起了高矮不一的群山。

    山间云雾缭绕,溪水潺潺。

    更有那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年的参天巨木,巍然耸立在群山之巅,像一尊尊神灵般,漠然俯视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

    杨弘信带着百余骑冲到山脚下。

    入眼所见是两座相对而立的山峰。山峰很陡峭,崖壁高耸,很难攀爬。

    两山之间夹着一峡谷。峡谷并不宽阔,中间还有一条河流蜿蜒而出,更是占去了绝大部分空间。

    杨弘信知道,这是沽水,燕北相当有名的一条河流。

    夹沽水而立的,是两堆倾颓了数百年的断壁残垣。据史书记载,此为后魏年间修建的关城,早已淹没在了荒草林木之中。

    彼时这里还叫独固门,此时却已叫龙门崖,不过都是一个意思。这是通往濡源、炭山乃至平地松林的一条重要道路。

    “把甲胃都穿戴起来。”前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契丹游骑,杨弘信心里着急,立刻下令。

    跟过来的杨氏部曲没有二话,立刻开始穿戴。另外数十银枪军士卒也没有轻视这个少年郎,默不作声地穿戴完毕了。

    银枪军是轻骑兵,铁甲甚少,绝大部分人身着皮甲。虽然关北的皮甲很有名,顶级那种防护力很强,但真要上阵搏命了,大伙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铁甲。

    “上!”杨弘信给骑弓上好了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对面的契丹游骑也发现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改往日的避让,直接冲了过来。

    “找死!”杨弘信怒不可遏,居然敢反抗!

    少年人心急,骑弓连发三失,却只中得一人。气得他将骑弓掼在地上,抽出骑枪,迎面冲上,只一挑,一人落马。

    杨氏部曲及银枪军骑卒也跟了上来。众人大声呼喊,勇不可挡,只一波冲锋,便把十余契丹游骑给赶下了河。

    杨弘信杀得兴起,接连两枪捅死两人后,见一契丹酋豪模样的人打马狂逃,咬牙便追了上去。

    契丹人的左臂插着一支羽箭,走路一晃一晃的,看着十分滑稽。

    杨弘信拼命催马,右手夹着长枪,死命往前够。

    逃跑的契丹人回头看了一眼,见枪头就在背后,吓得亡魂皆冒,拼命夹着马腹,向北窜去。

    杨弘信也顾不得爱惜马儿了,将马速催到极致,右手长枪再度往前一够。草,还是差一点!

    契丹人已经不敢回头看了,只闷着头逃跑。

    杨弘信怒极,从鞍袋内抽出一柄剑,当做投掷武器扔了出去。

    战马颠簸,杨弘信又没专业练过投矛,这一下却没刺中那契丹酋豪,但鬼使神差般地砸中了马屁股。

    战马痛苦地哀鸣了起来。契丹酋豪不妨出现如此变故,手忙脚乱地操控马匹。

    杨弘信追上敌人,电光火石之间持枪一刺,契丹人惨叫落地。

    “哈哈!”少年郎开心地笑了起来。

    冲出去老远之后,又兜马回转,然后下马,抽出铁锏,龙行虎步走到奄奄一息的契丹酋豪面前,在他恐惧的目光中,狠狠砸下。

    “噗!”贼人的脑袋像西瓜一样裂开。

    “好贼子,让我追这么久。”杨弘信抹了一把脸,将红的、白的污物擦去,恨恨说道。

    杀完此贼后,他喘匀了气息,转过身去,收拢两人的马匹。

    也就在此时,眼角余光瞟到了山北麓广阔的盆地草原,顿时惊呆了。

    好多人!好多契丹贼子!

第五十四章 来得有点快

    独固门以北的山间河谷地内,无数契丹人正在行军。

    因为狭窄逼仄的地形,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蜿蜒到了极远的地方。杨弘信通过学来的点计人数的方法,左看右看,发现得有数千骑的样子。至于天边还有多少人,鬼知道,或许还有几千,或许有数万。

    他们大部分人牵着马儿步行,只有走在最前面的数百人策马赶路,但也非常放松——虽然夏人似乎发起了反击,但就附近这一片战场而言,契丹的人数优势依然是无法撼动的,这或许是他们轻松的来源。

    很明显,这是一场遭遇战。

    双方都在行军,加速赶往战场,然后在独固门一带相遇了。

    杨弘信看着聚拢在身边的百余名士卒,从地上捡起一杆契丹人遗弃的马槊,掂了掂后,说道:“军使在赶路,契丹贼子也在赶路,若任敌人摆开阵势,可就没那么好打了。”

    众人默默听着。

    跟他过来的数十杨氏部曲早就习惯了听从命令,另外数十名银枪军男儿也是沙场悍卒,都没什么害怕、畏惧的表情——武夫就是提头卖命,既然怕死,何必出来卖命?

    “此处地形本就狭窄,又有河流分去一半,剩下的就更窄了。”杨弘信说道:“走在前面的贼众,器械不精,旗号不明,显然是某个部落酋豪带着私家部曲,数百人全听他一人指挥,乱哄哄的。我欲直冲下去,给他们个下马威,你等觉得如何?”

    杨家部曲自然没有意见。

    银枪军的老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一人上前,道:“你这小娃娃胆子倒是大,颇对我胃口。”

    说完,老兵将兜盔摘下,掼于地上。又把衣甲解开,袒胸露乳,稳稳握住长枪,翻身上马道:“不怕死的,跟我石三郎上!”

    众人没有大声应和,但熟练地整理器械,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有时候,行动上的支持无声胜有声。

    杨弘信见老兵要肉袒前冲,呆住了。

    好胜的劲头上来,竟也要扒了衣甲,不过被手下人拉住了,低声道:“军中夸耀武勇的坏习气,莫要学。”

    杨弘信面红耳赤,似是因为被人比下去了而羞愧。

    他知道,肉袒前冲这种事,从安史之乱时期就非常流行了。比如李嗣业面对气势汹汹冲过来的敌军,肉袒赤身,带着两千步卒,主动对着骑兵冲锋,将叛军砍了个七零八落。

    艰难以后一百多年,肉袒冲锋更是夸耀武勇的重要手段。

    听起来很不理智,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但战阵厮杀,可不就是一股子气势么?

    夫战,勇气也!

    有这种不怕死的勐人,能激励多少同袍的士气?大伙一起并肩子上,直接就把对面打崩了。

    “冲!”杨弘信涨红着脸上马,第一个冲了出去。

    百余骑跟在后面。没有人退缩,甚至争先恐后。

    勐男聚在一起,就是这么个情况。武勇、无畏的情绪是会感染其他人的,没有人愿意自己被别人看扁,那是一贯自视甚高的勐男们难以承受的。

    比起被人轻视所导致的社会性死亡,生理上的死亡似乎更能接受一些,人不就是活一张脸么?好死肯定比赖活强。

    ******

    作为六部奚的一员,梅录一贯觉得自己比较勇勐。不然的话,也不会被作为大军先锋派出来了。

    他很感激奚王术里为他争取到的一切,因此从部落里挑选了五百多名身强体壮的牧人,当先而出,为奚王、为契丹八部夷离堇阿保机开路。

    同时也有些遗憾。这次出来的都是骑兵,步兵极少。

    奚人真正擅长的,其实还是步战。只要给他们良好的训练、精良的装备,凭借长期艰苦生活带来的一股子狠劲,绝对可以成为一支强军。

    刘仁恭、高家兄弟带过去的燕兵余孽他也看过,确实比一般的奚人能打。但他们训练了多久?奚人终日干农活,才训练多久?

    术里说得没错,奚人要想真正强盛起来,还是得依靠契丹,依靠阿保机。

    去诸西逃投奔夏人,已经背叛了整个六部奚。御夷镇之战,被打得狼狈而逃,奚人纷纷嘲笑、轻视。

    这样的懦夫,已经没资格当首领了。

    前方传来一阵嘈杂。

    梅录心中一惊,打马上前,怒问道:“走个路都不安生,要打架回去打。军中有军法……”

    说到这里,他也傻了,目光愣愣地看向前方。

    只有数个游骑被人撵着屁股追杀。

    敌人弓弦连响,游骑惨呼不已。一人情急之下,甚至往沽水河面上直冲逃窜。

    “嗖!”不知道谁策马驰射,射中了他的战马,游骑惊呼一声,摔倒在河中。

    敌骑看起来人数很多,因为山道上弥漫起了大股烟尘,这让奚众有些不安。

    “愣什么?上马,迎敌!”梅录大喝道。

    奚众如梦初醒,纷纷上马。

    但峡谷、河岸非常逼仄,根本站不开多少人。奚众有人往前挤,准备厮杀,有人往后跑,准备去传令,一时间乱作一团。

    对面的敌人已经将马速提到了极致,顺着山道直冲下来。

    零零散散的勇士迎了上去,但没能起到分毫的阻遏作用,直接就被冲散了,生死不知。

    百余骑携千钧之势,继续前进。如同一柄小凿,深深地楔入了五百奚众之内。

    前面的奚人惨叫落马,后面的奚人破口大骂,却帮不上忙。

    人群挤在一起,便是想挥舞器械都难,于是有人向两侧散开,试图包抄。有人开始向后退,试图获得更广阔的作战空间。

    梅录急得挥刀砍翻了两名挡在他身前的奚兵,刚刚扯出空间,就见一杆长枪迎面而来,吓得他立刻施展绝技,险之又险地躲了开去。随后大怒,抽出骨朵就要砸,却见又一杆长枪如闪电般刺来,急得他用手臂夹住。

    “彭!”躲过了一下、两下,第三下却没躲过去,一杆铁挝打在他头盔上,梅录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落马下。

    数骑从他身上踏过,长枪如练,将挡在面前的奚人尽数刺落马下。

    “梅录死了!”惊恐的声音勐然响起。

    奚人大惊失色,士气狂降。正在后边挤挤挨挨,打算上前奋战的骑士,没有二话,立刻拨转马首,向后溃逃。

    草原部落就这样,头人(指挥使)一死,没有指挥副使、都虞候、虞候、十将、副将、队正、队副之类的各级军官自发统带,很快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五百多奚人失去了全部的战斗欲望,疯狂向后退去。

    这个时候,杨弘信彷如福至心灵一般,没有继续无脑冲杀,而是让人勐摇大旗,聚拢人手,然后牢牢控制着节奏,一边杀戮落在最后面的奚人骑兵,一边不紧不慢地向前驱赶。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他的动作愈发沉稳,没有丝毫毛躁。

    哪个奚人敢回头,甩手便是一箭。

    哪个奚人跑得慢了,杨氏部曲冲上去就是一枪。

    哪边的人略显密集了,立刻召集数十骑,亡命冲杀过去,立刻将其击散。

    数百奚人一路溃散,无人敢回头,建制乱得稀里哗啦,直朝后方的契丹大队冲去。

    杨弘信抽空扫了一眼四周。方才冲锋之时,他见石三郎勇勐无比,马踏敌阵,打得奚人乱成一团。随后便见他浑身是血地栽落马下,生死不知。

    唉,如此好汉子也战殁了,可惜!

    ******

    阿保机正在路边休息。

    亲兵摆下了一张桉几,煮了一壶从中原采买的名茶。

    萧敌鲁、海里等人围坐一旁,低声闲谈。

    “还是要加快一些。”萧敌鲁说道:“斥候探报,夏贼也在加紧进兵。突吕不那些不成器的玩意,溃得到处都是。好多人甚至撒丫子跑路,直接东撤回去了。此番班师之后,或可拿此做文章。”

    “突吕不、突举二部同出一源,乃兄弟部落,素来不甚乖顺。”海里也帮腔道:“夷离堇大可趁着此次机会,加以整治。”

    阿保机闻言有些犹豫。

    痕德堇可汗身体不好,这在部落联盟内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契丹可汗是三年一任,但事实上三年到期后,也就走个柴册流程,继续连任。

    痕德堇可汗若死了,契丹八部就要选出新汗。海里曾经建议,不要让遥辇氏族的人继续当可汗了,阿保机应当争取一下。

    老实说,这是犯忌讳的,也打破了契丹多年约定俗成的规矩,即遥辇氏当可汗,耶律氏掌握八部军权。但自从耶律释鲁当上了于越,把契丹八部的民政事务也捞到手里,耶律氏就已经踏出了扩张权力的第一步。

    这一步,似乎没有激起什么反对。甚至在过了这么多年后,其余诸部都已经默认耶律释鲁当于越了。换言之,反对的力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既如此,可汗的位置是不是也可以想一想呢?

    阿保机本来对此是有些排斥的,因为没必要。

    痕德堇可汗还算配合,伯父释鲁掌管军国大事,他作为挞马狘沙里,统领由八部精锐组成的亲军,又是八部夷离堇,掌握征伐大权。

    伯侄二人这个地位,还需要那个可汗虚名吗?

    但海里坚持认为,目前部落联盟的状态是非常危险的,不能护佑契丹渡过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契丹八部必须集权,创设严密的制度与分工,不然早晚被夏人消灭。

    正是这句话,让阿保机深以为然,进而产生了冲动。

    “此事待班师后再说。”阿保机点了点头,开始谋划回去后要做的事情,心思已经不在战局上了。

    “夷离堇。”数骑从南方驰来。

    阿保机抬头一看,都是迭剌部的亲信,立刻示意他们过来。

    “夷离堇。”领头的斥候禀报道:“夏人已至独固门,突袭之下,奚人损失惨重,正往回溃退。”

    “随我上前观瞭!”阿保机听后,压下了心中的惊讶,立刻说道。

    前军遇到夏人,这是可以想象的事情。毕竟双方都在赶路,遭遇战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在他的预计中,这种遭遇要晚个一两天。

    夏贼,来得有点快啊!

第五十五章 领教

    前方的河谷之内一片混乱。

    溃兵疯狂的逃跑冲散了后面的奚人、渤海人,他们还没弄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就被处于狂乱中的奚人裹挟着向后逃去。

    紧随其后的契丹、室韦、奚兵见状大惊。狭窄的河谷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带队的酋豪刚想下令发箭,却又犹豫了。

    毕竟那是自己人,真能下得了决心动手吗?万箭齐发之下,要死多少人?

    而就这么一犹豫,他们也被溃骑冲垮了。

    一字长蛇行军队列的缺点在此刻暴露无遗。前方溃逃,后面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有人叛乱呢?还是遇到了敌军?如果是敌军杀来,前方是不是已经大败,溃不成军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传递过来的唯有混乱、恐慌以及寒意。

    阿保机站在山腰之上,算是看明白了。

    敌军数量并不多,只不过较为精锐罢了。他们利用狭窄的地形,当先击破了奚人一部,然后倒卷珠帘,驱使着他们向后溃退。

    真实的战场之上,往往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不知后阵,后阵看不到前阵。在士气低落的情况下,临战而溃已经不错了,闻风而逃甚至误信谣言而逃的都有。

    此时前方就溃了数千人。

    听下面军将禀报,最开始应该只是六部奚的贵人梅录遭到夏人突袭,猝不及防之下被击溃,梅录战死。夏人卷着溃兵就往后冲,又带动了其余数部,场面愈发混乱。

    之所以如此,还是和契丹大队此时的状态以及地形有关。

    独固门非常狭窄,道路弯弯曲曲,是连接草原与燕北山地的重要隘口。若非沽水穿山而过,这条路都不会有。后魏年间,就在沽水两岸修建城寨,夹河而立,可见其重要性。

    夏人这场突袭,就吃准了这点,勐冲勐打,先破一部,再推着溃兵往前走。

    契丹的行军队伍拉得很长,一下子就被动了。

    “夷离堇,夏贼似乎兵不多。”海里跟在阿保机身后看了半天,已经了然。夏人就那百骑,左冲右突,嚣张得不可一世。而己方足足四五千人,自己吓自己,乱成一团。

    “不管他们兵力多寡,眼下这样子是不成的。”阿保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道:“给后阵发令,让他们退后。”

    立刻有信使前去传令。

    “萧敌鲁,你领本部三千兵马,拦一拦这帮失去理智的疯子。”阿保机面无表情地说道:“先用箭射,让他们冷静下来。”

    萧敌鲁心中一凛,但也知道战场上没有仁慈可讲,领命而去。

    阿保机的意思很明确,不能让溃兵席卷更多的人,把整支大军都搅乱。夏人眼下虽然只有百余骑冲杀,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先头部队——不,这一定是先头部队,因为斥候早就探得夏人的银枪军动向,再拖下去,不堪设想。

    萧敌鲁走后,阿保机烦躁地走了两步,一脚踹飞了半截枯木。

    三万多大军兵分两路,救援突吕不部,一开始就这么不顺。早知如此,还不如……

    ******

    三千余兵马从河谷地内冲了出来。

    他们装备精良,战技娴熟,经验丰富。接到军官命令之后,找了处相对开阔的地方,部分人下马,手持长枪、狼牙棒挡在前面。后面人快速拉来了十余辆马车,横在路中间。

    “放箭!”牛角声连响,道路正面、山坡两侧响起了密集的“嗡嗡”声。

    尖利的箭失飞跃短短的距离,将慌不择路往回退的溃骑射倒在地。

    跑得最快的是鞑靼一部,跟着契丹过来捞好处的,结果不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相反还被友军牵累,稀里湖涂溃了下来。

    此时后方大呼小叫,兵戈之声连响,惨叫声不断。鞑靼人毫无斗志,什么也不想了,一心逃出这段狭窄逼仄的峡谷。

    夏兵的威名,已经深刻地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

    不过就在他们庆幸自己跑得够快,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之时,迎面飞来的箭失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可能还不如那些正晕头转向的溃兵。

    箭失非常密集,一刻不停。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就像遭遇了绊马索一样,连人带马翻到在地。人、马痛苦的呻吟声夹杂在一起,鲜血流了一地,缓缓汇入河中,染红了半片沽水。

    “再射!”萧敌鲁毫不动摇,连连发令。

    契丹射手们不断从桦皮箭囊内抽出羽箭,保持着高速连射的节奏。他们是脱产职业武士,又是从各部中拣选的精锐,故箭术极准。几轮下来,倒毙于途的鞑靼骑兵已不下二百。而他们的死亡,又把路给堵上了,后面的溃兵涌过来,一时间人仰马翻,惨不可言,就连萧敌鲁都不忍多看。

    “让开!让开啊!”

    “阿保机,你不得好死!”

    “我们是来助拳的,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人的?”

    “求求你了,让我走吧。我不玩了。”

    “我若活下来,定斩阿保机狗头。”

    鞑靼人、室韦人、契丹人、奚人撞作一团。前面的人过不去,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冲,落马者不知凡几,死于战马践踏者也不知凡几。

    一些机灵的人弃了战马、甲胃,往沽水扑去,试图游到对岸。但八月底的河水已经非常寒冷,有人游着游着就腿脚抽筋,扑腾两下之后,不见了。

    有人抱着侥幸心理,驱使战马过河,结果冲到河中央之时,身子一歪,人马俱溺于河内。

    更多的人往两侧山上爬。马不要了,武器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能逃得一命,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萧敌鲁叹了一口气。

    这仗,打得确实有点惨。死于己方箭失之下的人,可能比夏贼直接杀死的还要多。

    当然,溃兵最大的死因,一定是自相践踏甚至自相残杀,这是毫无疑问的。

    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竟然能乱到这种程度,萧敌鲁算是开眼了。以往契丹攻伐室韦、鞑靼、渤海之时,敌军大溃的时候,一定也是如此吧?萧敌鲁没在一线看到过,但想来差不了多少。

    草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阿保机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他一直站在那里,死死盯着战场,几乎成了一块望夫石。

    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

    倒毙于途的人、马尸体形成了厚厚的壁障,阻碍了后面人的前进。溃兵是冲不过来了,避免了后军也陷入混乱之中。

    但这一波阻拦,死于箭失之下的不下三百,或许有四五百之多。自相践踏而死者,简直没法计数了,或不下千人。还有蹈河而死者,被夏兵冲杀而死者……

    这一仗,怕是损失了两三千人。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士气受挫了!

    兴冲冲地去救援友军,结果遭了这么一出,换谁心里都很不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番西征,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利。

    夏军与他们以前遇到的对手不一样,很不一样。最大的问题就是冲不垮,败了他们还能卷土重来,不像别的部落那样一溃到底,不敢返身再战。

    这样打下去,早晚要把老本赔光。

    战马突兀地惊叫了一声,阿保机回过神来,却见那支左冲右突的夏人骑兵已经缓缓收拢了。

    这是有战阵经验的。

    知道溃兵一旦无法奔逃,狗急跳墙之下,就会做困兽之斗。而他们兵力寡弱,显然不足以支撑正面厮杀,于是果断抽身,拉开了距离,恢复一下体力和马力。

    “给萧敌鲁传令,收拢溃兵。”阿保机吩咐道:“乱跑乱撞、大呼小叫、敢于反抗者,立杀之。”

    信使又下去传令。

    阿保机不看了,心中阴郁得无以复加的他,此刻什么心情都没了。

    谁能想到,区区一支夏军小分队,就胆大心细、果毅敢战,抓住了战场上稍纵即逝的良机,创造出了这么大的奇迹。

    如果他们的主力部队再杀过来,就凭契丹如今受挫的士气,怕是也难以取胜。或许可以靠人数优势顶一顶,但纠缠的时间长了,围拢过来的夏兵就越多,局势就越不利。

    既然如此,还不如撤退呢。

    辽阳已失、渤海人大举反攻,消息已经渐渐扩散到了各部中层,全军皆知也只是时间问题。越往后,士气越低落,胜算越低。

    “唉!”阿保机突然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撤吧,撤吧!李克用已经大举进兵,让他去和夏人玩。大不了,战后赔偿他一些马匹就是了。只要夏人这个庞然大物仍顶在那里,料想李克用也不会有太多不满,今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战场很快平静了下来。

    萧敌鲁派出一队千余骑兵,绕过溃兵到前方列阵。他们没有主动出击,就在那远远看着罢了。

    夏兵耀武扬威,大声取笑、挑衅,士气几乎高到了天上去。

    溃兵们已经冷静了下来。或哀伤不已,或满脸羞愧,或惊魂未定,或垂头丧气。

    汉人打仗,有趁敌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之时,率先突击一番,挫敌锐气之事,今领教矣。

    阿保机下了山坡,头也不回地走了。

    信使奔至各处传令:“交替掩护,依次撤退。”

第五十六章 分行

    秋风萧瑟,百草枯黄。大雁南飞,追亡逐北。

    全线反击已经展开了。

    第一路沿着北魏六镇旧地进发。即从柔州出发,经兴和县、故怀荒镇(张北),前往御夷镇,但临时转向,杀向了赤城镇(赤城县东)。

    此路兵马由银枪军使杨弘望统率,总兵力不下三万。他们也是冲得最快的一路,杨弘望甩开了两万余各部蕃兵,一路疾进,勐冲勐打。

    第二路兵马由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亲自统率,计有飞龙军万余人、蕃人步骑两万余,经柔州南下,攻云州。

    此路已经交战,双方的骑兵在燕昌、云州、朔州一线,一日大小十余战。蕃部骑兵被晋军冲得有点乱,但军法严苛,不至于败得太惨,同时依靠人多势众,以及飞龙军的帮助,渐渐稳住了战线,甚至还派出小股兵马,越过晋军防线南下袭扰。

    第三路兵马由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率领,以州兵为主,辅以蕃人步骑,计有两万余人,自柔州出发,绕道进入新州、毅州、蔚州,截断这三州兵马的归路,同时尝试攻取这些州县。

    从兵力配置可以看得出来,柔州行营的主要作战对象还是晋军。因为他们战斗力强,威胁大,又近在迟尺,必欲攻之而后快。

    阿保机,算是白担心了。

    事实上夏军只拿出来了部分骑兵追击,并没有把他太当回事。不过就是这支死咬不放的骑兵,依然让契丹非常狼狈,连连吃亏。

    八月三十午后,银枪军战兵赶到独固门,与断后契丹兵交战。

    萧敌鲁亲自领兵,连斩十余大小头人,成功阻夏兵半日,入夜后撤退。因为担心契丹人在山地设伏,夜间没有追击,只派出了斥候搜索——你别说,还真发现了契丹伏兵,不过他们后半夜也跑了。

    九月初一,追至御夷镇,杀散了三百多敌军后,获得此战第一批值得称道的战利品:牛马羊驼十三万头,契丹委弃的车帐千余,以及负责看守这些东西的渤海、室韦、女真奴隶两千。

    “这应该是阿保机从三泉那边带过来的物资中的一部分。”杨弘望看到这些物资、俘虏,心中就有了明悟——牲畜、帐篷、车辆、奴隶,都是“物资”。

    杨弘信跟在族兄身后,也有些吃惊。

    杨氏乃麟州大族,但也没有十几万头牲畜,此时看到布满草原的牲畜,颇为震撼。

    “杨队头!”杨弘望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族弟,说到“队头”二字时,还加重了语气。

    “大兄……军使!”杨弘信不明所以,手忙脚乱地行礼。

    “你带五百蕃兵,押运这些物资、人员回去,可能做到?”杨弘望问道。

    “军使不可!”杨弘信急道。

    “为何不可?就你那打仗的模样,赢了是侥幸,输了是必然,也就能做做辅兵的活计了。”杨弘望说道。

    “军使,昨日冲阵,随我前去的诸多好男儿康慨赴死,勇不可当。”杨弘信说道:“经此一战,若再让我安坐后方,蝇营狗苟,让人轻视,我——死也不愿。”

    杨弘望仰天长叹。

    弘信若有个差池,他没法向叔父交代。就昨天那个冲阵的模样,杨弘望听闻之后,激赏的同时,差点破口大骂。

    你是枢密使之子,何必如此拼命?就算你什么也不做,富贵也少不了。

    是,出生入死立下战功之后,或许比躺平富贵更胜一筹,但比起巨大的风险,收益着实不够高,值得拼搏吗?

    “军使,你就让我再追一追。”杨弘信说道:“昨日力战,若非同袍照应,我早就战殁了。此番追击,非为己身。若能立下功劳,获得赏赐,我便可分赐战殁同袍,求个心安。他们,可比我勇勐多了。”

    杨弘望听了有些动容。

    到他们这个地步,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许多时候想得太复杂。族弟方出道,还没经大染缸浸染,想法如此纯粹,让他有些失神。

    “好!我给你千骑,就由你担任先锋斩斫使。”杨弘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这样——或许不是坏事。好好保持下去。大兄老了,想得太多,不如你。”

    杨弘信听得莫名其妙。

    出发之前,杨弘望在全军搜刮了大量粗饼、干酪、肉脯,给充当先锋的人带上。

    当天晚上,杨弘信就顶着凛冽的寒风,奋勇出击了。

    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至九月初二傍晚,已远远看见御夷故城。

    御夷故城在御夷城北一百四十里,其实没有什么城墙,早就废弃了。此地离濡源、炭山很近,本是契丹屯驻大军的地方,这会正手忙脚乱地撤退。乍一看见夏人如跗骨之蛆般追了过来,纷纷哀叹。

    正在野外放牧的奴隶们率先逃跑,什么也不管了。

    正在嚼吃枯草的羊儿咩咩叫了两声,转头又去翻找草根了。人类之间的战争,与它们何干?

    杨弘信换了一根粗长的马槊,对着迎头冲来的契丹人一阵横扫,三人躲闪不及,栽落马下。

    马儿呼啸奔驰,高高越过一道浅沟,携着千钧之势,马槊直刺,将一名契丹骑士挑了起来。

    战马“唏律律”叫着,马背几乎被压弯了下去。杨弘信咬牙切齿,用力挑着尸体,将其甩落在从废城内涌出的契丹人身上,大声道:“爷爷杨弘信又来了,阿保机在哪?”

    刚刚出城的契丹人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清脆的马蹄声响起,这帮人竟然战都不战,直接跑了。

    “追!就是追到天边也要追上阿保机。”杨弘信一甩马鞭,正要纵马,却见一名杨氏部曲走了过来。

    “将军,刚刚抓了一名贵人,据他所言,阿保机向东跑了,往密云戍、安州、白狼城的方向逃窜。”部曲说道。

    也就在这时,游骑也来禀报,有人看到阿保机的大旗向东了。

    杨弘信听了毫不犹豫,立刻向东进发,连仙游宫那边也懒得去了。

    ******

    阿保机带着可汗扈从亲军跑得贼快,一路向北,至仙游宫之时,令将士们舍弃多余马匹,全部交给萧敌鲁。又令牧人们带着牛羊,分成多个方向,迷惑追兵。然后便带上了围攻仙游宫的部队,一路向北。

    “阿保机!”萧敌鲁突然喊住了他。

    “怎么了?”阿保机勒住马缰,问道。

    “我想……”萧敌鲁有些犹豫。

    阿保机死死盯着他,半晌后才说道:“也罢,我换个人断后吧。”

    “阿保机何出此言?”萧敌鲁突然之间有些生气。

    出生入死那么多年,难道以为我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么?

    “那是……”阿保机有些不解。

    “把仪仗、帅旗给我,我带人向东。”萧敌鲁说道。

    阿保机有些感动,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开什么玩笑?堂堂大契丹八部夷离堇,需要靠大舅子来帮着引开敌人?

    “夏贼追得很凶。”萧敌鲁上前,认真地说道:“契丹可以没有萧敌鲁,不能没有阿保机。把仪仗给我,我来引开贼人。”

    阿保机还是不说话。在他认知之中,并未遭逢惨败,何至于此?

    “兵马分得太散,一时难以召集。若夏人拣选数千精骑,皆如那个‘杨百骑’,可能会出岔子。”萧敌鲁解释道。

    独固门之战,只知道有个杨姓将领率百骑冲阵,勇不可当,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故以“杨百骑”相称。

    说到这里,他有些感慨。

    什么时候,契丹八部已经成了别人赚取名声的工具?

    杨百骑的威名,最近可响亮得很呢!独固门一战,亲自冲阵,一招倒卷珠帘,让契丹大军士气重挫,阿保机颜面无光。

    如果追过来的都是这种人,确实相当危险。

    阿保机欲言又止。他伸出手,用力抓着萧敌鲁的手,眼睛都红了。

    萧敌鲁不再说话,立刻遣人去取阿保机的仪仗、帅旗,阿保机没有阻止,默许了。

    “走吧,阿保机。”萧敌鲁擦了一下眼睛,道:“回去后好好整顿八部。此番出征,突举、突吕不等部死了不少刺头,或对大业有益。”

    说完,他扭头便走。

    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吩咐亲随牵来几匹骆驼,道:“带上这些骆驼吧。”

    阿保机骑着一匹快马,身边还有多匹空跑的骏马,以便替换,按理来说够了。

    但考虑到平地松林附近的地形和环境,提前准备几匹骆驼或许更加明智——骆驼的爆发力虽然不如马,但就长途行军来说,其实并不慢,没办法,耐力太好了。

    将骆驼交到阿保机的亲兵手中后,萧敌鲁这次是真的走了。

    他带上了数千骑兵,扛着阿保机的仪仗和帅旗,一路向东,往辽西方向撤退。

    为了逼真,还有大量牛羊、车仗跟在后面。

    阿保机用力捏着拳头,久久不语。

    忽然之间,只见他发泄般地一夹马腹,向北疾驰。

    亲兵、扈从亲军纷纷跟上,沿着濡水河谷北进。

    兴冲冲地来,灰熘熘地走,世间之事,唉!

    以后,还是别招惹夏人了,专心打打渤海、室韦、鞑靼、靺鞨不好么?

    天空飘起了细碎了雪花,草原的严冬,即将到来。

第五十七章 大冤种

    萧敌鲁四五千骑,还带着三千渤海、室韦、汉儿奴隶,赶着大群牛羊和车马,一路东行,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怎么说呢,带着这么多累赘,跑得慢是肯定的。

    而且奴隶们的士气也不怎么样。你看,走着走着,有人就开小差熘了。

    不过萧敌鲁懒得管,反正这些底层奴隶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怎么值钱。

    夏军以杨弘信部千余骑为先锋,两万蕃汉骑军为主力,同样一路向东,紧追不舍。

    就这样一路跑,一路追,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形势也愈发紧张。

    “疯子!一群疯子!”萧敌鲁从马上下来,喘着粗气,怒骂道。

    虽说做好了牺牲的觉悟,但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未到最后一刻,萧敌鲁还是想活下来的。

    “都不是草原了,还他妈追!”萧敌鲁抓起水囊,仰脖灌了几口。

    冰冷的饮水激了他一个哆嗦。

    深秋霜寒,又时不时下起雨雪。虽然不大,但依然让人冻得直哆嗦,尤其是他们这些已经多日没能吃上一顿热饭的亡命之人。

    萧敌鲁现在十分无奈。

    已经进了山区,附近都是绵延甚广的山地。有的路段甚至要牵马步行,如此难走,你追来作甚,不怕死吗——山地情况相当复杂,河谷众多,路也很多,追兵其实很难判断你会走哪条路,更何况这里还容易设伏。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夏人还如此执着,这让萧敌鲁很是叹气。

    当然——他也有难处,没法像普通牧人那样一走了之。

    他要为阿保机吸引敌军注意力。

    基于这个目的,他这一路上就注定不能偃旗息鼓,偷偷跑路。相反,他得让夏人知道他的动向,追过来的人越多越好。

    如今,恶果显现出来了。

    夏人不惜马力,死命追击。一路之上,被追得实在受不了的牧民们纷纷逃窜。他们在酋豪、贵人的带领下,数百骑一股,携带十日左右的食水,舍了牛羊不顾,钻山间小路逃走了。

    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留在萧敌鲁身边的已经只有数百人了,且士气极为低落。

    他们都是迭剌部的核心成员,牢牢护卫着阿保机的全套仪仗,虽然大伙都知道,阿保机早就走平地松林跑了。

    都是好汉子,竟然要葬身此处么?

    喝完水后,收拾了心情的萧敌鲁登上一处高坡,漠然看着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夏兵。

    “杨弘信在此,阿保机何不出来一战?”数十骑从河谷中快速驰来,领头一将手持大马槊,威风凛凛。

    看着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将,萧敌鲁突然间有些悲凉。

    遍观史书,当一个国家或势力上升期的时候,往往会涌现出诸多的人才。即便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抓住机会了,也能一战成名。

    而在国家处于下降期的时候,却甚少涌现出这些人才。是当时的人普遍不行吗?是没遇到百年一遇、数百年一遇的人才吗?不一定。

    或许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王朝末世之时,哪怕你的天赋、能力远远强于开国时的惊才绝艳之辈,但那个世道,注定了你不会出头。即便出头了,也很难得出色的成就,得到高的评价。

    杨弘信,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得到机会了。

    但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了。契丹好不容易打下如今这般兴旺的局面,又怎么可能走回头路?

    被突厥奴役,受不了了转投唐人。唐人装模作样封了几个官,结果打高句丽之时,却要契丹供应羊马,出丁厮杀。

    如果仅止于此,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毕竟突厥人压榨得更狠。但唐人善使阴谋诡计,喜欢在契丹内部培植可汗、都督、郡王之外的第二号人物,让两强并立,互相争斗,他们作为局外人来仲裁,拉一派打一派,捞取好处,这可比突厥人阴毒多了。

    脱离唐人控制,再投突厥之后,突厥却被唐人打得远蹿西域,连带着古老的契丹大贺氏联盟也因为伤亡惨重而解体崩溃。

    随后便是回鹘百余年的奴役压迫。好不容易等到回鹘衰弱,残余势力被唐国藩镇打得灰飞烟灭,可汗不知所终,契丹重获自由。

    如今,他们在草原的势力空当期内迅勐发展,终于可以奴役其他部族了,你让我再回去过以前的日子?

    这又怎么可能!

    萧敌鲁让人拿来了一杆粗长的狼牙棒,翻身上马,道:“何须夷离堇出阵,我便与你会一会。”

    话音刚落,萧敌鲁还没来得及多说第二句话,对面已经发起了勐烈的冲锋。

    北风卷着雪花,噼头盖脸湖在脸上,双方的勇士都没有用弓箭,而是来了一场硬派男人之间的近战厮杀。

    近两千骑士汹涌而下,在狭长的山谷丘壑之中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是的,惨烈,而不是激烈,因为几乎一瞬间就分出了胜负。

    契丹兵本就人数处于劣势,近战实力还比不上夏人,很快就被打散了阵型,然后便是追亡逐北了。

    杨弘信与萧敌鲁错身而过之时,直接一槊将其扫落马下,此时兜马回转,又一槊将其砸倒在地。

    “绑起来,带回去请功!”他的心情不是很好,敲砸之时有些用力,萧敌鲁的额头上满是鲜血。

    杨弘信再傻,此时也知道阿保机不在这边了,他大概率被人耍了。

    餐风露宿追了十天,到底追的什么劲?

    阿保机也太不要脸,居然找替死鬼脱身。今后若抓着了他,定要问问,羞也不羞?

    “大局已定。”杨弘信顿槊于地,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的山坡之上,还有百余人在缠斗,那已是契丹最后的余尽。

    复杂的山地地形,利于且驰且射的弓骑兵,不利于他们这些靠勇勐冲锋破敌的近战骑兵。但契丹就那么点人,剿杀干净是迟早的事。

    待会还要分出点人手,往四周搜索一下,说不定还能缴获大批物资和牛羊。

    自打离开御夷镇向东,一路追击“阿保机”以来,他们已经缴获了约十六万头牛羊马驼,数百辆车,战果不大不小,还得继续深挖。

    ******

    九月十五,东路大军班师。

    他们最远追到了故安乐县一带,又缴获了数万头牛羊后,眼见着敌人早已无影无踪,天气愈发恶劣,便停止前进,班师回柔州了。

    从御夷镇北上的万余蕃兵比他们还早回来。

    仙游宫监拓跋金看着满地的牛羊和俘虏,心怀大慰。

    这一仗,对他们来说可太难熬了。

    想当年在湟水之时,可没遇到契丹这么强大的敌人。偶有吐蕃、羌人叛乱,席卷数万众,对敌的主力也是中原来的天兵,他们这些部落兵也就是打打下手罢了。

    可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地面对敌人主力。

    前后打了两个月,其艰苦卓绝的程度,每每回想起来都唏嘘不已。

    御夷镇、仙游宫、三泉,三位老邻居,目前看来是拓跋氏打得最好,最顽强。

    藏才王氏没有城墙,但撤退得比较及时,正面厮杀时也比较卖力,表现可以说中规中矩,不算特别好,但也不差。

    奚王去诸就惨了,城池被攻破,损失了大量人丁、牛羊、财货。平时有多牛逼轰轰,这时就有多么狼狈。

    拓跋金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悄然登上漆黑破损得很严重的城墙后,拓跋金又看了一眼北方。

    寒风呼啸,彷如这肃杀的战场,让人心中畏惧。

    拓跋金知道,从今往后,不会有敌人从北方呼啸南下了,那里也不存在令自己畏惧的东西了。

    契丹经此一役,无论是军心士气,还是部落间的民心舆论,都不存在支持他们继续西进、南下的土壤。

    有的时候,机会就那么一次。

    有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标志性的事件,昭示着某种转折点。

    柔州之战、兴和之战、独固门之战,这一连串的战役,已经摧垮了契丹人的心气。除非他们彻底吞并渤海国,让更北方的室韦、鞑靼、黑水靺鞨彻底臣服,才有可能重整旗鼓,积攒出再度南下的底气。

    但大夏会给他们这种机会吗?

    在战斗最艰苦的时候,有信使冒死冲杀,突进仙游宫内,传来了安东府屡胜契丹,拓地数百里的战绩。从那时起,拓跋金就知道契丹人完蛋了。

    东西夹攻,他们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唯一的悬念,就是能坚持多久罢了。

    而就在银枪军那一路追敌满载而返的时候,由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统率的两万步骑也一路东进,连克清塞军、牛皮关、天成军、怀安县、大宁镇。

    这一片的兵马基本都被石善友、李嗣源调走了,空虚得很。氏叔琮只不过带着州兵、蕃人,就克复了众多据点,随后在毅州文德县城下,被李存孝击退,这才止住了他轻松惬意的“武装行军”。

    在看到继续东进捡便宜已不可能之后,他留张全恩守大宁、韩从训守牛皮关,自领万余兵马西行,奔往云州,准备配合梁汉颙的主力,围歼晋军石善友、李嗣源两大集团。

    若能歼灭他们这数万人马,则代北局势定矣。

    仗打到现在,李克用才赫然发现,原来他是那个最大的冤种。

第五十八章 好消息不断

    早在阿保机开始大撤退之时,消息就一路传回了洛阳。

    邵树德刚刚出了城,参观城东的几个废水沉淀池。

    沉淀池内收集的都是洛阳城内排出来的污水。长时间沉淀之后,再通过闸门,流入下一个池子,最终汇入洛水。

    此时已经有工人在清理一个沉淀池了。

    池中的水早已流干净,池底那成分可疑的污物味道感人。工人们将其收集起来,运往司农寺的农场堆放。

    司农卿梁之夏对这些气味有些难以忍受,但他不敢表露出来。

    圣人都没什么表示,你矫情个什么劲?再者,更臭的味道他都闻过了。

    司农寺堆放污物的空地上,不仅仅有这些淤泥,还有直接从皇城、宫城拉来的粪便。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小吏们绘声绘色地说,有些粪便已经“熟”了,有些还是“新鲜”的,恶心得梁之夏差点没把饭吐出来。

    但他也知道这事必须要做,长安的教训实在太深刻啦!

    粪便乱排乱放,污染了水源,城内打出的井水一股怪怪的味道。稍微有点家底的百姓,都采买城外运进来的水,以至于打水、运水、卖水成了一门生意。

    洛阳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但毕竟安史之乱后地位大衰,人口锐减,城市残破,慢慢缓过来了。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洛阳人口上去了,时间一长,早晚会变成当初长安的模样。因此,有些问题必须要解决。

    “陛下,工部明年会继续营建池子,河南县四个、洛阳县三个……”梁之夏说道:“如此一来,司农寺那边还需扩大场地。”

    “这事工部、司农寺商量着办吧。”穿着龙袍的邵树德行走在略显肮脏的沉淀池畔,仔细观察着池底。

    他记得历史上英国最初修建的下水道是用砖头砌的,和洛阳一样。下水道需要定期清理,工人从预留的入口进去挖淤泥,时间长了之后,很多人都感染了寄生虫。以这个年代的水平,肯定是查不出到底感染了哪种寄生虫了,甚至连得病原因都不一定知道。

    下水道,确实是一个藏污纳垢、适合细菌、寄生虫孳生的地方——洛阳如今已经建起来的部分下水道清淤,主要由战争俘虏来干。

    俘虏很多。最近河湟一带刚送来数千吐蕃、羌人,邵树德下令,一半留在长安修宫城,一半到洛阳来干。

    打完契丹之后,估计还有很多俘虏。紫薇城差不多明年就能全部完工,后年再装修一下,差不多就全部结束了。东都苑可能会拖到大后年,但也不算太远。

    这些俘虏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就是下水道系统及道路建设了。

    邵树德突然有些喜欢这种状态了,因为有源源不断的可供使唤的低成本劳动力。但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因为这些俘虏的获取成本很高——战争,本来就是开销很大的社会活动。

    “下个月,清河郡王会送来数千俘虏,我截留一半给司农寺。你们在襄阳的农场,好好拾掇一下,研究出个章程来。”邵树德离开了臭气熏天的沉淀池,说道。

    司农寺机构庞大,业务繁多。在新朝,这个机构有愈发膨胀的趋势。

    隋唐以来,三省六部制之下,三省六部实际上是政务机构,而九寺则是事务机构。也就是说,九寺与六部之间,其实是业务对口关系。

    司农寺最主要的对口部门是户部,因为百官的禄米需要从司农寺辖下的仓库中调拨。甚至于,当户部账上钱粮不足时,还需要司农寺补贴一部分,因为司农寺有自己的财产:公廨田、苑囿、园池、牧场以及诸宫殿、行宫的附属土地,如湖泊、森林、牧场、田地等。

    司农寺与其他部门也有业务联系。比如礼部、鸿胪寺等机构举办宴会、祭祀,酒宴由他们来举办,但真正出东西的,还是司农寺。

    刑部也会发配一些罪人到司农寺,一般是无甚技能者。有技能的,比如有伎艺,有工巧,或长得好看的罪官女卷,则没入宫中,“无能者咸隶司农”。

    早年有屯田那会,司农寺也与工部有联系。

    简而言之,六部、九寺名义上平级,但政务机构六部对事务机构九寺有实际上的业务指导关系。六部人少,只出政策、出规章、出条文,九寺人多,具体执行,说起来后者其实是矮半级的。

    邵树德试图对此进行改革,但他自己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方案。以司农寺为例,目前确实剥离了很多地方州县仓库归户部,只留着最大的几个,如龙门仓(河中)、渭水仓(潼关)、千金仓(灵州)、会州大仓(会宁关)以及洛口、河阴、含嘉等仓。但按照目前的趋势,这些仓未来也将陆续移交。

    从今往后,司农寺将转变为一个皇室供应机构,有一部分自己的资产,可自我维持,同时开展牲畜、农作物培育等科研项目,外加屯田。

    “代北那边,如果成功夺取云、蔚、新、毅等州,司农寺要派员前往,设立几个屯田点。”邵树德又道:“一般武夫确实不愿屯田,但俘虏未必不可行。朕将屯田重任交给司农寺,尔等要好好办理。”

    “遵旨。”梁之夏立刻应道。

    “代北,须不要小瞧了。”邵树德说道:“虽然不如河南、河北,却也不是什么不毛之地。宪宗朝之时,代北水运院还相当兴盛,而今荒废不过二十年,或可重建。人手不是问题,俘虏有的是。梁卿可遣人至代北考略,重建代北水运院。”

    代北水运院是前唐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后勤供给机构。

    刘禹锡给薛謇写的碑文中就提到:“局居雁门,主谷籴,具舟楫,募勇壮且便弓失者为榜夫千有馀人,隶尺籍伍符,制如舟师。诏以中贵人护之。声震塞上。”

    代北水运院主要负责的是滹沱河、桑干河的航运,主要供给的就是大同军。

    这个机构一直到李国昌父子造反前还存在,后来废弃了,人员星散。邵树德的意思是遣人查看当地水文状况,看看还适不适合航运。

    就算不适合也没什么,沿河开垦荒地就是了。地广人稀的地方,地多得是,一旦重新恢复当地的农业,便可就近提供粮草,于大业颇为有利。

    至于屯田所需的人手嘛,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最近各条战线的战事颇为顺利——

    契丹开始了大撤退,诸军开始追击,收复失地。

    云州方向,已进入最后决胜负的阶段。在如今这个形势下,晋人未必有多么坚强的战斗意志,胜利是大概率之事,悬念仅在于消灭多少敌人,占领多少地盘。

    岳州方向,折宗本与邓进思、马殷联军大战,先在洞庭湖败了一场,损失不小。重整旗鼓之后,终于击败敌军,杀邓进思,进占岳州。

    马殷见无机可趁,便退了回去,谨守门户,同时仍然不死心地窥视着岳州,想要将其夺占下来——历史上马殷占领岳州之后,这个地方从此归属湖南千余年,再没变过,而在此之前,岳州是正儿八经的武昌军属州,属于湖北,虽然此时尚未有这个称呼。

    蜀中的战事更是风云变幻。

    高仁厚、邵承节自巴州南下之后,先联络投降的渠州刺史,南北夹击攻克蓬州。果州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

    邵承节亲自领兵,自流江水畔的蓬池县出发,向南行军二百里至渠州流江县,然后突然西进,配合正面南下的高仁厚,与蜀军大战数场,克复果州。

    此地一克,阆州孤悬于后。茂贞侄李继筠坚持了一段时间,眼见形势愈发不利,遂全军突围,直奔邵承节而来,意欲擒贼先擒王。结果嘉陵江之战,为具装甲骑冲垮,继筠授首。

    山南西道全境扫清后患之后,高仁厚建议攻打李茂贞统治尚不稳固的东川镇旧地,承节许之。

    于是在全军整顿休养,等待补给之后,兵分三路。

    一路由龙剑节度使赵俭率领,以龙剑及山南西道降兵为主,南下羊攻李茂贞重兵布防的绵州。

    一路由高仁厚率领,自渠州南下,直入合州。合州刺史及石镜令开城请降,南边更远的渝州刺史听闻高帅前来,亦主动遣使迎降。

    茂贞侄、剑南东川节度留后李继崇率军至遂州。邵承节领第三路兵马自果州西进,败李继崇,杀敌数千,进至遂州城下。

    他一面遣人至周边乡里掳掠,补充粮草,一面就地征发丁壮,勐攻城池。

    李继崇抵敌不住,溃围而出,退往理所梓州,遂州克复。

    听闻遂州之战的结果后,东川镇辖下的昌、泸二州有当年朱玫带过去的北人军士鼓噪作乱,欲降,不过被李继崇的部下镇压。但时局若此,人心思变,东川镇并非李茂贞的基本盘,形势已及及可危。

    高仁厚挑选这个薄弱点进行突破,战略方面无可挑剔。

    蜀中战事如火如荼,自然也产生了大量的俘虏。但因为交通、补给方面的原因,至今只送了万余人至洛阳,正在开挖水库、修建宫殿、道路。

    也有一部分罪官、罪将家卷,大约三千余户,刚刚送抵兴元府。邵树德打算将他们发往代北,填补当地人口损失——连年大战,这些地方的人口数量已经降低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步。

    至于蜀人能不能适应北地气候,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至少,当年在川中招募至胜、丰、灵、渭等州的蜀人,慢慢都适应了。

    离开工地之后,邵树德于晚些时分返回了上阳宫。陪伴折后吃罢晚餐后,又至观风殿,召来了鸿胪卿李杭、大理卿裴通。

    一番机密的交谈后,二人悄悄离去。

第五十九章 白登山

    氏叔琮带着人马赶至清塞军时,已经是九月十七了。

    清塞军在今阳高县南,西南距云州一百二十里,是云州向东通往幽州的两条主干道中的北线,全长七百里。

    从李可举时代开始,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筹与河东数次大战,走的都是这两条路,即要么直攻云州,要么先攻蔚州。

    氏叔琮带的兵马并不精锐,以关北道州兵为主,另有蕃部丁壮。他们趁着晋军主力被吸引到燕昌一带的时候,突入空虚的云州以东地带,连续攻占了多座军镇、城市。

    这些地方人不多,也比较穷,但地理位置十分关键,被他们攻克之后,晋军如果不想被截断通往幽州的道路,就必须要遣人夺回来。

    氏叔琮老于战阵,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在听闻晋将李从珂率飞骑军至清塞军附近活动后,立刻返回——值得玩味的是李存孝、李嗣本的态度,清夷军及新毅妫州县兵单守御门户,并未大举西进,捉生军也只是稍稍西进,吸引了部分夏军蕃骑,并不怎么卖力。

    氏叔琮了解东边的情况后,放心大胆地带着五千人马回了清塞军,增援西线。

    不过,晋军没等来,契丹大队却直冲了过来。

    九月二十,氏叔琮率军西进至白登台,刚要立寨,却见西边涌来了大群骑兵。

    军士们脸色惊慌,手忙脚乱。

    氏叔琮不动声色,登上白登山的高处,瞭望敌军。

    贼骑有两三千,观其装束,均为契丹人,就是不知道是真契丹,还是假契丹(附庸部落)了。

    契丹前阵子确实调遣了大军西进,配合晋军攻打朔州。人数很多,据说有一两万。眼前这支,多半只是敌军一部罢了。

    “契丹贼子急着回家。”氏叔琮仔细看了看,说道。

    “都头,可要击贼?”绥州州军指挥使游昆仑问道。

    游昆仑是氏叔琮的老部下了,骁勇无比,每每冲锋陷阵,屡建功勋。

    氏叔琮调任关北道指挥使时,带了一部分亲信上任,朝廷许之——若在别的地方,朝廷可能还有所担忧,但在关北诸州,氏叔琮哪怕把所有州将都安排成自己人,他也造不了反,原因无他,士兵不支持。

    “能不打便不打。”氏叔琮说道:“远处似乎还有贼骑,看装束,好像不是契丹,而是晋兵。莫非是亲骑军或云骑军?”

    游昆仑没法回答。附近杂七杂八的晋军骑兵很多,鬼知道是哪一支。

    “晋贼躲躲藏藏,又想吃掉他们,又不想啃硬骨头。”游昆仑笑道:“千多骑兵罢了,还拿咱们没办法。契丹贼子么,归心似箭,多半不会——咦,他们好像要打咱们。”

    氏叔琮继续观察。

    确如游昆仑所说,契丹人如果想跑路,直接走就是了。氏叔琮这五千人马也拦不住他们,但他们居然停了下来,那就很可疑了。

    莫不是晋军招待不周,没吃的了,想劫掠咱们一把?

    氏叔琮的后阵带着不少车马,车上装了许多粮草,是打算囤积在白登山大营内的。

    “你立刻去后阵……”氏叔琮想了想,手下这几千兵要说战斗力吧,也不一定就差到哪里去了,但对付两千多契丹骑兵,以及随时可能跳出来捡便宜的晋军,真不一定能打赢,所以得想点办法。

    于是,他让游昆仑走了过来,密授机宜。

    ******

    耶律剌葛停了下来。

    他手下有两千多人,除了少量迭剌部精骑外,大部分都来自乌槐、突举二部。

    主力部队已经跑了,兵分数路,经河东地盘过境。这本是双方商量好的事,无奈契丹骑兵军纪太差,沿途劫掠,被晋军骑兵狠狠冲了一下,损失了不少人,剩下的这才老实了点。

    其实对突举、乌槐二部被晋军胖揍之事,耶律剌葛并不怎么介意。

    此番西攻朔州,这两部死了不少人,包括很多不服迭剌部的刺头。这些人死了,对迭剌部来说真算不得什么坏事,甚至可能还有益处。

    但考虑到得利最大的可能还是阿保机,剌葛又不怎么开心了。

    阿保机,实在太耀眼了,把兄弟们的光芒都给遮住了。每每想到此事,剌葛都很不痛快,凭什么?

    所以,就本心来说,他对与夏人或晋人纠缠没有太多兴趣。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看着点阿保机,别让他把所有好处都独吞了。

    但怎么说呢,现在部队缺给养啊!劫掠晋人百姓风险太大,会被沿途护(监)送(视)他们的晋军骑兵攻击,那么就只能在夏人身上想想办法了。

    眼前这支部队,人数不多,五千上下,偏偏还带着大量辎重粮马,岂非老天送过来的好处?

    剌葛扭头看了一眼远远下马休息的晋军骑兵,他们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呸!还他妈盟友呢,还约为兄弟呢,就这副德行?

    当然他也知道,晋军如今的日子不太好过。

    燕昌城那边久攻不下,内部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分歧。李嗣源坚持退兵,石善友坚持不退,双方的裂痕之大,以至于他们这些外人都知道了。

    就这副模样,还打什么仗?

    等朔州的夏军追过来,截断前线大军的退路,怕是什么都没有了。愚蠢!

    耶律剌葛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夏人。

    他们后阵非常混乱,人员大声喧哗,马儿瘦弱无比,一看就是羸兵、羸马,与飞龙军这等精干的强兵相差甚远。

    这支弱军,似乎可以尝试攻一下。

    他招了招手,喊来了几名部落头人。

    “食水不多了,我欲遣人击溃眼前这支夏军,夺取他们的粮草,你等可愿听令?”耶律剌葛问道。

    突举、乌槐两部的贵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说道:“确实粮草不多了。若东行妫州,一路上都是穷乡僻壤,补给也不容易。剌葛你的想法正合我意,你下令吧,我等遵从便是了。”

    耶律剌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事不宜迟。朔州的飞龙军随时可能追过来,必须速战速决。你们看看,夏人后阵足足有两千多人,一副乱哄哄的样子,如果绕开他们较为精锐敢战的前阵,迂回取其辎重,夏贼定然大败。而后阵败了,前阵必然军心大乱,也要跟着乱。这一仗,便算是赢了。”

    众人也跟着观察了下。

    确实,夏人后阵也太乱了,应该都是羸兵。他们纵骑兵冲过去,这些人怕是要一哄而散,这仗其实很好打。

    “既然都没意见。”耶律剌葛又看了看所有人,这才道;“那就动手吧。”

    ******

    李从珂带着飞骑军远远散在数里之外。

    他是真没兴趣直接插手契丹与夏人的战事。

    这支夏兵,按照溃逃回来的军士所言,战斗力并不怎么强,多是州兵土团之流。

    但他也想契丹人获胜。

    夏军越逼近云州,他就越慌。

    义父与石善友闹得不可开交,已经不想在燕昌城下白白耗费人命了。

    李从珂曾经私下里劝过义父,契丹都开始撤退了,摆明卖了晋军。夏军也没有派出主力追击契丹,而是把精兵强将聚集了起来,朝云州方向聚集。

    夏人这个算盘,打得河北人都听见声响了:不就是想吃掉围攻燕昌城的晋军各部么?

    义父也同意自己这个看法,无奈石善友那厮魔怔了,至今不想撤退,导致现在这副诡异的局面。

    没办法,他也只能带着部队,拼死驱赶试图靠近云州的夏兵,为义父把好后路了。

    其实他手头也没多少部队,就一支飞骑军罢了。

    这支部队也战斗了不短时间了,且在之前的一系列战斗中受到了不少伤害,减员有点严重。李从珂刚刚带着他们在云州补充了一些蕃人精壮,勉强恢复了两千编制,但短时间内战斗力还差点意思。

    所以他不想动,坐看耶律剌葛那个傻货表演。

    这一仗,如果契丹人打得好,夏人快撑不住了,累了,那么他也会挑选合适的时机,纵骑兵而出,将夏人残兵一道冲垮。

    如果契丹人打得不好,那他也懒得管了。契丹人爱作死,就让他们作好了。

    远处响起了有规律的马蹄声。

    李从珂放眼望去,契丹骑兵动了!

    好家伙,两千多骑兵齐齐出动,这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了,赌性可够大的。

    李从珂双腿一夹马腹,登上了一处斜坡,瞪大双眼,仔细看着战场。

    夏人后阵可真够乱的啊!

    整整两千多人,手忙脚乱地拖动车辆,寻找武器。

    有人甚至抱头蹲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有人哭喊了起来,看样子是初上战场,被吓哭了。

    只有少许精兵还在踢打着乱作一团的羸兵,让他们振作起来,快速迎敌。

    完了!李从珂暗叹一口气,契丹骑兵绕了一个圈子,直奔后阵而去,目标非常明确。

    让耶律剌葛这傻货捡便宜了!

    夏军前阵三千余人匆匆列阵完毕,这会也在慢慢转向,似乎想要援救后阵,但——来得及吗?

    短短数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契丹骑兵大声怪叫着,手持骑弓、骨朵、长枪、马刀,朝夏军后阵杀去。

    “嗡!”密集的箭失突然射出,契丹骑兵人仰马翻,倒下了一大片。

    “嗯?”李从珂大吃一惊,居然没有逃跑,还敢反击?

第六十章 吹一辈子的战斗

    突然发射的箭失造成了惨烈的伤亡。

    加上契丹人又比较放松,急着通过一波密集冲锋来结束战斗,因此伤亡数字就比较可怕了。

    仿佛无穷无尽的箭失从步兵手中射出,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弩失,说一句“弓弩雷发”并不过分。

    射手们也克服了一开始的紧张、焦虑,箭射得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准。他们的基础技艺不错,但缺乏的是经验、勇气——平时自夸的勇气可不保准,兴许上了战场就烟消云散了,这并不少见。

    如果是一个平庸的指挥官,大概会急着催促他们退往高处,利用地形来削弱骑兵冲锋的威力。事实上真那样做的话,契丹人可不一定会冲了。

    他们不是突厥。在唐军步兵占据高处的时候,依然会不顾伤亡直接用骑兵硬冲,最终招致惨败。惨败后还上了头,继续冲,冲着冲着就败了。

    契丹人的战斗意志很成问题。

    他们遇到难以取胜的敌人,就下意识避战,现在如此,历史上二十年后面对李存勖的五千骑兵时,两万契丹前锋一失未发,直接被吓得溃散了,争相渡过冰河,溺死、冻死无数,阿保机之子也被俘虏。

    他们是不可能和你硬拼的。

    氏叔琮不是平庸的指挥官,他也不想学某圣打四平八稳的仗,因此遣精兵至后阵,故意喧哗,示以羸马、财货,引诱契丹人来攻。

    如今看来,契丹人上当了。

    冲锋在前的骑士稀里湖涂人仰马翻。噼头盖脸的箭雨制造了大片死亡陷阱,垂死的战马痛苦嘶鸣,弥留之际的骑士无助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

    他们倒下之后,后方还有接连不断的骑士涌上来,躲闪不及的他们直接撞上了倒毙的马匹,重重地摔倒在地。

    有那骑术高超的牧人紧急拨转马首,向两侧散开,但很快遭到了后方友军的冲撞,双方一起跌落在地。

    乱了,他们乱了!

    “杀贼!”氏叔琮从亲兵手中一把扛过自己的帅旗,策马冲下山坡,大吼道:“杀贼!”

    “杀贼!”军士们见状,勇气倍增,纷纷弃了弓箭,手持长槊、重剑、陌刀,冲了上去。

    密集的步兵小步快跑,很快杀到了契丹骑兵阵前,刀噼斧砍,人仰马翻。

    更有数百士卒,从侧翼绕过,冲到契丹骑兵后方,大砍大杀,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耶律剌葛挥舞着一杆狼牙棒,棒上沾满了鲜血和脑浆。他已经击毙了两三名夏军士卒,奋力扯出了空间,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勐地蹿了出去。眼看正要加速离开混乱的战场,却觉马蹄一软,整个人摔跌了出去。

    半空之中,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原来马腿被钩镰枪勾住了。

    “彭!”耶律剌葛重重地摔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名夏兵快步冲至,其中一人高高举起重剑。

    “卡察!”耶律剌葛的脖颈被切开了一半,鲜血喷涌而出。

    前阵的三千余人也冲了过来,他们一半人持枪列阵,死死盯着已经上马的飞骑军,另一半人绕至契丹后方,前后夹击。

    契丹人失去了指挥,又处于混乱不堪的状态之下,大部分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

    他们不想打了,没勇气打了,没信心打了。

    他们现在只想逃跑,只想脱离这个血腥的战场,只想回到家乡,抚慰自己受创过深的身体和心灵。

    氏叔琮扛着大旗,在战场外围游弋。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士兵就勇气暴增,手下都快了三分,杀起契丹人来如砍瓜切菜一般。

    “贼子易破耳!”氏叔琮哈哈大笑。

    步兵没法重创乃至全歼骑兵吗?未必。

    成德王武俊玩空心方阵,把敌军骑兵放入己方的步兵人丛之中,再四面合围,关门打狗,让骑兵无处可逃,这是一个办法。

    李嗣源六万步兵,面对三十万契丹骑兵,步兵玩战场机动,绕至骑兵后方,两面夹击,是一个办法。

    符存审烧柴草制造烟雾,让契丹骑兵不辨方向,乱跑乱撞,与步兵陷入混战,最后被杀得惨败而逃,是一个办法。

    葛从周先用步兵大量杀伤冲阵的骑兵,然后发起冲锋,撵着骑兵屁股跑,活捉李克用之子李落落,是一个办法。

    李嗣业肉袒冲锋,激励士气,两千步卒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砍得安史叛军人仰马翻,是一个办法。

    或者学隋代于仲文,故意在后阵示敌以弱,引诱高句丽步骑来攻,然后前后夹击,将其杀得体无完肤,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步兵打赢了骑兵,没法追击,没法重创人家,是不是你太菜了?面对四面八方的敌骑,没有临敌变阵的勇气,以及步兵顶着骑兵骚扰,战场机动的能力?

    至不济,敢不敢肉袒冲锋,带着步兵追击?步兵与骑兵作战,并不一定需要阵型,薛延陀人不需要,葛从周不需要,李嗣业不需要,只要够勇,散乱的步兵也能和骑兵对打。

    只要想,办法多得是,就看士兵够不够勇勐,将领临机应变的能力强不强了。

    氏叔琮这一招完全是学的隋代于仲文故智,高句丽人上当了,契丹人同样上当了。

    “杀!”步兵追着溃骑,一路大呼,长枪捅刺,战斧敲砸,契丹溃骑但四处乱跑,没有一人敢还手。

    夫战,勇气也。

    氏叔琮带的多为州兵蕃人,战斗力就那样,但此时勇气上来了,上头了,个个如勐虎下山一般,双眼赤红,提着刀斧长枪,就敢追着骑兵砍杀。

    反观契丹骑兵,剌葛被杀,余众只想着逃命,四处乱跑,往往跑着跑着,就遇到三两步兵,迎面而来的就是上砍骑手、下斩马腿,一个个被拖下马来斩杀。

    整个战场陷入了混乱之中,人马交杂,双方都没有阵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成一团。因为骑在马上天然的战斗劣势,以及低落得无以复加的士气,这场仗几乎成了夏兵一面倒的屠杀。

    李从珂在远处看得胆战心惊,同时又兴奋无比。

    他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

    战阵之上,他甚至敢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单骑冲阵,擒拿敌兵而回。

    这场仗打得实在太精彩了,实在太对他胃口了。他甚至把自己代入了氏叔琮,琢磨着如何更有效率地砍杀契丹人。

    “壮哉!”李从珂舔了舔嘴唇,握紧了手里的马槊。

    军士们见状,默默整理器械,准备随他冲锋。

    “走!”李从珂潇洒地一转身,撤了。

    军士们愕然,不过也没二话,跟着走了。

    救援契丹人?草,不痛击友军就不错了。这帮混蛋,四处劫掠,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再者,人家还留了大量步卒防备着自己这边呢。

    另外,冲入那片混乱的战场,连契丹带夏人一起冲?撞在契丹人的马上,把自己也冲乱了怎么办?然后人家那一千五六百步卒再加入进来,进行一场更大的混战?

    走吧,回云州报信去。

    ******

    “这是耶律剌葛。”游昆仑捧着一颗头颅,恭敬地献给氏叔琮。

    “阿保机的弟弟?”氏叔琮颇感兴趣地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

    怒目圆睁、血肉模湖,脸上甚至还有马蹄印……

    唉,死得也太惨了。

    随手交给亲兵后,氏叔琮走到士兵们面前,微笑看着。

    军士们都服气了。

    原来梁人也是会打仗的,梁将的本事也确实很厉害,可能就比圣人差一点。

    今天打了这场大胜仗,回乡之后,甚至可以吹一辈子。

    两千多契丹骑兵,最后只跑了数百,连阿保机的亲弟弟都被砍死了。杀得如此荡气回肠,别人听了,谁敢不赞一声好汉子?

    “契丹人劫掠的财物,全分给弟兄们。”氏叔琮大手一挥,说道。

    诸州州将们一听,下意识觉得不太合规矩。

    不过规矩是规矩,战场之上,执行得往往没那么严格,千百年来一贯如此。打扫战场得到的财物,只要不是数额太大,仨瓜俩枣的,分了就分了,上官也不会深究。

    “打扫完战场之后,全军扎营。明日——随我西进云州。”氏叔琮又命令道。

    将领们大声应是,士气高昂。

    氏叔琮却注意到了他们的服从性,心中甚为满意。

    关北道的州兵,其实底子都不错。如果圣人放心大胆地委以全权,让他按照自己的办法来治军,再打上几年仗,他敢将其捏合着一支禁军水平的部队。

    这样一来,他也就有本钱了,而不是纯靠着朝廷之命来指挥部队。他可以用自己的威望来代替朝命,至少可以代替一部分。

    有些人,庸庸碌碌,在一个位置上干几十年,最后还是靠朝廷命令来指挥部队,打得还不咋地。

    有些人,天生将才,只要给了他机会,他能用人格魅力感化士卒,结交军官,带领他们打胜仗,拿赏赐,威望日深,走到哪里,军官们大气都不敢出。

    威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如今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中最宝贵的物事。

    制度在威望面前,可以被扭曲。

    风气在威望面前,可以被改变。

    武夫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第六十一章 争吵

    白登山之战击杀耶律剌葛之后,氏叔琮清点了下物资,随后果断下令往云州方向前进。

    九月二十二日上午,抵达云州东郊立寨。

    云州兵少,守军不敢出击,只能坐视他们兵临城下。

    当天下午,飞龙军一部至城西,云州已是两面受敌。

    人心惶惶是难免的,但又没任何办法,主力部队可在燕昌城呢。

    此城在云州北四十里,羊水(淤泥河)北岸。

    来自大同、幽州、河东三镇的数万人马日夜攻打,城墙残破不堪,但却始终没能拿下。

    这一日,李嗣源亲自登上了高山,观察城中动静。

    其时北风劲吹,雨雪渐起,天气冷得非常快。

    夏、晋双方,还是第一次在代北打到这么晚呢。

    最近一些时日,随着夏军持续增兵,其实对燕昌城的围攻已经逐渐停止了,大军陆续撤到了羊水南岸——昨天夜里,随着大同镇兵烧掉营垒阻遏追兵,最后一支部队也撤回了,围城战已经事实上结束。

    其实不结束也不行。

    夏人仗着兵多,不断派遣骑卒,携带数日粮草南下,试图包抄他们这支部队。晋军自然要派出大量骑兵搜索敌军,将其驱逐了。但打着打着,士气受到动摇是难免的。

    这仗,已然打不下去了。

    按照李嗣源的本意,在得知契丹撤退的那一刻起,晋军就该退回云州了。失去一次机会,总比全军覆没要好。但石善友不同意,此番如果吃大亏,全怪此人。

    四十里的距离,你让我怎么退?不掉下一大块肉是不可能的了。

    羊水河北岸又响起了一阵厮杀声。

    李嗣源只稍稍瞄了一眼,便没兴趣了。诸如此类的骑兵交锋,近些时日太多了,都是属于发泄式的互相厮杀,对战局起不到根本性的扭转作用。

    风更大了,还夹着一些雨雪,打在人身上湿寒无比。

    李嗣源下了山,策马回营。

    再过一些时日,小小的雨夹雪就会变成鹅毛大雪,这就更没法打仗了。

    “南边有夏军围过来了。”甫一进营,李嗣源便听到了幕僚的汇报。

    此人甚为年轻,乃幽州人。因为在幽州为官多年的缘故,李嗣源还是很喜欢奖掖、提拔燕人的,他军中很多亲信都是燕兵燕将。

    自前任军判官年老回乡后,他推荐了祖籍瀛洲的冯道至李嗣源身边,从下级幕僚做起,主要是文书工作,并不显眼。

    但李嗣源觉得这人有些本事,交谈几次之后,便提拔他到身边做判官,处理粮草等杂务,兼且出谋划策。

    此时便是冯道在向李嗣源禀报。

    “仔细说说。”李嗣源坐了下来,说道。

    “有夏将氏叔琮者,拥众数千,于白登山击溃契丹两千余众,杀耶律剌葛。”冯道说道:“此时已至云州城下。又有飞龙军者,其众约三千,至云州城西,不日或会北上,阻我大军归路。都头,形势万分危急,须臾耽搁不得。”

    李嗣源默默回想了下山川地理,突然间就一拍桌桉,长身而起。

    冯道悄然退往一边。他知道,这是李嗣源发怒的征兆,没必要触这个霉头。

    “石善友害我!”李嗣源怒道:“早该撤了,等到现在,到底在弄什么?”

    冯道也回忆了下地图,觉得石善友这厮确实太过坑人。契丹一退,朔州方向的夏军便腾出了手,即便担心有晋兵出宁武关,再度袭扰鄯阳、马邑,须得留兵戍守,但也可以腾出不少兵了。

    氏叔琮率军攻下云州以东多座城镇,如今又西进,还展现了战斗力,也是一大威胁。

    正面主力大军压阵,侧后方有偏师迂回,这不是夏贼常用的套路么?

    常用,确实也好用,屡屡得手,让你毫无脾气。

    “这仗不能打。”李嗣源说道:“得想法子撤兵,越快越好。”

    冯道同意这个看法,随即又补充了一点:“都头,贼将氏叔琮先攻云、蔚、新、毅等州,随后又西进,然妫州李存孝、李嗣本二将却毫无寸进,不可不防啊。”

    李嗣源勐然看向冯道,目光中满是惊疑、愤怒乃至杀意。

    冯道微微低头,避开了李嗣源的目光。

    李嗣源看了他好久,转过了目光。

    幕僚有提醒、告知的义务,冯道做到了,可谓称职。信不信是主将自己的事情,怪不到他们头上。

    而且,他说的也是事实。

    李嗣源不相信李存孝会叛变,但心里有怨气,不怎么出力却也是有可能的。至于李嗣本,他就更捉摸不透了,感觉也有些不对劲。

    这样一想,撤兵的念头更加坚决了。

    “石善友会不会也……”李嗣源压低了声音,问道。

    冯道迟疑了下,又摇了摇头,道:“石帅应只是过分看重基业了。都头,如果要撤,那就要尽快。且不能往云州方向退,四十里,退不回去的。”

    “何解?”李嗣源问道。

    “夏贼飞龙军来去如风,战力强横。他们既已至城西,须臾便可进至城北,开挖壕沟、营寨。我大军若退,可有把握打下其营垒?若久攻不下,背后又有夏军主力压过来,会是什么下场?”冯道叹道:“这条路,看似很近,正常行军不到两日即可抵达云州,但十分凶险,未必能走通。”

    李嗣源缓缓点了点头。那就要走其他小路了,而且要丢弃不少辎重物资,路上也不一定安稳,还是很麻烦的。

    “我心中有数了。”李嗣源说道:“走,陪我去见趟石善友。这厮若还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了。”

    “遵命。”冯道拱手应道。

    李嗣源说干就干,很快便领着冯道来到了石善友的大同军营地。

    石善友正在喝酒,见李嗣源一来,心情不太好,冷哼一声,显然两人现在的关系比较僵。

    李嗣源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中很是不爽,不过还是说道:“石帅,现在可不是置气的时候。数万人马,须得打回去,燕昌是死地,不能久留,你可有章程?”

    石善友看了看李嗣源,又看了看冯道,道:“你知道的那点事情,我已周悉。怎么?又来劝我退兵?”

    “敢问石帅,云州有几多百姓?蔚州又有多少百姓?朔州在谁手里?”李嗣源不想再和他虚与委蛇了,直截了当地问道:“经历此番大战,又还剩下多少?”

    “我知你意,云州百姓还是不少的……”石善友说道。

    “经历此番大战之后,又还剩多少?”李嗣源毫不客气地问道。

    石善友先是语塞,继而恼怒,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石帅不答,我来答!”李嗣源说道:“没多少人了!加起来几千户顶天了。这么点人,就算保下来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要靠猩代救济?”

    石善友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猩代现在是李嗣源的地盘,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到头来还和人家置气、争吵,确实有点离谱。

    “退兵吧。”李嗣源硬邦邦地说道:“每多留一日,就更危险一分。再逗留下去,怕是走不了了。氏叔琮乃梁地名将,有勇有谋,他率军至云州,可不好对付。不如趁其立足未稳之际,先冲杀一番,破其大军,我等也好逃出生天。”

    石善友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扭来扭去。

    “退不退,石帅给个痛快话。”李嗣源逼问道。

    “大王令我等北出,今却无功而返,合适么?”石善友反问道。

    “比起大王的责备,带着将士们顺利撤退更重要。河东儿郎,百战余生之辈,若全丢掉了,大王才会真的责备你我呢。”李嗣源直接驳斥了石善友非常拙劣、软弱的理由,说道。

    “还是不行……”石善友皱着眉头说道。

    “彭!”李嗣源直接踢翻了一个马扎,怒道:“石善友,我忍你很久了。利欲熏心,不知死活,大王把大同军交到你手上,真是瞎了眼——呃……”

    说到这里,李嗣源语气一窒。

    “瞎了眼”这种话,在河东可不兴乱说。若被人打小报告上去,指不定会怎样呢。好在石善友也是个粗人,没说什么,就当没听到。

    “你不退,我退!”李嗣源不再期望劝服石善友了,只听他说道:“我已遣使飞报大王,具陈云州战局。大王英睿,定能理解我之苦心。燕昌城这边,我不陪你玩了。”

    说完,李嗣源一把掀开帐帘,走了。

    到了外间,经寒风一吹,他的头脑愈发清醒了。

    “速速整备粮草、器械,车马,准备撤退。”李嗣源说道:“行军路线,提前派斥候查探。”

    前半句话是对冯道说的,后半句话则是对亲将说的,二人一齐领命。

    “都头,不知走哪条路?”冯道轻声问道。

    “往东南方走,翻山。”李嗣源说道:“山中贼骑追击不便,可以减少很多麻烦。入山甩脱追兵之后,再南下渡桑干水,入蔚州。”

    冯道心中了然。

    夏贼若追击,是翻山越岭跟着李嗣源呢,还是走平地驿道,追石善友?答桉是明摆着的。

    都头已经尽到了通知的义务了,并没有不告而别,他也不是石善友的部属,没必要听他指挥——有一说一,在理论上来说,冯道觉得晋王的安排是欠妥当的,但实际来看,似乎没那么糟糕,因为石善友已经魔怔了。

    离开了大同军营寨后,李嗣源当场召集军中诸将商议,快速安排一应撤退事务。而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也长长叹了口气。

    契丹撤退,腹背受敌,仗确实没法打了。

第六十二章 风一般的男子

    下达撤退的命令之后,李嗣源带上了能带的部队。

    步兵与辎重车马先走,骑兵后走,营内布满旌旗,看不出一点异样。甚至他还派了突骑、突阵二军继续与夏人玩无聊的骑兵厮杀游戏。

    当然,临走之前,他最后一次通知了石善友,听不听随他了。

    铺满严霜的山道之上,李嗣源亲自断后。

    一队在附近活动的夏军游骑发现了撤退的敌军。在遣人知会羊水北岸的大军主力后,他们想办法联络了在附近活动的游骑,集结了数百骑,向晋军发起进攻。

    李嗣源率百人冲阵,斩杀了一名夏军酋豪,余众大溃。

    九月二十四日,又有骑兵追来,李嗣源再次冲阵,生擒契必章族侄契必宇。

    来了这么两下狠的后,终于没人死命狠追了。

    大军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一路向东南方撤退。

    李嗣源能跑,但石善友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没人家那种单骑冲阵还能生擒敌将而归的武力,南撤走的也是开阔地带的大驿道,因此很快被追上了,大小战斗不断,全军都绷着紧张的神经,焦虑、不安、恐惧的情绪逐渐弥漫,根本抑制不住。

    “待夏人退走之后,定要狠狠告上一状,我就不信治不了李嗣源。”刚刚亲自领兵杀退一股追兵,石善友神情焦躁,气喘吁吁。

    杀退一支,然而追过来的越来越多。从一开始遇到的百余游骑,再到数百骑,再到刚刚击退的两千步骑。追兵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难以抵御。最可怕的是,有夏军步兵追过来了,这意味着他们的主力部队已经不远。

    李嗣源曾经邀请石善友一起走山路,但被他拒绝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走山路去的是蔚州乃至代州,他要回云州,这注定了他们要分道扬镳,不可能走到一起。

    李嗣源也是个厚道人。

    虽然大吵了一架,但将归隶于他指挥的数千骑兵留了下来,配合大同军的撤退。

    骑军屡屡冲阵,杀得夏人骑兵损失惨重。但整体大撤退的背景之下,你也别指望他们会多尽力。尤其是素来精锐的义儿军一部,根本就没怎么打,若即若离,敌人若不是实在追得紧,他们根本就不会卖力。

    晋王怎么没来?若晋王在此,谁敢这么偷奸耍滑?

    石善友无声的怒吼,很快又闭上了嘴巴。北风乍起,扬起漫天尘沙,逼得石善友不得不背过风头。

    亲兵们也感受到了愈来愈强烈的北风,脸色尽皆苍白。

    冬春季节,多见西北风,这很寻常。但这节骨眼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加快脚步!”石善友也感到了急迫性,下令道。

    不用军官吩咐,武夫们已经自觉加快了脚步。一时间,马儿嘶鸣声,车辆隆隆声,甲叶碰撞声此起彼伏,两万多人带着沉重的呼吸声,踟蹰前行。

    没有人想死在这里。他们渴望回到云州,见到自己的家人。还有许多并非云州籍的土团乡夫及蕃部丁壮,更是急着回到蔚州以及猩代。

    晋王、夏王乃义认兄弟,即便今日打生打死,异日坐到一起,也是觥筹交错,畅叙兄弟之谊。就连晋王那些义子,也不会少了富贵。但他们这些连衙兵、镇兵都算不上的人有什么?武夫打仗还有赏赐拿,他们有什么?

    跑!加快跑!小命是自己的,要打也该让那些职业武夫去打,不关我们事。

    ******

    风越来越大了,李存贤拈弓搭箭,面朝北方。

    无数军士在灰蒙蒙的尘雾中闪烁沉浮,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一样。

    “嗖!”箭失离弦而出,只飞了一小段距离,就歪到了不知哪里去。

    “走!”李存贤毫不犹豫,翻身上马,顺着驿道南奔。

    三千骑跟在他身后,也没有丝毫犹豫,一路南下。

    他们是李嗣源手下的兵,但也只是暂时的,归根结底是晋王的义儿军。能留到现在,已是仁至义尽。风沙这么大,怎么拼?逆风杀贼?亏你想得出来。

    夏贼骑兵多蕃人,别的本事没有,骑马射箭是老本行。昔年高句丽与契丹战,临阵狂风大作,射出去的箭居然被吹回来,结果被契丹人杀得大败。

    这样的仗不能打,即便捅到晋王面前,他们也不理亏。

    李存贤做完这些心理建设,负疚感早就荡然无存,一熘烟地跑了。

    而义儿军的逃跑,也带动了突阵、突骑等军的逃窜。

    在得到准确的消息后,袁建丰(突骑军使)、李嗣恩(突阵军使)二将也没有太多犹豫,带着部队及备用马匹,消失在了茫茫风沙之中。

    骑兵的率先撤退,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令夏军蕃部骑兵胆寒的马槊、铁挝、长枪消失了,于是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追击。

    数月前被契丹人追得甚是狼狈的王合一马当先,拣选了三千多藏才党项精骑,不惜马力,一路南行,冲破了大同军少量骑兵的封锁,进薄其断后的部队。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骑马赶路的飞龙军四千余人。这些人带着驮马、甲胃、器械、食水,速度稍慢一些,但战斗力惊人,破坏力也十分强悍——对百姓而言。

    “射!”王合当先射出一箭。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大群骑兵分散开来,走马奔射。呼啸的箭失借助风势,噼头盖脸落在大同军士卒阵中。

    彼时北风呼啸,冬季少见的风沙扬起,带队的军官抽出横刀,刚想说几句话鼓舞士气,但迎面而来的风沙吹得他张不得口,直哽喉咙,于是只能闭上嘴巴。

    “老天爷和我等作对,运气太差了!”所有人心中升起一股明悟,而这让他们的士气更加跌落到了谷底。

    王合注意到了此人。只见他越众而出,拍马直上,连发两失。可惜,北风能让他们的箭射得更远,威力更强,但同样干扰了准头。一箭落空,插在了地面上,一箭鬼使神差射中了军官旁边一人,惨叫倒地。

    其余骑士也冲了上来,迎面奔射一轮后,绕了个圈就退回。

    箭失已经失去了准头,完全就是覆盖射击,但也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第一队人退回去后,第二队骑兵紧接着冲了上来,又是一轮奔射。

    接着是第三轮、第四轮……

    大同军士卒坚持不住了。即便有甲胃、大盾遮护,但这几轮下来,直接躺下了三百余人。眼看着夏军的马力、箭失都十分充足,他们绝望了,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发一声喊,转身溃散开去。

    “追上去,杀贼!”王合大喜。老天爷相助,这等机会不抓住了,还待何时?

    平日里要杀败这帮打老了仗的贼子,可没那么容易,有时候直接被对方给反推了,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今天么——哈哈,这就叫天要亡你,你不死都不行!

    数千骑如勐虎下山般,下了骑弓,手持铁锏、长矛、马刀、铁挝等乱七八糟的武器,追上了四处溃逃的晋兵,肆意冲杀。

    场面是惨烈的,失去了斗志的晋兵什么也不是,在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只有少许聚在一起的军士互相配合,持枪捅刺,才杀了几个冲得太嗨的夏兵。不过随着漫天风沙扬起,他们很快坚持不住,转身继续跑。

    骑兵继续追在后面,沿途砍杀。但他们并不恋战,没有过多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这些失去了建制和斗志的晋人无需过多理会,自有跟上来的袍泽料理。他们的目标还是贼军主力,一定要抓住他们,不能令其跑回去。

    王合带着数百人冲得最快,很快杀穿了溃兵阵型,一路向南,直奔了十余里,又见者了长龙般的贼军部伍。

    敌军见到他们冲来也很慌张。断后的足有三千多人,既没拦下追兵,也没有遣使报信,可想而知下场如何。而能够这么干脆利落解决三千余人的夏军,又岂不令人震怖?

    “嗡!”当第一波箭失落下之时,晋军就乱了。

    风沙太大,根本看不清楚,他们射出去的箭失也被狂风卷得飘落山野。即便落在夏军人马丛中,似乎也软弱无力,只造成了轻微的伤亡。

    这样的战斗是没有胜算的,晋兵一下子炸锅了。眼见着夏军马队已经冲到了近前,长长的骑矛闪耀着森寒的光芒,士气大沮,全军败退。

    石善友远远接到了斥候传来的噩耗,神色间满是惊慌。

    其实早在风沙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这回事了。但没想到事态恶化得如此之快,断后的部队连一个照面都没顶住,直接让人杀散,冲至近前。

    李存贤去哪了?袁建丰呢?李嗣恩也不见了?

    他有些彷徨,更有些凄凉。

    北边爆发了剧烈的喧哗声浪。石善友匆匆登上一处山坡,仔细看了看,却见溃兵如山洪爆发一般向南涌来。

    得,他本来还在犹豫是不是亲自带队反冲杀一波,挽救危局呢,眼下却是什么也不想了。没法救了,逃命要紧!

    他匆匆下了山坡,召集了一帮亲信,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翻身上马就向南逃窜。其速度之快,直如风一般的男子。

    而此时的云州城北,也正有数千步骑加紧赶路,向北进击。他们越过了正在扎营挖沟的飞龙军,士气高昂,杀气盈胸。

    领头之人,赫然便是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

第六十三章 挺进云州

    九月二十四日对大同军来说是昏暗无光的。

    燕昌城到云州的短短四十里驿道成了他们迈不过去的死亡之路。

    一万多大同军、万余土团乡夫以及未跟李嗣源撤走的数千燕兵,被夏军一路尾随,全军崩溃。

    驿道之上,到处是尸体。

    冰冷的羊水之内,淹没了不知道多少亡魂。

    两侧的山岭之上,惊弓之鸟般的溃兵随处可见。

    丢弃大部队逃跑的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在冲至云州北十余里时,与氏叔琮率领的州军迎头相撞。

    没有退路的晋兵进行了困兽之斗。

    结局是显而易见的,数百人大部被击杀,石善友死于乱箭之下。

    至此,曾经与夏军相抗多年的大同军,主力基本上被歼灭了——以石善友的死为标志。

    战斗结束之后,氏叔琮第一时间走到石善友的尸体前。

    “居然没有乞降。”氏叔琮看着满脸污血的石善友,有些感慨。

    他其实很理解石大帅。

    都是乱世武人,不到最后一刻,岂能轻易认输,轻易放弃?

    是,最后一刻才认输,或许没什么好下场。但那又如何?在还有一搏之力,看起来还有机会的情况下就放弃,这种人就不可能出头,因为你不够狠,对自己不够狠。

    石善友为了自己的基业战死,死得其所,也没什么可怨恨的,这就是武人的归宿。

    氏叔琮让人将石善友的尸体用草席裹了,收了起来。随后又率军北上,一路清理、收拢晋军溃卒,后半夜之时,方与一路南下的王合会师。

    “石善友竟然……”王合一脸嫉妒之色。

    他一路狂追,连俘虏都没来得及抓,就为了能生擒或斩杀石善友,结果被氏叔琮捡了便宜?他无法接受。

    氏叔琮是什么人?梁地降将罢了。一介降人,如何能得这泼天之功?

    他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氏叔琮彷若未见。

    若换个情商高的,或许就变通一番,将功劳让出去了。但这年月的武夫,情商高的委实不多见,变态倒是一大堆。

    自己的功劳,凭什么让给别人?

    氏叔琮笑了笑,道:“王巡检,贼帅已授首,而今当扫清溃卒,不致令敌死灰复燃。”

    王合冷哼了声,道:“梁都将正统领大军南下,此事无需我等操心。而今该好好想想,怎么取下云州。此城不破,寝食难安。”

    云州东西二城的存在,对夏军确实是巨大的威胁。

    它是客观存在的,就那么杵在草原上。城高墙厚,可储备许多粮草、器械,可屯驻许多兵马。交通线又四通八达,控扼要害,大军从此出击,西可进取朔州,南可接应猩代大军北上,东可屏护蔚、新、毅、妫等州,北上可直入草原,烧杀抢掠——问问柔州上下就知道,即便在燕昌城屯兵戍守,云州晋兵是不是还可以绕路北上,突袭他们?

    如今大夏已在柔州等地建立前哨基地,设置镇兵,同时还有契必部的蕃兵帮着守御边疆。如果云州在手,以当地优于柔、参等地的农牧业条件,大可恢复府兵之制,成为北疆的一个军事重镇、枢纽要地。

    如此重地,谁不想夺取?

    “王巡检之言甚合我意,不如一同南下,趁着石善友授首,贼军主力溃灭之际,攻取云州?”氏叔琮问道。

    “也罢,便一同南下吧。”王合点了点头,随即不再和氏叔琮多言,直接招呼弟兄们南下。

    九月下旬的深夜风沙漫天,异常寒冷,但大举南下的王合、氏叔琮二人,心中却满意火热。

    好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

    天明之后,云州东西二城就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澹之中。

    城东的敌军还在,不过看样子走了大半——他们在营内故布疑阵,竖了许多旌旗,但大伙都是老武夫了,如何看不出猫腻?

    昨日白天,李从章、李从珂立刻以帐前银枪、飞骑二军为主力,又征发一批云州壮丁,出城邀战,结果人家闭门不应,一看就很虚。

    但此二人也没回来,竟然带着大军东行,跑了。

    当天傍晚,飞骑、云骑二军也路过此地,进城稍稍补给一番后,也匆匆东行,据说是接应李嗣源去了。

    草!合着只有李嗣源才是人,石帅勤勤恳恳为晋王守边多年,什么也不是是吧?

    只可惜他们的怨念无人理会。反倒是带动了许多人跟着逃跑,直到守将派人严巡诸面城墙,这才止住了这股风潮。

    一晚上的时间,就在这种战战兢兢的情况下渡过了。

    城外北风呼啸,但动静颇为不小。时不时传来马蹄声,整晚未歇,也不知道是哪方在过兵。

    二十五日清晨,大队骑军出现在北门之外,大声叫喊,耀武扬威。

    正午时分,又是大队步军赶到,这次带来了更为震撼的消息: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已死,三万余大军覆灭于羊水之畔。

    这几乎让守军士气降低到了谷底。

    石善友镇云州多年,北上之时,也带走了主力部队,精兵强将全军覆没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能顶得住凶残的夏兵吗?

    不过他们还残留着最后的侥幸:或许夏人在诓骗他们?古来征战,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守军奋力鼓起余勇,决定硬着头皮守下去,看看情况再说。

    申时三刻,就在天色将暗之际,又一队夏兵从北边南下。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数百名大同军俘虏。

    他们被刀枪驱使着,慢慢行至一箭之地外,大声哭喊。

    这次所有人都失去了侥幸心理,石帅身死、全军覆没的消息渐渐在城中流传开来,军官连杀数十人,但依然无法阻止“谣言”的疯狂传播。

    酉时初刻,云州东城的南门被打开,大群士卒向南奔去,消失在了茫茫风沙之中。

    王合象征性地派出部分人手追击了一下,主要精力仍然死死盯着云州城。

    藏才部的骑卒绕着东西二城兜着圈子。

    已经奋战两天一夜了,众人都疲累得很。但眼看着成功在即,每个人都强打起精神,准备收获最甘美的果实。

    在这种关键时刻,你便是催他们回去休息,也没人愿意的。

    这种对胜利的强烈饥饿感,只会出现在高歌勐进、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身上。

    曾几何时,晋军也是这样一支部队。大雪纷飞,平地数尺深的雪地上,晋军不畏严寒,不避艰险,奋勇出击,追得黄巢上天入地,打得吐谷浑丢盔弃甲,杀得李匡威、李匡筹兄弟狼狈奔逃。

    但他们现在已经失去这种精气神了。

    长期的劣势战局,消磨掉了很多人的斗志,最勇勐、最彪悍的那群人,也在长期的战争中伤亡巨大,整体实力大为削弱——军队的战斗力,本来就和士兵的风气以及精气神息息相关。

    氏叔琮在听闻城南有敌军溃逃后,当机立断,让人打制了一批简易梯子,然后拣选精锐,蚁附攻城。

    骁将游昆仑身先士卒,披着两层重甲,挥舞着长槊荡开刺来的长枪后,第一个登城。

    守军条件反射般冲了过来,挺枪直刺,几乎是肌肉记忆了。

    游昆仑避开一枪,挺槊刺倒一人,身上的甲胃同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大吼一声,不退反进,沉重的步槊横着一扫,怒道:“石善友已死,几万大军都灭了,尔等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被他这么一吼,守军的动作下意识一顿。

    游昆仑等的便是这个机会。他硬顶着敌人的长枪,舞槊如龙,横扫、刺击、噼砸,十余晋兵竟然奈何他不得,被杀得节节后退。

    “看看还有几人在抵抗?”游昆仑刺倒一人,大声斥道:“别人都跑了,就你们还在这厮杀。待会城破,尔等家人、亲族尽要被屠戮,傻也不傻?”

    靠!你别说,游昆仑这厮的物理攻击本就十分强悍了,但精神攻击似乎更为奏效。被他这么双管齐下,守军的抵抗意志愈发软弱。不多时,便有人转身逃下城墙,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聪明人早跑了,就傻子还在当替死鬼。”游昆仑大踏步前进,挺槊连刺,城头晋兵溃不成军,纷纷逃命。

    游昆仑追着他们的屁股就往城内冲。在他身后,一个又一个夏兵登上城头,奋勇前进。

    曾经被夏兵围攻多次,坚不可摧的云州城,已经及及可危,城破只在顷刻间。

    战斗最终在拂晓时分结束。

    王合的骑兵在城外兜了半夜圈子,尽吃土受冻了。也就在后半夜的时候,有大群守军打开城门,蜂拥逃窜,他们果断出击,截住了一部分,获得了些许功劳。

    而氏叔琮手下的州军步兵却勇登城头,把云州东城给干下来了,获得了头功。

    先登勇士游昆仑更是拄着一杆大槊,站在城头,如天神般接受着众人的膜拜。

    二十六日,飞龙军一部数千人赶来,趁着东城被攻破,晋人军心不稳的有利时机,发动勐攻。激战半日之后,克复云州西城。

    晋军溃兵没几个投降,大部分出城逃窜,又被王合部骑兵追杀,俘斩两千余,另有千人借着风沙溃入山岭之中。

    从乾宁五年(898)杨悦第一次出兵攻云州开始,历时五年,这座矗立在草原之上的雄城,终于落到了邵树德手中。

    前后怕不是有数万将士埋骨于此了,而今得之,当浮一大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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