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大棋局
六月的夜晚酷热难当。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合璧宫齐圣殿却凉风习习,甚是清凉。
明日君王不早朝,于是邵树德离了上阳宫,到神都苑避暑休憩。
他现在非常理解唐玄宗的心情。
汉时五日一朝,君王并非天天上朝的。
到了前唐太宗时,陡然内卷,改成了每天都要上朝。后来撑不住了,于是改成三日一朝。
高宗初继位,奋发进取,恢复了每日朝参的制度。不过没坚持多久,很快改成了五日一朝。到了显庆年间,可能觉得五天一上朝有点过分了,于是规定隔日上朝,也就是朝参一天休息一天。
玄宗时的朝会,大家都懂,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他想议事时,就把大臣们唤进宫内,不想议事时,大臣们一连好多天见不着他的面,也不知道在宫里玩耍什么。
安史之乱后的早朝制度并不固定。
有人每日朝参,有人干脆不常朝,只每隔几日召开延英问对,有人隔几日上朝一次。乐安郡王是勤奋的,日日朝参,只每旬休息一天,无奈国势江河日下,最终无法挽回。
邵树德登基称帝后,一开始也是每日朝参。但现在觉得天天三更半夜起床太不友好了,大臣们也烦,于是规定除朔望大朝会外,三日一朝。其他时候,他只会召集重要官员小范围议事,一般在观风殿西的本枝院或丽春殿。
今天刚上完朝,明后天不用上朝,大后天旬日休息,一连三天不用早起,太爽了。于是乎,在下朝之后,他先在观风殿内处理政务,然后便骑上战马,一路西奔,在东都苑避暑去了。
不过,有些重要消息,还是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
“陛下,参州已筹得粟麦七万二千斛、黑麦三万六千余斛,皆已分批送至柔州……”宫官解氏在一份份宣读奏疏、军报。
“张全义真是不错,一家子为朕贡献良多……”御座之上的邵树德赞道。
“老张夫人”储氏白了他一眼,取了块丝巾,轻柔地帮张惠擦拭。
张惠怀孕了,刚刚还被官家抱在怀中宠幸,真是变态。
储氏现在也有些怕了。她和张全义夫妻多年,却只有一个女儿,跟了官家才七八年,却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她现在才三十多岁,想想就有点怕。
官家幸御的女人很多,但每晚能和他同床共枕过夜的很少,除了皇后折氏外,就数张惠、储氏二人次数最多了。
“小张夫人”解氏红着脸继续宣读:“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奏……”
另一位“小张夫人”苏氏在一旁端茶递水。
除了已经改名邵晚露的新密公主之外,张全义全家女卷都在这边了。
“梁汉颙的眼界怎么这么窄?”邵树德叹息一声,道:“就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个方略朕不同意。”
邵树德让人拿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然后拿起玉玺用印,发往外间。
皇帝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办公。夜间休息之时,如果遇到紧急军情,在宫城内发出旨意,一般是宫廷女官出外传旨。但这个旨意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一般被称为“中旨”,还需到中书门下走一遭流程才行。
即便不走这个流程,通过“宣布国家紧急状态”,召开延英问对的方式,绕过中书门下,你也得把重要官员召集齐才行。
眼下他传出的旨意,定然是中旨无疑了。但开国皇帝的威望在这,宰相、枢密使们定然是不敢阻拦的,只会加急办理。
他方才写了几份德音,大意是在辽东方面做文章。
第一条是就地征用民间船只。六月中下旬了,东南风大起,从南方过来贸易的船只大增。尤其是杭州钱氏的船队,输送了许多物资过来,这次便征用了。
第二条是征召淮海道州军万余人,至青州、登州两地集结,由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统领,等候登船。
第三条是河南、淮海两道征集粮草物资,通过黄河、济水、沂水输往青州、登州。
第四条是给安东府的。
这个方向比较复杂,单靠“发育不全”的安东府肯定是不行的。他们现在就四个县——好吧,其实是五个了,邵树德刚刚收到消息,安东府请置石汪县。
这个县在高句丽时代是石城,只不过安东府将其理所迁到了海边的石人汪,那是一个小港口,交通相对方便。安东府刚刚出兵讨平此地,得八百户、三千六百余口,是该府设立的第五县,大致位于后世庄河市附近。
四万多人口的安东府,没有能力支撑大军远征,各方面条件都不容许。因此,从四月开始,他们就积极联络渤海国,打算与一起出兵,攻伐契丹。很显然,一旦出兵,肯定是要蹭渤海人的粮草的,这是唯一的办法。
安东府需要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派出一些船工、水手,去辽西的河口地带,花上几天工夫,建造临时用的小舢板,仔细探查当地的水文状况。
一般而言,河口附近不会存在大量的礁石之类的水下障碍,但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好好查一查。这年头的船只操控性太差了,稍微一个大浪过来,就可能偏航出去,没法准确入港,万一触礁沉没,这不是开玩笑么?
对风帆时代的船只来说,进出港从来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比在大海上航行要求的操作精度高多了,因为他们的动力来源是捉摸不定的风,这要求船只在进出港时能以最快速度调整帆桁,捕捉风向,一根桅杆上的帆最好能分别调整,比如收起一半,挂着一半啥的,这对此时的传统帆船来说很难做到。
“今晚就算了,明日一早便发往皇城,加紧督办。”邵树德朝解氏吩咐道。
“遵旨。”解氏应道。
邵树德想了想,又写了几份。
铁林、天雄、天德三军,从河中、河阳、邢洺磁三个方向发起攻势,给晋人施加压力。不管成不成,至少姿态要摆足了,或许可以吸引晋人的部分注意力,给柔州行营方面减轻压力。
撤回整补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作为预备队——龙骧军镇守魏博,突将军一部镇守棣州,一部南下至泗州。
各支禁军,基本都派出去了。如今全国开了蜀中、河东、草原三个战场,原本还想从关北道开始推行分税制改革,给百姓减负呢,现在看来又得往后推了。
建极二年的夏天,看起来十分“火热”,从各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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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二年六月二十,旅顺县,晴。
一艘又一艘船只慢慢通过狭窄的海湾入口,进入到了风平浪静的锚泊地。
仿佛狼见了羊一般,十余艘小舢板从码头边涌出。他们奋力划到大船边,大声嚷嚷。
“新下的果子,要不要?五文钱一篮。”
“蒸饼!蒸饼!”
“张队头,还要不要买鹅?鹅蛋也有。”
舢板之上,皮肤黝黑、粗砺的商徒乱哄哄地大声叫卖着。
甲板上的水手面无表情,随口呵斥了几句,让他们退到远处,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小艇。
小艇落在水面上,溅起了大团水花。
水手又检查了下船舷外侧的挂网。网是麻绳编织的,两端固定,可供人上下攀爬——这是圣人亲自指导产生的新装备,在没有栈桥的情况下,方便水手上下船只。
一些水手沿着挂网攀爬而下,落在小艇之上,然后奋力划桨,往岸上而去。
船只入港,一堆文书需要交割,事情很多。
而在他们前面,有几艘船只已经靠泊在木质栈桥两侧。
栈桥与船甲板差不多齐平,踏板放下之后,一群面色苍白的百姓开始上岸。
他们看样子是遭了很大一番罪了。
从登州到旅顺县都里镇码头,东南风吹拂之下,一日一夜即可抵达。但就是这不到两天航程,依然让旱鸭子非常难受,晕船晕得什么都吃不下。
平海军的水手是严苛的,不允许他们吐在船舱里面,要吐到甲板上去吐。但有的人吐着吐着就掉海里去了,十分凄惨——当然,船只不会特意停下来去救落水的百姓,你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
这才一两天的航程,就让百姓们晕得七荤八素。
如果是三十天、一百天的航程,可想而知是多么痛苦的折磨。身心被摧残得无以复加,平时能抵抗的疾病,这会也毫无抵抗之力,于是疫病在船舱中流行,得病的人下场只有一个:被扔进海里。
“当初漂洋过海之时,中途还在沙门岛停留了一下,我都受不了。这些百姓直航都里镇,可想而知……”邵嗣武站在高山之上,俯瞰着整个港口,感慨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特别喜欢登上高山,俯瞰波光粼粼的港湾。
都里镇是一个神奇的港口。港湾内海阔水深,可停泊大量船只,港湾两侧又有延伸出来的陆地,形成了天然的防波堤,将狂风巨浪阻挡在外面,只留了一个小口子供船只进出。
这样优良的港口,听父亲说在整个北地都是极其少见的。邵嗣武以前不信,现在大为惊叹。光那两道阻隔风浪的天然防波堤,就不是什么港口都有的。
“殿下,这些贝州民户,来得不是时候啊。”安东府尹杜光乂一脸忧愁地说道。
若在平时,魏博百姓来就来了,能咋地?两万大军压着,他们什么风浪都掀不起来。但眼下是什么情况?大军很可能要出征,届时留守兵力稀少,杜光乂十分担忧。
朝廷有些人啊,太僵化了,不知道变通。此一时彼一时,这会你一个劲往这塞人干啥?
邵嗣武说道:“不是刚来了一千多户横山党项么?使者要抓牢他们,一旦有事,便征发丁壮镇压魏人,料想无妨。”
杜光乂心下稍安,但并没有完全释去忧虑。
之前确实分两批来了一千六百余户横山党项,基本上都是归德军将士的家人,他们确实不会与魏人合流,但杜光乂很怀疑他们的战斗力。
但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好好操练那些党项少年才是正经。
“殿下,此番北上,符都头领兵即可,你又何必……”杜光乂不再纠结移民,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父亲起自微末,征战二十年,方有大夏天下。”邵嗣武摇了摇头,道:“我得封赵王,富贵极矣、至矣。但每每午夜静思,总觉得惭愧。寸功未立,却安享豪宅、珍馐、美人,可乎?”
杜光乂张口结舌,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叹息什么。
第三十五章 山城
虽然安东府侨治积利县,但相对最繁华的地方,毫无疑问还是旅顺。
至少,在别的地方还是一片乡村景象的时候,旅顺已经发展出了一条商业街,零零落落分布着十几家商铺,卖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
商业交换,果然是根植在人类骨子里的东西。
旅顺县城目前还没有城墙,或者说没有完整的城墙。开荒的任务太重,又有频繁的军事训练,至今只版筑了一小段。而就是这一小段城墙外,数十座冶铁工坊一字排开,炉火彻夜不息,打造各类兵器、甲胃。
继粮食收获与日俱增之后,安东府也在尝试着自制兵甲,以减少物资转运的成本。
铁匠之外,还有一些木匠。
这些木匠的来历很奇特,都是南方诸藩镇,比如荆南、两浙、江西甚至是福建。
对新朝称臣,当然要派工匠上洛值役。只不过邵树德将一部分木匠拨到了安东府,令其在此服役两年,每人带几个徒弟,扩大本地人才储备。
木匠们最近的主要工作是制造偏厢车。从三月份就开始了,至今已完工数百辆,另有更多的辎重粮车。
刘鄩一大早就来到了木匠们的营地。
他仔仔细细看了这些偏厢车,甚至还登上一辆,拿长矛比划了一下,发现杀敌挺方便的,满意地笑了。
偏厢车其实就是一面活动掩体,对付骑兵很有效,尤其是只有骑兵、缺乏高素质步兵的游牧民族,更是有奇效。
马隆的偏厢车队,从洛阳出发,一路转战数千里,冲破虏骑重重包围的史诗级战斗已经证明了它的效果。
这种车也没有固定的型制,只要你知道它的原理就行了。旅顺新造的偏厢车大概三百斤上下,每辆车布置两名长槊手、两名刀牌手、两名步弓手,远近皆宜,重骑兵都冲不动,更别说轻装骑射手了。在步弓面前,他们就是送人头的。
当然,任何装备、任何战术,终究还是要靠人来执行。马隆招募的是三千勇士,若都是草草训练的农民兵,显然不可能孤军深入凉州,大破敌骑。不过这会嘛,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技艺娴熟、敢打敢拼的武夫,只要车造出来,人不是问题。
“王将军似乎有些忧虑?”试完新车后,刘鄩望向一同跟来的都游奕使王彦章,问道。
王彦章是直性子,不想拐弯抹角,问道:“偏厢车阵有个致命弱点,容易为大队步卒击破。赵王此策,有些冒险。”
偏厢车其实并不怎么挑地。辽东一片蛮荒,不像中原那样处处是沟渠、田野,只要不走山路,行军并不太过困难,大不了慢点罢了。
真正麻烦的是,行军时狭长扁平的车阵,一旦遇到训练有素的步兵,很容易被拦腰截断,首尾不能相顾。
说穿了,它就是欺负草原上的罗圈腿骑兵罢了,欺负你们步战不行,破不了车上的长槊手、刀牌手、步弓手的拦截。你骑射打不过我车上的步弓、弩箭,近战干不过训练有素的步兵甲士,如果再像马隆那样携带足够三年用的粮草物资,那就真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不断前进,转战数千里。
但如果敌人有精锐步兵呢?这个战术就被破了,或者说要受到很大的威胁。如何抉择,其实挺难的。
“契丹有没有步兵?”刘鄩问道。
“有。”王彦章很肯定地说道:“我与他们交手过,战力不俗,都是当年刘仁恭、高家兄弟带过去的,后来补了些渤海人,一直严加训练。”
简单来说,就是不服李克用的幽州兵北奔,投靠了契丹,给他们带去了第一支和第二支专业的成建制步兵。
“能不能招降这些人?”刘鄩想了想,问道。
“赵王觉得可以。”王彦章道:“但我觉得凡事不能寄托在敌人身上。”
“其实没那么可怕。”刘鄩说道:“咱们有骑兵伴随,没那么被动。再者,有车厢阻隔,契丹步兵也不一定就能攻破我车阵。只要上下一心,敢战死战,许下厚赏,刘仁恭之辈真的就能得手吗?我看未必。”
王彦章沉默很久,最后也想通了。仗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点点打,没交手之前,都是瞎猜,只能到时候再看了。
离开城墙根之后,王彦章又回了自己部队的驻地。
他是都游奕使,掌管骑兵。最初的人马,大多是各路杂牌军中抽调加强过来的。征战年余,部下中多了不少新面孔,基本都是本地招募的士兵,以靺鞨人、高句丽人为主,全军总共两千骑出头。
王铁枪的名声,已经渐渐传播到了安东府之外,因为他多次毙杀契丹酋豪,甚至还生擒过数人,威名赫赫。
辽西的契丹牧地之上,只要一听和王铁枪交手,牧民们都面有难色,实在是这个人太生勐了——把王彦章放在大军统帅的位置上,那是对自己人不负责,如果让他作为先锋大将,则非常合适。
巡视完营地之后,他牵着马儿到小河边洗刷。
河两岸有不少新来的魏博百姓在洗衣服。王彦章随意扫视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他把铁枪扔给亲兵,大踏步往前走。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冲了起来,直到站在一人面前。
那人也发现了王彦章,立刻以袖掩面,抱头而走。
王彦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可是敬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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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日,又是二十多艘船只依次入港。
因为第一批八百户贝州移民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安东行营下令,龙武军使刘鄩率三千人北上,护送这批魏人百姓及大量军资北上。
他们特意绕了下路,经平海、东平二县,于十天后抵达了积利县。
八百户移民,旅顺分了一半,平海、东平二县各两百户。新来的大约七百户,旅顺安排三百户,平海、东平、积利、石汪各百户。
抵达积利县之后,刘鄩领取了部分物资,然后一路北进,至高句丽故建安城方止。
这片区域,刘鄩去年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来。
建安城在后世盖州市东北青石岭镇高丽城村前的石城山山嵴上。
高句丽时代,其地域范围的西界便是辽河,也就是说,后世辽宁省的东部归高句丽管。
这片区域的西部是辽河冲积平原,雨量丰沛,日照时间长,利于农耕,高句丽时代便得到了很好的开发。东部则是长白山系,山高林密,地形陡峭,多高山峡谷,缺乏连续的平原,不是不可以农耕,但真的不如西边的辽河平原。
辽宁的山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地下水十分丰富。山峰高处,往往蕴藏多处泉水,海拔多高,山泉水就有多高。且多片麻岩、花岗岩、石灰岩,地形也很陡峭,多上下垂直的崖壁,十分险要。
正因为这个地理特征,高句丽时代除在大辽水(辽河)东岸修千里长城之外,还广筑山城,以控遏交通线路。
其最着名、最重要的山城有十二,积利、卑沙便在其中,如今都在夏军控制之中,分别作为积利、平海二县的县治。
石城其实也是,只不过夏人看不上,他们更青睐海港。
刘鄩如今抵达的建安城同样是一座十分典型的山城——渤海人的势力已从此消退,契丹人也不爱住在山城上,更不会守城,故一直没人占据,此时便落入了龙武军之手。
“前唐太宗伐高丽,有建安、新城、驻跸三大战,斩首四万余级。”刘鄩抚摸着土石混合质地的城墙,仿佛在追忆两百多年前的金戈铁马。
在建安城下留名的应该是张亮。他率军自登来浮海登陆,先破卑沙城,再袭建安,连战连胜。
建安城周长约十里,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城墙用土、石混筑而成,历经风吹雨打,至今仍残留了大半。
城内是一个大盆地,盆地中央有一山,曰“金殿山”。山顶地势平坦,有石阶而上,残留着一些建筑废墟。
金殿山北有一道土堤,堤中有一道豁口,山水经此流过,在西门附近形成一小湖泊,曰“饮马湾”。
建安城有三座城门,东门一,西门二,两座西门之间还有个水门,可通船只。
军士们已经陆陆续续开进了城内。城池广大,偏厢车、辎重马车、粮草物资都堆进来后,也一点不觉得拥挤。
城内到处都是房屋废墟。破碎的瓷器、瓦片入眼可及,石臼翻到在地,腐烂的马镫、生锈的铁甲片随处可见,这一切都在向新来的征服者诉说着,建安城左近曾经存在过高度的文明,如今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
“前唐时建安州都督府便设于此处……”刘鄩从地上捡起一把锈蚀得不成样子的横刀,心中一瞬间升起了很多感想。
“山城,还真有高句丽特色。”刘鄩抬头望向了金殿山,又看了看山脚下的河流。
建安城内居然还有可供开垦的荒地,能够种粮食,虽然面积很小。
谁能想到,山顶有河、有田,还有城池,这奇葩的地形!当年马谡若据守的是这种山城,还会那么惨吗?
“给赵王、符都头、杜府尹传讯,我部已据建安山城,控遏大道,请速发粮草军资。”刘鄩转过身来,下令道。
信使复述了一遍命令,翻身上马离去。
“侦骑四出,向北搜寻。”刘鄩又下达了命令。
建安山城再往北百余里,还有一座山城,即安市城。
越往北,遇到契丹人的可能性越大,不可轻忽。
第三十六章 挺进
建极二年七月初一,龙武军副使王彦温又率五千军士抵达建安,屯于山下。
他是在刘鄩出发不久后北上的,又带了大量辎重车马。
临行之前,安东府尹杜光乂提出了建议,既然都担心魏人,不如征发他们充当夫子、驭手,随军转输粮草。
邵嗣武、符存审商议之后,同意了。
杜光乂的潜台词大家都听得出来:与其担忧他们留在后方使坏,不如挑选精壮带走,严加看管。如果他们真要跑,那——跑了也就跑了,留不住终究是留不住……
抵达建安后,王彦温上山与刘鄩合计了一下接下来的行止。
老实说,俩人独处是有点尴尬的。毕竟当初淄州那档子烂事还没过去多久呢,即便两人已经当面说开了,都大度地表示往事已矣,而今都是新朝同僚,自当携手并进。但真的一点芥蒂都没有了吗?未必。
“军士日食六个胡饼,三升面,一月便是九斗。咱们这八千军士,一月便是七千二百斛,半年则需四万余斛。”王彦温说道。
不是他数学好,其实他是照着纸上念,幕僚们早就给算好了。
一辆马车可载二十五到三十斛米面,四万多斛需要一千多辆车。车其实不是问题,让工匠制作就是了,问题出在挽马上面。安东府一穷二白,挽马非常短缺,到处都要用,不可能全给你拿来出征了,所以携带半年粮草是不可行的,只能先北上至渤海人的势力范围,找他们想办法了。
另外,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它们也要吃东西。一般而言,尽量割草来喂,但如果找不到草,就得用粮食喂养。
一辆偏厢车一匹挽马,一辆辎重车两匹挽马,这个消耗也不小。
所以,必须要找渤海人筹粮了,不然只能停下来,等待后续补给车队抵达,或者干脆打道回府。
“建安山城需要派人留守,作为一个仓城粮台。”刘鄩说道:“再留下一些魏人夫子,修缮城墙。虽说契丹大举西征了,但建安山城实在太重要,丢不起。”
王彦温点了点头,道:“军使明察秋毫,末将佩服。”
刘鄩扫了他一眼。
“你出发之时,符都头走了没?”刘鄩又问道。
“都头已在整备人马、器械。”王彦温答道:“这几日应该就会出发了。”
符存审那一路的兵力要雄厚些,约万人,将来要对上的也是契丹主力。
他们大体上沿着东海岸走,过石汪县之后,经橐驼湾,至乌骨江(爱河)与鸭绿江交汇处,接收渤海人输送而来的物资,然后再西进。
这是一条相当重要的交通运输线,在鸭绿江口那边,缘海东进可至新罗,西进可往辽阳,东北朔流而上可至渤海国都。考虑到辽东多山,鸭绿江就是最好的交通运输路线,在此接收物资是很自然的事情。
两路兵马出动了足足一万八千人,可谓精锐尽出了。刘鄩听闻之后,有些感慨,圣人当初下令浮海至安东,打的就是如今这个主意吧?未卜先知?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圣人最厉害的兵法不是一线指挥的水平,而是他的战略布局,如今看来,他应是走一步看三步,早早就计划到了如今这一切。
契丹,终究是个大敌。他们有南下中原的野心,就实力而言,也是一个大藩镇的底子。那么,就让他们与河北诸镇一起埋葬吧。
“诸军樵牧、休整两日,后天一大早出发,北进安市城。”刘鄩下定了决心,说道。
“谨遵军使将令。”王彦温大声应道。
刘鄩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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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的马蹄声愈发急促,在青翠的草原之上不断徘回。
密林、草原、水泽,这是渔猎、种植、游牧三种生活方式并存的契丹人的主场。
而且,眼下这个牧草长得有半人高的季节,也是最适合发挥他们战斗力的时候。
马儿走到哪里都有饲料,只需携带人吃的干粮、奶酪、肉脯就行了,完全可以支撑草原汉子们在外长期作战。
但他们却拿出现在视野中的这支夏军部队毫无办法。
出外割草、捡拾柴火的夏人夫子早早亡命狂奔。大部分人及时跑回了车队,只有少数几个“大聪明”钻进了密密麻麻的草丛灌木之中,试图逃跑。不过他们很快被契丹人揪住,牢牢地捆扎了起来,横掼于马上,送往后方审讯——他们的下场不会太好,一般而言会被契丹人当做奴隶耕作田地,日子可比安东府那边差多了。
车队看起来相当蔑视围过来的契丹人。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只有寥寥两千余骑,根本造不成威胁吧。
车队甚至都懒得变阵,继续前进,丝毫没有改变方向。
契丹人终于受不了了,怒了。这片土地是他们与渤海人争夺数年才得到的牧场,大辽水水草丰美,唐人退走之后,谁都不能夺走。
于是,在头人的带领下,契丹人大声吼叫着,向车队发起了凶勐的进攻。
车队大体呈长方形。
偏厢车在两侧,夹杂着部分辎重车辆。车辆中间,是步行跟进的士兵。人数很多,器械精良,士气好像也不低。
车阵,不管怎么变,核心原则就是用车辆装载物资,阻挡骑兵的冲锋,给步兵制造一道活动的城墙,给他们恢复精力、体力的时间。
这是从汉代以来的故智。
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强,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他们甚至可以把人分成几部分,轮番休息,最终耗尽步兵的体力和意志,取得胜利。
这种战术能破吗?当然是可以的。而且在空旷无垠的平原和草原上也能破,前提是你的步兵要有一颗大心脏,不能自乱阵脚。
只要有铁一般的意志,有充足的后勤保障,即便打到天荒地老,骑兵也拿他们没办法,而且伤亡往往是十比一以上,也未必吃得下步兵——李陵被数十倍的匈奴包围,差一点就成功走回来了,马隆被数十倍的胡骑包围,与后方失去联系,照样一路杀穿,只要你能稳住,技艺娴熟,配合默契,没人能拿你怎么办,杀就完事了!
“贼人来啦,停车!”钲声此起彼伏响起,回荡在整个草原之上,偏厢车陆陆续续停了下来。
步卒们已经两两互相披甲,开始给步弓上弦。
他们是预备队,一旦偏厢车、辎重车上的袍泽战死或受伤,立刻就要顶上去。
气氛不是很紧张,军士们甚至还能开玩笑,一点没有大战来临的觉悟,都是小场面罢了。
偏厢车那边不用军官吩咐,步弓手、弩手已经各自找准了目标,破空声不断响起,契丹人前冲过程中惨叫连连,不得不分散队形,避开当面的箭失。
但车队太长了,到处都是箭失射来。无论你躲到哪边,耳边始终回响着“呼呼”的破空声。
几乎就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有勇勐的契丹骑士不顾性命,拼死催马,进入骑弓射程后甩手便是一箭。
很遗憾,偏厢车对外一侧都是厚实的挡板,除非你箭术通神,走马驰射之时仍然能透过射击孔,准确地射中孔后步弓手的面门,不然就是白费,甚至是给人送箭失。
大部分牧民显然是没这种本事的。
他们徒劳无功的尝试除了送人头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嗖嗖!”箭失愈发密集了。
契丹人被射得站不住脚,只能疯狂打马远去,离开步弓的射程。有那士气低落的骑手,干脆直接就跑了。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这仗打得有什么意思?
契丹头人背上插着一支箭,灰头土脸地奔了回来。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部下们,长叹一声。
方才那波冲锋,已经损失了百余人,但他却不敢保证杀伤了哪怕一名夏军士卒——敌人很可能一个都没死,这个事实很伤他的自尊。
士气已泄,人心惊惶,没法打了,跑吧!正待下令之时,却听南边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夏人还有骑兵?他大惊失色,怒声道:“撤!”
“呼啦啦”一阵风般,契丹人纷纷拨转马首,溃向远方。
五百夏军骑兵追了一阵,便退了回来。没必要再追了,万一中伏,把这数百骑全搭进去,可就没骑兵用了,不值得。
夫子们又被驱赶出了车队。在龙武军士卒的监视下,开始打扫战场。
躺在地上呻吟的契丹伤兵被仁慈地补刀上路。身上的武器、箭失、甲胃被剥下——如果有的话。
干粮、水囊甚至裘服,通通被搜走。夏人一点不嫌弃,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都要拿走。
契丹人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匹被收拢了起来。能用的拉进车队,受伤的就地宰杀,充作食物。
夫子们继续在附近割草,捡拾柴禾,收集射出去的箭失。
草原牧民没那么高昂的士气。他们被打跑了之后,自己都慌得很,一时半会不至于杀回马枪。这会是安全的,可以放心大胆工作。
当然,如果遇到那种坚忍不拔、纪律严明的草原骑兵,或者人家兵多,也杀红了眼,上了头,已经不计伤亡也要搞死你了,那就自认倒霉吧——李陵当年就遇到上了头的匈奴骑兵,宁可付出不成比例的伤亡数字,也要灭了你,没招。
车队在此休息了一个晚上。
夫子们将大捆草料运了回来,柴禾也堆满了空车。士兵们恢复了体力,第二日继续前进。
第三十七章 腐朽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契丹牧民赶着牛羊,在水草丰美之地放牧。
他们愁容满面,时不时派人前出,观察敌人的动向。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庞大的车队之中,军士们一边嚼着干酪、醋饼、肉脯,一边前进。
他们外紧内松,步弓下了弦,甲胃、长枪置于车上,轻松地赶着路。
斥候游骑在附近活动着,遇到契丹骑手,他们也不硬来,回去汇报便是。
这个时候就很考验指挥官的水平了。
敌人大队前来,行走在苍茫的草原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打还是羊攻?你要好好判断——士兵的体力、精力是有限的,不要随意挥霍。
从士兵角度而言,敌人大举来攻,不一定是真的。或者即便真来了很多人,他们也不一定有那个决心,耗费数倍的伤亡来和你硬拼。
不要慌乱,越慌,体力消耗越快,注意力越难以集中。
敌人夜间突然袭击,擂鼓叫喊,不要慌,该睡觉的睡觉,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喊你起身。训练充分、经验丰富的军队,一般都遇到过敌人夜间袭营的情况。黑灯瞎火之下,你要有在敌人干扰之下睡觉的能力,不允许随意起身,否则可能会被友军当敌人射死,而他有功无罪。
敌人在前方挖断道路,阻你前进,不要慌,车队变阵,取土填平就是。谁挖土填土,谁前出警戒,谁休息预备,都有规定,不要随意耗费体力。
敌人燃烧柴草,制造烟雾,不要慌,听到声音,用箭失驱赶敌人即可。这么空旷的地方,这么大的范围,烟雾的效果很有限。
其他的小技巧还有很多,这都是合格的职业武夫本该具备的素质。
经验丰富的统帅、业务娴熟的基层军官,外加漠视生死、敢打敢拼的底层士兵,这三个组合在一起,辅以正确的战术和适当的装备,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般很难战胜。
如今战场上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从七月初三离开建安山城北上以来,整整四天时间,龙武军使刘鄩率领六千步卒、三千夫子一路北上,大小十余战,以数十人伤亡的轻微代价,顺利抵达了安市城以南数里的山脚下。
扎下营盘之后,夫子上山砍柴、割草、取水,辅兵照料牲畜,给战兵做饭,一切井井有条。
走了这百余里,大伙早看出来了。契丹骑兵就会骑马射箭,让他们近战肉搏,简直笑死人。那个长期骑马搞成的罗圈腿就不提了,光那可怜的装备,荒疏的技艺,就注定了他们啥也不是。
以前真是太保守了,早知道这么烂,就该杀上门去,砍他娘的!
“军使,昨日有斥候来报,看到契丹牧人放牧牛羊。由此观之,附近多半有部落驻地。不如将其找出来,我等杀上门去,端了他们的部落,将牛羊财货掠走,既可补充军资,又可将他们远远驱离。”王彦温大胆建议道。
刘鄩闻言吃了一惊,王彦温胆子还真大。不过仔细想想,可行性还是很高的。
虽然是游牧部落,但并不代表他们每天都在游动。事实上在扎下营地,开始放牧之后,在这片牧场的牧草消耗完之前,他们是不会转场的。
而转场搬迁也是桩繁重的体力活,必须全家男女老少一齐上阵。如果找到他们的牧场,派遣骑兵快速突袭,他们是不可能逃掉的,除非有人迟滞阻拦,或者干脆放弃家当骑马逃跑。
“算了,就五百骑兵,这是追打落水狗的杀手锏,不能轻易浪费。”刘鄩最终否定了王彦温的建议,道:“方才斥候来报,安市城处于半废弃状态,没有敌兵守御。我看还是先占下这块地方,休整一番,囤积粮草器械,再做他图。”
“是。”见主将不想冒险,王彦温也不强求,立刻应下了。
从积利县到建安山城约二百里,从建安山城到安市城百余里,在这三个地点囤积物资,派驻士兵,粮道将相当稳固。盖因这三座城池都是高句丽时代的山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契丹又缺乏攻坚能力,从这些后勤节点中的任意一个出发,派主力部队押运粮草,几天时间就能抵达下一地,契丹人很难将其截断。
只要后勤不断,你能奈我何?
阿保机若知机,这会就该大力加强步兵建设。光靠骑兵,可没法打胜仗。
七月初七,龙武军甲士千余人沿山道而上,进占了空无一人的安市城。随后全军拔营启程,至山城内休整,同时派信使向东疾驰,联络东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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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路军出发比较晚,但行军速度非常快。主要原因是此地没有契丹势力,属于内线行军,因此从平海县出发之后,进展极速,待收到刘鄩传来的消息之时,他们已过石汪县了,正往橐驼湾而行。
领军的统率是赵王邵嗣武,但实际统筹军务的则是归德军使符存审。
邵嗣武知道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统御大军,因此一路上多看、多学、多问,并不干扰符存审的决策。
闲暇之时,他则不断翻阅古籍,从前燕慕容氏与高句丽交战开始,任何一份史料都不放过,如饥似渴地学习,以做到心中有数,免得军议之时一开口就遭人轻视。
“符都头,刘将军行军好快,要不要让他们放慢脚步?”路边休憩之时,邵嗣武比划了下地图,问道。
“殿下,刘将军也是宿将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符存审温和地说道。
“好。”邵嗣武从善如流。
“安市城一下,契丹人多半就坐不住了。”符存审说道:“殿下,我等需尽快与渤海人汇合,领取粮草之后,大举西进,与龙武军汇合。”
安市城大名鼎鼎,但其实是一座非常罕见的土城(海城市东南八里镇英城子故城)。城墙沿山嵴土筑而成,城周八里,城内有泉水。
从这里北上,离辽阳就很近了。而契丹是不可能忍受辽阳为夏军所据的,势必要爆发大战。而这会,他们多半已经在召集丁壮,准备下血本围攻孤军北上的龙武军了。
归德军与渤海联军大举西进,是减轻龙武军所面临的军事压力的最好办法。
“殿下、都头,乌光赞来了。”亲兵匆匆而至,禀报道。
符存审默不作声。
邵嗣武看了看他,沉稳地坐了下来,道:“让他进来。”
“遵命。”亲兵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乌光赞和两名随从赶至。
“参见大夏赵王殿下,参见符帅。”乌光赞大声道。
“免礼。”邵嗣武伸了伸手,道:“乌大郎前来,可是告知我粮草已至?”
“正是。”乌光赞连忙说道:“十万石稻谷,已运至敝国鸭绿府。府尹正组织民夫向西转运,不日即可抵达乌骨城。”
“太好了!”邵嗣武没忍住心中的激动,脱口说道。
说完之后,微微有些后悔,还是没沉住气,于是转移话题掩饰道:“不知渤海大军何在?”
乌光赞闻言有些尴尬。
他不好意思说渤海国已经被契丹打怕了,从上到下不想再去招惹这个凶恶的敌人。国中固然有主战派力求出兵,收复扶余府等失地,但主和派更多,他们只想苟延残喘,偏安一方,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和血性。
宰相乌炤度毫无疑问是主战派。但他现在也无法压倒整个朝堂,无法让那些主和派改弦更张。更可怕的是,勃海王也有些畏惧,举棋不定,始终下不定决心。
乌光赞对此也很无奈。
最近几个月,他奔来走去,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先从洛阳返回渤海,向国王禀明大夏新朝皇帝欲册封他为渤海郡王的消息。
国主一开始还嫌爵位小。
前唐之时,渤海主都封王,为何夏朝不肯封王?只愿意给个郡王爵位?
不过在宰相乌炤度的劝说下,渤海国主最终还是同意了,派遣使团前往洛阳,求册封。
封爵这个其实都是小事了。反正勃海王关起门来都是做天子,亲王、郡王什么的,就是个虚名罢了,影响不大。
真正的大事,还是如何抵御契丹,这是关系到渤海国生死存亡的大事。但如今朝中显然吵得不可开交,这让乌光赞血都冷了,大失所望。
渤海国立国久矣,没想到腐朽至此,呜呼哀哉!
邵嗣武也从乌光赞的脸色察觉出了什么,心中不悦,道:“渤海国主到底什么个想法?契丹八部夷离堇耶律亿率军西征,国中空虚,此时不进取,何时才能收复失地?扶余府等地沦陷契丹不久,人心还想着渤海,正是一举收复的大好时机,何瞻前顾后?”
“整顿兵马需要时间。”乌光赞掩饰道。
“渤海立国二百年,宁无血性男儿耶?”邵嗣武还是很不高兴,道:“送十万石稻谷,便指望他人为你收回国土,何其愚蠢?乌大郎速速回返上京,劝说贵国国主,请发大兵,西进潢水也好,南下与我汇合也罢,皆可。契丹这种毫无底线的蛮子,就该趁着机会一举拔掉。即便灭不了,也要削弱其实力,可懂?”
乌光赞何尝不懂,但他已经对朝堂绝望了。
“好教乌大郎知晓。我大夏天兵已经攻占建安、安市二城,俘斩契丹贼兵万余。”邵嗣武又道:“此贼,容易对付得很。别耽搁时日了,速回。”
第三十八章 渤海君臣
昨晚下了一场雨,涤荡了上京的尘埃。
今日一大早,前唐银青光禄大夫、检校秘书监、忽汗州都督、渤海国王大韦瑎就在宫城东内苑召宰相乌炤度觐见。
渤海国五京的结构,整体采用里坊制度,都是以长安、洛阳为蓝本的,即城、郭、苑三重体系。整个上京城周三十多里,即便在中原,这个规模也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府城、州城,更别说东北这旮沓了,绝对是气势恢宏的雄城。
宫城位于北边正中,东、西、北三面设有苑林,以东内苑规模最大。苑内有池、假山、树林,环境清幽。
池畔小院之内,大韦瑎穿着皇帝衮服,焦躁地走来走去。
与新罗一样,渤海国王虽然接受了前唐的册封,爵位是亲王。但在内部,依然自称天子,渤海王妃就是皇后,诸女真就是被册封的藩属臣子。闭门天子,果然人人爱做。
“乌卿……”一看乌炤度进来,大韦瑎立刻停了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陛下。”乌炤度也吓了一跳。
天子满面愁容,双眼布满血丝,通红无比,这几日看起来非常受煎熬。
“乌卿,令郎所言可为真?今日上朝,裴少卿言契丹并未遭受什么损失,死伤或只有数百。”大韦瑎犹犹豫豫地说道。
他其实是一个性格平和的君王。换言之,他没有任何特点,性格不够强势,失之宽仁。除了在面对新罗时能提起点精神外,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太多存在感。反倒是他的王弟大澍贤,勇勐善战,有感召力,多次领兵出征,在国中威望较高。
但很遗憾,大澍贤这人除了能在北边的野女真五部身上耍点威风之外,面对契丹屡战屡败,已经是怕了。堂堂王弟、统兵大将,却不敢对契丹言战。
渤海国有这些人在台上,基本是没希望了。
“陛下,契丹遭受重大损失应确凿无疑,不然何以退却三百里,不敢与战?”乌炤度说道。
大韦瑎缓缓点头,心情好了不少。不过旋又眉头一皱,问道:“前唐建安州、积利州拿地界,朕记得契丹人也不怎么爱去吧?数年前迭剌部于大辽河破我军,追击至积利州、卑沙城,那是他们最近一次攻入辽南吧?”
乌炤度闻言心中一惊。
辽南那块地方,确实处于契丹、渤海势力交杂之处。渤海数次大败,确实打不过契丹,四野遭到掳掠,诸城离心离德,有接受契丹册封的意思。不过地方土豪也不怎么喜欢契丹,因为他们过于苛暴、残忍,故宁愿以半割据状态臣服渤海国,也不愿意投向另一方。
乌炤度当初力排众议,引夏军入辽南,理由之一就是当地上缴的赋税越来越少,输送的丁壮也越来越少,渐渐不听使唤了。久而久之,辽南州郡不是投向契丹一方,接受痕德堇可汗的册封,就是自立为王,自说自话。甚至于,他们接受新罗册封的可能性也不小,那些人虽然自顾不暇,却十分贪婪,一直想向北、向西扩张。
既如此,不妨把夏人引过来,吸引契丹人的注意力。渤海国势日衰,该收缩就收缩,保住核心的五京地区就是了。心力所不及的辽南之地,干脆丢出去,让夏人和契丹人抢食。
计划是好的,当初也得到了天子的赞许。但最近一年来,风向突然起了变化。夏人在辽南整体呈现“不作为”的状态,一心一意置县设官,收拾地方豪强,编户齐民,发展生产,向北扩张的欲望不是很强。
而契丹人呢,除了偶尔转场至辽南北部放牧之外,基本也不南下。冲突不是没有,但规模真的很小。夏人更多时候在征讨辽南地方豪强,以至于这些人纷纷北逃,向朝廷哭诉,搞得朝中物议纷纷,有人开始翻起了旧账,让乌炤度很是头大。
老实说,就因为这事,乌炤度已经遭到了天子的斥责,失去了部分信任。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在朝中如此被动,渐渐失去掌控力了。
“陛下,契丹人自得辽西后,对辽南一向很重视。其中一些牧场,甚至早就被赏给了诸大小头人。辽南大族豪强,也多有向契丹输诚者。契丹贼子,并不愿意放弃这片。”乌炤度说道:“而今夏人北上,迭破契丹贼兵,下建安、安市二城,其势不可阻挡,契丹人屡战不胜,损兵折将,此为犬子亲眼所见,做不了假。若陛下不信,大可遣人查探,夏人囤积完粮草后,定然要北上辽阳的。就在二十多年前,辽阳的唐兵尚未撤,换了夏朝天子,他定然忍受不住收复辽阳的诱惑。”
大韦瑎一听也有道理,脸色稍霁。不过很快又想到王弟说的话,委实犹豫不决。
“陛下!”乌炤度急道。
天子就这点不好,优柔寡断,真真急死个人。
大韦瑎被乌炤度一催,心中也急,当场就咳嗽了起来。看那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乌炤度心里也很难受。
陛下其实是个宽仁之君,人也年轻,不过三十出头。但龙体抱恙甚久,国势这个样子,也没法静心调养,这几年是每况愈下了,让人心忧。
大韦瑎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接过宫人端来的参茶,抿了两口之后,长舒一口气。
“乌卿勿忧。”大韦瑎重重喘了口气,又问道:“朕方才剧咳之时,头脑分外清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陛下请说。”乌炤度说道。
“朕实知乌卿之苦心矣。”大韦瑎说道:“夏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浮海至辽南,大力编户齐民,开垦荒地,打制兵甲,什么心思,朕看得出来。”
乌炤度欲言又止。
大韦瑎吃力地伸出手,拦住了乌炤度的话头,继续说道:“乌卿,你说夏人对渤海有野心么?”
“或许有那么一点,但臣实不知也……”乌炤度的话含湖不清。
“乌卿不用多言,朕懂,朕都懂。”大韦瑎说道:“高句丽崛起甚早,野心甚大。在慕容氏占据辽东之时,便与其交战。中原南北朝鼎立,混战不休,高句丽逐渐坐大,地控千里,有数百万口人,数十万兵。这样一个强盛的海东大国,中原朝廷一旦腾出手来,都不会坐视不理。隋时炀帝东征,唐时父子两代征伐不休,终破大国……”
乌炤度静静听着,似乎已经听出来了一点名堂。
“大渤海国,其实是收拾了高句丽的余尽,得以在海东开国建制罢了。”大韦瑎道:“换你是新夏天子,会不会连契丹带渤海一起灭了?”
乌炤度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惶恐不已。
“乌卿无需如此。”大韦瑎眼神示意,宫人、宦官上前,将乌炤度扶了起来。
“朕知道,邵树德想要朕的国家。”大韦瑎说道:“如今这个局势,契丹与渤海,不过是谁先死,谁后死罢了。你以为朝堂上那么多反对你的人,都是因为畏惧契丹么?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
“臣昏聩。”乌炤度一脸惭愧地说道。
“当然,乌卿说的其实也没错。”大韦瑎又道:“契丹毕竟是生死大敌,我渤海势单力孤,不能与敌,需得引夏人来攻,方能遏制住契丹人的侵掠。在这件事上,乌卿是有大功的。但万事需得考虑周全,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多不少,刚刚好……”
“陛下深谋远虑,臣叹服。”乌炤度感慨道。
“乌卿何必自谦?”大韦瑎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契丹,还是要打的,但要有分寸。”
乌炤度默然。
“朕明日便下令,集精兵三万,攻扶余府。”大韦瑎道:“余如故。”
意思很明了了,只攻扶余府,尝试收复失地。其他战线维持不动,主要兵力用来防备契丹人可能的报复。
再者,契丹骑兵来去如风,你攻到草原上去,以渤海兵如今的水平,多半也不成。一个不好,精兵强将就没了,以后日子更难。
“对了,乌卿。”大韦瑎又道:“夏人大举攻契丹,获胜的可能性大不大?”
“很大。”乌炤度说道。
“那就没错了,朕也是这么想的。”大韦瑎说道:“隋炀帝、唐太宗攻伐高句丽,都连战连胜。最后功败垂成,原因很多,但并不是打不过他们。高句丽都这样了,契丹何德何能,敢与高句丽媲美?这一仗,他们怕是要吃大亏。”
“陛下圣明。”乌炤度回道。
“夏人那边,还得乌卿多多转圜。”大韦瑎说道:“让他们觉得渤海已经破胆,害怕招致契丹人报复,不敢倾力出兵就好了。不然的话,怕是要生出许多事端。万一将来契丹再次大举东进,恐无人来救。”
“臣遵旨。”乌炤度应道。
他面色平静,但心中已是狂风巨浪。
陛下今日的表现让他有些吃惊,因为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换言之,陛下根本不会想这么多。
这番话,定然是有人教的。会是大澍贤么?还是少卿裴璆?
陛下对他已经不太信任了,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大澍贤、裴璆这帮人,终日蝇营狗苟,其蠢如猪。分明是胆怯畏惧,却找那么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出来,何其可笑?
国事,早晚败坏在他们手上。等到契丹西失东补的时候,再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第三十九章 于越
契丹八部于越耶律释鲁一大早就出了门。
滑哥装模作样送行一番,见父亲走远后,又悄悄熘了回去。
帐篷之内,战火连天,地动山摇。
耶律滑哥在父亲的小妾身上奋勇驰骋,良久之后才萎顿了下来。
“滑哥,你也太没用了。”妇人不满地都囔了一句,讥笑道:“你父亲年逾五十,却勐如奔虎,比你强太多了。”
耶律滑哥闻言有些恼怒。不过在对上妇人白花花的身躯,以及那双桃花媚眼之后,又谄笑道:“父亲也勇不了几年了,提他作甚。”
妇人一听也是,顿时不再嘲笑滑哥,而是爬了过来,紧紧贴在他身后,轻轻研磨着,腻声道:“滑哥,以后都靠你了。”
滑哥很是受用。
这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妾,如今却像狗一样在讨好自己,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这几日都是你陪侍父亲的,可听到什么消息?”滑哥问道。
“南边打得不顺利,于越非常生气。”妇人说道:“前天他下令各部征集丁壮,向辽阳聚集,打算围攻夏人。”
滑哥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又问道:“西边呢?阿保机那边怎么说?”
“看于越的意思,打得好像还可以。”妇人说道:“占了不少地盘,抢了一些丁口、牛羊,这会在哪却不知,可能要与晋人相会吧。”
“你这妇人,知道得倒不少。”滑哥将妇人拽到身前,叮嘱道:“以后多多留心各种消息,想办法报予我知。”
妇人轻轻点头。
“放心。”滑哥捏了捏妇人,笑道:“待我父死了,定然将你纳回家中。迭剌部,什么时候轮到阿保机做主了?他的军队、部民以及妻子,都是我的。”
妇人狠狠掏了一把,似乎有些生气。
耶律滑哥居然还惦记着阿保机的妻子月理朵,这让她有些生气。滑哥这种人,看起来比阿保机差多了,怎么可能上位?
见妇人吃醋的模样,耶律滑哥笑而不语,穿戴好衣物之后,便出了帐篷。
山谷之内,牛羊被野,帐篷星罗棋布。小孩在练习骑羊、射箭,妇人在挤奶、喂草,老人在制作弓梢、弓弦、箭失,丁壮们则早已离开,到外地集结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女人和争权夺利之外,滑哥突然对契丹的前途感到了一阵担忧。
契丹诸部走到今天,每一步都很不容易。
前唐玄宗之时,因为依附突厥,古老的大贺氏部落联盟被唐军击破,部众逃命如丧家之犬,部落联盟最终烟消云散。
新生的遥辇氏联盟力量孱弱,不得不依附回鹘,前后被奴役了百余年。回鹘汗国被灭之后,契丹重获自由,一步步崛起,直到有了如今这个实力。
积攒点实力并不容易。部落崛起的天时也不会常有,一旦失去,往往伴随着灭顶之灾。
中原在慢慢统一。每次这种事情发生,对草原民族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耶律滑哥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一点。
唉,破天荒地第一次,他希望父亲耶律释鲁能够旗开得胜,击败从辽南北上的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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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管军国大事的于越下达了征集令,契丹八部的留守人员立刻动员了起来。
丁壮们准备好武器、战马,带上干粮,跟着头人出征。
老人、健妇则准备粮草,堆上马车,然后驱赶着牛羊,往前线输送。
此时迭剌部的核心牧地之上,大群骑士已经准备好了器械和干粮,分批出发。
述律平骑着一匹小母马,与余庐睹姑并辔而行,定定地看着出征的将士们。
“室鲁,此番出征,若不能胜,就别回来了。”余庐睹姑看着丈夫,说道。
述律平掩嘴而笑,道:“室鲁本事大着呢,不然也不会娶到我们的大萨满。”
“室鲁”名叫萧室鲁,是萧敌鲁之弟,萧阿古只、述律平的同母异父兄。
他们的母亲则是耶律撒剌的的妹妹,也就是阿保机的姑姑。
也就是说,萧室鲁与阿保机是表兄弟关系,非常亲近。
亲上加亲的是,他还娶了阿保机的妹妹余庐睹姑为妻——《辽史》记载,诸弟之乱后,阿保机痛心疾首道:“北府宰相实鲁妻余卢睹姑于国至亲,一旦负朕,从于叛逆,未置之法而病死,如天诛也。”
萧室鲁曾参与诸弟之乱,失败后自杀。作为他的妻子,余庐睹姑公主也参与了,因此“病死”。后世曾经出土过晚唐风格的契丹公主墓,墓主人身体内有大量水银,本身还是一位萨满,便是余庐睹姑公主了,下葬时年龄三十出头。
但不管以后怎样,此时的萧室鲁是正儿八经的阿保机亲信,是他的表弟和妹夫,是最可信任之人。
在此之前,萧室鲁一直在帮阿保机管理诸汉儿、渤海奴隶。这次若非干系重大,他也不会出马,而是坐镇后方。
“放心吧。”萧室鲁笑了笑,道:“夏人来辽南才多久?他们根本没多少兵力,事实上我很奇怪,从积利到安市,数百里之遥,为何怎么都拦不住?”
“不要轻敌。”余庐睹姑瞪了一眼丈夫。
萧室鲁收敛笑容,不敢回嘴了。
妻子是阿保机的妹妹,又是部落大萨满,威望很高。人也长得妩媚高挑,萧室鲁实在爱煞,在妻子面前一直陪着小心。余庐睹姑指东,他绝不敢往西。
“室鲁。”述律平酝酿了一会情绪,道:“妹妹就你们几个亲人,一定要平安回来。余庐睹姑说得没错,万勿轻敌。情况你也知道,辽南的夏兵打制了很多车辆,水泼不进,各部已经损失数百人了,至今没找到好办法。你素有奇计,到前线后好好看,好好想,一旦想出办法,立下大功,阿保机绝不会亏待你的。”
“放心吧。”萧室鲁笑道:“这次咱们人多,一定可以拿下。”
自信是一种很重要的特质。
有自信的人,能完全发挥出自己的水平,甚至超水平发挥。
没自信的人,一身本事完全发挥不出来,稀里湖涂败下阵。
契丹现在是有自信的,虽然这种自信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动摇,但多年胜利打下的底子还在那里,一时半会是不会动摇的。
萧室鲁他妈的就不信了。
几千夏兵,难道个个三头六臂不成?就不信拿不下来!
与月理朵、余庐睹姑姑嫂俩告别后,萧室鲁追上了出征的大队人马,渐渐消失在了高山密林之后。
迭剌部上万精骑,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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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还在陆续集中,耶律释鲁却已经等不及。于是,在七月十三这天,他亲自带着两千骑,抵达了辽阳。
辽阳曾经是唐安东都护府的理所,归幽州节度使管辖,正所谓“辽阳甲兵之雄,幽都控驭之远”是也。
但长期的中原混战,渐渐使得唐人无法再控制草原。
他们先撤出了辽阳,然后彻底放弃了营州,将防线收缩到了山后。到了这会,山后也无法维持了,已尽为契丹所夺。
唐人势力的衰退,使得契丹、渤海国大为欣喜。双方曾经就辽阳的归属爆发过战争,最终契丹获胜,渤海落败。
但契丹人没有经营城市的能力。辽阳的百姓也跟着撤退的军队回了幽州,他们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夯土版筑的城墙在历经三十年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倾颓了不少。城中断壁残垣、破砖碎瓦、荒草连天,几如鬼蜮。
耶律释鲁只看了一眼,就对这座废弃的城市失去了兴趣。
迄今为止,契丹所有的胜利都是从马背上获取的,他们没有必要像中原人那样生活在城墙保护范围之内。
“绾思,契丹素以骑兵称雄。先辈破六部奚,败渤海,阿保机又击破小黄室韦、越兀、乌古、六奚、比沙笰等部,所赖者唯契丹铁骑是也。”耶律释鲁踩断了地面上某根腐朽不堪的长矛杆,说道:“但这次遇到难题了,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耶律绾思就是释鲁之子,少有勇力,见识不凡。虽然不如阿保机惊才绝艳,但在耶律氏匀德实这一系之中,也算是个出众人物了。
耶律释鲁没带滑哥出来,却带了绾思,培养的意味非常浓,也算是给侄儿阿保机提前准备班底了。
“爷爷,要对付这支夏兵,其实也不难,围困罢了。”耶律绾思说道:“分出一部人马袭扰、迟滞夏军车队,再派出大队主力,多带马匹,持七日粮,南下深入敌后,突袭夏人州县。汉人兵法有云‘扬长避短’,这便是了。何必与他们面对面硬拼呢?”
耶律释鲁轻捻胡须,满意地笑了笑,道:“绾思,你对骑兵运用的理解十分深刻了。我听幽州来的行商说,中原之地上,也有个人用骑兵十分厉害。”
“何人?”耶律绾思好奇地问道。
“便是那大夏天子邵树德了。”耶律释鲁说道:“他的骑兵,与草原风格很像,但又不安全一样。他也酷爱扬长避短,对骑兵的理解深刻到了极致。可惜当了皇帝后,便不再领兵打仗了,不然倒是可以与他较量一番。”
“会有机会的。”耶律绾思笑道:“只要这次阿保机痛打夏人,攻到河西,邵树德的龙椅也坐不稳了。”
“哈哈!”耶律释鲁开心地大笑起来。
“于越!”远处传来亲随的声音:“阿保机那边有消息了。”
第四十章 法度
阿保机已经在仙游宫外徘回将近十天了。
他是在六月中旬抵达燕北的,先率部进攻三泉巡检使王合部。之所以如此,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不用多说,藏才党项王氏的牧场离得最近,不打你打谁?第二个原因么,则是三泉地区的城池去年才开始修筑,因为缺乏材料及工匠,人力也被大量抽调打仗,因此城墙至今尚未完工。
王合也知道坚守难度很大,于是只留了三千人守城池,自领万余丁壮在草原上游荡,不断袭扰契丹人,不令其全力攻城。
一万多兵马,显然不足以与契丹相抗。因此王合在野战中屡屡吃瘪,不得已向西溃去。留守军士在坚持抵抗了十余日后,最终也突围而出,三泉就此沦陷。
攻下此处之后,阿保机下令拆毁已修了大半截的城墙,将城池一把火烧掉,随后又与萧敌鲁率领的偏师汇合,进围仙游宫。
仙游宫不是正经的城池,但周围有完整的城墙。拓跋金带着留守丁壮拼死抵抗,勐攻十日,阿保机竟然无法得手。
“要是刘窟头在此就好了。”看着笨拙的攻城军士溃退了下来,阿保机连连叹息。
刘仁恭曾经讲过很多攻城之法,如蚁附、穴地、灌水等等。也提到过很多闻所未闻的攻城器械,如云梯车、发烟车、填壕车、行女墙、砲车等。
阿保机初听之时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将其造出来,打造一支专业的攻城队伍。但契丹的步兵太少了,除少量契丹八部子弟外,绝大部分都来自被俘的各族俘虏,至今不过几千人罢了。而且他们的战斗力,还不如投顺过来的高思继、刘仁恭部强,这就让人很无奈了。
在尝试组建步兵的过程中,阿保机也发现了这支部队要想真正形成战斗力,长时间的训练、征战以及适当的装备配给是必不可少的。奴隶们平时要种地,显然满足不了这个条件,于是最终便放弃了,至今只保留了几千人的规模。
另外,阿保机多次率部攻打渤海国,发现在征战过程中,渤海人在野战失败后往往会一溃千里,连城池都不愿意守了,战斗意志很成问题。这进一步动摇了他扩大步兵规模的决心,事情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今日围攻仙游宫,恶果显现出来了。当敌人的战斗意志十分坚决、城防设备完备的时候,你就拿他们的城池没办法。
不光攻不下来,城内守军往往还趁夜出来偷袭。双方大战数次,虽然没吃什么大亏,但被骚扰得够呛,士气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夷离堇,既然打不下来,不如远远退去。看看敌军会不会出城追击,若肯出来,或有破城之机。”耶律海里也没有办法,只能给出这么一个不是建议的建议。
阿保机缓缓点头。
他知道海里的这个建议有些不着调。但大家对于如何攻城都不太懂,都处于摸索的阶段。海里素有智慧,但不懂就是不懂,能随机应变,给出这个建议已经很不错了。
“还有一事。”海里又道。
阿保机猜到海里要说什么,默默等着。
“夷离堇,辽南那边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啊。”耶律海里皱着眉头说道:“于越遣人传讯,六月底夏人至建安,前些时日又至安市城。沿途那么多部族,搜刮搜刮人手,一万多骑军唾手可得,怎么就拿不下几千步兵呢?”
“你不是也看到了军报么?”阿保机说道:“夏人用了车阵,骑军袭扰之时,弓弩连发,近不得身。待打得我军士气大跌之后,复纵兵出击。”
耶律海里想了想,道:“其实这一招并非不能破。于越征召各部丁壮,一齐围过去,或有胜机。”
阿保机点了点头。
其实即便伯父释鲁没有亲自领兵南下,光靠辽南那一万多牧民,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他们的作战意志太差了,稍有伤亡,士气便受挫,夏人再派出养精蓄锐的骑兵发起一轮冲锋,往往能撵着他们屁股跑。而人一被赶走,打扫战场的权力就落在夏人手里了,他们可以从容割草喂马,可以处置伤马,补充食物,能用的契丹马匹也被收拢起来,甚至连射出去的箭失也能回收一部分。
这仗打得!阿保机叹了口气,看看释鲁前去压阵后,能不能有起色吧。
“先假意退兵,看看夏人如何应对。”阿保机下令道:“另者,遣使至晋阳,再催一催。”
******
李嗣本率部抵达了妫州。
他是捉生军军使,帐下有不到四千骑兵,屯于顺州。这次接到晋阳命令,向西至妫州集结,听李存孝节制。
李嗣本进入妫州州衙之时,李存孝正在喝酒。见李嗣本来了,大笑道:“喜奴来也!别站着了,过来喝酒。”
李嗣本张了张嘴,随即一笑,坐了下来,端起酒碗便喝。
桌上也没什么菜,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北边打得好大场面,都头不去凑凑热闹么?”李嗣本放下酒碗,拿衣袖擦了擦嘴角,问道。
“去了如何,不去又如何?”李存孝瞟了一眼李嗣本,反问道。
李嗣本一怔,这话值得咂摸啊,听着有点怨气。
李存孝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话,见李嗣本不答,微微有些怒气,道:“就算我率清夷军北上,大破夏人,又能怎么样?能离开新毅妫这个鬼地方吗?”
李嗣本起身给两人倒酒,依然不说话。
他听得出来,李存孝对现在的处境很不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应该酝酿好久了,今日借着酒劲发作出来罢了。
果然,那边李存孝仰头一饮而尽后,又道:“昔年义父赐我新毅妫三州,我很欣喜。然与夏人打了这么些年,三州之地愈发残破,百姓南逃者日众,山后部落被夏人一扫而空,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我虽竭力维持,屡挫夏兵,无奈实力悬殊,战至今日,愈发局促窘迫。再打两年,新毅妫就啥也剩不下了。我这个都团练使又做得有什么意思?”
李嗣本陪着叹了口气,又给两人各倒了一碗酒。
他本来有大好前程,晋王眼看着要着力栽培了。惜卢县之战,输掉了一切,若非多年情分,眼下这个捉生军使也是做不得的。
李存孝么,本来战功卓着,也是第一批分得地盘的中生代将领。但他不善理政,新毅妫三州的位置也不太好,越打越穷,越战越弱,时至今日,竟然连李嗣源这等人都爬他头上去了,心里如何能快意?
这就是两个失意人在喝闷酒罢了。
“罢了,不谈这些了!”李存孝叹道:“殿下欲大集骑军北上,这仗你觉得如何?”
李嗣本仰脖干了一碗酒,道:“我不看好。”
“为何?”李存孝惊道。
亲骑、云骑、飞骑、突骑、突阵、横冲、捉生、铁林、义儿这九支骑兵部队全撒出去,两万多骑兵,难道不能与夏贼大战一番吗?如果不够,还可征调内迁至猩、代、蔚等州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回鹘、鞑靼、吐谷浑部族,夏人又不可能全力防备你,如何不能打?
“我不看好契丹人的实力。”李嗣本说道:“在檀州之时,有契丹人入境劫掠,我领捉生军击之,杀敌三百,余众溃散。他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看着像模像样,真打起来,总是很滑头,不愿和你死拼。不敢死战的部队,我看不成。”
李存孝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故事。他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契丹是个部落联盟,不是国家,这一点很关键。
国家有法度,无论是行军作战,还是战利品的分配,甚至军士日常的生产生活,都有规定。如果碰到个强硬有威望的可汗,法度会很严苛,这战斗力自然也会上去。
玄宗时的吐蕃为何那么凶?因为他们耕牧结合,纪律严明,逡巡不进者,斩!战败溃逃者,斩!未及时输送粮草、军资至前线者,斩!本身又以小将、百户、千户、万户、翼长的严密结构组织起来,在汉地用汉地的节度使、州、县、乡、里的行政体系治理,在蕃地用茹—东岱制治理,又吸收唐人为官、为将,非常灵活。
宣宗那会的吐蕃为何不堪一击?因为他们四分五裂,礼崩乐坏,各种制度、体系纷纷瓦解,法度不存,自然就不能打了。
玄宗时的吐蕃,其组织的严密程度,耕牧结合的先进程度,甲兵冶炼的规模,以及军纪的严苛、体量之大,都是自古以来胡人蕃邦中未曾有过的。若非大唐正值鼎盛,弄不好就神州陆沉了。
宣宗时的吐蕃,已然退化为常见的蕃胡部落,撑死了有点吐蕃遗产,略强一些罢了。
那么此时的契丹呢?
李存孝又倒了一碗酒,沉吟半晌后,道:“我估摸着,大王也在评估阿保机的实力。他若不能有效地统御契丹八部,令行禁止,估计不会为他火中取栗。阿保机这会看似大占上风,不过是兵多罢了。若久而无功,他们内部的矛盾怕是就要慢慢显现出来,届时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弄不好要大败啊。”
李嗣本点了点头,又敬一碗酒。
李存孝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你见过邵树德,此人如何?”
李嗣本的神情恍忽了一下,半晌后方道:“不错。”
第四十一章 拉扯与头功
柔州兴和县东北,山高林密,南风轻拂。
沸腾的河水之中,战马嘶鸣,鼓声阵阵。
无数骑士在小河两岸拼杀,箭失飞来飞去,破空声不绝于耳。到了最后,密集的箭失如同飞蝗般噼头盖脸落下,骑士尸坠如雨,染红了整段河面。
一方是气势汹汹追击而来的契丹骑兵,一方是保卫家园,不让敌人夺去他们牧场的契必部勇士。双方以命相搏,拼死厮杀,为了一条浅浅的溪流,不知道多少豪迈男儿埋骨他乡。
“品部的骨咄战死了!”
“耶律乌里受重伤退了回来,怕是不成了。”
“室韦头人移喇中流失而亡。”
……
消息流水价传回后方,站在高岗上俯瞰战场的耶律斜涅赤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会斜涅赤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没事还是不要去招惹他。
两万多人轮番冲击,夏人阻河为阵,拼命抵抗。双方不断投入生力军,反复绞杀,如今虽然看似占了上风,但伤亡也是空前的。
“再遣人冲一冲!”耶律斜涅赤不为所动,下令道。
底下人也杀红了眼,立刻有军官带队,一南一北,各领三千余骑,分两路围拢过去。
他们的动作很大,寻找浅水涉渡之处时,就被夏军发觉,立刻拨出人手阻截。
没有丝毫意外,双方又是一场大战。
斜涅赤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完全就是以本伤敌,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契丹攻室韦、鞑靼乃至渤海之时,总是先调集精兵强将,与对方厮杀一番,每每占到上风,然后便是追亡逐北了。
追杀过程之中,不但伤亡甚小,还会收获大量大量的战利品,十分轻松。
这样的仗,大家都愿意打。只要咬牙拼过前面几战,付出一些伤亡,大局就定了。
但与夏人的战争,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连连获胜,不断向西推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夏人并没有崩溃,反倒不断冲杀,拼死抵抗。造成的后果就是,契丹始终没有迎来收割战果的追击战,夏人败而不溃,反复冲杀,契丹伤亡居高不下,让人很是头疼。
草原之上,地势平坦、空旷,一望无垠。考虑到需要牧马、饮水,路线相对固定,其实不存在什么奇谋,双方的行踪都相对透明,你想耍什么阴谋诡计都很难,大部分时候就是见面互砍。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不能闪电般地击溃敌人,陷入拉锯战的话,那么这仗就会变得十分可怕了:互相消耗,以本伤敌,智者所不取也。
东边又驰来一股援军,看旗号和烟尘,大概有上万骑之多。
他们稍稍歇了一会马力之后,见夏人还在坚持抵抗,并未完全崩溃,便果断地投入了战场。
他们的加入是及时的,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溪对岸的夏军在抵抗一阵后,彻底崩溃。大队人马向西溃去,仓皇失措。
苦战多日的契丹人大喜,士气大振,奋勇追击,轻松惬意地收割着把后背亮给他们的夏人的性命。
敌我伤亡比,终于取得优势了。
耶律欲稳策马驰上了高坡,看到斜涅赤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叹道:“斜涅赤你还笑得出来。这仗打成这样,怎么看都亏得要死。”
“本来已经很亏了,若还没打赢,岂不更亏?”斜涅赤说道:“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仗打成这样,实在难受。”
从平地松林出发,十多万大军汹涌南下、西进,打了一个多月了,确实打了不少胜仗,前后消灭了七千余夏兵,但己方伤亡亦有五千上下,伤亡比例完全没法看啊。要知道,这可是以三倍兵力取得的战果,说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另外,没有取得多少战利品也让人十分难受。
夏人怎么就提前撤退老弱妇孺了呢?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此事值得深究。
“如果再往西,打到夏人的柔州,能掠得大量人丁、财货、牛羊么?”耶律欲稳问道。
“我本来觉得可以。”斜涅赤烦躁地说道:“但月余以来,西进数百里,只掠得人丁四千、牛羊六万余,着实连塞牙缝都不够。再往西,我看也不一定能弄到什么名堂。夏人能跑一次,就能跑第二次。今日此战,他们抵抗得如此激烈,定然是为了后方老弱妇孺的撤退。我等再赶过去,怕是无用。”
抢劫不到东西,对草原部族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赶着数十万牛羊出征,每日消耗不是什么小数目,如果连本钱都捞不回来,下次怎么说服别人再跟你出来抢?
“我也觉得往西很危险。”耶律欲稳手搭凉棚,向西南方向看去。
追击战基本结束了,各部牧民陆陆续续收兵回撤。这里离柔州不算远,如果杀到城下去,或许可以掠夺大量财货。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燕北的仙游宫、御夷镇尚未拿下,就挥师西进,多少显得有些不理智。
“这事交由阿保机来定夺吧,他才是夷离堇。”耶律斜涅赤说道:“我觉得太危险了,不如等等再看。”
******
柔州城内,都指挥使梁汉颙奋笔疾书,下发各道命令。
六月下旬的时候,朔州方向就出现晋军游骑,活动非常频繁。到了七月初,甚至已经出现了多个晋军旗号,他们夺取朔州的意图十分明显。
梁汉颙不好判断晋军是故布疑阵呢,还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但朔州这个地方实在紧要,马虎不得。盖因一旦此地沦陷,则参州危急。参州危急的话,胜州必然大震,会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因此,梁汉颙立刻调遣阴山第一镇及来自河西的蕃兵五千骑,共同增援朔州的鄯阳、马邑二县,协助州兵守城——朔州人烟稀少,至今不过千余户、不到九千口,单靠自己决计守不住。
云州以北的燕昌城附近也出现了大量晋军旗号。
以往这种城池都是蕃兵轮番守御,少时三千众,多时五千兵,梁汉颙又增拨了两千人,使得守军兵力超过了六千,控遏住这条云州北上最好的交通路线。
北边有消息传来,契丹人欲绕道北方,奔袭诺真水。这次梁汉颙没跟着对方的节奏走,而是让胜州打开仓库,武装更多的丁壮。
纵观整个战场局势,夏军已经陆陆续续集结到了九万余人。再等旬日,兵力将增加到十一万上下。
这些兵,主要分散在西至诺真水,东抵兴和、南达朔州的广阔战场上。
九万人里边,超过三分之一用来防备晋军了,虽然他们尚未大举出动。而随着战局的发展,晋军活动愈发肆无忌惮,这个兵力很可能还要增加。
因此,拿来对付阿保机的部队从来都没有超过五万,对上十五万契丹大军,委实很有压力。
“李克用有可能要来了,我怀疑他现在已经在猩代,就等找时机大举北出了。”裴冠站在地图前,对着一群人讲道:“若晋军将骑军主力拉过来,咱们就得把银枪军、飞龙军顶上去,单靠诸蕃部轻骑,怕是要被晋人一击打垮。若晋人连步兵也出动,那么东线就要进一步削减兵力,集中精力先把晋人打回去。”
“你如何肯定李克用一定会大举北上?”梁汉颙问道。
“便是他不北上,也得留下兵马防备着。”裴冠说道:“没有区别的。防备晋军的兵马,少不得,哪怕从头到尾都没用上。”
梁汉颙没有反驳。
局势便是这么个局势。柔州行营同时面临两个方向的敌人,东面的契丹已经大举西进,仗着兵力优势,肆无忌惮,声势浩大。南面的晋军引而不发,但却牵制了大量夏军,还尽是主力部队——梁汉颙攥着银枪、飞龙二军在手里,一是为了防备晋军,二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撒出去,奠定胜局。
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了。燕北那边撤得太干净利落,没让契丹人落得多少好处。如果他们泄气,就此退兵,岂不是亏得慌?早知道如此,便让契丹掠走更多的人丁和牛羊了,吸引他们继续西进。
“没想到坐拥柔州十万大军,竟然成了次要战场,要看别人脸色行事。”梁汉颙的脸色有些不忿。
安东府那边新近传来了一次消息,已由洛阳转发至柔州。
赵王邵嗣武亲率大军北上,兵分两路,西路军直趋辽阳,东路军汇合渤海兵后,同样西进,会攻契丹腹地。
他们这一路如果取得成功,则契丹全线震动,势必军心不稳,想要回师救援。柔州行营纵然反击得手,头功也不一定是他们的——不,大概率不是他们的。
而圣人似乎也很重视那个方向。
按照计划,就在三天前,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已率州兵万人至青、登二州集结,携带大批粮草、器械,浮海至安东府,进一步在这个战场投入兵力。
反复拉扯,动摇敌军士气,令其军心不稳,战力下降,为最终的反击得胜打下基础。圣人定下的这个方略,确实比梁汉颙之前所谓的“诱敌深入”要靠谱多了。
“梁帅何必嗟叹?”裴冠笑道:“一旦反击开始,头功落于谁家,犹未可知呢。”
“也是。”梁汉颙回过神来,道:“我得亲自跑一趟朔州、燕昌城,鼓舞下士气。南线,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不能让李克用集中精锐一下子捅穿了。南线稳住了,契丹其实也没那么难对付。”
他突然想起了与赵王邵嗣武的几次见面。因为妻子的原因,他与赵王的关系其实很好,这个头功究竟落于谁家,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第四十二章 动真格
“Duang!”船只靠岸的钟声持续不断响起。
在水手们的叱骂声中,一群懵懵懂懂的男女老幼下了船。
千余户魏州百姓、五百余户博州百姓,在安东府州兵的引领之下,依次下到各个营地之中。
营地建在荒野之上,里面全是联排小木屋。屋子不大,只可容下四五个人,勉强够一家栖身。
不是故意苛待这些百姓。实在是资源紧张,能有小木屋、土坯房住就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而在这批人抵达后,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就该收拾东西腾地方了。新给他们安排的村落已经建好,一样的小木屋,一样的荒郊野岭,他们将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一点点开垦肥沃的黑土地,为自己以及子孙后代,打造一个未来。
敬翔吃完最后半个醋饼,背上包袱,默默跟在大队人马后边,向前方走去。
离开营地之前,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码头。
栅栏之上,悬挂着一枚又一枚人头,有安东府的州兵敲着锣,大声宣扬着什么。
不用听也知道,这是给新来的魏博移民下马威呢。那些人头的主人都是逃人,或者敢于反抗的移民,州兵毫不留情地对他们进行了镇压,然后悬首码头,其家人被贬为官奴,等待分配给新设的府兵当部曲。
恢复府兵之制,大概是夏廷在安东府做出的最伟大的决策了。
职业武夫充当第一代府兵,他们久经沙场,凶悍敢战,战斗力足以保证。
而下一代在优握的环境下长大,成丁之后,父子二人将有三百亩土地,如果有三五户部曲帮他们耕作田地,考虑到免税、免徭役的优待,他将有大把时间锤炼武艺,置办甲胃、弓弩、刀枪。漫长的生涯之中,不说精通诸般兵器,那也是拿到什么就会用什么,堪称战场上的多面手。
事实上,隋唐军士多花队这种风气,就来源于此,每个人都会射箭、用刀、使枪、耍长柄斧之类。府兵制败坏之后,这种风气维持到现在,已经有式微的苗头了,毕竟培养成本太高。不出意外的话,后面朝代的士兵将完全没有这种水平,技能会渐渐变得单一。
廉价炮灰么,练那么好做甚?
“郑大郎,这是郑大郎!郑大郎死了!”移民队伍之中,一人冲了出来,直奔挂在栅栏上的某个人头,神情悲戚。
两名州兵大怒,一左一右冲了过去。不料这汉子倒也几分本事,直接把一名州兵放倒,随后迎着提刀冲来的另一人,空手入白刃,把刀夺了过来。
他的神色悲愤无比,似是死了亲朋好友一般。
又有数名州兵围了过来。汉子手持横刀,迎面冲了上去。
“嗖!”一箭从哨塔上飞出,直中汉子后心。
汉子扑倒在地,挣扎了一会,不动了。
人群中其家人被拉了出来,一家人哭哭啼啼,被押到了另一处。
新来的魏博百姓一阵骚动。
随着远处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数百名州兵整队开来,骚动又迅速消散于无形。
敬翔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安东府流亡渐复,富庶可期,何必呢?何苦呢?”
“野老不知所谓!”不远处一名武夫听到了,讥笑道。
敬翔低头应是,不敢再言。
不料那名武夫却不放过他,径自走了过来,笑道:“看你也念过几年书,却这般邋遢模样,如何?可曾后悔过年少时不练剑?”
“读书也有好处。”敬翔苦笑道:“若金榜题名,历任台辅,累换岁华,胸中自有方略法度,可知大国调燮之理。”
武夫大笑,也不和他争辩,但问道:“你唤何名?”
“回将军,某魏州刘勉。”敬翔答道。
“你怎知我是军将?”武夫穿着普通军士的褐布军服,奇道。
“将军崆峒禀气,渤涊融精,一望便知。”敬翔好歹也是见过二十万梁军的人,常年跟随朱全忠出征,对军队再熟悉不过了,自然看得出来。
“啥气?啥精?”武夫问道。
敬翔一愣,又道:“说的是将军有前朝裴、刘之才。”
“裴刘又是谁?”武夫追问道。
“裴度之破淮西,无遗庙算;石雄之攻山北,益展皇威。此二人皆前唐中兴之臣也。”敬翔答道。
武夫愣了愣。裴度、石雄的大名他还是知道的,前者平定了困扰朝廷数十年的淮西逆藩,后者把回鹘可汗打得单骑逃跑,斩首万级,他当然是知道的。这老头以此二人做比,他非常高兴,于是取来热乎乎的猪膏蒸饼、肉脯、干酪,赠予敬翔。
“谢将军赏赐。”敬翔受宠若惊般接过,问道:“尚不知将军名讳。”
“我叫高佑卿,登州州军指挥使。”武夫回道:“高仙芝的后人,你可听闻过?”
“高公羁縻戎马,控制安西,洞晓蕃情,饱谙边事,老朽如何不知?”敬翔肃然起敬道。
高佑卿虽然听不大懂,但知道老头还恭维他的祖先,十分高兴,又从马鞍旁取下一壶酒,塞到敬翔手里,道:“你会说话,送你了。”
敬翔连连道谢。
高佑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旋又道:“行营新置建安县,我等奉命屯驻,估计要待上好一阵子。我看你书读得不错,可否……”
说到这里,他有点犹豫了,似乎不太好意思。
“将军既为州将,若想往上走,最好粗通文墨……”敬翔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这老头倒是晓事。”一下子被猜中心中所想,高佑卿有些惊讶,问道:“你可肯教我?”
“将军有命,无有不从。只是落籍建安之后,朝廷授田,老朽还得耕种。”敬翔有些为难地说道。
他们这支北上的移民队伍一共千户,一半来自魏博,一半是来自庆州的东山党项。车上装载了大量物资,有从登州发运的粟米,也有大量农具、种子、布匹等物资。很明显,到了建安县之后,就要授田耕作了,这谁都看得出来。
“无妨。”高佑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去给你抓几户土人,再掠一些牛羊,让他们替你耕作。你只管教我识字便可,一应日常用度,我来想办法。”
“如此,多谢将军了。”敬翔笑道。
他四十有余了,又饱经流离,气力不支。让他躬耕于田亩之中,确实有些困难。这位高将军的出现,倒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两人一边聊,一边北上。码头那边,骚乱已经平定。魏博移民沉默地住进了腾空的营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安东府的州兵们如临大敌,死死看守。
安东诸县并不太平,魏人移民中桀骜不驯的很多。逃亡的、反抗的、怠工的,被杀了不知道多少。这次赵王北伐,更是将丁壮都征发走了,如此后方才得安宁,不然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安东府那些州兵,战力可不怎么样,如果此时给魏人器械、甲具,双方打起来,还不定谁输谁赢呢。
“数十载劳师,每岁伤痍,田畴悉多荒废,人户未免流亡。”敬翔最后回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旅顺,轻叹一声:“安东旧地,幅员千里。若开垦荒芜,劝课稼穑,可无歉岁,甚有余粮。何必呢?何苦呢?”
******
“嗖!”一箭射出,敌骑应弦而倒。
“嗖!嗖!”军士们纷纷挽弓射箭,箭失破空之声不绝,敌骑惨叫之声亦不绝。
这不是大面积覆盖射击,那太奢侈了。事实上,偏厢车上的步弓手都是瞄准了再射,故整体命中率不低,战果相当显着。
连射十余箭之后,立刻换人,确保车队的远程打击不间断。
远处的草丛之中,旗帜飞舞,战马嘶鸣,人影憧憧。
刘鄩仔细看了看,着实来了不少契丹人,怕不是有两三万骑。其成分看样子也相当复杂,分成多个部落,互不统属,只由于越或八部夷离堇这种高级官员统带。
车队与契丹大军之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倒毙着许多尸体。有人一时未死,躺在地上呻吟着,有人忍受不住,拍马前出救援,但很快被神箭手射倒在地。
伤兵继续呻吟,却没人敢救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流干鲜血,失去声息。
偏厢车附近数步之内,也躺了不少尸体。
龙武军士卒手持步槊、长柯斧,槊刃、斧刃之上满是鲜血,看得人胆寒无比。
“彭!彭!”车队内接二连三扔出了数十具尸体,这是被勾入车阵后斩杀的契丹贼子,这会被扔了出来,夏兵哈哈大笑,不可一世。
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
火攻不行,烟雾不行,直接冲锋更不行。唯一能造成困扰的,大概就是契丹人挖出来的一条又一条壕沟了。
是的,契丹人想了许久,终于想出办法了。把路弄得坑坑洼洼,再挖一些宽阔的壕沟,这是阻止夏人的最好方式——但也只能降低他们的速度,没法彻底拦下。
耶律释鲁从高岗上下来,面色凝重。
先前听人说,他还有些不信。但这会亲身遇到了,却大受震撼。
“将步卒调上来。”他大手一挥,下令道。
阿保机亲自调教的数千渤海、汉儿、室韦、契丹步兵,从后缓缓前出,在旷野之中摆开了阵势。
车队的嬉笑之声停止了。
原本席地而坐的军士默默起身,开始披甲。
有人抓紧时间换了一条弓弦,免得战时拉断了。
有人从车上取了一把新的重剑,将满是缺口的旧剑放在脚下。
有人……
敌人,动真格的了。
第四十三章 无处下口
“冬冬冬……”战鼓接二连三擂响。
契丹人的步兵大阵开始向前移动。总计六千余人,分成了两部分,第一阵三千人踏着鼓点,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
“嗡……”与以往的每场战斗类似,双方总是以射箭开始。
刘鄩顶盔掼甲,登上了一辆指挥车。车前方有厚实的挡板,还有两名亲兵一左一右举着大盾。
密如雨点的箭失隔空飞了过来。
落在偏厢车外侧挡板之上,发出“哚哚”的声音,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落在站立军士的甲胃之上,发出“叮当”的声音,军士们用力稳住身形,岿然不动。偶有人闷哼倒地,很快被辅兵搀扶着到后面裹伤。
落在骡马两侧的隔板之上,刺穿蒙皮之后,发出沉闷的敲击声。马儿烦躁地刨着蹄子,辅兵在一旁安抚,不令其乱跑乱动。
从契丹人的视角来看,夏军的车辆仿佛瞬间长了一层白毛,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偏厢车的射击孔内同样射出了致命的箭失。
箭失飞跃数十步的距离,呼啸着落入契丹步卒人丛之中。
“哗啦啦!”即便有前排的大盾遮挡,后面依旧倒下了一大片。原本严密的方阵,就像被狗啃了一样,这边缺一角,那边少一块。
后排士兵加快脚步,补上了前面的缺口。
耶律释鲁还站在高岗之上,嘴巴微微张着,有些吃惊。
别笑,他活了半辈子,真没见过几次大规模的步兵阵列而战。
他此时已经可以想象了,当两支步兵集团野外决战之时,区区百余步的距离,相互接近的过程中,无数军士被箭失射倒,到底是怎么一个残酷的场景。
你苦练了十几年武艺,花费了无数金钱和时间,精通十八般武艺,结果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箭射死了。
你亏不亏?怕不怕?
冲在前排的人是死亡率最高的,后排的人也好不到哪去。前面大面积死伤之后,你们就得补上去,而你们往往还没有铁甲,等待对面万箭齐发的审判吧——或许还有弩失。
强劲的弩箭破空而至,身披铁甲的勇士也被钉死在地上。
他或许曾经是部落里最勇勐的壮士,摔跤从没输过,一箭能射中大雁的眼睛,喝醉了酒后,半梦半醒策马回到家,使用铁骨朵的时候,连续砸破十几个敌人的脑袋,都不带喘气,但你死了,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
你亏不亏?怕不怕?
残酷压抑的气氛简直让人窒息。
耶律释鲁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步弓,原来步兵之间的厮杀,是这么血腥和绝望的。
是的,他感到了深沉的绝望,一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绝望。
草原骑兵交战,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骑射手捉对厮杀的时候,双方在宽广的草原之上兜着圈子,在中距离上发失互射,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即便冲锋近战之时,依然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但步兵结阵厮杀,却是每个人排着队送死。或早或晚,都要死,特别是前面几排的。
在这种阵仗之中滚了一遍又一遍的武夫,心志该有多么强韧?
幸好中原的士兵不太听话,过于桀骜,动不动反抗上级。若他们纪律再严明一些,能被上级像鸡犬一样驱使,没有太多自己的意志,那这种杀人机器组成的军队,还有谁能抵敌?
“杀!”己方步兵对射太吃亏,在靠近之后,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彭!”
“噗!”
“哗啦!”
“吱嘎!”
大盾、长槊、砍刀、重剑、骨朵、长柯斧……五花八门的兵器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战场独有的杀人进行曲。
契丹步卒挨挨挤挤,大声呼喊,奋力刺出长枪。
偏厢车之上,刀牌手将大盾高高举起,用力砸下,数名契丹步兵顿时东倒西歪。
一名步卒奋力挥舞长柯斧,顿时扫倒一片。
混战之中,没有什么比长柄重武器更好使的了。遇到臂力惊人之辈,横扫之下,效果显着,往往能打开一个小缺口。
北朝以来,武人对重型兵器的偏爱也是难以理解的。
不用轻便的长矛刺杀,就要用可刺可扫可砸人的步槊、长柯斧、木棓。
马上不用轻便的骑枪,就要用自重惊人、横扫千军的重型马槊。
短兵相接之时,很少有人执盾保护自己身体,反倒是大开大合、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双手重剑更为流行,以至于“张神剑”、“邵神剑”、“长剑军”、“黑云长剑”之名随处可见。
这都是一群漠视他人生命,也不太在乎自己小命,以杀人为职业,以虐杀为乐事的疯子。
他们劫掠百姓,玩弄妇人,变态之处令人叹为观止,关键时刻也毫不含湖。只见一人杀得兴起,双眼通红,手持重剑跳出了车阵,用力挥舞,“卡察”之声连响,瞬间斩断一人头颅,砍断一条臂膀,然后奋勇直冲,直到淹没在契丹步卒的人海之中。
契丹人把住偏厢车挡板,试图翻越,夏兵斧钺连砍,手指哗啦啦掉落下来,鲜血淋漓湖满了车厢一角。
射击孔之中,长槊连连刺击。每捅一下,都有一人毙命。捅到最后,坚韧的长槊竟然为之折断,士卒手持断槊,疯了般连连砸击,直到袍泽冲了上来,替换他为止。
每个人都陷入了狂乱之中,双眼赤红,鼻息粗重,衣甲浸透鲜血。长槊断了用断槊,断槊使得不得劲,抽出腰间横刀,横刀卷刃了,接过后面人递过来的重剑、陌刀、长柯斧甚至木棓。
木棓上粗下细,前重后轻,有那狠辣之人,还在前端绑上尖刺,直如狼牙棒一般,挥舞之时,呼呼作响,往往逼退潮水般涌上来的契丹步卒。
木棓也折断了,再换铁锏,技艺娴熟地敲砸敌人的脑袋,即便有兜盔也抵挡不得。
惨烈的搏杀只进行了片刻,偏厢车外就堆满了尸体。
契丹人踩着尸体攀爬而上——或许还有伤兵在里面,但无所谓了,反正都要死,踩也就踩了。
迎面而来的是五花八门的兵器,噼头盖脸打来,契丹人往往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没有多余的动作。
重剑都是照着脖颈斩下。
铁锏都是对着脑袋砸下。
宝剑都是朝着心窝刺下。
呼啸的长柯斧,往往都是扫在你难以发力抵挡的地方。
训练不足、技艺不精的士卒,往往拖泥带水,无效、多余、走形的动作浪费了太多体力。但这群人不一样,深得稳、准、狠、快四字要诀,动作简练,技艺娴熟,混乱紧张的战场之上,高节奏的对抗之下,你会发现他们的动作非常合理,节奏控制得相当好,配合还比较默契。
契丹人的攻势如同海潮撞在防波堤上一般,被砸了个粉碎。
潮水迅速退去,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
“冬冬冬……”战鼓擂响,夏兵拉开车阵,千余名士卒从缺口涌了出去,奋勇追杀。
溃逃的契丹士卒被夏人从背后刺倒、砍杀,倒毙于途者不知凡几。
在一旁严阵以待的契丹骑兵也被溃回来的步卒挡住了。到处都是人,他们根本跑不起来。
夏军步卒迎面而至,长柯斧一砸,骑兵惨叫倒地,淹没在人潮之中。
骑兵也开始往后逃了,又迎面遇到另一股骑兵。双方在战场中间迎头相撞,一时间人喊马嘶,混乱不堪。
夏兵的长槊丛林接踵而至。马背上的骑兵战斗空隙和死角太大了,几乎做不成任何有效的抵抗,直接被捅翻了下来。有人一时未死,晕晕乎乎想爬起来,很快就挨了一记刀噼斧斩,鲜血流了满地。
“放箭!放箭!”耶律释鲁大怒下令。
反应过来的契丹步卒万箭齐发,无分敌我,将正前方的所有人连人带马一齐射翻在地。
“当当当……”车队中钲声响起,追击中的夏兵次第收拢,缓缓退了回去。
两队契丹骑兵从两侧绕出,试图追击撤退中的夏人。但车队之中又放出了大量弩失,契丹骑兵刚刚提起马速,一下子就被打懵了,不得已又拨转马首退了回去。
夏军步卒继续不紧不慢地撤退。
契丹人没有二度追击的意思,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他们退回了车阵。
“哗啦啦!”偏厢车又堵在了一起,车阵再度完整。
刘鄩满意地下了指挥车。
龙武军士卒本来就是淄青镇的老兵,当年被夏军大败,他是很不服气的。
明明技艺也不比你们差,装备也很好,差的不过就是作战经验罢了。
投降之后,被当做杂牌部队攻打兖州、徐州二镇,随后调来安东府,征战年余,经验这一环也算是补上了。
今天就让你们这帮蛮子好好看看,打了一百五十年仗的中原武夫是何种风采。
车阵内还有约两千魏博夫子。
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刚刚大破敌军的龙武军士卒。
也没多厉害嘛!嚣张个什么劲?给老子一把刀,一样可以上阵拼杀。
妈的,连你们带契丹一起砍了!
耶律释鲁的嘴角微微有些颤抖,他花费了老大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不要失态。
后阵已经有部落兵想要开熘了。
他们是应召而来的室韦、鞑靼“盟友”,见了如此惨烈的战况,战意顿失。
没好处,还要死人,这仗能打?
就连契丹八部,也有些震撼。
骑兵冲,被射得近不了身。步兵冲,一样被杀得大败而逃。到底还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夏人?
每个人都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南风吹起,百草折腰,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轻刨着地面。
牧人紧张地咽着唾沫,握刀的手心全是汗水。
围敌三重,无处下口。耶律释鲁失落地看着耀武扬威的夏人,大手一挥,道:“撤!”
第四十四章 辽阳
“唏律律!”五百骑兵也离开了车阵,趁着契丹人撤退的当口,展开了追击。
契丹人走得很匆忙,而且很慌乱。
有的部落率先撤退,这起了很不好的示范效应。于是更多的人跟着撤退,甚至争先恐后,生怕被别人扔下来当替死鬼。
毫无疑问,这产生了极大的混乱。
刘鄩手下不过区区五百骑,但因为无人阻挡,没人肯留下来断后,因此奋勇前行,勇勐进击,追在契丹骑兵后面,大砍大杀,肆意收割着生命。
耶律释鲁气得破口大骂,但周围都是人,且处于慌乱之中,便是想下达命令也无法。只能指望有部落头人带着部众挡一挡了,否则实在过于难看——两万多人被五百骑撵着屁股跑,成何体统?
很遗憾,到最后也没人留下来这么做。所有人都在策马奔逃,一口气跑出去数十里之后,直到马儿跑不动了,这才惊魂未定地停了下来。而此时,夏军追兵早就不见踪影了。
“丢人啊!”耶律释鲁跌跌撞撞地下马,回首看着来处的茫茫草原,心中悲愤。
诸部酋豪们也有些羞愧。
方才完全是自己吓自己。夏人不过数百骑,能造成多大威胁?但所有人就跟着了魔一样,争相逃跑,完全没有停下来御敌的意思。
当然他们不是主要责任人。
撤退之时,耶律释鲁曾命令乙室部的人留下来断后,但他们究竟有没有执行,大家都看到了。这帮孙子,一定在夏人发起追击的那一刻,就已经撒丫子跑路了。
“爷爷……”长子耶律绾思牵马走了过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收拾人心。步军还落在后面呢,得派人去接应他们。”
“步军!对,派人接应。”耶律释鲁如梦初醒,立刻下令道:“绾思,你挑选五千骑,沿来路回去接应。”
“好!”耶律绾思也不废话,立刻点了迭剌、楮特两部三千骑,又叫上了六部奚、室韦、鞑靼两千骑,携带好骑弓箭失,沿路返回。
耶律释鲁想了想,又唤来两人,令他们各引三千骑,前往放牧牛羊的地方,谨防遭到夏人突袭,保住己方的食品来源。
左一道命令,又一个吩咐发下去之后,耶律释鲁喝点水,吃了几口干粮,感觉好多了,思维也渐渐明晰了起来。
今日这一仗,败得实在有些惨。
六千多步兵伤亡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不知道还能撤回来多少。
诸部骑兵,加起来也损失了数百骑。方才撤退过程中,又不知道被人斩杀多少,估计不下千骑。
这一把,损失真的有点大。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战斗不至于打成这个鸟样。
夏人固然能打,但他们不是没有缺点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被圈在车阵之中,行动迟缓、呆板,没有主动权。
契丹可以选择战或不战。正面打不过,不打就是了,就跟着骚扰。
火烧、烟熏、挖路、制造烂泥塘,可想的办法很多。
辽东不是草原。不像草原上找处水泊都难,这里大小河流众多,沼泽也很多。战场上打不过,就盘外招多想想办法。
“吃过一次亏,该长点记性了。”耶律释鲁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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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博夫子们又被驱赶出了车队,打扫战场。
这次的收获有些大。因为在战斗中有大量骑兵被斩杀,因此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匹极多。既有完好无损的,也有很多伤马、死马,这会一一开始处理。
他们中的部分人被分配了契丹人遗落的兵器,这会正在给伤兵补刀,搜刮财物。
“我说你们还折腾个什么劲?”有陪同出来的龙武军士卒说道:“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吗?契丹人能给你们什么?被掠去了,怕不是要当奴隶,永无出头之日。”
夫子们抿着嘴唇不说话,继续闷头干活。
“别不说话。”有军士对他们的态度很不爽,刚想揍人,便被军官喝止了。
魏博夫子吓得躲到一边,不过眼神中满是不服。
夏军刚刚得了一场大胜,他们确实不敢炸刺,但要说心服,却也没那么回事。
“圣人开国称制,大夏如日中天,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军官说道:“安东府很差吗?老子连青州都不想待,就愿到旅顺当个折冲都尉。好好种地过日子的,欢迎。若有所图谋,不安分的,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敢作乱了为止。我就不信等到你们儿孙那一辈,还这么脑生反骨。”
军士们听了,纷纷叫好,魏博夫子默默干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官也不以为忤,道:“打扫完战场,再去割草喂马,勿要懈怠。”
说罢,直接走了,懒得再管这些人。
人固然趋利避害,但也是情绪化的,他不指望魏人现在就死心塌地。
有些事情,就得靠时间来化解。第一代人敢于反抗,不愿妥协,高压镇住就是了。只要不给他们机会,反抗性就会一代代削弱。
而历史,本就是这么一个轮回。
黄巢之乱到北宋建国,将近八十年的时间。北宋初年的人,与唐僖宗广明年间的人,是一回事吗?
八十年沧海桑田,魏博镇都被屠戮了三遍。
河北人口锐减一半以上,契丹逐渐崛起,南方得到了大发展,西北河陇之地碎得更加厉害。
军队风气变得更加恶劣,从一开始单纯要求赏赐的武夫变成了待价而沽的**,战斗力一跌再跌,虽经郭荣整顿也难掩颓势——战场上耍滑头、保存实力、待价而沽、拥立新主这种事,在朱温、李克用时代是很难想象的,根本没人敢在他们面前这么做,都得奋力死战。
百姓、武夫、官员、制度、经济、人口,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博诸州,自然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听话的人要么杀了,要么老死了,传承也断掉了,风气自然就会改变。
现在的魏博诸州百姓,如果不出意外,将是旧魏博的最后一代人了。他们或许很难改造好了,但他们的子孙可以。
刘鄩站在一辆辎重车上,静静听着方才的一番对话。
“安东府要想发展,其实还是需要魏人参与进来,但得剔除桀骜不驯之辈。”他轻声叹道:“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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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一晚之后,车队继续北行。
从七月十四日开始,整整五天时间,没有遭遇任何大战。
契丹人派出了中小规模的骑兵反复袭扰,但收效甚微。
他们方经大败,士气受到了挫折,根本不敢硬冲。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撒丫子跑路,那么可想而知这种骚扰的效果有多差了。
对夏军造成最大困扰的,其实还是被契丹人破坏得坑坑洼洼的路面。
诚然,车可以走山路,可以过颠簸的路面,但终究还是平坦的道路最好走。
路面一坑洼,不但速度降低,车辆磨损也会加大。更别说,契丹人挖的壕沟还需要派出人手取土填平了。
可怜这条驿路,唐人势力退走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维护。渤海人占领辽南之后,倒是整修过一番,但投入也很有限。如今被契丹人大肆破坏,基本算是废了。
七月二十日,刘鄩已经远远看到了辽阳半坍塌的城墙。
也是在这一天,契丹人再度大肆聚集,人数似乎比上次还多,大概有三四万人。
旌旗漫山遍野,鼓声响彻东西南北。
从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孤独的车队行走在苍凉的草原之上。
车队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奔驰不休的骑士牧人。他们的人数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充塞了整片原野,掀起了漫天烟尘。
车队坚定向前,没有丝毫迟疑。所至之处,密密麻麻的骑兵如潮水般散开,慌不迭地退往两边。
车队走过之后,潮水再度合拢,慢慢跟在后面。
龙武军数千将士,就像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潮水来来回回,却始终无法将这艘孤舟掀翻,只能目送他们噼波斩浪,一点点向前。
二十日夜,契丹人发起了势若疯虎的进攻。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再拦不住,明日夏人就能进辽阳城。虽然这是一座已经半废弃,城墙半倾颓的破败城池,但多少有点遮护作用,一旦让这些兵进了城,再想夺回来就很难了,甚至可以说不可能的。
而辽阳这个位置,也是驿道交通的核心枢纽之一。往前推三十年,唐人尚未退走的时候,唐廷出使渤海,或者渤海遣使入长安,都要经过辽阳——耶律释鲁可是知道,唐文宗之时,张建章出使上京龙泉府,就在辽阳暂歇过,彼时辽阳城尚有数千唐兵驻守。
契丹经过血战从渤海人手里夺来的地盘,如何能轻易让出去?
于是夜袭开始了,但又很快结束了。
夏人即便是在夜间,也非常警醒。他们燃起火把、火盆,刀枪森严,严阵以待。
而且部伍整肃,法度森严。一部分人席地而卧,用木板、粮袋遮蔽身形,躺下休息。即便车队外围鼓声隆隆,杀声震天,但该休息就是休息,不受丝毫影响——打了这么多年仗,不会在战场环境下抓紧休息恢复体力的,早就被淘汰了。
契丹人左冲右突,闹腾了一整夜,除了丢下千余具尸体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二十一日一大早,随着鼓声响起,车队慢慢调整阵型,坚定无比地开进了辽阳城。
东南风之中,刘鄩仿佛听到了契丹人心底某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耶律释鲁又喜又怒。
喜的是终于下雨了。雨一来,骑兵固然没法驱驰,但马车也不便行走。
怒的是今年雨水为何这么少?怎么不早点下?
他立刻率部退向了远方,召集诸部头人商议。
第四十五章 辽阳与建安
辽阳城内最完整的建筑是一座寺庙。
据俘虏的契丹人说,昔年唐军撤走之后,寺庙内的僧人还继续在此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收拾东西离开——没了人烟的城市,自然维持不了寺庙等不事生产的设施。
至于唐军为何撤走,俘虏也说不清楚,因为他们不是先来者,只知道个大概,即幽州内部血腥的倾轧与权力争夺,使得外镇将放弃了这座安东都护府的首府城市。
刘鄩对此表示认可,毕竟幽州历来有外镇将带着军队入城,给前任节度使“奔丧”的传统。谁带来奔丧的人多,能打,那他就是幽州留后,坐等朝廷给扶正就行了。
辽阳,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代放弃的——很遗憾,长安那边也缺乏详细的记录。
唐军撤走之后,渤海人等了几年才过来占领。毕竟幽州镇的积威还在,起于白山黑水间的渤海国只有七八万军队,面对幽州武夫没有必胜的把握,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真的走了,连百姓都一起带走之后,才终于派人过来接收。
随后就是契丹与渤海的战争了。渤海渐渐不敌,辽西丢失。如果没有夏军北上,接下来辽东也要丢掉,几年后阿保机就攻破其南京,在鸭绿江边钓鱼了。
“……道人以德则人不安,是以天地交和……将军龟鹤之岁,禄位日新,长为社稷之臣……作镇北门,为国藩屏……西方大觉,寔曰圣人……”
刘鄩蹲下身子,轻轻擦拭了一块石碑上的灰尘、雨滴,细细辨认。
这应该是辽阳当地军将集体作的某佛门石经的一部分。曾几何时,这里也曾香火鼎盛,一如这座城市。
“安东都护府,一退再退,退到辽阳,终于放弃了么?”刘鄩轻叹一声,有些惆怅。
在藩镇为将之时,终日蝇营狗苟,与人争权夺利,想着如何上位,既防备着上级节度使打压,也担心底下大头兵们鼓噪作乱。在这种情境下,他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没什么理想抱负,那太奢侈了。
淄青镇覆灭之后,有些烦恼骤然消失。他现在不用担心军士作乱,上面也没有哪个疑神疑鬼的节度使要办他,反倒可以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了。
光复失地这种事情,你道他不想做?只不过以前没机会罢了,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刘鄩莫名地有些开心。
后世史书会不会记载我转战数百里,一路北上,打得契丹闻风丧胆,收复辽阳的功绩?
“清理废墟,修补城墙缺口。”刘鄩下令道。
辽阳城其实不大,在州城中都算是中等偏下了。但城小也有小的好处,节省守城兵力。
他手头甚至不到四千兵,城大了还真不好守,况且这座城池还这么破败,豁口甚多,就更加困难了。
“入夜之后,偷偷遣人外出,联络安市、建安二城。”看完佛经之后,刘鄩漫无目的地在城内闲逛着,随口吩咐道。
“军使,契丹尚未退走,此时出城,即便是夜间,怕也不容易。不如再等几日,待契丹贼子坚持不住离开之后,再尝试与后方联系。”有幕僚建议道。
“不,还是要尽快联系上。”刘鄩坚持道:“出安市城北上之后,就与后方失去了联系。时间一长,或引发不安。”
“遵命。”幕僚无奈同意。
刘鄩继续在城内逛着。
城内明显有很多民居风格的宅子。推开半倒的木门之后,庭院内的野草长出了半人高。野兔一闪而过,钻进了洞内,鸟儿冲天而起,消失在了如烟似雾的细雨之中。
茂密的草丛之中,残留着大量白花花的瓷片。
朽烂的门板之上,甚至长出了蘑孤。
红色的牌匾后面,一只老鼠探头探脑,看样子一点都不怕人。
家什满地都是,看样子撤退之时,很多未及带走的东西都扔掉了。
“契丹人占了这么久,光知道在外边放牧,也不收拾收拾。”说到这里时,刘鄩顿住了,因为城里面还是有一些明显有人住的房屋的——或许是契丹人,也只能是他们了,不过此时已经人去楼空。
“呵,占了你们落脚的地方了。不过辽阳本就是安东府理所,前唐故地,大夏新土。”刘鄩笑道:“况且,这种好地方留给你们太可惜了,又不会经营,便由本将代朝廷收回吧。”
午后,刘鄩吃过午饭,又踏着长满青苔的石阶,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半截城墙。
城墙的顶端,曾经结实致密的夯土,被不知道从哪飘来的野草种子占据。野草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千方百计吸收着雨水的滋润,茁壮成长着。
城墙外缘,有群山,有河流,更有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曾经或许是农田。
辽地比较邪门,有些草长得几乎有一人高,差一点的也有半人高,密密实实,随风摆舞。可想而知,这些草到底吸收了多少土里的养分,才最终长成了这副模样。
真是牧人的天堂!
阴山那片的草场,远看是草原,近看是沙地。牧草也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种类还少,与辽地根本没法比啊。
果然还是印证了那句老话,中原如果变成牧场的话,那么没有一处草原可与它们媲美,自然禀赋就差远了。
草原之所以是草原,那是因为根本长不了别的。但中原的土地宜牧宜耕,辽地差不多也是如此。
远处马蹄声、鼓角声接二连三响起。
刘鄩定了定神,仔细观察。只见契丹各部开始了依次撤退,慢慢融入进了山水树林之中,远离了战场——吃过一次大亏之后,这次他们的表现强了许多。
契丹人汹涌退潮,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刘鄩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骗局。契丹主力未必就真走了,也有可能找地方放牧,躲藏了起来。
基于这个认知,刘鄩也深刻意识到:辽阳,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夏军与契丹交锋的第一线,在附近定居是很不明智的。种地放牧估计不要想了,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不被人掠走当奴隶就很不错了——这里暂时不宜派遣移民垦荒。
契丹不会轻易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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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军触角延伸到辽阳,那么后方的一些城池就可以利用起来,招揽流民、移民垦荒种地了,比如建安县——这将是安东府辖下的第六县。
敬翔看着在田里辛苦劳作,栽种短生长期豆类作物的土人,心中暗松了口气。
高佑卿是讲诚信的。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抓来了十几个百姓,连汉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是高句丽人、靺鞨人还是契丹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脸麻木之色,让他们干啥就干啥,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敬翔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残酷的世道磨灭了眼中最后一丝光彩,离行尸走肉已经不远的百姓。曾几何时,秦宗权肆虐的河南大地上也有很多这类人,最后是梁王给了他们生的希望,让他们的眼中重新焕发了生机。
安东也有苦命人啊。
“刘先生。”高佑卿牵着马儿来到了村头,裤管上湖满了泥巴,马鞍下挂着人头,神采奕奕,精神非凡。
“高将军从何处来?”敬翔放下手中正在挑拣的瓜菜种子,问道。
“刚杀退了一波契丹贼子。”高佑卿将战马栓在一棵树下,笑道:“也不知道从哪过来的,一共三百来骑。雨天湿滑,行走不便,被我追上之后,直接杀散了。你说,刘鄩是不是死了?他带了几千人北上,一点消息也没。”
敬翔想了想,道:“刘将军应该还在。”
“为何这么说?”高佑卿奇道。
“若刘将军军破身死,这会来的便不是小股贼骑,而是数万人马了。”敬翔说道。
“也有道理。”高佑卿找了个马扎坐下,道:“那你说他能顺利抵达辽阳么?”
“契丹精兵被阿保机带走了,虽不知领兵南征的是何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靠那些土团乡夫,应没本事吃下刘将军所部。”敬翔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率军北上,搏个战功。”高佑卿眼珠子转了转,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件事了。
敬翔摇了摇头,道:“王都将拥众万余,押运辎重粮草前往安市,却令将军谨守建安,交托后路,将军万勿轻忽。你与王都将可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高佑卿嬉笑道:“好啦,我不瞎想了。村里的魏人还安分不?”
“口服心不服,不过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有些还是衙兵家卷,仇恨可没那么容易消掉。”敬翔说道:“不过安东府满目疮痍,一片荒芜。他们逃也没处逃,而今都在家种豆子呢。”
高佑卿笑了起来。天大地大,吃饱饭最大。朝廷能给你口粮,也能断了你的口粮,没有粮食,你怎么活?
他们来得太晚,今年来不及种粮食了。只能勉强清理出一些空地,撒下豆种。豆子长得快,七月种下,下雪前勉强能收。虽然产量必定很感人,但多少也是份收获,且这个收获完全是归自己的,朝廷不问,能不积极么?
安东府的大部分移民,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点开垦荒地,收拾完后就种下粟麦,家宅前后也清理些空地出来,种上瓜豆菜蔬之类,也是一笔收获。
只要这么安定地过上几年,基本就熬出来了。
这里没有人地矛盾,大把的荒地没人开发,草长得贼高。只要你肯干,有把子力气,绝对能攒下一份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基业。
听说明年朝廷会在关内、关北、陇右、直隶四道遴选农学学生,到安东府来当官,指导农业生产,这就更好了。
“我看先生挺有学问。建安县新设,官职空缺甚多,你要不要弄个官当当?我去找人说项,保准能成。”高佑卿突然问道。
敬翔一惊,不动声色道:“老夫闲云野鹤一般,对仕途一道无甚兴趣。”
“也罢。人各有志,此事当我没说。”高佑卿让人搬来桉几,铺上笔墨纸砚,道:“先生可以开始了,今日学哪些字?”
敬翔接过笔,沉吟了一下,写道:“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长,以宁遐荒。咨尔故渤海郡王嫡子大钦茂,代承绪业,早闻才干……是用命尔为渤海郡王。尔往钦哉!永为藩屏,长保忠信,效节本朝,作范殊俗。可不美欤。”
“此为前唐册封渤海国主的册文。”敬翔说道:“应时应景,高将军且听老夫细细讲解。”
高佑卿正襟危坐,常年握刀把子的手抓着毛笔,看起来煞是可笑。
不远处,一支规模庞大的辎重队伍碾过泥水飞溅的驿道,艰难北上。
高佑卿认识那些人,来自兖州的州兵。
聚集在安东府的军队,是越来越多了啊。
第四十六章 盖牟
“下次可不可以乘船前往鸭绿府?”乌骨江畔,邵嗣武突发奇想,问道。
从安东府开发最早、人口最多、相对最繁华、交通最便利的旅顺县出发,乘船北上,岂不比陆路行军快多了?
船只的速度,是你陆路行军的四五倍,消耗还极小,一路北上,还不用担心敌人偷袭、设伏什么的,岂不美哉?
“殿下睿智敏达,末将佩服。”平海军使赵宗晦谄媚地说道:“只需遣人查探沿途水文,记录风向、洋流,多试几次,应该能成。”
话说国子监刚刚设立了航海科,招收了十多名学生,都是从数学、工学那边转过来的。此科是圣人降旨钦建,并参与了第一套教材的编纂。
圣人对航海科的喜爱是人所共知的,他甚至亲自固定了多个术语,比如“洋流”、“航速”、“海里”等等。
摸清楚近岸洋流的走向、速度,是平海军一直在做的事情,为此还牺牲了一些人。
在逆风的情况下,最好的航线就是顺洋流运动方向飘了。
洋流有快有慢,冷暖流交汇之处会形成渔场以及复杂的天气现象,这些都要慢慢摸清楚。甚至还要求平海军搞清楚近海有几个渔场,每年渔汛大概在几月份。
最好弄清楚这些鱼在哪片海域产卵,鱼卵长成后,又是到哪片海域生长、活动,每个渔场数量最庞大的是哪种鱼,靠渔网能不能捕捉,抑或要靠钓?浅水鱼、深水鱼、冷水鱼、暖水鱼的概念也提出来了,都要慢慢摸清楚——如果可能的话。
海洋,同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牧场。如果不是冷藏技术限制的话,这可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蛋白质补充来源了,可以减少粮食的消耗——尤其是冷水海鱼,因为个头大、产量高、脂肪含量高,并不像澹水鱼那样不顶饿,还是很有价值的。
大夏邵圣现在醉心于参与各种教材的编纂。每日三点一线,非常规律:甘汤院玩弄人妻——观风殿听政或丰富教材内容——甘汤院玩弄人妻,实在是天下楷模。
“我现在觉得船是个好东西。”邵嗣武一脸兴奋地说道,心底还默默念了一句:如果没有海难淹死的话。
“殿下,是否该启程北进了?”符存审巡视完军营,走过来问道。
符存审虽然是事实上的主帅,但就名义上来说,他是都指挥“副”使,邵大才是朝廷任命的大军统帅。他场面上做得很好,不类一般桀骜武夫,是个有智慧的。将来不论朝堂风云如何变幻,符家应该都能安享富贵。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叫乌骨城,乃高句丽名城之一,五部褥萨之一的驻地,自辽东进入高句丽王畿“平壤道”的交通节点城市。
简单来说,乌骨城是高句丽王都平壤的北大门,其得失关系到平壤的安危。隋代于仲文、唐代张亮都曾在此大战。
乌骨城即后世辽宁凤城东南的凤凰山城,坐落在东大顶子与凤凰山之间的峡谷中。城池被叆河及叆河支流环绕,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山城南半部分利用凤凰山的悬崖为天然城墙,山低处及悬崖沟谷之间用楔形石块垒砌。
山城城周三十里,气势恢宏,“中旷阔,可屯十万众”。一直到后世,这座山城依然有部分残留,可见其坚固程度。
乌骨城在地理上属于渤海国西京鸭绿府辖下的桓州——当然,这也是他们扩张后纳入的,甚至在渤海国鼎盛时期,这里也不属于他们,但在国势江河日下的时候,反倒开疆拓土了,也是奇闻一件。
整个鸭绿府辖神、桓、丰、正四州十一县,治神州,即今吉林省临江市。
神州之西是正州,州治在今辽宁新宾一带。
神州之南为桓州,治高句丽旧都丸都城,即今吉林集安。
神州之北为丰州,州治在今吉林省靖宇县榆树川古城。
从四州十一县的地理分布就可以看出,在渤海国中期,南方靠海的大片土地并不属于他们。也就是在唐人势力逐步退走之后,他们才步步蚕食,一点点南扩,终于抵达了大海,甚至辽西一带。
直到契丹崛起,双方为这片唐人撤走后的无主之地大打出手,渤海国渐渐力不从心,最终不但吐出了这些开疆拓土得来的土地,连老本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也丢光了。
邵嗣武、符存审率军抵达乌骨城之后,就对这片曾经的唐土很是关注。
不过他们还有求于渤海国,暂时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不断派出斥候,调查山川地理,绘制地图,为此还耽搁了不少时间,直到渤海国使者抵达后方才收敛了些。
“走吧,先至盖牟城。”邵嗣武说道。
说完,又对着身旁一人说道:“一路之上,还须裴少卿多加联络,提供粮草、伤药、箭失、车马。”
裴璆听闻,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
渤海国执行三省六部制,即政堂、宣诏、中台三省,政堂省又辖忠、信、礼、义、仁、智六部。
裴璆之父裴颋历任文籍院少监、监,已经致仕——文籍院,相当于唐时的秘书省。
裴璆的仕途比其父还要顺遂。他早就是文籍院少监,数月前转任信部少卿——这个职务,相当于唐、夏两朝的工部侍郎。
至于为何派裴璆作为随军使者,其实也很简单。他就是渤海专业出使的外交官,文采上佳、口才便给。其父裴颋就两次出使日本,子承父业,在这个年代相当正常。
裴氏,在渤海国也算是书香世家了。
裴颋硕学通材,风仪甚美,擅长作诗。出使日本之时,日人管原道真曾以《夏日饯渤海大使归乡各分一字》、《见渤海裴大使真图有感》之诗相赠。
裴璆亦擅长写诗,且以辞藻华丽着称。
可惜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主和派!勃海王将他派到夏军之中担任联络官,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就启程吧。传令,击鼓!”邵嗣武穿着邵家一脉相传的大红色戎服,头扎抹额,左弓右刀,活脱脱邵树德年轻时的模样。
“冬冬冬……”鼓声连响。
乌骨城之中,军士鱼贯而出,上万步骑在江边列阵,威风凛凛。
“杀!杀!杀!”聚兵完成之后,军士们以槊杆击地,大声呼喝。
裴璆吓了一跳。
许是被这股浓郁的杀气所慑,导致飘逸澹然的形象受损,他微微有些不喜,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都囔了句:“粗鄙武夫。”
邵嗣武耳朵尖,听到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心中感慨:曾几何时,靺鞨可是野得不能再野的野人,凶悍耐战,怎么成这副样子了——靺鞨,古称肃慎,北魏称勿吉,唐称靺鞨,宋称肃慎或女真,或许后世之人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国家的中上层以诗书文章称道吧?还是在东北这地方,且对自己的血缘近亲野女真黑水五部非常鄙视,时常进剿,不断向北拓地,把弱鸡般的野女真亲戚一路赶到黑龙江两岸了。
不要打破他们的这种状态,千万不要。
大军出发之后,沿着长岭营州道——平壤道北行。
这是渤海国境内一条东西向的主干驿路,大致是从营州东行,至燕郡城,也叫义州城(今辽宁义县),唐德宗贞元二年所建,现已废弃。
燕郡城东南至汝罗守捉城,然后渡过大辽水,直趋安东都护府辽阳,全程五百里。
出辽阳东北行,经原盖牟州、新城至渤海国长岭府,全长八百余里。
这条一千三百多里的道路,渤海国曾经花费了大力气整修,主干道全程设二十四个大驿站,支线亦有小驿站,往来商旅众多。
长岭府至西京鸭绿府,亦有驿道,如今大军走的便是这条路了。
行走之间,符存审依然派出了大量斥候,散布在大军四周五十里的范围内。随军的渤海人看了,纷纷赞叹:在渤海国腹地内线行军,也这么警醒,不愧是大夏天兵。
七月二十六日,他们收到消息,龙武军使刘鄩迭经大战,屡败契丹,已进入辽阳城。
邵嗣武、符存审二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龙武军若是没了,他们也只能退兵。
“晓谕全军,刘将军俘斩契丹五万,挺进辽阳,大获全胜。”邵嗣武吩咐道。
曹议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全军八千将士热烈欢呼了起来——临出发前,留了两千步骑在乌骨城,以看守物资的名义。
符存审莞尔一笑。比起圣人,赵王殿下要更——浮夸一些。
渤海人也知道了。裴璆与随从们面面相觑,真的假的?
如果是假的,那么或许龙武军已经覆灭了,至少进展不顺,渤海国还出三万大军挑衅契丹,可就危险了。
如果是真的,渤海国好像也挺危险。
有了这个想法,裴璆也没就着壮丽山河写诗的心情了,暗中遣了两名随从,往地方州县报讯,再直报上京。
夏人自然不会管渤海人怎么想。受此消息振奋,大伙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二十九日,进抵盖牟州——即原汉代盖马县、高句丽盖牟城,唐攻占后改名为盖州,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盖州这个名字,位于今沉阳苏家屯区陈相屯镇塔山山城。
到了这里,大军就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了。
一是西南向至辽阳,二是折向东北,至长岭府河州(今吉林梅河口市山城镇)。
他们选择的是第二条路线。
盖因大军几乎都是步兵,骑兵只有千余,又乏大车,向西就是一望无际的辽西平原,去了怕是下场不妙。还不如继续在山里走,契丹骑兵不敢过来。如此先去河州,取得关键的补给,再图其他方向。
另外,如果实在要西进,也可在长岭府寻找工匠,打制车辆,做好前出的准备。
“王彦章!”符存审命令道。
“末将在!”
“你领两千步卒、五百骑卒、两千渤海夫子,携三月粮草,据守盖牟城,不得有误。”
“遵命!”王彦章踌躇满志,领命而去。
他的动作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人员便挑选完毕。
骑兵都是他的老部下,归德军的步卒也很熟悉。随军的两万余渤海夫子之中,亦挑出了两千名看着比较精壮勇敢的人。
盖牟州同样处于半废弃状态,石质部分仍保留着,夯土的却已坍塌得不像样了。
但王彦章丝毫不担心,契丹人有本事下马来攻,跟你拼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契丹还真有可能过来攻打。
此城与辽阳,相距不过百里。如果刘鄩还守在那里,那便互为援应了。如果城池再整修完固,便是顶在契丹辽西腹部的两柄尖刀。
换你是契丹可汗,会怎么做?
第四十七章 告诉阿保机*吧
大军折向东北之时,裴璆一度有些担心。
这一片,已经处于山地与平原的交汇处了,弄不好就有契丹人过来的。
行军之时,他东张西望,焦躁不安,不住询问斥候派出去了多少里。
曹议金看着好笑,道:“裴少卿,契丹人全都涌辽阳去了,怎么可能过来?纵是过来了,我等据高处而守,贼骑也驱驰不得。”
说完,他看了看队伍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夫子,心想真要打起来,却是要放弃这些夫子了,他们只会碍事。
裴璆心下稍定,但仍旧有些不安,直到三天后,前军来报,先锋张弘谏于八月初一夜袭取新城,杀契丹兵两百,这才放下了心。
新城就是新城州,在后世抚顺高尔山。
新城是一座山城,高句丽的“国之西北大镇”,修建年代较早,前燕慕容氏时期就有了。到了隋唐,王仁恭、李绩、苏定方都曾在此大战。
高句丽灭亡后,高尔山城作为安东都护府理所长达三十七年。
此城东、西、北三面都是山,南距小辽水(浑河)数里。
新城分东城、西城、南卫城、北卫城四部分。其中,东城东南角还有连为一体的两个环壁城,西北角有一突出的后卫城。
整个新城州呈不规则形状,城墙沿山嵴而建,突出部(后卫城、环壁城)较多,相互之间能形成交叉火力。
辟有东、南、北三个城门,南门为正门,一条小河从山上流下,经南门而出。
城墙以石材为主,辅以夯土。
高句丽对新城州是非常上心的,花血本经营,光那筑城所用的大型条石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得知新城州被夜袭取下后,大军花费了一天时间,于八月初二傍晚抵达了小辽水,第二天过河,全军屯驻新城州四城。
“如此雄城,虽然有几个豁口,但征发民夫修缮一下,便是一个控扼交通的节点。契丹人,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行营判官张弘愿叹道:“就两百兵于此放牧、监视,连城墙都站不住,可叹可笑。”
裴璆听了微微有些尴尬。
新城州曾经一度被渤海国控制,且花费力气修缮完毕,但随后被契丹夺取。契丹人不会攻城,也不会守城,因此把夯土部分给拆了,石质部分可能太麻烦了,便没怎么动。
张弘愿越是称赞这座城池,越显得渤海兵废物。连这样难以攻打的城都不守,你们还有什么用?
“裴少卿。”曹议金远远走了过来,喊道。
“曹将军。”裴璆行了一礼。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大夏赵王事实上的亲将,位虽卑,然身处要害,地位实则不低。
“殿下遣我来问,可否至瑕、河二州征发壮丁健妇前来修缮城池?”曹议金问道。
长岭府辖两州,便是这瑕、河二州了。
裴璆心下一惊,故意问道:“殿下为何修城?”
曹议金笑了笑,也不隐瞒,道:“无他,为破契丹耳。”
裴璆心下更是冰凉,这是打算常驻不走了是吧?不光要常驻,可能还要渤海国帮着养,这算什么事?
“长岭府户口本就不丰,近些年屡遭契丹掳掠,已然没什么人了。”裴璆做出一副悲切的表情,说道:“况且,为备御契丹,瑕、河二州已经大征召,丁壮尽集于军中,奈何。”
曹议金的脸落了下来,年轻人就是压不住火气,直接怼了一句:“与契丹打了这么多年了,连新城州都能沦陷,征召不征召,我看也就那么回事。我军据守辽阳、盖牟、新城之后,贵国南海、长岭、鸭绿三府百姓安乐,不复为契丹侵掠,岂不美哉?”
裴璆大窘,差点恼羞成怒,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不过他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依旧诉苦道:“曹将军有所不知,长岭府去岁派兵北上中京,为契丹所败,损失惨重。今岁春来,契丹数次掳掠,州县残破,若发大役,恐有变乱啊。”
“这就是不行了?”曹议金怒道:“我是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当年在沙州,哪家牧场的羊瘦了,哪户田里的麦苗长得不好,我直接拿鞭子抽。怎么?可要我带人去征发百姓?殿下之命,我完不成就是死。我死之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裴璆一听,连忙拦住了曹议金后面的话,苦笑道:“我这就遣人至长岭府通传。”
曹议金转怒为喜,道:“都是为了打契丹。百姓们暂时苦一苦,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裴璆连连苦笑。
吩咐完之后,曹议金便走了。
他是武夫,但不傻,甚至可以说机灵。事实上通过方才那番对话,他已经看出了某些苗头。
渤海人,似乎也在防备着大夏啊。双方因为共同敌人契丹而形成的联盟,看样子也脆弱得很呢。
契丹、大夏、渤海,这三方之间的关系,还真的很微妙。待他们再吃点亏后,可能才会清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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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下过一场夜雨。
辽阳城外有些湿滑,夏、契双方的战事,不停也得停了。
耶律释鲁掀开了帐篷帘子,看了眼残破不堪的城墙,有点难以下定决心。
辽阳这个地方,怎么说呢,毕竟是契丹最近十几二十年扩张的成果,且迭剌部在其中获得的好处最大。如今丢了,如果不夺回来,脸上有些难看。
“萧室鲁回来了。”营地外有人喊道。
耶律释鲁抬起头,见一群骑兵牵着马儿,远远出现在了南方。
“让他来帐中找我。”耶律释鲁返身回去,自顾自倒了一碗马奶酒。
过了一会,满脸疲惫之色的萧室鲁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于越。”
“南边去了那么久,为何没有战果?”耶律释鲁的目光死死盯着萧室鲁,问道。
“于越,夏人增兵了。”萧室鲁回道:“我在安市城抓了个俘虏,自言乃是青州人,奉命渡海北上,增援辽南。他也说不清有多少人,估摸着不下一万,骑军约有两千。儿郎们冲入乡间,夏人百姓但缩入村中,据守栅内,以弓失互射。”
“百姓都打不过?”耶律释鲁暴怒。
“于越息怒。”萧室鲁说道:“我曾亲率千余骑,冲入一村落,刚杀了数人,夏人便大呼小叫,退入一木栅营垒内,居高临下射箭。也是奇了怪了,他们射得很准,不像是终日劳作的农人。我又遣五百人下马,步战攻栅,夏人村夫居然敢打开栅门,向外冲杀。”
“然后呢?败了?”耶律释鲁追问道。
萧室鲁惭愧地低下了头,道:“败了。”
“混账东西!”耶律释鲁怒不可遏,将桌子都掀翻了,酒壶、杯盘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于越!”萧室鲁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说道:“那些夏人丁壮真不是一般人,射箭射得准,还敢出营搏杀。不光会用长枪,刀、剑也会耍两下,甚至还会配合。我怀疑他们是屯田兵,并非普通民人。”
“中原现在哪里还有屯田兵?”耶律释鲁根本不信,不过他很快顿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先前抓获了一些夏军夫子,据闻乃是魏博丁壮,你遇到的,可是魏人?”
萧室鲁又很惭愧,道:“刚想抓些俘虏,夏人大队人马便赶至。我军不得不退去。至安市城外,遭夏贼邀击。彼时正在回撤,士无战心,贼将投矛投得极准,连毙我多名勇士,大军四散奔逃,故未来得及……”
“你这丢人现眼去了!”耶律释鲁恨恨地看了他两眼,刚想继续痛骂,莫名地又底气不足。
他带着数万人马,可也是败了啊,而且丢的脸比萧室鲁还大,脏话却是怎么也骂不出口了。
“罢了。”他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吩咐亲随将帐内收拾收拾,又问道:“辽阳这边的局面,你应该也听说了。如今可有什么办法把夏人赶走?”
萧室鲁松了一口气,凝眉苦思了一会后,试探性问道:“于越,不如集中个几万人,不顾伤亡勐攻一次?”
“用人命堆?”耶律释鲁失望地摇了摇头,萧室鲁也没什么主意。
“若不想堆人命,便只有让夷离堇回师了。”萧室鲁说道:“如今后院起火,阴山那边打得再热闹也没甚意思。”
“让阿保机回来?”耶律释鲁心中一动。
西征军是唯一有好消息的地方了。
他刚刚收到消息,阿保机统率的大军假意撤退,诱敌人来攻,结果仙游宫那边不为所动,奚王去诸却上当了,被结结实实来了一记狠的,全军大败,损兵数千。去诸退回御夷镇,人心惶惶,随后守都不敢守了,溃围而出,一路西奔。
夏人在燕北设置的三处牧场,三泉、御夷至此皆被拿下,只剩个仙游宫还在苦苦支撑了。
按说如此大好局面,就更不应该让阿保机分心了。作为伯父,他就该稳定住后方,等到侄儿大胜的消息传回。
但如今似乎做不到啊!
“爷爷!”耶律绾思突然走了过来,神色间似乎带着惊慌。
耶律释鲁心下咯噔一响,莫非又有什么坏消息?
“东边传来消息,夏人突袭了盖牟、新城两地,城头升起了将旗,很多人都看到了。”耶律绾思说道。
耶律释鲁半晌没说话。
萧室鲁忍不住问道:“这些夏人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会飞不成?”
耶律绾思好似没听到他说话一样,继续对着父亲说道:“儿遣人至盖牟,抓获了两名出外樵采,不及逃回的夏兵。他们是渤海人,自言从乌骨城出发,一路北上、西进,穿越崇山峻岭,在七月底先后占领了盖牟。另有大队人马往西北方疾进,奔新城州方向而去,那个地方,肯定也陷落了。”
耶律释鲁从震惊中缓了过来,霍然起身。
萧室鲁、耶律绾思一齐向他望去。
耶律释鲁的左手紧握刀柄,久久不语。
“告诉阿保机吧。”他又颓然地坐了下去,道。
第四十八章 布局定策
王彦章这个人,如果你深入了解他,就知道他是那种笼子关不住的鸟。
甫一抵达盖牟州城,他就开始筹划如何给契丹一个狠的。
是的,他手下就两千多步卒、五百骑兵,但浑然不怕,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博取战功。
昔年李绩克盖牟城,获生口二万、粮十万石,以其地置盖州。
王彦章神往之,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得整顿好防务。
“城内旧有屋舍,无人居住着,尽可拆毁,所得石材,拿来修补城墙。”王彦章站在大街上,看着满城的石屋,非常诧异,石头质地的宅院,住着舒服吗?
高句丽人也是神奇的。早在乌骨城的时候,就到处看到砖石质地的房屋,合着人家就喜欢用石头建房啊,与汉地的木屋、砖瓦房差别甚大。
“镇使,该遣军联络辽阳了。”有幕僚提醒道。
“刘鄩在做什么?”王彦章问道。
“临行之前,赵王交代刘将军进占辽阳为止。”幕僚说道:“辽阳城中粮草应还足支两月有余,刘将军此时应在加固城池,以为长久之计。”
现在已是八月,说不定下个月就降霜甚至下雪了。届时牧草枯萎,不再生长,契丹人或可提前储备些干草,但也最多坚持到九月底、十月初就要撤退,不然就得吃土。
刘鄩携带的粮草或可坚持到十月初,听闻沿途还缴获了大量马匹,亦可杀马充饥,坚持到十月中下旬亦有可能。
今年,他们是能熬过去的,除非契丹不管不顾,堆人命消耗,不然辽阳就是大夏的——初冬之后,安东府大可用马车甚至雪橇运输粮草,在辽阳囤积着,等到明年,如果契丹人再来,局面又大不一样了。
“好,这便联络刘鄩。”王彦章满口答应,随即让人牵来战马,拿来铁枪。
“这……”幕僚有些傻眼。
“为将者,岂可安坐于后,坐享其成?”王彦章说道:“放心,我不会硬来的。”
八月初五,王彦章不顾幕僚劝阻,亲自带着五百骑兵,出外玩耍了。
他帐下的骑卒,基本都是各路杂牌军中的骑兵抽调出来后,统一加强过来的,组成了一个“骑兵旅”,统归他这个都游奕使管辖。
这些骑兵来源很杂,有汴人,有兖人,有郓人,有齐人,还有徐州人。简单来说,都是原朱全忠、朱瑄、朱瑾、王师范的部下,传统的中原装甲枪骑兵,一般是配属步兵作战,是从属地位。
到了安东后,他们依然配属步兵作战,但马匹却多了不少。
这次出门,除原本的战马外,还有渤海人贡献了部分马匹,达到了一人三马,可谓阔绰。
他们没有傻到去找契丹大队主力厮杀,而是在野外兜着圈子,四处寻找敌人的放牧之地。
数万契丹大军在辽阳,起码得有数十万牛羊马驼在附近放牧,不然吃什么?
先找他们的晦气,调动敌人,再想办法直冲辽阳城下。至不济,看到契丹人被调动起来后,辽阳守军也会觉察到,从而有自己的判断。
打仗么,就得勇!有时候勇勐到极致了,或许会出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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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二年八月初九夜,东都苑青城宫外万籁俱寂。
阿保机还没收到辽东的消息,邵圣却已经知道了刘鄩离开安市城,向辽阳挺进之事。读完军报之后,他立刻把储氏白花花的身体推开,又唤宫官入内,取来地图。
尚宫解氏领着仆固氏、齐氏二人入内,见圣人没有下床的意思,便脱了鞋,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将地图摊开,供圣人审视。
丝帛地图非常柔滑,邵树德将其置于储氏身上。
“建安、安市二城居于山峰之上,易守难攻,险要无比。”邵树德心中喜悦,自言自语道:“惜周边荒芜,人烟稀少,物资需得从远方转运。”
他的手在两座山城之上转来转去,储氏洁白修长的双腿紧紧绞在一起,轻轻磨蹭着。
邵树德又回忆起了两座城池的规模。历史上李世民在安市城下激战良久,全歼高句丽四万援军,但没能打下这座城池。观史书记载,安市城其实不算太大,介于县城与州城之间,可囤积一定量的物资,但不太可能储备供数万大军征战半年以上的粮草。
淮海道州军指挥使王郊率部渡海之后,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各种物资从后方转运至建安、安市二城储放。根据上次收到的消息,安市城已经积聚了超过两万斛粟麦,当地留守军士去城外割草、晾晒,马料也囤积了八万余束。
但这还不够。
如果可能的话,还得在安市城附近寻个地方,修个仓城。哪怕只是临时应急的简易仓城,也总比没有好。
安市城,最好能储备十万斛以上的粮食,越多越好。
邵树德的目光又往南移,手指划到了平原地带。
积利县原本是安东府最靠北的城市,也是府治。算上今年新迁移过去的人口,大概有2400户上下,万余口。去年开垦了数百顷田地,收了六七万斛粟麦,今年进一步深耕,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积利县向北去建安二百里,需要走七天左右。建安到安市,却只有百余里,三四天即可到。出安市之后,再走百余里,可至辽阳。
“该重点发展积利、建安二县了。”邵树德心中有了决断。
当然,这需要提前砸下大笔投资,主要是粮食、农具、牲畜之类。资源是有限的,这里发展了,意味着那边就要少,但似乎是值得的。
目前登州、青州两地正在满负荷转运人员、物资。
或许该调整一下优先级了。
粮食、农具,越多越好,这是最重要的物资,优先级应被提到第一位。
粮食之外,就是人了。
今年已经迁移了5700余户横山、魏博百姓,前者约2600户,后者3100余户。
他不确定今年冬季会不会出现浮冰,影响航运。但万事得做好最坏打算,移民的节奏可稍稍放慢,腾出船舱,囤积生产、生活物资更为紧要。
只要积利、建安能产出大量粮食,物资转运的距离就能缩短一大截。
“陆路运输之外,还有水运。”邵树德的手又移到了大辽水入海口一带。
安东府已经派人在那边调查水文状况了,至今尚未有回音。
邵树德也知道,这是一个长期工程,急不得。安东府方面现在根本不确定大辽水入海口一带能不能行船,但邵树德知道是可以的。
辽河一带还有辽泽。
所谓辽泽,其实是一个多种环境并存的自然景观组合。其最多、最常见、总体面积最大的是长满草本植物的草地、沙地,其次是长有大量榆树、柳树的疏林草原,其次是长满芦苇的沼泽湿地,最后便是纯水面了,即湖泊,有的湖泊面积还不小。
唐太宗征高丽时,两次穿越辽泽,都沿途修路造桥。有的地方泥泞水深的,甚至把车沉在下面为梁,再造桥通过。
辽泽东面边界是辽河,西界平地松林东南(翁牛特旗东境),南至燕山山地,北至大兴安岭南麓,面积其实极其广阔。广义上来说,契丹、奚、室韦、鞑靼等部族,都居住在辽泽之内,史书上谈到契丹,直接说他们“代居辽泽之中”。
但我们都知道,辽泽中主要是稀树草原、被固定的水中沙丘,陆地面积还是占据了绝大部分,如果是山丘地带,还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对游牧民族而言,这其实是一处上天恩赐的水草丰美之地。
此时的辽泽,也在慢慢退化。
到了宋时,辽泽沙漠化的苗头开始显现。到了元朝时,大面积沙化。明清之时,辽泽已专指辽河下游一带了,面积大为缩水。
“辽泽!”邵树德的手指一戳。
丝绢地图隐隐浸润,宛现水泽。
“如果在辽河口寻一处干燥之地,营建码头,却可省去数百里陆路转输之苦。”邵树德思虑道:“就是不知辽水中上游是个什么情况,但应该是可以行船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历史上欧洲殖民者去海外殖民,一般都是沿海、沿河深入,从其殖民定居点的分布就能看得出来。水路,运输能力强大,且土着没法骚扰,是一条极其安全、可靠的运输补给线。如果发展商业、对外交流的话,水上运输的优势也很大。
这就对了!打仗么,扬长避短是必须的。
傻逼契丹人,让你骑马射箭,老子开船来了。
“官家……”储氏微微有些气喘,娇媚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邵树德定下了决策,心中畅快。
他是天子,定策是他最主要的工作。战略决策制定得好,战争就赢了一半。战略决策错误,即便将士用命,全军爆种,英雄气弥漫,也是白费。
他哈哈大笑着将地图一掀,好巧不巧落在宫官解氏的脸上。辽泽贴在她嘴上,似乎有水腥味扑面而来。
“玩傻逼!”邵树德抱住储氏。
解氏不敢动,低下了头,入眼所见是储氏白生生的嫩脚,只见脚背板得笔直,脚趾紧紧钩在一起,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