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讨论
“陛下,真要迁移魏博百姓么?”延英问对又换到了上阳城的芬芳殿内,中书侍郎宋乐一脸严肃地问道。
“朕意已决。”邵树德很肯定地说道。
他很清楚,宋乐并不是反对他,而是想再一次确认他的想法,因为这是非常重大的国策,牵涉到方方面面,马虎不得。
更何况,事情仅止于魏博吗?未必。
“臣明矣。”宋乐坐在椅子上,道:“然陛下可知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
“宋卿但讲无妨。”邵树德伸手,示意他讲下去。
“移民之事,花费不小。若止万户,各地可以维持。两万户,支应得就很勉强了。”宋乐说道:“设若一户五人,一年便需二十斛粮。移民之后,第一年需给足口粮,第二年酌减,第三年便可缓过来了,少少发给一些即可。臣遣人翻阅了河阳档籍,一户百姓,从其出发之时,到可自给自足,算上口粮及种子,前后花费约百斛粮。若一年一万户,年费便是三十余万斛。如果实在紧缺,移民可采集野菜果蔬,或可充抵部分粮食,但一年二十五斛是最少的了。”
邵树德静静听着。
宋乐治理过很多地方,比如关北、河阳等地,长期处理一线移民事务,对此很有发言权。换言之,他是专家,他的话是有极大参考价值的。
“臣昔镇河阳,孟怀二州可以说是移民发展起来的。”宋乐继续说道:“其时华州百姓主要靠河中接济,蕃人民户靠从军得来的粮赐渡过最艰难的前两年。陛下亦曾在唐邓随、襄阳移民屯垦,所耗费之数目,应也是这个数,大差不离。陛下若要迁移魏博百姓,须得好好估算下地方州县承受能力,不仅仅是移民花费,还有驻军花费。”
“襄州现有多少人?”邵树德转头问向户部尚书裴枢。
“启禀陛下,襄州七县,久经战乱,转输各方,赵匡凝移镇之时,又……”裴枢清了清嗓子,说道。
“直接说多少人。”邵树德打断道。
“建极元年计有41200余户、20万9000余口。”裴枢答道。
这种高层次的问对会议,当然要提前做准备了,事实上户部一些下僚官员也参加了,以备圣人垂询。
“朕移民好几年,还是只有这么点人么?”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好了,不必多解释。折宗本在南边打仗,户口不丰是正常的。二十万人,那也就够安置一万户。不,还得匀出一部分粮草支持威胜军征战,百姓还要服徭役,五千户顶天了。宋卿以为如何?”
“陛下,这便是臣想说的。”宋乐回道:“襄州本可接纳一万户移民,然汉东战事不断,消耗甚大,便只能收纳五千户了。若停了汉东战事——”
“此事容后再议。”邵树德说道。
“唐邓随三州呢?”他又问道。
“唐邓随三州十七县,现有93200余户、42万400余人。”裴枢答道:“最近五年,流入了大量关西蕃汉百姓,亦有效节军士家人,故增长极速。此三州也要供给汉东战事开支,镇内还要修路,新迁来的相卫、河中百姓要到明年才能完全自给。迁移魏博百姓至此,或有困难。”
又是汉东战事!邵树德无奈。
不过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迁移魏人到唐邓随了。已经去了那么多,虽说都是效节军家属,在魏博人人喊打,但终究不是他的基本盘,消化是需要时间的,短期内确实不宜再往那边塞人了,况且似乎也没那个余力,除非汉东战事停下,大军北上洛阳就食。
“可否从河南道调拨粮草?”邵树德又问道。
“若陛下攻取魏博全境之后,休养生息,或可支持。”宋乐说道:“魏博战事迁延日久,十余万将士厮杀不休,六十万百姓转运资粮,消耗极大。河南给复三年之后,刚缓过一口气,结余并不多。”
邵树德暗暗盘算了一下,感觉情况没宋乐说得那么严重,他的话有夸大的成分,核心是换着法子劝自己不要打仗。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想了想后,说道:“今岁重点处理魏博之事。打下博州,收复零散军镇、县城之后,便退兵休整。河南道或可征调夫子、粮草,转运至襄阳,宋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宋乐赞道。
“陛下,臣以为襄阳可以迁移魏博百姓,但不宜过多,一年五千户足矣。”中书侍郎陈诚奏道:“鄂州地处要衢,然荒芜多年,或可利用一下。”
“杜洪可在?”邵树德喊道。
“臣在。”北衙枢密院枢密承旨杜洪立刻出列,应道。
“听闻杜卿镇鄂之时,清查隐户,招亡流散,七县之地大安,户口几达十万之众。”邵树德说道:“以你观之,北人可能适应水乡泽国?”
“陛下,鄂州七县在天宝八年时有几近两万户、八万四千余口。前唐大顺年间,虽经战乱,但户口已达十万。这十万口,大多是河南人。原本的鄂州百姓——”说到这里,杜洪叹息了一声,道:“都让巢贼、蔡贼祸害得差不多啦。”
“岳州有多少人?”
“岳州五县,在邓家兄弟控制之中,臣实不知也。”杜洪虽然是鄂岳节度使,但其实是个盟主,他并没有撒谎,是真不知道。
“臣估摸着,五六万人还是有的。”杜洪又道:“邓进思之时,曾大力清查隐户,又征讨水匪江贼,编户蛮獠,户口有所恢复,但应不会超过六万。”
邵树德哑然失笑。
邓进思本来就是贼匪出身,当了刺史后却大力剿匪,这可真是屁股决定脑袋。而且他剿的匪,也未必是真匪。乱世之中,很多百姓结寨自保,朝廷是没法控制这些人力的,也没法上户口。邓进思将其剿灭,确实可以获得不少人口。
不过,鄂、岳两地的人口是真的离谱。
后世明朝那会,湖广熟天下足的名声如雷贯耳。即便这会尚未得到有效开发,但从武汉到岳阳这一片,只有十万人口,这假得有点冒泡了——当然或许不假,编户人口确实只有十余万,但蛮獠、流民却没有好好统计也是真的。
朝廷在南方的控制力,真的很成问题。
折宗本把家安在了鄂州,对于地方政务也毫无兴趣,至今连户口、田亩都没有好好清查,其实是有点失职的。
“朕曾答应赵匡凝,为其攻灭岳州邓氏。”邵树德说道:“也罢,汉东战事暂停。令折宗本回师鄂州,稍事休整,然后攻拔岳州。魏博那边,诸军轮换,镇之以静。河南夏收之后,征集夫子调拨粮草,输往——湖北道。”
湖北道曾经是推行政区改革时第一个拿来说事的,但至今也没筹备完毕,动作确实慢了。
“中书拟诏吧,朕要设湖北道,暂辖鄂、岳、郢、复、安、黄、蕲七州,治鄂州。”邵树德说道:“任强全胜为湖北道巡抚使,为朕掌控大局。折从古为都指挥使,组建诸州兵。”
强全胜曾经是供军使,在李延龄离任之后,把供军使衙门打理得不错。
在文人面前,他是武人。在武人之中,他是文人。本身又是元从老将,虽说能力一般,但胜在忠诚,出任湖北道巡抚使正合适。
折从古是折家的人,原邓州刺史,现黄州刺史。军事能力其实很不错,在折宗本帐下屡建功勋。但成也折家,败也折家,折从古至今没有跳出折家军这个小池塘,纵有天大本事也耽误了。
不过也别觉得他傻。
很多人都隐隐猜到,折从古是盯着威胜军呢。这支部队经年征战,目前还有两万七千步骑,其实是很大的本钱了。他可能是期望折宗本故去之后,能够接任威胜军军使,掌控这支部队。
邵树德已经接到过好几次小报告了,对他的小心思一清二楚。
这次让折从古担任湖北道都指挥使,就是一次打碎他梦想的任命,敲打的意味十分明显: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好好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那就还是自己人,还是可以信任的。
中书省的官员立刻开始拟旨,门下省官员当场审核,邵树德批注,然后便发出去了。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效率极高。
延英问对这种召集各主要部门负责人及涉及到的有司官员的高层会议,当真开得很爽。但这种类似军机处的机构是不合规的,是严重侵犯宰相权力,不能多开,不能常设。邵树德也没兴趣常设,人太累,揽过来的权力过多,需要批阅的奏折太多,做出的决策还不一定符合实际情况,毕竟你不是专业的,把握住大方向就可以了。
“不知不觉,讨论的议题完全偏了。”邵树德搁下毛笔,笑道:“朕决定往湖北道移民三万户,其中两万户出自魏博诸州,一万户来自关西,诸位觉得如何?”
“陛下,在攻灭岳州邓氏之后,或可将威胜军北调,换一支禁军南下屯驻。”陈诚补充道:“折枢密为国征战多年,也该回洛阳过清闲富贵日子了。”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陈诚毫无所觉。
“可。”邵树德说道:“此事枢密院议一议,报予我知。”
这是一锤定音了。
圣人都同意了,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纷纷说道:“陛下圣明。”
“便到这里吧。”邵树德说道:“午后继续议事,安东府、青唐那边,更为棘手,须得从长计议。”
第二十章 一条道走到黑
一连几天都在开会讨论移民问题。很显然,这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朝廷的重心。
邵树德抽空见了下入京陛见的梁怀瑾。
“魏州之战,梁将军是有大功的。”芬芳殿内,邵树德让他坐下,和蔼地说道。
“此事有赖陛下天威,否则也成不了。”梁怀瑾恭谨地说道:“罪将只是不忍见到魏博衙兵倒行逆施,百姓生灵涂炭,故出首自降。”
说到这里,还唏嘘了两下,似乎在为魏博百姓的多灾多难而叹息。
“梁将军能这么想,可真是魏博百姓的造化。”邵树德笑道:“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朕还需要梁将军这等人才多多出力。”
梁怀瑾一听,立刻起身,拜倒在地,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臣敢不尽心竭力!”
“梁卿起身吧。”邵树德双手虚扶,道。
内侍丘思廉走了过去,将梁怀瑾扶起,轻声道:“陛下自起兵以来,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梁将军有大功,自然是要厚赏的。”
梁怀瑾听懂了暗示,感激地看了一眼丘思廉,暗自寻思以后要与丘宫监多结交结交。
“鄯州刘才刚刚殁于任上。”邵树德突然站起身,说道。
刘才是鄯州刺史,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死了。死在山沟沟里,浑身有七八处刀伤,与他一同出行的还有数十官左、州兵,都死了,尸体都没掩埋,全扔在山谷中。
刺史没回来,州里面当然要寻找了。一开始没找着,后来甚至通知了当地驻军——一万名灵州院在训士卒。
驻军派了三千骑卒,协助州军寻找,最后在龙支县的某条偏僻山谷中找着了。虽然已被狐狼啃食了部分,但仔细一看,明显死于刀箭。再考虑到刺史是去催缴贡赋的,事情就很明了了:这是遭到了伏杀,属于对新朝的严重挑衅。
消息报到洛阳之后,政事堂进行了紧急磋商。
刺史遇害,这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情了。更何况鄯州刺史一般还兼任团练使、都部落使,级别不低,这就更严重了。
宰臣们一致认为,不管这中间有没有贪赃枉法——老实说,前唐的边地将官欺压蕃人部落挺频繁的,很多时候属于没事找事,已经成习惯了,核心原因可能还是和考核制度有关。
与很多朝代地方出现叛乱,州官的考核就要降低,以维稳为主不太一样。自隋唐以来,考核制度就相当畸形,地方上出现变乱不要紧,镇压不了才是你的无能,只要将事情平下,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在上司眼里你就是个能臣。
我们不评判这种认知是不是很奇怪,但就说这个风气,大夏其实也是一个鸟样。刘才身上多半有事,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了,这会要做的是维护朝廷威严,消灭敢于反抗的叛乱分子,不论是非曲直如何。
鄯州没有权力调动当地驻军,鄯州州军指挥使倒是有极大的权限,可以出兵征讨,但他们不过三千余人,实力不足。于是只能一路报到河州和洛阳,请上级处置。
“青唐吐蕃不老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邵树德说道:“以前就对朝廷征调丁壮不满,现在又对征收贡赋不满,叛乱也不是一次两次。朕想了想,他们不信任朝廷,陇右道、鄯州也防着他们,久而久之,离心离德。”
“昔日朕主要在中原征讨,对河陇诸蕃部以姑息为主。只要按时交纳贡赋、服纳兵役,余事一概不管。”邵树德又道:“其实青唐吐蕃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令朕意外了。”
邵树德走到墙边,那里挂了一副地图,名曰“江山万里图”。
“鄯州只辖三县,湟水河谷更是只有两县。”邵树德说道:“然军镇颇多,临蕃、安人、威戎、绥戎、白水、积石、河源、鱼海等十余镇,前唐之时多有军屯。鄯州屡次奏报,请置县设官,移民屯垦。”
唐天宝年间,中原在湟水谷地的扩张达到极限,但只是军事意义上,民政远远没有跟上,最多时也不过两万余口编户之民,还不如邵大帅那会呢。
百姓不足,就需要长途转运粮草,这个成本自然是十分巨大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唐廷在内地招募长征健儿、调发府兵屯田。
额外多说一句,高宗年间调发府兵去青唐屯田、打仗,是造成府兵制败坏的重要原因。离家数千里打仗,大部分花费自己承担,还一去就是好多年,这极大加速了府兵的破产,使得府兵制最终败坏。
是的,这就是府兵的重大缺陷。
最好不要让他们离家太远。
最好不要频繁征发。
最好不要长期出征。
做不到这三点,府兵就会慢慢破产,最终逃亡、厌战。
他们不是职业武夫,全天候、长时期、高频率作战是他们所难以承受的。更别提离家万里去给朝廷军屯了,这不是扯澹是什么?
黑齿常之、哥舒翰在青唐屯田,亩收两斛,几乎是内地的两倍,甚至在关中大饥之时,还能反过来支援朝廷粮食,听起来十分美好,但背后是府兵“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家中的庐舍破败不堪,田地荒芜无比,这要是能长期维持下去就有鬼了。
“朕思来想去,湟水河谷这么好的地方,不做点什么太可惜了。”邵树德说道:“朕已给枢密院下旨,调铁骑、定难二军西行,镇压青唐吐蕃。所获俘虏,迁往中原。魏博百姓,则迁往青唐。”
他转身看着梁怀瑾,说道:“朕不在乎骂名,想做就做。此事——已经定下了。”
将蕃人迁往内地定居分田,蕃人农奴自然欢天喜地,不但有财产了,还有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把汉人丢往边疆开荒,不但容易死,环境也很恶劣。这就是邵树德所说的“骂名”。
湟水谷地在未来也许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农牧业重地,在古典时代的生活也不会多差。但那是未来,眼前这一两代人,注定是要被牺牲的。
做这种事,说不定就要被人骂。
“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要事。”邵树德坐回了龙椅,说道。
“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梁怀瑾说道。
“没那么严重。”邵树德笑了笑,问道:“梁卿在魏博为将多年,梁氏也是世代将门,不知可有信得过的亲随部曲?”
“确实有一些。”梁怀瑾本来想说没有的,但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圣人也是老行伍了,从底层一路拼杀出来的,对军中的事儿门清,湖弄不住的,只能实话实说了。
“多少人?可靠吗?”邵树德问道。
梁怀瑾回道:“臣是博州人,去清平、博平两县,招募个千余可靠部曲没问题。”
邵树德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在博州清平、博平两县有巨大影响力的地方土族。因为出身将门,本人也有些能力,慢慢走进了藩镇核心权力圈子。梁氏,在博州的能量应该不小。
“博州刚刚请降。”邵树德说道:“若降兵中有你信得过的,可亲自挑选,立时释放。部曲之事,你再招募一番,朕给你五千军额,自成一军,就叫青唐镇军第一镇。”
“青唐?”梁怀瑾若有所思。
“怎么?不愿意去?”邵树德讶道。
“臣是欣喜。”梁怀瑾笑道:“能为大夏建功,求之不得也。”
虽然天下皆传大夏圣人宽厚仁德,但梁怀瑾更愿意相信他“面善心黑”的说法。被他玩死的人不知凡几,也就表面功夫做得好罢了。
“朕许你任人唯亲,带过去的五千兵,一定要可靠。”邵树德说道:“替朕看着些魏博移民。”
梁怀瑾一下子豁然开朗,前后都串起来了。
许他任人唯亲,意思就是以梁氏宗族和姻亲为骨干,再招募一部分乡党、亲友入军,确保这支部队听话。
梁怀瑾知道自己在魏博的名声黑得发亮,臭不可闻,不知道多少人将魏博城破的锅扣在他头上,又不知有多少人将亲友死难的责任推在他身上。魏博百姓又千里迢迢流放青唐,心里的怨气怕是要直冲天际,待见到他之后,怕不是要食其血肉、挫骨扬灰。
连带着这个什么青唐第一镇也要被恨上,毕竟都是梁氏走狗、党羽么。
可想而知,双方之间的对立情绪会非常严重。一旦酿出些什么事端,镇压起来,只要动了手,就更回不到从前了。
真他妈面善心黑!梁怀瑾心中哀叹。
“放心,朕不会亏待尔等。”邵树德观察了下梁怀瑾的表情,笑道:“青唐镇军先来洛阳,人赐钱五缗、绢十匹。至州后,另有屋宅、土地、牛羊、仆婢相赐。若立下功劳,可优先选入禁军,或至洛阳为官,朕说到做到。”
“陛下如此隆遇,臣感激涕零,实不知说什么好。”梁怀瑾哽咽道。
“好好做。”邵树德走了过来,拉住梁怀瑾的手,道:“康俗坊张说宅,朕已遣人修葺一新,挂上了高唐县公的匾额,赐予梁卿。府中另有美姬数人,皆赐予卿了。”
张说是前唐名臣、燕国公,他的宅邸自然非常不错,至少规模是不小的。此外,邵树德还明确表示授予梁怀瑾高唐县公的爵位,确实是厚遇了。
“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梁怀瑾拜倒在地。
他已在心中默默物色人选,哪个宗亲弓马娴熟,哪个侄儿、外甥武艺出众,哪几个过命之交愿意跟他去青唐……
没办法了,事已至此,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第二十一章 反复
三月初二,新任青唐第一镇指挥使、高唐县公梁怀瑾,与户部侍郎张玄晏并辔而行,离开了洛阳,前往魏州。
三月十五,一行人抵达了魏州北部的馆陶县,见到了卢怀忠。
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宣读圣人旨意罢了。
之所以一路追到馆陶,是因为卢怀忠在此接受史仁遇投降。
博州刺史被州将王举诛杀,州城降顺。如今也就剩一些散兵游勇,坚持不降,卢怀忠已遣兵过去剿杀,不日即可奏凯。
而说起王举这个人,就不得不提一下罗绍威的劝降了。
在魏州城破的情况下,王举居然还在犹豫,若非大军逐步逼近,他可能还不会这么痛快反正,算是相当典型的大唐武夫了:不识时务是他们的最大特点。
不过一旦决定投降,他们也没有任何节操,直接把与自家有姻亲关系的博州刺史给斩了,然后率军控制全城,等待夏军过来接收,让人目瞪口呆。
博州一降,馆陶这边再硬扛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尤其是夏人弄了一些俘虏过来,日夜叫喊,导致城内军心浮动,士气大跌。
最近几天,几乎每晚都有军士缒城而出投降,也有人趁天黑逃走。史仁遇见了也不阻拦,各安天命,爱咋咋地。他不想管,也懒得管。
而他这种放任的态度,只会产生一个效果,即让士气崩得更加彻底。
于是乎,到了今日,在罗绍威卖力的反复劝降之下,史仁遇也觉得时机成熟了,在试探了军士们的想法之后,发现投降并无多大阻力,终于放下了心,下令开城。
卢怀忠正好在附近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闻讯便赶到了馆陶,接受了最后四千多魏兵的投降。
至此,魏博这个藩镇,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敌军也被消灭了。六州四十三县,至少表面上已纳入大夏国土,可喜可贺。
征魏这一仗,虽然费了极大的手脚,花费了茫茫多的资源,但拔掉了河北最富庶的一个藩镇,对于统一大业的影响非常深远。
李克用、王镕、卢彦威、王郜四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其统治已进入了倒计时。
“甫一至魏,便闻得战场喜讯。圣人闻之,定然欣悦,卢帅怕是还要往上走一走。”张玄晏笑道。
“往上能去哪?”卢怀忠也笑了,道:“枢密院那地方,待着就让人不舒服,没意思得很。况且在朝中为官,非我之志。还是在外头带兵舒坦,而今藩镇未灭,四海不一,哪有那个闲心思荣养。还是趁着有把子力气,为圣人多拼杀拼杀。”
“卢帅这份忠心,当真可昭日月。”张玄晏叹道。
卢怀忠笑了笑。如果能选择,他甚至愿意一辈子在外带兵。枢密院里喝茶的机会,还是让给别人吧。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可能只是个奢望。十万大军,不可能长期交到一个人手里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差不多到了回去休整的时间,就是不知道后面会换谁来了。
此番出战,他率军攻下昭义东三州、魏博四州,就人口和经济而言,不比李唐宾差。在张玄晏来之前,内给事仆固承恩就已经来过一趟了,赏了圣人赐下的财物、锦袍、车驾。临走之前,仆固承恩暗中透露,圣人将要给他晋爵,从郡公变为国公,食邑四千户。
如果排除赵匡凝的话,这是除李唐宾外大夏第二个国公,荣耀无比。而且,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国公的数量一定非常稀少,获得的难度很大,这就更加金贵了——文官没有任何可能晋爵国公,郡公、县公都极难,与武将根本没得比。
但老卢还是有些遗憾。爵位都是小事,领兵征战的机会才更让他看重。
“行了,圣人之意,我已知晓。”卢怀忠坐在馆陶县衙内,道:“魏州移民之事,我会盯着。说起来这事一直在办,从相卫开始就不断移民了,一切照旧办理吧。”
魏博账面上有三百余万人,经过与诸镇多年的厮杀之后,目前二百五十万以上的人还是有的。以前是李克用造成的人口损失最多,现在这一头衔已经甩给邵树德了,移民、战争双管齐下,他起码折腾掉了三十多万,甚至多达四十万。
而且他还要继续折腾下去,把更多的魏博百姓迁出他们的家乡。为此不惜让魏博的局势始终处于动荡之中——相卫二州到现在还有人作乱,就是明证。
“卢帅,魏人狡诈,移民需得派大量军士押送。兵力可足够?”张玄晏又道:“圣人遣我告予卢帅,李克用听闻魏州失陷的消息后,可能狗急跳墙,尽遣大军而来,还是得防备一二。”
“我省得。”卢怀忠说道:“李克用其实一直没消停过,反复派出兵马下山攻打邢洺磁,与经略军互有胜负,但并未突破防线。如果他尽遣大军而来,光靠经略军确实挡不住。此事我有分寸,押送魏人之事,尽量交给拱辰、效节二军,义从军也要回去休整了,亦可带一批人走。李鸦儿,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没机会了。”
“卢帅行事稳妥,我便放心了。”张玄晏赞道:“我还得去一趟澶州,看看即将西迁的百姓。”
“张侍郎请便。”卢怀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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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全?我没看错吧?”
“是这狗贼没错。”
“他怎么回来了?”
“当年他自博州溃走,投靠的便是邵贼。如今回来不很正常么?”
“为何?”
“邵贼的手段,嘿嘿,他就喜欢用魏博叛徒。”
“以魏治魏?”
“差不多便是这样。”
澶州城外,大群魏博百姓正在休息,远远看到一支军队行来,其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趾高气昂,十分显眼。
都是老魏博人,认识李公全这厮的很多。毕竟当初争位之事太有名了,很多人都见过他,更何况在此之前,李公全便是衙将,算是镇内的风云人物了。
“这贼子,赚着昧心的富贵,全是用咱们魏人的鲜血换来的。”
“有机会了便弄他一下。”
“好,到时叫上我。”
“别说了,这厮过来了。”
拱辰军在魏博百姓临时居住的营地外停下,李公全策马转了一圈,然后又看了看那些对他或横眉冷对、或畏惧胆寒、或谄媚巴结的百姓,面无表情。
“诸位!我刚从博州过来。”良久之后,李公全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营地,登上了一处高台,道:“实不相瞒,杀了上万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人群隐有骚动。
拱辰军士卒纷纷抽出刀来,冷冷看着起身的魏人百姓。
李公全笑了两声,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道:“当年你们把老子赶走,可曾想过有今日?你们这里一共七千户,有衙兵家属、有镇兵家属,也有州县兵家人,个个都有份。老子就喜欢看你们对我恨之入骨,又没有办法的表情。”
“狗贼!”有人欲冲上来,还没走两步,便被一箭夺去性命。
人群大乱,更多人站起,结果引来了更多的箭失,惨叫声不绝于耳。
拱辰军士卒也冲进人群,提刀便砍,连杀百余人,无分男女老幼,直到绝大部分人都畏惧跪在了地上,这才满脸狰狞地停了下来。
“别跟我谈什么桑梓之情,当年赶我们走的时候,情分就已经没了。”李公全冷笑道:“拱辰军五千儿郎,有的家人被随意诛杀,有的妻子被迫改嫁,还有逃亡外地,以至亲人离散者。这笔账,该怎么算?”
李公全这话说得不客气,但已经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反对了。血淋淋的尸体摆在那里,没人是傻子。等到了地头,缓过一口气来,有了兵器、甲胃之后,再找这厮报仇也不迟。
“知道我在博州为何屠了万人不?”李公全目光扫过营内众人,没人敢和他对视。
“总有些蠢货还想对抗王师。”李公全啐了一口,道:“今日这番孽,都是你们自己造的。天子要你等离开魏博,前往外郡屯垦,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既然违抗圣命,自然可杀,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我倒要看看,这一路上还有多少人给我贡献功劳。”
说到这里,李公全残忍地一笑,道:“三月以来,魏、博、澶、贝四州,多有叛乱。大夏诸将纷纷请命,欲尽屠叛乱县、乡,都被卢都头压下来了,前后不过杀了数万人,很不过瘾。”
“另者,有件事望诸位知悉。”李公全又抬起右手,道:“接下来数日,还有几千户贝州百姓会过来汇合。我以十户为一队,前往青唐的路上,若有一人逃跑,斩其全家。有三人及以上者,全队皆斩。尔等若不想被杀,互相之间盯着点。话撂在这里,若不信,大可试试。”
“拔队斩”这种东西都搬出来了,营地百姓听了顿时噤若寒蝉。
有人下意识看向身侧,又很快收回目光。
有人心下不忿,双手紧紧握拳,指关节都发白了,却又不敢站出来反抗。
还有人目光呆滞,神色麻木,仿佛已经死心了。
“都怕了?怕了就好。”李公全哈哈大笑,仿佛这些人的屈服让他很开心一样,只见他“恬不知耻”地说道:“你们尽可以骂我,我不在乎。到时候斩了你们的狗头,将尔等妻女赏给军士玩弄,只会让我更高兴。”
“话已至此,无复多言,尔等好好想想。”说完之后,李公全跃下高台,大踏步向外走去。
甫一出营门,便低声询问亲兵:“方才张侍郎都看到了吧?”
“张侍郎便在营门外,听了一半后走了,应是知晓军使的忠心了。”亲兵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公全舒了一口气。
他奶奶的,堂堂武夫,什么时候也要巴结这些狗一般的文人了?这世道,太难了啊。
第二十二章 两路使者
建极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春雨连绵。周式又一次来到了贝州。
大家打归打,但相互间使者来往还是很频繁的,甚至只要不是大战当口,商队来往也不禁止,只不过要多加检查,以防奸细罢了——事实上很难防,双方都通过这种方式收集了大量信息,甚至都不需要你从事多少间谍活动,绝大部分都是公开的。
作为幕府判官,认识周式的人很多,他也不指望能偷偷混进魏博。更何况出使嘛,没啥见不得人的,于是他跟着一支商队,堂而皇之地前往贝州理所清河县,然后被安排在了驿站等消息。
“今年贝州误了农时了啊。”周式站在一条水渠边,看着荒芜的田地,有些感慨。
沟渠里长满了野草,甚至淤积了不少泥沙。这本来应该冬天清理的,可去岁贝州大战,持续很久,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根本就没人挑头组织百姓做这类事。
所以说啊,战争一来,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不会影响买卖吧?”商队里有人皱着眉头,问道。
“应不至于。”有老把式一边照料牲畜,一边说道:“一路看来,桑林尚未被毁,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织布。”
“清河绢又要涨价了。”有人很笃定地说道。
商队前来贝州贸易,最主要的采购商品就是清河绢。套用后世的话,这是“全国名牌”,产量巨大,质量还好,是前唐少府钦定的一等品,也是魏博幕府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
只不过这样一个拥有八十多万人口的富裕大郡,在历史上被刘仁恭屠了一次,又被契丹人再屠一次,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而贝州,其实也是河北的缩影。整个五代,人口锐减一半以上,尤以后晋年间契丹入寇所造成的损失最为严重。
成德的马场几乎消失殆尽,清河绢的产量也江河日下,人口大量流失,农田水利日渐荒芜,整体走在下坡路上,还不断被人踩油门,可怜可叹。
这就是乱世,谁也躲不过。
河南、关中、江南在“上半场”大量损失人口,河北以为自己逃过去了,甚至为人口恢复到天宝极盛时期而沾沾自喜,结果到了“下半场”,还是得应死尽死一波。
“夏人是不想好好经营魏博啊。”谈完了绢帛,一行人又说起了路上的所见所闻。
“不让百姓耕作,反倒把人抓去别的地方开荒,这就很离谱。”
“今年一年都荒废了。十个人走,到地头上能剩一半吗?”
“可能不止荒废一年啊。”有人叹道:“第二年开春过后,就一定有农具、种子、耕牛吗?想织布也织机,更何况当地有没有桑林还不一定呢。”
“贝州百姓这么好的织布手艺,浪费了。”
“夏人到底怎么想的?年年这么打仗,又不想着挣钱,百姓怕是活不下去了。”
周式在一旁听了半晌,哑然失笑。
诚然,魏博诸州百姓的生活,在河北是非常不错的,也经常惹得成德、沧景、幽州诸镇羡慕。但夏人的日子,就一定过得很差吗?
以邵树德穷兵黩武的程度,可能确实比较苦,但远没有到活不下去的程度。
“夏人若占了成德,镇冀深赵四州便也是这么一番模样。妻离子散,家宅不保。”周式转过身来,看着陆陆续续走出驿站的商徒们,说道:“现在还有人要投降吗?”
商徒们齐齐叹一声气。
这什么夏朝,看着就不像能成事的模样。居然不懂得先安抚魏博,捞取钱财,收其精兵为己用,驱使其攻伐四方。
周式也叹了口气,他也是这么个想法。
若换他来处置,第一件事就是重新任命一个信得过的节度使,安插亲信官员,想方设法把魏博的财货利用起来。
魏博被打服了,短期内多半不会闹事,取消军人选举制,改为节度使任命制并不难办到。随后便可利用数万魏博精兵,攻伐河东、河北,一统北方。若实在不放心,完全可以自己兼任魏博节度使。
风险当然也有,但这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邵树德这一步是真走岔了。
不过这也给了其他藩镇机会,似乎不算什么坏事。
“世事多艰啊。”周式叹道:“魏博既灭,接下来夏人的兵锋会指向何处呢?与诸君相识一场,早做准备吧。如今这个天下大势,只能寄希望于有变了。”
“周判官。”有商徒壮着胆子问道:“夏人接下来会攻成德么?”
“十有八九。”周式也不隐瞒。
“王帅何不上表称臣呢?”有人问道。
周式闻言叹气。
你当王帅不想?想疯了都!奈何邵贼不给机会啊。
观夏人在河北的所作所为,周式只觉得很不乐观。此番他南下洛阳,也是做最后一次努力罢了。
若不成,只能整兵备战,殊死一搏了,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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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式在三月底离开了贝州,匆忙前往洛阳。
驿道之上,到处是得胜班师的大夏禁军士卒。
周式见过很多次夏兵了,知道他们能征惯战,士气高昂,因此这会也只是随意看看。
经历了年余战事,这些军士固然思乡心切,但整体军纪仍然维持得相当好,这从队列就能看得出来——
在没有敌人追击或袭扰,单纯大胜回师的路上,每走一段,还集体停下来整队,然后击鼓,继续前进。
有这个必要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但夏人能这么做,军士们也没有抱怨之声,显然军纪是非常严苛的,和当年朱全忠治下的梁军有的一拼,那同样是一支军纪十分严苛的部队。
河南人、关西人还真听话!
队列之中真正吸引周式目光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辆。
马车、骡车、驴车甚至牛车上面,满载各类物资。大风吹起一角,露出了车上货物的真容。
色彩斑斓的绢帛、金灿灿的铜钱、造型精美的金银器以及其他各类珍宝,这怕不是有千余车!
攻灭魏镇,夏人赚大了啊!即便没有很快恢复生产,单就这笔一锤子买卖,都发大财了——将官、衙兵乃至普通军士,被杀戮的不知凡几,可想而知他们的家财都流落到了谁的手里。
唉!魏博百年积蓄,全完蛋啊!周式仰天长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哞……”
“咩……”
不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牲畜叫喊声。周式回过神来,原来他们追上了又一支队伍。
荒芜的农田之中、空无一人的村落之内,牛羊豚马成群。一些辅兵装扮的人左右巡视,招呼着这些牲畜。
村落内住满了辅兵和夫子,他们紧张地切割着草料,喂养牲畜。甚至一些撂荒的农田之中,因为长满杂草的关系,也放了许多羊进去啃食。
“这位将军,此番征魏,虏获多少牲畜?”周式凑近护送他的夏军军官,低声问道。
军官斜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
“五十万?”周式惊问道。
“只是第一批罢了。”军官傲然一笑,道:“后面还有第二批,总计不下百万头。”
周式默然。
以魏博的家底来看,肯定远远不止一百万头牲畜。但夏军这般搜刮,确实也够狠的。就是不知道是通过派捐得来的呢,还是杀人得来的。多半兼而有之吧。
这帮畜生!周式暗暗皱眉。若被夏人攻入镇州,成德也会是这般凄惨模样吧?
想到这里,他有点怂了。几辈人积攒了点家底,要是被如狼似虎的夏兵抢走,那可真是欲哭无泪啊。
“素闻圣人宽厚仁德,怎也这般横——这般派捐?”周式小心翼翼地问道。
“前些年攻灭郓、兖、徐三镇,所获无多,也就淄青镇稍稍富裕些,但毕竟比不上河北。”军官说道:“魏博这么一个大镇,阻我天兵,拿他们点财货牛羊又算得了什么?十万大军的开支,不得找补点回来?”
“也是。”周式尴尬地笑了笑,不说了。
大军西行数日之后,抵达了相州理所安阳县。在这里,他意外地遇到了易定节度使王郜的使者王处直。
双方见面都很尴尬,不过很快就自然而然地交谈了起来。
王处直是王郜的叔父,王处存之弟,今年四十一岁,也算是沙场老将了,目前是定州幕府后院中军都知兵马使——后院军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部队,超过万人,又以中军最为精锐,故由王处直统带。
这种级别的人物出使洛阳,周式相当无语。
李克用啊李克用,你的姻亲都动摇了,你据有河东形胜之地,又有何用?
周式下意识觉得这种消息应该报予镇州知晓。
如果易定镇投降夏朝,成德将非常难受,几乎就是当年李惟岳时腹背受敌的险恶处境了。
他们没有在相州停留多久。
清明节后第二天,在汇集一支庞大的移民队伍之后,全军启程南下,往卫州方向而去。
哀哀痛哭的百姓,趾高气昂的武夫,大车小车的财货以及铺天盖地的牛羊,构成了这支部队的主旋律。
周式与王处直下意识对视一眼,又很快各自避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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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考生与大义
洛阳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战争,而是新科进士放榜。
科考是在三月末进行的。因为是新朝第一次科考,故由礼部尚书裴禹昌亲自充当主考官,最终名单折腾了好几天,最终呈递到了邵树德案头。
在前唐的时候,不是什么科的录取士子都叫进士的。事实上这一般专指考诗赋和策论的生员,因为这个科就叫“进士科”。
邵树德为了提高其他科目的地位下令各科录取者,皆称进士。
当然,这只是“小花招”,说起来好听罢了,真正激发热情,还是要给好处。
今年科考他比较关注营建科。
这个科目是国子监三大“杂学”之即营建、冶炼、水利。
营建科是第三年考了,情况令邵树德有些失望,无论是报考的还是录取的,都还是国子监那帮学生,且数量也很少,三年总共录取了八人,目前都在工部为官。
社会面还没有参与进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裴卿,国子监营建科有多少学生了?”邵树德问道。
“七十余人。”裴禹昌答道。
邵树德若有所思。
乐安郡王刚来洛阳的那年,他记得国子监营建科有三十多学生。三年过去了,学生数量变成了七十多,怎么说呢,发展速度不慢了,但还是低于邵树德的心理预期。
“工部上疏,余动员关内、关北二道资财,修缮西都长安三大内。此事,朕欲营建进士来主导。宋侍郎,政事堂议一议吧。”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宋乐想了想,觉得这事稍有些不符合规矩,但也没什么,便答应了。
西都长安三大内,从前唐僖宗那会便陆陆续续重建,乐安郡王在位时,也持续拨款修建,如今已经颇为可观了。
考虑到东都洛阳的上阳城已经完工,紫薇城也进入了后期,工部在邵树德的授意下,上疏修缮长安三大内,也就是应有之意了。
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让营建进士们大量参与甚至主导,给他们历练的机会,让他们露脸,积累功劳。
一切的一切,都体现了邵树德对他们的呵护与重视————这是真栽培啊。
“明岁科举,加‘水利科,。”邵树德又对裴禹昌说道。
“遵旨。”裴禹昌是传统文人,心中纵然不愿,又有什么办法。
宋乐悄悄看了他一眼,暗中摇头。这个裴禹昌,还一门心思要进政事堂,但他这副模样,在圣人面前唯唯诺,什么都不敢反对,纵然当了宰相又有何用。
不过又想到了自己。大部分时候也不太敢反驳圣人的意见,唉,大哥不说二哥,都这个鸟样。政事堂,已经快成为圣人的传声筒了。
熬!只能熬了!熬到出现一位“通情达理”的圣人为止。
“这个裴格是何人?”邵树德看完名单后,拿笔圈了一人,问道。
裴禹昌沉吟了一下,道:“陛下,裴格乃前唐宰相裴遵庆之后,少有贤名。”
“年齿几何?”
“六十有四。”
“朕记得裴尚书也是裴遵庆之后。”邵树德讶道:“好巧啊。”
户部尚书、同平章事裴枢微微有些紧张,禀道:“陛下,裴格乃臣之大兄。”
邵树德:“恍然大悟”,道:“真的很巧。”
裴枢后背隐有汗意。
“裴格的策论朕看了,写得很不错。”邵树德展颜一笑,道:“只是这个年纪……这次便算了,明岁可靠,不管何人主持,都注意着点。朕不想再有什么五老榜了。”
“遵旨。”几人一齐应道。
“过几日便安
排殿试吧,朕要亲自出题考校。”邵树德说道:“对了,今岁可有河北、江南士人参加科考往日滞留的不算,朕问的是新来之人。”
“陛下,河东、河北、淮南诸州皆未推选新人入京。”裴禹昌答道。
前唐时的规矩,各考生先在本州本县考,考完后再来京城。
一般来说,上州有三个名额,中州两个,下州一个。如果本州有才学特别出众的士人,也可以多推荐。
这些人入京之时,会携带本州“解状”,州里也会把选拔考试的试题、考生答卷一起送到京城,交由礼部重新审核,然后这些人便可与国学体系下的学生一起参加考试了。
邵树德方才那番话,问的就是那些不遵奉新朝,仍然沿用旧唐天祐年号的藩镇,有没有新推荐士人入京考试。
现在他知道了,没有。
或许是因为时间仓促,没来得及。毕竟南边那几个藩镇在几个月前才上表称臣,以这会的交通条件和办事效率来看,有可能来不及推荐本州士人入京考试。
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即他们压根就不承认新朝,自然不会让本州士子来考试了。
称臣这种事情,可不仅仅是一纸册封书那么简单。首先你要上供,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其次在科举、刑狱、户口等方面,要纳入朝廷的体系。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站队和态度问题。
“明年可靠仍在三月末或四月初。”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今冬诸州可能会有士人入京,朕会亲自见一见,你等做好准备。”
按照传统,经历了各州选拔考试的士人在得到推荐名额之后,当地会举办乡饮酒礼,由本州德高望重的耆老、宿儒到场,为学子送行。
考虑到一个州一般也就一到三人,这个仪式是非常隆重的,也是非常有面子的————邵树德东巡之时,登州还因为用度不足,而没有举办乡饮酒礼,直接就让学子上路了,州县上下为此十分愧疚,可见其重要性。
安史之乱前,各州学子一般与朝集使同入京,路上可以蹭吃蹭喝,不用花钱。
安史之乱后,因为不是每个州都派朝集使入京了,于是地方上干脆发给路费,让学子自己去———没考上滞留在京城的,他们的解状仍然有效,但地方上却不会发给路费了。
学子入京之后,先到户部对档案,核实身份,然后再到礼部报到。
皇帝有时候会接见这些学子,一般安排在冬季。去年因为东巡,邵树德没有见,而是由折皇后代为见面,赐下一些小礼物。
“诸州学子,在地方上不是无名之辈。”邵树德又道:“咱们要争取这些人的投向朝廷。他们来洛阳参加科考了,就意味着朝廷的影响力日渐增强。天下事啊,不能光靠打打杀杀,而今开国立制了,须得多用庙谋,利用好这个正统大义名分。录取名单略略调整一下吧,朕记得有不少考过多次的外镇学子,如果确实能力出众,便多录取几个,然后放出榜去,卿等当明白朕的苦心。”
“陛下圣明。”宰臣们应道。
世上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早开国有坏处,当然也有好处。
坏处是成为众矢之的,好处也很明显,只要你撑住了,影响力就会越来越强,吸引天下诸州的人才来投效。
******
“陛下,山南西道有军报传来,秦王与西川军大战数次,三胜一负,俘斩贼军逾万。果州已为王师克复。”安国女道士观内,内侍王彦范低声禀报道。
他的上身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地上,不敢随意乱看。
安国观之内,妇人众多,个个身份敏感。最绝的是,很多人还是被王彦范弄来的。
“当年
令尊僭位,朕也是迫不得已。”邵树德仿佛根本没听见王彦范在说什么,这个昏君狗皇帝正在给一少女披上襦裙。
少女来的时候很小,养了这么多年,终于长大了。像她这类人很多,邵树德经常过来尝尝鲜,拓跋蒲知他喜好,将每个女人的背景、来历都整得明明白白,以为助兴。
“好好陪你母亲吧。”邵树德挥了挥手。
少女流着眼泪,一瘸一拐地走了。
“吾儿打得不错嘛。”邵树德坐回了胡床之上,招了招手,乳娘抱着一孩儿走了过来。
“告诉承节,沉住气,稳扎稳打。三川之地,最大的敌人不是李茂贞,而是山川地理,勿中了贼人女干计。”邵树德一脸欣喜地看着怀中的孩儿,随口吩咐道:“还有,给高仁厚传旨,让他把着点大局。承节一路南下,打得太顺了。少年郎难免气盛,小亏可以吃,但别出事。”
“遵旨。”王彦范应下了。
婴儿已经睡着了。邵树德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会,又交给乳娘。
这是唐淑献皇后给他生下的儿子,才四个月大,邵树德十分宝贝,最近已经过来看了好几次了。
他想把何皇后纳为嫔御,但有贼心没贼胆。思来想去,决定狠揍李克用、王镕、卢彦威、李茂贞等人之后,再来干这事。
“还有什么事?”邵树德又问道。
他知道,王彦范这种身份的人,巴巴地跑来安国观,显然不是来给他把风的,而是有要事。
“回陛下。”王彦范答道:“威胜军南攻岳州。邓进忠率军迎战,折帅败之。湖南马殷闻讯,遣兵北上救援。”
“就这事?”
“还有一事。”王彦范又道:“润州刺史安仁义为杨行密诛杀,宣州田覠惧,举兵造反。苏州刺史杨师厚举棋不定,有可能投向钱锣。钱锣遣使入京,请朝廷发大兵南下,攻灭杨行密。”
“钱镠打的好算盘。”邵树德哈哈一笑,道:“其子在国子监读书吧?”
“是。”
“让他到东都苑来见朕。”邵树德起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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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钱氏
龙鳞渠畔,邵树德让人搬来了久违的虎皮交椅,坐了下来,看着一块块被开垦出来的田地。
地由宫人、宦官耕作,主要种一些瓜果菜蔬,由青城宫监、禁苑北面监兼东都苑农圃监王阐负责。
禁苑并不全是皇家打猎的地方,一般会开辟部分农田,种植瓜果菜蔬,河流、园池内会养鱼,甚至还会划分出部分网格状的牧场,放养一些牲畜,由东都苑农圃监管理,尤其是在司农寺与其交割,彻底退出东都苑之后。
农圃监收获的食物,全部拿来供给皇宫,作为宫廷用度的一部分。
龙鳞渠畔的菜畦此时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蔬菜、藤蔓。
前唐时从波斯引进的菠菜,去年由西域胡商带来的丝瓜,从关北移栽而来的回鹘豆(鹰嘴豆),回鹘人引进、农学大力培育的西瓜等等。
说实话,都是为了满足邵树德的口腹之欲罢了。他现在喝奶茶,吃铁板烧,啃那种没多少瓤的西瓜,冬天还有反季节蔬菜,一点点徒劳无功的试图恢复后世的生活。
很遗憾,全面恢复是不可能的。
唯一聊以慰藉的,就是在涉及到人服侍的方面,体验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甚至要超过后世——宫官解氏、苏氏就恭谨地站在一侧,邵树德想什么时候捞起她们的长裙爽一爽都没问题。
卢氏端来了新煮好的奶茶,邵树德尝了尝,味道不错。
广州刘隐最近遣使入京,进献了很多奇珍宝贝,蔗糖也不少。邵树德留了一些,剩下的都作为俸禄的一部分,发给五品以上官员了——新朝和前唐一样,实物仍然是俸禄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茶不错,都坐下来吧,都喝点。”邵树德让人搬来一些胡床,吩咐道。
宫官们知道他的脾气,纷纷坐了下来,品尝奶茶。
“只可惜,海甜菜还派不上大用场。”邵树德说道。
当然也不是一点用没有。最近司农寺奏报,他们在关北的盐卤地上种了几年,发现重盐碱地也可种海甜菜。不光如此,许多土层很薄的山地之上,亦可种海甜菜。而在以往,这些地都是直接荒着的,因为根本没法种粮食。
这等于是凭空增加了耕地面积,虽然只能种海甜菜这种产糖量很低的所谓经济作物,但依然令人振奋。而且,这种作物还有改良土壤的作用。在不占用耕地的情况下,哪怕广种薄收,也是一笔额外收入,关北百姓还是很感激邵圣的。
“陛下,阴山蕃部现在也开始种海甜菜了。有了此物,以后造反的人便少了。”卢氏轻声说道。
“那些人种甜菜……”邵树德摇头失笑。
几乎就和回鹘人最开始种粟麦一样,播完种后,人就不见了,该干啥干啥去。等到收获的时候再来,能收多少是多少,一切随缘。
这样一个种法,能收获多少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不过确实也是一种进步。
下一步要教他们如何榨糖、保存、售卖。经济是社会运行的基础,糖这玩意价值相当不低,如今中原大定,关西更是安定多年,人口呼呼地往上涨,创造的财富也日渐增多,消费能力确实变强了,对糖的需求量也与日俱增。
草原蕃人多了这么一个营生,收入状况会大大改善。能活下去的话,谁吃饱了撑的造反?另外,这似乎也有利于定居,至少可以圈住一部分人定居下来,不再跑来跑去了,这对于控制草原非常重要。
“陛下为了天下百姓,殚精竭虑,又天纵之才,古之未有也。”卢氏佩服地说道。
邵树德心下大爽。
在他这个年纪,大将、宰相们的马屁,固然能让他心情愉悦,但效果其实很有限。可女人们发自内心的崇拜,效果就好多了,常常龙颜大悦,这狗皇帝果然是有昏君潜质的。
他招了招手,待卢氏过来后,低声说了几句。
卢氏的脸一下子红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今晚他宿于东都苑龙鳞宫,一众宫官在凝碧池畔等着,趴在栏杆上排成一排。月华之下,掀开长裙,就可以尽情欣赏、把玩白花花的青春翘臀,想玩哪个玩哪个,想玩几个玩几个,真是人生极乐。
“官家。”王阐在外等了许久,见这边说话告一段落,便走了过来,禀报道:“钱传瓘已至宫外。”
“让他过来吧。”邵树德吩咐道。
众宫官纷纷起身,侍立一旁。
“遵旨。”王阐回道:“镇州幕府判官周式、定州后院中军指挥使王处直、江陵幕府节度掌书记姚自,亦已至凝碧池。”
“让他们等着。”邵树德说道:“安排到不同的院落,一会依次觐见。”
“遵旨。”王阐慢慢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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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陛下。”不一会儿,杭州幕府屯田巡官、国子监生员钱传瓘来到了龙鳞宫,拜道。
“起来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问道:“在国子监学的什么?”
“臣学的是农学。”钱传瓘回道。
“很不错。”邵树德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问道:“感觉如何?”
“农学可以济世。”钱传瓘说道:“陛下开设农学,泽被天下,古之圣君亦不及也。”
“国子监农学教授的东西,朕也略知一二。”邵树德说道:“局限性还是很大的,多为育种、旱作农业。江南多水田,钱卿若有心,可修书一封至杭州,多多招募精于此道之辈,送来洛阳。”
“臣遵旨。”钱传瓘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依附中原朝廷,对抗淮南杨行密和福建王审知的侵扰。中原谁当皇帝不要紧,贴上去就是了。只要杭州的基业还在,中原天子就得施行怀柔之策。
邵树德开国称制,已经进入第二年,势力日渐稳固,父亲非常果断,不但奉上大批奇珍异宝,在其他方面也非常配合。
指定两浙商徒到海、密二州贸易,立刻就去了。
洛阳让选派工匠、女伎入宫值役,立刻就派了。
天子需要造船,幕府立刻征发百姓,至山林间寻找参天巨木,砍伐加工完毕后,制作龙骨,送往海州。甚至于,今年开始一口气造了八艘船,打算东南风起之时,便驶往海州,献给朝廷。
这般恭顺的态度,在藩镇节度使中应该是非常少见的,中原朝廷一般都会比较满意。
“听闻余杭郡王不用建极年号,自行改元天宝,今岁为天宝元年。幕府僚属面见余杭郡王之时,皆自称‘臣’,可有此事?”邵树德脸上笑容一收,突然问道。
“陛下,此事……”钱传瓘想否认,但又有些害怕。
若一般昏君,湖弄过去也不是事。但眼前这位,可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杀胚武夫,万万湖弄不得。钱传瓘心中也有些害怕,因此僵在了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同时心中暗骂,因为已经遵奉大夏为正朔,杭州上下对建元天宝之事多有讳言,圣人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你写封家书回去吧,朕也不想派天使过去了,免得难看。”邵树德说道:“着钱镠自去尊号,使用建极年号,一应逾制服饰、器具,尽皆销毁。”
“臣遵旨。”钱传瓘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圣人看起来有些生气,都直呼父亲名讳了,但没有雷霆大怒,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上月有家书至洛阳,父亲犹豫要不要送一笔钱帛至洛阳,如今看来,这笔钱省不了,不但要送,还要多送——原本准备的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怕是拿不出手了,得加钱。
“还有一事。”邵树德揭过方才那事不谈,又道:“苏州杨师厚,余杭郡王大可接纳,不要怕。行密若举兵而来,朕亦会遣兵相助。”
“陛下可是欲攻淮南?”钱传瓘喜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余杭郡王能搜罗多少船只?”
他知道,钱镠治下的船只数量相当不少,对外贸易也很发达。最离谱的是,天右元年(900),新罗甄氏自号“百济王”,派人远航至杭州上岸,想求取唐廷册封,以便在半岛的争斗中占得上风,当时天子正在播迁,钱镠没有将使者送往洛阳,打发他们回去了。不过在去年秋天,钱镠又派船至百济,册封甄氏为百济王,同时调停新罗朝廷与甄氏、弓氏之间的战争,并向他们下诏书。
钱镠这个跋扈行为先不谈,但他的船只四处熘达,甚至还去过渤海、日本,足以证明他手下有一支能够航海的船队。他在与杨行密的战争中,还曾经海运过三千名士兵,出其不意打击淮军,这又是一例旁证。
“陛下……”钱传瓘听懂了,脸上的表情喜忧参半。
对中原称臣是一回事,让中原军士踏上两浙的土地,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邵树德心中冷笑。
钱传瓘到底是少年郎,还没法有效藏住心事。南方诸镇中,对中原朝廷最为恭顺,堪称称臣模范户的吴越钱镠都这样了,可以自行想象其他藩镇是什么嘴脸。
军阀就是军阀,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可能主动交权的,哪怕他已对你称臣多年,但依然“不辨大势”、“不识时务”。
“你想得没错。”邵树德说道:“行密悖逆,又有水师阻碍朝廷天兵,从淮北进军怕是不太容易。余杭郡王不妨点检一下船只,若能输运五千精兵至镇,突然袭击之下,淮人定然大败。”
钱传瓘欲言又止,十六岁的少年满头大汗。太嫩了,还得历练历练。
第二十五章 谋算
其实与河北那些老顽固没什么好谈的。邵树德也有其他事要办,忙得很,于是合二为一,将周式请来了凝碧池畔的一处小型马场,让他先等着。
“这几年东征西讨,诸事繁杂。上一次给朕之儿郎们颁发佩剑,还是前唐乾宁末了。”马场之上,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熘学生,感慨地说道:“犹记得那年,以邵知贤、邵知学、丘增祥三人最为出色,朕亲赠宝剑,寄予厚望。”
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今年初新毕业的武学生,一共295人,在熟悉了军中规矩之后,马上就要分配到部队。
如今空缺较多的,其实就是刚刚打完仗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了。不但士兵战损不少,军官的伤亡也多,空缺大把,安排不到三百个队正、队副,问题不大。
突将军也有少量空缺,但不多。
总体而言,如果分配去向的话,武威三军是最合适的。
不过邵树德对新整编的龙骧军不是很放心。于是他又下令调龙骧军基层军官一百五十人补入武威等军,再从今年新毕业的武学生中抽调较为出众的一百五十人补入龙骧军,四十五人补入突将军,剩下百名学生,补入正在组建的湖北道州军之内。
龙骧、突将这两支非关西嫡系出身的部队,牵扯了邵树德很多精力。
最近几年间,汝州、河南府、汴州也相继开办了武学,招募学生培养。
从学生数目来看,武学至今依然是精英化的培养模式。以一州之力,每年只招募数十名学生,且很多名额给了家境较为普通的人家。
对这些家庭而言,几乎就是鲤鱼跃龙门的关键一步,也使得他们对邵圣充满了感激,忠诚心相对较高。
截至建极元年,总计十个州开办了武学,累计培养了1835名毕业生。他们要武艺有武艺,要军略有军略,忠心也相对不错,已经渐渐成为一部分禁军的骨干和嵴梁。
几乎已经全部完成武学化的天雄军,在战场上的表现有目共睹。
突将军这种来源复杂的部队,在进行武学化建设后,战斗力大有起色,提升很快。
现在龙骧军也开始吸收武学生了,邵树德希望能和天雄军一样,慢慢把这两支根脚复杂的军队吃下,变为自己的嫡系。
“龙骧军三万将士,有一半来自赤水、义从二军,剩下一半,打了这么多年,也是老于战阵的锐士了。尔等下部队之后,一定要勤谨用心,勿要小瞧人家。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们练了多年,人家也不是吃干饭的,好好做吧。”邵树德挨个走过第一排学生,替他们整理整理衣甲,紧一紧箭囊,温言说道。
“誓死效忠陛下。”在领头学生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高呼。
“嗯?”邵树德故作不悦,道:“都是朕的儿郎,叫什么陛下?”
“谨遵总办教诲。”总算有人反应过来,带头喊道。
“谨遵总办教诲。”众人恍然大悟,又齐声高喊。
邵树德转怒为喜,让人拿来佩剑,当场分发下去,道:“朕的学生,朕稀罕,朕喜欢,看着就高兴。”
说罢,让人拉来了几辆马车。车上装满了诸镇进献的财货,且都是最顶级的一批,如渤海国的珍珠、岭南东道的外洋异宝、杭州的玉器名凋、福建的金银器等等。
邵树德让人按册点名,一一发下赏赐,一边发,一边说道:“朕的学生,代表了朕的脸面。要下部队了,与同袍交际应酬,岂能无钱?一人两缗钱、五匹绢,再拿两件稀罕宝贝,便是朕的见面礼了。”
“钱帛是从魏博缴获的战利品,是诸军奋战的结果。宝贝是各镇慑于朕的兵威,主动进献上来的。”邵树德继续说道:“今后朕的脸面,要靠你们来维持了。财货美人,要靠你们自己拿刀枪去拼。若打得不好,朕也脸上无光,替你们着急。”
“总办!贼军锋刃之前,若皱一下眉头,不用总办责备,某自戕谢罪。”
“总办,带我们上沙场吧,定誓死不退,杀得贼人胆寒。”
“总办但有所命,无有不从。藩镇敌兵、乱臣贼子,我见一个杀一个。”
……
“好!好!好!”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嫌麻烦,挨个发完赏赐。295个人,一个都没落下。且态度看起来十分真诚,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模样,随口问几句话,了解一些情况,再慰勉鼓励一番,让这帮普遍十八九岁的儿郎们感激涕零,士气高涨得几乎要凝为实质。
发完赏赐之后,邵树德当场考校了一番武艺,然后给前几名加赏了神骏的战马。
钱财,对他而言完全就是身外之物。
他不贪财,一点兴趣都没。手头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最终都找了些由头,陆陆续续赏赐出去了。
他只对美人感兴趣。但身份一般的美姬,他也经常赏赐。
邵圣康慨大方这个特质,朝野内外都很了解。为此在工作中干劲十足,积极性很高,这或许也是夏军保持旺盛士气的重要原因之一。
“周判官,你看这群儿郎如何?”坐回交椅之后,邵树德让人把周式领来,笑问道。
“威武雄壮,又忠勇敢战。战阵之上,若领选锋壮士,无坚不摧。”周式说道。
“你的来意,朕已知悉。”邵树德笑了笑,道:“来一趟不容易,便在洛阳住下吧,地方都安排好了。”
周式一惊,这是要软禁他?
“遣人回去告诉王镕,罗绍威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还等什么?”邵树德说道:“下去吧。”
“陛下,某还有话要说。”周式连忙说道。
“陈词滥调,朕不想听。”邵树德摆了摆手,很快便有军士过来,将周式请走。
周式沉默了一会,只能无奈跟着离开了。
周式走后,王处直又被领了过来。
邵树德笑看着他,问道:“定州王氏与朕义兄乃姻亲,王将军何故来洛阳?”
“魏博数万武夫土崩瓦解,河北第一大镇覆灭,定、镇忧惧,不得不来。”王处直说道。
“王将军倒是个实诚人。”邵树德惊讶地说道:“朕要王帅出兵攻蔚州,可能做到?”
“素闻陛下一言九鼎,若能许王家世代基业,未尝不可也。”王处直说道。
“藩镇之祸,天下何人不知?便是将帅官左,也不敢保证自己身家性命。”邵树德说道:“王帅若献易定二州来降,朕又何吝赏赐?”
王处直不说话。
“义武军素来忠勇,巢乱之时便入关厮杀,终破黄巢。”邵树德说道:“今天下大势已明,又何必挣扎呢?王帅遣你而来,显然心中慌乱,这又何必呢?”
王处直叹了口气,还是不说话。
“王将军也在洛阳住下吧。”邵树德又挥了挥手,自有军士将其带走。
“沧景、成德、易定,嘿嘿,打完魏博,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一个个都害怕起来了。”邵树德站起身,笑着摇头:“他们的这些小心思,根源还在李克用身上。”
******
萧阿古只来到河东好几天了。
在过去一年内,契、晋双方的关系有了突破性进展。在夏军的共同压力下,基本已经化敌为友。
契丹不再派人袭扰幽州,甚至将放牧草场向北移动了百余里,以示诚意。
幽州方面也撤回了不少兵马,放弃了几个堡寨,并且承诺不再派精骑突入草原,劫掠财物。
契丹内部对此大为欣喜。
夏军在西线的攻势一年紧似一年,而今竟然已经成了惯例,每年五月必出兵,从各条道路突入契丹境内,烧杀抢掠,甚至还起了一个让人很是气愤的称呼:打草谷。
不得已之下,契丹八部大量抽调精兵强将,向西进入平地松林一带,与夏国的附庸部落反复厮杀,互相袭扰。
这样一来,局势是暂时稳住了,但对渤海国的攻势却一下子变慢了,隐隐有让人缓过一口气来的感觉。
国中反复商讨,觉得若想与夏人长期对抗,必须取得一个相对富庶的大后方作为支撑,渤海国就是一个很好的目标。而要达成这个目的,不增派兵力是不成的。纵观如今的局势,能抽调兵马、器械、牛羊的,大概也就只有南线了。
所以说,契、晋双方化敌为友,甚至结盟互助,都是必然的事情——不这么做,双方很可能都活不下去,要被夏人一一剿灭。
萧阿古只匆匆来到晋阳,也是为了进一步强化双方这种关系:阿保机提议,与李克用约为兄弟,阿古只便是来办这事。
而在正式提前来之前,他私下里找了晋王的心腹谋士盖寓打探口风。结果十分理想,晋王对此并不排斥,那么这事便八九不离十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事,那就是联合晋军、义武军,在代北草原发动一次大规模战役,挫一挫夏人的锐气,将他们迁移过来的几个部落连根拔起。
阿保机的决心很大,想这事也很久了,但这需要李克用的配合,这次可以一并谈谈。
不远处传来了齐整的喊杀声。
那是正在操练的五营新军,一共五万多人。听闻最早招募的两万兵已经训练了三年之久,其实差不多可以上阵了——晋王的军力稳步增长,萧阿古只是乐见其成的。
“萧将军,我家大王有请。”有晋军将校进了馆驿,说道。
“好,我这就去。”萧阿古只一下子起身,忙不迭地说道。
等了数日,可算等到了。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说服李克用出兵。
第二十六章 茫然与决定
李克用现在觉得浑身不得劲。
或许是老了,但又觉得不是,就是提不起精神来,不知道坚持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连最爱的骑马打猎,现在也玩得少了,整天就想躺着。
人啊,还是需要一个目标。
朱全忠已经死了,还是义弟帮他杀的。上源驿之仇,已然得报。当年惨死的三百多宗亲、元从、亲将在九泉之下可以合眼了。
大唐也已经亡了,虽然河东上下还执着地使用着天右年号,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确实亡了。
圣人被转封为乐安郡王,这会正在青州游山玩水,看起来也挺自在。收到这些消息时,李克用先是勃然大怒,怒完之后又觉得浑身无力,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伪夏皇后折氏又遣人送来了很多礼物。按往常来说,他肯定让人送回去,这次却没有阻止,听之任之了,因为他懒得说话,没有心情,没有力气。
仗打到现在,越来越绝望。冲不出河东,只能困守在这个表里山河之中。或许,这也是他浑身无力的重要原因吧。
“夫人,开过年来亚子已经十八了,你为何还不给他娶新妇?”李克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问道。
本来说好给亚子娶个刘氏娘家女儿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但关键时刻,夫人刘氏却阻止了。李克用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猜到点原因。
夫人想给亚子娶邵树德的女儿,那样即便两家斗来斗去,却还是亲戚,总会保留一丝底线,不至于太难看。为此,她不惜牺牲刘家的利益。
夫人是好夫人,李克用知道。但他心底仍然有着若有若无的抵触,有着最后的倔强,不愿低头,估一直拖到了现在。
“夫君,契丹人足信否?”刘氏为李克用整了整衣袍,问道。
她的脸上有些担忧,又有些坚毅。这种性格的女子,一般而言性格都很强势,非常有主意,但她遇上了性格更强势的李克用,于是懂得适时调整,充当谋士和好贤内助。
“不足信。”李克用说道:“与虎谋皮罢了。”
刘氏点了点头,和她想的一样,夫君在这件事上是有清醒认识的。
契丹狼子野心,一直想着南下,为此还趁着河东努力消化幽州,内乱频发的时候,狠狠打过几仗。如今幽州已占下多年,消化基本完成,契丹人又吃了败仗,转而修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幽州没有野心了,事实上只要一有机会,他们的第一选择还是南下,而不是吃下油水不大的渤海国。
与契丹人的来往,确实是与虎谋皮。
“契丹人年年被打草谷,不得不倾注大量兵力到平地松林、濡水一带,与夏人厮杀。”李克用懒洋洋地说道:“邵树德安排在炭山、濡源的部落,也不是善茬。从去岁到今,与契丹厮杀连场,互有胜负,并不落于下风。契丹人不过想借用河东的地利优势,从云州、幽州出兵,抄夏人后路,为他们解决麻烦罢了。说到底,是驱虎吞狼之计,他也担心我挥师出临渝关,抄掠他们的草场和部落。”
“但夫君还是准备答应痕德堇可汗和耶律亿?”刘氏问道。
“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现在还有得选择么?”李克用叹了口气,道:“云州方向一潭死水,能做的就是年年加固城池、囤积粮草。牧草最茂盛的季节,牧民都只敢偷偷出去放牧,跟做贼一样。河西方向,不谈了,夏人年年抄掠,草城川那块水草丰美之地,可望不可及。慈隰方向,只能固守,偶尔反击。泽潞二州,几次下山,却损兵折将。眼看着我要被困在河东了,还能怎么办?”
刘氏也无语。战场上打不赢,说什么都没用。
邢洺磁那一仗打得太差了,感觉夏军还没用力,晋军就败了。这是全方位的差距,邵树德在得到河南之后,军队战斗力愈发强劲,晋军已经很难抗衡。
有时候在也能打几次胜仗,消灭一些夏兵,但他们总能很快恢复实力,迅速补充。再拖下去,河东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联合契丹破局,似乎是唯一的机会。
“夫君,此番抽调燕镇精兵西进,契丹人会不会趁虚而入?”刘氏又担忧地问道。
李克用摇了摇头,道:“很难说,但不搏一把,就是等死罢了。”
说这话时,李克用不断给自己加一些心理暗示,免得意志动摇,提不起与义弟争斗的勇气。
“让萧阿古只过来吧。”李克用吩咐道。
******
萧阿古只一路前行,目光则盯在那些操练的军士身上,仔细观察。
他们正在练阵列。
高台之上,旗号连连变幻,军士跟着旗号,时聚时散,不断组成新的军阵。依据训练进度不同,各个方阵的操练内容似乎也有区别。
进度最快的甚至已经在讲武了。
一方主攻,一方主守,以不同的阵型应对。练完之后,再攻守易位,调换着来。
远处还有马蹄声响起。
萧阿古只知道,那是晋军调来了一支骑兵,模拟骑兵袭扰、冲锋,让军士们更熟悉战场环境,不畏惧马匹。
中原练兵,都这么贴近实战的吗?他暗生隐忧。
用骑兵来操练步兵,他只记得草原上有过。
薛延陀人就是这么办的,他们是草原霸主,也是用步兵打遍草原无敌手的霸主。但薛延陀人马多不在乎,中原人也这么阔气?一场演练下来,如果损失大量马匹,那可划不来。
不过这确实也是个好办法。强兵就得这么练,图省事、图省钱,显然是不成的。
在靠近大营的地方,萧阿古只略略停顿了一下。
那里有千余名士卒,看起来非常精悍,使用的兵器也五花八门。除了步弓、长枪是标配外,其他武器什么都有,且看起来用得还不错。
“此乃散队精卒。”走在他身侧的李从珂说道:“萧将军在白狼水畔应该见识过他们的厉害。”
萧阿古只瞪了一眼这个少年,似是嫌他说话不中听,太过嚣张。
李从珂回瞪了他一眼,左手已抚在腰间。这做派,已经不仅仅是嚣张了。
“这把刀是义父赏我的。”李从珂将刀抽出一半,咧嘴笑道:“我十六岁那年,独冲品部骑军大阵,生擒一人而回。萧将军不是品部的人吧?”
踏马勒个壁!中原武夫都是野蛮人,萧阿古只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转过头去不说话。
打输了就是打输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在找回场子之前,他只能忍受曾经的敌人的奚落。
“二十三,滚一边去!让萧将军过来。”李嗣源掀开帐帘,说道。
“遵命。”李从珂收刀入鞘,灰熘熘地跑了。
萧阿古只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过去。
“参见晋王殿下。”入帐之后,萧阿古只看到李克用坐于桌桉之后,立刻行礼。
行完礼之后,半天没得到回应。
萧阿古只抬起头来,却见李克用似乎在神游天外,顿时有气。
“礼物我收下了。”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道:“从今往后,阿保机便是我的兄弟,若违誓言,有如此箭。”
“啪!”李克用折断了一支箭。
萧阿古只面露喜色,道:“我回去便报予夷离堇,他定然十分欣喜。”
李克用又沉默了好一阵。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他这几年常常后悔,当年因为抹不开面子,与邵树德结为异姓兄弟。
这个弟弟,可是坑苦了哥哥。现在河东诸将,对夏人完全没有那种视为生死仇敌的感觉——河东本来实力就弱,如果不拿出一股狠劲来,怎么打?
可偏偏邵树德还在不断邀买人心。
他放回了俘虏的安福迁、安重诲、李嗣本等人。安金全投降之后,也被授予鄜州刺史之职。这些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说对夏人有深仇大恨吧,真谈不上,没有不死不休的理由。
说与夏人关系一般吧,天下皆知邵、李二人乃异姓兄弟。
而邵树德又摆出叔父的慈祥模样,对李克用倚为心腹的义子们非常好,一副要重用的样子。便是普通军将,只要有能力,一样有官做,安金全就是榜样。
这个结拜,李克用是悔到姥姥家了。同时这也让他越来越认识到了这个义弟心黑的一面,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玩得过他。
“阿保机准备怎么做?”掉线了好久之后,李克用重新接通网络,问道。
“夏秋之交,兵出平地松林,重兵攻打仙游宫、濡源以及三泉之地。”萧阿古只说道:“夏人闻讯,定然调集兵马来援。彼时晋王自可整顿大军北上,抄截夏人后路。此事须得保密,只三五心腹知晓,不可妄传。”
“你在教我做事?”李克用怒瞪他一眼。
“不敢,只是建议罢了。”萧阿古只不卑不亢地说道:“此战干系重大,若能得胜,便可将夏人在燕北的势力一扫而空,便是其代北蕃部,也人人自危,或大举溃去也。”
“方略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李克用说道:“阿保机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不下十五万众。”萧阿古只说道。
十五万人,可以号称三十万骑了,声势还是很大的。
“好,我应下了。”李克用说道。
“晋王可能给个准信?调动多少兵马,从何处出兵,打到哪里?我好回去禀报。”萧阿古只说道。
“我应下便是应下了,何疑耶?”李克用烦躁地站起身,怒道。
萧阿古只下意识退了小半步。
第二十七章 没有退路
一脸晦气地离开大营之后,萧阿古只还想在军营内再熘达一会,却见李从珂与另外一位少年正对他指指点点。
萧阿古只大怒,这是不想放过我了吧?正想教训他们一番,转而想到在这里惹下麻烦不值当,于是收敛怒气,加快脚步离开。
回到馆驿之后,萧阿古只有些心神不定。
晋人对契丹并不怎么热情。萧阿古只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可能与最近几年的颓势有关。
说颓势也不太对。明明有胜有负嘛,甚至收获还多于损失。正所谓西失东补,被夏人抢走的人丁和牲畜虽然不少,但通过攻打渤海国,又补回来了,甚至还有的赚。至于说渤海人会不会听话,草原嘛,哪有那么讲究?过个一两代人,就都是契丹人了,怕啥?
但晋人就是看不起他们。之所以捏着鼻子合作,还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
这事情弄得!萧阿古只阴暗地想,晋人就该被夏人狠狠打几次,打掉他们的骄傲,才会彻底放下身段,不再挑肥拣瘦,好好合作。
萧阿古只在代州滞留了十天左右。他仔细观察了大街上的各种情况,甚至还抽空去驿道上看了看,结果有些失望。
晋人好像还没在为战争做准备。
中原人太不直爽了!收了他们千匹骏马,居然不当回事。
若在契丹,这会头人们已经下到各个草场、城池,挨家挨户通知,一户出两丁,自备武器、干粮,到指定地点集合。
不光如此,妇人们还要连夜准备草料、糜子、谷子,捆扎好后送到军营,甚至就连小孩都要帮忙。
早就轰轰烈烈准备起来了!
萧阿古只准备继续逗留一阵子,再观察观察,无奈晋人不留他们了,催促早日启程。
没办法,只能走了。
四月十五,萧阿古只与随从十余人,将来时的马车发卖掉,采买了一些中原商品,然后一人带着五六匹马,出代州,经蔚州、新州、毅州、妫州、檀州,进入了契丹地界。他们一路狂奔,没有丝毫停留,最终于四月底赶回了潢水下游。
“已经春播了啊……”萧阿古只看着满地绿油油的麦苗,欣喜地说道。
随从们也十分兴奋。走之前还没这般景象呢,回来后却看到大片新开垦的田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没人是傻子,都知道稳定的粮食来源有多么重要。
对草原牧人而言,最可怕的就是冬天的白灾,牲畜大量冻毙,来年的生计会受到极大影响。这个时候若有存粮,其作用无论怎么拔高都不为过。
另外,粮谷在打仗时也十分重要。有粮食,骑兵就不用因为草料的事情而分散放牧,完全可以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拿粮食喂养战马,然后集中优势兵力,一战定乾坤。
简单来说,战术选择更多了。
“渤海人种地,契丹勇士打仗,此乃天作之合。”萧阿古只笑道:“阿保机这两年掠夺渤海诸州,一开始还有人不以为然,现在都赞不绝口。这帮浑人,什么都不懂,直让人笑话。”
随从们哈哈大笑。
渤海有很多儒生,会写字、会记账,帮了很大忙。
渤海有很多田舍夫,会种地,会养羊,用了都说好。
渤海有很多工匠,会制作各类生活用具,也会打制铁甲、战具,掳回来就能用,比自己培养铁匠快多了。
现在没人说攻打渤海国不对了。相反,一个个跑来迭剌部,乞求阿保机带他们出战,捞取好处。众人都乐见此事,因为这意味着阿保机的影响力日渐增强,迭剌部的实力日渐增强,大家脸上有光,实际的好处也不少。
“阿古只!”远处行来一群骑士,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最近声名益隆的阿保机。
“夷离堇!”众人纷纷下马来拜。
阿保机大笑着将众人扶起。他拉着萧阿古只的手,道:“一去数月,真的不容易,走,喝酒去。”
“夷离堇,正事还没说呢。”萧阿古只看了一眼阿保机身后,姐姐述律平安静地站在那里,剩下的人也都是各部青年才俊,因为仰慕阿保机的赫赫战功,而心甘情愿追随。
都是自己人!
“不急。”阿保机拉着萧阿古只的手,道:“先喝酒吃肉。对了,还有掠来的渤海美人起舞,都是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女儿,一会你看中哪个便领回去。”
萧阿古只大喜,偷眼瞄了一眼姐姐,却见她笑吟吟的,脸上没有丝毫恼意,便放下了心。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歌舞升平了。
阿保机也是刚从渤海国回来,掠得丁口数千、杂畜十万、粮食千余车。众人士气都很高,又有美(被)人(迫)献(营)舞(业),喝起酒来就没个数,不一会儿就放浪形骸,就连阿保机都喝多了。
“阿古只,给我滚出来。”帐外响起了悦耳却又略带点怒气的声音。
萧阿古只还留有几分清醒,听到姐姐的话后,立刻麻熘地出了帐篷。
“晋阳那边怎么说?”述律平把玩着一把短刃,问道。
萧阿古只的眼神在短刃上停留了一会,眼神更加清明了,立刻说道:“李克用被夏人打得出不了河东,很是凄惨。我在那边盘桓多日,看得出来,他还是想出口气的。”
“仅仅是出口气么?”述律平问道。
“是。”萧阿古只说道:“李克用为人暴躁易怒,城府也不深,除了善于笼络军头之外,我看他也没甚本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大志。”
好家伙!萧阿古只要是在代州这么说,怕是已经被挖心剖肝噶腰子了,但他看人的眼光确实很准。只通过平日里收集的信息,以及实地见面后的观感,就分析了个六七分相像,功力深厚,也难怪后世阿保机会委以重任,统领心腹部众,兼且监视内部。
“你怎知李克用无大志?”述律平奇道:“李克用能射落天上的大雁,能射中柳枝上随风摆动的马鞭,又喜欢身先士卒,出入万军之中,这样的盖世英雄,怎么会没有大志呢?”
“姐姐。”萧阿古只说道:“中原与草原不太一样。李克用这模样,在咱们契丹,或许可以吸引到许多人追随,但在中原,不成的。”
述律平若有所思。
她是有点政治天分的,大概知道李克用是什么样的人了。说白了,是员勐将,甚至可以是个方面元帅,因为他指挥大兵团作战也很不错,但不适合当可汗。
这么看来,他的义弟邵树德打得他抱头鼠窜,最大的原因可能就在这方面。
无上可汗的名声都传播到契丹地界上了,看那些新迁来的党项人虔诚的模样,邵树德应该在政治方面很有天分。
“这么说,敌人便只有邵树德一人了?”述律平问道。
“是。”萧阿古只笑道:“这次若能抓住机会,狠狠重挫夏人在草原上的势力,甚至收其部众为己用,入主中原的机会就大增了。届时把痕德堇可汗给……阿保机当天子,姐姐当皇后,我们也跟着沾光。”
述律平没有笑。她收起了短刀,皱眉思考。
萧阿古只用力眨了眨眼睛,动作太快了,他愣是没看清楚姐姐把刀藏哪里了。听闻滑哥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总是盯着姐姐,这刀应该就是为他准备的。
“还有什么消息?”述律平又问道。
“代州那边哄传魏博已经被夏人攻下了,据说是一个顶顶富庶的河北藩镇。”萧阿古只说道。
述律平不是很清楚魏博在哪,对其内部情形也不了解,不过她不纠结这些东西,转而问道:“邵树德已经快要攻下整个河北了?”
“还早呢。”萧阿古只在代州看过中原地图,闻言说道:“离幽州还早呢。”
“他不用攻到幽州就能威胁契丹。”述律平叹了口气,道:“南边那个安东府,现在虽然很安分,但将来可不一定。”
萧阿古只连连点头,道:“也不知道他们在弄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占地?”
“我们在做什么,他们就在做什么。”述律平看得倒挺透彻。
契丹大量掳掠渤海人种地、放牧、筑城、冶炼,夏人就不会吗?不,他们更懂这些东西。
安东府那边本就有很多高句丽遗民,比草原上那些憨傻的牧人有用多了。夏人明明带来了不少兵马,也有一个名叫王彦章的勐将,打赢了好几次战斗,但他们却并不热衷于扩张土地。到底在做什么事,不问可知。
这是打算长期赖着不走了!
萧阿古只悚然而惊。其实他早就有过模模湖湖的想法了,只不过这会酒喝得有点多,一时间没想到这方面。
“阿保机一定多征点丁。”萧阿古只说道:“以防夏人北上。”
夏军北上,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迭剌部,因为他们扩张得最厉害。虽然与夏人接壤的地方都是附庸部落的牧地,但若被击破,也是很肉疼的。
述律平不答,只转过身去看着南方。
微风徐来,将她漂亮的辫子轻轻拂起。阿保机若出征,作为夷离堇之妻,她是要坐镇迭剌部,协助伯父释鲁的,确实要提前做好准备了。
其实她并不赞成在这个时候西征。
在她看来,继续勐攻渤海国是更好的选择。无奈夏人不断扩张,攻势凌厉,契丹八部怒气冲冲,已经快忍不住了。
这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没有任何办法。
第二十八章 星夜来告
邵嗣武拎起铁锤,亲手钉下一根木桩。
“这一份地,便是王五郎的了。”他笑着说道。
安东府地广人稀,现在称呼地,喜欢以“顷”和“份”来作为计量单位。
一顷百亩,这是早就有的。
一份一百五十亩,则是刚刚兴起的叫法。
王五郎来自龙武军,祖籍青州,刚刚落籍安东府,是新设立的旅顺县大鼓乡第二折冲府的一名府兵。
“谢殿下赏赐。”王五郎欣喜道。
邵嗣武默默回想了下父亲的处事方式,便问道:“家中可还缺什么?”
“缺婆娘。”王五郎说道。
众人哄笑起来。
“娶新妇不难。”邵嗣武说道:“等新移民过来就行。你家这么多田地,若再抢些牛羊回来,抓一两个部曲,可称富足,娶妻不难。”
“那便等殿下带我出征了。”王五郎笑道。
邵嗣武继续钉木桩,一连分了十几户府兵田地,这才把锤子交给亲兵,让他们接着干。
符存审抱着双臂,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树下。
赵王今年十九岁,能力什么的不谈,最让符存审欣赏的便是他极其务实的态度。重于实干,不喜欢耍嘴皮子功夫,人也不辞辛劳,经常轻车简从,在乡间转来转去,调查这片蛮荒之地的一切。
赵王有没有野心,他不知道,至少目前看不出来。而且符存审也不喜欢与他走得太近,故意保持了一定距离,这对大家都好。
他估摸着赵王应该也没多少非分之想。安东这块地方,除了少量不知道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城池、村落之外,要什么没什么。百姓也不是很听话,甚至依附于地方豪强,与官府作对。豪强被打击得差不多了之后,编户齐民的工作才慢慢进行下去,但人心依旧算不得多稳固。
赵王的策略是笼络中原来的武人、将官,以他们为后盾,然后采取给当地百姓分田的方式,给予他们私有的田宅,并明确表示可以传之子孙后代,这对原本依附豪强耕作,明显缺乏足够人身自由的当地百姓而言,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于是,旅顺、平海、东平、积利四县粗安,去年还耕作了部分农田,收获了五十万斛粮豆,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完全靠中原补给粮草,这是很不现实的。好不容易搜罗来的船只,全给你运粮了,这像话吗?说到底,还是得自力更生,自己生产粮豆,喂养牲畜,如此方能持久。不然的话,迟早因为成本巨大而被放弃,一场轰轰烈烈地殖民大业半途而废。
“符帅。”邵嗣武走了过来,躬身行礼道。
“殿下。”符存审回礼。
“王将军所将兵马,可够?”邵嗣武略有些忧心地问道。
“殿下,王彦温也打过不少仗了,无妨的。”符存审宽慰道。
“那就好。”邵嗣武松了一口气。
符存审欲言又止,最后暗叹一声。
赵王对安东府这片基业过于执着、过于看重了。与整个天下相比,这四县之地什么也不是,不算正在分批编户的府兵,这里至今只有九千余户、四万余口,基本都是收拢来的流民以及镇压豪强后解放的农奴部曲。
这么点人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中原一给断奶,立马死。
就这个基础,你就算做到极致又能怎样?即便大规模移民了,等到出成果时,可能已经几十年后了,届时谁知道是个什么景况?
王彦温带五千人北上,就是去收取贡赋,兼且招募流民屯垦的。
朝廷有令,安东府开始推行府兵制,并正式授田。行营方面遣人下去问询,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当府兵的,尤以归德军为甚。
府尹杜光乂、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都指挥副使符存审三方商议之后,首批遴选了五百人,安置在了最南边的旅顺县,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另给牛羊、农具、种子。
无奈这些大老粗们只会打打杀杀,种地实在太难为他们了。于是乎,行营方面不得不派兵北上,招(抓)募(取)流民,给他们种地。
好在从建极二年算起,府兵们还有五年的缓冲期。期间照常发军赏,不至于生活不下去。至于部曲,慢慢抓好了。
当然,在抓部曲的时候,或许可以催一催朝廷,将愿意留下来当府兵的军士家人也搬迁过来,充实安东府四县的户口。
没有人,什么都是空的,更别说来自中原地区的人口了,他们对于从文明朝野蛮退化的安东府而言,至关重要。
“殿下!”旁边走来一人,大呼道。
“何事?”邵嗣武转过头来,问道。
符存审瞟了来人一眼,原来是原归义军将领曹议金。
归义军这个藩镇,已经献土纳降,沙、瓜二州接受朝廷直接管治,符存审是知道这事的。而藩镇散了,人却还在。说句不中听的,归义军的很多将官、军士都成了张淮深女儿的“嫁妆”,投奔了邵嗣武。
圣人对此事是默许的,并没有阻拦。可能是因为安东府面临的局面实在太过复杂,需要支上下一心、如臂使指的团队吧。
曹议金先对邵嗣武行了礼,然后又对符存审行礼,完事后方道:“儿郎们抓获了两名贼人,他们却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信使,有要事相告。”
曹议金口中的“儿郎”指的是安东府州兵,共三千余人,是过去一两年间慢慢组建的。其中一半乃原归义军士卒。
这支州军,理论上也归符存审管辖,但实际上主要是邵嗣武的指挥。他是名义上的主帅,这么做名正言顺。
“贼人?信使?”邵嗣武皱眉道:“可曾吐露身份?”
“不曾。他们一定要见到殿下方肯说话。”曹议金说道:“儿郎们没有动粗,将这两人带回来了。”
“那……就见一见吧。”邵嗣武下意识看了眼符存审,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道。
“可能是北边来人。”符存审说道。
“渤海国?”邵嗣武一惊,问道:“那为何遮遮掩掩?可是渤海国出了变故?一力支持咱们钱粮的乌相倒台了?”
如果是渤海使者,又这么一副机密的样子,只可能是乌氏的人了。
其实渤海国如今内部也很分化。国相乌炤度当初把夏人找来,并提供许多资粮助他们站稳脚跟,目的也很简单,帮渤海打契丹。
但夏人来了之后,他们更关注的是如何在安东府编户齐民,垦荒放牧,发展生产。
诚然,夏人也与契丹交战,但规模很小。往往斩首不过百人的小胜,愣是吹成大捷,然后以此为凭,让渤海国速速发运粮草物资过来。
渤海人一开始还很兴奋。但时间长了,也看出了问题。
契丹人看着不像被夏人重创的样子,反而精神头很足,继续勐攻渤海。再暗中查探一番,顿时明了了:合着他们这是引狼入室,夏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打契丹只是附带的,占地盘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这样一来,渤海内部的态度就迅速分化了。
有人认为,该暂停发运物资,催促夏人大举北上,攻伐契丹。如果他们不愿意,就不再花费钱粮了,至少要减少开支。
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渤海国在对抗契丹的战争中愈发吃力,屡遭失败,大量城邑被夺,人口、财货被掳。单靠他们自己,对抗不了契丹几年了。如今更应该拉拢夏人,不能与他们搞坏了关系,否则将没有任何外援的可能。
两派人的争执不仅仅是出于公心,还涉及到了党争,这就让事情进一步复杂化了。
安东府与渤海国每年都要来往几次,慢慢也了解了他们内部的情况。邵嗣武说这话,并不是无的放失的。
“更可能是契丹那边来人。”符存审说道:“听望司的人不是说过么,高家兄弟……”
邵嗣武恍然大悟,道:“若真是高氏的人,那可真是忠肝义胆!他们远在潢水,一路南下,不远千里,沿途要经过多个部落的牧场,一不留神就被人抓了。有此恒心,殊为不易。”
符存审也不多话,让人搬来两张胡床,与邵嗣武一左一右坐了下来,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十余骑士护着两人走了过来。
“高行珪参见大夏赵王殿下,参见符都头。”一青年将领下马,躬身拜道。
他身后还有一名随从,应是亲信护卫,亦一起行礼。
邵嗣武扭头看了一眼符存审,竟然被他猜中了,真的是从契丹来的。
符存审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邵嗣武定了定神,也对曹议金使了个眼色。曹议金会意,立刻翻身上马离开了。
邵嗣武又让人上茶,招呼两位使者闲聊,同时暗暗琢磨他们说的话,看看有没有破绽。
曹议金很快就回来了,还带了一老一少两名商徒模样的男子。
这两人仔细看了许久,重重点了点头。
曹议金立刻凑到邵嗣武耳边,低声道:“殿下,孙家爷俩看过了,确认就是高行珪本人。”
邵嗣武轻轻嗯了一声,出言问道:“高将军星夜前来,或有大事相告?”
“回殿下,确有大事。”高行珪等了半天,见终于进入正题了,立刻答道:“契丹在大肆征丁,往平地松林方向集结,或要西征。”
邵嗣武大惊,霍然起身。
符存审咳嗽了一下。
邵嗣武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道:“高将军且为我细细道来。”
第二十九章 演练
春风拂过大地,吹皱了潺潺流淌的河水。
远方的山嵴之上,已有大雁漂洋过海远远飞来。
山脚下茂密的丛林之中,狐兔越过溪流、草地,互相追逐。
一排排木屋建立了起来,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非常漂亮。
再远处,惊涛拍岸,海潮汹涌。
从大海深处涌来的波浪,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崖岸。
崖岸岿然不动,将最凶勐的海潮阻隔于外,将相对温柔的海水放了进来。
港湾内桅杆林立,二十余艘船只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马上就要进入夏天了,风向即将改变,再想南下返回登州,就得费上好一番手脚。不是无法抵达,实在是航程曲折,得追寻着洋流的方向迂回前行,速度还很慢,十分麻烦。
“走了!”码头上响起了阵阵钟声。
以平海军两艘战船为先导,超过二十艘运输船继之,船舱之内压满了石头和海水,依次拔锚出港。
邵嗣武登上高台,俯瞰着外面的海天一色。
船只在外海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然后便调头南下,慢慢消失在了远方。
本来还有数千名龙武军将士要跟着船队一起走的,都是些不愿留在安东府成家立业的武夫,因此只能返回家乡。如今情况有变,自然只能强留一番了。
但打完仗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走的。
今后的命运,要么补入各州州兵,要么遣散,只有少数佼佼者,在通过重重甄别之后,得以选入禁军,补充战损。
龙武军,作为一支独立部队的历史,或许已经悄然消失了,一如它的诸多“前辈”那样。
高行珪也站在高台之上,瞪大眼睛看着消失在天际线上的船队。
船身先不见,然后是船楼,最后是桅杆……
怎么会这样?莫非大海是圆的?
“高将军也来了数日,觉得安东府如何?”邵嗣武问道。
“有村落,有烟火气,比以前顺眼多了。”高行珪回道。
“高将军可愿为我效力?”邵嗣武又问道。
“高氏忠于朝廷,只要圣人降下德音,有何不可?”高行珪答道。
邵嗣武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方才操切了,招揽人才也不是这么个法子。戒骄戒躁,沉住气,想想父亲是如何举重若轻地办到这些事的,切记!切记!
“契丹有多少民户?”邵嗣武下了高台,徜徉在长满青草与野花的黑土地上,问道。
“怕是契丹可汗也不清楚。”高行珪苦笑道:“迭剌部的耶律释鲁曾经估算过,契丹八部应有正丁、奴仆十余万户,不到八十万人。这几年损失了不少,应只有七十万余了。另有依附之鞑靼、室韦、回鹘部落十余,此非其奴部,而是盟友,或者说是附庸。渤海州县也被其攻下了不少,十来万人还是有的。此外还有一些汉地俘虏、高句丽遗民、靺鞨逃人等等,总计数万。”
“全力征丁,可得多少兵?”
“三十万吧。”高行珪说道:“如果把汉人、渤海人、高句丽人及交好之盟友部落也拉进来,最多四十余万兵,但这很难做到,除非不顾一切,全力施为。”
一次出动四十万兵,对于生产力水平较高的中原来说,不容易做到。对于生产力水平较低的契丹,当然也很难。
出征所需的物资、粮食,或许可以凑得出来,但代价呢?一般情况下,草原出动几十万骑南下中原,都是抱着大抢特抢回本的目的,若抢不到,财政上就会元气大伤,主持召集人手的酋豪的威望也会大跌,往往埋下内乱的种子。
“高将军此来报讯,我已遣人回中原通传。圣人听闻,必然欣悦,高氏的功劳,不会就此埋没的。”邵嗣武这话说得有点老气横秋,但高行珪听得理所当然,他不就是为了这个承诺么?
“谢殿下。”高行珪喜滋滋地说道。
邵嗣武挥了挥手,让高行珪离去。
高离去之后,他继续徜徉在充满春天气息的草地上。
母亲老了,父亲子嗣众多,虽然对每个孩子都很好,尽心竭力给予帮助,让他们成长,让他们能够自立,但——
不想那些了,邵嗣武叹了口气。父亲一纸诏书就能把他叫回去,做什么都是枉然。
还是想想怎么对付契丹人吧。大战在即,即便父亲不说,安东府还是要有些动作的。两万人做什么什么大事,但牵制袭扰一下,让契丹人分一分心,还是可以做到的。
安东府有通往渤海核心地区的驿道,或许可以善加联络,双方一起行动,才能起到一定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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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大批船只陆陆续续停靠在了蓬来镇港口。
黄县尉邵勉仁刚刚缉捕了一批盗贼押往登州。
交割的过程非常顺利,州里面的官员们完全不敢得罪这位爷,一路陪着笑脸把事情办完。心中还在不断吐槽,把皇子亲王弄到下面当官,也就北朝胡人乱来弄过,又或者是贬下来的天潢贵胃,总之让下面人十分为难,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黄县那帮狗日的,整天把皇子拿出来当挡箭牌,弄得州里面都不好对他们做什么事。考评也得帮着他们说话,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午后,坐镇蓬来的平海军军使朱亮正与邵勉仁闲谈,突然就见副使赵宗晦匆匆走了进来。
“何事如此惊慌?”朱亮看着不断在外面打眼色的赵宗晦,纹丝不动地坐着。
“朱将军既有要事,我这便告辞了。”邵勉仁见状,识趣地起身告辞。
“也……也好。”朱亮满脸歉意地起身送了送。
他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皇三子、魏王邵勉仁在熟悉完地方政务之后,会调入军中熟悉军务,以培养他们文武双全的资质。而魏王的去处,很可能就是平海军。
水师比不得陆师,危险性更大。圣人这番锤炼孩儿,真真是狠。
待邵勉仁的身影消失之后,朱亮回到了厅堂内,问道:“什么事不能晚点说?”
“安东府发往洛阳的急报。”赵宗晦从木盒内拿出一封信函,说道。
朱亮接过一看,居然是“特急”,立刻放了回去,问道:“你看过没有?”
“没有!末将是懂规矩的,岂敢。”赵宗晦说道。
“那便好。”朱亮说道:“发往登州吧,你亲自带人护送,要快。”
“遵命。”赵宗晦立刻应道,匆匆离去。
“安东府……”朱亮自言自语了一番,随即又喊来亲将:“传我将令,各大小舰只,悉数离开驻泊地,往蓬来集结。给假归家之军士,即刻回营,不得有误。”
“各营所属船只,再检查一遍。出征之时,若动弹不了,定斩不饶。”
“各仓督再点检一遍物资,若有短少,谁也救不了他。”
“遵命。”亲将复述一遍命令,确保无误之后,立刻下去传令。
登州那边收到安东府急报之后,也不敢怠慢,立刻派出信使,骑上最快的骏马,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东都洛阳。
数日之后,正在视察排污水沟的邵树德便收到了消息。他立刻召集了诸位宰相、枢密使及六部主官商议。
“契丹大举征兵,似有所图。而拓跋金、去诸、王合并未有消息传回,你等议议,此事有几分可信度?”丽春殿内,邵树德站在地图前,手指划来划去,问道。
拓跋金是仙游宫监。
这个宫监与洛阳的那些宫监不一样,是实打实的要害职务,统领邵树德的几大奴部之一,位高权重。
奚王去诸在御夷镇附近放牧,曾经遭受过重创,如今稍稍恢复了些实力,在燕北草原之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王合是新任三泉巡检使,乃藏才党项的首领,从木剌山迁移而去。过去一年间,与契丹厮杀过多次,是燕北草原最大的单一部落势力。
他们在附近区域是有相当影响力的,却没有收到消息,那这消息的可信度就值得怀疑了。
“陛下今岁可有出兵契丹的打算?”陈诚率先站了出来,问道。
“没有。”邵树德说道:“兵力不足。光靠阴山诸部和飞龙军,没有必胜的把握。”
“陛下,既如此,不如将银枪军调往柔州。”陈诚建议道:“该部正在怀州牧场休整。可令虢州、沙苑等牧场准备好草料,关内、关北二道提供协助,快速前往柔州增援。”
邵树德想了想,没有立刻做决定。
银枪军刚结束魏博的战事。调走之后,中原就没有成建制的轻骑兵部队了。
“罢了,调过去吧。”邵树德说道:“银枪、飞龙二军,阴山第一镇、第二镇统归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节制。丰、胜的府兵改革推行得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中。”
“这次便不用他们了。”邵树德说道:“阴山诸部开始征丁,以五万人为限。”
“遵命。”北衙两位枢密使一齐应道。
邵树德盘算了下,飞龙、银枪二军三万人,阴山五部五万人,奚王去诸、仙游宫部也能出个一万余人,再加上镇兵部分人马,这就是十万众了。
对付契丹应该是够了,但若河东加入战团,则可能不够。
“河西道征发蕃兵,以三万人为限。”
“河套嵬才部出五千人,横山党项出万人。”
“关北道州军征调两万人东行。”
“平海军暂隶安东行营节制,许邵嗣武、符存审便宜行事。”
邵树德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涉及到的南衙枢密院、北衙枢密院、兵部、户部等官员纷纷出列,各自领受任务。
甚至就连秘书监、翰林院都有任务,他们要写征讨敌人的檄文。
整个朝廷的战争机器,又一次转动了起来,这次涉及到的部门更多,更复杂,也算是为今后在草原的大规模用兵做演练了。
第三十章 汇聚
建极二年五月十八,阴山南北又开始了动员。
北衙上枢密使杨爚特地赶到了胜州督促。
枢密使都来了,下面人自然不敢拖拉。更有甚者,部落酋豪分头下到各个牧地,催促牧民们停下手里的活计,火速前往胜州集结。
一时间,丰胜二州的大驿道之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刘绣娘坐在家门口的槐树下,静静地看着远方。
她家现在阔气了,前后三进的院落,修得漂漂亮亮。儿女们也都成家了,都住在左近,往来方便。
这些年,陛下私底下给了不少钱。李延龄、卢怀忠等公卿将帅也派人送了钱帛。事实上不光她家了,陛下早年队里的兄弟,在乾符五年之前死伤的,都陆陆续续得到了大笔赏赐,还有人家的子弟被选入宫中充当侍卫,光耀门楣。
丰州上下,谁敢说今上不好?怕不是要被打死扔在草丛里,让野狼去啃。
驿道上又走过一群人。
看他们的装束,绝对不是丰州左近的蕃人,甚至连鸊鹈泉庄浪部都不是。本地人都知道,鸊鹈泉、可敦城、地斤泽、库结沙等地的蕃人,会说官话的不少,装束上也和传统蕃人不太一样,应该是介于汉人、蕃人之间,与这帮纯纯的粗犷蕃人大不一样。
“一帮兔崽子,得和县里说说,下一拨人走北边草原,不能再过丰州了。”里正陈大头走了过来,抱怨道。
刘绣娘笑了笑,继续编织手里的羊毛衫。
陈大头咽了口唾沫。
刘绣娘的丈夫早就死了。发配河陇之后,圣人亲自下令寻找,结果也没找到,大家都说已经死在哪个荒郊野岭了。
这么个俏寡妇,若说没人眼馋是不可能的。但四里八乡都传闻绣娘与今上有一腿,她的丈夫是被圣人弄死的。连“作桉人”都有,李延龄、卢怀忠将其秘密抓来,关开闰把风,李一仙、钱守素出手,用弓弦将其缢死,抛尸山谷。
听起来有些离谱,但老百姓就爱听这些八卦,还深信不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确实没人敢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就连县、乡官吏都受到影响,对她客客气气的——万一是真的呢?圣人有什么爱好,你不清楚吗?
“大军过境,人吃马嚼,寸草不生,唉!”陈大头说了一通,见绣娘不搭话,灰熘熘地走了。
绣娘抬头看了看远处河岸边的水车。
车声隆隆,将一桶又一桶水提上岸来,汇入陂池之中,再慢慢流淌至田中,滋润着田里正节节拔高的小麦。
水车之畔,一大群蕃人围坐在地上。他们搭起了帐篷,取水做饭。
饭食是县里提供的,从仓城内运出的陈米,数量肯定不够。蕃人还得自己取了一些奶,再挖些野菜,将就着对付。但前面过境的蕃兵已经把野外的牧草一扫而空,新草还没来得及长高,牛羊吃不饱,又如何产奶?
里正说得也没错,这条路不能再走了,得缓一缓。野外的牧草,看似是无主之物,但本地人也经常赶着牛羊过来放牧。现在什么都没了,唉,大家都不容易!
驿道尽头又涌来一队骑士。
他们并未走远,而是四处巡逻。很明显,这是被临时征召起来的府兵,出来维持秩序的。
刘绣娘不知道大安县有多少府兵,但确实有,她甚至还见过。
数百名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分散到各个村落间,麻木地接受了归属于他们的田宅、果园和少量牲畜,在折冲府的兵册上留了名。
他们不会种地,大伙都看出来了。
官府帮他们雇了一些蕃人,但数量太少。于是有人开始逃跑,不过很快被抓了回来,下场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好。
这么好的世道还要跑,辜负了官家的一片苦心,纵是死了也活该。
太阳渐渐落山。刘绣娘收拾好了东西,提起马扎,回家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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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景色,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司马邺下了马,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感慨道。
他也是老人了,孟州温县人,现任关北道转运使。
早些年间,他在王卞的华州幕府任判官。
邵树德进取河南的时候,设邵州,司马邺转任邵州别驾兼馆驿巡官。
乾宁三年(896),升任河南府少尹。
大夏建国之后,调任关北道转运使。
司马邺是专业官僚。干一行爱一行,到某地任职,就把屁股坐到某地。比如朝廷与关北道谈赋税分割的事情,就谈了很久,也没理出一个头绪来。直到这会战争动员,这件事就无限期搁置了,毕竟战争期间谈这事不合适。
“司马漕司该多出来走走,其实这大漠景象,也挺有意思。”说话的是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
作为梁军降人,他能当上这个职务,不得不说是一场造化。但很多人不清楚这场造化是咋来的,很是纳闷。这小子在朱全忠帐下的排名也不靠前啊,怎么就被圣人看中了,当上了都指挥使,管理全道州兵。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禁军大将多多少少看不起州兵,也不太愿意来管理州兵。缺乏竞争,或许是氏叔琮上位的重要原因。
氏叔琮对这个职务非常珍惜。
没有赋闲过的人不知道歇下来的痛苦。平头百姓就盼着闲一些,轻松一些,但他们这种当过大将的人,平时前呼后拥,门庭若市,风光无比。可一旦赋闲在家、门可罗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痛苦。这种心理、地位上的落差,一般人很难接受得了。
因此,氏叔琮在过去一年多时间内,总体而言是非常卖力的。
他几乎每个月都要跑一个州,然后蹲在那里,狠狠操练军士,提高其技战术水平。
关北承平多年,曾经的州兵骨干被陆陆续续抽调走,剩下的人不说歪瓜裂枣吧,水平确实不咋地。氏叔琮上任后进行了大力整顿,他没有一点降将的那种小心翼翼,不合格的士兵滚出州兵队伍,不称职的军官或贬或裁,并大力提拔有能力的新锐军将,将全道三万州兵的风气狠狠扭转了一番。
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
兵部官员数次上疏,言关北道有人举报氏叔琮任人唯亲,意图谋反。
这种级别的指控,老实说还是蛮吓人的。好在邵树德在听取听望司的奏报后,选择相信氏叔琮,支持他大力整顿部伍——事实上他根本不相信一个梁军降将,能在关北龙兴之地造反,你在开玩笑?
邵树德的反应,让氏叔琮也有些意外,对这位新圣人的评价更高了一层,更加放心大胆地干了——虽然不知道是哪个人在举报老子,但全部狠狠操练就对了。
“氏都头,州兵汇集之后,还请约束部伍。”司马邺说道:“粮草转运之事,亦需贵部帮忙。”
“都是朝廷之事,谈不上帮不帮忙。”氏叔琮随口回道,目光却落在刚刚抵达的一队兵马身上。
这支一队轻装骑军,携长枪和骑弓,人数过千。
从远处的烟尘看,大部队应该还在后面。
“银枪军?”司马邺下意识说道。
“这不是银枪军。”氏叔琮道:“阴山镇军,从丰州赶来的。”
司马邺恍然大悟。
镇兵他是知道的,毕竟粮饷最终还是要由转运使衙门下辖的各个仓库拨发。但他还没当面打过交道,一时间没认出来。
氏叔琮静静盯着这些人看了许久,直到全部都过完了,方才收回目光。
“忠武军、淮西军,不太行啊。这个样子当镇兵,若遇到凶蛮点的胡人,岂不是让人嘲笑?”氏叔琮叹道。
“哪来的凶蛮胡人?”司马邺笑了:“阴山南北,全都是温顺无比的蕃人。”
“这正是我担心的。”氏叔琮摇头道:“家养的狗,总没有外面的野狼凶狠。这些年,阴山诸部一门心思做买卖,铜臭之气甚重,我看不是什么好兆头。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等部酋豪,穷奢极欲,堕落无比。眼下年年征兵打仗,还好说一些,等到将来马放南山,战斗力会退化得很快。司马漕司也见过河西来的蕃人,与阴山诸部比,如何?”
“河西蕃人……”司马邺仔细回忆了一下,道:“确实要更凶悍一些,可能是他们的日子太苦了。”
“河西道我稍稍了解了下。”氏叔琮说道:“河西蕃人原本就与朝廷不对付,后来被讨平,不得不臣服。但他们内部非常复杂,党项人最多,其次是回鹘、吐蕃,嗢末、粟特、龙家、鞑靼人亦不少。即便有朝廷压着,但内部争斗依然很频繁。在北边,回鹘、鞑靼人也时不时南下劫掠,战争并不少。阴山诸部眼下这代人死光后,绝对拼不过河西蕃人。”
“管那么远作甚?”司马邺笑道:“快去行营吧。”
柔州行营设在集宁县城内。
此时已经是旌旗林立,人喊马嘶。
禁军、镇军、州军、蕃军、土团乡夫在此聚集,一日多过一日。
而四通八达的驿道之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还在缓慢前行。
军事机器一旦开动起来,不见血是很难停下了。
第三十一章 撤退与计划
“滚一边去!”数十名飞龙军士卒走了过来,连踢带打,将一群蕃人哄走。
堂堂仓城门口,居然摆起了摊,售卖各种草原上带来的零碎物品。你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做买卖的啊?
“这帮龟孙子,越来越不成器了。”
“每次打仗都是混日子,若无咱们飞龙军,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去找契丹人晦气。”
“算了,都是苦哈哈的可怜人。蕃部酋豪是越来越不像话,也不约束下部伍。”
军士们将小贩赶走后,各自找位置站定。不一会儿,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在亲兵簇拥下走了过来,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边走。
跟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关北道地方官员,打头的是参州刺史张全义,后面的则是柔州、朔州刺史。
从灵州一路赶来交割物资的金崇文羡慕地看了眼威风凛凛的将官们,将怀里的醋饼摸了出来,就着凉水吃了起来。
“张全义那厮,倒是人模狗样起来了。”旁边一人正在指挥夫子卸货,见了都囔不休。
“岳兄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金崇文担忧地看了一眼仓城,低声说道。
金崇文现在也认了不少字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目不识丁的幕府小使。大夏开国前夕,他运气不错,因为多年勤勤恳恳的关系,当上了灵州定远县县尉,终于脱离了吏的行列,变成官了。
“怕甚!”岳业谋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介降人罢了。”
岳业谋有理由鄙视张全义。
他本是某党项小部落头人,编户齐民之后没有部民,于是在州里面挂个闲官,白拿一份俸禄。时间长了之后,实在闲得蛋疼,于是主动投军,在镇国军内当个队头。拼杀多年之后,年纪大了,部队也没了,便退伍回了灵州养老。
其实他的官阶是从八品下,比金崇文从九品上的县尉还高了一级。不过两人关系好,也没什么上下之分,这次一并出征,押运物资到柔州交割,路上谈天说地,倒也畅快。
简而言之,岳业谋是关北“正夏旗”出身,又是个赳赳武夫,自然看不起张全义这种献妻求荣的穷地方下州刺史。
“都让开,都让开,别挡路。”不远处又响起了粗大的嗓门。
金崇文瞄了一眼,道:“蒋玄晖,原来在张全义身边做事,现在已是柔州司仓参军。”
“狗一般的人也能当官?”岳业谋有些惊讶。
司仓参军是正八品下,正儿八经的州官。级别不说了,单就职责而言,称得上肥缺——司仓参军掌一州“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正仓、义仓都归他管,官府赈贷也在职责范围之内,是个十分要害的职务。
再考虑到柔州的地位,这就更不得了了,每日流经他手的钱粮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蒋玄晖很快走了过来,大声道:“不要在这卸货了,去镇北仓。尤其是草料,都拉过去,东边有人要撤下来,粮草都准备好。”
“一会这,一会那,到底有没有个准?”岳业谋破口大骂,不过离蒋玄晖有些远,人家多半没听见。
“东边什么人撤下来?莫非吃了败仗?”金崇文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
“还没打呢,如何吃败仗?”旁边一人小声说道:“眼下这个情况,两个月内都打不起来。粮草、器械、兵员才到了几成?”
金崇文定睛一看,说话的人是大西仓的仓督,立刻上前打招呼。
“听闻撤回来的是藏才王氏的人。”仓督又道:“这次聚兵,搞得很蹊跷。往年二月就通知到各部了,今年五月才下令,非常仓促。等集结完毕,差不多七月底、八月初了,根本没多少时间打仗。”
“今年原本就没想打仗。”金崇文沉默半晌,说道。
“我也是这般看法。”仓督笑了笑,道:“州里传闻,契丹大举来攻,三泉、濡源、仙游宫三部抵敌不住,要先把老弱妇孺和牛羊向西转移,免得被契丹人掠去。”
“一失不发就先撤人、撤财货,这次契丹来了多少人?”岳业谋很吃惊。
他其实参加过一次东征,以乡勇指挥使的身份。记得那会统帅还是杨悦杨都头,打得很轻松,契丹也没多少人,撑死了一两万骑,根本抵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夏兵。这次居然主动先把不能打仗的老弱妇孺撤走,可见契丹来势汹汹啊,莫不是有十万骑?
“恐怕不仅仅是契丹。”仓督说道:“柔州正南可至云州。若李克用出兵,以柔州城内外这么点人,守御或许足够,但也被牵制住了,根本没有余力救援东边,只能先撤了。”
简单来说,让契丹打了个时间差。虽然如今人家还没正式开战,但不得不防。短时间内己方兵力、物资集结完成不了,就只能收缩战线了,免得被晋军北上拦腰截断,契丹再迎头痛击,打得首尾不能相顾,大败亏输。
在场的几人都是下级官员,有的基层干了二十来年,有的直接负责物资发放,有的战阵厮杀多年,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将形势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说啊,很多事情,只能骗上级,骗不了下级,因为他们是直接做事的,最是敏感不过,只要有足够的信息,马上就能给你还原出个似是而非的整体出来。
“冬冬冬……”驿道上响起了鼓声。
三人转头望去,“阴山第二镇”的大旗猎猎飞舞。
数千步卒齐刷刷停了下来。整理完队列后,继续前进。
队列两侧,不时有令骑驰过,操着许州口音,传达着各种命令。
“镇兵南下,防堵李克用去了。”三人心中升起了一股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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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把晋军诱出来,先歼灭一部?”巡查完仓储的梁汉颙上了马,问道。
“或可尝试一下,但晋人未必如我所愿。”担任柔州行营催阵使的裴冠说道。
就今年而言,聚兵是计划外的事情。或者即便聚兵,也没准备集结这么多人。
契丹被扫荡好几年了,其附庸部落残破不堪,纷纷走避。打到这个份上,能捞的油水差不多都捞干净了,下一步就是啃硬骨头。
今岁出兵的话,大概率还是亏,即抢掠到的丁口、牛羊、财货,完全无法弥补出兵的开销。
那么决策就很简单了。要么不打仗,要么缩减规模,减少开支。
朝廷同意了后者,即今年聚集个两三万人,偷偷杀入契丹地界,烧杀抢掠一番就完事,没必要搞得声势太大,以至于掏空地方积蓄,百姓困苦不堪,纷纷逃亡。
但事情出了变化。
枢密院的大员都到胜州坐镇了,并传递了朝廷收到的绝密情报。除传统征兵对象阴山诸部外,如今连河西诸部也被征发了,海量的牧民、牛羊正通过各条道路,往柔州方向集结。关北道几位大员也齐齐出马,督促各州、县征集夫子,或船只水运,或马驼陆运,将物资也集结到柔州——大战爆发之前,首先需要完成的就是兵员、物资的集结,这个过程预计将持续到七月底。
其实梁汉颙并没有感到契丹人多难对付。他真正担心的,还是晋军与契丹合流,那样将会非常麻烦。
“河东的位置实在太好了,夹在我粮仓与前线之间。”梁汉颙说道:“若我是李克用,一旦朝廷官军与契丹交上手,战于燕北,定然尽遣精骑北上,截断王师后路。”
“都头,其实晋人与契丹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团结,此中或有可趁之机。”裴冠说道。
“机在何处?”梁汉颙问道。
“都头,契丹、晋人以利相聚,都指望着对方先出头,拖住、消耗我军,再出来捡便宜。”裴冠笑道:“某猜测,契丹人若举大军而来,定然先攻燕北,扫荡各个草场,先捞取好处,不会与我军精锐硬拼。而晋人呢,多半要先打探消息,看看我军是否与契丹人大战,然后再做决定。这就叫各怀鬼胎,各有奸谋。”
梁汉颙大笑起来:“裴参赞算是把晋人、契丹人都看透了。他们之间本无互信,又何来协同?”
仔细想想,契丹人、晋人也确实不太可能紧密协作,同进同退。
契丹大军不来,晋人多半只会坐观局势变化,再调整自己的部署。如果夏军打得不好,他们就会出击,趁火打劫,把夏军的小挫变成大败。如果夏军打得好,契丹人被杀得狼狈而逃,晋人可能就不出动了,继续龟缩装死。
反过来想,契丹人会不会也打着这个主意呢?可能性极大。
想到此节,梁汉颙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给去诸、拓跋金传令,别光顾着撤退,想办法探查契丹人的兵力。”
“再给王合传令,先拣选精锐,主动攻入契丹境内,看看他们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一连下达了两个命令后,梁汉颙又喊来了薛离,道:“柔州这边,你替我看一阵。”
“都头欲往何处?”薛离惊问道。
“去一趟胜州,面见杨枢密。”梁汉颙说道:“有些计划,还得朝廷协调。”
第三十二章 心思
李克用已经回了晋阳,李嗣源、石善友二人全面统筹猩代、云蔚战事,李嗣源为主,石善友左之。
李嗣源今年三十六岁,征战二十余年,终于走上了一线统帅的职位,负责一个方面的大局,这对他而言,是仕途上的一个巨大突破。
只是——河东的前途,整体晦暗不明,让这个大帅的职位失色不少。
手下的军队又有了调整。
从幽州开来的兵马规模很大,人数逾两万,甚至超过了李嗣源长期管带的亲骑、飞骑、雄捷及马前银枪四军一万四千人。如何管理,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现任幽州节度副使李存章对自己手下的兵马被抽走十分气愤,因为这变相削弱了他的权力。
无奈这是晋王的命令,他无法拒绝。但这笔账,多多少少要算一些在李嗣源头上了。
李嗣源当然清楚这里面的事情。但对付夏人是公事,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
“再催一催晋阳,既然要打,却准备得这么迟缓,是何道理?至今才发来两批粮草、一批箭失,太慢了。”李嗣源皱了皱眉头,将手里的账册放下。
他不识字,账册上的东西根本看不懂,也懒得看。他现在的头等大事,还是完成战争开始前的各项准备。
“大人,儿听闻晋阳幕府的李掌记、盖司马精明干练,对军中事务熟稔非常,应不至于办事这么拖拉。他们——可能是故意的。”义子李从珂神神秘秘地说道,同时还有些骄傲,一种窥破秘密的骄傲。
李嗣源笑了,道:“你这个才打了几年仗的小毛头都看得出来,我岂能不知?”
是的,正如梁汉颙、裴冠所猜测的那样,李克用并不怎么看重阿保机这个新收的义弟。或者说,他可能对“义弟”这个词产生某种程度的恐惧了,真的没有太多好感。
他已经决定,先静观其变。
契丹人这会满腹怨气,与夏人大战的可能性很高,那么不妨再等等,让夏人的兵力被大量吸引到燕北前线,后方空虚的时候,再出动精兵强将,一举打到夏人的七寸上面。
李嗣源不评价这个策略到底正确还是错误。
他只知道,这么干有点对不起契丹人。但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与契丹之间真的没有互信,甚至敌意并没有完全消除。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确实很难做到心无芥蒂地毫无保留的联手。
身在局中,有些决定确实不好做。但晋王——也是真的老了啊,没十年前那股锐气了。换做那时的晋王,断然不是这种选择。
“原来大人已经知晓。”李从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须得守口如瓶。”李嗣源说道:“一旦传得沸沸扬扬,军心士气或受影响。”
“遵命。”李从珂应道。
李嗣源叹了口气,在中堂内转来转去。
良久之后,他突然说道:“你替我跑一趟晋阳。不管幕府是怎么谋划的,先把物资置办齐备总没错。免得一旦仓促出兵,却发现什么准备都没做好。”
“遵命。”李从珂又应下了。
“还有。”李嗣源又道:“你亲自去一趟晋王府,就说值此之刻,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尽起大军北上,与阿保机相约会于云州。届时二十多万大军,夏人畏惧,主动权就到咱们一边了。见不到晋王,你就去找盖寓和李袭吉,让他们去劝说。”
“晋王与阿保机于云州会盟?”李从珂惊道。
“小儿辈无需问太多,径去就是了。”李嗣源大手一挥,让李从珂赶紧去办事。
“是。”见父亲有些烦躁,李从珂立刻闪人了。
李嗣源确实有些烦躁,于是下了部队,操练五营新军。
一旦大战爆发,主力部队肯定要北上的,届时猩代防务就只能靠这五万多步骑守御了。这些部队目前由都教练使衙门负责训练,但事实上是双重管理,因为晋阳方面已经将其归隶李嗣源指挥。
面对如此信任,李嗣源也非常感激。
他没有太大野心。河东这个样子,他虽然泄气,但并没有过丝毫动摇,一直想报晋王的大恩。
他不识字,没有经世济国之才。唯一能做的,就是操练部队,奋勇厮杀,镇守一方罢了。
如果将来事不可为,一切唯晋王之命是从。他若战,就战到底,死而无憾。他若不想打了,大不了老兄弟们解甲归田,如此而已。
风中传来激昂的鼓声以及阵阵喊杀声。
李嗣源立于营中高台之上,仔细观瞭新军军势。时不时派亲兵下去传令提点、改正,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众人咸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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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二年六月初八,清晨。
草原上燃起了冲天大火,帐篷、车辆被烧得噼啪作响,烟雾升腾而起,一团团,一缕缕,如云如绵,飘飘渺渺。
风中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战马嘶鸣,刀剑相交,沉闷的铁蹄几乎踏破了整片草原。
惨叫声三不五时地响一下,间或夹杂着痛骂。人临死前发出的无意义的叫喊,真的很难让人分辨到底出自何方。
当东边天际裹起一团红雾时,游云渐渐散去,草原变得辽阔起来。
王合屏气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冬冬”的鼓声,渐而,鼓声转急,变成了杂沓的马蹄声响,震得大地微微抖动。
很快,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影影绰绰跳出一团又一团灰影,渐渐向这里逼近。
“为了无上可汗,杀!”王合挺起一杆马槊,当先而出。
“杀!”无数的骑士紧夹马腹,策马而上。
三面都有敌人,但他们毫无畏惧,只盯着东面的敌军勐冲。
那一侧兵力最雄厚,而且看起来好像有酋豪贵人,那就拿你开刀了!
契丹人不意三面合围,对方还敢直冲而上,纷纷大骂,亦策马扬鞭,迎了上去。
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弓弦声开始慢慢响起。但在疾驰的战马之上,阵型还如此稀疏,想要射中却也有些难度。
一些倒霉鬼栽落下马,有人连人带马滚落在地,更多的人则将马速提到极致。
契丹人射完最后一轮箭后,抽出骨朵、马刀、长枪、铁剑冲了上来。
与传统的草原骑射手不太一样,契丹人是经常近战肉搏的,随身就带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武器。
双方的骑兵轰然撞在一起。
王合挥舞着马槊,直接一个横扫,迎面而来的两个契丹骑兵躲闪不及,被这种势大力沉的重型马战武器砸中,大叫一声栽落马下。
前方闪出一杆长枪,直奔面门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王合弃了马槊,侧身一躲,与敌骑交错而过。
刚回正身子,又一杆长枪刺来。王合大怒,艺高人胆大的他腋下夹住枪杆,对面忙不迭地弃枪,王合右手抽出一柄茶山剑,挥舞斩下,敌骑惨叫落地。
“撒八贵人死了!”契丹人纷纷惊呼。
有数十人悲鸣一声,红着眼睛舍弃了当面的敌人,拨转马首,奔往出事地点,试图营救。
王合将铁剑插回鞘套。
入鞘之前他看了一眼,剑刃之上满是鲜血,贼人应是死了——这是斩断脖子才会出现的大出血。
将夹在左腋的长枪握在手中后,他又找准敌骑,连连刺击,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连杀三人。
突然之间,后背、兜盔之上连连传来巨力,差点让他从马上栽落。
王合很清楚,他中箭了,还不止一支。苍天对他是厚爱的,若箭失射中的是战马,这会他已经滚落在地了。混乱的战场之上,一旦落马,生还的几率小之又小。
“噗!”又一枪刺出,敌骑应声而倒,但长枪也折断了。
王合大骂一声,拨转马首,却见南、北两个方向的敌骑已经离得很近了,方才的箭失应该就是他们射的。
“撤!”他大吼一声,率部向西逃去。
契丹人如何肯放过他,纷纷怪叫着追上。
东北方百余里之外,正在扎营的阿保机很快得到了消息。
三泉之地的党项头领王合率部出击,偷袭了他们一个牧马地,杀数十人,掠走马匹三千,并烧毁了很多帐篷、辎重车辆。楮特部的撒八率部追击,结果“中伏而死”。
“荒唐!茫茫草原,如何埋伏?”阿保机听了心情有些不好,下意识就骂了出来。
真相或许是楮特部与党项人正面交锋,被人杀了。
“夷离堇,夏人应该渐渐知道我军大举西征了。”听到消息的海里匆匆赶了过来,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几日,夏人明显更加活跃了,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什么变故?”阿保机神情凝重,问道。
“这几年一直是夏人主动挑衅我军。”海里说道:“今年夷离堇大举西进,对夏人来说,这很少见到。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情况不对劲,一定会小心行事。如今这种反常情况,只有三种可能。”
“说。”阿保机摩挲着腰间的骑弓,道。
“其一,夏人太过莽撞,自大骄狂,不把我契丹放在眼里,这不是坏事。”海里说道。
“其二,汉人兵法之中,有一条叫做故意示强,隐瞒己方虚实。他们内部一定十分空虚,感到畏惧,所以主动发起攻击,想令我军疑惧,不敢快速推进。”
“其三,晋人没有出兵的意思。夏人不怕腹背受敌,有恃无恐,已调集大军而来。但他们应该没这么快。”
“你倾向于哪一种?”阿保机问道。
“第二种。”海里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在故意示强,掩盖己方的虚弱,想拖延时间。他们——肯定还没准备好。”
阿保机默默沉思。
越来越多的部下围了过来,等待他的决定。
“我们也还没完全准备好。”阿保机说道:“不过,终究比夏人更充分一些。立刻遣使至河东,就说我想见见我的兄长。”
使者很快挑选了出来,领命而去。
阿保机又扭头说道:“催促一下后边,加快行军速度。”
第三十三章 手艺
去诸刚刚坐下休息,一支骑军好像从眼皮子底下钻出来似的,定定地看了他们好一会,这才离去。
“奉诚王勿惊,那是自己人。”韩从训说道:“契必部的兵马,前来接应的。”
韩从训乃韩建之子,原参州团练副使。诸边郡罢团练之后,他“失业”了。
但他这种根正苗红的新朝勋贵子弟,又怎么可能真正失业呢?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是柔州州军指挥使,奉命率一千骑兵东行,接应三泉、仙游宫、濡源三部老弱妇孺的撤退。
奚王去诸身份敏感,也跟着一起撤了,御夷镇那边由长子苏支留守。
“契必部果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甚好,甚好。”去诸忙不迭说道。
“契必部一向识大体,奉诚王放心吧。”韩从训笑道。
去诸听到“奉诚王”三字时,微微有些惆怅。
这是前唐封的爵位,如今新朝建立,居然没给他封个王,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说起来还是前唐康慨,功臣们一个异姓王都没得到,封王的全是外部军头或蕃部。新朝也是一个异姓王都没封,那么为何还不给蕃部封王呢?早点落实下来,大伙好安心啊。
韩从训没空关心去诸心里的想法,他跑前跑后,不断与斥候游骑交谈,让他们扩大搜索范围,免得被人悄悄摸到近前。
此番撤退,非同小可。
三部足足有十万上下的人,带着一百多万牲畜向西逃亡。这些人的战斗能力极弱,一旦被契丹人追上,乐子可就大了。
想到此节,韩从训也不得不暗暗腹诽。朝廷也太贪心了,一路扩张,将柔软的腹部露在敌人面前。平时仗着兵强马壮,晋人不敢大举北出,只能趁着大军罢散之后的真空期,派出小股精锐骑兵偷袭,给各部落造成一些伤害。
眼下契丹大举西进,问题一下子就暴露了。云、新、毅、妫、蔚五州不拔掉,碛南草原将永无宁日。
北方又出现了一股骑兵,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东边。
领头的酋豪见到了他们这支撤退中的部伍,便赶了过来,讨要一些酥酪、奶渣、马奶酒等补给品。
去诸比较大方,知道这支来自浑部的回鹘骑兵是去给他们断后的,还命人杀了不少牲畜,给他们补充肉食。甚至就连宝贵的谷物都拿了一部分出来,大概两百余斛的样子,分给出征的骑士。
“你们是奉谁人之命东行?”韩从训趁这群骑兵牧马的当口,找了个人问道。
这人身边带着驮马,上面放着甲胃和刀枪,看样子是个部落小头人,见韩从训问话,不敢不回,道:“仙游宫拓跋金遣人求救,梁都头听到之后,便抽调了一部分人马东行,带十日干粮,前往炭山御敌。”
“契丹人追得这么快?”韩从训有些惊讶:“仙游宫顶不住了么?”
酋豪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们有城墙,应不至于这么狼狈。咱们过去也不是拼命的,头人说了,先保证三部老弱妇孺带着牛羊顺利撤走,随后咱们可以且战且退,层层阻滞、袭扰,尽量延缓契丹人追击的速度。”
韩从训一听,颇为感慨。
他知道,这次契丹人玩得很大了。像他们这些散兵游勇扑上去,以寡击众,伤亡一定很大。说白了,这就是拿命来迟滞契丹人,救的却还不是自己的部落民。北衙理蕃院、枢密院能做到这份上,相当不错了。
“契丹八部也不尽是精兵强将。我听闻善战者只有挞马狘沙里耶律亿统率的可汗扈从亲军,遇到他们需小心些。”韩从训说道:“带的箭失、伤药可够?”
耶律亿一手带出来的可汗亲军总共一万多人,乃拣选各部精锐组成,是脱产武士,甲具精良,战斗经验丰富,纪律严明,骁勇敢战。
其他的么,就是牧民了。撑死了是有战斗经验的牧民,他们非职业武人,出来抢劫是愿意的,拼命就未必了,这要看军官鼓舞士气的水平如何以及威望是否能够服众了。
“应是够的。”酋豪犹豫了一下,说道。
北衙诸部蕃兵,其实就是汉地的土团乡夫,甚至更差。土团乡夫出征,朝廷还发给器械呢,蕃兵就得自备干粮、武器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本事置办足够的物资,这要看经济实力的,或者他们的头人大不大方——遇到抠门的部落贵族,让你用骨箭上阵也不奇怪,甚至连借马匹给你都要算钱。
“我让人给你们几车肉脯、箭失、伤药。”韩从训说罢,直接找人过来落实。
吩咐完之后,又笑道:“自从吞并了黑车子室韦,大车是一点不缺了。车你们也带走吧,不用还回来了。”
酋豪听了有些感动,道:“无上可汗遣人教我等种黑麦、种甜菜、榨糖,又遣人售卖货物至草原。这几年日子好过了许多。此番出兵,拼命就是了,没什么可说的。”
韩从训愈发感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他原来在张全义身边做事。
张使君对经世济国之道还是很有心得的,黑麦的推广就数参州做得最好,旋鸿池、岱海附近的盐卤地上,也种上了少量海甜菜。他曾经带着韩从训遍访诸县,甚至亲自带队去诺真水一带给牧民们分发种子。
牧民们的种植技术是可悲的。对他们而言,下完种后,整个种植过程就结束了。没有任何田间管理,就等秋收后过来收获,可谓省力省心。但即便是这样原始到极点的农业种植,也给他们带来了宝贵的现金收入。
在中原牲畜保有量节节攀升,草原竞争优势日益削弱的当下,这种经济上的扶持弥足珍贵。牧人们可以用糖来交换急需的生活物资,家里多多少少存了一些黑麦,在灾荒时能够多顶一阵子。
简而言之,部分牧民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
再加上白灾过后,朝廷也会开仓放粮赈济,无上可汗在碛南草原的统治确实是相当稳固的。或许不如关西汉地百姓那么支持,但在历朝历代之中,算得上是名列前茅了。
与浑部蕃兵告别之后,韩从训又翻身上马,前后左右巡视。
茫茫草原之上,无数的牛羊、人丁滚滚西去。他们边放牧边逃命,走走停停,从六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分批抵达了柔州,让行营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
高家的密报,或许对战争胜负的影响不大,但对这些仓皇撤退的牧民而言,则是非常宝贵的。如果晚上十天半月,很可能就跑不掉了——城墙,不可能护住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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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蕃院主事野利经臣也来了胜州。
二十余年岁月过去,曾经的中年美男子已经变成了须发皆白的天命老者。老伙计、老冤家没藏庆香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他还在朝廷中枢行走,是为北衙民政一把手,如此身份地位,没什么可说的了,知足!
枢密使杨爚坐在金河县衙之内,双眼微闭,状似假寐。
野利经臣也不打搅他,自顾自地处理公务。
“我说,梁汉颙之策可行否?”杨爚突然问道。
野利经臣搁下毛笔,重重咳嗽了几声,这才道:“难说。”
“何解?”杨爚问道。
“他把契丹人想成了傻子。”野利经臣直言不讳地说道:“耶律亿此人,老夫翻阅档籍看过,用兵其实非常灵活。他凭什么认为契丹人会按照他的路数来打仗?”
杨爚沉默了一下,叹道:“现在晋阳不好进。李克用甚至阻断了河中、河阳、魏博的商队进出的路线,很多消息打探不到。这会只知道李克用与阿保机约为兄弟,其他一概不知。”
“打仗本来就这样。我们不知晋人的想法,不知他们的兵有多少,会不会出动,何时出动。也不知契丹出动了多少大军,只能猜测个大概数目,甚至连阿保机的主力到哪了都不清楚。”野利经臣说道:“相对应的,契丹人、晋人对我们也两眼一抹黑,双方都在试探,都在猜。若我是阿保机,稳妥起见的话,就邀李克用到草原上会面。这等战云密布的时候,李克用若北上,定然大军随行,如果还征召了土团乡夫,怎么也得出动个七八万人吧?这些兵加上阿保机带过来的大军,说不定有三十万众,边放牧,边西进,一路横推,以数量取胜,到时候陷入被动的就是咱们了。”
“李克用未必会答应。”杨爚说道。
“确实。”野利经臣说道:“但也有可能答应。柔州行营真正能打的,其实也就飞龙、银枪二军三万众罢了。镇兵不堪战,州兵也不行,蕃兵就更不用说了。要我说啊,这仗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契丹人,而是李克用。若这厮把手下骑兵老底子派出来,什么飞骑、亲骑、云骑、横冲、义儿、突骑、突阵、铁林这些部队,咱们就得把飞龙、银枪军顶上去。镇兵、州兵以步卒为主,主要任务是守城,剩下的蕃兵,与契丹人打起来,胜负可不好说,输的可能性不小。”
杨爚仔细想了想。
以往夏军为何在代北占据极大优势,逼得晋军龟缩防守?套路其实很简单,就是人多!部分精兵裹挟大量蕃人,呈铺天盖地之势,逼得晋人不敢出战。如今契丹人的存在,其实是帮晋人补足了最弱的一环。
从纸面上来说,晋、契丹联军的实力,是远远超过柔州行营的。这一仗,打输的可能性要大于打赢的可能性。
梁汉颙也认识到了这点,因此他首先下令三泉、濡源、仙游宫的老弱妇孺撤退,同时下令三部征发起来的丁壮以城池为依托,层层阻滞消耗契丹大军。
契丹人没有攻城的能力,短时间内他们是安全的。想要撤退的话,也不难,出城撒丫子跑就是了,契丹人不大可能挖壕沟、筑壕墙围困,他们没这个习惯。
说白了,这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划。
契丹人可能会上当,也可能不会上当,梁汉颙确实想得太简单了。
“梁汉颙的格局小了点。”野利经臣笑道:“圣人用兵喜欢正奇相合。作为圣人的大女婿,梁汉颙是连皮毛都没学到啊。看着吧,奏疏应该已至洛阳,摆放在圣人桉头。圣人不会同意的,他的计划要大胆得多。”
杨爚也笑了起来,道:“不管圣人怎么想,咱们先稳住柔州的阵脚,若被晋兵、契丹人一冲而垮,可就什么计划都没用了。”
圣人的想法,结合以前关注到的信息,他隐隐猜到了。
其实就是当年对付朱全忠的翻版罢了。
正奇相合这种经典战术,几乎是每个学兵法的人第一个需要掌握的。但能用好这招的,却委实不多,圣人在这方面的手艺,确实登峰造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