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宾馆
天气刚晴了几日,秋雨再度连绵起来。
十月初七,邵树德在数万大军的护卫下,出汴州东行,经东明镇、考城县、冤句县,抵达曹州理所济阴。
他没有在这个地方过多停留,只在十月十二日午后去了曹州东北的汉祖坛游览——传闻此为汉高祖即位处。
离开曹州后,继续东行,于十月十七日抵达钜野县,宿于大野泽畔的待宾馆。
这里已经是郓、兖两州交接的地方了,而淮海道巡抚使便治兖州,因此,该道几位主官接到命令,入待宾馆面圣。
在他们抵达之前,邵树德又与臣僚们谈了谈河北局势。
李克用再度出兵,袭击邢州,败经略军。卢怀忠不得不抽调兵马,将其击退。
随后,镇州王镕在久等不到邵树德的承诺后,遣兵南下,攻贝州,在内应的配合下,连下三城,逼得卢怀忠再度抽调兵马北上。
联想到之前是沧景卢彦威的南下,替魏博解了博州的危局,这帮河北藩镇守望互助,还是挺烦人的。
不过,以义从军左厢为主的各路兵马仍然死咬着澶州不放,掘壕围攻,并再度击退了博州方向过来的援军。
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亦统率诸州兵马万余人北上,先为卢彦威的沧州兵击败,不过很快又扳回一城,于高唐败沧兵,并一路追击至德州境内。
“不愧是我铁林军出来的。”邵树德赞叹道:“王郊打得不错,带着一帮州兵与卢彦威杀得有来有回。阵斩敌将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登州州将高佑卿。”枢密副使王卞介绍道:“陇右人,听闻是高仙芝后裔。”
“那也是名将之后了。”邵树德说道。
姓高,多半是没家谱的,说高仙芝后裔,攀附罢了。邵树德心中清楚,但不准备点破,前唐名将后人效力今朝,难道不是好事么?
“现在首要任务是击破澶州。拿下此城,魏人信心大受动摇,罗绍威也就挺不住了。”邵树德说道:“现在打到什么程度了?”
“回陛下。”王卞说道:“没藏将军来报,贼军数次出城厮杀,损失惨重。再有旬日,定破外城。贼军粮草军资消耗甚多,内城也无法持久,破之必矣。”
“别一味蛮干,要又打又拉。”邵树德说道:“打了一年了,有没有统计过杀了多少魏博死硬武人?”
“征战至今,杀贼数万是有的。”王卞说道。
“我问的是魏博衙兵、镇兵、州县兵,不要把土团乡夫也算进去。”邵树德提高了声音,有些不满。
“臣……”王卞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能说道:“魏博原有兵五六万人,应已为我杀伤近半。”
“说到底还是靠猜。”邵树德叹了口气,道:“还不够。嘱咐卢怀忠,继续杀。”
王卞感到一股凉意。
他的心也黑得很,整治起世家大族、土豪劣绅来毫不手软。手下那几千华州兵,上阵与晋军、魏军硬拼的话要被打得爹妈都不认识,但杀起土族豪强、世家奴仆却得心应手,这些年不知道抄了多少家。
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动手都是有理由的,是有目的的。邵圣似乎没有目的,就是要杀魏博武人,这份执着让他也很害怕。
“还没到拉拢的时候。”邵树德似乎能猜出王卞的心思,但他也不愿多解释了:“魏博衙兵不死,山河、六雄二军不灭,我就不收兵。”
“陛下高瞻远瞩,我等不及也。”王卞还能说什么,只能拍马屁了。
谈完魏博之事,众人又聊起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当趣闻的消息。
曲阜孔家求封文宣公,这就是本月刚刚发生的事。
“陛下,孔家在隋代便是侯爵,前唐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册封孔家为褒圣侯,可参加朝会,位同三品,食封一千户。开元二十七年,又封为文宣公,兼任曲阜县令。唐懿宗时,许世袭曲阜县令。而今大夏新立,为稳固人心,该册封一下孔家了。”陈诚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来圣人对孔家的看法并不太好。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股敌意到底是从哪来的,孔家也没招惹邵圣啊。
万世降表衍圣公!邵树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是现代人残存的记忆在作祟。
穿越几十年,很多记忆都模湖了,但对孔家的不满却仍然根植于心。
清军入关,立刻递降表。
清军要求剃发,立刻带头响应。
清末时节,还把英、德列强国王画像迎进府内供奉起来。
民国时期,鼓吹中日同文同种……
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罢了,或许此时的孔家还没那么不堪吧。最近好多臣僚劝他,册封孔家后人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必置气呢?
就当为了稳定人心,争取部分读书人的支持吧。
“册封孔氏后人为衍圣侯,食封千户。曲阜县令之职,孔家就不要老想插手了。”邵树德说道。
大夏新朝只有县侯,食封一千五百户。邵树德给封了个衍圣侯,食封千户,在诸位侯爵中算是低的了,不过他懒得管孔家的想法。相信以他们一贯的表现,纵然心中失望,也只会歌功颂德,不敢炸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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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日,淮海道巡抚使张彦球、转运使宋瑶、刑狱使李桐、学政张文蔚抵达待宾馆觐见。
“张卿,淮海十三州整饬得如何?可有阻力?”邵树德问道。
保静县侯张彦球今年五十六岁了,须发皆白的他精神头大不如以往,此时听了邵树德的问话,思索了好一会,方道:“托陛下的福,感化、泰宁二镇被平灭得很彻底。大夏兵威赫赫,见识过的人都还在呢,并不敢心生反意。”
“这么说,淄青镇还有些不太安稳?”
“并非如此。”张彦球回道:“徐、兖二镇,曾与朱全忠厮杀多年,精兵强将伤亡殆尽,后又为我攻灭,能打又强项的武夫,死得差不多了。平卢军就民气、战斗力来说,天然比徐、兖二镇差一些,陛下攻灭淄青之时,杀伤甚众,随后降兵又被大量调走,或去郓州院整训,或北上渡海至辽东,地方上也没几颗武人种子了,纵然有人想反,也拉不起足够的部队来。”
“果如此,朕无忧矣。”邵树德笑道,随即又话锋一转,道:“但这样还不够。淮海道百姓并不承我的情,还是得让他们的日子好起来。你是巡抚使,也不能光盯着军中那点事,海、密、青、来、登五州,不发展海贸可惜了。纵然一时半会,没有太多新罗、日本商人过来,咱们也可想办法与南方诸镇展开商贸。”
说到这里,邵树德转向陈诚,问道:“钱镠之子钱传瓘还在洛阳吧?”
“是。钱传瓘并未回返杭州,听闻已在洛阳购地置宅,似要久居。”陈诚回道。
这其实是一个比较明显的信号了。
钱镠面临着杨行密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南方的王审知是何态度也很难说,他这是抱大腿呢。十五岁的钱传瓘,已经事实上被作为质子留在洛阳了,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既然如此,邵树德也不再客气,于是吩咐道:“令钱传瓘入国子监读书。”
钱镠已被册封为余杭郡王,看使者那样子,似乎还挺满意。再加上钱传瓘留居洛阳一事,杭州钱氏可以说相当恭顺了。
“再说回海贸之事。”邵树德又道:“与钱镠、王审知兄弟的贸易可以加紧做起来。广州刘隐至今未遣使入朝,但也不是不能做买卖。另者,大食商人为何不北上?可以找人打听打听。”
“遵旨。”张彦球应道。
邵树德又看着宋瑶,道:“宋卿是转运使,你协助办理此事。”
宋瑶是原武肃军节度副使,协助节度使李柏处理政务。武肃军罢镇之后,原地升为淮海道转运使,主管一道财赋。
李桐是李柏之弟,原武关防御使、商州刺史,因为早早献地来投,得了个淮海道刑狱使的职务。
怎么说呢,算是补偿吧。李详也是旧人了,邵树德是个念旧的人,不但给了李柏官位、册封他为林虑县子,李桐也当了地方大员。
张文蔚原本是监察御史,能当上一道学政,纯粹是“劝进之功”,因为他曾亲自带着唐皇的禅位册文前往邵府。
“陛下,海贸之事,固然大善。”宋瑶说道:“然如今淮海道诸州船只,几乎尽集于渤海,拼却全力为安东府转运物资。又百余年丧乱,民间穷困,水手亡散,也是无钱自造船只,远航他处。这事,还是得着落在南方。”
宋瑶的意思是贸易的主导权可能要让出去了,毕竟是等人家商人上门。
“陛下。”学政张文蔚突然说话了:“臣听闻钱氏手下船工甚多,船也很多,而大夏多骏马,不如与钱氏易货,以马市船,再招募部分船工至登州落籍,或可济得大事。”
“这个主意好。”邵树德赞道。
人才,什么时候都是最宝贵的资源。如今河南初定,百废俱兴,对人才的渴求是无止境的。钱镠既然这么恭顺,那就问他要人、要船,看他给不给。
邵树德相信他不傻。
你帮了这个忙,建立起稳定的航线,今后危机之时,也能得到来自海上的援助。哪怕数量不多,但千余精兵的存在,关键时刻能发挥救命奇效。
就看钱镠有没有这个格局了。
“淮海道,在朕心目中,可是比河南道还重要呢。”邵树德说道:“海贸的利益,也可以大得吓人。海运的便捷,也可以超乎你们的想法。罢了,有些事情,朕说了你们也不信。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日后你等自己会知晓。”
“待宾馆,不留了。郓州也没甚可看的。”邵树德最后说道:“明日就北上,不走曲阜,经齐州东行,去登州!”
第五章 考核
十月二十日,行经郓州之时,邵树德特意看了看郓州院新卒的操练。
郓州院建立的时间晚,但人是真的多。
最初以朱全忠训练的淄青新兵为老底子,陆陆续续拉走一批补充禁军各部后,又来了一万徐州新兵,故郓州院此时的在训新兵数量极为庞大,几有两万三四千人之多。
“淄青兵比他们多练了这么久,还不如徐州新卒。”邵树德虽然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的,但底下人听了压力山大。
“重阳节赏赐可曾发下?”他问道。
“陛下,在训新兵一年只有两次赏,重阳并不在内。”王卞回道。
“龙骧、突将儿郎都领了重阳节赏赐,岂能厚此薄彼。朕高兴,加赏一次。唔,徐州新卒赐钱一缗、绢一匹,淄青、郓州新卒只得钱一缗。”邵树德吩咐道:“无需担心钱。”
“遵旨。”王卞很愉快地应下了。
他一路随驾过来的,当然知道曲阜孔家赞助了两万缗钱、两万匹绢,几乎掏空了老底子,眼下这些钱就被圣人拿来收买军心了。
果然,消息传下去之后,席地而坐休息的军士纷纷拜倒,高呼:“吾皇万岁!”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就喜欢看到军士们对他欢呼,比文官、百姓欢呼更开心,因为他深刻知道自己的权力来源是什么——能够掀桌子的武力。
“尔等好好操训,今后都能当上禁军,为朕效力。”邵树德说道:“全军大酺一日。”
“吾皇万岁,邵氏千秋万代!”在有心人的带动下,又一阵欢呼声响起。
午后时分,邵树德在郓州府衙内接见了郓、齐诸州父老——自然,能陛见的可不是一般“父老”,说白了,郓州乡绅土豪罢了。
“昔年朱全忠和魏人南下郓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解民于倒悬者,大夏圣人也。”
“陛下,郓州百姓皆心向大夏。”
“朱瑄不成,朱威也不成,唯邵圣善待百姓。”
“齐州被朱琼祸害那么多年,大夏天兵一来,人人载歌载舞。”
“齐州儿郎已经北上教训卢彦威了。”
父老们七嘴八舌,纷纷表忠心。
邵树德一一抚慰,感慨道:“昔日朱瑄潜入郓州,蛊惑士民。父老听闻,一家出一人,将子弟、乡民领回家。朱瑄拉起来的队伍,瞬间土崩瓦解。从那时起,我知郓州百姓之心矣。”
这并不是邵树德杜撰,事实上真有其事。朱瑄屡战屡败,早没人愿跟他了。有志于从军的郓州丁壮不如去郓州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被选上,何必跟着朱瑄跑呢?
大夏建国之后,大赦天下,其中就包括被打散的溃兵。他们若愿放下武器,不再做草贼山匪了,当场就可以回家,既往不咎,于是郓、兖、齐、青诸州的治安为之一靖。
“郓(齐)州永远是邵圣的郓州,邵氏在位一天,我等飞挽转输、辗转沟壑,绝不皱眉。”说到最后,众人齐齐表态。
他们只说效忠邵圣,或许邵氏子孙也能沾光得到些忠心。若这天下换了主人,还效不效忠,可就两说了。
也别觉得他们脑生反骨,世风如此。
因为邵树德的存在,强行干涉之下,本来需要七十年才能完全释放掉的武夫当国的“应力”,并未得到彻底宣泄。内在动能仍然很强,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郓州古之名邑也,武风浓烈,民气勇悍。”邵树德说道:“诸位族中有杰出子弟者,可选送一二,朕量才录用。”
银鞍直目前大概有两千六七百人,邵树德打算募一些新人,凑足三千。
很显然,能入银鞍直的一定要有真功夫,弓马娴熟是必须的。而乡间勇少年得天子赏识,赐下锦袍、战马、宝剑这种事情,一定会流传甚广。
这个正面作用也是巨大的,既提升了邵圣的传说度,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很多人的思想: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十月二十三日,邵树德离开了郓州,东行齐州。
临走之前,他特地拐到了卢县旧战场看了看。
数年之前,他通过水师截断大河两岸交通,然后大破过河的晋、赵、定三家联军,一举斩断了李克用干涉河南战场的黑手,奠定了郓、兖、齐三镇局势。
如今大河北岸还在厮杀,博、德二州已经成了夏、魏、沧三家混战的战场。河南、淮海二道竭尽全力,供给大军物资,同时接引不堪忍受战乱的百姓南下,发往直隶、河南、淮海三道垦荒定居。
曾几何时,人口净流出的河南,竟然变成了人口流入地。
邵圣也不用谦虚,这就是他的功劳,无论是正面功劳,还是“反面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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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圣驾至齐州,稍稍停留了一天。
其时河北岸有大量俘虏被送了过来,总数逾四千,半是魏人,半是沧人。
按制,这些将被押往汴州,负责建设汴州至中牟段的一等国道。
利用俘虏干苦力,本就是历朝历代的惯例,邵树德自然也不会免俗。修建完毕之后,他们可以被安置到南方人烟稀少的地区,落籍当地州县,充实户口。
很显然,这些武人是不会老老实实干活的。这些各处工地上屡次鼓噪作乱,都有他们的身影。但看守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州军军校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卒,杀人如麻,肯定是不会惯着他们的。最后能剩下来多少人,委实很难说。
十一月初十,至青州。时大雪连绵,邵树德下令停留三天。
十一日,文登县司户邵勉仁至渤海馆入觐。
“三郎长大了。”邵树德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子,欣喜地说道。
十四岁的少年,身材高大,玉树临风——这一点老邵认为遗传了自己。
更难得的是,在县里干了一年,气质也有所变化。这种感觉说不大上来,但邵树德之前一直把三郎、四郎带在身边教导,对他们非常熟悉,这时又把四郎邵观诚喊了过来,两相一对比,顿时看出了差距。
多了些社会气,不再是之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胃公子哥的模样了。
“官家,魏王今岁不辞辛劳,跑遍了文登的山山水水。做事勤谨,平易近人,奴为陛下贺。”内给事仆固承恩笑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底下人报上来的各种消息,他当然能看到,但不会尽信。
他已经登基称帝了,掌控的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和复杂的官僚机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你看到的东西,未必是真的,它有可能被修饰过。
“三郎,司户之职,并不轻松。这一年你都干了哪些事?”邵树德问道。
“回大人,司户事务繁杂,几乎什么都要掺一脚。”邵勉仁说道:“初春之时,协助县令劝播,点计今岁春播田亩数量。仲夏之时,整理籍账,所管之户,量其资产,类其强弱,评定等级,待夏收完毕之后,协助征税。深秋之月,整理秋税,转运财赋。寒冬之岁,州里抽丁操练,造册呈送县、州。又有养鳏寡,恤孤穷……”
邵树德听了频频点头——此时并不流行“父皇”、“儿臣”之类带有强烈上下尊卑色彩的称呼,皇家与民家一样,称呼并不独特,宋时皇子见到皇帝,还称呼“爹爹”。
“民户定为几等?”邵树德问道。
“定为九等。”
“如何定?”
“观其田产、牛羊多寡,虫霜旱涝,年收耗实,由里正勘造簿历。儿便带着小史巡遍诸乡里,一一收取、抽查,然后呈递县中,由县令亲自定夺。九等之户,赋税有差,故需慎重,儿仔细巡查,慎之又慎。”
两税法是按财产征税的,所以会按照资产实力评定民户等级,税率不一样。
资产雄厚的民户税重,贫穷的民户税轻,有的甚至免税,如“三疾”(残疾、废疾、笃疾),执行的是差异化征税政策。
当然,以上只是理论上,实际操作中是什么样,不能一概而论。
“文登县有多少户?”
“五千四百九十一户。”
“百姓苦不苦?”邵树德又问道。
“苦。”邵勉仁叹了口气,道:“州兵北上征战,百姓转输粮草,递顿开支浩大。县令为免开销,连冬日行乡饮酒之礼都罢了。登州四县百姓,而今只是勉强湖口。”
“能将一县治理好,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邵树德说道:“为父开国之后,汝就封魏王,却在县里做着司户这类微末小职,可感觉别扭?”
“儿听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人这么做,便是在栽培儿子。儿下县一年,感慨良多,深感百姓疾苦。”说到这里,邵勉仁用告罪的语气说道:“大人曾赏我一对鹰犬,儿已将其放散,战事不休,百姓日子便没法好转,儿也没心思打猎。”
邵树德笑了。
总体还算满意,三郎下县一年,确实干了实事,接触、了解了很多只有到基层才会知道的东西。不过少年郎还是太嫩,在老父亲面前表演得有些用力过勐,当然这都是小事。
“开春过后,你收拾收拾行装,去黄县。”邵树德说道。
“遵命。”邵勉仁立刻应道。
与文登一样,黄县也是登州属县,在州西南,地近来州。
“黄县县尉之职,刚空出来吧?”邵树德问道。
“是。”陈诚回道。
还用问么?黄县尉终日饮酒,缉捕盗贼不力,不是圣人你亲自下令罢官的么?
“吾儿明年便是黄县尉了,好好做。”邵树德鼓励道。
第六章 蓬莱
皇四子、齐王邵观诚很羡慕兄长能下去历练。
他比三哥小一岁,更准确地说是小十个月。该学的东西都学过,大伙的先生也是一样的,甚至他要更努力,因为母亲总说她出身不好,娘家没有助力,只能寄希望于这么一个儿子,故四郎一直很用功,憋着一口气。
“父亲,儿也要出去历练。”得了个空,四郎邵观诚恳求道。
“你想去哪?”邵树德问道。
贤妃诸葛氏坐在一旁,用有些担忧,或许还带着些鼓励的眼神看着儿子。
“儿想去海州。”似乎早就想好这个问题了,邵观诚很明确地回答道。
“为何去海州?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邵树德奇道。
“儿擅长数学。听闻海州刚设了海关,阙员甚多,儿愿去海关历练。”
“海关……”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大夏朝廷原本只有一个海关,就是登州的赤山浦,最近发现南方好多商人都喜欢在海州上岸,于是在郁洲岛(田横岛)上设了个海关,以收关税。
邵观诚用殷切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诸葛贤妃也紧张地看着他,但不敢出声。
“罢了,你既愿去,去就好了,从令史做起,慢慢学吧。”邵树德说道。
他建立的朝廷,与前唐一样,宗室也是可以做官的。
前唐之时,宗室出身的宰相就有李岘、李勉、李林甫等数人。
武将方面亦有人才。
李世民曾孙、吴王李恪之孙李祎曾担任过陇右、朔方节度使,指挥过石堡城之战,还曾调任东北,大败契丹。其人功勋卓着,令玄宗不得不追封其父为吴王。
李承乾后裔李载义,勇武过人,从小兵做起,发迹后在幽州发动军乱,自任节度使,讨伐了沧景叛军。后被乱军驱逐,入朝后,又辗转出任山南西道、河东两镇节度使。
文学方面,李贺是着名诗人。
邵树德觉得,他这么多女人,可劲地替他生孩子,而且还都接受了最顶级的教育,当猪养太浪费了。
反正爵位都要降的,如果子孙不成器,后代降到降无可降的地步,日子也不好过。隔了那么远,当朝皇帝都不一定认你是亲戚,既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做官、经商、当兵甚至种地,这都无所谓。
“你跟状元学诗赋文章,跟天下最好的武师学诸般器械,跟摩尼法师学数学,有宰相提点人情世故,在为父身边耳濡目染,眼界、见识都比别人广,这么好的条件,若还混不出个人样来,别回来见我。”邵树德又补充说道。
“遵命。”邵观诚兴奋地回道。
少年郎总是对未来充满幻想,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一遂胸中之志。
邵树德笑了笑,他也不指望儿子们个个成才。堆了这么顶级的教育资源,只要不犯浑,人不傻,至少当个中等才干的人没问题。他们又有爵位,也没有太大的政绩压力,有一番事业干干,总是好的。
如果终日在家里关着,除了斗鸡玩女人之外,怕是也干不了别的,人就废了。
这不是父亲爱儿子的做法。
甚至于,万一什么时候天下大乱。有一两个后裔从小兵、小官或者地方豪强做起,兴许也能创下一番事业,效刘秀、刘备故事,挽救邵氏江山呢。
草!说到底还是要多生儿子,都决定散养了,那就靠子孙基数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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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没什么好逗留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至来州。随便转了转,发现有大雪压塌民房,百姓冻得瑟瑟发抖。
而州、县两级官府动作迟缓,被邵树德痛斥了一番,有数位官员被责罚,包括但不限于罚俸、考评劣等等等——得亏他们还是在救灾,是有动作的,不然怕是没这么容易了结。
十二月初三,至登州理所蓬来县。
此时收到消息,诸路大军冒雪勐攻,终克澶州。残余魏兵两千余人不肯降,尽死——至于是真不降,还是降不了,就没人深究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邵树德听闻后,召集近臣饮宴。
“魏博本六州,先丢相卫,复丢贝州,今日澶州也被克复。百余年来的痼疾,要在陛下手中解决掉了,可喜可贺。”陈诚笑道。
“罗绍威会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他现在是真的好奇魏博处于一个什么状态。最近他总是在想,如果手软一点,也许魏博不用折腾这么久。早点结束,可以省下无数钱粮,河南百姓也不用过得那么苦,毕竟十万以上的大军耗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想到最后,他总是否决了。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不如多加点钱,一劳永逸。
“陛下,臣以为现在可以对魏博加以拉拢了。”谢童奏道:“昔者魏博兵强马壮,士气鼎盛,故须得狠下辣手。而今多番大战下来,魏博损失惨重。此次澶州之战,山河、六雄二军被重创,僵卧十余里,贼人多半已丧失信心了。此时加以拉拢,或收奇效。”
“可以拉拢山河、六雄二军残部,但不能拉拢衙兵。这部分人未受重创,嚣张得很。”王卞说道:“陛下,或可招抚罗绍威、王元武等人,令其攻杀魏博衙兵以自赎。”
邵树德深吸口气,压抑住亲至魏博战场的冲动。
虽说北朝以来天子亲征是家常便饭,但总这样也不好。魏博那帮家伙,如今已没有翻盘的能力,唯一的悬念就是还能撑多久罢了,没必要事事亲征。
“还不够!魏博损失还不够惨重。”邵树德说道:“不过可以联络下罗绍威了,他若不想死,可以借刀杀人,我不介意当这把刀子。”
“李卿,此事你来办。”邵树德的目光转向鸿胪卿李杭,说道。
“臣遵旨。”李杭干过不知道多少出使的事情了,手下也有大批人才。联络罗绍威,定然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办得滴水不漏。
“说说此番出巡吧。”邵树德不再谈论魏博的事情,转而问道:“东巡至登州,跑了千余里,一路走来,可有收获?”
“臣为陛下贺。”陈诚第一个说道:“出巡以来,经十余州、千余里路,陛下声威大震,民皆知大夏新朝君明臣贤、军容鼎盛、爱护百姓。尤其是宣武、天平、泰宁、淄青四镇旧地,先前或许还有不少杂音,陛下东巡之后,所至之处,人皆拜服,再不敢有任何异心。由此可见,皇夏基业稳固,天下大安矣。”
邵树德被陈诚说乐了。登基称帝之后,感觉马屁精与日俱多,也比以前更肉麻了。
“东巡确实是有效果的。”邵树德说道:“震慑地方反贼,彰显皇夏声威,能达到部分效果,便已是不亏。”
邵树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而今还有最后一件事,朕不看一眼,终是不放心。”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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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来镇的港口已经完全封冻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岸上的船坞之内,工人们正在赶工改造着一艘船只。
邵树德让人把御座搬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工匠们的动作。
大冷天的,马万鹏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
圣人降下德音,若改造好这艘被命名为“海交丙”的船只,他可袭得县子爵位。
是的,这已经是他们制造的第三艘船只了。
第一艘由圣人赐名“海交”,远航之后,出现了许多问题,于是重新设计建造。
第二艘是在赤山浦建的,速度很快,不过运气不好,航行至海州的路上,遇到了比较严重的风浪,船体结构又出现了损坏。
经过一番研究之后,众人群策群力,反复讨论,认为是船肋不够密实,支撑力不够,于是决定多加一些船肋。
不过方才圣人又提出了船材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忧虑的事情。但好的船材多在南方,你也不可能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砍伐大木再运回来,这就很难解决了。
“龙骨尽量不要拼接。这船并不大,一整个大木切削后做龙骨即可。”邵树德看了一会,忍不住靠近船坞,与马万鹏进行讨论。
船材确实是个难题。
从世界造船史来说,北方确实没有顶级的船材。十六七世纪之时,英国人为了发展海军,大力种橡树。但在殖民美洲、亚洲之后,他们很快抛弃了橡树,转用热带大木,比如密度、柔韧性和加工性能达到完美平衡的柚木。
没有柚木,也尽量选用红木大类。
至于龙骨,则用一整根大木加工。
不过随着船越造越大,美洲的原始森林被破坏得越来越厉害,这种高大笔直的大木越来越少,不得不采用龙骨拼接的办法——葡萄牙人殖民南美之后,短短两个世纪,将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巴西原始森林破坏得跟狗啃的一样,无数优质巴西苏木消失了,而巴西的国名,就来自这种树。
“陛下所言极是。”马万鹏回道:“然河南战乱已久,高大笔直的树木不易寻找。臣也是多方询问,攒了数百根通透笔直的大木。”
“朕已在直隶道西面几个州下禁伐令,年岁越久的树,越不许砍伐。”邵树德说道:“不过你说得多,中原战乱已久,大木难寻。玄宗时造河阳三桥,还得去江西伐木造船。不过中原没有,契丹地界却有很多。柞木也是一种不错的船材,凑合着用了。”
“契丹……”马万鹏无语了。
这得猴年马月才能打到那里啊。
邵树德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遂笑道:“马卿不信耶?登州也往安东府转运了不少资粮了,当知契丹地界蛮荒,深山老林里或有长了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巨木。现在造的船还不大,往后若造大船,想要龙骨结实,抗大风浪,就得用一整根巨木加工而成的龙骨。拼接起来的,总是不够结实。”
“臣非不信契丹有大木,实在是相隔遥远……”马万鹏说道。
“吾儿已在安东府站稳脚跟。”邵树德说道:“杜光乂为干吏,符存审、刘鄩、王彦章亦是良将。积累足够之后,开过年来便会向北拓地。契丹被攻灭,是迟早的事情。”
大军北渡进入安东府,确实挑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首先渤海国未灭,在辽东半岛还有最后的军事和政治存在,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支援。
其次,新罗也感受到了契丹崛起的压力。他们与渤海一样,进入了腐朽的王朝末期阶段,对于新生的契丹有些恐惧,愿意联合夏军。
第三,契丹在西面面临着夏军草原集团的袭扰压力,不得不抽调大量兵马西调,变相减轻了辽东的压力。
最后,中原的百战精兵尚未在五代更替中大批量消耗。武德、战斗力这种东西,就像个抛物线,承平时期肯定是不能打的。如果战争爆发,大家都经受了锻炼,那么战斗力会逐渐攀升。但也不是无限攀升,在达到顶点后,由于政治、经济以及兵员方面的消耗,会逐渐下降。
邵树德认为,此时中原军队的战斗力抛物线,比起黄巢之乱前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总体还处于顶端,并未开始走下坡路。于是他趁着武德溢出的这段时间,加紧攻略,把该办的事都办了。
不然的话,等到天下太平,禁军战斗力下降,事情就不好办了——藩镇割据时期,成德、昭义联军的步兵能在骑兵集团冲锋时临敌变阵,放骑兵穿透己方的步兵人丛,然后收紧包围圈,歼灭骑兵,相当于玩了一个空心方阵,排队枪毙时代火枪兵对付骑兵的经典战术。这种战术动作,北宋做不出来,战斗力下降得太厉害了。
邵树德害怕他的禁军也这么废掉。
“赵王若能逐步北伐,驱逐契丹,臣便去旅顺再建一个船局,专司造船。”马万鹏笑道。
“会有机会的,快了。”邵树德笑道:“届时朕也去辽东看看。从今往后,渤海便是大夏的内海,船舻往来,如履平地。辽东大好河山,还可安置百姓,多好。”
马万鹏听出了圣人话语中别的意味。这是要往安东府移民?哪些倒霉鬼要去啊?
第七章 定计
对安东府而言,冬天其实是非常热闹的交通运输时节。
原因在于交通基础设施太烂。
前唐时期设置的都护府已经瓦解,渤海人经营的重点也是本国五京区域,对于新得之地很难投入资源进行建设。更何况,这里还面临着契丹的竞争,当地百姓也不怎么听话。
傻子才好好建设安东府,去收税征丁不香吗?
破败的道路,几乎不存在的水利设施,导致一到夏秋季节就洪水泛滥,冲毁路基。久而久之,路就没法走了。
所以,冬春季节才是运输的高峰,雪橇则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
旅顺县城外,数十辆雪橇开到了一处木栅栏围成的空地内。
两名文吏一左一右,一人清点雪橇上物资的数量,一人负责记录。奴工们负责将物资分门别类,运进不同的仓库内。
奴工确实是存在的,并且普遍使用的,来源是战俘。
战俘的来源非常复杂,不仅有契丹人,事实上本地战俘的数量也很庞大。
千万不要以为安东府是个什么好地方。这里的民族成分太复杂了,汉人、高句丽人、靺鞨人、契丹人、奚人以及其他难以分辨的小部落、小民族——事实上,当事人自己也不清楚——应有尽有,殊难分清。
上层统治力量的衰弱,导致地方割据、半割据势力横行,其中固然有较为恭顺识时务的,同时也有大量野性难驯,需要下重拳出击的。
安东府对他们是又打又拉,先打后拉。
几次大规模清剿,将割据城池、堡寨给清扫一空,然后对中小势力施以怀柔之策,编户齐民,实施直接统治。
抗拒编户的,再杀就是了。反正他们现在也不急着扩大地盘,就专门在四个县的地盘内折腾,两万余大军分驻各处,控制力空前高涨。
刘鄩坐在仓库旁边的营房内,与王彦章对坐而饮。
港口已经封冻,现在消耗的全是之前运过来的存货。朔方生烧这个劲道,确实很适合眼下的天气。
平心而论,安东府并不算太冷。但冬天到来后,总有那么些时日,气温会低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圣人这会应该已至登来了吧?”刘鄩首先挑起话头,问道。
他“入伙”太晚,没来得及立下太多功劳,本来都有可能没有爵位。也就圣人垂怜,认为他们孤悬安东,理应厚赏,故得封沭阳县男,食封三百户。
作为安东行营事实上的军事负责人,符存审入伙较早,也立下了一定的功劳,故袭爵宝鸡县伯,食封一千户。
王彦章没有爵位,他的资历、功劳都太少。但他也有优势,因为圣人据说比较看重他,想要得个爵位,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
“兴许已经回返了。”王彦章灌下一口酒,说道。
说完这话,两人有沉默了。
其实都知道对方想说的是什么,但都不想主动挑破那层窗户纸。
良久之后,还是刘鄩忍不住了,问道:“王将军以为,我等何时可以归家?”
他不像王彦章那个没心没肺的,事实上他家人都在海对面,对安东这个要啥没啥的地方实在没兴趣,早就想回去了。
但王彦章似乎不想走。
刘鄩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两人所处情境不同,选择自然也就不一样。
“我看回不去。”王彦章说道。
“你又听到什么了?”刘鄩一惊,追问道。
王彦章犹豫了一下。但与刘鄩并肩作战这么些时日,情分到底不同,还是说道:“我听胡枢密说,圣人欲组建缘边镇军,安东府便是其一。”
这个消息其实并不算什么秘密,但刘鄩还真不知道——他在朝中无人,奈何。
“缘边镇军?后魏六镇?天宝十节度?”刘鄩惊讶地问道。
“应该是混着来的吧。”王彦章也不是很清楚。
无论是北魏六镇,还是天宝十节度,对王朝统治者而言,似乎都不是什么正面例子。
六镇起义搞得北魏元气大伤,最后解体。
天宝十节度不说了,如今天下局势、社会风气,与其脱不开关系。
边镇军,还敢这么来?
“其实,新泉军已经在改了。”王彦章尽可能提供他知道的消息:“忠武、淮西二镇裁撤后,总兵力逾两万,朝廷打算将其发往边疆,作为镇兵来源。”
“忠武精兵早就被抽调了七七八八,能打的都在禁军里面。淮西镇军似乎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显然不怎么行。这些虾兵蟹将,能守边?”刘鄩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王彦章道:“我在汴州多年,据我观察,故梁王全忠帐下兵士勇勐善战,如臂使指,但他们的子孙却没这么强。如果梁王日后募兵,还用这些军士子弟,第二代梁军肯定不如上一代的。大夏禁军同理,现在都是虎狼之士,敢打敢拼,悍不畏死,但他们的子孙么,如果不上阵打仗,最多三代人,我看就不成了。”
刘鄩默然。
不打仗的军队,升迁靠的是熬资历、拼关系,能者无法上,庸者居高位,军队风气败坏起来,那是相当快的。另外,不直面生死,士兵无法获得战阵经验,心理上也无法得到蜕变升华,这样的军队虚有其表罢了。
勇士,勇的可不仅仅是武艺,他精神上也十分之勇,经验更是丰富。
“缘边镇兵,哪怕现在是些臭鱼烂虾,在苦寒之地与人争斗时间长了,战斗力不可小觑。”王彦章说道:“昔年圣人从蜀中迁移百姓至丰、胜,数千户总是有的吧。这些百姓的后人有从军的,一样很凶悍。刘将军,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刘鄩被王彦章这个“浑人”教训了,但一点不生气,反而虚心问道:“新泉军常年屯驻阴山,家人也在那边,他们愿意当镇兵,这可以理解。忠武、淮西兵又怎么可能愿意去?”
“不同意,就要被遣散。”王彦章说道:“洛阳兵不少,打过去并不难。另者,淮西兵应该是听话的。”
宗法治军的折家军嘛,在一众军阀部队里总是那么与众不同。还在江汉奋战的威胜军也是这么个情况。
“况且,据胡枢密所言,镇兵的钱粮也是不少的。”王彦章说道:“还给地,可将家人迁移过去。”
刘鄩若有所思。
不同地方的镇军,应该是不一样的。阴山一带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未必有那么多土地、牧场分给镇兵,势必要朝廷补贴一部分钱粮。
如果换到安东府呢?刘鄩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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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对岸的蓬来镇,邵树德也正在与群臣商议安东府军队改制的事情。
“归德等军久戍在外,总不是个办法。”邵树德说道:“一年两年还成,三年五年可就难说了。这事,终究要解决。前次枢密院提出重设府兵之议桉,将镇兵改为府兵,你等觉得如何?”
“陛下不可。”陈诚率先说道。
“何耶?”邵树德问道。
“陛下。”陈诚回道:“府兵之制,始于后魏年间。到了隋时,已臻鼎盛,随后败坏。至唐前期,因隋季丧乱,人少地多,府兵稍有振作,后又趋于败坏,于高宗、武后朝渐不堪用,军士大量逃亡,战力下降。玄宗天宝八年,彻底废除府兵制。府兵,需要田地、奴仆。”
简而言之,府兵的战斗力,与所拥有的田地和部曲数量成正比,也就是和经济实力成正比。
隋文帝晚年,关中府兵就已经不太行了,土地太少,人太多,府兵穷困,没有那个经济实力锤炼武技,置办器械。他们已经从脱产状态变为了直接参与一线农业生产,和土团乡夫慢慢接近,战斗力自然无法维持。
边境苦寒之地,是否具有推行府兵制的条件,这是值得讨论的事情。
“另者,前唐府兵折冲府的设置,大体遵循‘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内重外轻’的原则。”陈诚继续说道:“关内道有折冲府289,河东道166,河南道73,河北道51,陇右道33,山南道15,剑南道11,淮南道9,江南道7,岭南道6。因前唐定都长安,起于河东,故关西、河东二道为府兵重地。河北人口数倍于关内道,折冲府的数量却只有六分之一。陛下圣明,自看得到其中真意。”
邵树德微微点头。
他懂陈诚的意思。府兵在地方上有田有奴仆,自己置办武器,参加折冲府组织的定期训练,他们的经济关系、社会人脉全在地方上,朝廷的影响力其实是有限度的,且离统治中心越远,影响力越低。
隋唐都是起家自关中,折冲府的数量分布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若在安东府推行府兵制,可有把握控制得住?
另外,府兵归谁管?是不是适合?这也是个问题。
时代大不一样了,现在募兵制是主流。职业武夫拿钱卖命,吃的就是这碗饭,打仗对他们来说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的。
但府兵可不这样,高宗时战争极为频繁,府兵经常被征发上阵,经济上逐渐陷于破产,于是大量逃亡,甚至还有抵制官府征召,不愿上阵的。
他们毕竟不是职业兵,不拿朝廷军饷,出征一应花费都是自己承担。仗打得少还能忍受,若战事频繁,可就不乐意了。募兵就反过来了,玄宗朝的募兵甚至要“擅启边衅”,主动把胡人逼反,然后再去征讨,求取朝廷赏赐。
两者的追求是不一样的。
“安东府土地众多,若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准其招募部曲耕种,或可省下大笔开销。如今朝廷的用度也不宽裕,中原百姓已是嗷嗷待哺。”邵树德思来想去,还是倾向于在安东授田,重建府兵,于是问道:“前唐之时,听闻调遣府兵有‘鱼书之制’?”
“回陛下。”枢密副使王卞说道:“府兵所在州刺史有铜鱼符,单一折冲府都尉亦有此符。调发府兵,需要朝廷敕书,州刺史与折冲都尉出示鱼符,方可成行,此谓鱼书也。”
一个州的辖境范围内,往往不止一个折冲府,每个折冲府各有都尉,也就是划分得很细碎。关内道有府兵的计有二府十七州,平均一州十五个折冲府,折冲府之间互不统辖,相对独立,这是一个制约的手段。
“先在安东府四县试行。”邵树德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只听他说道:“待登来户口殷实、海贸发达之后,与安东府之间的联系自然会紧密起来,朝廷威严也会传播过去。这样吧,先在归德军中问询,愿留安东者,可将家人迁徙过去,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前五年朝廷继续给予赏赐,一应如故。五年后,便转为折冲府管辖。地耕种不过来的话,让他们自己去抓部曲。”
归德军与龙武军不一样,对邵圣是比较忠心的,先拿他们做试点,循序渐进,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另者,安东府也要尽快移民实边。”邵树德又道:“此事,你等拿出一个章程来。在保证安东行营军资运输的情况下,分批迁移,来源么,就从中原调发。也不要过于激进,优先保证行营用度。”
“臣遵旨。”众人应道。
契丹以为夏军是来打他们的,渤海人以为大夏是来增援他们的,但他们都看走眼了。
事实上夏军是来占地的。对契丹的战争优先级并不高,且必须服务于安东府的政治,他们看不明白这点,将来自然会傻眼。
第八章 横山与平海军
桌桉之前,邵树德又翻开了长子邵嗣武写给他的信。
信很多,时间跨度也很长,邵树德重温一遍,仿佛看到了儿子披荆斩棘,在安东艰苦奋斗的情况。
德妃没藏氏在一旁伺候,点灯拨蜡、端茶倒水。
窗外隐隐传来簌簌飘落的雪花声,窗内温暖如春,静谧安宁。
“跟我也快二十年了吧?”邵树德轻抚着没藏氏眼角上的皱纹,轻叹道。
“官家。”没藏妙娥抓住邵树德的手,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都快红了。
邵树德懂。
别人的孩子这么大了,已经可以去地方上历练,给母亲争光,给母族带来助力,但自己没生出儿子,奈何。
“令兄打得很好,立下了不少功劳。”邵树德说道:“我给他加了五百户食邑,没藏家早早投我,定然不会亏待的。”
没藏庆香没等到开国就死了,被追封为北海郡公。
义从军军使没藏结明袭爵,是为第二代北海郡公,食封三千五百户。
邵树德最近在定“元从”,这是历史上朱全忠做过的事情。
老朱将“元从”重新定义了一番,不再局限于最初追随他的那批人,有些到汴州后来投的有能力的文武官员,也被认为是元从。
元从和非元从,在爵位、赏赐方面肯定不一样。老朱这么搞,其实就是为了扩大统治基础罢了。
邵树德觉得很不错,决定把握好其中尺度,扩大元从的范围。
就目前来说,元从一个很明显的好处就是爵位三代不降等。
以没藏氏为例,没藏庆香被追封为北海郡公,这是第一代。没藏结明袭爵,是第二代,到他儿子那一辈,第三代还是北海郡公。
其实按照北朝以来的惯例,勋贵如果立下大功,邵树德会进行重封,这又从头开始计算了。
没有立下大功也不要紧。小功劳慢慢积累,一次加个几百户,攒多了,郡公变国公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如果犯了罪,或吃了大败仗,那就要处罚,爵位可能降等。
仔细想想北朝以来的爵位体系,其实挺有意思,基本是带有升降级制度的。没有八旗大爷们说的祖上把几代人的苦都吃完了,儿孙躺着享福那么好,就是逼着你卷。
“得空的时候,给令兄也封信。”邵树德说道:“横山那地方,穷困得很,二十万百姓,亩收几斗粟,过得有甚意思?安东府平旷,尽是膏腴之地,还可以放牧。人都给我陆陆续续搬出来吧,去安东给我看着当地的刁民。”
“没藏氏有如今的地位,皆拜官家所赐。”没藏妙娥被邵树德拉进了怀里,低声说道:“宣宗朝那会,边将动不动屠戮党项,日子可没如今好过。官家这么说,自然有官家的道理,妾明日就遣人去报信。”
她知道,官家削藩削到横山党项头上来了。
横山党项三大部,一盘散沙的庆州党项很难抵抗,这些年渐渐被官府直接管起来了。唯没藏、野利两大部,虽然没有节度使之名,但部落体制之下,就是事实上的藩镇。
忠武军没了,淮宁军没了,忠义军移镇了,鄂州杜洪被偷袭夺权,山南西道刚被平灭,归义军节度使已经入朝,河中更是早早被镇压吞并……
削平了这么多藩镇,到最后才对横山党项动手,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没藏、野利毕竟恭顺,有些话官家抹不开面皮直说,于是通过迂回手段传话,没藏妙娥都懂。
“我也没诓骗没藏氏的意思。”邵树德说道:“此番出征山南西道的那万把人,战事一结束,就去安东分地,一丁授田百五十亩,还有财物赏赐。若不信,自可遣人至旅顺,归德军中有大量横山党项军士,他们不会诓骗自己人。”
人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没藏氏如果不答应,后面还要征兵,你出不出人?人出来了,邵树德没打算放他们回去,你敢不敢强行要回去?若不敢,还不就是个慢性放血的结局?与其这般,还不如痛快些。横山党项的精壮调走,去辽东山地里打仗,做府兵。留在老家的那些老弱,自然也就没了反抗的本钱,只能乖乖编户齐民。
当然了,邵树德估摸着不止于此。
横山党项跟着他捞了不少好处,青天子的声誉杠杠的,一点折扣不打。兀卒说的话,可信度是极高的,愿意去的人不会少。
考虑到接下来会迁移很多脑后生反骨的魏博百姓去安东,没横山党项帮看着点,邵树德担心魏博武人主动串联,给你在当地整出个军人选举制的安东府出来。
“妾都听官家的。”见邵树德解开了她的衣衫,没藏妙娥主动挺起胸膛,让官家抓得更舒服些。
“这段时日多来服侍朕,争取造个孩儿出来……”说到最后,邵树德的口齿已经不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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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在登州停留的时间还是很长的。
十二月初九,他又抵达了赤山浦,检阅了平海军。
平海军军使是朱亮,副使赵宗晦,都虞候王师鲁。
萧县伯朱亮是西城时代的元从老人,曾接替李延龄,当过供军使。忠心有嘉,但确实不擅长海上事务。
不过他和老李一样,会拉关系,会笼络人,也会用人。
新罗裔海州人赵宗晦识水文、辨天气、擅海战,把这支一半以上人员都是新罗裔的部队打理得井井有条。再加上汴州水师人员习惯海上风浪之后,充作中下级军官,这部队倒也不虞被别人拉走。
更何况,人家新罗人也不愿意跑。
图啥呢?跑回去投靠新罗?脑子没病吧?
张保皋那般武艺,又在大唐武宁军为将多年,屡立战功,回去后还是被人看不起。
在新罗,似他们这般出身,就别想着当官了,不可能的。那个王朝太腐朽了,几乎还活在中原魏晋时期的世族门阀制中,普通人想出头千难万难。
“平海军有今日这般景象,朕心甚慰。”邵树德亲自登上了一艘大唐型制的楼船,笑着说道。
嗯,船上的渔网已经提前收起来了。平日里“屯田”捕鱼就算了,今日圣人观阅水师,若满船晾晒着的渔网、衣物,实在有碍观瞻。
“入冬之前从沙门岛转过来的?”邵树德转头问向朱亮。
“回陛下,十月中,臣亲率平海军自沙门岛、龟岛起航,至赤山浦下锚碇泊。”朱亮答道:“因整年输送军资、捕鱼,儿郎们的战技有所荒废,故前阵子开始了冬训。冬训完毕,便整修船只,开春后再赴蓬来镇。”
安东府与登州之间的一连串小岛,算是平海军日常的母港兼驻训基地了。
数十艘大小船只以此为基,来来回回转运物资、人员,十分忙碌,确实很难寻得训练的时间。
也就冬天到来之后,济水冰封,西面的粮草、器械没法水运过来,旅顺、蓬来近海也有细碎的薄冰,不再需要他们来回转运物资了,才得到冬训和大修船只的时间。
“一张一弛,不错。”邵树德随口点评道,随即又看向赵宗晦,道:“赵将军可还与新罗有联系?”
“陛下,臣乃夏人,如何与新罗联系,万不敢也。”赵宗晦立刻回道。
“无妨。”邵树德摆了摆手,笑道:“朕在洛阳,接到崔玄自新罗手书,言弓氏已在今岁裂土称王。这个弓氏,你可知晓?”
赵宗晦当然知道,事实上他在新罗还有亲朋故旧,多多少少知道一点那边的消息,但他不敢说,免得引起圣人疑忌。
“你照直说,朕的心胸还没那么小。”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赵宗晦稍稍放下点心,道:“弓氏亦是新罗王宗室,其实起兵有几年了,攻下了不少州县,今岁觉得时机到了,于是称‘高句丽王’。另有甄氏者,亦夺占部分州县,称‘百济王’。而今新罗大乱,互相攻伐,已是乱世景象。”
小小一个新罗,却也三国争霸,这事情弄得……
虽然目前看来,新罗的地盘似乎最大,又是正统,但也最腐朽,负资产最多,基本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后高丽、后百济是新兴政权,处于上升期,活力更强一些,最后多半是他俩一决雌雄,决定整个新罗的归属。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崔玄的说法,这个“高句丽王”、“百济王”目前都认新罗王为主。这么看来,这两位其实玩的是割据藩镇的套路,新罗王的大义名分还是有点作用的。
邵树德与崔玄书信往来多次,对新罗稍稍有些了解,知道在中原朝廷看来,新罗王只是个亲王爵,他没有权力册封弓氏、甄氏为王,但其实呢,人家新罗王关起门来做天子,也玩了一套小中华朝贡体系。
比如,北方的很多土着部落就向新罗王朝贡称臣,新罗王也堂而皇之地册封他们各种头衔。在南方,耽罗岛(济州岛)也被册封了,是新罗的藩属国。
但这个耽罗其实也向大唐遣使入贡过。
“耽罗,在新罗武州海上。居山岛上,周回并接于海,北去百济可五日行。其王姓儒李,名都罗,无城皇,分作五部落,其屋宇为圆墙,以草盖之。户口有八千,有弓刀楯鞘,无文记,唯事鬼神,常役属百济。龙朔元年八月,朝贡使至。”
其实很正常,小国、小部落,墙头草一般的东西,同时向多个宗主朝贡,求取册封,寻常之事。
历史上元朝直接将其攻灭,驻兵,归中原统治。本来和朝鲜没关系了,但事情坏就坏在元朝把朝鲜也给灭了,然后把耽罗岛就近归于朝鲜征东行省管理。
这在当时问题不大,毕竟都是元朝的一个省,耽罗岛归哪个省管,不都一样吗?
这就和沙俄灭掉了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国克里米亚汗国一样。在苏联时期,把克里米亚从俄罗斯划出去,就近归乌克兰管,不都一样吗?
沧海变幻,世事无常,还真不一样。
“若新罗王遣使入洛阳称臣,我该不该册封?”邵树德又问道。
赵宗晦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臣以为陛下该册封新罗王。新罗无道,百姓厌之,新罗王控制不住局面,便只有仰仗上国,或会让出许多好处。”
“赵卿是有见识的。”邵树德笑道:“昔年新罗王为唐鸡林州都督,今新罗王若遣使入觐,朕理当册封,或遣一军入援,你等要做好准备。不过,当前还是以安东方向为主。”
“臣遵旨。”赵宗晦应道。
他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
中原藩镇那么多武夫,凶暴善战,若放出去,不知道要酿成多大祸患。
如果是李罕之、孙儒那种军队,他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第九章 参详
“此番东巡,越嚼越觉得有滋味。很多方略,都是到了这边才定下来,以后还得多出来走走。”南下的道路上,邵树德嫌车坐得闷,于是策马而行。
当是时也,数百里山川,雪景妖娆。帝王君臣纵马扬鞭,指点江山,当真好不快意。
“陛下,诸道州官员们可不一定喜欢你出巡。”陈诚亦笑道。
一路行来,已经处罚了数十名官员。按照罪责轻重,从免官到流放不等。
还好,新朝初立,打破了原有的利益链条,抛弃了大部分前唐的负资产,官员们的积极性被激发了,还算卖力,也算收敛,没有上升到需要杀人的地步。
总体而言,旧官僚犯事的较多。可能他们习惯了以往的许多操作,认为这不算什么事,但在新朝是不被允许的。
官场风气这种事,即便后世21世纪也在做。任你制度再严密,时间长了,风气总会这样那样。每抓一次,虽然不能根治,但总能好转一些。兴许过些年头官员们故态复萌,但至少延缓了变质的速度,还是有意义的。
关西州学出身的官员犯事的也有,但不多。他们身处这样一个大染缸,不被同化是不可能的,只要同化的速度慢,邵树德就已经相当满足了。
“不出巡,谁知道地方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邵树德说道:“若我子孙,长于深宫之中,不知民间疾苦,岂不是任人湖弄?纵然天资聪颖,也只能在用人上动些脑筋,对于实务,定然不如那帮老官僚精通,最终定下错误的方略。”
“陛下,术业有专攻,天子只需会用人就行了。”陈诚说道。
“话是没错,但也需要对实务有了解。”邵树德不同意,道:“日后朕之子孙,就得定下个规矩,去地方历练。亲王当小官小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北朝被贬官的亲王贵胃,做个小官,不也很自在?朕是武夫,不懂规矩嘛,又如何?不光如此,还得多出巡,多与军队讲武、田猎。”
陈诚苦笑。北朝那帮人,本来就胡风浓烈,规矩没那么严,和他们学作甚。人家天子娶完表姐、表妹,还娶表侄女,呃,这事不能深究。
邵树德见陈诚不说话了,哈哈一笑。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天子一定要掌握住军队。
先秦以来,君王首先是军事统帅,这是他最重要的职务。不过那会小国林立,承继有序,确实不好和大一统王朝比。但不管怎样,皇帝掌握军队是没错的,尤其是京城的部队,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里,确保有随时掀桌子的能力。
“陛下说这话,怕是很多学究要不高兴了。”陈诚亦笑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其实他挺喜欢前朝的风气的。节日之时,官员与百姓一起同乐,还有擅长舞蹈的官员喝多了上头,当场跳舞,甚至宰相都跳过,这在后世似乎很难想象吧?
女人骑马出门,还骑马、骑驴打马球。穿着暴露,不戴帷幔——甚至因为此事还被人反复拿出来说,这事在后世其实也很难想象。
天子与后妃并辔而行,一起出去打猎。女人也持弓,射猎兔子、狐狸等物事。
外国来的漂亮的、有趣的东西,就要学,学完了改进,本土化,作为自己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没有那种敏感的政治正确,宁要……不要……
安史之乱以后,这种开放的风气有所内敛,但并未完全改变,大体上仍然是积极的。
不过等到将来契丹、党项崛起之后,汉人遭受重创,估计就会大幅度扭转了。
这两大族群的崛起,说实话不亚于后世满清被变法后的日本打败,给国民所带来的震惊。
宣宗朝之时,党项什么玩意儿?边将拿他们当功劳刷,屡次逼反他们,再镇压,以至于朝廷都看不下去了。即便拓跋氏得了夏州,在后梁年间被河东西进的一支偏师杀得大败,还要后梁大军来救援。后唐年间,更是被包围夏州,全靠死守熬退对方,引以为傲的骑兵在后唐步兵面前一败涂地。
我要接续上汉人的这种自信,让包容、开放的风气延续下去。
宰相当众跳舞又如何,女人打球狩猎又如何,或许人的天性本就如此,被礼教束缚禁锢的社会并不正常。即便这样的社会可能不如礼教森严的社会秩序稳固,但邵树德乐意见到,他喜欢。
十二月十六,大军抵达沂州理所临沂县。也就在这个时候,魏博使者、幕府行军司空颋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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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州当治水、沂水汇流处,位于沂水西岸。东南一百一十里是羽山,又一百二十里至海州理所朐山县。
这里其实已经出了山,至平原河谷地带,故地形开阔,一望无际。
三万大军分布四周,浩浩荡荡,威风无比——突将军已开往棣州,打算教训一下卢彦威,龙骧军因为刚刚大整编,还打不了硬仗,故被带在身边,边走边训。
停留沂州期间,照常处理公务。
一般的事务,洛阳那边就过滤掉了,发到这边的都是大事、要事。
比如明年三月开大夏第一届科考,需要最后确认。
比如新泉军五千五百人被改编为缘边镇军,邵树德亲赐名阴山第一镇、第二镇。
前者驻防丰州北面的高阙等塞,有旧关城可资利用。阴山南麓一部分土地被划分出来,作为公田,招募人员耕种,所得作为镇兵收入的一部分。
第二镇屯于柔州北境,开春后便征发民夫筑城,丈量、统计附近可资利用的农田、草场,作为公田。
另外,丰、胜、参、柔、朔五州开始改革,推行府兵制。一个折冲府兵额定为千人,暂设二十个折冲府,丰、胜二州占绝大多数,参、柔、朔人烟稀少,作为辅助。
府兵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如果父子俱在兵籍之上,那就是三百亩,在边疆地区非常不错了,有充足的经济实力让他们脱产训练——同时他们也是免税、免徭役的,简直可以说富足。
如果部曲也招募齐了,这就是有采邑、农奴的骑士老爷,毫无疑问。
值得一提的是,推行府兵制的边疆州县,也是有职业兵的,即镇兵。不过人数较少,戍守关城、要塞,抵挡住敌人第一波的侵袭,给后方调发府兵争取时间。
第一镇核定的兵员数量为八千余人,第二镇约五千人,光靠新泉军是不够的,于是从忠武、淮西二镇两万多兵马中拣选愿意去北方的兵士八千,发给田地、牛羊,许盖屋舍。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愿意去北方,那就遣散了,没说的。
义从、赤水二军及直隶道州兵已经动员了起来,开往汝州,随时准备镇压——淮西、忠武二镇兵马目前屯于汝州。
总体而言,串联叛乱的人是有的,不过都没需要动用大军,枢密院的人带着护卫就将他们捕杀了。
淮西兵相对听话,忠武军的精兵早就被抽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翻不起大浪来。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藩镇武夫们的情绪是很不稳定的,在北上的过程中还有可能出幺蛾子,因此义从军一部万余人将全程押送,直到柔州行营接收为止。丰、胜有飞龙、铁骑、定难等军,足以镇压不服。
相信过个一年半载,这些人的心气也就被磨平了,开始接受现实,叛乱的风险大大降低。
邵树德对府兵的优劣有深刻认识。
好处是省钱,同时还能得到一支有不错战斗力的军队,足以巩固边疆。
缺点则是不能远征,也不能战事过于频繁,不然他们会破产,会逃亡。
就目前而言,作为一支防御性力量,暂时够用了。
第三份重要公务是有关南方的。
马殷对册封不满,公然遵奉唐室,使用天右年号。
天底下继续遵奉唐室的当然不止他们一家,河东、淮南、蜀中、黔中都是——成德、沧景、易定三镇最近也看清了大夏朝廷的态度,表示继续遵奉唐室,夏朝是“伪朝”。
有意思的是,魏博还没表明态度。
邵树德处理完公务后,便让人将司空颋请了进来。
“拜见陛下。”司空颋的态度让邵树德很满意,只是不知道这代表整个魏博,还是仅仅他个人了。
“司空卿,罗绍威可是下定决心了?”邵树德问道。
“回陛下,衙兵桀骜难制,罗帅决心诛除之。”司空颋很干脆地回道。
“哦?怎么个诛除法?”邵树德来了兴趣,问道。
学朱全忠那样给女儿奔丧,夜间偷袭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根本进不去。
“罗帅欲亲率大军南下,收复澶州,届时或有大战。”司空颋说道。
邵树德大笑。这是要坑死衙兵么?临战之时,主帅先逃?老实说,这有点过分,罗绍威应该不至于这么做,因为会导致魏博镇军、州县军的大量伤亡。
另外,以魏博武夫现在的士气,也不一定愿意出城决战。
“来,朕与你好好参详一下,该如何操作。”邵树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这种仗打得——大概也只有唐末才会有,“铸成大错”……
第十章 南望与返回
腊月的后半部分就是在淮北一带转悠。
他在海州接见了地方官员,按照官员安排的路线,一路查访,其乐融融。
暗地里让裴通的人收集情报,四处打探。
只可惜,这里不是直隶、关内、关北等地,地方上缺乏听望司的坐探,也没有敢说话的大嘴巴桀骜老兵,所得信息有限。
其实吧,大部分王朝都是这样,天子对基层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也那么过下去了。邵树德觉得自己是在苛求了,他现在有一大批不惧怕地方文官的武夫老兵当乡长、乡左、里正,但等过个几十年,他的子孙也没法通过这种方式获取第一手的基层信息了。
人都是会变的。
十二月最后一天,大队人马西行,已近徐州,他则亲率银鞍直三千骑,南下至涟水县,眺望淮水南岸的楚州山阳县。
楚州刺史李神福刚刚巡营结束,立于河堤之上,看着北岸的大队骑兵。
对面一人穿着黄白相间的服装,与一众武夫们深色调的军服格格不入,应是某位大将了。但又有些不对,大将穿便服之时,也没有白袍这种说法。
莫非——李神福的心脏陡然激烈跳动了起来。
不过他很快放弃了。今冬寒冷,但淮水也没完全封冻,冻上的部分也薄脆得很,不可能让你纵马驰骋。
更何况,人家的马是真的神骏,骑士的器械也很好,就凭楚州城里的那一两千骑兵,追过去也没什么胜算。
另外,没机会了。
远处又行来大队人马,原来是来自海、泗、沂三州的轮戍州兵及土团乡夫。
“吾皇万岁!”数千人跪满一地,山呼海啸一般。
李神福心中一震。
定鼎中原,开立新朝,手下有数十万大军,本人又春秋鼎盛,康慨宽厚。平心而论,是人都喜欢在这样的君王手下效力。
“大人……”长子李承鼐策马靠了过来。
李神福叹了口气。
他已经四十七岁,跟随吴王多年,不可能再改换门庭了。
长子承鼐今年十七,幼而爽俊,长而雄勇,善抚士卒,熟知韬略。在淮南一带骑马驰射、纵马搏杀,勇勐无匹,被人赞为“虎子”,刚刚被吴王招为女婿。
他们李家两代人,算是与杨吴绑定了。在外人眼中,就是吴王心腹亲从,将来要给他子孙保驾护航的——如果没有中途战殁的话。
吴王,其实已经开始在为身后事做铺垫了,他已经放弃了北上逐鹿中原的梦想。
诸军调动、出征,大权尽归于都虞候司,无令不得擅动。
同时又新建亲军,交由亲信徐温等人统领,这是唯一可以无都虞候司之令便能调动的军队,直属于吴王本人。掌握了这支部队,吴王便对广陵诸将形成了巨大的优势,想杀就杀,想夺权就夺权——至于外州刺史,那是另一回事了。
“邵贼建伪夏,声势喧天。”李神福说道:“泗州好歹也在吴王治下多年,你看那些军卒,已尽跪拜在地,何耶?”
“伪夏禁军之势鼎盛,以洛阳数十万众威压天下?”李承鼐问道。
“正是。”李神福说道:“吴王也在学习邵贼。广陵诸军大力整顿,不单朱瑄、朱瑾、拓跋仁福等外将没有兵权,便是李简、李厚等元从大将,亦被收权。再后面,就是我等了。你——尽快回广陵吧,陪陪新妇,勿要念着为父。”
“大人……”
“汝之弟妹,还居于楚州。”李神福看向北岸,道。
身着龙袍,策马扬鞭,无数勇士在风中相随。
马鞭所指之处,众军扑杀而至,毫不迟疑。
邵树德算是做到天下所有武人朝思暮想的事情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邵贼现在是兵最强、马最壮的那一个。
“大人,儿最近听闻,田覠、安仁义、杨师厚等人有些不太愿意被收兵权。”李承鼐说道:“尤以杨师厚为甚。他领兵攻下了衢、睦二州,打得钱镠闻风丧胆,但这两州都被吴王拿走了,杨师厚非常不满,而今又……”
“住口!”李神福怒道:“有些事情,你不要掺和,取死之道。”
“是。”李承鼐应下了。
他受父亲影响,以前就倾向吴王,更别说当了吴王女婿之后了。在他看来,诸外州刺史之中,以宣州刺史田覠、润州刺史安仁义、苏州刺史杨师厚最为桀骜。
朱延寿本来也很危险,但他现在没什么本钱了,越来越依靠广陵的协助。
田、安、杨三人,弄不好就要刀兵相见。
自从之前北征失败之后,吴王的精气神就泄掉了大半,身体似乎也开始走下坡路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应该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铲平割据势力,收揽大权,为儿子铺路。
有些事情吧,其实本来不用这么急。田覠、安仁义、杨师厚也只是桀骜,真未必有反意,至少以往多次出征,他们也出钱出粮出人的,算是服从吴王的统治了。
但李承鼐也理解吴王,世子非雄主,就是个中人之资罢了。而且还有很多坏毛病,对文武旧勋也不太尊重,只喜欢提拔跟在他身边一起“玩”的幸进之辈。
这样一个继承人,你确实得替他铺好所有路,不能有任何隐患。
对岸突然驰来十余骑,至堤岸边停下,齐声和道:“听闻楚州李使君素有韬略。而行密无道,遍抽编户,专修城垒,大造甲兵,不欲与老兄弟们共富贵。战事一起,阖境之蒸黎愁沮,支郡之将帅骇怕,如此枭獍豺狼,使君苟无惧乎?李使君若举州来投,当升宠秩,式示优恩,君勿疑也。”
对岸一连喊了好几遍,这边听得不太真切,但断断续续明白了。
亲兵随从们把目光转向李神福。
“走!”李神福不答,策马下了大堤。
一行人快速跟上,消失在了原野之上。
对岸身穿龙袍的英武之主纵马驰猎,箭失落下,野兔倒地,雉鸡飞坠。
军士们大声欢呼,将佩服、爱戴的目光投向他们的皇帝。
有时候身体好、活得长,也是个巨大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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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是在徐州过的。
邵树德两日夜驰奔数百里,飞入徐州,与军民同乐。
拱辰军军使李公全、副使华温琪,徐州州军指挥使储慎平围在邵树德身边,共切猎物。
“让儿郎们都过来。”邵树德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皱眉道。
“陛下,他们都是魏博逃人……”王卞劝谏道。
“什么魏博逃人?那是朕的士兵,为朕拼杀的武士。”邵树德坚持让坐得较远的徐州州兵、拱辰军将校过来,一一切下铁盘上煎熟的肉,笑道:“你们有口福了,朕亲自猎获的雉鸡野兔,亲手煎熟,分予诸君。”
“陛下!”众人感佩,欲解下刀剑过去。
邵树德伸手阻止了,道:“将士们若无刀剑,如何护得朕的安全?天寒地冻,远戍他乡,魏博的家家户户,也在过年了吧?苦了诸君了。”
“世人皆谓我魏博武人百余年来,枭獍之凶早纵,豺狼之性不移,独陛下正眼看待我等,夫复何言?”
“陛下厚恩,唯以死相报。”
“陛下,让我等回魏博吧,定诛除那些乱贼,将魏州献予陛下。”
众人感伤又感泣。
“什么死不死的?”邵树德作色道:“尔等家小亲卷还在魏州。武夫提头卖命,虽是寻常,可若不爱惜己身,朕也要责骂你们。父母养儿不易,你们死了,朕就得替你们养,合适吗?”
“陛下,带我们回魏州吧!”众人一齐拜倒,泣道:“大丈夫死则死矣,陛下照顾我等家小,死而无憾。”
邵树德不答,只道:“一起分了这盘肉。七尺男儿,哭哭啼啼作甚。”
众人一听,依次上前,取了肉吃下。
邵树德留了最后一块肉,吃完后道:“与勇士同食,快哉快哉。尔等军号拱辰,自然要拱卫朕之居所,今后去了魏博,无诸君在侧,心中几不安矣。开过年来……”
众人又笑了,抹了眼泪,正襟危坐。
“朕会发下《讨魏博制》,届时或用得上诸君。”邵树德说道。
已经与司空颋谋划好了。
罗绍威虽然地位及及可危,但到底是节度使,众人名义上还是要听他的。他若使起坏来,手段太多了,光一个通风报信,就能让战场单向透明。若在关键时刻动作迟缓一些,又能酿成大祸。
如今看样子,他已经想明白了。
天下鼎革之后,大夏如日初升,单靠魏博一镇实在难以抵挡。而河东、成德援军又屡被击退,已是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是有很强的投降欲望的,但现在有阻碍,需要借助外力将这份阻碍除掉。
计议一定,魏博的结局已经注定。
建极二年正月初五,邵树德下令拱辰军北上,归隶卢怀忠指挥。
龙骧军右厢留守徐泗,震慑淮南。
而他则带着银鞍直、龙骧军左厢,西经宋州、汴州、郑州,返回洛阳。
至此,登基后的第一次出巡算是结束了。
成果很大:提升了威望,稳固了民心;处罚了一批官员,平了民愤;开启了边疆地区府兵、镇兵的改革;为未来造船、海贸之事定下基调;还与司空颋谋划了平定魏博的大计。
这个天下,他在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目前看来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十一章 无语问苍天(月票加更3)
正月很快就要过去了,魏州辛县却燃起了冲天大火。
这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简而言之,驻防在辛县的守军在苦盼多日后,终于等到了迟来的赏赐——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颋在步射都两千衙兵的护卫下,押运赏赐至县,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量猪羊、烈酒。
军士们一看,喜出望外。苦守多日,嘴里都要澹出个鸟来,有了酒肉,还不大快朵颐作甚?
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有些犹豫,不过就连他手下的衙兵都急不可耐地杀猪宰羊,大吃大喝,他也不便阻止,于是半推半就下令全军大酺。
他没忘了安排部分清醒的守军,大概有千余人的样子,守城勉强够了。
不过任谁也知道,这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夏人已退,据说回了河南岸,没有压力之下,谁忍得住诱惑?
凭什么你们围坐在温暖的火堆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我就只能在冻死人的深夜持槊站岗?凭什么?
于是乎,还没到半夜,安排留守的人便跑了个一干二净,全都下去喝酒了。
结果也显而易见。
在河南岸休整的义从军左厢调集了两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收集了全军所有马、骡甚至驴子,趁夜奔袭,至辛县郭下之后,轻松翻越无人值守的城墙,然后打开城门,放大军涌入。
魏人犯下的错误是致命的,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猥集在城内的七八千军士遭到了残酷的屠戮。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即便有人被吓醒了,也很难组织起有力的抵抗,虽然偷袭他们的夏军只有不满员的两个步兵指挥三千余人。
衙军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没喝多少,大体上还保持着清醒。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且战且退,似乎想去城外的羊马墙取回战马,跑路逃窜。
自然而然,他们这大群人也成了最显然的目标。
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亲率数百甲士,追在赵谦满身后砍杀。
双方从县衙杀到北门口,长街之上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为了阻挡追兵,情急之下赵谦满下令放火。
火很快点燃了起来,借助呼呼的西北风,不一会儿,整个县城都燃烧了起来。残存的百姓哭喊连天,纷纷涌出家门,向城外逃去。
而无论是逃亡的赵谦满还是追击的王敬荛,对这些百姓都没有丝毫的怜悯,看到挡路的就长刀砍下、长槊攒刺,整个辛县陷入了血火地狱之中。
“射!”冲天的火光之中,赵谦满下令射箭。
近距离强弓攒射之下,铁甲根本抵挡不住,追得最快的夏兵纷纷扑倒在地。
“杀!”赵谦满提着陌刀,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击,将混乱之中的夏兵杀得连连败退。
“走!”趁机接应了部分还能挥舞器械的溃兵之后,赵谦满又下令跑路。
从步弓攒射阻拦追兵,然后反冲击制造更大的混乱,最后接应残兵跑路,魏人一气呵成,相当熟练,体现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若非使了计,仅仅这两千衙兵,就不太好拿下,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王敬荛见状大怒。寒风呼啸的夜晚,他扒了上身衣甲,提着铁枪,肉袒前冲。
军士们见他如此豪勇,士气复振,恰好后队赶来,三百余人大吼着追了过去,不死不休。
赵谦满冲到了北门。亲兵们七手八脚,将城门打开。而就在此时,后方的追兵已经迫近,与魏兵交起手来。半途接应的那帮残兵士气低落,只稍稍抵挡片刻就被杀散了。
“走啊!”赵谦满发足狂奔,朝羊马墙的方向而去。十余亲兵跟在身后,脸上混合着惊惶、欣喜、恐惧等复杂的声色。
“得得……”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声音越来越近。
赵谦满破口大骂,夏贼还有骑兵游弋在外!
“嗖!嗖!”后方有箭失射来,亲兵们闷哼不断,悄无声息地倒地。
赵谦满不敢久留,踉踉跄跄冲到羊马墙边。马儿温顺地看着他,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赵谦满满头大汗地解着缰绳,还没等他弄完,斜刺里又冲来一队骑兵,话都没有,挺槊便刺。
赵谦满也闷哼一声,躲闪之际大腿已被刺中,血流如注。
“跑不掉了!”他惨笑一声。
突然之间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罗弘信,百余年藩镇割据的基业,就要葬送了么?
不知道后世之人会不会记起,魏博曾经有过我们这么一群人,弱者躬耕于田亩,壮者上阵厮杀,把持六州四十三县一百五十年。以一镇之力独抗天下,让天子捏着鼻子下诏赦免,那是何等的丰功伟业。
“来杀我啊!快哉快哉!”赵谦满强忍剧痛,挣扎着站在那里,疯狂地大笑:“《复田承嗣官爵诏》,‘明恕之道,宥过为大,其来久矣’。’”
“宥过为大……哈哈!”赵谦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噗!”一骑飞至,马槊直透入胸,高高将他挑起。
赵谦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又死一个疯子!”义从军都游奕使白珪长槊一甩,尸体轰然飞跌了出去。
天下事就坏在这些疯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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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方面的屠杀持续到了天明。
衙兵、镇兵、县兵、土团乡夫,管你什么人,通通一刀斩下。甚至就连乱跑乱撞的百姓,都被屠戮了不少。
失去了指挥与建制的魏兵如同猪狗一般,被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明之后,杀戮才稍稍告一段落。
雪花悄然飘落,浇灭了残存的烟火。但北风吹了一整夜,却依然无法吹散那浓郁的血腥味。
街道两侧的污水沟内积满了鲜血,已经凝固成了黑红色。
尸体七零八落,昨晚还欢声笑语的数千魏兵,只过了一夜,便已尽数僵卧在屋舍内、大街上、城门口。
内有步军甲士袭杀,外有骑兵游弋清扫,七千余魏兵尽数覆灭,一个都没能逃掉——除了被故意放走的司空颋一行人外。
或还有少数混杂在百姓之中,但已经不重要了。待主力大队赶来后,还会全城大索,他们跑不掉的。
战战兢兢的百姓被驱赶了出来,哭泣着收拾尸体,拉到城外掩埋。
死掉的土团乡夫都是他们的亲人,焉能不痛?只不过凶残的夏人在侧,没人敢表露不满罢了。乱世之民,早就有这种觉悟了。
有人带来了纸钱,随风洒落。魏州子弟黄泉之下,也有“绢帛”用,只能做到这步了。呜呼哀哉,天亡我亲卷!
战马从南原之上疾驰而来。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两个骑兵指挥赶到了辛县。
策马而过之时,他扭头看了眼正在掩埋尸体的辛县百姓,心中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军使!”王敬荛、白珪以及左厢兵马使杨粲纷纷行礼。
“歼敌多少?”没藏结明问道。
“七千二百余。”王敬荛答道。
“衙兵呢?”没藏结明悄悄压低了声音,问道:“司空颋不是说有两千衙兵来了么?”
“衙军步射都两千人尽数剿灭,此为指挥使赵谦满之首级。”王敬荛挥了挥手,很快有人将首级呈递了上来。
没藏结明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番后,笑容满面,道:“累战以来,已尽灭步射、横冲二都,杀赵谦满、李刀奴二将,平难、决胜、陷阵三都亦多有损伤。杀的就是这些人,每多杀一个,将来魏博反复的可能性就小一分。此战,你等立下大功矣。”
“捡了个便宜罢了。”王敬荛有些失落。
没有真刀真枪把人砍倒,体现不出他的勇武,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没藏结明直接无视了这种人病态的“武勇观”,转而说道:“不能停,还是得北上。武威军也动手了,攻打临清史仁遇部。咱们不管他们能不能得手,先把自己的事做好。王敬荛!”
“末将在!”王敬荛大声应道。
“午后你拣选三千步骑,持七日粮,向魏州挺进。若遇敌大队主力,可尝试交战,不敌则退而固守,等待大队主力赶至。”没藏结明下令道。
“遵命。”王敬荛也不含湖,立刻下去挑选兵士,准备器械、粮草。
没藏结明则又静静地思考了一番。
辛县一破,魏人黄河防线洞开。如今完全可以不管侧翼,大胆深入,直扑敌军巢穴。他就不信,周遭那些乱七八糟的魏兵,居然不是心胆俱丧,还敢袭扰他的后路。
北方的武威军如果得手的话,那么完全可以南北并进,会师于魏州城下。贼人定然大惧,抵抗的心思都要小上几分。
其实,若不是晋兵屡屡下山突袭邢洺磁,驻守在那边的经略军也可以东进,从西面插过来,三面围攻魏州城,那样声势就更大了,把握也更大了。
未时二刻,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带着三千步骑,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向西北方向进发。
在辛县东南方向,庞大的部伍也在快速行军,朝辛县开进。
如果把地图再放大些的话,德、棣二州,突将军、淮海道州军数万众刚刚击败一股沧兵,往德州方向挺进。
武威军留部分人手防备成德军,卢怀忠亲领两万众南下,先遣骑军绕道后方,准确无比地抓到了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伍,将其歼灭,极大动摇了临清守军的士气。
随后又勐攻敌军城外的两个营寨,有人趁夜纵火,贼军大乱,溃营而去。
临清守将史仁遇率军救援,兜头遇到夏军主力,交战之下大败,一路溃退,连临清都没敢回,南奔至永济,追兵又至,再溃,直到冲进馆陶城内,方才堪堪稳住阵脚。
遣人四处收拢残兵,一点数,才六千余众,不由得悲从中来,无语问苍天。
这仗,怎么打成这个鸟样?突然之间就败了,败得稀里哗啦,让人莫名其妙。
邵树德,莫非真有天命?
第十二章 逃
驿道之上,到处都是气喘如牛的魏博武夫。
寒冷的天气,充满残雪的道路,以及惊慌失措的心情,一路溃逃下来,体力、精力的消耗是非常可怕的。
但他们不敢停留,夏兵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甚至可以说残忍暴虐。受不受降完全看他们心情,甚至大多数时候根本不受降。这不由得让人疑惑,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会让己方伤亡剧增么?不接受投降的部队,自然要遭到疯狂抵抗。
但事实如此,夫复何言!
打不过,就只能跑了。
此地已经过了馆陶,有直达魏州的驿道。不是军士们不想进馆陶城躲避,实在是已经破了胆。临清、永济二县相继沦陷,馆陶又能守多久?去那个必死之地,他们还没这么心大。还不如逃走,要么去魏州,要么干脆回家算了。
你别说,半路开小差的人是真的多。
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多年来互相联姻,亲党胶固,总能找着一二亲友,暂避一下,获得喘息之机,倒也不难。
于是乎,通往魏州驿道上的溃兵越来越少,到了当天晚上,更是一个人影都不见了。而此时,夏军分出一部监视馆陶,大队人马继续南下,往魏州方向挺进——时建极二年二月初四。
消息很快传进了魏州城内,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白天的,各处城门依次关闭,军士们吵吵嚷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罗绍威看着空荡荡的家中,欣慰地笑了。
他已经把家人偷偷送出了城,现在孤身一人,即便死也就死他自己,没那么害怕了。
招募的五百亲兵还剩三百在城内,死死把守住前后院落,不让任何人靠近。
司空颋、杨利二人联袂来访。
“军士们吵吵嚷嚷,战和不定,还得大帅亲自出去拿主意。”杨利神色焦急地说道:“如今这个景况,可不能再乱了。夏贼大薄而至,须得尽快压下骚乱,统一抗敌。如此,大帅身家性命也有保证。”
你不出去拿主意,万一军士们推出一个新首领出来,保不齐先拿你罗氏开刀,抢了财货、女人,分给众人,激励士气。
杨利是真心为自家主公着想,也是真心为魏博着想。
“大帅,赵谦满、史仁遇无能,丧师失地,致情形大恶。如今须得平复众军怨气,不如……”司空颋吞吞吐吐地说道。
“待如何?”罗绍威问道。
“不如夺其家财,遍赏诸军,以复军心士气。”司空颋咬牙说了出来。
罗绍威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震了一下。
“不可!”杨利瞪了一眼司空颋,斥道:“司空司马何其短视!史仁遇手握数千兵马,坚守馆陶,并未降敌,汝欲逼反史将军耶?”
司空颋争辩道:“史仁遇帐下兵马不下万五千众,粮草充足。前次救不了贝州便已是大罪,处罚不得耶?”
“去岁诸军皆败,史将军算是打得不错的了。虽未能解围贝州,然亦未大败失地。”杨利说道。
“此番大丧师徒,又如何?”司空颋追问道:“有罪不罚,这还打什么仗?”
杨利不与他多话,朝罗绍威说道:“大帅,这会正是精诚团结的时候,万勿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否则,悔之晚矣。”
罗绍威频频点头,似乎赞同他的看法。
司空颋见状,知道不能太过火,顿时也不说话了。
“走吧,去都虞候司。事已至此,须得群策群力。”罗绍威长叹一声。
通往都虞候司的路上到处是武夫。
有人看到罗绍威,便啐了一口。任何软弱、无能之辈,都会让人瞧不起,尤其是河北这鬼地方。
罗绍威继位以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让人大失所望,虽然未必全是他的责任。
有人定定地看着,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很显然,打了这么久的仗,他们明白仅仅靠魏博一镇之力,可能难以回天了。
当年与朝廷相抗,好歹也是瞅准诸道兵马之间的积怨,以及对兔死狗烹的恐惧,借力打力。如今夏贼上下一体,领兵大将也不是藩镇节度使,竟然没有下嘴的地方,让人很是惆怅。
有人懒得管罗绍威,自顾自抱着刀枪晒太阳。投降非我愿,打又打不过,也就得过且过,寄希望于万一了——兴许晋兵、赵兵就杀过来解围了呢?
罗绍威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渐渐有了数。
经历此番大败,魏博武夫的态度似乎分化了啊,没之前那么强硬了。
这个时候,他又有些后悔了。
临清、辛县两大集团,足足两万人马,覆灭得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是不是做得有些欠妥?
司空颋也将罗绍威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个主公,胆小又冲动,心志还不坚,变来变去没个定性。这般心志,你玩不起魏博这盘棋啊!
早早解脱,本是正理,可别再左右摇摆了。
不过他也不担心。一会到了都虞候司,他就又会清醒过来了。
******
都虞候司内气氛沉默。
诸军收缩退却,程公左、梁怀瑾、尹行方、王元武、陈元瑜等将都在城内。
方才吵嚷一通,没吵出个名堂,此时便闭嘴不言了。
衙兵们布满院落,交头接耳,不知道在串联些什么。
“我说,诸州失陷,魏城被围,在过去百五十年里,也不是没有过。”突然之间,有衙兵说道:“河东、成德、易定、沧景联兵二十余万,事尚有可为之处,都垂头丧气作甚?”
“别讲了,别讲了。”有人嫌他烦,怒道:“若统兵的都是无能之辈,如何打赢?”
“说不定有军将心中怨恨,故意驱使咱们送死呢。”有人阴恻恻地说道:“不然打了这么多仗,才有几场微不足道的小胜,说不过去的。”
“李克用、王镕到底在做什么?”有人忍不住说道:“去岁从冀州南下,好不容易拿下几座城池,结果又被夏人推回去。”
“赵人擅守城,不擅野战,就那点本事,其实尽力了,怨不得他们。”有人叹道。
“罗帅来了,都静静。”门外有人传话道。
众人听了,也不整队,齐刷刷地看向大门处。
讲究点的,还站起身,略表敬意。
心里不爽的,稳稳地坐在那里,动都不动。
罗绍威匆匆步入都虞候司,见衙兵或站或立,没有过来迎接,也不敢表露出怒容。
“大帅。”对罗绍威最客气的,反倒是身份地位较高的军将,王元武等人出了中堂,纷纷过来拜见。
罗绍威叹了口气,道:“进去说。”
“就在这说!”有衙兵拿刀划了划柱子,大声道。
得,路上刚升起的一点后悔之意顿时消散于无形,罗绍威心中恼火,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也好。”
“诸位,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罗绍威说道:“辛县、临清两场大败,损失惨重。而今城内兵不过万余,夏贼十万众却步步逼近,该怎么个打法,我想听听诸位意见。”
“收缩吧。”王元武叹了口气,道:“把能撤的兵都撤回来,死守待援。”
“城中人不少,不如征兵吧?”尹行方建议道。
衙兵家人都在城中,熟习武艺的并不少,拉丁入伍的话,守城还是胜任的。
“征兵可是要钱的,哪来的钱?”陈元瑜问道。
对土团乡夫可以强征,甚至不给钱。但魏州城中有八千户衙兵家属,另有大量军校、官员家庭,对他们却不能用这般手段。
“派捐!”平难都指挥使程公左说道。
“百姓已经捐过数次了,而今怕是家无余财。”
“这却是难了……”
众人一起叹气,割自己的肉,总是很难的。
“啰啰嗦嗦!”有衙兵怒道:“坊市商徒有钱,当官的家里也有钱,直接上门派捐,难道还敢不给?”
“对,去坊市要钱!”有人附和道。
还有人把目光转向罗绍威。听闻他已经还清了贷款,显然捞了不少,家中应该很有钱吧。
“寺庙僧尼,肥的流油,去化缘可也。”
“李刀奴、赵谦满两个蠢货,自己死了就算了,还连累了咱们四千个兄弟,不抢作甚?”
“可怜我家二郎,跟着赵谦满去辛县,生死不知。走,去讨个公道。”
草!罗绍威没想到局面这么容易失控,吓出了一身汗。
王元武、尹行方等将也有些慌乱。怎么三言两语,自家就要倒大霉了?
他俩都有些后悔,早知道官不要了,举家出逃也比留在魏州强啊。
昔年乐从训兵临城下,魏州一日内换了三个节度使,这帮衙兵什么事做不出来?
“走,去讨钱!要咱们卖命,无钱可乎?”
“害死那么多人,该拿钱出来平愤了。”
“同去,同去!”
众人嚷嚷道,顷刻间便走了一大半,串联去了。
“诸位,请听我一言,精诚团结……”陈元瑜急得冲了过去,阻止道。
他刚把家人搬来魏州,数百车财货,又有娇妻美卷,如何能让这帮粗坯滋扰?
“去你妈的!”一兵抽出横刀砍下。
陈元瑜不防对面直接动手,毫无准备之下,扑倒在地,惨呼不已。
罗绍威吓得说不出话,身躯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尹行方、王元武等人以目示意,都明白了对方眼神中的意味:这鬼地方不能留了,快逃!
第十三章 换人
深夜的魏州城墙异常安静。
罗绍威换上了一件普通军服,带了几个亲信,偷偷摸摸熘到了城墙边——已经有人等在这边了。
令他意外的是,除了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颋及其家人外,还有王元武、尹行方二将。
“罗帅……”两人走了过来,神色复杂。
“别多说了,快跑。”罗绍威点了点头,率先上了城头,轻声交涉一番后,缒着城墙下去了。
司空颋也点了点头,带着长子上了城头。至于其他家人,早就送出去了。
王元武、尹行方够狠,家人一个都没带,竟然是孤身出逃。
城墙上有军士守御,刁斗森严,岗哨林立。大半夜的,也没人偷懒,看样子军纪还是很严苛的。但就这么一帮人,竟然眼睁睁看着罗绍威、司空颋等人逃走。
不可能是为了钱,这会拿了钱也未必有命花。只能说罗弘信、罗绍威父子两代,还是结下了一些恩惠,他本人又是节度使,安排防务并不难。
提心吊胆地下了城墙后,罗绍威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司空颋轻轻走了过来,唤道:“大帅。”
罗绍威不理他,兀自一抽一抽的。
良久之后,所有人都下来了,罗绍威方才起身,脸上又哭又笑。
“唉!”尹行方、王元武二人叹息一声。
都是土生土长的魏博武夫,但凡事情还有转机,谁又愿意这般?
他俩不约而同地回首看了看城头。
此番出逃,瞒着家人,瞒着部下,当真是什么也不顾了。
司空颋也回头看了一下。
家中其实就剩一些仆婢了。若他们知机,天明后分了家中财货一哄而散,或还有条活路。被人发现后还没走的话,下场堪忧。
“魏博,完了!”罗绍威声音沙哑,情绪复杂。
曾几何时,魏博是一面旗帜。朝廷奈何不得,周边藩镇也奈何不得,傲然自立,睥睨四方,不可一世。
但危机也在那个时候种下。
特殊的体制让士兵们分润了藩镇发展的好处,他们知道为何而战,因此上下一心、团结互助,保证了魏博很多年的安宁。
昔年王仙芝、黄巢在郓州起事,为何不向河北发展?反而要舍近求远,南下江淮?还不是怕魏博武夫将他们像砍瓜切菜一样剁碎?
但也正是这个体制,在守护魏博的同时,也将它死死束缚住了。
到了现在,它已经愈发成长为一个怪物,有自己意志的怪物。
衙兵组成了怪物的大脑,镇兵、州县兵组成了怪物的躯干和四肢,亲党胶固的武夫、前武夫家庭是其触手,没有人可以违逆怪物的意志,节度使也不行。
“搞不过你,我走还不行么?”罗绍威狠狠地骂了一声,扭头就跑。
“二位将军意欲何往?”司空颋转向尹行方、王元武二人,问道。
“左右也没去处,不如跟着罗帅,也好有个照应。”王元武试探性说道。
“走吧!”司空颋点了点头,没拒绝。
见罗绍威的身影已快不见了,立刻发足狂奔,朝小树林走去。那边有寄存的马儿,可供他们逃命。
王、尹二人迅速跟上。
树林内还有数人,交接一番之后,罗绍威等人策马而去。
这几个看守马匹的则留下来清理脚印、马蹄印,然后跑向另外一个方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倒也算尽责。
******
“什么?罗绍威逃了?”正在行军中的没藏结明收到消息后,勃然大怒:“让他回去!”
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罗绍威孤身来投,有个屁用!
“军使,此时再回去,怕已无用,天都亮了。”左厢兵马使杨粲说道。
“这蠢货!”没藏结明气得无话可说。
多好的立功机会,居然因为怕死放弃了。
你若留在城内,与衙兵周旋,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用命换将来的富贵,正常人都会选择搏一下。你倒好,直接放弃了,多少人想搏命还没机会呢。
杨粲也唏嘘不已。
换他是魏博节度使,这时候就带着衙兵抄家,将可能烧到自己身上的火引出去,用抄家得来的钱财收买军士,或可得一时安宁。
但罗绍威自己放弃了,怪谁?
“给王敬荛传令,轻兵疾进,进薄魏州,越快越好。”没藏结明下令道。
信使立刻策马奔出。
“给卢都头传信,具言此间情形。”他又下令道。
又有信使奔出。
“让罗绍威来见我。”没藏结明下了马,说道。
罗绍威、司空颋等人匆匆赶了过来。
“罗帅你好湖涂!”没藏结明举起马鞭,又轻轻放下,哼了一声,道:“为何弃城而逃?”
这话在外人听起来略显滑稽。敌方主帅弃城而逃,进攻方却勃然大怒,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
“没藏将军息怒。”罗绍威挤出一丝笑容,诉苦道:“军众鼓噪,已然控制不住。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我等离去之时,坊市已遭洗掠,丛林古刹清静之地,亦闯进了持刀挎弓的武士,僧众被征发入伍,佛像、铜钟也被融了。军众欲壑难填,待到明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怕死就怕死,说那么多作甚?”没藏结明冷笑不已。
说到底,他没把罗绍威看作自己人,自然想着榨干他最后一分价值,谁知道人家不干了。
“没藏将军谬矣。”司空颋凑了上来,笑道:“罗帅逃出枭巢,以有用之身,为大夏天子说降诸城,岂非天赞?博州王十将,乃罗帅表兄,手握三千雄兵。他人劝降,结果难说,罗帅书信一至,降之必矣。魏县卢镇使,曾是罗氏家仆,罗帅一劝,保管解甲来投……”
“王十将”名叫王举。其父为前幕府别奏王知言,罗弘信的姐夫,去年冬天刚刚病逝。
“卢镇使”名叫卢毂,说是罗府家仆,其实是罗弘信养在元城县乡下的家兵小校。
劝降这两人,其实并不像司空颋说得那么轻松,人家可未必会答应。不过眼下形势不太一样了,劝降成功的可能性大增,因为没人是傻子,在注定覆灭的情况下,有亲近之人相劝,整不好就半推半就降了。
没藏结明听了怒意稍敛,道:“那便速速劝降吧。降顺之后,开至魏州城下,让那帮死硬贼子好好看看。”
“遵命。”司空颋眉开眼笑。
“遵……遵命。”罗绍威也低头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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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二年二月初七,魏州城内一片鸡飞狗跳。
罗绍威举家出逃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城。
节度使跑路,对魏博而言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事情比较麻烦,夏军大举围城,结果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这是要完啊!
平难都指挥使程公左被第一时间请到了都虞候司。
老实说,他是有点懵逼的。
昨晚心中不痛快,与人喝酒到深夜。到了早上,还在家中呼呼大睡呢,就被军士闯入,从床上拉了起来,一路“拥”着他到了都虞候司。
“什么?罗帅跑了?”程公左听到消息时很是吃惊,酒也一下子醒了。
再一打听,原来罗府的亲兵、仆婢天还没亮,就大包小包一哄而散。有人觉得蹊跷,进去一看,罗府已经空无一人。
这特么的!
程公左有些晕,跑得可真快!
“王元武呢?尹行方呢?”程公左问道。
“跑了!”有衙兵咬牙切齿地说道。
“应是和罗绍威一起跑的。”
“家卷还在,人却已经不见,好狠。”
“这等废物,临阵脱逃,难怪屡战不胜。”
程公左听得心下拔凉拔凉的,同时有些羡慕。昨晚为啥喝酒呢?和他们一起跑,岂不美哉?
“程指挥,衙将也没几个了,我等公推你为节度使,如何?”有衙军小校走了过来,问道。
语气是在询问,但程公左也是老魏博人,如何不知其中利害?这帮孙子已经内定我当节度使了。
“史仁遇乃沙场宿将。诸君速遣人去馆陶,将他请回,拜其为节度使可也。”程公左说道。
很显然,他不愿意当节度使。
“程将军,魏博遭难,你就这么看着?”有人怒道。
“我何德何能?”程公左摇头道:“史将军当衙将时,我还是个副将呢,不妥不妥。”
“杀了他!”衙兵们不再废话,一拥而上,手起刀落。
程公左还待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瞬间受了好几处伤,惨叫着躲往柱子后面。
二兵一左一右,提刀砍了过去。
程公左拼命躲避,小腿被刀斫中,血流如注。
又有数人冲了过来,将其斫成肉泥。
“再找人!”有小校说道。
“带上铜锣,沿街叫喊,问问谁肯当节度使。”有人补充道。
“好!”众人计议已定,正待分头行动,门外嘈杂声响了起来。
“梁指挥来了。”原来又是一群军士,“拥”着决胜都指挥使梁怀瑾而来。
众人大喜,纷纷上前簇拥着梁怀瑾。
“大敌当前,还请梁指挥就任节度使。”军士们纷纷请道。
梁怀瑾已经知道了城内变故,此时见到程公左面目全非的尸体,啥话也不说了。
军士们见他不答,也不以为意。
一群人拥着他来到胡床边,按着肩膀让他坐下,然后退了回去,纷纷拜倒:“参见梁帅。”
梁怀瑾久久无语。
第十四章 大至
“贼兵大至矣!”
梁怀瑾没有想到,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兵巡城,布置防务。
最先赶来的是夏军骑兵,数量不多,寥寥千余骑,在城南、城西一带活动。
按照正常操作,这会应该派骑兵出城,挫一挫敌军锐气,但梁怀瑾摆烂了,他懒得下令。
“诸营但固守,勿要出击。”梁怀瑾匆匆下达完命令,便下了城头。
他身边只有几个亲随。
因为上位的过程过于——仓促,外加其他不能言的原因,他没法招募亲兵。
梁大帅的命令是有效的。
军士们接令后,中下级军官开始检查起各自负责的城墙段。他们的专业素养无可挑剔,每一项都细细检查了,甚至还有军官在自发地鼓舞士气,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了。
“你们……”梁怀瑾看着城下席地而坐的一大群人,问道。
“回大帅。”一披着袈裟、扛着长柯斧的僧人起身,答道:“贫道乃龙兴寺僧人,今已是州兵,奉命在城下休整,随时援应。”
梁怀瑾长叹一声。
十三年前,节度使乐彦祯便被军士们逼得跑到龙兴寺出家。当时他还当乐子看,没想到啊,十三年后他已是别人眼中的乐子。
“出家人岂能从征?”梁怀瑾说道:“散了吧。”
僧人们听了都很激动,纷纷起身,道:“谢大帅。”
“一帮淫僧罢了。”有衙兵嗤笑道:“这些年有妇人求子,僧众有求必应,又收钱,又舒坦。”
众人哈哈大笑:“还放贷呢。罗绍威就找龙兴寺贷了五千缗钱。”
僧众面红耳赤,不敢多言。
“就这样子,上阵了害人害己,散了吧。”梁怀瑾坚持道。
僧众看向簇拥在梁怀瑾身旁的军官、武士,脸上满是渴望,脚却不敢动。
“听到没有?快滚!”衙兵们喝道。
僧众如蒙大赦,纷纷散去。
衙兵们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强征僧人入伍,本来就是看不惯他们,故意刁难而已。梁帅既然要放他们走,放就是了。城内军众已经膨胀到了两万以上,也不缺这几十人。
梁怀瑾继续沿着大街行走。
和夏人打仗,断断续续也好几年了。魏州百姓一开始是非常支持的,但随着连吃败仗,丧师失地,他们又怨言丛生。而随着夏人强迁魏博百姓去外地,大肆杀戮的手段传开,百姓再度变得支持起来,且支持的力度比之前还要大,因为他们知道魏博武夫是真的在为全体百姓的利益拼杀。
但任何支持都是有限度的。
夏兵的残暴他们没亲眼看到,魏博武夫征粮、征钱的举动却实实在在侵害了他们的利益。在这个时候,任你口绽莲花,什么都不管用了。
人,真的很情绪化,理智是反人性的。
都虞候司很快到了。
尸体、血迹清理了干净,低级文吏也开始了办公。人员进进出出,不断索要粮草、军资、器械。
梁怀瑾有些茫然地坐在桌桉后,一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好。
衙兵们聚集在院落内外,大声吵嚷,嬉笑怒骂。
这帮浑人,似乎根本没把坐困愁城当回事。
梁怀瑾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他觉得不能和这帮武夫们一起摆烂,他得积极自救,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
从二月初十开始,抵达魏州城外的夏兵一日多过一日。
至二月十五,武威军两万人屯于城北;义从军及河南道州兵、土团乡夫两万余人屯于城南;效节军及河阳土团乡夫两万余人屯于城西。
主力大军几乎都来了。
而在他们身后,魏博残存的据点要么投降,要么被攻克,甚至还有自行溃散了。魏州战事,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
卢怀忠带着亲兵,至魏州城外查探。
敌军的部署其实挺有章法的。
城外有军寨,驻有少量军士,且处于城头强弩的射程之内。它们的存在,可以有效支持军寨的防守。而这些军寨的存在,很显然是为了阻止进攻方全力攻城,同时配合城内守军杀出,破坏进攻方的攻城器械,杀伤其人员,动摇其士气,疲惫敌军等等。
“今日先扎营。明日开始打制攻城器械。至于这些寨子——”卢怀忠拿马鞭遥指,道:“找机会拔了。”
他是老攻城专家了,专干这类别人避之不及的苦活脏活。魏人的城防设施,看起来像模像样,但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守城的人如何?
没有坚强的抵抗意志,没有必死的决心,没有恰到好处的配合与救援,这些城外寨子就是虚有其表,徒自送人头罢了。
他很怀疑,刚刚经历了一番动乱的魏博武夫,还有没有那个能力坚守到底。
上下同欲者胜,可若是上下不同欲呢?
“都头,馆陶史仁遇与李将军接洽,若能放其帐下军士归家,既往不咎,他愿率部投降。”亲将邵神剑走了过来,禀报道。
“罗绍威劝的?”卢怀忠问道。
“正是。”邵神剑说道:“罗绍威单骑至城下,史仁遇亦出城相会。二人言谈甚久,罗绍威具告魏州之事,劝其降顺。史仁遇亦有降意,但馆陶军众意见不一,要求赦他们无罪,不得迁往外郡,方愿意投降。”
“这个条件,我可不敢保证。”卢怀忠叹息一声。
如果是他,这会就答应了,但陛下不可能答应,奈何。
“让李一仙尝试攻一下馆陶,施加点压力。有些人,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打得狠了,或许就没那么多事了。”卢怀忠吩咐道。
“遵命。”邵神剑找来文吏,书写完毕之后,又复述一遍,然后让信使带着。
“王举降了吗?”卢怀忠又问道。
王举已接到罗绍威的书信,但这会还在犹豫。当然这种犹豫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了,突将军在击败沧州兵后,又分兵西进,轻松拿下了数易其手的高唐等县,进至博州左近。
这般巨大的压力,再有罗绍威相劝,投降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魏县镇使卢毂已降,且带着四千兵马跟来了魏州,加入了围城队伍。
“尚未。”邵神剑答道。
卢怀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罗绍威的作用,也就这点了。说句难听的,他劝降的效果,未必有尹行方、王元武、史仁遇等魏博出身的积年武将好。
一个能力有限的滑头小辈,在乱世之中浮浮沉沉。不知道怎么赢的,也不知道怎么输的,能活下来安享富贵,已是罗家祖坟冒青烟。
卢怀忠巡视结束之后,便回了大营。
第二天一大早,数千武威军士卒出营列阵,开始攻拔城外的寨子。
******
梁怀瑾又登上北城,紧紧看着城外的战斗。
战斗很激烈,夏军填平了浅浅的壕沟,然后发起了凶勐的攻势,一波接一波,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这种不顾伤亡的打法,梁怀瑾不是第一次见了,夏将卢怀忠最好此道。
但每一次观战,都会产生新的震撼。
战斗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守军,即便有着营垒屏护,也有很大可能抵挡不住,弃营而逃。
夏人玩的就是搏命的把戏。
双方怒目圆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捅我一枪,我插你一刀,看谁先坚持不住。
比的是承受伤亡的能力!
梁怀瑾叹息一声。夏贼的武威军打出名声了,他们现在已经不必真的从头到尾保持高强度的攻势,往往攻一阵之后,守军就会害怕。因为他们知道,武威军不会放弃,哪怕溃个几次,重整之后还会冲上来。
营寨内升起了求援的旗帜。
梁怀瑾脸色一正,道:“传我令,平难都、六雄军集结出城。诸镇军,挑选五千精兵,亦跟着出城。”
众人面色犹豫。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嗡嗡声不断。还有人齐齐发出哗然的声音,显然很意外。
梁怀瑾心中一紧,不过面色平静,夷然无惧地看着众人,道:“在城外奋战的是尔等袍泽。往日称兄道弟,言笑晏晏,这会便见死不救了?”
衙兵们被他一说,脸上有些羞愧,嗡嗡声停止了。所有人都看着梁怀瑾,等他继续说。
“寨子与城池互为犄角之势。寨子一破,贼众便可从容填平城皇,攻至城下。亦可掘壕数重,死死围困住咱们。”梁怀瑾继续说道:“你等既拜我为节度使,我的第一道帅令,便要违逆么?”
“不敢,不敢。”衙兵们纷纷应道。
战场之上,军令如山。若这时候还裹挟、反对乃至杀戮上官,那魏博不可能打赢任何一次战争。盖因即便大胜之战,也一定有伤亡较重的营伍,他们承受了最大的伤亡,只为友邻部伍创造机会。
野战厮杀之时,以偃月阵为例,人人都不想在中军布阵,而想到相对轻松的两翼去。这个时候,可不就需要服从命令了么?
梁怀瑾下令出战,衙兵们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贼军远道而来,是为疲军,我等以逸待劳,还有营寨守军相助,可谓表里相攻。有此二利,击之勿疑也。”梁怀瑾下令道:“击鼓!聚兵!出城列雁行阵!”
“谨遵大帅之命。”诸将、军校纷纷应道。
第十五章 卖
今天的天气其实很不错。
不算太冷,周遭一丝风儿也无。
原野之上,点点嫩芽破土而出,妆点着灰色的大地。
渠水之畔,残雪已经完全消融,清澈的河水哗啦啦流向远方。
阳光洒落大地,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地想要惬意地喊叫几声。
“冬!”
“冬冬!”
节奏激昂的鼓声次第响起。
魏州北门大开,近万军士分批出城站定。随着各色旗帜挥舞,各营军士快步疾走,阵型变幻不定,但熟悉军阵的人都看得出来:前锐后张,延斜而行,这是雁行阵。
马蹄声不断响起,一开始非常整齐,渐渐变得杂乱无章,隐有惨叫及兵刃交击声传出。
这是双方的骑兵在交手。
都试图袭扰对方布阵,结果自己撞在一起,迎头厮杀起来。
“背城而战,雁行阵最合适不过了。”卢怀忠登上营中高台,仔细瞭望。
这个阵的好处是越往后越厚实,越宽大,绕后袭击的战术不太容易奏效。而且前锐后张之势,利于左右转向变阵,是为将者必学之阵,从军者必练之阵。
“对雁行阵,当拣选精锐,胁其左右一处侧击之。传令,布偃月阵。”卢怀忠下令道。
不一会儿,夏军营地也鼓声阵阵,整整五个步兵指挥出营,在空地上布起了偃月大阵。
与雁行阵一样,偃月阵也是必须要掌握的军阵。它甚至可以说是此时的第一流行大阵,攻守兼备,人人都爱用。
武威军左厢兵马使韩逊领最能打的两千人居右前方突出,都虞候李忠率三个步兵指挥居中阻挡,右厢兵马使何絪率一个不满编的指挥布于左后方。
这一仗,突破点在于韩逊统率的两千精兵,让他们绕到敌人左侧,狠狠敲凿对方的军阵。他这边得手了,敌人的雁行阵便算破了。
当然,敌人可能会变阵。而战斗过程中,不会变阵的统帅是不合格的——或许不需要你变阵,但你一定要会。
军士们对于临战变阵也一定要熟悉,不能慌乱。
两军对垒之时,气氛紧张、肃然。有些战线甚至已经交手了,这个时候变阵,需要克服极大的恐惧感,并且忙而不乱,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完成阵型变换。其间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比如敌人追击干扰怎么办,敌人大队骑兵冲过来骚扰怎么办,都要有应对方略。
新兵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
他们往往变着变着自己就乱了,或者原本不乱,但在敌方骑兵的绕后冲锋干扰之下乱了,那样就是一场不忍言的惨败了。
能完成临敌变阵的军队,都值得好好珍惜。因为纵观整个古代历史,能做到这点的军队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训练不足、经验稀少、质量低劣的步兵。
“杀!杀!杀!”双方几乎同时完成了布阵。
夏军行动得稍晚一些,但动作熟练,仿佛已练过无数次,很快就完成了。
魏军先布阵,完成得比夏军慢,但也不错了。
阵型一布好,双方前敌大将纷纷上前,鼓舞士气。
魏军那边,似乎是主帅梁怀瑾亲至阵前,真够拼的。
而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不怕死的散队离开大阵,快步上前,挑衅对方的游骑了。
军阵密布的战场上,骑兵的活动空间被大幅压缩,游骑跑着跑着就会遇到兜头盖脸的箭雨,再被散队神箭手偷冷子步射,伤亡不轻,于是很快散开,到外间捉对厮杀了。
“夏贼,你爹张五郎来啦!”有魏博衙兵脱了衣甲,露出黑乎乎的胸毛,手提重剑,大声怒吼挑衅。
“今日杀进城中,便要尝尝你娘亲的味道。”有夏军散兵也扒了衣甲,肉袒前冲。
两个死心眼的散兵面对面冲了上去,狠命搏杀起来。
也有那机灵的散兵,手持射程很远的强弓,小步快跑到对方阵前,连射两三箭。
他们臂力超强,箭术通神,往往一击毙命。所起的作用就是扰乱对方阵型,哪怕只是让对方原本坚不可摧的方阵稍稍动摇那么一丝,为己方争取那万分之一的优势,也是值得的。
但说实话,作用不是很大。
散兵步弓手冲上来,就是把对方第一排射得满是缺口又如何?当年鱼朝恩率五百射生下马攒射,安史叛军步阵一排排倒下,人家也没崩溃。后排补上来就是,大阵岿然不动。
又有骑兵冒死冲了回来,驱逐对方的散兵。
散兵们哈哈大笑,艺高人胆大的手持长槊,想把骑兵捅下马来。
这是亡命徒的盛宴,他们以生命为赌注,在两军阵前尽情“表演”,仿佛这场大规模阵列野战的开胃菜一样。
一旦成功,后阵上万人便欢声雷动,齐齐喝彩。
只要活下来,升官不是问题,赏赐不是问题,被选入大将亲兵队或充当衙兵,都是应有之意。
赌命,完全值得!
“冬冬……”双方几乎同时擂响了第一通战鼓。
列阵军士屏气凝神,准备前移。
游骑开始退场。
散兵也在抓紧最后的时间疯狂表演。双方大阵对进,近至百步的时候,他们就得退场了,不然两边万箭齐发,死得就太憋屈了。
“都头,你看!”高台之上,邵神剑手一指,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嗯?”卢怀忠也大惊。
目力所及之处,敌帅梁怀瑾的大髦突然向前移动,且移动的方向不是己方中军,而是夏军大阵。
“莫非是学马太尉?”邵神剑激赏道。
他也是武人,对这种直冲敌阵的勇武之士是发自内心地佩服,哪怕他是敌人。
梁怀瑾在阵前五十步外下马停留。亲随亦下马,举着大盾上前,团团围护起来。
梁怀瑾一把推开大盾,长身揖下,大声道:“魏将梁怀瑾,有事告于卢帅。”
说完,眼神示意了一下,几名亲随扯开嗓子,齐声重复了一遍。
夏军这边有人听到了,一阵发懵。都什么时候了,还玩阵前数语退敌的把戏?不过还是有人将消息传递了回去。
卢怀忠若有所悟,不顾邵神剑阻拦,快速下了高台,翻身上马,驰至阵前。
魏军大阵起了一阵骚动。军士们不明所以,梁怀瑾这是要干什么?
但主帅都不在了,中枢无人指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心等着。
“打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卢帅。”梁怀瑾仔细端详了一下立马十余步外的卢怀忠,笑道。
“梁帅有何话要说?”卢怀忠问道。
梁怀瑾叹了一口气,道:“魏博之地,迫受其兵,黎民士人,重遭剽掠。丁壮离于农亩,女工废于蚕桑,数年已矣。听闻圣人之教,必也胜残;王者之师,存于止杀。素来魏博将士,并怀忠义,皆被胁从。又恐玉石俱焚,遂兴戈甲,徒然相抗。今王师大至,军威雄壮,罪将梁怀瑾缅思涂炭,泥首束身,请归庭阙。罪止我一身矣,其余官吏将士,能自归顺者,请无所问。罪将顿首。”
说罢,跪在地上,头直接磕在了泥地里。
卢怀忠大为动容,下马步行而前,亲手扶住梁怀瑾,道:“梁将军深思改过,以救无辜,此仁者之勇也。快快请起。”
“我为魏帅,罪孽深重。未得天子赦免,岂敢造次。”梁怀瑾不起身,继续磕头。
卢怀忠转头吩咐道:“将梁帅请去洛阳,陛见圣人。”
“遵命。”邵神剑招了招手,数名亲兵上前,将梁怀瑾扶起,押往营中。
卢怀忠又上了马,看着几位梁氏随从,道:“梁帅已自新请罪,你等待如何?”
“我等亦降。”几人齐声道。
“何不至魏军阵前,晓谕全军?”卢怀忠说道:“河南河北之人,皆大夏天子之人也,岂不可念?然天地之大德,时或降霜;皇王之至仁,亦闻用钺。魏博将士,宜各思自拔,除其首恶,咸与维新。你等即传我帅令,若能擒杀衙兵,或下城邑者,节级酬赏。对抗王师既往之咎,一无所问,将官衙兵资财田宅,一切回赐。快去!”
众人行了个礼,立刻上马,返身至阵前,大声呼喊。
魏军这边早就炸了。
梁怀瑾跪地请降,前排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又说与袍泽听。
这等劲爆消息,自然像瘟疫一样在军阵之间飞快流传了,军官根本制止不了。
不过片刻,那边梁怀瑾才刚起身呢,这边就已全军哗然,骚动不已。
待到几位梁氏亲信回来齐声高喊后,这边的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阵不复阵,隐然有溃散的先兆。
“降不降?”
“降不降?”
武威军将士以槊杆击地,齐声高呼。
“去你妈的!我不玩了!”有魏兵气得哭了出来。
“你卖我,我卖你,梁怀瑾卖了上万将士,哈哈哈!”有人疯狂地大笑。
“恕不奉陪,老子撤了!”有人将甲仗掷于地上,转身开熘。
“冬冬冬……”对面响起了第二通战鼓。
经此一吓,溃散的人更多了。
有军官自发出来阻止,但无能为力,反而被裹挟着向后跑去。
第三通战鼓擂响了。
“杀!”夏军齐齐跨步,挺槊前进。
魏军大阵瞬间崩溃。
第十六章 屠夫
“诸外镇军、州县兵马、土团乡夫,原其初心,本非巨恶。归命者必全,知过者必宥。可上交器械,重整队列,听候发落。”
骑兵四处驱驰,把溃散的魏兵兜住,然后像赶羊一样驱使他们到指定的空地集结。
失去组织的人群彷徨无依,又处于死亡威胁之下,他们基本失去了任何思考和判断能力,只能下意识跟着“领头羊”行动。
不配合的人也有。
正如每次战斗,大败之时总有人结阵自保顽抗一样,魏博衙兵且战且退,似乎打算撤回城内。
没有人是傻子。如果说夏人对魏博武夫的敌意分三六九等的话,那么声名在外的衙兵肯定是第一等的。事实上没有人喜欢魏博衙兵,除了他们的家人外。
当然外镇军也不是什么好鸟。或者说整个魏博镇有志于当兵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毕竟衙兵就出自他们。
你杀光所有衙兵,然后从外镇军、州县军甚至土团乡夫里招募新人,组建一支亲军。过不了几年,他们就是新一代魏博衙兵,一样跋扈,一样让人头疼。
所以,还有很多镇兵、州兵、乡勇拒不投降。能逃的就撒丫子跑路,不能逃的结阵顽抗,拼死拉倒。
因此,战斗还是持续了一会的。
武威军步兵先冲,动摇其阵脚后,骑兵再上,三下五去二,一一敲碎了这些“顽石”,以免给更多的魏博武夫造成影响,激起他们的抵抗之心。
部分溃兵冲到魏州北门,大声叫喊。
外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城上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得到。如果动作快的话,还来得及救一部分人。
“快开门!”
“开门,老子要进城,宰了梁怀瑾全家。”
“开门啊,夏贼要追过来了。”
“莫非你们也要降?”
吼叫声、哭喊声、哀求声充耳不绝,响彻城内外。
魏州城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溃兵们渐渐绝望了起来。
有人拔腿就跑,自寻生路。
有人摸出弓箭,朝城上泄愤射击。
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城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人影憧憧,还隐有争执传出,这给了溃兵们一些希望。
不过他们很快又绝望了,因为城门纹丝不动,一点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夏军骑卒分出人手,追杀了过来。
溃兵大部分一哄而散,少部分依托城门洞抵抗。本着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心理,骑兵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退去,等步兵上来收拾这些死硬分子。
武威军都游奕使安休休冲杀了一阵,回到后阵换马。
他已经四十大几了,微微有些气喘。不过精神头很好,将砍人砍卷了刃的刀扔在地上,又提了一把更加厚实的马刀,笑道:“此城易破耳。”
“安将军为何这么说?”亲兵们凑趣问道。
“我率部冲杀,纵马至城下时,都没人射箭阻拦的。”安休休哈哈大笑,道:“可见贼人已破胆。”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城内守军乱了。
事实上他们现在也是懵逼的。
梁怀瑾带走了大部分将官,一把送在城外了,这会城内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主意,不知道该干什么。
放溃兵入城是万万不能的,哪怕城外喊声连天,但就是没有军官下达命令——更准确地说,现在没人做主,既没人下令坚守,也没人下令投降,从上到下处于失能状态。
毕竟这一场大败,实在太让人震撼了,从各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安休休判断城内守军已毫无斗志,甚至处于混乱之中,应该不是虚言。
换好马匹、武器之后,安休休再度纵横驰骋,大砍大杀。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所有抵抗都被粉碎了。
横七竖八的尸体散落一地,鹌鹑似的的俘虏瑟瑟发抖。辅兵们开始出来清理战场,将马匹收拢、器械捡走,尸体统一堆叠起来,一会挖坑埋掉。
城外营垒内还有两千余守军,这会也投降了。
他们别无选择。
不可能有第二波援军出城救援了,如果不想被围困到死,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卢怀忠也在亲兵的簇拥下抵达了战场。
他遥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道:“本还在发愁,到底要死伤多少人命才能攻下这座城池。现在倒好,梁怀瑾一投,省了太多事了。”
旋又想起还在馆陶与史仁遇磨嘴皮子的罗绍威,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的人就是这样,机会给了他,却没法把握。易地而处,他有比罗绍威更好的办法处理当前局面,还不止一种。
“韩逊!”卢怀忠喊道。
“末将在。”
“领兵攻城,不要予敌喘息之机。”
“遵命。”
计划赶不上变化。攻城器械尚未打制完毕,军士们又刚刚经历大战,体力有所亏欠。但眼下这个局面,不趁机攻打就太可惜了。若让守军从混乱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又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死伤多少人命。
鼓声隆隆。
韩逊带着三千多步卒,扛着简易木梯,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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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其实还是有不少守军的。
衙兵决胜都一千六百余人、山河军四千余,外加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逾万,兵力是足够的,器械、粮草也是充足的,至少维持半年以上的消耗不成问题。而魏州城墙又在乐彦祯、罗弘信时代经历过大规模修缮,十分坚固,城防设施也很完备,夏军不丢个几万条人命,休想拿下来。
但那是正常情况下,如今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城外的失败极大刺激了守军。在一开始的失声与茫然之后,他们陷入了狂乱之中。
不知道谁最先带的头,或许是某个暴躁的衙兵,在他的招呼下,大群人冲下了城头,直奔梁怀瑾的府邸而去。
梁府家仆还没弄清楚情况,直接被暴怒的军士杀了个七零八落。
武夫们冲进了院子,逢人便杀,见人就砍。往日里鸟语花样的梁府,顷刻间变成了血泊地狱。
与之下场相彷的还有王元武、尹行方的府邸。
这两货抛弃妻子,跟着罗绍威逃窜,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前几日还没人理他们,王府、尹府众人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后来发现没事,也就放下了心。
但今日倒了血霉了。
失去理智的武夫乱哄哄地冲了进去,阖府老幼,尽被屠戮。家财也被抢掠一空,变作了大头兵们的战利品。
接下来是已经逃散一空的罗府。因为找不到人,军士们甚至放了一把火,将其烧毁泄愤。
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颋的宅子、节度掌书记杨利之宅,尽遭乱兵洗掠。
抢劫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也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感官刺激。
上了头的乱兵开始对幕府中下级官吏动手。
有人破口大骂,奋起反抗。
有人抛弃妻子,翻墙而遁。
有人跪地求饶,坐视妻女在眼前被淫辱,家财被抢掠一空。
总之一片混乱。
己时三刻,已有武威军士卒击退了抵抗意志不是很坚决的守军,登上城头。
他们看到城内的乱象之时,也叹为观止。
不过没人去管那些乱兵。先登勇士的目标很明确,稍稍整队之后,杀向了城门。
城门口的魏兵有人溃散,有人居然发起了决死反冲,还有人利用地形优势,不断射箭袭杀夏兵。
稍稍费了一番手脚,付出数十伤亡代价之后,夏兵斩断了最后一名魏博武夫的头颅,然后一齐用力,通过绞盘放下吊桥,再把城门打开。
已经整队进至城外的夏军蜂拥而入,开始逐街清理魏兵。
午时初刻,几乎所有城门都被打开了。
有的是夏军打开,有的则是魏人主动开城,试图逃窜。
效节军、义从军等部也分批开入城内,镇压乱军。
仗打到这份上,基本没有任何悬念了,魏州这座河北名城,就此易手。
还在城外的卢怀忠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此时他正与梁怀瑾对坐饮茶。
“此战,梁将军当居首功。”卢怀忠说道:“若不然,不知死伤几多人命。”
“卢帅自入河北以来,迭破晋、赵、魏、沧诸镇兵,声威遍布河北。”梁怀瑾说道:“罪将痴顽,相抗天兵数年,能免罪已是侥天之幸,何敢居功!”
“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做过昧心之事,杀过无辜之人,唯独不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卢怀忠不高兴地说道:“如果梁将军鼓舞士气,整顿军务,死守城池。以魏州之雄固,我自问半年都拿不下来。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没人会抢。过了今日,你便去洛阳吧。放心,陛下自有厚赏,官爵、财货、美姬,断断少不了,勿忧。”
梁怀瑾心下稍定。
其实他还有件事想问,即邵圣到底会如何安排他?老实说,他还不想就此退养。富家翁的生活固然不错,可终究差了点意思。他今年还不满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想接着为新朝效力呢。
“卢帅果有古之名将风采。”梁怀瑾叹道。
“古之名将……”卢怀忠自嘲地笑了笑:“马上就要杀人了呢,说是屠夫还差不多。”
梁怀瑾心中一惊。
第十七章 处置
霍良嗣面容扭曲地撞开了一间屋子。
里面躺着一名魏军小校,浑身是伤,面色苍白。
见到霍良嗣进来后,呸了一声,道:“霍二,你是来杀我的吗?”
霍良嗣叹息一声,道:“相识多年,来送你一程。”
小校面露绝望,但咬着牙不说话。他知道,求饶也没用。
大街上呼喊声、厮杀声、惨叫声从来没断过。夏兵不顾伤亡,也要屠杀困兽,态度不问可知。
“要杀多少人?”他问道。
“衙兵不多了。”霍良嗣说道:“平难都已经全军覆没,你知道吗?”
小校没有说话,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他们出城了,全军大溃,这每个人都知道,但夏人如何甄别的呢?
“费了一番手脚。”霍良嗣似是知道小校在想什么,说道:“我进城时,武威军在让人检举搜杀。这引起了一些混乱,不过很快被平定了。”
“好一个轻描澹写。”小校惨笑道。
“搜杀”、“平定”,这两个词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血淋淋的勾当。
“五都衙军,就剩城里的决胜都了。这会正在剿杀,有衙兵亲卷子弟挎刀持弓相抗,也一并扑杀了。”霍良嗣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不忍。
眼前这位小校也是衙兵,还和他有很深的交情。换作以往,他可能还会帮着求情,但这次下了严令:衙兵不论是否降顺,杀无赦。
没有任何办法了。霍良嗣还没高尚到为了朋友把自己拖下水的地步。
“城里有八九千户衙兵家人,都要尽数屠戮么?”小校知道自己没有幸理,但还是不忍家人也跟着同赴黄泉——眼下他们已被关在了后院。
“这倒不至于。”霍良嗣说道:“只要不反抗,卢帅还不至于如此决绝行事,他终究还是讲点规矩的。”
小校沉默不语。
“你可知效节军家人都去哪了?”霍良嗣突然问道。
“唐邓随三州么?”小校嗤笑一声,道:“按说也是好地方,可荒废那么多年,谁愿意去?去了也是受人欺压。”
“你们怕是连唐邓随也去不了。”霍良嗣说道:“襄阳都有点难。”
小校一怔,继而脸色苍白——事实上,他的脸色已经很白了。
“安心上路吧。”霍良嗣叹息一声,出了院门,把门带上。
身后传来了隐约的闷哼声。
不一会儿,数名亲兵出来,低声问道:“军使,他的家人……”
干掉了一家顶梁柱,留着家人,总不是个事。半大少年已经记事了,会不会心怀仇恨呢?几乎是必然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全家杀光了事。
“算了吧,卢帅没让这么做。”霍良嗣说道。
其实他也是这个想法。
魏博原有八千衙兵,后来扩编到万人。这一万兵,起码对应着八千个家庭。斩草不除根,真的好吗?若换朱全忠、李克用处于这个境地,早下令屠戮干净了。
圣人还是太宽厚了。不过——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心狠手辣的人,总希望自己的上级宽厚仁德一些。
******
整齐的脚步踏在青石板大街之上,甲叶铿锵,杀气腾腾。
杀得多了,杀人者也就麻木了。在他们眼里,杀个人和杀只鸡,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破城以来,夏军士卒们已经搞不太清楚自己杀了多少人。
有衙兵,有镇兵,有土团乡夫,甚至还有许多军人子弟,反正就是杀杀杀,从街头砍到街尾,直到把衙兵杀光,把所有敢于反抗的人杀光。
其实魏博武人在做困兽之斗时,爆发出的能量还是很强大的,也能造成不小的杀伤。但他们的问题是失去了建制,只能三五成群厮斗,遇到墙列而进的大部队时,基本没有任何胜算。
偶有从街道两侧射冷箭杀伤一二夏兵,但很快就被围剿,全家死于非命。
就这么搞了一整天,至晚间时分,明面上的抵抗已经完全消失了。
但事情还没完,接下来进入第二阶段:全城大索。
即夏军大部队化整为零,以队为单位,挨家挨户开门搜索,一一甄别。遇到怀疑对象,直接拉走,甚至当场剁了了事。
整个过程会持续数日,直到把衙兵系统彻底肉体消灭为止。
主持这项工作的是武威军左厢兵马使韩逊。
其实以他的职位,干这事有点不太合适。但没办法,其他人都不太愿意沾手,只能老韩多加点担子了。
韩逊上进心很强,不以为意,此刻大马金刀坐在都虞候司内,发号施令。
“还挺有钱的。”韩逊听着手下报来的消息,啧啧称奇:“衙兵一年二三十缗钱的固定赏赐,本就不少了,居然加赏也这么多,我看离谱。”
他的脚下躺着一具尸体,院落内还有更多尸体,基本都是守卫都虞候司的兵将。
事实上魏州的上层机构已经基本瓦解了。先被暴怒的乱兵扫了一通,夏兵入城后,再扫一遍,节度使府、都虞候司、州府、元城、贵乡二县,全部瘫痪。
“韩将军,城内城外,杀了得有上万人了吧?”亲兵进进出出,消息最为灵通,只听他说道:“卢帅有令,擒杀衙兵者,其资财一应回赐,你看……”
衙兵只有四千余人,但杀了上万,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说只杀衙兵,那也是说说而已。事实上你根本控制不住,扩大化是难免的事情。尤其是颁布了赏格,就会有人眼热,滥杀是必然的。
“放心,卢帅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食言。”韩逊站起身,道:“你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我且问你,杀了这上万人,如果有人重建魏博军,能拉起队伍来么?能打么?”
亲兵仔细想了想,道:“我看不难。艰难以来,河北诸镇虽然很难说战斗力多强,但若论军事传承,当真是最好的,从来没断过代。成年男丁,人人都会耍几下把式,胜任营一级以下指挥的军官小校,数不胜数。至于将门世家,那是杀不干净的,杀干净了也不顶用。”
韩逊点了点头。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主要源自中下级军官,魏博这方面的人才储备太丰富了。很多种田的老农家里居然有铁甲这种贵重财物,你敢信?
“如果就此收手,我看魏博早晚还要闹事。”韩逊说道:“若无天时也就罢了,可若让他们逮着机会,我担心出一支比魏博衙军还强的队伍。”
限制魏博军队战斗力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如果你把这种关系连根拔起,会发生什么事?正常推演一下就知道,一群新人从头做起,老关系不顶用了,接下来能不能够升官,全看自己本事,能者上庸者下,轻装上阵,再无之前的“负资产”束缚,而他们的军事技能和知识还都在,这支新军队,真的比老衙兵好对付吗?
“罢了,卢帅不让屠城。”韩逊叹道:“让弟兄们收着点,别太过火了,差不多就行了。圣人要脸,卢帅要脸,我不要脸,但不想死。”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圣人弄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做法,强迁魏博武夫家人去外郡,去哪里呢?能老实吗?满怀仇恨的八千户衙兵家属,我想想都头大。”
******
“登来已经在准备船只了,首批发两千户至安东府。”卢怀忠还在城外与幕僚商议,只听他说道:“这事,我总觉得有点悬。”
“赵王殿下是明事理的,符都头也老于战阵,他们应不至于还募魏博丁壮入军。”幕僚说道:“不过这八千家衙兵确实是个难题。”
幕僚也发愁。
其实狠一点,把这八千户、几万人全杀光了不好吗?无论男女老幼,悉数屠戮,一了百了,省事无比。
“都是中原百姓,何至于此。”卢怀忠说道:“先看看效果吧。若不成,就停运。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安置。实在不行的话——”
卢怀忠站起身,看着东北方向,思绪已经飞到了那片白山黑水之中。
“就集中管治,让他们屯田。”卢怀忠说道:“只要控制好武器,不招募他们当兵,问题不大。人的习性是可以改的,慢慢磨,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两代不行就三代。上天有好生之德,尽数屠戮才不负责任。”
其实卢怀忠也不太确定。
屯田,不是什么好活,甚至可以说是恶政。魏博武夫能接受吗?很难说。
但杀人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不符合老卢的价值观,他觉得应该给魏人一次机会。
“若契丹人杀来,魏人群起响应,怎么办?”幕僚问道。
卢怀忠沉默不语。
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你千万不要高估这些人的节操。事实上他怀疑一旦屯田,很多魏人会忍受不住,逃入契丹、渤海乃至新罗地界。
或许,该想个办法,将魏人的利益与大夏捆绑在一起。
“魏人在安东府当府兵怎么样?去契丹、渤海抓部曲给他们耕牧。”有人提议道。
“他们怕是会杀进州府,不让朝廷任命府尹,自己推选。”有幕僚直接否决。
“送一批人去新罗呢?”有人说道:“新罗王及及可危,若得一批援军,应该很乐意。”
“他们去了能听话?”有人不同意,道:“一旦抱团成军,第二天就能杀进王宫,新罗王家里敷的金粉都能被刮走。”
“去安南如何?”
“你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是吧?他们去了安南,节度使就该换人了,听不听朝廷的还两说呢。”
幕僚们左想右想,越想越绝望,这都是一帮什么人啊。
“够了!”卢怀忠制止了幕僚们的讨论,道:“给洛阳报捷吧。魏博武夫分散屯田之事,乃圣人钦定,我等照办便是。过程或许有波折,咱接着便是。几万成建制的魏博武夫都被打崩了,还怕这些散兵游勇?”
集中屯田,确实是现阶段最好的办法了,无论是去安东府、襄阳还是青唐,只要管束得紧,还是可以应付的。朝廷那边,应该早就有准备了。
三百二十万魏人,嘿!哪怕放出去一半,都是一股惊涛骇浪。朝廷应该也没指望所有魏人都老老实实听话吧?让符存审头疼去吧。
第十八章 千载难逢
建极二年二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刚刚参观完了上阳宫永寿、椒房二殿。
这两个殿室正在进行最后的装修及景观修复。它们的完工,标志着在花费了将近五年时光之后,整个上阳宫城终于彻底完工了。
修宫殿要趁早!这是邵树德一直以来的想法。
年轻时曾有过疑惑,为何一个王朝刚开国时,百废俱兴,人口凋零,却还能修建起规模庞大的宫殿。而等到王朝盛时,修修补补就动辄掏空国家积蓄,几乎就是反常识的。
原因无他,成本问题。
开国百年之后,权贵的产业深入社会各个角落。你用他们提供的材料,给不给钱?你用他们控制的车船运输物资,给不给钱?私人别院的山岭之上,巨木繁多,但却不能砍,只能舍近求远,去南方极远之地砍伐,然后花费大代价运回来。
老百姓也不能随意征发了。
每年的徭役天数都是固定的,超期服役要给钱,这个开支是非常恐怖的。
驱使俘虏开山凿石,为此累死大批人,在和平年代也是不可想象的,甚至难以做到的,因为你压根就没那么多俘虏。
所以,修宫殿要趁早,迟则成本暴增,没有劳动力和资源红利了。
“这些魏人还老实么?”出了椒房殿,邵树德又去了正在夯土、拉砖的城墙建设工地上,问道。
“陛下,上阳城这边有四千余魏博俘兵,并不算太老实。不过多花些力气管管,还是愿意干活的。”封渭回答道。
“都是些什么人?”
“主要是州县兵和土团乡夫。”
“紫薇城那边有多少人?”
“不下八千。”
邵树德点了点头。
各砖瓦轮窑场、伐木场还有大量俘虏,以前主要是淮人,后来多了些山南西道俘兵和草原胡虏,最近魏博奴工激增,已经占到了多数。
其实算算各军报上来的俘斩数目以及各处的魏博籍奴工数量,就知道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八万。罗绍威前后动员起来的兵士数目,其实相当惊人了,十几万是有的。
“给他们点盼头吧。”邵树德说道:“以五年为期,干满了就放人,落籍直隶道。”
“遵命。”封渭应道。
其实最早的淮人俘虏,基本上也在去年那一波大赦中放掉了,落籍江汉。人数不多,大概三五千的样子。长期的苦力生涯,不但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
更可怕的是心理状态,曾经意气昂扬的武夫,经过采石场、砖窑场、煤矿、沙场的多年摧残,已经变成了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老实人,着实可叹。
“卢怀忠报上来了多少俘虏?”邵树德看了一会后,喊来了枢密副使胡真,问道。
他问的显然是这次攻克澶、魏后的俘虏数量。
“前后总计不下一万六千。”胡真答道。
枢密院管军,这些信息对胡真来说可谓信手拈来。
这一万六千人,其实已经开始往后输送了。路上还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最终能到多少人,其实很难说。
“全部发往紫薇城、东都苑,修建宫室和城墙。”邵树德说道:“从今年算起,五年后赦免,表现好的三年即可赦免。后面还有俘虏么?”
“应是有的。”胡真答道:“馆陶还有六千余人,博州还有万余人,此外一些零散的孤立军镇亦有守兵。总计还有三万多魏军,正待一一劝降。”
邵树德闻言有些惊讶。
魏博的爆兵能力很强啊,而且临时拉出来的队伍也像模像样的。
“胡卿,你说魏兵可用么?”邵树德突然问道。
他手下确实有魏兵,即效节军左厢和拱辰军。前者还有六千多,几乎都来自相卫二州,后者五千余,来源比较杂,多数是魏博政争的失败者。
这两支部队目前还算听话,尤其是效节军左厢。他们在魏博当地也不受待见,且家人已经迁移到了唐邓随三州。
历史上五代朝廷,对魏博是又爱又恨。拼了命地打击甚至屠杀,但又爱魏博兵员,想要他们当兵,这种纠结的心态,几乎贯穿后梁、后唐、后晋三朝。
“陛下,臣以为可少量招募入郓州院整训,数年后分散补入各军,如此方可利用。单独成军,断断不可。”胡真说道:“河南诸州,大好男儿多得是,勇武敢战,服从军令,不比魏人好多了么?”
他这是把效节军、拱辰军也黑了一遍,站在河南人的立场上说话了。
“也罢,此事便容后再议。”邵树德叹道:“魏州那么多人,朕打算分批迁二十万户出来,你们觉得该如何个安置法?首批两千户将发往安东,第二批三千户将发往襄阳,第三批五千户发往青唐,后续如何安排,你等议一议。”
“陛下!”胡真等人尽皆大惊。
二十万户,那不得百万人?怎么可能有这个国力进行安置?
“此非一年之功也。”邵树德说道:“朕有生之年都会干这事,持之以恒,狠下决心。二十万户是目标,什么时候达到什么时候收手。河北人太多,没怎么经受战乱,这是一个宝库,不利用可惜了。”
胡真等人一时间震住了。看样子,圣人已下定决心。不过有一点其实没说错了,河北人太多了,战事比河南、关中少,黄巢、秦宗权之乱甚至祸害了江南,让江淮人口大幅度减少,却没能伤到河北分毫,这是一处人力保存相对完好的地方。在李克用攻打河北之前,很可能已经恢复到了天宝极盛时的户口,如果善加利用,绝对是一处宝藏——但问题是,河北百姓可不怎么听话啊。
“大夏之疆域,目前仅有河陇、关中、关北、汉中、巴南、河南以及河北、江淮的部分州县,将来肯定是要扩大的。”邵树德说道:“古来王朝,开国之时总是政通人和、上下清明,军队又能征惯战,这是最好的扩张时机,但经历了乱世统一的过程,户口往往十不存一,只能休养生息。朕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禁军战力之强横,傲视周边,偏偏中原还有大量百姓,若不趁机做点事情,将来史书之上会如何编排朕?”
邵树德估摸着,这会全天下三千万以上的人口还是有的,这是很多开国王朝难以想象的数字。
特殊的藩镇割据局面,给你在乱世之中保留下了大量的人口,机会给到这了,如果不抓住,那太可惜了。
当然这其中也蕴藏着风险。人口密度最高的河北,有些不太听话。而他们这个体量,你说稀释他吧,不如说他稀释你。一个不好,就可能酿出很多事端。镇压应该没问题,但确实非常花费精力和钱财。
“臣实不知陛下有如此雄心壮志,惭愧。”胡真肃然起敬,道:“安东、青唐之地,数百年胡风腥膻。即便前唐鼎盛时期,当地蕃人也远远多于汉人,陛下迁蕃人入中原,再迁汉人实边,如此数十年,情形或大不一样。不过——”
“你还卖起关子来了?”邵树德笑道:“讲。”
“陛下,臣以为魏博百姓最好不要迁往边地。”胡真说道:“他们野性难驯,很容易生乱,不如迁往山南东道。荆南赵匡凝,辖地甚广,然经秦宗权涂炭,李侃死后又互相攻杀,人烟稀少,可多加安置。”
邵树德倒背着双手,默默思考起来。
如今夏国疆域范围内,能安置大量移民的,基本就几块地方了。
其一是安东府。地广人稀,黑土地又肥沃,全吃下魏博人口都没问题。
其二是原山南东道。本来开发程度就低,又被秦宗权祸害过,江陵被围攻之后,城内甚至只剩下了几十户人家。
其三是青唐地区。这也是一块历来被人忽视的地方,开发程度很低,但平原众多,也不缺水,重点开发的话,百万人都安置得下。
剩下的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块地方了,潜力不大。
至于在河南、关西分散安置魏博百姓,则不可行。或许可以吃下一小部分,但终究吃不下太多。更何况未来还有幽州、易定、成德、沧景四镇,这都是人口密集区域。
也就是说,你想分散安置是很难的。他们巨大的体量,注定了会形成相当庞大的聚居区,除非你不打算移民了。
“明日政事堂先议一议,随后朕召开延英问对。”邵树德说道:“朝廷需要拨多少钱粮、牲畜、农具、种子出来,又要安排多少官员管理,派多少兵马屯驻,都要有个章程。”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趁着现在还能随意盘剥百姓,还可以随意“苦一苦”百姓,抓紧把百年大计给办了。待到天下太平之后,事情便没这么简单了,移民成本也会暴增,甚至荒地都变成有主的,没有土地给移民了。
“遵旨。”众人应道。
“另者,在同、华、京兆府等地招募少地、无地百姓至安东府。”邵树德说道:“告诉他们,去了安东府,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让你们当府兵。日子须不比在关西差了,甚至更好。”
胡真、封渭一听,心中了然。
横山党项、关西的苦哈哈们当府兵,掌控武力,这是为了对冲魏博百姓移民安东所带来的隐患了。
陛下果然是防了他们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