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样板
延英问对这种扩大会议,显然无法具体制定出什么财赋细则出来。
在这个会议上,定下的是基调、方向。
基调定下了,自然会有人去具体执行,一点点完善细则。
今天的财赋会议,何皇后听得昏昏欲睡,但一干老官僚们却神采奕奕,依据自身经验,不断出谋划策,最后确定了几件大事。
“第一,藩镇陆续罢废,两税仍然是三分,但此三分非彼三分。”邵树德总结道:“诸州收上来的两税,除留足官俸、军用、馆驿开支外,再预留一些杂费,其余由诸道转运使收取。转运使再留一部分给本道开支,其余纳入户部库藏。”
库不一定在洛阳,可以在地方,但这笔钱是属于户部的。
“道、州预留的比例,一个一个谈。底线是户部要拿到五成以上的两税收入,不能更低了。诸位觉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太傅。”户部尚书裴枢说道:“文宗开成年间,王彦威奏‘今计天下租赋,一岁所入,总不过三千五百余万,而上供之数三之一焉。三分之中,二给衣赐。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彼时朝廷都能拿到三分之一,确实不宜比这个低。不过,诸道情形不一样,确实需要一个个谈。”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户部派人去摸底,先做到心中有数,这样才好谈。”
他记得后世中国的分税制改革,也是中央去地方上,一个省一个省谈下来的。
地方上要花多少钱,其实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就比如王彦威所说,总计3500多万财政收入,上供朝廷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二,大概不到800万缗,用来养四十万兵,主要是神策军及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地盘上的杂七杂八的军队。神策军、藩镇衙军、外镇军的收入高一些,州军、县镇兵少一些,总体平均下来,大概一个兵的年花费在二十缗钱左右。
其余五十九万军队,基本由各藩镇自己养,毕竟还有2400万的赋税收入被地方截留了——主要是北方藩镇。
军费、官俸、馆驿等,属于刚性开支,省不了的,同时也是大头——如果不算临时大型基建工程的话。
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比如馆驿有盈利,可以留给地方。
官厨、吏厨作为地方官吏重要的福利,也可以保留——其实也是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如今官场常态,公厨开支费用来源于州府放贷的利钱收入,每月开支餐食之后,月底
若有结余,则分给官吏们,作为他们俸禄的一部分。
其他杂入,暂先不动,留作地方府州开支。
“若能施行此策,太傅当为百五十年来拨乱反正第一人。”裴贽恭维道:“其实元和年间,很多地方就已经是两税两分了。宰相裴垍要求‘其所在观察使,仍以其位之郡租赋自给,若不足,然后许征于支郡。其诸州送使额,悉变为上供。’一道巡抚使,其实也没多少开支,太傅之策,为事实上的两税两分。仆请改三分为两分。”
裴垍的要求是,观察使只能用他兼职刺史的本州赋税,实在不够,才允许向辖下其他州郡要钱。各州以后就不“送使”了,全部“上供”。
说白了,就是南方没养什么兵,几乎没有节度使,都是观察使,朝廷使劲拿钱了。
而北方,只有一个陕虢观察使。
人口众多的宣武镇,因为养了十万大军,且经常参与平叛战争,在大多数是时候,“上供”为零。
这就是朝廷财赋仰赖江淮的秘密。
邵树德一听,也觉得两税两分更好听一些,欣然道:“巡抚使之开支,可征于所位之郡。不,诸郡均摊,其余均按比例上供。关西诸州郡,与宪宗朝江南诸观察使何异耶?两税两分更好。”
谈到这里,这个基调基本定下了。
“第二……”邵树德说道:“司农寺与户部辖下诸仓,清点交割一下。供军使衙门裁撤后,辖下诸仓,如会宁关大仓等,统一交予户部。若需新建仓城,实地踏勘,由工部营建。陇右诸州,目前两税皆送至会宁关大仓,中途耗费甚剧,是否需要多建,可多加斟酌。关内道两税,大仓建于何处?渭口仓是否可以利用起来?够不够用?亦可多多参详。龙门仓、洛口仓、河阴仓等等,勤加修缮,该扩容库容,该改建改建。犹须谨记,尽量靠水运,最好与洛阳的中枢节点位置结合起来。陆路转运,消耗不起啊。”
“太傅所言,深合吾心,众卿勉力。”皇后也在一旁说道。
“臣等遵旨。”说这话时,很多人还面向着邵树德,直接就说了。
邵树德大为受用。他现在做的事,都是这些老官僚们想做而做不到的,支持率简直爆表。
“第三,榷税收入,悉归朝廷。昔日宰相判三司,多有榷盐、榷茶、榷铁收入,即盐铁茶专卖。惜二十年战乱不休,各地榷院名存实亡,须重建之。”
“第四,商税之事,与地方如何分账,再弄个章程出来。关西其实有不少坊市了,诸位可多去看看,想办法改进一下,推广到其余诸道。”
“第五,登、来、青、海、密五州之市舶司,进一步完善,税款悉数解送朝廷,不得有误。”
“最后……”邵树德看向宰相裴枢,道:“裴尚书今日便可找人前往关北道了,先在那边做个样板出来。一户之家,地税定多少,户税定多少,赋外科敛定多少,留州多少,上供多少,全部谈清楚。我给你十个月的时间,今年年底之前敲定,如何?”
“遵命。”裴枢立刻应道。
这就是开国皇帝的威势,宰相被训得跟个灰孙子似的。如果过个数十、上百年,后代皇帝就不一定玩得过他们了。
即便汉武帝这种威望的人,也因为自己想安排一些人,结果宰相不买账而生气。说到底,他取得的成功,是建立在体制上的,而他祖宗刘邦则是一手建立起这个体制,两人对宰相的影响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邵树德说完之后,便坐在那里喝茶。
中书侍郎陈诚、宋乐又与人聊起了毛布、绢帛如何折色的问题,门下侍郎萧蘧、赵光逢则谈起了榷税品种问题。
邵树德不插嘴,他们聊了一会之后,便也坐着喝茶了。
皇后见众人无话可说,便宣布罢散。
邵树德放下茶碗。
其实他很喜欢召开延英问对。因为这种级别会议上形成的决议,必须尽快办理。严格来说,它绕过了政事堂,将宰相们的权力弱化了。
延英问对的议题是皇帝设置的,召开也是皇帝决定的,这难道不是一种治理国家的决策权?
硬要类比的话,有点像后世某国元首宣布紧急状态,绕过议会直接签署命令。
一个字,爽!
散会之后,邵树德直接开始阅览奏疏,皇后在旁端茶递水。
“……福建一道,远在海隅,尝勤土贡,每年所进橄榄子,颇甚劳役往来。本因阉竖生长瓯闽,自为耽爱,率令供进,以为定规……每年但供进腊面茶外,不要进奉橄榄子。永为常例。”
政事堂发来的,中书拟的敕书,门下省已经批复同意,邵树德没理由反对。
他只是有些感慨,大唐这块招牌竟然在福建还有点作用。王氏到这会还在进贡橄榄、腊面茶等物事,只是为何不上供两税?
大唐倒了之后,钱镠、王审知等人仍然遵奉汴梁朝廷为正朔,无论是后梁还是后唐。但他们的子孙就不一定了。在老一代人死光之前,有些事情拖不得啊。
“……于光州置淮宁军,割光、申、寿、安、黄、蕲六州为属郡。比因折嗣伦叶赞元勋,克宣丕绩,用奖济师之效,遂行割地之权。今命帅得人,畴庸有秩,其淮宁军额宜停。其光、申、寿三州,却还河南道收管。”
这是正式下令罢废淮西镇。
折嗣伦没有反抗,这让邵树德很满意。折家,还是可靠的,也没有犯浑。
与之相比,诸葛仲方就差远了。听闻最近在西城又吃了一次败仗,损兵三千余人,诸葛仲方终于想要入朝了。
这蠢货!
邵树德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枢密副使肯定没有了,给个新朝爵位养起来算了,还了当年诸葛大帅的知遇之恩。
“得让中书省草拟一份罢废山南西道藩镇的敕书。”邵树德想了想,将这事记下,准备稍后找宰相们商议。
山南西道诸属州,部分可以划入关内道。
山河相制,犬牙交错,本来就是应有之意。老祖宗在行政区划上的智慧,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接下来一连好几份,都是有关修建纪功寺院的,大体上与邵树德征战生涯的关键性战役有关。
比如在河清县修建普济寺,立纪功碑,以纪念邵树德亲督大军,于此击败庞师古,挺进河阳。
这确实是一场关键性的战役,但其实并没有打赢,只是熬退了梁军罢了,邵树德微微有些尴尬。
再比如,在扶沟修建昭仁寺,纪念大破庞师古,歼灭梁军主力。
等等。
邵树德看了看,欣然同意,吩咐正在那里发呆的皇后御笔朱批。
国朝是有这个传统的,太宗就有纪功寺院七座,即纪念对宋老生之战的普济寺,以及昭仁寺(薛举)、慈云寺(宋金刚)、弘济寺(刘武周)、等慈寺(窦建德)、昭觉寺(王世充)、昭福寺(刘黑闼)。
寺庙位于战场之上,一则立碑纪功,二则祭祀阵亡将士,还是有意义的。
最后一份:《平泗州给复德音》。
“……弃德崇奸,穷兵黩武,战士疲劳于力役,蒸民耗竭其膏腴……亲提组练,径扫氛妖,振已坠之皇纲,殄偷安之寇孽……”
泗州理所临淮县刚刚被李唐宾率众克复。历经数月苦战,非常不容易,伤亡也很大。
此地克下,泗州便只差两城了。目前李唐宾已挥师东向,径奔涟水县而去。淮贼主力不敢北上,守军心胆俱丧,克之不难。
给复,就是免税的意思。泗州生灵涂炭,打下来后免税是应有之意。
“好!都是好消息。”邵树德心下大慰。
打完涟水,他准备整编龙骧军了。老规矩,与各部抽调人员互换,左右龙骧军成为第八支禁军。
这支部队,最早源于朱全忠后期招募训练的新兵,到现在差不多也接近六年时间了。打的仗不少,说他们是老兵并不为过,忠心也经过了证明,有资格成为禁军了。
第八十六章 天命
天右二年三月十九日,又是一次文武百官皆参的常朝。
朝会散罢之后,诸位宰相回到政事堂。
“参州今岁已播黑麦二千九百余顷,皆风寒干旱之地。”裴枢拿起一份奏疏,赞叹道。
老实说,现在诸位宰相们非常开心。
以前是闲的蛋疼,都没什么政务需要管理,终日勾心斗角,还活在中官们的阴影之下。现在么,手头的活一下子多起来了,夏王治下诸州县的政务陆陆续续转移过来。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管理原朔方、宣武、河中、河西、陇右、河阳、天平、泰宁、淄青、感化、陈许等许多藩镇的民政事务了。
累是累了点,但心里舒爽啊。无事可做的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了。
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得在太傅的指引下。
“听闻黑麦是从西域弄来的。正旦大朝会,参州礼朝使蒋玄晖便进献了黑麦。从今岁起,参州贡物定为野马胯革、驼毛褐布、黑麦。”裴贽说道。
“其实,黑麦并不好吃。”萧蘧笑了笑,道:“没有筋道,色泽发黑,可做不成汤饼。”
“贫瘠干旱的冷地方,能种粮食不错了。”宋乐这个老实人评价道:“张全义是有才干的。”
得,被宰相看重,张全义这是要升官的节奏。
“参州那个地方,过往可没多少人种粮食。而今多稼如云,已称大稔。张全义合该当父母官,不该去做武夫。”陈诚笑道:“不过,张全义却把功劳全让给了太傅,这人,哈哈。”
若再早个十来年,陈诚怕不是要揶揄张全义几句。他的“贡献”,又岂止为官?
全义妻储氏,在太傅后宅之内极其受宠,乾宁三年(896)九月诞下一女,乾宁五年(898)正月又生一女,乾宁六年(899)正月,生下太傅第九子行本。去年腊月,诞下第十一子知古。
六年之内,生下四个儿女,追上了王妃——乾宁六年(899)五月,折氏诞下一子,取名知远,至此已育有三子一女。
“太傅之功,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便如张全义所言,若无太傅力推,参州也不会种植黑麦。我等虽为唐臣,但为天下苍生计……”萧蘧突然说道:“宜劝唐皇逊位,太傅进位。”
宋乐听了沉默不语。他是邵树德心腹,百分百同意他开国称制,但大家生在唐朝,做过唐朝官吏,有些事情,面皮上终究抹不开,所以他不想挑头,没必要去追逐所谓的劝进之功。
“数载之间,两见彗星,是土德将终,金行兆应也。”裴枢叹道。
其实彗星这事,确实在民间多有议论。至于有没有人在其间推波助澜,那就见仁见智了。反正圣人对此如临大敌,将其称为“妖星”,禁止谈论。
但这种稀奇事,你怎么可能堵得住?吃瓜群众议论纷纷。历史上到唐哀帝期间还要再见一次“妖星”。
十年之内,彗星三见,金德势必要取代土德,这是很多人的认知。
你可以说他们愚昧,说他们无知,但这些人的地位往往还不低,不是世家大族,就是官员将帅。若在太平盛世,可能还会往别的地方猜,可如今这情况,绝大多数人已经往大唐灭亡这事上思考了。
也就是说,对于改朝换代,已经没太多人反对了。彗星的出现早早开始了一波舆论造势,改变了部分人的思想。
“我等也是为天下苍生请命。”裴贽说道:“卢相,禅让册文可已完成?”
“方才听诸位所言,或还可以润色删改一下,今日可完此稿。”同平章事、秘书监卢嗣业说道。
以秘书监的身份出任宰相,这是绝无仅有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太傅塞进政事堂的人,代表的是太傅的意志。
卢嗣业知道自己资历、履历都有些问题,因此在政事堂内谨小慎微,做好太傅交办的事情即可,并不与人相争,一如他在邵树德身边当了二十年秘书那样勤恳低调。
禅让典礼册文是他主笔,然后呈递给圣人过目。其实也不一定需要,传国玉玺被皇后带走了,全程甚至可以绕开圣人。事实达成之后,圣人还怎么反对?
况且他也未必有那个胆子。跟在太傅身边东征西讨二十年,卢嗣业深知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而不是真的能“一剑曾当百万师”。
当军队支持你的时候,你已经达到了伟力的门槛。
当军队、官员支持你的时候,那就已经游刃有余。
当军队、官员、百姓全都支持你的时候,这伟力已经无人可挡,真的可以摧破“百万师”。
彗星数见,金行兆应,甚至就连上天都给出了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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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的朝会。
事情不多,正当准备散朝之时,兵部侍郎王溥突然站了出来,道:“臣有事奏。”
“王卿奏来。”皇后尽量平静地说道。
今日朝会时间不长,但她还是有些累。
宽大华丽的礼衣之下,皇后修长白嫩的双腿紧紧夹着,不敢松开分毫。毫无疑问,保持这个姿势是很耗费体力的。
“臣观上古之书,以尧舜为始者,盖以禅让之典,垂于无穷。故封泰山,禅梁父,略可道者七十二君,则知天下至公,非一姓独有……”王溥不紧不慢地说道。
皇后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用目光搜寻邵树德,见他没有来,心中更气。
“自懿皇之后,嬖幸乱朝,祸起有阶,政渐无象。天纲幅裂,海水横流,四纪于兹,群生无庇。”说到这里,王溥摇头叹息,眼中有悲恸之色。
皇后耐心听着。
群臣以目示意,大概知道王溥要说什么了。他们中有的人不想反对,有的人不敢反对,皆静静听着。
“惟夏王明圣在躬,体于上哲。奋扬神武,戡定区夏,大功二十,光着册书。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怀生之伦,罔不悦附。”王溥继续说道:“况数载之间,彗星两见,布新除旧,厥有明徵。今则上察天文,下观人愿,是土德终极之际,乃金行兆应之辰。”
这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上天给出了提示,群臣百姓之愿也在夏王身上,这不禅位都不好收场了。
果然,王溥最后说道:“臣请圣人敬逊于位,由夏王继之。”
“皇后,臣亦请夏王进位为帝。天之历数,不可违逆。”王溥话音方落,新任兵部尚书杜让能出列附议。
“诸位师长?”皇后把目光投向宰相们。
“圣人龙体抱恙,已不可理政。江山宜归于有德之人。”宰相们还没发话,太师封彦卿先起身,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陈诚紧接着起身,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宋乐亦起身。
“臣等附议。”萧蘧、赵光逢、卢嗣业及一众官员,纷纷附和。
“我国家化隋为唐,二百余年矣。至先帝之时,关畿不守,宗庙乏飨。天子播迁,中外震惊。”皇后叹了一口气,道:“江山实应归有德之人。树德提戈奋勇,运策摧凶,弯弓百战于阵前,夺槊横飞于马上,终成逐雀之功,显就回銮之计。匡辅王室,休庇生灵,献可替否,救灾恤患。这一桩桩功劳,实已为天下人所望。卿等可速速遣使持节,至夏王府上,贲皇帝宝绶,劝其进位为帝,以肃膺天命。”
“臣遵旨。”百官齐齐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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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正在府上接见山南西道的人。
“若不是看在先司徒的份上,今日我见都不会见你们一面。”邵树德安坐于中堂之内,怒气满溢。
诸葛仲方之子诸葛昶一脸惭愧,道:“伯父教训得是。家父思起天下已是久罹兵革,亟待休养生息,甚为惭愧。又思起家祖临终遗言,以兄事伯父,不觉潸然泪下。”
邵树德脸色稍霁,也想起了当年见诸葛爽最后一面的情形,叹了口气,道:“不成器的玩意。汝父若能坚据兴元,阻我大军,我还能高看他一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以高官厚禄,甚至结为姻好。如今么,能给个新朝末爵不错了。”
诸葛昶暗暗松了一口气。
兴元兵连吃两场败仗,损失了五六千人。围城之际,两次趁夜出战,也大败而回,几次折腾下来,损失已近万。如今却是想打也打不下去了,不降更待何时?
其实兴元兵本不至于如此不济事的。奈何夏军副帅高仁厚用兵老辣,无隙可钻,主帅邵承节也是个愣头青,屡屡策马驰于阵前,鼓舞士气,故夏军勇不可当,山南西道一败再败,终至不可收拾。
现在好了,被人团团围困。诸州援军也冲不破封锁,反倒损兵折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如趁着对南边的集、壁、巴等州还有点掌控力,献土归降,换取一家富贵。至于那些铁了心要抵抗的军将,就送他们入土好了,开战之前信誓旦旦,打起来后却一败涂地,事情都坏在他们身上。
“下去吧。”邵树德说道:“朝廷明日就会发下《许诸葛仲方自新诏》。你和天使一起回南郑,将情形具说给仲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勿谓言之不预也。”
“谢伯父宽宥。”诸葛昶感激地说道。
他离去之时,宰相陈诚、萧蘧二人也已携册文登门。
第八十七章 演戏
“昔大唐烈祖,乘乾坤之涤荡,扫隋季之荒屯,体元御极,作人父母,则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左右经纶,参翊缔构。臣用兵二十年,诛除群丑,为天下苍生请命耳,岂惟他故?臣不奉诏。”香桉之前,陈诚、萧蘧二人宣读完了册文,邵树德直接说道。
随后,三人同时面露微笑,然后进了中堂,喝茶谈天。
天使来一次就接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整个禅让过程,先是舆论造势,挑破窗户纸,这个早就有了。
然后是群臣劝进,比如朝会时王溥挑头,宰相们跟进。如果此时有谶纬之说跟进,那就更完美了——这一步也达成了,“妖星”、“彗星”之言便是了。
再后面就是三辞三让的过程了。
第一封禅让册文抵达后,肯定是直接拒绝的,然后群臣纷纷上书,继续劝邵树德。
于是,过一阵子,第二封册文就会抵达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演戏。
当然,也有皇帝心中不爽,不配合演的。
晋恭帝司马德文在发出禅位诏书后,不想配合演戏,直接离了皇宫,住进了琅琊王府。这么不按套路出牌,让刘裕有点尴尬,只能和群臣们继续演,整个过程不如汉献帝禅位给曹丕那么完美。
邵树德如今面临的情形可比刘裕好多了。
朝野内外没有那些势力惊人的世家门阀存在,掌控力超强,他想怎么演,剧本就一定会这么演,不会出任何意外。甚至于,他能直接暗示群臣哪天给他送来禅位册文,这都不是事。
“龙剑战事,已经十分明朗了。”陈诚说道:“茂州去岁就为西川所克。上月剑州告破,阆州亦降,如今赵俭被围在龙州,形势愈发艰难。诸葛仲方降顺,此乃好事。若迁延时日,一些野心家冒出头来,或许就要投靠李茂贞了,反而不美。”
山南西道这个藩镇,其实可以分为两部分,以大巴山为界,北边是汉中盆地,以兴元府为主,较为发达;南边是巴南诸州,多蛮獠,地形也比较崎区,素来不服管教。
拿下兴元府之后,要尽力筹措粮草物资,然后迅速南下,抢占巴南诸州,不要给李茂贞机会。
“我已调飞熊军一部至岐州,横山野利、没藏二部,亦选丁壮万余人南下,襄助吾儿。”邵树德说道:“有此五六万兵马,全占蜀中或做不到,但打败李茂贞不难。”
当然,如果对手是蜀后主之类的,那就简单多了。这些荒淫无道的二世祖,本事比起上升期的创一代李茂贞、王建之流差远了。
调飞熊军去三川,是邵树德深思熟虑的结果。三千具装甲骑,总共派了千人过去。
这倒不是溺爱儿子什么的,实在是能发挥他们优势的场合少之又少。首先是人家不和你玩野战了,几乎捞不到上场的机会。其次,即便野战,具装甲骑也未必能冲得动北方甲士,弄不好自己还伤亡巨大。
德宗时河北藩镇叛乱,朝廷进讨。李抱真、王武俊与朱滔在贝州大战,时朱滔有兵五万余,其中骑兵两万、战车一千乘,另有回鹘精骑两千、虏骑三千。
大战开始,朱滔以骑兵冲锋。镇冀王武俊的步兵一点不慌,面对呼啸冲来的骑兵集群还敢临时变阵,令幽州骑兵穿阵而过,而镇冀步兵岿然不动。然后大阵回转,与后阵李抱真部昭义步兵合围,几乎全歼了朱滔的骑兵。
一场经典的以步灭骑的战斗。河北这帮杀才,并不怎么畏惧骑兵。具装甲骑派到那里,未必能有用武之地。
“打李茂贞,最难之处在于粮草。殿下,仅靠汉中一地,是否足以支撑如许多的大军开销?马的胃口可不小。”陈诚问道。
“吾儿从军,第一件事便是督运粮草。有多少兵马,需要多少粮草,汉中有多少,沿途能筹集到多少,如果这都算不明白。我看……”邵树德摇了摇头,笑道:“山南西道之事,不难解决。花些时间,诸州都能一一攻取。甚至不用打,有的州郡就奉诸葛仲方之命投降了。魏博之事,你们有何看法?”
萧蘧对军务不太熟,不敢随意开口,还是陈诚说道:“再积累一些胜利,罗绍威就坐不住了。他现在来找殿下,也只是提前找个后路罢了,未必真心归降。只有彻底打消他的侥幸心理,让他面临斧钺加身的窘境,他才会认真考虑投降。天德军前往魏博换防,义从军无需急着退回来,可趁着兵多优势,再打几仗,贼势窘迫之时,必生变乱,如此大事可定矣。”
“陈侍郎之语,乃真知灼见。”邵树德赞道。
持续不断施加压力,让魏博自乱阵脚,确实是上上之策。拼消耗,与拥有河陇、关中、河南的邵树德比,是没有胜算的。
“安东府之事,你等有什么看法?”邵树德又问道。
都是自己的种,他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更何况嗣武还是玉娘的孩子,邵树德一直十分喜爱。
长子在安东府,却没有次子承节在汉中勇勐精进,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居然是接见归顺的高句丽、靺鞨、甚至契丹部落酋豪,委以官职,令他们安心耕牧。
就在本月初,他更是亲自下地耕锄,为旅顺、东平、平海三县百姓做出表率,让邵树德刮目相看。
“渤海国的些许聒噪,无需回应。我看他们还撑得住,没到亡国的边缘。”陈诚说道:“再者,王彦章、刘鄩等人不是与契丹交过手了么?能吸引部分贼兵,便已经减轻了渤海的压力,他们的胃口太大了。”
与契丹的交战,严格来说属于小规模袭扰战。
符存审手下有两万多步骑,又背靠城池,海路还畅通着,除非一战主力尽失,否则是不可能被赶下海的。
王铁枪在安东府也算闯下不小的名声了,屡次摧锋破锐,契丹人看到他就绕路,当地局面一日好过一日。
“殿下,安东府尹杜光乂奏,已在积利州故地收拢流民,得千余户,并委任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等一干官左,显然局势大好,仆为殿下贺。”萧蘧笑道。
其实他一直比较关注安东府那边的事情。
旅顺、平海、东平、积利四县,一步步向北蚕食,夏王这个长子走得很稳,身边显然有高人指点。
这个团队来自何方,他也略知一二。敦煌张氏、索氏、李氏、阴氏、曹氏、石氏、史氏等大族,派了不少军中骁锐、幕府官僚过去辅左。尤其是一支粟特人组成的骑兵,甲胃精良,纪律严明,屡屡冲锋陷阵,功勋甚着。
这些事情,夏王也是知晓的,但他没有说什么,萧蘧便按在了心中不表。符存审、刘鄩手下的两万大军才是主力,只要拉住了他们,问题不大。
“嗣武做得不错。”谈到这里,邵树德也十分高兴。
如今这个世道,儿子有能力,才是值得高兴之事。不然的话,鬼知道他死后会发生什么意外,导致别人也玩一把篡位的把戏。
这个时候把儿子当猪养,限制他们的作为,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安东府所需物事,尽力供给,不要拖延,不得克扣。”邵树德说道:“我即位之后,是要攻灭契丹的,安东府若在,用处极大。”
“遵命。”二人一齐应道。
随后三人又聊起了即将举行的科考之事,邵树德嘱咐他们盯紧点,因为今岁考试的科目增加了,有的完全是第一次,要仔细评估,后面再做改进。
午时,在邵府用罢餐饭之后,一行人便离开了,返回皇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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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坚辞帝位的消息传回去后,果然,又一波劝进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整个三月下旬,不断有人上疏劝进。
为了避嫌,邵树德干脆以治军为由,搬到了神都苑之中,带着赤水军、银鞍直和宫廷卫士讲武田猎。
与此同时,他也在密切关注着朝中动向。
三月二十九,内侍王彦范密报:他已经把消息“不小心”透露给了被软禁在弘徽殿的圣人。圣人一开始焦躁不安,恐慌不已,随后在他讲了邵树德给出的条件之后,慢慢平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不如相信一回邵树德的人品。他在天下人眼中,有一诺千金的美誉,即便是敌人也深信不疑,或许说的是真的?
邵树德开出的条件是:在禅让完成之后,圣人将被封为乐安郡王,食封五千户——乐安郡,即棣州。
第二代亦可袭爵乐安郡公,食封三千户。
另外,还有一些礼仪方面的待遇,比如可用五辂车驾、见天子不拜等等。
对亡国之君来说,脱离了南北朝以来的死亡循环,绝对是非常优厚的条件。
圣人爱信不信,反正他也没得选择了。
四月初一朔望朝会,因为最后一刻及时跳船而幸免于难的翰林学士柳璨,泣血上书:“太傅不出,奈苍生何?”
于是乎,宰相裴枢、监察御史张文蔚作为天使,又带着第二封禅位册文上门了。
第八十八章 一切尽在掌控中
“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元帅夏王,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天地鬼神,享于有德……应天顺民,法尧禅舜……”
册文不长,很快读完,然后两人便看着邵树德。
“国朝四百州,生民数千万,堪为梁栋之才者不知凡几,可为将相之任者数不胜数。我何德何能?恭请圣人收回成命。”邵树德推辞道。
“太傅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裴枢感慨道:“既如此,我等便回返宫阙,禀明圣人。”
“此理所当然。”邵树德笑道。
裴枢、张文蔚二人走完了流程,便离了神都苑。
邵树德则来到了上阳宫中,继续处理政务。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李唐宾移兵涟水,淮军出城与战,败绩。捧圣军副使阎宝阵斩淮将康儒,贼军溃去,乘船奔回南岸。此战,杀贼两千余,俘千人,涟水克复。
至此,泗州只有南岸的盱眙县还在淮军掌控之中了,全境大部光复。
坏消息是折宗本、丁会二人率军三万余,二攻舒州,又为淮军水师抄截粮道,败退回了蕲州。
还好,损失不大。贼军趁胜薄至蕲州境内,最后无功而返。
听闻杨行密最近主要在梳理内政,收揽大权,为儿子杨握铺路。
他那个傻儿子!邵树德笑了笑。
老爹留给儿子保命的数千亲兵本来居于广陵衙城之内,护卫杨握的安全。结果嫌军营太占地方,影响他玩乐,于是把这支部队调走了,然后拆掉军营,供他骑射和打马球。后果嘛,自然是徐温等人再无顾忌,果断发动兵变,囚禁了杨握。
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半点敏感性都没有,也是一绝。
御桌上另有许多表章。
通州刺史诸葛尚仁献上版籍,归顺朝廷。
集州刺史刘芳以军民五千余户投降。
壁州刺史诸葛安不降,为金刀军使杨亮击杀,壁州克复。
开州刺史张琦自立,为部将所杀,开城请降。
巴州刺史诸葛泰降。
渠州降。
蓬州门户紧闭,不纳使者。
果州投李茂贞。
飞地文、扶二州观望中……
总体而言,情况相当不错。诸葛仲方应该是发挥了相当的作用,说降了不少人。但从属州刺史们比较分化的举动来看,他虽然当了十几二十年节度使,对镇内的控制力仍然是有限的。就这个鸟样,谁给他自立的勇气?
邵树德看完这些奏疏,几乎气笑了。
武夫啊武夫,德行!
“三川军报,一有递来,即刻呈送我桉头,不得拖延。”邵树德说道。
事关继承人的事情,无论怎么关心都不为过。
事实上几个年岁较大的儿子他都很关注。
长子在安东府,次子在兴元府,三子已到文登县任司户,这是一个吏职,但能接触到方方面面,对于熟悉地方事务非常关键。
四子留在他身边接受教导,五子及后面的孩子略小了些,暂时还在接受文、武、数学、管理方面的教育。
邵树德刚才这番话是对裴通说的。
裴通也是老人了,至今没有安排官位,仍然管着当初朔方幕府听望司的那一批人,外加大通马行。
邵树德还在犹豫要不要建立一个特务机构。武周时期,告密泛滥,酷吏横行,人皆怨之。因此,特务机构在国朝的名声算是臭了,不良人这个机构在安史之乱后也渐渐销声匿迹,基本完犊子。
想了想,邵树德打算暗地里干这事。
“听望司、大通马行的人,你好好甄别,挑选精干力量整合一下。”他说道:“以后直接听命于我,不归朝廷管辖。一应用度所需,我来想办法。”
“遵命。”裴通应道。
他其实还是想当个朝廷命官。终日游走在黑暗中,并不符合他的脾性。无奈看样子夏王是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了,他得继续管着听望司、大通马行这一帮子牛鬼蛇神,继续打探军情。甚至于,开国之后,还有可能要监视大臣,这可真是……
裴家做了什么孽,要干这档子事。
当酷吏,干脏活,古来有好下场的吗?
但这事由不得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直到有人来接替——即便到了那时,也不一定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裴通离去之后,邵树德继续理政。
他现在最关心的,其实还是天下各镇的态度。最近一系列的废藩置道的政策,军头们都看在眼里。从今往后,这个新朝就没有藩镇了。对他们而言,所有藩镇都是“敌国”,也不在新朝疆域范围内。要么死,要么降,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如果动作快的话,在新朝开国的时候,山南西道诸州的大部分应该可以纳入疆域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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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又是十余天过去了。在邵树德暗示下,今天的朔望朝会又有大批人劝进。
第二天,宰相裴贽、翰林学士柳璨携册文而至,请求太傅登位大宝。
邵树德正在接见入朝的折嗣伦一家。
“有几年没去光州了,一切还是老样子吧?”邵树德对折家比较客气,不但亲自在府中接待了折嗣伦一家,还随口问了几个小儿辈的学业,并给予了赏赐。
“申光寿三州民间,至今仍在流传殿下征战的往事。”折嗣伦说道:“尤其是淝水之战,打得朱延寿单骑走免。又有诸军将校回乡省亲,将殿下的英姿传播到了每一个角落。”
邵树德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当年南巡,本意是到南线战场露一露脸,免得当地将官只认折氏,不知他邵某人。后来战局出现变化,于是亲率铁林军东进,攻取了寿州,并在申光寿募兵一万,编成了铁林军右厢。
好多年过去了,这些士兵已经慢慢分散到了禁军各部之中。休整之时有人回乡探望亲族,就帮着传扬邵树德的事迹,久而久之,申光寿三州民间对邵太傅的观感还是很不错的。
“开国之事,千头万绪。”邵树德说道:“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你能入朝,我很欣慰。折、邵两家,富贵同享。”
“折氏今日一切,本就因殿下所得。”折嗣伦说道:“若无殿下,折家至今还窝在关北那个小地方呢,撑死了当个麟州刺史,三县之地的土霸王罢了。而今节度使的滋味也享过了,家中一应富贵用度,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夫复何言?跟着殿下干就是了。”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邵树德感慨道。
旧人之中,就诸葛仲方犯了浑,想不开,其他都挺好。
折嗣伦马上要去北衙当枢密副使了,正三品的高官。诸葛仲方只能去陈宜燊手底下干活,当个从六品上的太仆丞。至于爵位,还要以观后效,目前定的是云阳县子,食封五百户。这还是念在他劝降了部分山南西道州县的功劳了,不然就只能是个三百户县男。
一念之差,境遇云泥之别,后人宁不鉴之?
“殿下,天使至矣。”李逸仙走了进来,禀报道。
“好,我亲出大门迎接。”邵树德整了整袍服,向折嗣伦告了个罪,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院中便摆好了香桉。
裴贽、柳璨二人当众宣读禅让册文:“……夫大宝之尊,神器之重,傥非德充宇宙,功济黔黎,着重华纳麓之功,彰文命导川之绩,允熙帝载,克伐天工,则何以统御万邦,照临八极……元帅夏王,龙颜瑞质,玉理奇文。以英谋睿武定寰瀛,以厚泽深仁抚华夏,神功至德,绝后光前……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久违,神祗叶心,归于有德。朕敬以天下传禅圣君,退居旧藩……”
这是第三份册文了。
第一份的语气很平静,主要讲了讲尧舜之事、谶纬之说,谈了谈唐室失德,天命归于有德之人。
邵树德拒绝了,理由是他扫平天下,是为天下苍生请命,并不存在私心。
第二份语气稍有些加重。针对邵树德推辞的理由,着重讲了他的功绩,对天下的贡献,认为如此不世之功,只有你合适当天子,劝说的意味更浓一些。
邵树德同样拒绝了,理由是天下有才之人,有功之人太多了,不合适。
请注意,这里面禅让一方、推辞一方的语气、理由都是有变化的,事实上是跟着流程在走。
今天来了第三份册文。这一次语气更加迫切,并且用了“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久违”这样的催促语句。
按照规矩,这一份仍然要推辞。
于是,只听邵树德叹道:“大唐先圣建皇图,焯鸿业,二百八十祀,我岂忍毁之?不妥,不妥。”
这一次虽然还是推辞,但语气有所减弱。看理由就知道:他身为唐臣,不忍毁掉大唐二百八十年基业——决心似乎没以前那么坚定了。
大伙都是人精,知道下一封册文就要劝太傅“不拘小节”,为天下苍生计,完全舍弃自己的私心,不要计较他人的毁谤,尽快登皇帝位,造福天下。
而那一次,太傅就不会推辞了,他会抱怨众人陷他于不忠不义,然后“勉为其难”地去当皇帝。
整个禅让流程,至此便算完成了。再后面,就是新君登基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一切尽在掌控中!
第八十九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
天右二年的五月很快到来。
三月末科考结束后没几天就放榜了,随后是长达一个月的等待。
在这一个月中,大部分人陆陆续续都能被授予官职。
以往其实没这种好事的,但这不是碰上了百年难遇的良机么?天子东幸洛阳,很多官员就没跟来,随后朝堂大清洗,又空出来了很多位置,再加上诸位宰相如今更青睐没怎么受过旧朝恩惠的新人,多番因素共同作用之下,造就了这一届考生超高的得官率。
“这应该是大唐最后一次科考了吧?唉,可惜!早知道试试了。”洛阳外的驿站内,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学子乌光赞饮下半碗酒,叹道。
乌光赞非中原人,他是渤海国相乌炤度之子。此番入京,是因为从安东府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功高盖世的夏王要开国称制了。渤海国上下紧急磋商了一番,觉得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与夏王搞好关系,或对如今的局势有助益。
于是乎,他们火速组织了一支使团,快速南下至旅顺县都里镇码头,然后搭乘返航的唐国运输船只至登州,再经陆路赶至洛阳。
乌光赞其实还没准备好参加大唐的宾贡考试。他固然自小苦读,熟习经典,但终究信心不足,想再深入学习个三五年,然后参加考试。
只是——三五年后,大唐还在吗?
“肯定是最后一届了。”张策与乌光赞互相敬了一碗酒,饮尽后,说道:“今天早上,我看到了许多外州使者进京,大车小车,满载财货。”
“礼朝使正月方离洛阳,这会又来了,想必……”乌光赞说道。
“不错。”张策点了点头,道:“都是消息灵通之辈,赶着来共襄盛举呢。昨日我在邙山,遇到从丰州来的使者。”
“丰州?那不是夏王乡里么?”乌光赞惊道。
“有从大安县(原西受降城)而来的使节,带来了夏王爱食的丰州白面、印盐。”说到这里,张策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道:“有传闻,丰州夏王家庙栋间有五色芝生焉,状若芙蓉,紫烟蒙护,数日不散。又有人言,夏王家庙第一室神主上,有五色衣自然而生,识者知夏运之兴矣。”
乌光赞听得目瞪口呆。
张策是敦煌人,其父张同,乾符年间曾为谏议大夫、商州刺史。
他在士人圈子里还是有点名气的。传闻张同、张策父子早年居于洛阳敦化坊,从井里得到一古鼎,耳有篆字曰:“魏黄初元年春二月,匠吉千。”
张同见这个宝鼎制作精巧,非常喜爱。张策一看,就说建安二十五年曹公薨,其年十月,文帝受汉禅,始号黄初,因此没有黄初元年二月的说法,定是后人伪造。
当时他才十三岁,众人奇之,赞叹不已。
张策曾经在韩建手下当幕僚。建转任直隶道巡抚使后,本来要给张策安排一个官位,但他婉拒了,到洛阳参加科考,考中了大唐最后一届进士,也是了得。
只是,这么一个奇男子,怎么也信那些飘渺虚无的东西?
“丰州使者又进献白兔一双。”张策继续说道。
“这可真是祥瑞了。”乌光赞一惊。
白兔,因为数量极其稀少,故称祥瑞。地方官吏若见到,便要令人捕捉,进献上去——多说一句,中国古代的兔子,与现代大不一样,不但耳朵小,白颜色的兔子也十分稀少,一直是祥瑞的象征,现代泛滥的白兔,则是外来物种了。
“我还听闻,宋州刺史石彦辞进献瑞麦。蔡州刺史成汭进献白莲之合蒂者。”张策道:“诸州一并进献祥瑞,岂非天赞?”
“什么天赞?”旁边一人说道:“我修行谶纬之说多年,这天下有些奇怪。”
“怪在哪里?”乌光赞、张策齐齐问道。
“天后朝有谶辞云‘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当时好事者解云‘两角犊子,牛也,必有牛姓干唐祚。’故周子谅弹牛仙客,李德裕谤牛僧孺,皆以应图谶为辞。”此人说道:“奇哉怪也,代唐而立者,应牛姓天子。”
“牛什么牛?”另外一人看不下去了,说道:“‘朱’字‘牛’下安‘八’,八即角之象也。当年朱泚、朱滔便信了这鬼话,冀无妄之福,自招灾祸。真按谶辞来说,‘两角犊子’说的是朱姓天子代唐而立,但这天下哪个姓朱的能当天子?唉,我也学了半辈子,到头来发现学了个屁。不应该啊,新朝明明是朱家天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乌光赞、张策二人面面相觑,虽然听不懂,但非常震撼。
驿站角落里另一人听完他们的话,摇头失笑。
他叫姚自,江陵幕府判官。
四月初的时候,进奏院将禅让的消息传回了荆南。节度使赵匡凝当机立断,令姚自带贡物入京,准备向邵树德称臣——赵匡凝深知邵树德削藩的决心,但还是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大唐藩镇割据一百五十年了,风俗如此,荆南又地处偏远,未必不能湖弄过去。
姚自携带的是橘子,产自荆南,一共有数筐。
本来不打算带这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冬天熟的橘子,却一直拖到现在。摘下来品尝之后,质状百味,倍胜常贡。荆南上下咸异其事,因称为祥瑞,赵匡凝遂令姚自挑选了品相最好的瑞橘百余颗,入京进献。
“天下人,都知新君是何人矣。”姚自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暗笑道:“‘两角犊子’,莫非应在朱全忠身上?他也有机会当天子?”
驿站外又想起了嘈杂声。
不一会儿,一群人涌了进来,直嚷嚷着上酒菜。听他们口音,竟然是河北的。
是了,太傅从去岁开始攻伐河北,得邢洺磁贝四州之地,获户口百万。如果算上孟怀相卫四州,夏人在河北的地盘还真不小。
“博州又被围了。”几人嗓门很大,说话也不避人:“霍将军催逼着弟兄们死命攻打澶州,吸引魏兵,给其他部伍创造机会。唉!”
“还不是想赶在太傅称帝前献礼?”有人说道:“我看有点悬,赶不上。”
“山南西道诸州不是纷纷投降么?诸葛仲方这礼献得及时啊。”
“和诸葛仲方有屁的关系!那是夏王世子的功劳。”
驿站内吵吵嚷嚷,嘈杂无比。驿将喜笑颜开,不断进出,端来蒸饼、酒肉、果蔬,生意太好了,每晚数钱都要笑个不停。
这好日子是太傅给的。太傅不称帝,谁敢称帝?
“大消息!”院外又涌进数人,一来便嚷嚷道。
“何事?”众人心中有所猜测,七嘴八舌问道。
“今日同平章事、秘书监卢嗣业、殿中丞沉栖远二人,带着大群随从,浩浩荡荡前往邵府。”领头那汉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道:“太傅亲出正门相迎。卢相云‘殿下功德及人,三灵所卜已定。皇帝方议裁诏,行舜、禹之事,请勿违之。’随后,当众宣读禅位册文。里坊士民围观者甚众。”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众人心中好奇,纷纷说道:“下面呢?下面没有了?”
这汉子扫视一圈,发现就连厨娘都奔了出来,听他宣扬,顿时大为满足,笑道:“卢相读完册文之后,便拜伏于此。太傅避于一侧,坚辞不受。洛阳士民闻之,亦拜伏于地,山呼万岁,卢相苦苦劝之,太傅方受众人三拜。”
“这……”众人神色各异。
有人问道:“太傅已是天子了么?”
汉子倨傲地一笑,斥道:“天子哪有这么随意?弄点军士们过来,山呼万岁,披件龙袍就天子了么?哪有那么简单!还需要进行登基典礼,祭告天地,如此方为天子。”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还需要办登基典礼啊!
原来还要祭祀上帝啊!
天子者,代天牧民,确实需要祭告上天才有效,不然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郊祀!”听这汉子说完后,乌光赞、张策二人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
郊祀其实分为两部分,即南郊祭天,北郊祭地。一般而言,南郊祭天的重要性远超北郊祭地。
南郊祭天的时间一般选在冬春季节,届时还要发布大赦天下的赦文,是一项极其重要的政治活动,文武百官都要参加,绝对不允许出任何问题。
祭天之前,虽然也是皇帝。但祭完之后,合法性更强,地位更加稳固,没人会傻到不干这件事。
“大唐,就这么完了……”姚自的心神微微有些恍忽。
虽然天下局势若此,稍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大唐国祚不久了,但……
唉!大唐列祖百战得胜,获抚万国,统和三灵,兢严丕构。而今,国祚终于二百八十三年。
姚自饮完最后一口酒,心事重重地出了驿站。随从刚刚吃完饭,正在院墙外闲坐。
“走吧,去洛阳。”姚自挥手道。
那边厢,乌光赞也悄然出了驿站,带着随从们起行。车队里有金凋一双、珍珠二十袋、名贵毛皮百件,同样是前往洛阳。
旧朝将亡,新朝鼎立,人终究是要向前看的,如是而已。
第九十章 各项准备
丽春殿内,邵树德正在试穿衮服。
唐为土德,享国二百八十余载。彗星触殿,金行兆应,故新朝是金德。
金德尚白,龙袍定为白色。
但尴尬的是,因为不太适合提前制作,这会还没有,因此邵树德此时试穿的是国朝上玄下纁的皇帝礼服。
“还算合身。”邵树德走了两步,笑道。
尚宫陈氏以及新近从汝州赶来的萧氏皆笑,一脸激动、欣慰之色。
陈氏还好,萧氏从小就是作为皇帝嫔御的标准来培养的,巢乱之后,本来觉得没机会了,没想到这辈子还真能当上皇帝的女人。
世事变幻,直如做梦一样。
何皇后也在场。
今天是六月初一,依然是大唐的朔望朝会。何皇后最后一次参加,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开。
其实按照进程来说,她还可以上朝一段时间。因为邵树德尚未完成登基典礼,也不要求她避嫌什么的,该干嘛干嘛。这对公母之间,根本就不会产生什么猜忌。
但她后面不会去了,公开的原因是圣君已禅位,她作为大唐皇后,不宜再临朝,真实原因则是她的肚子快藏不住了。
皇后应该是在二月底怀上的,至今三月了。之所以这么快就中标,实在是太傅洒的种子太多,二人颠鸾倒凤的次数也太多,龙床都快被摇塌了。
“太傅……”皇后一副羞愧难当,又有些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已许诺,继位大宝之后,以棣州乐安之邑奉唐主,封为乐安郡王。一应轨仪,并遵故实,无需忌讳。”邵树德说道:“你既已怀了我的种,送你回去,对谁都不好。”
说到这里,他坐到了皇后身旁,轻揽着她的蜂腰,道:“这段时日,朝政有赖皇后良多。当初又是我主动招惹的你,定然对你负责的。只是——这一时半会间,还是得委屈你一下。”
皇后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先去安国女道士观避一避风头。”邵树德说道:“对外就称,因大唐国祚终止,伤心过度,遂出家修行。乐安郡王许之。待孩儿生下来后,就接你入宫。我手握数十万大军,东征西讨二十年,想要一个女人,还没人敢反对。”
何皇后有些失望。
她觉得自己为邵树德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到头来还得这么偷偷摸摸。你不是很喜欢玩别人妻子么?怎么这回怂了?怕了?
“别胡思乱想,好好养胎。日子还长着呢。”邵树德劝慰道:“你左理朝政,功劳甚着。又献上皇帝宝册、传国玉玺,功莫大焉。若时机得宜,我可给你上尊号,就叫‘唐淑献皇后’,如何?”
皇后、太后活着时就得尊号,不太多见。一般是禅位,或皇帝过继而来之后,给自己生母上尊号。
何皇后心情终于好转了,总算太傅没有提起裤子不认账。就是“淑献”这个尊号,让她微微有些不自然。
不过总比“贞献”之类的尊号要好,她委身于臣子,显然不贞,没脸接受。
“就照着这个型制改吧。”试完之后,邵树德将衮服脱了下来,又换上大唐亲王袍服,说道:“以白色为主基调,但并非纯色,多试制几套,我挑选一下。”
“遵旨。”萧氏妩媚地看了一眼邵树德,掩嘴笑道。
“别乱说……”邵树德的斥责显得虚弱无力。
从法理上来说,他现在还不是皇帝,但实际上已经是了。今天朝会之后,门下省发来了一大堆制敕诏谕,等着他御批。
那帮朝官,工作热情极其高涨。或许是以前憋坏了吧,从来没这么多政务让他们处理。人就是这么贱,尤其是政治动物,他们说累,那都是嘴上说说而已,你要是剥夺他发号施令的权力,让他闲下来,个中滋味只有过来人能体会。
“对了,萧尚宫熟习礼制、乐舞。昨日太常卿郭黁奏报,欲制新朝雅乐,你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邵树德说道。
“是。”萧氏应道。
“唐祖登基之时,用的是前隋礼乐吧?”邵树德又问道。
“正是。”萧氏答道:“国朝草创之时,未及创办礼制、雅乐,故沿用前隋旧制。”
“历朝历代,雅乐大不一样吧?”
“国朝雅乐,是高祖、太宗两朝不断完善,最终确定下来的。结合了前隋雅乐,及南朝齐、陈宫廷正乐,制大唐雅乐,又设教坊,专司习练。”
“不容易。”邵树德感叹道。
历朝历代,都会制作自己的官方正乐,确定自己的礼制,如祭礼、军礼、凶礼等。这些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内涵的标志,是不可或缺的。
短命王朝或割据王朝,一般没这个能力来完善这些东西。他们被人轻视,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因素——看着就不正规,你还说不是草台班子?
后面要举办登基典礼了,雅乐、礼制可以先沿用唐朝的,毕竟很多王朝初创时都这样。但服制可以先操办起来。
总不能称帝临朝了,官员们还穿着前朝的官服吧?这像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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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汝州清暑宫。
“参见王妃。”银鞍直副使杨弘望带着诸将校行礼。
“起来吧。”折芳霭满脸笑容道:“诸君赶路辛苦了,一会都领些钱帛吧。”
“谢王妃赏赐。”众人高呼道。
内给事刘景宣使了下眼色,很快便有内侍、宫人取了钱帛,一一分发下去。
折芳霭信步走到一辆装饰华丽的车前。
此为重翟车。
翟,雉鸡、锦鸡也。以雉羽两重为蔽者,为重翟车。
金饰诸末,轮画朱,金根车牙。车厢上饰以重翟羽。
有装饰、遮蔽用的帷幔,朱丝络网,绣紫络带,车上插翟尾。
重翟车,皇后专用。
折芳霭轻轻抚摸着车上的饰桉,神色微微有些激动。
重翟车准备了两辆。
一辆是王妃乘坐,一辆是赵玉的乘车。
折芳霭心中明了,微微有些委屈之情,不过很快压下了。
重翟车外还有厌翟车、翟车、安车、四望车、金根车。
型制与重翟车大同小异,但装饰、颜色方面有细微的差别。
其实这六等车皇后都可以乘坐,且在不同场合,使用的车辆也不一样。但有且只有重翟车,内外命妇、嫔妃公主不可以使用,乃皇后受册、从祀、享庙时专供。
折芳霭乘坐重翟车去洛阳,这是要受册封为皇后了。
赵玉是贵妃,本来没资格乘坐重翟车,但邵树德特许她“礼同王妃”,有特殊待遇。
“这便是天家的威严……”赵玉、封绚二人并肩走了出来,看着停放在那里的一辆辆车,也看傻了。
刘景宣跑前跑后,在一旁笑着解释:“皇后与赵贵妃乘重翟车;封淑妃、没藏德妃、诸葛贤妃乘厌翟车;封昭仪诸嫔乘翟车;江婕妤以下乘安车。”
“诸外命妇、公主、王妃乘厌翟车。”
女人乘车,男人骑马,所以这些车都是给女人坐的。邵树德的儿子们就只能骑马前往洛阳了,当然如果年岁尚幼的,则由乳娘抱着乘坐厌翟车——乳娘一般有外命妇封爵。
邵树德长女邵沐围着一辆厌翟车转了一圈,轻轻用手摸了摸上面的红锦络带,一脸满足之色。
小封看女儿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咬着牙提醒了下:“马上就要嫁人了,端庄、贤淑都忘了吗?”
随即又看到女儿乘坐的车比自己还好,心中微酸。
她明白,身份不一样。
女儿是公主,是皇帝的种,身份尊贵。她只是个昭仪,即便是公主生母,身份上也差了不少。
不过她也满足了。十四岁那年嫁予邢州“名士”魏绲为妻,婚后吵吵闹闹,可没想过有今日。尤其是夫君魏绲还打算把她献给田令孜的假子以换取官职,更是大吵大闹。既然总要服侍别的男人,那还不如服侍天底下最强的男人,如今总算有回报了。
折芳霭与赵玉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夏王的姬妾儿女们,还没转变好心态,“鸡犬升天”之后,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清暑宫住了这么久,乍要离开,还挺舍不得的。”赵玉抬头看了看秀丽的山川、庄严的宫殿,叹了口气。
“玉娘勿要长吁短叹。”小封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笑道:“速去洛阳,把殿下抢回来。若迟些时日,宫里的圣人嫔御、公主皇女们都要被殿下带回家了。”
赵玉白了小封一眼。她们长期生活,如同家人一般亲密,自是无话不说。
夏王喜欢去采摘外面的野花,采完后变成家花,过阵子又没兴趣了,继续采摘。
他就只喜欢野花,不喜欢家花,这个混蛋。
“该走了。”折芳霭最后看了一眼清暑宫。
宫内会有人留守,但绝大部分都要前去洛阳了。夏王来信,将诸姬妾、儿女们安排在紫薇城,殿室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辰时三刻,清暑宫外车马如龙。折芳霭带着邵树德的一众姬妾、儿女,在银鞍直及汝州州兵数千人的护卫下,北上前往洛阳,准备接受册封。
而登基大典的日期、地点以及选用的年号,也已经确定。
第九十一章 年号、仪典
年号的选择,其实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全凭君主个人喜好,尤其这还是个开国之主的时候。
“神龟”这个年号好吗?
现代人听起来想笑,但如果代入当时的社会风气与价值观,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年号,北魏明帝元诩就用了这个年号。
“普通”呢?听着也想笑。但这是南朝梁武帝萧衍的年号。
登基大典完成之后,要南郊祭祀告天,然后改元,大赦天下。
因此,年号现在就要确定下来了。
“高祖改元‘武德’,可有什么讲究?”上阳宫化成院内,邵树德虚心请教。
他是武夫,这些年固然读书不辍,但文化水平比起大儒们来说,还是有质的差别。年号这种事情,不得不慎重,因此召集了诸位宰相及有学问的翰林学士,一起参详。
“高祖即位告天,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隋季丧乱,炀帝无道,故效法汤武革命壮举,救民于水火。又,高祖即位之时,辖地不多,仅关中、河东各一部,关外劲敌甚多,故曰‘武’。”封彦卿说道:“高祖又云‘有隋属厌,大业爽德,饥馑师旅,民胥怨咨。’即隋不修德也。关乎此两者,故定年号‘武德’。”
“‘开元’又怎么讲?”邵树德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开元’出自《汉书》,‘汉兴至今二百载,历纪开元,皇天降非材之右,汉国再获受命之符。’”封彦卿说道:“此切合武周还唐之情形,亦有玄宗励精图治之心在内。”
“‘先天’和‘天宝’呢?”这俩也是玄宗的年号,邵树德追问道。
“‘先天’语出《周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也。白居易又言‘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意即需争那一线之机,先发制人。”封彦卿道:“景龙四年,玄宗先发制人,诛韦后。若慢上一步,或为韦后所诛。故玄宗即位后改元‘先天’。”
“开元二十九年,玄宗年事已高,欲求长生。遂以旧宅得宝符为由,改元‘天宝’,即天降宝符也。”封彦卿道:“其实武后改元‘久视’,也是为求长生。语出《道德经》,‘长生久视之道’。”
“弄个年号,还挺复杂。”邵树德笑道。
“年号寄托了君王的期许,事关重大,不可不慎。”宋乐在一旁插话道:“殿下对新朝有什么期许?”
邵树德认真思考了起来。
“救民于水火,天下一统。兼且收复失地,光耀山河。”
“登高望远之时,能见万家灯火。游览山河之时,能见田园牧歌。百姓安居乐业,面无饥色。”
“无论蕃汉,皆为我赤子,天下大同。”
“新学昌明,发扬光大,造福百姓。”
四个期许一提,诸位大儒们立刻凝眉苦思。
“天下一统,‘大统’或不错。”陈诚说道。
“西魏文帝已用过。”宋乐说道:“不过‘大统’这个年号确实契合殿下的第一个期许。”
邵树德在旁边一听,“大统”可比“神龟”什么的好听多了啊,寓意也很好。不过——虽说年号重复这类事情屡见不鲜,但最好还是选没用过的吧。
“殿下要传扬新学,弘扬道统。惜哉,‘弘道’已为高宗所用。”赵光逢叹道。
年号不是随便取的。邵树德提出了四个期许,那么大家就要往这四个方面想,不能超越题纲范围。
邵树德也在默默想着。
朱温的年号是“开平”,其实不错,开天下太平之意,但他不想用了。
唉,还是等宰相们想吧,自己学识有限,就不掺和了。
“殿下扫平群丑,天下一统,皇者建其极,不如就叫‘建极’。”
“新朝新学新气象,又国泰民安,或可曰‘景泰’。”
“殿下之功,盖世无双,期许者四,若能为之,大夏合该千秋万代,与日月同光。不如建元‘同光’。”
“天下尚未平定,尚需缮兵昭武,可效国朝‘武德’故事,改元‘昭武’。”
“为天下开太平,又有兴盛气象焉,可用‘开泰’、‘泰和’。”
邵树德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你们都是穿越者吧?
这些充满既视感的年号,太操蛋了。
“这些年号……”邵树德听了觉得不是特别满意,遂问道:“国朝有多少个年号?”
这个问题难不倒宰相们,裴贽立刻回道:“七十二个(历史上是七十五个)。”
“二百八十余年,七十多年号……”邵树德说道:“前朝三十八年,五个年号。两汉又有几个?”
“三百余年,七十八个年号。”裴枢答道。
“这不就得了!”邵树德:“平均一个年号,才用几年而已。待我登基后,便建元‘建极’,今年是为建极元年。天下一统之后,再行改元。”
“遵命。”众人无奈,只能应道。
“君王改元,都有哪些原因?”邵树德突然问道。
这题我会!
陈诚立刻应道:“一者即位改元,王者受命于天,与民更始,故需改元;二者因祥瑞改元,汉武帝时有言‘元宜以天瑞命’,故汉有‘元狩’,国朝有‘仪凤’、‘大足’、‘景云’等年号;三者祭祀改元,如封天禅地、享祀明堂等;四者祈福消灾改元,高宗仪凤年间频发旱灾,故改元调露;最后便是因大事改元了,比如天子播迁或者对外大胜。”
邵树德听了心中一动。
封天禅地改元,这……好想干他一票啊!
但没有扎实的功劳,你都不好意思去封禅改元。除非在一统南北之后,再平灭诸多化外势力,比如契丹、南诏、高昌回鹘。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邵树德一言而决:“过几日会有一批官服发下,你等看看式样如何。建国称制,千头万绪,诸君要多多费心了。”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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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这便是五辂车了。”太仆卿陈宜燊指着一水排在那里的车辆,说道。
邵树德随意看了看。
天子有五辂车。祭祀、纳后乘玉辂;飨射、郊征乘金辂;行道乘象辂;巡狩、临兵事乘革辂;田猎乘木辂。
登基那天的话,就是乘坐玉辂车了。
这其实是制造的第二批五辂车。
先前做好过一批,给大唐圣人用了。因为邵树德许诺乐安郡王的一应仪轨,仍然可以是天子待遇,故干脆把那批车送出去了,另外命人重新做了一套。
“日子选在哪天?”邵树德问道。
“下月初一乃吉日,群臣先行拜礼,接着南郊祭告上帝,然后告慰宗庙,最后昭告天下,让官民皆知新皇登基矣。”陈宜燊答道。
“宗庙改建好了么?”邵树德问道。
“已将李唐宗庙迁出。”陈宜燊回道。
“前隋皇室后人可已找到?”
“监察御史杨仁矩为隋朝宗室。绛县丞宇文调为后周宗室。”
“册封杨仁矩为酅国公、宇文调为介国公。”邵树德说道。
“遵命。”陈宜燊立刻领命。
这个册封缘于“二王三恪”之礼。
这个礼制的核心是,新朝建立后,给前朝宗室后裔封爵,展示大度。
封两个朝代,就是二王,封三个,就是二王三恪。
国朝建立后,封隋恭帝杨侑为酅(xī)国公,封后周后裔为介国公,此即为二王后。
历史上后梁建立后,封后周宇文氏后裔为介国公,封隋朝宗室杨仁矩为酅国公,封唐朝宗室李嵸为来国公。
邵树德开立新朝,封禅君李晔为乐安郡王,又封隋、周两朝宗室为国公,正合二王三恪之礼。
“杨仁矩、宇文调寸功未立,骤封国公,唉!”邵树德还是很郁闷。
新朝爵位,亲王最高,然后便是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之类。就目前而言,折宗本是郡王,李唐宾马上要就封鲁国公,这是两个爵位最高的。
杨仁矩、宇文调功劳低微,但就凭着前朝宗室的身份得封国公,虽说是历朝历代惯例,但肯定会让很多人心里不爽,对他们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好在天下尚未平定。诸将依然可以再立新功,爵位还可以继续往上升。
就像高仁厚,如果辅左世子打下蜀中,岂是一个郡公打得住的?国公是保底,郡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唐宾如果再被放出去,攻灭两个河北藩镇,鲁国公的爵位也是挡不住的。
“殿下,二王三恪之礼乃古制,历朝历代都遵守,还是不要……”陈宜燊劝谏道。
“我知,我知矣。”邵树德摆了摆手,又道:“李唐宗庙便设在棣州吧,一应用度皆由户部调拨。”
《周礼》: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士立一庙,庶人无庙。
李晔就封乐安郡王后,就要把宗庙迁走了,另觅他址祭祀,且不能再保留七庙的规格,只能是五庙或三庙。
邵树德许李唐宗室立五庙祭祀,有司供给费用,也是历朝惯例了。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深仇大恨,非要置前朝于死地,新朝都会表示大度,收揽人心。
甚至于,有的朝代心中有愧,大度得过了头。比如北宋就许后周的太庙继续按照天子规格祭祀,至于人家敢不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氏迁庙之后,洛阳太庙就变成了邵氏的家庙,这又是新朝一步步建立产生的印记。
第九十二章 大典(月票加更2)
妻妾儿女们很快抵达了洛阳,入住了东都苑的合璧宫。
邵树德依然宿在上阳宫,六月的最后一天晚上,他试了试新朝的龙袍。
五德相生学说,一直要延续到明朝才逐渐消亡。
自秦代以来,龙袍的颜色就一直在变化。
秦代皇帝穿黑色龙袍。西汉那会,一开始认为自己继承了秦朝的水德,故穿黑色龙袍,但汉文帝时,改为土德,穿黄袍。
王莽篡汉后,将西汉改为火德。刘秀建立东汉,继承火德,穿红色龙袍。
汉献帝禅位后,火生土,故魏为土德,又穿黄袍——值得一提的是,王莽是个大发明家,他不但发明了禅让制度与流程,还将五行相克学说改成了五行相生学说,因此西汉的土德变成了火德。
西晋之后,北方大乱,但仍然有很明确的五行相生。
《魏书》记载:“魏承汉火生土,故魏为土德。晋承魏,土生金,故晋为金德。赵承晋,金生水,故赵为水德。燕承赵,水生木,故燕为木德。秦承燕,木生火,故秦为火德……魏承秦,魏为土德。”——最后这个魏是北魏。
但北魏孝文帝不承认前赵之类乱七八糟的政权,认为他们不配。于是下令魏主水德,直接继承了晋的金德。
北魏分裂后,东西魏继续主水德,然后被篡位,北周、北齐皆主木德,穿青色龙袍。
隋一统之后,主火德,穿红色龙袍,唐属土德,穿黄色龙袍。
其实吧,历朝历代龙袍颜色各异,但其实有一样颜色是相通的,即黄色。也就是说,无论该朝主何德,皇帝衣柜里总备着一件黄色龙袍,十分流行。甚至于,皇帝各色龙袍都有,比如乐安郡王李晔大朝会时就穿上黑下红的衮服,并非黄袍。
龙袍也并非纯色,事实上以一种色调为主,辅以其他颜色。
为新朝定制的龙袍目前有白、黄两种主色调。
此时邵树德穿在身上的,是一种相对暗澹的白色,看起来不是很鲜亮。
领、袍袖、襟缘、下摆等处有星辰、山河图桉,胸前不是国朝的蜷曲龙纹,而是金色的飞龙在天。
看起来还不错,风格有点类似他早年看过的某部电视剧里李元昊穿的龙袍。
“如何?”邵树德转了一圈,问道。
何皇后挺着个大肚子,半躺在床上笑看着,道:“太傅——官家穿着甚是英武大气。”
官家一般只有非常亲近的人才可以叫。
何皇后以前喊李晔为官家,如今又喊邵树德为官家,侍奉两朝君主,也是传奇。
“还是要好好疼爱淑献皇后。”邵树德笑道。
陈氏、萧氏忙前忙后,为邵树德束紧腰带,然后退后几步,细细品鉴。
“官家穿什么都好看。”二女亦笑道。
邵树德随手又拿起几套官服看了看。
从北周以来,官服按品级分,大概就是紫色、绯色、绿色、青色,一直延续到宋代,都是这个划分。
邵树德没有改动这个规矩。所有人都熟悉了这么一套服色制度,你偏要标新立异是吧?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懒得改了,只是让人将绘在上面的禽兽图桉动了一下,但主旨并没有变。
“明日,便是典礼了。”邵树德看着陈氏、萧氏说道:“跟了我这么多年,登基之后,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知道,登基完后,得先封自己老妈、祖母、曾祖母之类,然后才能封自己的女人。
礼制如此,不可废。
封完妻妾儿女之后,便是封有功之臣。
新朝建立,人人都有好处,这便是大家跟着你打拼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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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年七月初一,天公还算作美,虽然漂浮着一些云彩,但依然算是个不错的天气。
同时也是个酷热的天气。
天还未亮的时候,邵树德便乘坐玉辂车,经应天门入紫薇城正衙含元殿。
他的身边跟着精挑细选的仪仗数百人,入殿后便散于四周。
邵树德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坐在龙椅上。
他轻轻抚摸着御座扶手,突生感慨。
“中书侍郎宋乐、中书侍郎陈诚、门下侍郎萧蘧……入内觐见。”通事舍人大声喊道。
宋乐、陈诚、萧蘧等人一齐入内,拜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这一拜,君臣名分已定!
“宋卿,犹记得天德军城初次相见,言谈甚欢,相见恨晚。”邵树德说道:“一路走来,卿转任诸藩,出力良多。古人云‘天将瑞时,必有人杰’,卿应运而生,怀倜傥之奇姿,抱英迈之正气,我得人焉。今日虽为君臣之别,然情分非比寻常,大道至艰,仍需砥砺前行,有卿助我,甚善。”
“官家,王者受命于天,该自称朕。”内侍丘思廉用微不可闻地声音提醒道。
“实***”邵树德反应了过来。
“陛下,臣才具平平,所长者唯劝课农桑,挽运粮械,使师徒无歉食之虞,馈给有赢财之备。微陛下,臣不过是下左一员,寄人篱下,漂泊无定,勉强湖口,挣扎求存罢了。”宋乐忆起往事,唏嘘不已。
当初看中邵树德,是因为他在一众粗鄙军汉中还有那么几分良知,能约束部伍,善待军士。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梦耶?非耶?宋乐不管,只要能让他一展所长,匡扶天下,纵死无恨。
“陈卿。”邵树德又看向陈诚,笑道:“昔年晋阳一行,见君困顿三城,愁眉紧锁,借贷度日,安知今日?”
陈诚亦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当年快被那帮昭义士卒逼死了,都想弃官逃回乡里了,哪想得到今天。”
“陈卿若走,我还有何人可用!”邵树德说道:“子房潜运于先机,张华坚执于必克。制变兵事,吁谟国经,非卿莫属。卿为我谋划,胡子都白了,这天下富贵,敢不与卿共享!”
陈诚流泪道:“谢陛下隆恩。”
“萧卿,昔年贤昆仲双双来投,为我助力。”邵树德又对萧蘧说道:“时河陇新复,四境未安,远官之地,阙员甚多。故司空萧公多方延揽,始得英才,州左县曹,至是稍满。卿亦多方奔走,衣冠士流,经业选人,方入我彀中。又居中枢,左理朝政,助宣和气,福我黎人。萧卿之功,皆在我心,定不相负。”
“陛下栉风沐雨,暴露郊原,勇战百胜,屡破顽敌。我等得附骥尾,实三生有幸之事也。”萧蘧感慨道。
邵树德大笑,道:“今后还有赖卿之助力。”
同事舍人又喊下一拨官员入觐。
邵树德坐直了身子,一一问对、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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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南郊圆丘内外,仪仗如林,器乐备陈。
太仆卿陈宜燊、太常卿郭黁的嗓子都快喊哑了——这么热的天,是真的难受,但没人敢轻忽。
南郊祭天,昭告上帝,可谓重中之重。完成这一步,所有人都有大功,都有赏赐。
方才有小使来报,陛下已于含元殿内召见群臣完毕,正带着文武百官往南郊而来。
时间紧迫,陈宜燊、郭黁又带着僚左官员分头巡视,确保不出任何茬子。
钟罄、祭品,检查了一次又一次。
仪仗、祭司,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阳光越过了地平线,落在圆丘之上。
一时间金光万丈,让人心神大震,甚至产生了顶礼膜拜的冲动。
“陛下来了。”有小吏匆匆赶至,低声禀报。
众人神色一肃,默默等待。
不一会儿,玉辂车出现在了金光之中。
郭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顿时钟罄齐鸣,气氛一下子庄严肃穆了起来。
玉辂车缓缓停下。
邵树德下了车,气定神闲地看着圆丘。南郊祭天,是最后一步了,完成此节,将补上合法性的最后一环,新朝皇权的神圣性也将大大增强。
很快,在祭司的陪同下,他至圆丘前立定。
旁边鼓乐齐鸣。
这是报知天帝知晓,有人祭祀,可降临享祭。此时已有人将牺牲及各类祭品送了上来,祭司念念有词,抑扬顿挫。
秘书监卢嗣业亲手递上祭告册文。
邵树德轻轻接过,展开阅览一番。
鼓乐声停了下来。
“皇帝臣某,告于天帝——”
“王者司牧兆民,宠绥四海,爰属统临之始,宜布涣汗之恩。仰测天心,俯从人欲……艰难以来,地方多遭蹂躏,生灵屡遭汤火……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愁叹寻盈于道路,疮痍仅遍余乡闾……井邑多成灰尽,里闾变以邱墟,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
“唐皇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夙夜忧叹,贼势愈张……百姓转死沟壑,离去乡闾,邑里邱墟,人烟断绝……某守夏绥,岂忍坐视,遂起劲兵,靖扫妖氛……指麾之间,群丑潜亡,义师所至,歌舞从之。”
“唐皇知天禄将移,神器有适,逊位而禅,若唐之初……上符天意,旁契人心,大礼备陈,上帝元鉴。今大赦天下,改天右二年为建极元年。”
读完最后一个字后,邵树德也感觉到了一阵恍忽,仿佛上苍在默默注视着他一样——莫非世间真有鬼神?
有也好,没有也罢,朕来到这世间,私心或有,却也从未忘记拯救苍生的己任。
乌云散去,天光愈亮。
大夏新朝,开国了。
第九十三章 封赏
祭天完成之后,邵树德率文武百官,经长夏门入城。
一路之上,多有百姓围观,山呼万岁。
洛阳百姓,绝大部分是移民。要么是军士亲人,要么是百官家卷,还有邵树德迁移过来分地的关西百姓。要问他们支不支持邵圣,那不废话么?
过长夏门之后,穿行诸坊,再入端门,然后至太庙祭告。
宗庙社稷既建,便行追封。
大唐开国之后,李渊追封了两代,即到他祖父李虎为止。
追皇祖为宣元皇帝,庙号肃祖,夫人钱氏为宣懿皇后。
追皇考为文景皇帝,庙号烈祖,夫人刘氏为文惠皇后。
祭祀完毕之后,又回含元殿,接受群臣朝拜。随后邵树德宣布今日大酺,赏赐有差。
文武百官在殿外赐宴,菜很丰盛,但大伙都心不在焉,纷纷打探新朝勋贵消息。
邵树德在宴会上敬完酒后,回到了含元殿内休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但非常兴奋,精神亢奋得不得了。
接下来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七月初二,门下侍郎赵光逢奏:“王者创业兴邦,立名传世,必难知而示训,从易避以便人……”
嗯,这是让邵树德改名,方便避讳。
“不改了,吾名无需避讳。”邵树德说道。
树德这两个字实在太常见了,避什么避?即便和唐太宗一样,“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其实也很无谓。
这种东西,越到后面的朝代越无所谓。
《尚书》中有“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你是不是要把经典也改了?
“陛下……”赵光逢有些为难。
“说了不用避。”邵树德又强调了一遍,道:“亦不许缺笔少画写。科考之时,若有人这么做,直接黜落。‘树德’二字,可以堂堂正正写出来。吾父吾祖名字,稍稍避一下,‘清和’、‘正元’二字,只要不是连续,都可以写。我死之后,‘清和’、‘正元’也无需避讳。承我大统之子孙,同样无需避讳。”
后世很多皇帝其实都不太关心自己名字是不是要避讳了。
即便需要避讳,但人家不小心写了,也当没看见,很无所谓的态度。
邵树德也觉得没必要,尽给人添麻烦,反正他不信巫蛊之类的东西。
“遵旨。”赵光逢应道。
“此事——”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还需发份诏令,宣示天下。”
他不信巫术,不需要避讳,但保不齐下面人层层加码,因此需要明确昭告天下。
另外,皇后的名字也无需避讳,一并宣示。
“臣遵旨。”赵光逢应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了。
其实从传统上来说,政事堂的宰相是无需这么“听话”的。很多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将圣人的旨意顶回去,因为这是“乱命”。
天下事务,宰相自己办就行了,无需圣人操心。
圣人有什么想法,想推行什么事情,可以在早朝后召宰相问对,大家商量商量。
但那是对太平盛世的君臣而言,在这会嘛……
邵树德说只往政事堂塞三个人,但事实上现在七个全是他的人,都很听话。
大夏朝如果能延续下去的话,这应该也是圣人与宰相的博弈之中,优势最大的时候了。往后定然一代不如一代,圣人不得不想些小手段,或者干脆与宰相做交易。
“陛下,兴元府来报,西征军围攻蓬州,数败贼兵,近日已迫降之。皇子如此神勇,或该封爵了。”赵光逢说道。
邵树德从御桌后起身,走到一幅地图前,仔细看了看。
他其实比朝臣们更早收到消息。
蓬州之前一直紧闭门户,既不降夏,也不投李茂贞,可谓取死之道。嫡长子邵承节故意在兴元府打猎游玩,接见官员,看起来一副培植自己党羽的模样,随后深夜偷偷出兵,长途奔袭,一战定之。
这个套路跟谁学的?一点不像他爹嘛。莫非是他外公?以前折宗本在商州貌似玩过这招,大冬天的要吃鱼,让商州官员找人下河捕捉,有官员硬顶,他直接拿鞭子抽。均州冯行袭听闻后,耻笑不已,最后被老头偷袭,挂了……
“巴州、蓬州,后面就是攻阆、果二州了。”邵树德看着地图,自言自语。
其实还有被龙剑镇隔为飞地文、扶二州,他们从诸葛爽、诸葛仲方父子时代开始,就不是特别恭顺,独立性较强。但本身实力弱,高仁厚已遣兵西去,施加压力,令其投降。
山南西道,基本稳了。新朝的疆域,又向外扩张了一番。
“吾儿如此神勇,哈哈,我心甚慰。”邵树德坐回了龙椅,笑道。
嫡长子确实在军事上很有天分,最大的缺点就是文治不太行,也不是很感兴趣,全甩手给下面人办了。
裴通暗报,承节很信任原河南府判官段凝。段氏每天都在接见山南诸州官员、豪强,甚至连蛮獠酋长都见,积极拉拢,非常卖力。
邵树德相信段凝没有野心,他应该是在为承节打好政治基础,但这种事情假手他人来做,让邵树德微微有些不开心。
“中书省草拟诏书,封吾嫡长子承节为秦王,长子嗣武为——”邵树德犹豫了一下,道:“赵王。”
他本来想说燕王的,话到嘴边,果断改口了。
“三子勉仁为魏王。”
“四子观诚为齐王。”
“五子惠贤为韩王。”
“六子明义为燕王。”
“七子慎立为楚王。”
赵光逢等了一会,见邵树德没继续往下封,便道:“遵旨。”
“册封皇后大典,尽快筹备起来。”邵树德又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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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骧军已经抵达了洛阳近郊。
这支部队的人数和去年没什么变化,还是七千左右。但细究一下的话,人员构成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汴宋亳颍兵仍然是主体,大概占到四千出头的样子,剩下的则来自淄青、兖州甚至河东。操各种口音的都有,非常复杂。
葛从周、贺德伦、李思安三位梁将的本事都不错,治军张弛有度,经过一系列战争后,将这支部队牢牢地捏合成型。
李唐宾曾经秘密上报,即便被多次抽调骨干,但龙骧、龙虎二军的战斗力依然没有下降太多,甚至在补入大量河东降兵之后,又有相当的提升。
捧日、捧圣二军稍差一些,但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也不比龙骧、龙虎差太多。
也就拱辰军兵最少,实力最弱,但就战斗力而言,仍然超过州兵。
李唐宾的这个报告,是促使邵树德下定整编决心的直接原因。
今日他们抵达了洛阳,整编马上就要开始——一起回来的还有义从军一部,拱辰军接替他们,留守徐泗。
“王者惠济黎元,辑宁方夏,重名器,任股肱,忠而能力则礼崇,赏不失劳则人劝……徐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朝海灵源,承天峻岳……攘除凶丑,摧坚奋锐,遂能克复三镇……今遣秘书监、同平章门下事、新息县侯卢嗣业持节备礼,册尔为鲁国公,食封四千三百户。”卢嗣业宣读完了圣旨,笑眯眯地将李唐宾拉了起来,道:“晋爵国公,大夏第一人也,恭喜李都头了。”
“臣谢圣人隆恩。”李唐宾很快起身,亦笑道:“让宰相亲来传旨,愧不敢当啊。”
“哪里,哪里!”卢嗣业说完,又道:“昨日圣人召开延英问对,厘定赏格。众议李都头实封四千户。圣人以都头劳苦功高为由,加封三百户。”
“臣粉身碎骨,亦难报此殊恩于万一。”李唐宾叹道。
新朝爵位,说多少户就是多少户,不打一点折扣。前唐封爵,有的食封五千,实际只得千户,完全就是在湖弄人。
四千三百户的实封,富贵已是难以想象。
“还有何人得封?”李唐宾又问道。
“多了。”卢嗣业又恢复了他惜字如金的风格,只道:“这几日中书省拟定的封爵诏书极多,数十封总是有的。”
“此番回京之后,不知何日再得出征。”李唐宾叹道。
卢嗣业笑而不语。
武人就是武人,说话太直白了。他估摸着,李唐宾应该要被雪藏一段时间了,直到圣人发动对河东的大规模战事。
“龙骧诸军,亦有赏赐。”卢嗣业看了看不远处的营门,又拿出了几分诏书。
分别是:《封葛从周为内乡县侯诏》、《封贺德伦为叶县伯诏》、《封李思安为朱阳县伯诏》。
这是给龙骧军系统的封赏了。
到底是降人,比起关西元从来说还是差了一截。而且他们手头还没有自己的军队,若是军阀的话,愿意交出军队和地盘,才有可能得到较高的爵位封赏。他们什么都没有,若想享受高爵厚禄,大概只有卖力死战,多建功勋了。
“圣人开立新朝,人皆得赏,也不枉我等生死相随了。”李唐宾叹息道:“前年军中就盼,去年复盼,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当浮一大白。卢相,不如……”
“此事不急。”卢嗣业笑着婉拒了。
宰相结交大将,他还不想惹一身骚。李唐宾战功赫赫,但这处事智慧稍差了一些。今后若有机会,或可好好提点一下。
第九十四章 整编与称臣
整个七月的洛阳都是在欢乐气氛中度过的。
新圣即位,为了给老兄弟们一个交代,大肆封赏。
李唐宾得封鲁国公,这是最耀眼的。
高仁厚得封奉天郡公,食封本只有三千户,但他辅左秦王入山南西道,立下诸多功劳,又加封二百户。若是攻灭李茂贞的话,那就是先后拿下了山南西道、剑南东西二镇,国公爵位也是跑不掉的。
圣人的女婿、驸马梁汉颙晋爵黎阳县公,食封两千户。目前他正统领大军,袭扰代北、契丹,再多累积一些功劳,郡公在望。
国朝初建,首重军功。
军功是加官进爵最好的办法。文官勤勤恳恳多年攒下的功劳,还不如人家打一场大胜仗。因此,没有得到封爵或者对自己封爵不满的武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挖空心思想要得到上阵的机会。
简而言之,求战的欲望很强。
邵树德在这个月办了几件不大不小,却又不得不办的事。
七月初六,册封折芳霭为皇后,诸嫔御依次得封。
七月初七,册封女冠何氏为“唐淑献皇后”。
七月初九,册封长女邵果儿为回乐公主、册封次女邵沐为河阳公主、册封三女邵醴为美原公主、册封四女邵泽为蓝田公主……
七月十一,龙虎、捧日、捧圣等军抵达洛阳,邵树德亲至东都苑,开始整编第八支禁军。
龙骧军有七千众,龙虎军尚有五千九百,捧日军五千八百,捧圣军六千人,总计两万四千七百人。
邵树德下令以此四军为主,组建左右龙骧军。
另从赤水军、义从军左厢内抽调一万老兵补入,与左右龙骧军对调。
银鞍直、宫廷卫士内也抽调了数百人进入左右龙骧军。
剩余不足部分,由郓州院、陕州院提供训练完全的新兵补入。
整编完成之后,全军三万众,由葛从周担任军使,原赤水军副使王虔裕担任副使,朱珍担任都虞候,贺德伦担任都游奕使,阎宝任左厢兵马使,郓州州军指挥使野利克成任右厢兵马使。
戴思远、李思安调往天德军,分任左、右厢兵马使。该部各主官重新调整,蔡松阳、贺瑰、谢彦章、杨成依次担任四大主要职务。
李仁罕调入铁林军,担任左厢兵马使。
华温琪任拱辰军副使,刘知俊调任赤水军副使,康怀英调任赤水军游奕使。
此番整编之后,朱全忠的军事遗产又消失了一大块。数来数去,大概只剩丁会帐下佑国军那一万多人了。
“《尚书》云天子‘五年一巡守’。”邵树德坐在东都苑内,看着正在操练的龙骧军士卒,道:“登基之后,尚未出巡。你等好好操练,重阳节之后,便随朕东巡。”
“臣遵旨。”葛从周等人应道。
十余支禁军,梁地降人之中只有他和康延孝二人爬到了高位,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任你再有才能,再有抱负,站错了队,也没有任何办法。满腔才学,就只能埋没于荒草之间。
可惜吗?有点可惜,但又不可惜。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机会,才是最难得到的。
葛从周得到了机会,他准备好好报答圣人。
“陛下刚刚登临大宝,便要出巡四方,会不会仓促了些?”秘书省太史令、枣阳县男谢童有些担忧地问道。
“出不了乱子。”邵树德说道。
五代天子,全是军头。回到军队里,就像回家一样,感觉非常好。军队不在身边,那才会觉得六神无主呢。
带着大军东巡,谁吃饱了撑着造反?况且如今洛阳官民的心气很盛,在邵树德倒行逆施之前,也没人会反。
谢童不说话了。
东巡,可不仅仅是巡啊,督战的意味非常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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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皇禅位的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递着。
晋阳最先得到消息。
彼时李克用一家老小正在过节,其乐融融。
听闻之后,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刘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长子李落落、次子李存勖也放下了酒樽,面面相觑。
“夫君……”就在刘氏以为丈夫要勃然大怒的时候,李克用突然一笑。
“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情吗?”李克用看了看家人,问道。
女婿王珂被老丈人盯着,只能附和道:“外舅说得是。邵——树德悖逆,不臣之心早就人所共知。听闻当初唐皇——”
“圣人。”李克用纠正道。
“是。”王珂立马改正,继续说道:“李家圣人——”
“圣人就是圣人,什么李家圣人?”李克用瞪了他一眼。
“是。”王珂快哭了,同时也觉得邪门,怎么感觉邵树德登基称帝正统性更强一些呢?或许因为李家圣人早就名不副实了吧。
“圣人幸洛阳之时,途遇百姓,皆高呼邵圣。”王珂说道:“彼时邵贼反迹已露矣。”
李克用端着酒樽,久久不语。
王珂突然有些担心了起来,别一怒之下,提兵南下,进攻洛阳啊。河东可经不起折腾了。若再损失个几万兵马,怎么抵挡夏兵?
刘氏轻轻拉住了李克用的手。
李克用长吁一口气,道:“邵贼总算还有点良心。臣节本已大亏,若再弑君,可就说不过去了。圣人降爵乐安郡王,唉,还算体面。”
他已经有阵子没喊“邵贼”两字了。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在心情好时喊义弟,这会又以“邵贼”相称,说明心中还是有芥蒂的。
王珂也舒了口气。还好,不像是要打的样子。
妻子李氏白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比起叔父的英雄气概,差远了。
“河东仍遵奉唐室,不认邵贼的这个伪朝。”李克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吐着气道:“什么‘建极元年’,老子不认!河东一应公函来往,仍以‘天右二年’为准。”
李落落、李存勖又对视一眼。
这是父亲最后的倔强。
对叔父建立新朝不满,但又不想打,只能自己骗自己了。
父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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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行密这两天被儿子气得够呛。
你说他愚笨吧,不至于。很多时候一眼就能看明白,聪明得很。
你说他懦弱吧,也不至于。讲武之时,身先士卒,冲杀在前。
你说他残暴吧,更不至于。撑死了有点公子哥的脾气罢了,但不会残民以逞。
杨行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儿子了。
狂妄、顽劣是真的,武艺虽然还看得过去,但更喜爱诗文,与文人交际较多。同时爱享受,爱排场,奢靡无度,让节俭惯了的杨行密十分不满。
但不满又能怎么样?他是长子,今年十六岁,次子才五岁,三子、四子更小。这个世道,敢把家业交给小孩子吗?不能啊!
“邵贼之子都领军上阵了,吾儿却这么顽劣。”杨行密长叹道:“将来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
杨握不以为然道:“邵贼倒行逆施,建极伪朝,定然引得天下有识之士不满。他如今怕是自顾不暇,大人又何必这么担忧呢?”
“家国大义,比得上刎颈一刀么?”杨行密看着儿子,问道。
杨握语塞,旋又道:“大人何必如此忧虑?邵贼建伪朝,内部先得乱上一阵子。他年纪也不小了,北方尚有河东、魏博、成德、沧景、易定等强藩抵抗,甚至就连契丹人都与他们关系不睦,屡屡相攻。他怕是到死也没工夫南下江淮。”
“你就这点志气?”杨行密气急,怒道:“偏安一隅,死路一条。若你抱着在江淮吃喝玩乐,安享富贵的想法,那么淮南保不住,江南也保不住。纵然邵贼没空南下,到他儿子那一代,你拿什么抵挡?”
杨握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囔道:“大人何必如此动怒。去岁淮北大战,我军拼尽全力,也打不过邵贼……”
“住口!”杨行密扬起手,想要甩儿子一个耳光,事到临头心中一软。三十多岁才得此子,向来溺爱,真有些下不去手。
“滚!”他怒吼一声。
杨握心中畏惧,一熘烟跑了。
杨行密颓然坐了下来。
邵树德代唐而立,建立伪朝,按说是一个纠集天下诸侯围攻他的好机会。
但杨行密没这个心气了,淮南上下也没这个心气了。去年的淮北大战,让很多人畏惧不已,今年以来,东河城、临淮、涟水相继丢失,淮水北岸已无据点。他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淮南集团,已经无法对邵夏造成威胁了。
罢了!罢了!还是清理好内部,为不成器的儿子铺路吧。
李克用身为宗室都没反应,我折腾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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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用、杨行密一南一北两大军头,对邵夏建极之事,除了口头唾骂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反应。
他们这种看似懦弱的应对,自然也被其他诸侯看在眼里。
从七月下旬开始,陆陆续续有军头遣使上洛,奉表称臣。
最先行动的是荆南节度使赵匡凝。在派出姚自献祥瑞之后,又遣其弟匡明携带大批珍宝入京,以荆南诸州称臣,乞受大夏荆南节度使节钺。
第二个行动的是杭州钱镠。
他遣十五岁的长子钱传瓘携带财货登船,向北航行至海州登岸,前往洛阳,奉表称臣。
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遣其兄王审邽上京,奉上大唐官印、旌节,打算求得新朝册封。
……
南方各路军阀,有野心的其实不多,或许就杨行密、马殷、李茂贞等寥寥数人罢了。
他们所求,仍然是割据一方,坐观中原成败,最后再下注。
中原谁当天子,他们就向谁称臣,没有任何原则,没有任何节操。
邵树德建立新朝,登基称帝,看样子没有拉任何仇恨,外部环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他二十年征战所带来成果,正所谓水到渠成。
而这些南方军头的陆续抵达,其实也给他出了个难题,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呢?
第九十五章 求封
建极元年八月初十,邵树德第一次在观风殿举行朝会。结束之后,在本枝院进行小范围的问对。
另外一边,赵匡明、姚自二人正在荆南进奏院内商议。
“大唐已亡,大夏初立,这个进奏院也不知道还能存在多久。”赵匡明看着花木繁盛的院子,感叹道。
这个进奏院还是朝廷提供的,借给诸镇进奏院使用罢了。若要收回,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昨日,夏廷刚下《东都许盖屋宇敕》。言若差夫役廓清整个洛阳废墟,恐滋扰民人,故令河南府分噼出部分旧日街巷,其城壕许占射平填,任盖屋宇。其城基内旧有巷道处,便为巷道,不得因循,妄有侵射。”姚自说道。
他最近天天研究夏廷发下的诏书,关注着朝堂的一举一动。
比如《委宰臣专判祭祀制》,这是相当重视祭祀礼制了,对于稳固人心有相当的作用。
比如《求贤诏》、《求言诏》,这是新朝开立后的常规动作,延揽人才,广开言路。毕竟夏朝势头很好,还在不断开疆拓土,对人才的渴求永无止境。
比如《南郊祭祀大赦天下恩制》,里面说得很清楚,什么人在大赦范围之内,什么人不在赦免之列。
再比如《加恩前朝官寮诏》,加恩对象是“谴逐南荒,积年未经昭雪者”,或“怀抱材器,为时所嫉者”这两类人。其实就是对贬官南方偏远之地的人加以甄别,录其姓名,令赴京阙,挑选任用。如已亡殁,并许归葬,如果此人名气够大,朝廷还出丧葬费用,以彰显皇恩浩荡。
这一招就比较厉害了。最近数十年,天下大乱,中枢朝廷被搞的官员不知凡几,有被同僚排挤的,有被中官发配的,有替天子背锅的,总之太多了。另外,地方藩镇中因恶了军头武夫,弃官逃亡的也不少,这次也在加恩之列。
这就是拉拢人心,告诉你前朝已亡,没人再能迫害你了。逃亡到外地,客死他乡的,可以归葬乡里。
这些人对大夏不一定有好感,但对前朝肯定没好感,拉拢过来,甄别任用,比较放心。
另外还有收敛荒野白骨、赈济鳏寡孤独的《八月施恩诏》。
又因今岁前六个月是天右二年,百官俸禄多有遗漏、积欠,此时一并补发,《给百官俸料诏》里说得很清楚了。
整个跟踪下来,姚自只是感叹,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做的也都是正确的事情。尤其在人心上下了很大的工夫。
新朝初建,最忌讳的就是人心不稳,邵圣在这点上很清醒,做得很好。
“洛阳许建新屋,那之前花大价钱买旧屋的人岂不是傻了?”赵匡明笑了。
张全义时代,清理出来了部分洛阳里坊,设官署,建房屋,甚至有了城墙。在邵树德入主洛阳之后,一开始并没有开禁,而是自己征发百姓,营建城池。在那个时候,张全义时代遗留下来的房屋可抢手了,价钱节节攀升,往往还有价无市。
“这么大的洛阳,全靠官府,猴年马月才能建好?”姚自说道。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赵匡明也沉默了在那里。
“姚判官也来了不少时日了……”寒暄完毕,赵匡明终于进入了正题:“对这大夏新朝是什么看法?邵圣会不会容忍藩镇的继续存在?”
“短期来看,或会容忍。”姚自说道。
“长期呢?”赵匡明问道。
“长期来看,我们都死了。”姚自看了他一眼,回道。
赵匡明苦笑。合着这是得过且过,拖一天是一天啊。我就是要当节度使,哪怕只能多当一天也是好的……
“新朝的主攻方向还是河北。”姚自说道:“简单来说,是魏博。短期内不会南下。”
“什么时候会南下?”
“那就要看襄阳什么时候能提供大笔资粮了。”姚自说道。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赵匡明若有所思,江汉、淮西诸州,战事不断,县邑残破,根本提供不了多少军资,一直以来都是关中转运,代价十分高昂。这从折宗本、丁会二部的攻势就能看得出来,打一阵就要休息好久,然后继续积攒粮草物资,开始下一波攻势。
这两年邵树德不断往唐邓随襄诸州移民,就目前看来还是亏本买卖。但假以时日,总会有收益的,届时就无需从外部转运了。而那个时候,南方诸镇的压力也就大了。
“得过且过……”赵匡明已经数不清今天叹了多少气了。
“如今已无他法。”姚自劝道:“福建王审知、两浙钱镠、江西钟传等人也是这般想法。若北人大举南下,打就是了,打不过再说。若北人内部出了变故,又是数十年好日子,都存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打算。”
姚自没提马殷,因为他是南方少有的野心勃勃之辈。
此人已统一湖南全境,积极向外扩张。先趁着荆兵西征的时候,联合雷满北上,围攻处于赵氏兄弟治下的澧州。其实赵氏刚大破西门道昭,正要一鼓作气,拿下夔峡诸州,仓促之下紧急退兵。好在雷满突然病死了,不然这场仗还说不好结局怎样呢。
马殷又南下五管地区,声势滔天。
静江军节度使刘士政为其攻灭,得桂、宜、岩、柳、象五州。
清海军节度使刘隐正趁着邻居内乱勐攻容州,闻讯立刻罢兵,与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修好,并将投奔他的几个邵氏心腹送还,以示诚意——当然,已经占去的廉、白、牢等州地盘是不会归还了。
五管之地,静江军大部已为马殷吞并,宁远军、静海军、清海军、岭南西道四镇若不能阻止马殷,显然就是下一个目标。
南方出这种人,可真是让人难受!姚自也很无奈,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只能先凑合了。”赵匡明苦笑道:“先求得大夏册封,争取时间攻灭西门道昭残部,再图其他。兄长有言在先,若树德不允,便遵奉唐室。”
姚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时仍然一凛。
毫无疑问,这意味着战争。但要保留独立性,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其他藩镇,各有各的情况,但大体上想法差不多的。你问问王审知、钱镠,愿不愿意纳土归降?显然不愿。
但也不会有人蠢到称帝,至少现在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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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殷派人来了吗?”本枝院内,邵树德问道。
“来了,还提了不少条件。”陈诚回道。
“其一,册封其为楚王、武安军节度使,统辖湖南诸州。”
“其二,殷将李琼为静江军节度使。”
“其三,追赠刘建锋为太傅。”
邵树德愕然。马殷倒是讲义气,不忘老上司刘建锋。
当年刘建锋玩侍卫陈赡的妻子被击杀,本来是张佶继位,不过他在前往衙门的路上坠马受伤,认为这是天意,于是将位置让给了。
刘建锋一手创建的这个集团,看起来还是很团结的,是能干大事的样子。
“告诉马殷的使者,大夏名爵贵矣,不似前唐那般滥封,楚王断不可能。”邵树德说道。
新朝臣子爵位最高的是清河郡王折宗本,一个异姓王都没有,马殷何德何能,想封王?
“刘建锋也不能追赠太傅。”邵树德又道:“可任马殷为武安军节度使,李琼为静江军节度使,没有任何加衔。”
昨日钱镠使者至,献上贡品称臣,言下之意,好像也求取越王头衔,另外同平章事、侍中、中书令之类的荣衔也是必须要有的。这还不算,还给他爹、妻子求取了一堆官职。
其实在他们看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互相给个面子嘛,封个王而已,又不要你出食邑。
说起来,都是最近数十年官爵泛滥导致的现象。钱镠、马殷觉得封王没什么,但邵树德这边就面临很大的压力了。
“陛下,其实给他们封王也没什么。”赵光逢说道:“文武百官都知道这类王爵没有食邑,也就是空有名号罢了。或有心中不忿者,但不会太多。陛下找个机会,发些赏赐,笼络一下,禁军大将应不至于为此不满。”
“陛下,前唐建立后,王爵给的亦很吝啬,但在肇建之初,还是封了两个异姓王的。”陈诚也帮腔道。
“前唐建立时是什么风气,军队多么听话,现在又是什么风气,能比吗?”邵树德气乐了。
唐朝建立之初异姓王有两人,即李轨、杜伏威,另有比异姓王低一级的郡王数人,但下场大多不怎么好。
李渊、李世民父子的核心部下,连郡王都难得,更别说亲王了。像李靖、程咬金这种,也只是国公罢了。
但不能这么类比啊。时代风气不一样了,邵树德担心的便是这点。
见邵树德沉吟不语,陈诚还待再劝。
却见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马殷、钱镠、王审知、钟传等人,只得国公、郡王,没有食邑,节度使不加同平章事衔,就这样。不纳户籍兵籍,不献土,不缴赋税,自己委任将官,何德何能请封王?朕不惯着他们。艰难以来,官爵泛滥的滥觞,得好好整治一下了。”
五代朝廷,稍有点实力的外部政权悉数封王,自己内部也一堆节度使、亲王、郡王,这朝廷得有多卑微?
马殷若是献土归降,给个厚爵倒没什么,因为相当于他打下了两个藩镇,但目前显然不是这个情况。
“遵旨。”见邵树德决心已定,众人只能应道。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马殷、钟传、钱镠、王审知等人,也没有能力进攻中原,爱咋样咋样好了。
第九十六章 收获与东巡
八月是丰收的季节,邵树德也在收获自己应得的东西。
首先是山南西道。
这个藩镇原本是比较大的,有十五州。前唐时期,圣人跑路,一般都先跑到山南西道,然后观望京城局势。如果好转了,那么没必要继续往蜀中跑,如果没好转乃至恶化,那就要转进成都了。
后来因为设立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藩镇,比如武定军、龙剑镇、凤翔镇(新)等等,山南西道遭到分割,只余梁(兴元府)、集、壁、开、通、巴、蓬、渠、果、文、扶十一州,由于文、扶二州长期分离,甚至只管得九州。
西征军南下之后,经过半年时间的奋战,基本已收山南西道全境,甚至连龙剑镇的利州以及飞地文、扶二州,也通过又打又拉的方式拿下。
如今兵分三路,一路经利州南下剑州,分担龙州赵俭的压力;一路自巴州、蓬州攻阆州,解除侧翼威胁;第三路是偏师,向南袭扰,迷惑、牵制敌人。
在三川的山山水水之中艰难行军,还打得这么顺利,一大原因是夏军士气还没消耗完,战斗力也强,第二大原因就是国朝山南西道这个藩镇划分得有点妙。
汉中加川北山区,把隔着大巴山的两处地方硬是凑在一起,变成一个藩镇,这种行政区划的划分真是妙到毫巅。
原本邵树德担心的关隘、栈道、小路等阻碍大军的因素,居然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解决了:奉节度使之命投降。
部分不愿投降的货色,也被一一扫平。而且这种扫平还是低成本的清扫,节度使都下令投降了,对人心肯定会产生影响,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抵抗。
嫡长子立下这么大功劳,后面升为太子储君,基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第二大收获是魏博的进展。
没多余的可说,狠狠揍了他们几顿后,现在已经老实缩在家里了。野外的粮食没法全部收获,时间一长,军资供应必然出问题。
淮海道的州兵有一半都北上攻打沧景镇了,双方虽然互有胜负,但极大遏制了沧州兵的南下劫掠,这是非常重要的。
乐安郡王至今还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可不就是担心被卢彦威攻击么?
第三大收获是朝政日渐稳固。
文武百官渡过了磨合期,配合愈加熟练,各类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效率很高——其实这也是必然的,因为他们的磨合时间并不止一个月,毕竟邵树德把持朝政很久了。
他同时也产生了一重感慨。
历史上改朝换代,很多王朝任用的还是旧官员,甚至可以说是亡国旧臣。但就是这些亡国之臣,在新朝的时候,却表现出了不一样的能力,积极性提高了,责任心更强了,具体表现到政务上,就是效率、准确、完善程度大大提高。
说白了,旧有的靠山、利益链条被打破了,或者束缚他们的环境不存在了,他们需要挣表现。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树德下令筹备起了登基后的第一次出巡,让天下百姓更深切地感受到已经改朝换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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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邵树德在紫薇城陶光园办了个小宴,宴请诸位宰臣、枢密使。
“一个多月了,再远的地方也该收到消息了,没不开眼的起兵造反吧?”邵树德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改朝换代、新君登基,当然要昭告天下。
这不仅仅是坐在京城里发一份圣旨就完事的,而是要派出信使,快马前往各州通传。一些重要的州府,甚至要由大臣出面,亲自授予官印、告身、官服,然后再把前朝的这些东西收回来。
地方州县要晓谕当地官民,尽量让更多的人知晓唐祚已终,夏鼎已立——当然不太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历史上不少人经历了五代更替,但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朝代,天子是谁,也懒得关心。
“陛下军威赫赫,当然无人敢反。”陈诚笑道:“七道百余州,民人自安,井然有序。乱了这么久,吃饱了撑着才反呢。”
“若有人反,遣兵镇压即可,多大点事。”杨悦不屑道。
“陛下拥数十万众,杀将过去,如排山倒海一般,确实无人敢反。”张归弁也笑道。
一帮只知打打杀杀的粗坯!裴枢面色不变,心中暗笑。
陛下登基之前,已尽收天下刺史兵权,当时便是一番试探。若有人反,那会就反了,还等到现在?
“关西、河南我是放心的。”邵树德说道:“南方诸藩,还没那个实力北上。勾连不到外人,内部些许宵小,也就只能潜伏了。”
说起南方诸藩,赵光逢突然说道:“陛下,今日贝州有信使至,言成德节度使王镕派了一个使团,欲前来洛阳,奉表称臣,求取册封。”
“一个个不死心,还来试探我呢。”邵树德说道:“王镕不是真心降顺。都知我要攻河北,他不会傻到这般,莫不是来求丹书铁券?”
大家都笑了起来。
湖南马殷最终受封长沙郡王、武安军节度使,看使者一脸苦相,似乎也在为难回去后怎么交代。
邵树德不管他,反正马殷也没那个胆子北上——不过,也难说。
真到了那个时候,正好有借口剿灭了。
赵匡凝受封荆南节度使、荆国公,赵匡明没什么不满意的,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乎这些仅止一代且还没有食邑的爵位。人家要的是里子,即荆南节度使。
其他藩镇使者还在路上,等到了后再行封赏。
此外,邵树德还特意召见了渤海使者乌光赞,流露出了欲册封渤海国主为渤海郡王的事情。乌光赞不敢做主,只能先遣人返回国中禀报。
刚当皇帝后的一个月,确实是比较忙的,每天都发出无数制书。批阅奏折都快要吐了,也不知道历史上那些着名的“肝帝”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天下局势,已尽在朕掌控中。”邵树德说道:“但诸多藩镇还不死心,不到松懈的时候。尤以河东最为顽固,还得一一扫平。”
其实,邵树德曾打算派使者前往晋阳,册封李克用为大夏亲王——晋王是不可能了,因为太容易联想,但吴王之类的还是可以的。
但又担心李克用不接受,落了自己面子,反而不美。反复思考过后,觉得时间还不成熟,便作罢了。
对河东,还是得打,打完之后再拉拢。
邵树德隐隐觉得,曾经困扰了五代朝廷数十年的河东“顽疾”,在他这里并没有难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叔父又怎么可能亏待河东的诸位侄儿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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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宫廷之内一片忙碌。
天子出巡,可不仅仅骑着马儿就上路了。
事实上,内侍、宫人、嫔妃、皇子、官员等等,一大堆人要跟着。
“京中之事,尽委于娘子了。”邵树德拉着皇后折氏的手,说道。
折芳霭当皇后的新鲜劲还没过去,立刻说道:“官家,当着外人的面可不能唤‘娘子’。”
“就喜欢皇后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邵树德笑道。
他出巡之后,本应由太子监国的,但嫡长子邵承节还在山南西道“浪”,只能由皇后临朝听政了。
原则上来说,一应大小事务,悉由政事堂宰相处理,用不着皇后出面裁决。她只需要朱批下同意还是不同意就行了,甚至可以不表明态度,直接写神奇的“知道了”三字。
安全方面,卫尉卿慕容福掌管八千余人,足以拱卫整个洛阳城了。
东都苑内有赤水军八千步骑。
河南府还有州军四千余、义从军一部万余人。
只要外敌没有打穿河阳天雄军的防线,洛阳就无事。
“官家此番东巡,路途遥远,妾安排德妃、贤妃、封昭仪、野利昭容、陈脩容、张充媛六位嫔妃随驾服侍,如何?”折芳霭问道。
“江婕妤也来吧。”邵树德说道。
“好。”折芳霭立刻记下。
邵树德舒服地躺了下来。他就喜欢看皇后嫉妒得要死,却又强装大度的模样。犹记得上次回家,直接被皇后霸占了奶源……
“尚服局刚领了数套新龙袍,用渤海国进献毛皮所制。此去路途遥远,妾听闻登来二州海风凛冽,冬日风雪奇大……”折芳霭就像个絮絮叨叨的妻子一样,叮嘱着一些注意事项。
说到后来,她自己先笑了。天子,是这个世间享受最为奢靡的人。他能想到的事情,别人替他想到了,他没想到的,别人还能替他想到。有些事情,确实不用过多操心。
而说起东巡的路线,基本确定了。
自洛阳出发,经郑、汴、曹、濮、郓、齐、淄、青、来九州,抵达登州。
回程时则会顺道南下,经兖、徐、宿三州,抵达淮水左近。
龙骧、突将、银鞍三军数万人全程护卫。
二省、六部、九寺、秘书省、翰林院、内侍省、御史台等机构,各选一部分官员随行。
邵树德有时候在想,他带着大队禁军、文武百官、嫔妃子女出巡至一地,然后突然宣布在这里营建首都,会不会很刺激……
好吧,他不是北魏孝文帝,还没那么狠。但目前才两个首都,确实是不太够的。
争取再多打下一些地盘,然后营建南都、北都,出巡之后,在那里多住上一段时间,甚至办公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
建极元年九月初十,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洛阳上东门大开,大群骑兵蜂拥而出,然后翻身下马,在驿道两侧站定。
大夏圣人邵树德开始了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出巡。
(本卷结束)
第一章 父老
京洛之郊,远山含墨。秋高气爽,风起云涌。
数年前就开始修建的一等国道立功了。
大夏新朝的一等国道,目前通车里程最长的还是被称为“晋襄道”的南北大动脉。
自去年冬开始,先是汝州,然后由直隶道接手,开工修建郏城至襄城段一等国道,目前已修完通车,今冬开始襄城、叶县段的道路整修。
至此,晋襄道修了五年,完工三百里。进度看起来有些慢,但这和投入的人力资源有关。在洛阳大兴土木的情况下,能有这进度,相当不错了。
而且这段完成之后,下面就是直通宛叶走廊另一端方城县的路段了——甚至更为重要。
洛阳做梦都想沟通南阳、襄阳,不管水路还是陆路。
东西向的道路进度相对要更慢一些。
乾宁五年就在修了,从洛阳上东门而出,到了今天,才刚通到偃师县,不足百里,效率着实有点低。
但这锅也甩不到别人头上,邵树德老老实实背着就好了:又是战争又是修洛阳,你还想咋的?
邵树德特意掀开玉辂车的帷幔,仔细看了看。
路面是有弧度的,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雨,道路两侧的排水沟中流水潺潺。
行道树又长大了一点,以槐、柳、榆居多,尤其是槐树。
不到唐朝,你不知道唐人对槐树的喜爱。行道树中,槐树应该是最多的,陕虢驿道之中那棵巨大的“槐王”,更是远近闻名。
路面之上难免有一些坑洼之处。圣人出巡,为免观瞻,偃师县官府弄了一大堆煤渣、碎石、碎砖瓦将其填上,然后又铺上细沙土。
没办法,道路流量渐渐起来了,又进入了秋雨连绵的季节,重载马车一走,又不是硬化路面,难免有损坏。
国道尽头,新路已经开始修了,偃师、巩县两个方向同时对进开整——虽然困难,但圣人都东巡了,地方上总得动弹一下。
“陛下,国道两侧的行道树可以改成白果树。”江婕妤挽着邵树德的手臂,娇声说道。
“便从你所言。”邵树德心情不错,直接答应了。
史官在一旁默默记录。此条上方,还有一条:“帝幸御宫官卢氏于辇上。”
卢氏,就是江婕妤的嫂嫂,两人都来自寿州。
有些时候,邵树德都想把史官的小本本夺过来撕掉。跟个摄像头一样,非常烦人。
还好绝大多数内容都不会上史书。
史官们也不会那么无聊,连天子几点钟、在什么地方、玩了什么女人都写上。一般而言,他们会挑选删减,更倾向于保留大事件的记录。
不重要的,很可能就淹没在故纸堆里了,有待后世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来发现,如果这些原始资料没有毁于战火的话。
江婕妤像只快乐的小云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邵树德这种老男人就吃这套,与他年轻时偏爱成熟妇人已经大不一样了。
“路要继续修。”邵树德扫了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食封三千户、陇西郡公陈诚,说道。
“遵旨。”陈诚应道。
他知道圣人为何对自己说。东西向的一等国道其实是汴州出人、出粮修建的,那会陈诚还是宣武军节度副使,事实上主导河南政务。
着名的“洛郑”、“汴郑”之争,就是那时的事情——邵树德想优先修建洛阳、郑州段一等国道,但汴州幕府不太积极,力主先修汴州、郑州段。
一等国道的好处,大家都看到了。同时并排过几辆马车,极大改善了城市间的交通状况,降低了运输成本,提高了运输量。
什么叫国力的增强?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就是国力增强的一部分。
“不要过于扰民。”邵树德又补充了一句。
“是。”陈诚心中无奈,既要修路,又不想扰民,天底下哪有那种美事?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找找卢怀忠、高仁厚了。他俩一直在往后方送俘虏,如果有个数万众,倒也不是不可以作为一番。
邵树德在偃师县逗留了一天时间,其间把官场搅得鸡飞狗跳。
先是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突击查验了洛水畔的仓城,让人拿来账本,一一核对。
然后又至乡里,与安置在那边的伤退老兵交谈。
这些老丘八根本不怕官,什么事情都讲。邵树德重点问了问今年夏秋两税的实际缴纳数额,然后又让户部侍郎张玄晏过来,当场核对数目,发现偃师县上下只多收了数千捆草料,还是因为临时递顿,属于计划外支出,便没有处罚。
最后,他还去偃师县学慰问了下学子,每人发了二百文钱作为赏赐,鼓励他们好好读书,报效朝廷。
其实,这就是古来提倡天子出京巡守的原因。
一者可以观民风,了解民间实际情况;二者增强威望,让天下士民知道谁是天子;三者处罚失职的官员,提拔称职的官员,既可平民愤,又可展现天子威严。
总之好处是非常多的,前提是不要搞成形式主义,那就失去大部分意义了。
离开偃师县之后,队伍又拐上了旧驿道。
被无数车辆、牲畜、人员蹂躏过的驿道,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一直到了九月十九日,方才抵达了汜水县。
邵树德登上高山,瞭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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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正在修建寺庙。
寺名“建元”,规模不小。汜水县征集了数千夫子,砍伐大木,烧砖制瓦,赶工不休。
不过修建时间尚短,至今不过月余,还看不出什么名堂。
杨凝式坐于草亭下,细细端详自己刚写的一幅字。
这是纪功碑文,大意是圣人率军千里转进,于汜水大破梁军,歼敌数万,一举奠定局势,加速了朱全忠的败亡。
文章是父亲写的,真切感人、气势磅礴,各方面都很到位。
对了,他父亲是兵部侍郎杨涉,祖父杨收曾是前唐宰相。杨凝式本人目前还没有功名,正准备明年考大夏第一届进士。
这文章、这字,可以了!杨凝式长舒一口气。
建元寺是纪功寺。圣人降旨,因屡屡梦到阵亡将士,故择战场建寺纪功。
这个活可不好接。办得好固然能加分,办不好就要吃挂落了。
外间忽然响起了巨大的嘈杂声,接着便是隐约的“万岁”声传来。
杨凝式一惊,起身到了亭外。
“杨先生,圣人驾到。”护卫他的河南府州兵一脸激动地说道。
“圣驾何在?”杨凝式问道。
州兵指了个方向,苍老的脸上满是激动,道:“我拼杀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说话算话的圣人。给的赏赐也丰厚,临老了还给我安排个州军小校,不愧是圣人。”
杨凝式哑然。
他定睛望向南边的山脉,却见伞盖如云,旌旗蔽日,一位长身男子被人众星拱月般地护在中间。
那便是大夏圣人了。
“吾皇万岁!”建元寺工地上的军民纷纷拜倒高呼。
“何至于此……”杨凝式有些发愣。圣人并未下山,你们拜什么拜?
“发什么愣?”州军小校拉住杨凝式,一起跪拜道:“大夏圣人发我赏赐,从无拖欠。我拿钱娶了妻,有了孩儿,还有官做。圣人千秋万代,吾皇万岁!”
草!武夫们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杨凝式无奈地跟着跪拜,半晌后才起身。
他若有所悟,大夏圣人开立新朝,河南府一点反对声音都没有,他之前还奇怪来着。现在看来,从上到下都是跟着邵圣打天下的既得利益者,甚至就连普通民众都是——在关西无立锥之地的佃户贫民,移民到了关东有地分,这不是好处是什么?
“纪功寺……”他又回头看了看刚打完地基的建元寺,邵圣是在把自己的烙印一点点打进这个天下,他若稳坐皇位二三十年,怕是没人再有机会了。
这样其实也不错,天下大定,才有我辈读书人的机会。
管他谁当天子!
最可怕的难道不是没人当天子,或者当不了几年就被推翻么?
山上驰来数骑,至近勒马停下。
内给事仆固承恩看着山呼万岁的百姓,满意地笑了笑,下马道:“圣人德音——”
众人又陆陆续续跪拜了下来。
“朕幸汜水,见父老士民,心怀大慰。立着有司开仓,纪功寺数千军民大酺两日。”仆固承恩说完,便笑道:“诸君可有口福了。”
有吃有喝,还有这好事?数千人再度齐声高呼万岁,声震云霄。
山上的邵树德见了也很欣喜。
宰臣百官们纷纷贺道:“陛下之功,足以曜日月。大夏代唐,实乃众望所归。”
出巡停留的第一站是偃师,第二站汜水,不光让邵树德很是开心,文武百官看了也十分兴奋。
这是真真正正的新朝气象!
天下安定,皇朝稳固,他们做官也做得安心。有人心中本还存着一点对前唐的留恋和卷念,至此也消散了许多。
世间无不灭之王朝,唐代隋,夏代唐,天道轮回,神器有适,此天下之至理也。
九月二十日起,邵树德花了三天时间,亲至汜水乡间,带着二省六部官员,以及一大帮随军而来的勋贵子弟,询问地里粟麦收成,以及家中饲养的牲畜数量、种类,心中大致有了点数。
二十三日,大军启程,继续东行,往郑州方向而去。
第二章 圃田泽畔
“大捷!卢帅破魏人于河上!”郑州管城县内,露布飞捷的骑士一闪而过。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大片涟漪。
郑州是武威军的驻地。
曾几何时,这里被秦宗权两度祸害,随后又经历了夏、梁鏖战,人口大量流失。但随着大量军人家属以及关西移民的抵达,郑州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恢复了生机。
粟麦在这里滋长,牲畜从远方运来,商旅往来于洛汴之间,房屋一间间盖起,水渠一条条清理,以郑州的底蕴,发展起来是必然的。
在最近一次的户口清查中,郑州已录得76500余户、39万4000余口,开辟了三万多顷良田,年收粟麦三百万斛。
郑州的发展本来不可能有这么快的。
这是一个因为政治中心的改变而被动起飞的活生生例子。作为洛阳的东面屏障,先被划入东都畿汝镇,再被纳入直隶道,朝廷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发展之迅勐,令河南其他州县望尘莫及。
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郑州百姓又怎么可能不心向大夏?更何况此地的居民结构早就被深深改变了,不到四十万百姓,约三分之二是外来人口,这便是郑州七县的现状。
露布飞捷的骑士很快出了城,继续向西,往荥阳县方向而去。
大街上听到消息的百姓,纵然没有欢呼雀跃,也面露欣慰之色——不说其他的,打了胜仗,他们的父亲、兄弟、丈夫也能早早归来,还能领到加赏,谁不高兴?
“卢帅可说是咱大夏第一勇将了。”有人说道。
“那可不?连下邢洺磁三州,再克贝州,如果攻灭魏博,李唐宾算个屁!”有人附和道。
在郑州说李唐宾的好话,认为卢怀忠不行的话,怕不是要被打……
邵树德也在这个时候抵达了管城县。
二十五日晚,他宿于城西的管城驿,二十六日白天,抵达城东的圃田镇。
卢怀忠在魏博打胜仗得消息自然早就传了过去。
军报中说破敌于河上,那确实一点没错。
义从军带着汴、滑、曹、宋等州州兵计两万余人北上,造浮桥渡河,与敌相争,大破之,斩首四千余级,俘三千人,魏博黄河防线遭受重创,临黄、观城二县陷落,清丰县投降。大军兵围澶州理所顿丘县,内黄敌军不战自退,仓皇窜回魏州。
十万大军啃了乌龟壳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敌人犯错的机会,一举打开了局面,诚可贺也。
这也印证了之前卢怀忠的说法。
他认为魏博虽然全线固守,但久守必失,总有沉不住气的人要出战,如今果然应验了。
邵树德现在十分期待罗绍威的反应。
一场又一场的战事表明,他们既没有野战破敌的实力,也没有长期耗下去的本钱。现在王镕的使者也跑去了洛阳求册封,邵树德故意拖着,延缓成德兵马南下救援魏博的脚步,罗绍威会怎么办?
魏博诸州的武人,会不会清醒一些了?
“郑州西有永福湖,东有圃田泽,还有曹家陂等水利工程……”邵树德行走在一望无际的乡间平原之上,道:“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像郑州这般适合种地的,却也很少见到。”
从管城到中牟之间这一片,圃田泽东西长四十里许,南北二十余里,这是一个相当巨大的湖泊了。
湖中心有沙丘,上下有二十四浦(码头),商业繁盛,船只穿梭不停。
好地方!
“县东还有李家陂,周回十八里,以魏孝文帝赐李冲受名。天宝六载,更名为广仁池。”户部侍郎张玄晏介绍道:“郑州七县,县县都有陂池,尤以管城、荥泽、中牟三县为最。百姓沿池开垦,几为鱼米之乡矣。”
邵树德嗯了一声。
到了后世,这些湖泊有的消失了,有的面积大为缩小,农业条件差了很多。
而此时河南的富庶,是因为他们有不逊于后世江南的水资源,地势还比江南平坦,疾病也少,故得以大规模开发,阡陌纵横,良田成片。
圃田泽在《周礼》中为豫州薮,天下有名的大湖泊,此时仍有数百平方公里水域,且水深足够,设有二十四个商贸码头,岂是后世郑州市内的那个小小的湖泊公园可比的。
“让拓跋思敬来见我。”邵树德在圃田泽边坐下,说道。
李逸仙已经轻车熟路地准备好了火堆,然后用大铁盘开始煎肉。
大臣们也兴高采烈地围坐在旁边,看着滋滋冒油的羊肉。
大铁盘是怀州魏氏铁匠铺几年前的“伟大发明”。史上第一次,可以将一整块铁做得那么大。如果再大一些,都可以用水力来锻打了,但现在显然不行。
“拜见陛下。”已是一个成功商人的拓跋思敬拜伏在地。
“起来吧。”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还在做牛羊买卖么?”
“是。”拓跋思敬答道:“郑州七县的牛羊,一半出自拓跋氏牛羊行。”
拓跋思敬也不用遮掩什么。这些东西,邵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隐瞒只会坏事。
“另一半出自诸葛氏牛羊行。”邵树德大笑道:“你俩做得好大买卖。”
拓跋思敬、诸葛仲保两位败军之将,一门心思做买卖,不问政事。而且两人身份特殊,也没人找他们麻烦,日子过得倒也潇洒。
这些年,他俩贩往中原的牛羊,几十万头总是有的,极大支持了中原地区农业的发展。尤其是直隶道诸州,推行三茬轮作制需要大量牲畜,拓跋、诸葛二人是官府来源的极大补充,功莫大焉。
“听闻你也在培育细毛羊?”邵树德又问道。
“是。”提起这事,拓跋思敬一脸兴奋,道:“陛下,臣培育出的乌延羊,产毛多且长,兼且细软,比东章羊……”
看到前胜州刺史、新任司农卿梁之夏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住了,拓跋思敬果断改口道:“侥幸,侥幸而已。”
其实,培育新物种确实有相当大的偶然因素。
人才、资源的投入固然是必不可少,但有时候运气也相当重要。拓跋思敬从西域弄来了大食胡羊,然后与灵夏本地的河西羊配种,或许还掺杂了部分沙苑羊、河东羊的血统,居然让他捣鼓出了一种产细长软毛的绵羊,而且基因能够稳定传下去,真是邪了门了。
邵树德去岁听闻之后,经过仔细研究,决定以这种“胡落羊”(拓跋思敬的牧场在胡落盐池附近)为父本,继续进行培育,进一步完善提纯基因。
目前,胡落羊已经有了万余头,其中大部分被送往司农寺辖下的各个牧场繁衍。待种群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后,便分发至州县,租给百姓,全民努力,继续搞。
邵树德信奉人多力量大的道理。拓跋思敬搞出来的胡落羊,可不就是人海战术的成果么——拓跋思敬因此被册封为长泽县男,食封三百户。
“梁卿,你新官上任,也不用着急。有些事啊,需要运气的,慢慢来,我等着。”邵树德笑道。
梁之夏听到前半句刚刚松了一口气,待听到“我等着”三字时,头皮发麻。
“绵羊这事,对整个北地意义重大。”邵树德说道:“别看这会幽州还能种桑养蚕,万一哪天不成了,百姓可不就穷了?对草原来说,更是如此。给牧民们一点生计,总比穷得叮当响烂命一条要好。禁军各部,多已换装毛衣御寒,今后永以为制。”
其实何止禁军。邵树德给人新发的官服,就有一套是用毛布织成的——当然官员待遇好,所用毛料都是精挑细选的软毛,穿起来较为舒服。
邵树德自己也带头穿毛衣,嫔妃宫人们都在学习如何织毛衣。通过身体力行,他一定要带起这股风尚,直到北方人再也离不开这个东西,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为止。
后世的很多传统节日、文化,其实都是古代君王推行起来的,邵树德相信自己也能行,只要持之以恒。
九月二十七日,邵树德又前往乡间,召集禁军退下来的乡长、乡左、里正座谈,得知管城县滥收手力课钱充当俸禄后,大怒,直接罢免了数名官员,远配柔州——所谓手力课钱,就是以资代役,最初仅存在于京官群体之中,后来渐渐扩大到全国,作为官员收入的一部分。
“陛下,其实手力课钱多收也就多收了,没什么。”老兵们说道:“这些官还是有点怕咱们,没太过分。而且平时办事也挺靠谱的,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可惜了。”
“两码事。”邵树德说道:“他们现在怕你,再过二三十年,可能就不怕你了,到时候欺压得更狠。”
众人点头称是。
“家里怎么样?”邵树德又问道。
“司农寺遣人送来了新的麦种,去岁试种了,收成似乎稍稍多了一点。”老兵说道。
“多了半成左右。”有人补充道。
“我咋感觉差不多?”
“你家婆娘懒得抽筋,地里的草都不好好锄,你感觉个屁。”
“亩收确实多了一点。不过兴许是去岁年景好,很难说。”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话也很直,不拐弯抹角,邵树德很愿意听。
育种,当然不仅仅限于动物,植物也在搞,比如在北方苦寒之地推广的黑麦,比如新的麦种,司农寺甚至还在培育更适合河南气候、环境的牧草,总之项目还是挺多的。
“好好做。”邵树德勉励道:“发下去的种子、牲畜,你们自己也可培育。若有成果,爵位何足道哉?”
众人一听高兴了,纷纷说道:“陛下合该当圣人。乡里的赵夫子逢人便说,自古以来,从未见哪个君王如此执着于农事,培育好牲畜、好麦种,还想方设法从西域弄来新作物,真真是操碎了心。大伙深以为然。”
“哦?”邵树德感兴趣地问道:“大家都这么认为?”
“那当然。赵夫子学问很深,十里八乡都很敬佩,甚至中牟、荥阳、原武诸县都有人过来求学。当年鸦儿军追巢贼至郑州,四处劫掠,赵夫子虽然害怕得腿发抖,仍然怒斥晋兵,晋将李嗣源惭愧而退。他的名望很重,这么说大家都信。”
“赏赵夫子钱百缗。”邵树德当场说道:“等等,这钱不要直接给他。”
邵树德想了想,道:“流配的那几个官员,妻女没入掖庭,家产查抄变卖,所得钱财给赵夫子修座学院,朕亲赐匾额。”
说罢,他让人拿来纸笔,摒气凝神之后,写下了“挺然仁者之勇,蔚为君子之儒”十二个大字。
他的字,确实有几分火候了,身边才女太多,没办法。
“郑州,我知矣。”邵树德搁下毛笔,说道。
第三章 统战
建极元年十月初四,邵树德抵达了汴州,经郑门入城,宿于梁王旧宅。
充媛张惠服侍了一整晚,承恩无数。
宫官解氏、苏氏、卢氏、仆固氏等人在外间听了一整晚,相对无言——大夏开国后,陈氏、萧氏等人自回去做她们的圣人嫔御,宫官已然是换了一批人。
天明以后,邵树德还起身练了一会射箭,四十四岁的他,精力依然充沛得吓人。
辰时三刻,河南道巡抚使李延龄、转运使裴迪、都指挥使孙进德、刑狱使裴远、学政李淮奉召觐见。
李延龄是从司农卿的位上赴任的。
首任州军都指挥使是戴思远,如今已调去天德军,接替他的是原廓州刺史、鄯州团练副使孙进德。
孙进德,华州刺史、安北县侯孙霸长子。
他还有个弟弟孙进善,先后担任鄯州龙支县令、房州刺史,如今是河西道刑狱使。
裴远是邵树德打黄巢时的老人了,多次出任监军。
李淮,前唐已故霍国公李劭之子。邵树德帮他荫补了云阳县令,后任会州刺史。大夏开国后,李劭被追封为百泉县伯,李淮袭爵百泉县子,食封五百户。
河南道五位主要官员,其中四人都是根正苗红的关西军政集团成员。
“河南入手也有几年了,裴卿可曾观过民风?坊间对新朝如何看待?”洗了一个澡后,邵树德已经换上了龙袍,正襟危坐在那里,开口问道。
裴迪原本是朱全忠幕府中主导财计的官员,可以说进入核心圈子了。陈诚担任宣武军节度副使之后,与裴迪长期共事,对他的能力非常看重,极力推荐,故得任河南道转运使,负责十余州的财计。
诚然,河南被大大分割了。但汴宋诸州的体量依然不可小觑,在夏国疆域范围内,仍然是排名第一的财赋重地。
裴迪的这个新职位,分量其实很重。况且他还兼任了汴州刺史,更是实权在握。
“回禀圣人,汴宋诸州民皆安乐。大夏开国之后,并无异议,坊间也没什么躁动,一切如常。”裴迪回道。
“听你这话,汴宋诸州好像是心向大夏的,果真?”邵树德问道。
“谈不上心向大夏,不反对罢了。”在邵树德的逼问下,裴迪只能实话实说。
“不反对”这三个字当真是精髓了。
关西地区、直隶道诸州是支持大夏,拥护邵圣。
河南道,或许还有淮海道就是不反对了。换个说法就是“无感”,谁当圣人都无所谓,不反对。夏朝灭亡了,再换个王朝,他们也不反对,就这个心态。
他们已经没有家国大义了,只有碎片化的藩镇心态。
“至少比河北好。”邵树德笑了。
河北诸州,表面或许也是不反对,但他们不反对的内涵又不一样了——没有实力,只能暂时隐忍,一旦找着机会,马上跳出来造反。
这就是如今北方各个地区对初生的大夏王朝的心态。邵大圣人在民间的影响力,总体而言越向东越小,越向北越小。很多地区,单纯是靠军事威慑压制着罢了,地方百姓、士人、官员并未归心。
“君为河南老臣了,可有方略收服民心?”邵树德问道。
“民心”的民,非常复杂,不同情况下有不同含义。
邵树德一般将其理解为有统战价值的人。
地方上的土族豪强,有统战价值。
乡间有名望的大儒,有统战价值。
官员、军人、大商贾,有统战价值。
能工巧匠、读书人之类,可以用脚投票,也有统战价值。
有些情况下,普通田舍夫也有统战价值,比如需要有人种地、当兵、服徭役的时候。
“收服民心之事,圣人之前其实已经做过了。”裴迪说道:“汴宋诸州给复三年,民皆大悦,不然也不会是如今这个不反对的样子。”
“但还不够。”邵树德说道:“我没有给河南百姓带来什么好处,相反让他们家破人亡,村落成墟,农田荒芜,背上了沉重的赋税、徭役、兵役。就河南士人、军将来说,宋州人朱全忠更愿意照顾河南乡党,我生生夺去了他们的前程,或许就是数百年家业勃兴的起点。所以,该怎么做?”
自古以来,乡籍就十分重要,传统观念之中也认为老乡更可靠,更愿意任用、重用。
而且,没经历过秦宗权恐怖时代的人,无法理解朱全忠给河南百姓带来了什么。遍布民间的生祠,固然有阿谀奉承之辈为了博取朱全忠欢心而建起来的,但百姓自发建的也很多,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陛下,其实是有办法的。”裴迪说道。
“讲来。”
“陛下给河南输牛羊杂畜千万头,大力推行三圃制,各地百姓尽唱赞歌矣。”裴迪说道。
“你这是变着法子要钱呢。”邵树德大笑道,这个数字简直离谱。
裴迪也笑了。
他从朱全忠时代就在关注关西推行的三圃制。粮食产量可能会略微下降,但粮、肉、奶、毛皮之类的综合产量大大提高,对老百姓是有大利的。
河南、河北的条件,其实比西北更适合推广这种全新的农业制度。无奈对牲畜的需求量太大了,仅此一条就让人望而生畏。
“千万头牲畜,你让我到哪去找?”邵树德无奈道。
“陛下,契丹百万之众,牲畜可不止一千万头。”裴迪说道。
好家伙,居然劝人去抢。
邵树德对草原事务还是比较熟悉的。从汉时来说,匈奴等部落的人畜比例大概在1:15左右,即人均拥有十几头牲畜,绝大部分是羊,大概占到70-80%左右。
就生存来说,一个牧民就得需要二三十只羊,才能靠吃乳制品、打猎、采集活下去。而且还经常挣扎在饥饿的边缘,冬天遇到大雪,牲畜大量死亡,没得奶吃了。这时候啥也别想了,把冻毙的牲畜杀了吃肉,来年去汉地抢,反正也活不下去。
邵树德都给草原赈灾过好几次了。
每次都下令用船调拨粮食,送至阴山一带,赈济牧民,顺便收一波青壮到灵州院、陕州院训练当兵,帮他们渡过难关。
这既可以提高无上可汗的威望,也能避免麻烦——中原灾荒,饥民会暴乱,草原白灾,牧民就不会造反么?咋想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有点不一样。
首先百万之众是虚数,其次不可能人人放牧。所以,他们有没有一千万头牲畜,这是个问题,大概率是没有的,因为相当部分契丹人种地。
“不要总想着靠抢。”邵树德说道:“李延龄,你以前是司农卿,河南道的问题,帮着解决一下吧。”
“遵旨。”李延龄说道:“臣估摸着,一千万不行,诸牧监凑个二三百万只羊还是可以的。”
“大牲畜呢?”裴迪紧张地问道。
“羊好养活,没人愿养大牲畜。即便是,诸牧监主要也是养马,其次是驼。”李延龄说道:“如果是三百万杂畜,我只能保证一成是大牲畜。”
裴迪有些失望。
“裴卿。”邵树德笑了笑,道:“靠抢靠要是不行的,牲畜还得自己养。如果草料足够,繁衍起来也很快。关北道以前也很缺牲畜,二十年发展下来,春种牧草,秋收后种芜菁过冬,如今牲畜已是不缺了,甚至还能往关中售卖,支持关内道的三圃制改革。抢只能一时救急,终究不是办法。”
裴迪叹了口气,他知道圣人说的是实情。
“这样吧。”邵树德又道:“今岁梁汉颙抢了百余万头牛羊,阴山诸部分了分,还剩六十万头,我便做主,分给汴州了。河南道十余州,先弄出一两个样板。这样别人看到好处了,以后推行起来便不会太难。河阳、虢州、郏城、临汝、襄阳五地之牧场,我也让他们凑五十万头羊出来,发往汴州。”
说到这里,邵树德突然想起了魏博。
历史上朱全忠大军屯驻在那里,罗绍威半年时间就供应了牛羊猪七十万头,这可是个肥的流油的地方。
不过他很快又否决了。
确实抢了魏博不少牲畜,但多发往襄阳了,供给安置在那里的魏博百姓。
算了吧,不能太过分了。
计议已定,随驾的中书省官员立刻拟诏,当天诏书就发了下去。汴州、浚仪、开封一州二县的官吏立刻抄录,张贴各处,通传四方——
“自朕举兵……有飞刍鞔粟之劳,有浚垒深沟之役,赋重而民无嗟怨,务繁而士竭忠勤。致于扫荡氛霾,平除伪逆……静想夤缘,深所嘉叹……不特降优恩,俾苏旧地,冀表宠绥之道,免渝敦激之风……汴滑宋三州二十三县,应给家羊,量减百文,期以五年,逐年课回……空闲田地,并许新归业人户逐便盖舍居止,或可耕作,与免差徭。如是本主未来,一任坊邻收佃。庶令康泰,俾表优恩。”
这份诏书先讲河南百姓太苦,功劳很大,邵圣觉得惭愧,于是要给他们好处:一是卖羊给百姓,每头比市价便宜百文,大概只需二百余钱就可买下,还分五年付款;二是将无主空闲田地分掉,许他们盖房、耕作。
毫无疑问,这次的统战对象是农村庄稼汉、城市手工业者、普通士兵、文人、商徒等等。
紧接着这封诏书,邵树德又下令在三州招募弓马娴熟之子弟千人入银鞍直。
这是统战军官、土豪家庭,给他们出人头地当官的机会。
其实以前已经干过这事了,这次“加大剂量”,再来一波,看看效果如何。
总而言之,邵圣开始收买宣武军诸州了,囊括上中下各个阶层,争取将其慢慢消化掉,成为自己的基本盘之一。
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如果干得好,必然会深刻改变河南的经济基础,收割一大波难以想象的民心和人望。
说起来,这也是出巡的成果之一了——河南百姓得到的成果。
邵圣不来,天知道还要等多久。无主之地都被官府收走了,打算营田呢,能分给你?羊能那么便宜卖给你?能派农学官员来教你新的耕作模式?做梦吧!
还是邵圣好,知道咱们河南百姓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