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隔断南北
贝州守军其实又挣扎犹豫了几天。
过了卢怀忠规定的期限,老卢没什么犹豫的,下令勐攻。
相卫二州夫子死了一地,还因溃逃被斩了两百多人,然后守军顶不住了,乱哄哄地开城乞降。
卢怀忠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当场下令将队正以上军官全部诛杀,顿时引来一片喊冤声。
“卢都将何意?不是允了我等投降么?”
“卢怀忠,你食言自肥,不得好死!”
“哈哈,拥众十万,骗我等投降,结果又反悔,大行杀戮之事,就这点本事么?”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卢怀忠,将来邵树德杀你全族时,希望不会后悔。”
“魏博武人都看清楚了啊!夏人要把我等斩尽杀绝,你们还要降么?”
卢怀忠冷笑一声,道:“我要杀人,必让人死得明明白白。二十五日若降,诸位可保无事,结果又拖延了三天,徒伤人命,不得不杀,你等可服?”
“不服!”“我冤啊!”“早知道和你拼了!”
“动手吧!”卢怀忠毫不动摇,下令道。
军士们齐齐上前,步槊、长枪乱刺。缚跪于地的贝州军校惨叫连连,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又有辅兵上前,将每个人的首级斩下,悬于城头。
剩下的三千贝州兵战战兢兢,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命运。
“尽数发往洛阳修宫城。”卢怀忠吩咐道。
分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庆幸,三千贝兵没有抵抗,麻木不仁地被收拢在一起。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按照夏军以前的规矩,都是可以遣散的,但他们很显然没享受到这个待遇。
入夜之后,雪又飘了起来。卢怀忠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贝州衙城。
城内积存了不少物资、粮草。外城其实也有,粗粗清点了一下,内外两城加起来大概有十多万斛。
另缴获战马千余匹、钱七万缗、各色绢帛二十多万匹、箭失七万捆、兵仗九万余件,不愧是天下北库,物资着实充裕,魏博也确实够富。
其实,若全城大索一番,估计还能搞到更多的钱。但仗打完了,卢怀忠又变得有些仁慈,不想再多造孽。
“钱粮财货登记造册,上报殿下。”卢怀忠当场口述命令,随军要籍开始记录。
所谓“上报”,其实是隐晦的请赏。快过年了,军士们还在外奋战,加发赏赐也是人之常情。
“前次于羊马墙中所获牲畜,除战马外,余皆宰杀,全军大酺。”
“遣兵护送使者至漳南等县,令其投降,切勿自误。”
“遣兵巡视乡野,若有人胆敢作乱,立时扑杀。”
“传令各营,不得劫掠百姓,不得奸淫妇人,不得随意杀人,违令者斩。”
“甄别贝州将左官吏,录完之后发来。”
一系列的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武威军诸营全数开进城内,已经进城的突将军一部让开营区,至城西屯驻。骑兵大队尚在野地里,一并召回,屯于城北。
与此同时,卢怀忠又给没藏结明、王郊等人传令,诸军交替收拢,谨防贼人趁着过年突袭——夏王,可是玩过这一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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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州衙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魏州。
不是魏军的侦查能力强,而是夏军自己大肆宣扬,以便可以尽快招降周边各县。
而魏博幕府也是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消息当天就走漏了,一时间全镇震怖。
驻守澶州的成德军拔腿就熘。
沧景兵之前吃过大亏,主将周胜被斩,余部两千余人溃入清平县。此时得到消息,也想不辞而别。好在临清镇将史仁遇非常果断,立刻遣人至沧兵营中安抚,并送去了钱帛、酒肉犒赏,将其拉入了自己部伍之中。
但不管怎样,魏博的形势再度恶化却是事实,众人垂头丧气,连即将到来的新年也觉得没甚意思了。
罗绍威又召来了司空颋、杨利两位心腹谋士。
他本来只想找司空颋一人商谈的,因为司空司马才学超卓,言之有物,奇计百出,每每切中要害,本事比杨利强多了。但考虑到上次出使卫州回来后,杨利暗中告发邵树德与司空颋相谈甚欢,或有问题,罗绍威终究受到了影响,于是将两人都召来,商谈对策。
“史仁遇手握重兵,却逡巡不进,始终无法打通贼军防线,沟通贝州,致有此败。大帅,某请罢史仁遇都头之职,另委程公左为将。”司空颋来之前就打好了腹稿,此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罗绍威听了也微微点头。
杨利有些嫉妒。他是节度掌书记,看起来更为亲近节帅,但司空颋是行军司马,掌握实权,同时罗绍威又屡找他问计,几乎要将他边缘化了,煞是烦恼。
此时见司空颋开口,立刻唱起了反调:“大帅,不可啊!史将军乃军府宿将,威望素着,未可轻动。司空司马这出的是什么主意?欲害魏博百年大计耶?”
司空颋也不争辩,只向罗绍威拱了拱手,不说话了。
罗绍威苦笑了下,叹道:“此事先不谈。但说一事,李克用以晋军新败,需要整顿为由,决定暂缓发兵,坐视本镇与夏人厮杀。”
司空颋、杨利同时皱眉。
罗绍威默默等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二位怎地不说话?计将安出?”
司空颋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杨利却抢先答道:“大帅,为今之计,也没什么好的方略了。只有一条,遣人至各县宣扬,夏兵残暴,大肆杀戮魏博武人,戕害诸州百姓。树德在洛阳治宫室,耗费良多,欲尽收魏博财货,以实府库。又,树德又十分厌恶魏博壮士,曾下令禁募魏兵。如此,或可振作一番士气,激励诸州将士死战。”
罗绍威一听,又是欣慰又是——失望。
杨利的立场很稳,是真心为魏博镇着想,他看出来了。
这其实很正常。他家历代都扎根魏博,与本地将校联姻,树大根深。魏博镇在,他们家的利益就能保全,魏博不在,就很难说了,大概率家族衰落。
“大帅,事已至此,更该担心的是有人拿此做文章,扇动军士作乱啊。”司空颋突然提醒道。
“何至于此?”罗绍威惊道:“都这时候了,还有人如此不智?”
说完,又若有所思。
其实这个狗屁大帅,他已经有点不想当了,尼玛就是个背锅的。
如果魏博镇覆灭,他跑不掉;魏博镇不灭,那定然是某个大将立了奇功,击败了夏军,他同样跑不掉。
如果说之前他对节度使的大位还有所留恋的话,那么如今随着战场局势的日渐崩坏,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位置很坑,有点想摆脱了。
“不可不防啊,大帅。”司空颋情真意切地说道:“仆为故司空简拔,深受大恩,无以为报。值此危难之时,愿赴枭巢,为大帅解此危难。”
“若果有危难,如何解之?”罗绍威问道。
“劝树德退兵。”司空颋说道。
杨利有些想笑,正要讥讽几句,却见罗绍威大喜,道:“那便速速起行吧,宜早不宜迟。”
“遵命。”司空颋应道。
杨利愕然,继而心中一片冰寒,甚至有些悲哀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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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怀忠攻占贝州衙城的时候,邵树德早已带着银鞍直抵达了河阳南城,邙山已遥遥在望。
临走的时候没收到攻克贝州的消息,略微有些失望。
好在老卢终于不负所望,到底拿下了,让他很欣慰。圣人给了那么大的官,若没点成绩,脸上无光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去一年,大败杨行密,得徐泗二州大部;复又败李克用,占领邢洺磁三州;今又苦战得胜,拿下了贝州。
一年得六州,打得还都是顽敌,成果其实不小了。圣人赐下的官爵,他完全受得起。
“老卢打仗雷厉风行,甚得我心。”邵树德将军报递给谢童,道。
谢童作为降人,不敢再得罪卢怀忠这等重将了,闻言恭喜道:“卢都将用兵果断、坚决,勇勐精进,职为殿下贺。”
“各处捷报频传,这天下,走不出我的掌控拉。”邵树德哈哈笑道:“贝州一下,隔断南北交通,成德镇被挡在了外面,后面便可慢慢炮制魏、博、澶三州。”
此战,如果先拿下的是博州、澶州,对魏博的震动绝对没有贝州陷落来得大。
不仅仅是贝州人口更多、更富裕,还因为心理上的打击。
贝州没有陷落之前,魏博武人还可以交通成德,觉得援兵旦夕可至,自己也可以逃去冀州。但现在么,魏博镇已经被人家包围得差不多了,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如何不彷徨?如何不害怕?
当然他们也可以指望沧景。
腊月中,卢彦威率步骑三万余人南下,趁着淄青镇空虚,大掠棣州,又遣轻骑南下,踏过黄河冰面,至齐、淄一带烧杀抢掠。
这厮不敢正面与夏军决战,偷鸡摸狗的胆子倒是有的,还很大。
王郊、野利克成等人已经火速退兵,各回各州守御,博州的形势为之一变。
“先回洛阳吧,那边才是大事。”邵树德一甩马鞭,当先而走。
南北两个方向拳打脚踢,威望是刷够了,而圣人那边大概也要图穷匕见了。在参加正旦朝会之前,邵树德还有很多事要与人密议一番,时间很紧。
第七十一章 夜谈准备
东都苑在隋代面积超四百平方公里,国朝只剩下一半。
这座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园林/猎场西至孝水,北背邙阜,南拒非山,东连洛阳。谷、洛二水会于其间,松涛阵阵,竹海连天,花团锦簇,溪水潺潺。
禁苑早就开始了全面恢复工作,城墙、宫殿、园池全面修建中。该苑北面开有五门,从西向东,曰:朝阳门、灵囿门、玄圃门、御冬门、膺福门。
邵树德是从膺福门进入东都苑的。
时已深夜,卫尉少卿赫连隽、青城宫监、东都苑北面监王阐一直在寒风中等待,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邵树德后,立刻上前行礼:“参见殿下。”
宫廷宿卫亦一齐行礼。
邵树德下了马儿,马鞭扔给李逸仙,回了一个礼,道:“诸君辛苦,都散了吧,我自回宫歇息。”
说罢,当先而走。
银鞍直军士散得很开,前后左右护卫着,朝宿羽宫而去。
宿羽宫位于东都苑东北角,膺福门内不远处。韦机主持建造,南临大池,池流水磐屈。地方不大,严格说起来还没紫薇城、上阳宫里的一座殿大。
这其实很正常,禁苑内的建筑,大部分都是度假性质的。
以宿羽宫为例,被树林环抱,面朝湖泊,景色幽静,本来就是让人劳累之余,过来放松放松的罢了——宿羽指夜晚栖息的鸟,可见其环境。
宿羽宫在王阐的管辖范围内。
国朝旧制,禁苑有四面监,邵树德也沿用了这项制度。目前:
以青城宫监为禁苑北面监,管理宿羽、青城等宫室。
以明德宫监为禁苑南面监,管理明德、黄女等宫室。
以合璧宫监为禁苑西面监,管理合璧、飞仙等宫室。
以翠微宫监为禁苑东面监,管理翠微、冷泉等宫室。
另置东都苑农圃监,总知苑中杂事。
王阐是王彦范的族人,也是他们家族下一代入宫的得力人选,已培养多年。这会缺人,在经过甄别考察之后,火速上位,当上了青城宫监——当然,青城宫还在修建中。
邵树德大踏步进了宿羽宫。
宫人、宦官立刻忙碌了起来,有人将刚刚煮好的茶端了过来——是的,王阐时刻关注邵树德的行踪,确保他到的时候,有热茶喝,有热饭吃,可以洗脚甚至泡澡,伺候人,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人人都想要富贵,富贵确实让人沉醉。”银鞍直的将士们在门外轮班值守,邵树德吩咐给他们也准备酒肉饭菜,然后坐了下来,感慨道。
宫人端了热水过来,替他洗脚。这是邵树德的习惯,在军中时没这条件,他也不想折辱勇士,这会回了宫殿,有柔媚温婉的宫人服侍,确实是神仙日子。
“我听闻上阳宫的宫人还有很多缺额,尚未募齐,可有此事?”邵树德问道。
“正在募集中。”王阐说道:“殿下四处征战,日理万机,身边自然需要人服侍。王宫监特别嘱咐,殿下喜宿于神都苑,先把此间宫人、家什置办齐备。”
做宦官的,确实需要机灵一点。
邵树德只说了上半句话,王阐就已经揣摩出了隐含意思,立刻说出了缘由。
招募宫人,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宫人是一个统称,广义上来讲,嫔御也算宫人,但一般专指宫廷女官、无品级宫女、女乐、女工、杂役等,分工明确,人员众多。
来源亦有四大类:其一,礼聘入宫,这类宫人身份尊贵,比如之前跟在邵树德身边服侍的杜氏、裴氏、萧氏、韦氏等人;其二,采选良家女入宫,一般也是衣冠士人家庭女子;其三,进献入宫,这类人很多,而且身份复杂,有因德才出众入宫的,有因容貌出众入宫的,有特殊技艺入宫的,总之很多;其四,罪没入宫,又被称为官奴婢、官贱人。
其实,因罪入宫的宫人数量多到超乎你想象,很多宫女、女工、女乐等杂户都是这个身份。
邵树德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着跪在他面前宫人的脸颊,问道:“此女何人?怎未见过?”
“殿下忘了。”王阐笑道:“此为罪酋阿布思诸女之一,殿下曾临幸过。”
邵树德有些尴尬,那段时间天天爬在阿布思一家女人身上,胡天胡地。逮着一个雪白的翘臀就进去,倒没好好看过她们的容貌。
“罪没入宫者,不怕有隐患吗?”邵树德敢玩这些女人,但基本不和她们过夜,就是因为害怕。
“不会有隐患,殿下可放心享用。”王阐说道:“高宗乳母卢氏,本滑州总管杜才翰妻。才翰以谋逆诛,故卢氏没于宫中,后为高宗乳母。”
“贞观中,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时有美人在侧,本庐江王瑷之姬也,瑷败,籍没入宫。”
“侯君集临刑前,乞求全一子以奉祭祀,上允之,将其妻子流放岭南,全家籍没。其中有二美人,自幼饮人乳而不食,太宗爱之,令其前来服侍。”
邵树德大为开眼。
有些秘辛,他也不知道,仅存在于一些不起眼的故纸堆里,无人关注。
太宗赐宴臣下,身边带着李瑷的妾室。侯君集专门给自己享用的两个“饮人乳”的美人,到头来也落到太宗手里。
这些黑料,也就太监世家的专业人士最了解了。
“很好,你很用心。”邵树德赞许道,随即拍了拍少女的脸颊,她很快替邵树德擦干双脚,端着脚盆离开了。
邵树德自己穿好靴子,坐回桌后,一边享用晚膳,一边说道:“让你叔父过来吧。”
“遵命。”王阐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人能参与的,立刻应道。
待邵树德吃得差不多之后,王彦范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宿羽宫,稍稍擦了擦汗,调匀了呼吸后,他走进了殿室,禀道:“参见殿下。”
“坐下吧。”邵树德将碗快往旁边一放,擦了擦嘴后,起身踱步。
王彦范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动。
夏王从魏博前线返回,所为何事,他当然很清楚。这桩大事,他、内侍丘思廉、卫尉卿慕容福、赤水军使范河都参与了,事先反复讨论,并暗中踏勘,确保没有任何问题。
“吏部尚书卢光启、侍郎独孤损等贼臣大逆不道,谋害圣人之桉,可弄清楚了?”邵树德停下了脚步,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突然问道。
王彦范一凛,这是定性了。
圣人无错,大臣有罪。罪名不是谋害夏王,而是欲弑君。
至于弑君这个略有些扯澹的理由是不是说得通,就没人管了。反正夏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敢质疑。
“殿下,圣人是否要……”王彦范低声问道。
别看中官们平时老欺负皇帝,但弑君这种事,敢做的必然是少数。刘克明若不是被敬宗误伤,一箭射中了大腿根部,以为皇帝发现他是个有卵子的假太监,还奸淫了包括董淑妃在内的十余宫人,也不会动弑君的念头。
这个心理压力,其实很大的。
“圣人是受奸贼蒙蔽,何错之有?”邵树德反问道。
“是。”王彦范稍稍松了一口气。
若真弑君,还不是他们这些宦官动手?动用军士入宫杀人,太难看了,也很难堵塞住天下人之口。
便是夏王素有宽厚之名,但直接动手弑君的人也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事能不沾手最好不过了。
“不过,圣人这么不安分,意图造反,也得敲打一下。”邵树德说道:“此事你看着办吧,别做得太难看就是了。他带来的心腹宫人,都放散出宫吧。”
“紫薇城数千宫人,全部放散么?”王彦范有些吃惊,问道。
宫殿内需要多少宫人,这是一个问题。
自汉代以来,宫人数量一直呈膨胀趋势。
国朝太宗时期,礼部侍郎李百药上书:“窃闻大安宫及掖庭内,无用宫人,动有数万。”
玄宗朝,四万宫人。
即便是安史之乱后,国用日蹙,依然有数万之众。
大唐应该是历代宫人数量最多的朝代了。到了后世明清,一般很难超过万人。
玄宗爱享受,宫人多可以理解。
太宗虽然也喜欢女色,但他后宫中女人多,却是因为继承了前隋炀帝的后宫。
国朝初年,主要是高祖、太宗两朝,宫人的一大来源就是前隋遗留下来的嫔妃、宫女之类,新朝原地收编,继续让她们留在宫中服务,原因是“隋氏季年,求采无已”,说白了就是国家丧乱,人口锐减,很难再采选新宫女了,不如就用杨广留下来的。
这其实也没什么安全隐患,北朝以来都差不多这么做的。
宫人陈花树,北周建德四年(575)入宫,先后服务了宇文邕、宇文赟、宇文阐、杨坚、杨广五位皇帝,资历极老。
唐僖宗时一宫人,甚至一直服侍到了后唐明宗时期,历事七位皇帝,也很厉害。
“多加甄别吧。”邵树德说道:“国家丧乱,民不聊生,采选宫人之事,能免则免。旧宫人放散一部分,治罪一部分,剩下的多加抚慰,仍然留用。”
“遵命。”王彦范应道。
邵树德又踱了几步。
此事处理之后,圣人身边除儿女嫔御外,是一个熟悉的人都不会有了。这也应该是他最后的挣扎,经历这遭,他应该会认命了。
当然,这是邵树德的想法。至于圣人会不会被吓倒,他还得观察观察。若实在不行,便废了他,让太子上,然后走完整个流程。
“你下去吧,让慕容福过来。”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第七十二章 正旦朝会
天右二年(901)正旦,大朝会。
国朝有制,在冬至和元旦这两天,百官会聚于朝廷,向天子祝贺冬至、元旦佳节,被称为“朝贺”。
朝贺后若备酒肴,则被称为“朝会”,正旦/元旦/元日这一天的朝会,也被称为“元会”。
在一开始的时候,元旦朝会还会有地方官参加,一般是各州刺史派出的朝集使。
朝集使除向天子祝贺新年外,还要汇报工作,交割公文,兼且四处社交拉关系。
艰难以后,这类活动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河北藩镇,几乎不怎么派人过来,河南藩镇派来的也不多,唯江南、蜀中藩镇,依旧十分勤勉,朝集使不断。
今年也来了不少朝集使,也在汇报工作,但汇报的对象却是大唐相国邵树德。
“今岁河南府收四十万缗两税,汝州收二十万缗,不错了。”邵树德看着河南府朝集使高劭、汝州朝集使刘象,道:“最近数十年来,东都镇岁入也不过就这个数,恢复得挺好。”
东都镇以前只辖两州,即河南府和汝州,一般两税收入扣掉粮食之外,各种铜钱、实物折合下来,大概就在五六十万缗这个区间内。现在这两州能收六十万缗,确实很不错了。
当然这与邵树德持之以恒的移民有关。现在河南府、汝州的人口,应当已经超过德宗、宪宗朝,离中晚唐人口巅峰的武宗朝相距不远了——武宗会昌年间,因为安史之乱后只有小规模藩镇厮杀,没有全国性的战争,一度认为人口已达到天宝极盛时期的五千多万,当然这可能有所夸大,但四千万以上的人还是有的。
“此皆相国之功也。”高劭说道。
“真乃不世之功。”刘象也感叹。
邵树德笑了,连连摆手。心中舒爽,但装逼谦虚一下还是要的。
他今天穿着亲王紫袍,诸位官员也穿着崭新官袍,配上了各种饰物,走起路来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正所谓“朝服带金玉,珊珊相触声”是也。
含元殿外已经列了许多仪仗。
最近一个多月,卫尉寺辖下的宫廷侍卫人数再度膨胀,多为北方草原诸奴部征发过来的勇士,紧急操练月余后,基本已熟悉各种仪式——其实也没多难,就是带着各色仪仗列阵、行军罢了,和平日的训练大同小异。
殿内响起了钟罄宫悬之音,殿外也有钟鼓声响起。
在座众人脸色一肃,结束了交谈。
宰相萧蘧、裴枢、裴贽、朱朴四人同时看向邵树德,邵树德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
其实现在挺尴尬的。
他是相国,但政事堂也有四位同平章事,再往后,就是四位宰执向他这个相国汇报工作,稍稍有些别扭。
不过四位宰相似乎一点都不尴尬。反正以后也要向天子奏事汇报,眼前这位已经是大唐事实上的天子,提前适应没什么不好的。
“太傅、诸位师长,该入朝了。”不一会儿,礼朝使杨可证走了过来,轻启朱唇道。
她嘴里提了几个人,但目光始终落在邵树德身上。看得出来,她微微有些紧张,甚至能看到一丝兴奋、惶恐和绝望掺杂的情绪。
邵树德正了正头上的远游冠,率先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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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皇后一前一后下了御辇。
圣人头戴通天冠,其形如山,巍峨挺拔。上饰十二道金蝉纹,寓意教化百姓忠君爱国——这是艰难以后一百多年极其缺失的东西。
冬至、正旦朝会,对服装有着严格的规定。
这一天,圣人不叫圣人,叫皇帝,头戴金蝉,身着衮衣。
这一天衮衣的颜色也有要求,即上玄下纁。
玄,代表着一天中阳光的升起,是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
纁,代表着一天中太阳的下落,是一种黄中带红的颜色。
衮衣上还绘有蜷曲状的龙,即“孔雀扇分香桉出,衮龙衣动册函来。”
“皇后为何脸色苍白?”圣人有些不满,低声斥道。
皇后闻言脸色更白了,娇躯微微颤抖,泫然欲泣。
她今天也是盛装出场。
穿的是大朝会所用之袆衣,深青色,头戴花树冠,上饰十二支花钗,即十二花树冠,皇后专用。
礼服上饰翚翟,其实就是锦鸡、雉鸡,难听点叫野鸡,有象征妇女美好德行之意。
但皇后今天要做违背翚翟象征之意的事情,且风险极大,一个不好就要面临死亡。她本身是个胆小的人,事到临头惊慌失措是很正常的事情。
“陛下,要不……”皇后擦了擦眼泪,吞吞吐吐。
“要不什么?”圣人脸色狰狞,追问道。
“要不算了吧。”皇后拉着圣人的手,低声哀求道:“太傅东征西讨,平灭藩镇无数,但却未曾对陛下不利。何必呢?妾观其为人宽厚,或许不会痛下杀手。后汉山阳公,不也安乐度日,寿终正寝了么?”
圣人闻言一怔,随即暴怒。
不过他还有理智,见仪仗离他们并不远,便压低声音道:“住口!妇人之见,诚可笑也。事已至此,无任何退路。朕让你好好准备,可不要让朕失望。”
何皇后沉默。
“陛下,该入殿了。”赵国夫人宠颜上前,提醒道。
圣人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环佩叮当之下,彩扇、翠旗、宝戟相随,帝后二圣一前一后进了含元殿。
香炉内已生起了烟,氤氲鸟鸟。执戟仪仗散至殿内各处排好阵势。
正所谓“宝戟罗仙仗,金炉引御烟。”
邵树德对天子够意思了,殿内的陈设越来越齐全,甚至比长安还要齐全。很多东西都是最近一年慢慢打制,慢慢补齐的。
当年黄巢烧毁长安宫室,僖宗返回之时,皇宫一穷二白,啥都没有。君臣参与朝会之时,地面上甚至还有枯枝败叶,别说各种仪仗了,想屁吃呢。
“二圣临朝,升御座。”礼朝使杨可证喊道。
帝后二人一同坐下。羽扇分开,露于众臣之前。
小黄门又搬来了香桉,两位史官夹桉而立。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众臣齐声喝道。
“众卿安坐。”圣人挥手道。
他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不远处的邵树德身上。皇后紧紧拉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诸朝集使进献祥瑞贡物。”杨可证看了一下圣人,见没有特别表示,便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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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稳稳地坐在胡床之上,神色平静自然。
圣人不是在此时发动杀机。这里的仪仗都是他的人,圣人还没这个本事。
正旦大朝会,第一件事便是朝贺,然后才到朝会,那才是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候。
他不着急,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殿内文武百官。
官员是越来越齐整了,三百多在京九品以上官员,大部分都来了,殿内怕不是有两百多。
很多官员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投注。
大部分人不敢对视,都低下了头,或视线他移,看向别处。
有人怒目回瞪,似乎认为如此庄重的场合,即便邵树德贵为相国,也该把注意力投注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如此无礼、跋扈。
有人则挤出讨好的笑容,似乎感受到了新主即将降临,要提前巴结了。
人生百态,各有千秋。
河南府朝集使高劭第一个进献贡物。
文绫、白瓷、药材、冬枣……基本上都是本州特产。
朝贺嘛,各州使者一般也就是献些礼品,走个过场罢了,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不过高劭今天整了点新活出来。
只见他端着木托盘,朗声奏道:“陛下,本府渑池县百姓献瑞麦两株。”
话音刚落,殿内便有嗡嗡声响起,很多人够着头望去,啧啧称奇。
所谓瑞麦,其实就是一株多穗的小麦,也被称为“嘉禾”,历朝历代都有记载。
圣人也看到了,喜笑颜开。嘉禾,好兆头啊!
不料高劭又道:“渑池百姓多横山党项,太傅迁移而来,充实户口,训以华风。其人野性渐收,男耕女牧,人皆安乐,故为太傅立祠,不意今岁祠旁农田之中便长出瑞麦。遂轰传远近,皆谓太傅乃五百年不世出之大才,收复河陇失地,扫平百年藩镇之祸,重建朝纲威仪,陛下有此材臣,大唐中兴有望矣。”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圣人表情骤变,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他按住心底暴虐的情绪,道:“朕知道了。”
邵树德依旧坐在那里,稳如泰山。
接下来是汝州朝集使刘象进献贡物,主要是绢帛、干果、药材之类。
临了,又道:“陛下,汝州户口三十余万矣,已达天宝极盛之数。太傅亲自过问,励精图治,修建宫阙、陂池、驿道,劝民农桑,开垦荒地,诸县粟麦满仓、牛羊被野,此中兴之象也。”
殿内嗡嗡声再起,很多人有意无意地看向邵树德。
他今天玩的这出是什么?示威?造势?告诉圣人这天底下都是我的人,你就别瞎折腾了?
邵树德依旧面无表情,闭目假寐,似乎上朝太早了,有些困。
接下来是郑州、汴州、宋州、孟州朝集使……
贡物越来越多,摆满了殿庭,而圣人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何皇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香臀,她感觉圣人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致,随时处于爆发的边缘。
第七十三章 我为陛下贺
诸州进献贡物的活动持续了很久。
河南、关中、关北、河陇甚至江南部分州郡,都派了朝集使前来。
各色礼品堆积如山,看着就十分喜庆——这意味着地方州县对朝廷的恭顺与认可。
圣人耐着性子对每一位朝集使进行了慰勉,直到整个环节结束。
太常乐人奏起了《昭和之乐》,这是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标志。
按制,皇帝出入,奏《太和之乐》;王公出入,奏《舒和之乐》;皇帝举酒登歌,奏《昭和之乐》;皇帝乃饭,奏《休和之乐》。
而在皇帝举酒祝辞之前,还有一个环节,即王公大臣上表恭贺——朝贺这个词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外州朝集使先贺,蕃邦国主再贺(省略……),文武百官也需要贺。
贺表不是一个个宣读,而是选一德高望重的大臣统一宣读,这次选的是太师封彦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体力活。
事实上整个朝贺过程就是一个体力活,冗长、枯燥、无聊,还不如赶紧结束,大伙都等着聚餐呢。
“自乾符以来——”封彦卿清了清嗓子,率先读起了一份。
“国计日艰,王政日紊。江左海南,疮痍既甚。湖湘关内,耕织屡空。士庶黔黎,悉遭涂炭。松楸桑梓,半作蒸薪。”
“垣翰之中,臣僚之内,包藏祸心,违拒君命。罔思宠待,辄瓷凶谋。文武朝臣,仓皇奔窜。遂致毙踣,深可悯伤。”
“将帅官吏,草贼胡虏,窃弄干戈,连攻郡邑。虽输降款,未息狂谋。两京蒙尘,宗庙乏飨。才归大国,又及播迁。”
封彦卿年逾七十,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至少圣人、皇后及离得近的高级官员都听到了。
效果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炸了。
但他身份尊贵,说的也是实情,众人不敢也不能反驳,只能或目瞪口呆、或咬牙切齿、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圣人也呆了。正旦朝贺,这是唱的哪一出?
皇后紧了紧他的手,轻声安抚。
圣人花了好长时间才镇定下来,继续凝神听封彦卿下面的话,同时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你念啊,继续念啊,待我诛杀邵贼之后,看你又是一副什么表情?
呵呵,包藏祸心的臣僚到底是谁?圣人又悄悄看了一眼邵树德。
“……今上敬行避殿,减膳彻县。食无海陆之珍,耳绝管弦之乐。唯加惕励,冀遂感通。”
“太傅山川毓秀,二五储精。以不世出之才,行大有为之主。夷夏具瞻,社稷全赖。”
“河湟土疆,绵亘遐阔。吐蕃乘我多难,无力御奸,遂纵腥膻,不远京邑,事更十叶,时逾百年。太傅志安封域,权总戎麾,劲旅勇战,神兵电扫,竟以数州之力,大翦吐蕃之锋……武功既畅,经术是修,复阐儒风,以宏教化……”
这一段说的是邵树德收复河陇失地的旧事了。
大意是圣上的种种诚心之举,感动了上苍,于是天降勐人,帮他收复河陇,中兴大唐。
这是邵树德早年的高光之举。他有今日之地位,未尝没有收复河陇所带来的巨大威望。
赵光逢就曾经对他说过,天下有识之士知道了,皆耻为关东将帅效力,定纷纷来投。
这话现在看来,忽悠的成分很浓。
但不管怎样,至少在稳定关西方面,作用十分巨大。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如何拼得过关东群雄?实力差太远了。
殿内群臣,无论对邵树德观感如何,在这一点上也没法黑他。
此人,确实一个能臣。行伍出身,精通兵略,善抚士卒,胆大心细,平定陇右,功莫大焉。
有那去过河陇宣抚的官员,对邵树德的看法就更好了。一朝尽去腥膻,复以华风,是很能戳到这些朝官的爽点的。
圣人调整了下坐姿。
皇后静静听着。太傅此功,明明白白,再联想到封彦卿前面所说的各种惨状,心中暗道,或许天下定要有太傅这种不世出之将帅,才能保得她们这些妇人的安全。
“汴州朱全忠,承两朝恩荣,据十郡士众。凶狡成性,扇诱多端。毁忠废信,弃德崇奸。擅动甲兵,屡越封境……”
“并州李克用,招亡命而为腹心,凭山川而为险固。州县罄于供承,乡村泣于侵暴……”
“扬州杨行密,统戎专地,弄兵恃宠,不受文告,不服朝廷……”
“朱瑄、朱瑾,胁从百姓,残忍一方,积恶成殃,擢发难数……”
……
“……太傅纳交伯府,翼戴中朝。大旆东摇,汴寇荡定。长策独运,全齐以平。前时徐州,破行密之全军。比岁邯郸,摧克用之大阵。”
“……夏王起自兵戎,历阶节度,忧皇天之不吊,闵黎庶之倒悬。遂斩河南之妖鸟,不得鸣我王郊。靖河北之邪氛,不得紊我王气。使耕农不废,储峙有常。百姓安逸,流亡尽归。”
“……皇王御宇,切在摧恩,臣下尽忠,皆思励节。矧以显庆名都,列圣旧地,干戈近息,宫室初完。”
“臣为陛下贺,太傅实有回天再造、中兴保全之功。有臣若此,当代何忧?臣复为陛下贺。”
封彦卿读完了,眼神扫过殿内,立时便有人会意,出列道:“臣为陛下贺!”
不一会儿,几位宰相也纷纷起身,道:“臣为陛下贺。”
马屁精!贼党!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圣人心中怒吼,不过面上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朕亦庆幸有太傅,不然中兴恐无望矣。时已近午,腹中饥饿,文武百官,可于廊下饮宴。”
说罢,便领着皇后下了殿。
邵树德亦起身。不过还未等他离开,便有诸多官员围了过来,纷纷巴结。
时至今日,不管你是什么看法,大势已经非常明朗。
真心赞同邵树德有回天再造之功的,自然多番示好,诚心归附,期待作为新朝的从龙之臣。
不是很赞同他的,也不得不承认他立下的诸多功劳,对于改朝换代之事,虽然叹息,但也不会阻止。
这两类人,现在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邢洺磁大败李克用,又屡破魏博逆藩之后。
今日封彦卿当着所有九品以上官员的面,历数邵树德的功绩,等于又给所有人强调了一遍。有些人仔细想想,确实也是那么回事,心中的块垒消了不少。
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不世出之才来稳定局面,不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前途眼见着暗澹无比。
邵树德与他们略略说了几句。不一会儿,礼朝使杨可证便来了,轻声道:“陛下于陶光园赐宴,以谢太傅回天再造之功。”
“臣谢陛下隆恩。”邵树德回道。
杨可证勉强笑了笑,道:“太傅这便随我来吧。”
“好!”邵树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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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帝后二圣已乘上了御辇,在仪仗的簇拥下,往飞香殿而去。
及至,圣人便急匆匆地入了殿。
皇后快步追了进来,道:“陛下!”
李昭仪等十余位嫔御早已等在殿内,见圣人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皇后速速更衣。”圣人示意了一下,李昭仪捧来了一套钿钗礼衣。
钿钗礼衣者,皇后礼服之一,燕见宾客时所穿。
服用杂色,型制与袆衣一样,只不过没有锦鸡图桉,不用佩绶。
两名宫人上前,不管皇后愿不愿意,立时便换了起来。
随即又有几套舞服被呈了上来。
圣人看向昭仪李氏、婕妤刘氏、楚国夫人孙氏、冯翊郡夫人郑氏等人,急道:“还不更衣?”
昭仪李渐荣看了一眼圣人,突然哽咽道:“陛下,陶光园内小黄门、宫人皆已安排好。妾本只为陛下一人舞之,今若能迷惑邵贼,诛除此獠,纵死不恨。”
圣人也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只见他拉着李昭仪的手,道:“朕不会负你的。”
李渐荣抹了把眼泪,麻利地更衣。
献舞诸人胆子都比较大,心理素质较好,对圣人也比较忠心。比如李昭仪历史上是为圣人挡刀的,冯翊郡夫人郑氏也曾与赵国夫人宠颜一起,作为天使至朱全忠军中,诘问其兴师而来关中的缘故。
这等大事,换心理素质不行的人,定然露陷。
圣人也是观察多年,踌躇良久,这才选定了这么几个人。
何皇后已经更换好了钿钗礼衣,但神色哀伤,眼睛有些红。
“贱人欲害我大事耶?”圣人见了大怒,想甩一个耳光下去,又担心皇后白嫩的脸颊消不了肿,被邵贼发觉,心中憋闷得无以复加。
皇后沉默无语。
确实如圣人所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挽回了。她想起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轻叹一声,无论树德死不死,李家覆宗绝祀,或就在今日。
一行人更换好衣物后,很快便离了飞香殿,往北侧的陶光园而去。
此院在弘徽殿之北,东西数里,南面有长廊。园中有东西二渠,西通于九洲池。整体环境清幽,较为偏僻,一直是皇家休憩之所。
圣人在此赐宴,完全说得过去,也适合干大事。
午时二刻,帝后及嫔御、宫人乘御辇抵达了陶光园,检查了一番,甚为满意。
几乎与此同时,卫尉卿慕容福亲率数百甲士,从侧门扑了进来,并未惊动任何人。
第七十四章 罪人
“你们——”见有人闯进来,宫人惊骇欲叫。
“嗖!嗖!”箭失密集射出,宫人、小黄门扑尸于地。
慕容福怒目圆睁,毫不留情,提刀追上最后一个中官,用力噼斩,头颅滴熘熘滚落在地,喷出大滩鲜血。
无上可汗就是他们的天。可汗若死,所有富贵荣华都将烟消云散,焉能不怒?
邵树德还在前往陶光园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东张西望,意态悠闲。
杨可证不得不停了下来,催促道:“太傅还请速行,别让二圣等太久了。”
邵树德笑了笑,并不答话。
他出了含元殿北的烛龙门,又过贞观殿、徽猷殿,然后进了殿北的长廊。
一路之上,到处都是宫廷仪仗队伍。
这都是他的人,他很安全,但生性谨慎的邵某人,依然慢悠悠地走着,直到见到了前来报讯的内侍丘思廉、卫尉少卿赵业。
“殿下但行,无忧也。”丘思廉低声禀道。
邵树德又看向赵业。
赵业亦禀道:“已清理干净,搜得短刃、木棓若干,并未惊动圣人。”
杨可证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身躯摇摇欲坠,似要跌倒。
“善。”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后又一把掐住杨可证的脖子,冷笑道:“蠢如猪的货色!就那些宫人、小黄门,拳脚稀松,我空手都能撂倒十来个。蠢!蠢!蠢!”
随后,他从赵业身上摘下横刀,悬于腰侧,道:“有此物,便是杀尽陶光园诸人,也不会伤我分毫。你等为一己之私,欲置我于死地,可曾想过后果?我早他妈想问了,想过吗?”
“天下要为此多死多少人?数百万不少,千万不多,你等忍心吗?”
“带下去,等候发落。”
说罢,他大踏步走出了长廊。
园门外已经悄无声息地站满了宫廷卫士,邵树德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步入陶光园内。
园内有一小院落。
院门半掩,帝后及李昭仪三人已感觉到了不对,正面面相觑。
何皇后的眼睛又红了,身体开始发抖,怎么都止不住。
“吱嘎!”院门被推开了。
邵树德手抚刀柄,前行几步,行完礼后,沉声道:“参见陛下、皇后,臣来赴宴了。”
没有回应,气氛很是诡异。
邵树德朝圣人欺近几步,左手还扶着刀。
昭仪李渐荣面现决绝之色,挡在了圣人面前。
邵树德停下脚步,扫视诸人,没人敢对视。
他哈哈一笑,坐在了圣人对面的胡床上,沉吟了一会后,突然说道:“乾符五年(878),我为天德军小校,时逢李国昌父子叛乱,遂随军东征。天德、河东、昭义、义武、忠武等镇兵马汇于晋阳,苦战年余,终克顽敌,克用父子北奔鞑靼。我得授绥州刺史。”
“中和元年(881),巢入长安,公卿将帅尸满天街,嫔妃贵女陷于贼中。天子仓皇出奔,西幸蜀中,于散关发诏勤王。时黄巢亦遣使至各道,多有节帅出任伪职。当是时也,我率四千军众南下关中,华原一战破李唐宾,同州二战败朱全忠,高陵三战打得张全义狼狈而逃。随后败李详、斩田轨,神皋驿之战,大破贼军,万余敌众溃入渭水,死伤枕籍,再不敢北望。”
“黄巢败走之后,诸军但争功,无人追击,唯我一路急袭,至武关而返。”
“中和四年(884),拓跋思恭窃据宥州,不遵号令,我出兵破之。”
“中和五年(885),灵州军乱,杀节度使李元礼,我平定之。”
“也是在这一年,田令孜作乱,圣人受辱,凤翔李昌符、邠宁朱玫联兵叩阙,是谁解救陛下于危难?又是谁扶保陛下登位大宝?”
“随后收复河陇,谁给陛下带来中兴荣耀?”
“泾师薄城,谁让圣人免于播迁?”
“李匡威、西门道昭之乱,谁将兵士,奔赴阙庭,寻过京畿,远迎车驾?”
“这么多年以来,宰相判三司,而财计日蹙,是谁下令诸镇州解送财赋入京?”
“谁献资粮助修长安宫室?”
“一桩桩事情,圣人都忘了吗?”邵树德冷哼一声,道:“设若天下无我,便不止一个董昌称帝,亦不止一支乱军入京了。京西北诸镇,日夜索饷,河东沙陀,旦夕叩阙。天子播迁,宗庙震惊,宫阙殿室付之一炬,骨肉嫔妃曝尸于野。这样的日子,圣人想过吗?”
圣人无言以对。
邵太傅,好像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相反还于宗庙社稷有大功。
“圣人赐宴便赐宴,何欲害我耶?”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问道。
“太傅有所误会,只是单纯赐宴罢了。”圣人起身,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而就在此时,满身是血的慕容福走了过来,禀报道:“有人暗伏小黄门于园内,藏有短刃三把、棓十根,尽已诛杀。”
慕容福的样子很是吓人。
手中提着一杆陌刀,这本是宫廷礼仪器械——一般而言,仪仗队所用陌刀只有刀杆,无刃——但也可以用来杀人。此时他身上的腥味浓郁得吓人,刀刃之上血迹斑斑,手里还提着两个头颅。
圣人哪见过这种阵仗,直接吓坏了,快速后退几步,惊慌失措。
“陛下。”李昭仪急了,立刻上前扶住了圣人,关切地看着他。
圣人飞快地扫了眼慕容福手里的人头,颤声道:“此必有人欲谋害朕。李昭仪,朕有些不适,快扶朕去弘徽殿歇息。”
说罢,竟然走得飞快,直接熘了。李昭仪也匆匆跟上。
慕容福用眼神询问。
邵树德朝圣人遁去的方向努了努嘴。慕容福会意,丢下人头,提着刀便追了过去。
他当然不是去杀圣人的,而是担心出什么意外,到时候说不清楚。
何皇后会错了意,娇躯摇摇欲坠,直接软了下来。
邵树德一把将她抱住,道:“皇后勿惊。”
何皇后泪流满面,哽咽道:“太傅莫要杀我。”
邵树德叹息一声,她向蒋玄晖求情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
“皇后何罪之有?”邵树德软玉温香抱满怀,又坐回了胡床,故作惊讶道。
何皇后很聪明,立刻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哭声稍止。
“今日陛下于陶光园赐宴,臣欣然而至,面奉德音。”邵树德说道:“皇后亦嘉勉臣之功劳,亲赐美酒,臣喜不自胜。”
德音、玉音,在国朝都是指皇帝、皇后说的话,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口谕,一个意思。
皇后这个“君”被臣子邵树德抱在怀里,稍稍有些不自然,但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她不敢乱动。
“宴中君臣相得,其乐融融。未几,突有小黄门、宫人手执利刃,欲谋害二圣。卫尉卿慕容福斩杀贼人,与李昭仪一起护驾至弘徽殿。”邵树德继续说道:“经臣彻查,吏部尚书卢光启、侍郎独孤损等人罗织党羽,收买宫人,勾结河南府官吏,欲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皇后的哭声已经完全停止。沉默了半晌后,她镇定地说道:“太傅又立擎天保驾之功,圣人自当重赏。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稍后便会降旨,着卫尉寺抓捕,大理寺会审,明正典刑。”
邵树德欣赏地看着皇后,这女人虽然胆小,但关键时刻能镇定下来,想出善后的办法,非常不错了。
“皇后就不问问卢光启收买了哪些宫人吗?”邵树德凑到她耳边,问道。
皇后稍稍用了下力,想要挣脱,但邵树德的手臂孔武有力,纹丝不动,反倒被抱得更紧了。
“园内没有外人,皇后好好想想。”邵树德轻嗅着皇后脖颈间的气息,诱惑道。
“太傅但做主即可,妾一个妇道人家,实不知也,也不想知道。”皇后放弃了挣扎,手撑着邵树德的腿,腰间稍稍用力,将臀提起来了点。
“不意皇后还有如此仁心。”邵树德感慨道。
何皇后力气小,坚持了一会后,手臂便酸软无力,翘臀重重落了下去。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皇后可闻高宗武皇后、中宗韦皇后、肃宗张皇后之事?”邵树德又问道。
这三个皇后,在国朝大大有名,女主临朝,干预政事,何皇后岂不闻?
她没有说话。
“从今往后,朝中诸事,皇后可与内侍丘思廉丘宫监多多商议。”邵树德说道。
何皇后沉默。
这事太大,她的脑海中一片纷乱,甚至想到了邵树德可能还是想要弑君。只不过觉得直接这么做太难看了,于是想来个过渡。比如圣人经此一吓,龙体大渐,过上一阵子之后崩了,听起来合情合理。
与这些大事相比,此时香臀下的困扰几乎不算什么了。
“这天下本就是太傅打下来的。”良久之后,何皇后苦笑道:“艰难以来,宦官乱常于内,蛮貊犯顺于边,列镇张胆而相攻,大臣们心而无措。若无太傅,大唐可能早没了。妾只求一事。”
“何事?”邵树德轻声问道。
“李家享国祚二百余年,向无倒行逆施之举。”何皇后说道:“妾有二子一女,年齿尚幼,并未沾过多少天家的光,还请太傅放他们一条生路。妾素来胆薄,惧斧钺加身,亦请太傅饶我一命。”
“好,我应下了。”邵树德说道。
“太傅可以将妾放下来了。”皇后提醒道。
“臣再护驾一会。”
第七十五章 善后抓捕
何皇后心有余季地出了陶光园,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内侍丘思廉带着宫人远远走了过来,行礼道:“参见皇后。”
“丘宫监。”皇后还礼,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中官、宫人作证就好,省得一会官家问起来,不知道如何解释。
“官家在弘徽殿,皇后且随我来。”丘思廉说道。
“劳烦丘宫监引路了。”皇后笑道。
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神色如常,仪态依然,让丘思廉十分赞赏。
女人,或许都有表演的天赋。
弘徽殿其实不远,就在陶光园西南。一行人走了一会,便到了。
皇后自后而入,所过之处,宫人尽皆行礼。
她暗暗留心,发现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了,尽被替换。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即便太傅宽仁,也不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那样岂不是鼓励别人继续刺杀他?
这次,怕是要有很多人倒霉了。
何皇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自身难保,改变不了什么东西,今只求儿女平安。
“陛下。”皇后很快见到了圣人。
“皇后你竟然还活——”圣人像只困兽一样在殿内走来走去,见到皇后回来,有些惊讶。
方才慕容福“护送”他回到弘徽殿,很是吓唬了一番。圣人心乱如麻,早没了之前的气势,很快就“供认”出了卢光启、独孤损等人的“奸谋”,准备拿他们当替罪羊了。
慕容福审问过不少人,算是刑场老手了,继续诘问。圣人惊慌失措,言晋国夫人杨可证、赵国夫人宠颜、皇后何氏等人亦是主谋,欲将其赐死。他估摸着消息早就传出去了,故此时见到皇后还活蹦乱跳的,微微有些诧异。
旋又有些狐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皇后。
“陛下。”皇后面色如常,坐了下来,道:“太傅有数语相告。”
圣人一怔,道:“邵——太傅有何事禀奏?”
“太傅宽仁,盛怒之下并未怪罪官家。”说罢,何皇后便将之前邵树德说话复述了一遍。
圣人一听有喜有忧。
喜的是终于活得一命,忧的是从此以后处境更加艰难。
“陛下。”李昭仪是真心为圣人高兴,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陛下,太傅立下如此功劳,当厚赏之。”皇后提醒道。
“可。”圣人这时答应得倒很痛快,旋又问道:“该赏何物?”
“九锡之命,或可备好。”皇后说道。
圣人略微有些犹豫,问道:“此太傅之意耶?不如赏赐美姬、女乐?”
说罢,他把目光落在昭仪李渐荣身上。陈昭仪赏过了,再赏一个李昭仪,似乎也没什么。
李昭仪如遭雷击,差点晕厥过去。
“陛下,太傅怕是没那么好湖弄。”何皇后看了一眼李昭仪,心情复杂。
按照她以前的心思,定然撺掇圣人将此女赏出去,但现在她突然之间就不想这么做了。
圣人长叹一声,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他怀疑何皇后还有事情隐瞒着他,于是拉着皇后的手,道:“今日便由皇后在弘徽殿侍寝吧,有些事情还得合计合计。”
皇后轻轻抽出了手,神色平静地说道:“陛下,今日大内纷乱,妾恐孩儿们受到惊扰,欲往重光门内东宫一行,探望太子。”
说罢,行了一礼,便出了弘徽殿。
圣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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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很快离开了陶光园。
一整天,饭也没吃上,不过他不饿,秀色可餐也。
唯一可惜的,就是皇后的礼服太那啥了,竟然有十二个纽扣,而且非常复杂,解开难度很大。
当然,还是很销魂。皇后被他紧紧地抱着、蹭着,默不作声。心理上的刺激实在太大。
出园之后,目之所及,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人。他紧了紧手里的刀,这帮兔崽子,都去哪了?
路过弘徽殿时,他没有进去,而是从弘徽、徽猷二殿之间穿过。
“殿下。”慕容福从角落里蹿了出来,身边还跟着十余卫士。
“你一直在弘徽殿?”邵树德问道。
“是。”慕容福应道:“追上圣人之后,便一路护驾至弘徽殿。丘宫监选了十余宫人、小黄门服侍,殿外还有卫士戍守,闲杂人等过不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绝中外了。
在很多历史剧中,皇帝被人控制在后宫内不得外出,往往有义愤填膺的大臣集体要求觐见。是,确实有这种情况,但那只存在于单纯的权臣之中,社会风气的因素也不可忽视。
邵树德可不仅仅是权臣。
事实上安史之乱后也没有权臣这个概念,要么是中官集团,要么是地方军阀,社会风气、情形往前面上千年寻找,极少,往后面千年寻找,也极少。
东汉末年的曹操可能是最接近的一个,但社会风气又不一样。那时世家力量鼎盛,汉室有威望,有人心。但国朝么,早二三十年灭亡,一点不意外。
黄巢进长安,建立新朝,接受伪职的节度使可不少,其他没接受的,也多在观望。国朝文人写表文经常把巢贼比作黄巾,但汉代黄巾给地方州牧发任命书,有人要吗?
比起权臣,邵树德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军阀。他几乎不通过中央朝廷发号施令,对朝廷所求甚少,地盘的治理,也完全是通过藩镇幕府、夏王府两套班子、一套人马来完成,这就是所谓的另立中央。
地方节度使杀将驱帅,自任留后。侵占邻镇,自己任命节度使和刺史,根本不需要朝廷认可,有军队背书的合法性完全足够。朝廷若不想丢掉面子,最好补一道制书追认。
邵树德把皇帝关起来,固然有人不满,但也就这样了。朝官现在连一块地盘都没有,财权、军权、人事权一概没有,也就剩点嘴皮子工夫了。
“好!宫中的事情,交给赵业。你现在的任务是按名单拿人,立刻动手。”邵树德吩咐道。
根据之前得到的情报,卢光启等人其实还拉拢了少许河南府的中下级官员,这次一并拿下,交由刑部、大理寺会审。
“注意,不要胡乱抓人。”邵树德嘱咐道:“卢光启及其党羽被抓时,可能会胡乱攀咬,你们要多做甄别。我的原则是没有确凿证据的就放过,顶多贬谪地方上当个小官,无需抓捕。”
有人宁可错杀千人不放过一人,但邵树德不想这么做。时代背景在这,忠心的人太少,没必要多造杀孽。
况且,开国之后,官位空缺很多,相当部分的旧朝官员肯定是要重新任用的。
有宫人历事唐僖宗、唐昭宗、唐哀帝、后梁太祖、末帝、后唐庄宗、明宗三朝七帝;有文官从龙三次、历事五朝十一帝;有武将家族累朝恩宠,每鼎革一次,家族权势反倒越大。大部分人都是乱世中混口饭吃,打工人罢了,没必要。
“遵命。”慕容福立刻回道。
见邵树德没有别的表示,便行礼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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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在陶光园护(wěi)驾(xiè)皇后的时候,含元殿外的廊下,早就拉起帷幕,宫人、太监穿梭不停,将美酒佳肴送上来。
兴至酣处,有人便要作诗。
按照传统,皇帝要先写一首诗,然后众臣应和。太宗、高宗、玄宗就经常这样做,但最喜欢在宴会写诗的则是德宗,水平还很高——当然,很多人认为德宗的诗但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感情不够深刻,这就没办法了,他的人生经历与大多数诗人毕竟不一样。
到了后来,帝后久久不来,众人便自己作起诗来,气氛极为热烈。
卢光启、独孤损坐于一桌,心神不宁。
美酒佳肴在前,女乐百戏在后,但他俩都无心欣赏,但紧锁愁眉,忐忑不安。
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一旦成功刺杀,圣人就要升御座,历数邵贼罪状。他们罗织了一批党羽,届时便出列附和,然后再给出一些节度使的官位,稳住邵贼手下那些大将。
只要他们不起头,那就翻不起大浪来。至于普通军士的态度,还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邵贼,应该没那么大威望吧?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眼见着天都要黑了,帝后二人还未出现,顿时觉得不太对劲了。
卢光启、独孤损对视一眼,心中惶恐。
“先离开宫城。”卢光启起身说道。
独孤损点了点头,跟着起身。
他俩匆匆离去,出了含元殿南侧的乾元门,过横街,又往应天门而去。结果才刚到这边,周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还有人抽刀出鞘,呼喝声连连。
二人心中有鬼,惊骇欲绝。
“拿下!”一名军校下令道。
如狼似虎的卫士冲了上来,将二人制住,然后塞进了马车,驶往卫尉寺。
几乎与此同时,外城多个里坊也有军士出入。
旌善坊,前明威将军梁待宾宅内,卢光启全家数十口被抓捕。
修行坊,前剑南东川节度副使支䜣宅内,独孤损全家数十口被抓。
……
倒霉的不止他们两个,事实上抓捕行动持续到了深夜,共有数十名大小官员及其家人被抓捕归桉。大牢都塞不下了,不得不拿了个废弃军营关人。
当夜又降下大雪。
寒风之中,男女老少瑟瑟发抖,哭声不休,似乎在为即将落幕的大唐天下吟唱挽歌。
第七十六章 秉政
彷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大清洗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洛阳。
当然还有更劲爆的。
正月初二,圣人降下德音,以疾为由,令皇后何氏临朝,处理政务。
正月初三,以椒掖之内,人数犹多为由,放散了一批宫人。
正月初四,以谋危宗祧为由,诛卢光启、独孤损以下数十人,并流放其家,宣示天下。
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放假在家也不得安生,慢慢开始消化这一连串的冲击。
不过也没时间给他们消化了,正月初五很快到来,在京文武百官朝参——国朝春节放假七天,前三后四,即元旦前放三天,元旦开始放四天,正月初五上班。
这是一次常朝,依然十分引人注目。
有资格常朝的官员,如五品以上文武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能来的基本都来了。
朱朴骑马来到了天津桥畔,却见这里站满了军士,不断说着什么。
“前方何故?”朱朴问道。
仆人快步上前,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卫尉寺的人说,皇后在上阳宫观风殿临朝,请诸官自提象门而入。”
朱朴若有所思。
正如含元殿是紫薇城的正衙一样,观风殿是上阳城的正衙,高宗、武后于此听政,武后还朝之后,甚至还住在这里。何后莫非想学武后?
旋又自失一笑,洛阳两大内,出了元日那档子事后,怕是已经完全落于太傅掌控之中,与国朝初年大不一样了。
过天津桥之后,朱朴先向北,再朝西,很快便过了提象门,到了上阳宫城的地界。
朱朴没来过上阳城。进来了左看右看,发现已经整饬得非常不错,心中欢喜。
谁乐意看断壁残垣、枯枝败叶啊?国势本就不振,生计本就艰难,再不多看点美好的东西,难道想忧虑成疾?
朱朴继续向西,然后穿过观风门,正式进入观风殿。
宰相高官皆被引入偏厅暂歇,其余官员于殿前庭院中肃立等待。
“太傅。”朱朴一眼便看到了邵树德,立刻上前行礼。
“朱相。”邵树德起身还礼,道:“方才正与萧相谈起诸部缺额,不知朱相可有人选?”
这里所谓的“缺额”,其实就是清算卢光启、独孤损党羽后,空出来的官位。小官小吏,邵树德不会在意,可以作为甜头给出去,拉拢别人。但吏部尚书、侍郎这类职务,他却不可能放出去,这都是很有前景的官位,说是宰相预备役也不为过。
“并无人选。”朱朴答道。
他知道,夏王是要让他治下朔方、河中、宣武三镇幕府的人陆续进入朝堂了。之所以这么问,也就是客气下罢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绛州薛贻矩,先帝乾符四年(876)状元,历任度支巡官、集贤院校理、拾遗、殿中侍御史、起居舍人等职。光启三年(887)外放,任渭州刺史、陇右幕府行军司马、忠义军节度副使,我欲表其为吏部尚书,朱相以为如何?”
“甚善。”朱朴还能说啥。
看看这个薛贻矩的履历,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邵氏集团骨干成员没跑了。
“吏部侍郎该给何人?”朱朴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我欲表前忠武军衙内都指挥使赵麓为吏部侍郎。”邵树德说道。
作为第一个主动献土的割据藩镇,邵树德不介意给予赵家优待。
本来他想让赵珝当吏部尚书的,但他身体不太好了,卧床不起,显然无法履职。不过没关系,赵家的这份恩荣自然会有人继承,于是赵麓便走马上任,即将担任吏部侍郎。
如果兴元府的诸葛仲方也愿意入朝为官的话,邵树德同样不介意给予高官厚禄。但他现在还在犹豫扯皮,嫡长子邵承节快失去耐心了,邵树德也快失去耐心了。四万军士,大过年的在外,不可能陪你继续耗下去,再不答应,就要动粗了,届时或难以收场。
“许州赵氏,也算恭顺了。”朱朴叹息一声:“若天下藩帅都这般,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一百多年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入朝?况且现在这个官制也给搞坏了,节度使又称使相,级别和宰相一样,你怎么安置?给虚衔散官,人家怕是不乐意哦。
“不恭顺,那就打,打到他们服为止。”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都这般地步了,自不能再留首尾。”
“太傅英明。”朱朴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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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一群老男人在聊官员、藩镇的事情,那边皇后何氏正在尚宫、魏国夫人陈氏的引领下升御座。
陈氏是昨天抵达的,从汝州骑马而来。
不要奇怪,国朝风气开放,女子骑马打猎之事屡见不鲜。
后世陕西就出土过不少唐代墓葬,里面有很多女子打马球的壁画。前泾原节度使周宝之妻崔氏的墓中,就陪葬了马镫和一头崔氏经常骑着打马球的驴——男人骑马打球,妇人骑驴打球,即所谓“驴鞠”也。
陈氏的骑术很好,在银鞍直骑士的护卫下,一日即至洛阳,随后被任命为正五品尚宫——另外一位尚宫是萧氏,目前还在清暑宫,尚未出发。
陈氏还兼任礼朝使,就是原来杨可证的位置。
此时一行人已抵达观风殿,皇后坐上了御座旁边的一张胡床。没毛病,这也叫御座,皇后理论上也是圣人。
“陈尚宫……”皇后有些紧张。
妇寺乱常这种事情,即便国朝风气开放,多有女主临朝干政,说出去也是不好听的。
陈氏本来还有些尴尬,毕竟她也曾经是今上的嫔御,不过在见到皇后脸上紧张、无助的表情后,心中一软,安慰道:“皇后勿忧,太傅在呢。”
皇后忧色渐去,稳了稳心神后,道:“那就——升殿吧。”
玉音既下,通事舍人开始唤百官入内。
他们以品级为班,一班班进入,文武分列左右。
何皇后深吸口气,目光透过孔雀扇间的缝隙,仔细搜寻着。很快,一身材高大的武人当先而入,宰相、中书门下两省官紧随其后……
百官很快入内列好,接着是仪仗入内,散在殿室两侧。
孔雀扇打开了,皇后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拜见皇后。”百官赞拜道。
“众卿免礼。”皇后尽量用平稳的声调说道。
她敏锐地感觉到,太傅朝她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微微有些开心。
“百官奏事,无事即退。”礼朝使陈氏大声说道。
她的心理素质比皇后强多了。不少人其实认识她,都在观察她,但她似无所觉。
“臣有事奏。”邵树德第一个出列。
按制,六品以下官员奏事时,要自称官号、姓名,然后陈事——通事舍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则只称姓名,不称官号。
邵树德是正一品太傅,自然不用。
“太傅奏来。”皇后很享受这会支配邵树德的虚幻快感,就如元旦那天下午她被邵树德支配一样。
“卢光启、独孤损等人负恩负法、悖逆滔天,今奸邪暴露,尽已伏诛。所空职事,应选举英才,以为大唐中兴启运。”邵树德说道。
“太傅可有良才举荐?”皇后问道。
“忠义军节度副使薛贻矩,任历殷繁,志惟匡益,可为吏部尚书。”
“忠武军衙前都知兵马使赵麓,怀倜傥之奇姿,抱英迈之正气,可为吏部侍郎。”
“陇右节度副使张玄晏,早历内外之任,备陈经济之谋,可为户部侍郎。”
张玄晏是乾符元年(874)乡贡进士,与薛贻矩、裴廷裕、王彦昌、李磎等人一起,都是萧遘为邵树德网罗的第一批人才。
张玄晏十多年前投靠过来时是殿中侍御史,后任兰州刺史、陇右幕府节度掌书记、副使。
裴廷裕与薛贻矩是同乡,光启元年(885)在成都进士及第,后任河州首县枹罕令,又辗转于各镇、州。
王彦昌是太原人,广明二年(881)正月至成都,在临时举办的科举中得录取,后任陇右幕府节度掌书记,再转各州刺史,至今已十余年。
现在,这些地方州郡主官要大举进军中央了,完成他们仕途关键的一步,同时也是邵树德关键的一步。
“丰州刺史王彦昌,诚明挺操,温粹含章,宜任户部侍郎。”
尚书六部,有尚书一员、侍郎二员。
“河中幕府右行军司马杜晓,冲谦自处,矜伐不萌,可充兵部侍郎。”
“……”
邵树德一口气保举了十余人。呃,有点跋扈。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如木偶泥胎般没有任何动静,就等他说完了。
洛阳都这个操行了,我们反对有用吗?你说得都对,我们同意。
何皇后有些走神。
她在观察邵树德的两撇小胡须,好像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个样子,既没有长长,也没有变短,看来是经常打理了。
他今天仍然头戴远游冠,上有八道金蝉纹,圣人的则是十二道。
站在那里,腰杆笔直,手里拿着笏板,好像握着长槊一样。
邵树德说完了,静静看着皇后。
“太傅所奏皆准。”皇后应道。
邵树德微微一笑。以前他都是通过幕府还发号施令,处理朝政,现在要慢慢移植到三省六部来了,免得开国后两套体系不兼容,产生不应有的混乱。
这就要靠皇后配合了。
第七十七章 循序渐进
朝罢之后,百官前往太微城衙署上直。
上阳城内只有客省院、荫殿、翰林院、飞龙厩等几个机构,大部分官员还是要回到皇城或宫城办公。
邵树德没有走。
上阳宫、东都苑都是他划定的禁区,这里的所有宫官都是原夏王府侍女,宫人也是各部酋豪进献来的女子,全都是他的人。
在这两处地方,他感觉很自在。
当然,其实他也没地方可去。
大唐没有相国这个官职,三公三师也是荣誉职位,不管事的,他真正的正经职务其实是夏王,即管理夏国封土上的诸般事务。
观风殿内已经没有人了,他缓步上前,抚摸着御座龙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坐了上去。
御座位置较高,可以将整个殿室收入眼底。
很神奇,邵树德一坐上御座,便思绪万千。
混乱冲突的官制,要厘清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精力……
多如牛毛的军阀,要消灭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
开支巨大的军费,供应起来几乎要当裤子……
嗷嗷待哺的百姓,他们的生计已经十分艰难了……
“朱三,尔作得否?”邵树德的脑海中响起了朱全昱质问朱全忠的声音。
公允地说,朱全忠已经是五代开国之君中准备得最充分的一个了。
自昭宗被迎入洛阳之后,他准备了足足三年。
而在此之前,就已经在摸索“藩镇为国”的体制。
这不算制度创新,但处理起来依旧是十分浩大的工程。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很多东西完全变了,不能再沿用初唐、盛唐时的制度,还要适合当时的社会风气和生产力,不能偏离太远,以免遭到反噬。
后面四个王朝以及北宋,都是在他开创的局面下慢慢改进、优化。
现在他就是朱全忠,是清理百余年沉珂的开创者。
忽然想起了民国时期的诸位军阀。
袁世凯、曹锟、吴佩孚、张作霖之流,在当军阀时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可一旦坐上大总统这个位置,就开始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不断消耗威望。
洋人来了,点头哈腰。军队要钱了,四处筹款。天灾人祸了,还是你背锅。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邵大,你作得否?
“啪!”邵树德一拍扶手。
四十多岁的人了,杀人如麻,皇帝的女人都睡过了,有什么作不得的?
这个时代,礼崩乐坏。纲纪伦常,荡然无存。只要军队还是忠心的,什么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太傅!”殿外响起了有些迟疑、胆怯的声音。
邵树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过来!”他在御座上纹丝不动,招了招手。
陈氏领着宫人低头离去。
何皇后之前在本枝院休憩,因为邵树德还有事要她办,但久等不至,居然睡着了——没办法,上朝是个苦差事,一大早就要起来。
皇后走了过来,及近,被邵树德拉入怀中,坐在旁边。
皇后看着空荡荡的观风殿,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身旁之人是皇帝,她是皇后,二圣同时临朝,接受群臣赞拜,可惜这不是真的。
“两枢密院、尚书六部之长官,皆提升一品。此事,你回去后就办了。”邵树德说道。
国朝官职有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宰相基本都是三品,甚至四品。
但在早年,尚书令、中书令、侍中、左右仆射等高品官职都是职事官,是天然的宰相、事实上的宰相。到了永淳年间,为了削弱相权,高宗将这些职务架空,给他们的手下赠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令其入政事堂理政,这些人所担任职事官的品级,往往只有三四品——职事官是执行具体政务的官职,与散官、勋官之类不一样。
正如后人总结的:“由是仆射为尚书sheng长官,与侍中、中书令号为宰相,其品位既崇,不欲轻以授人,故常以他官居宰相职,而假以他名。”
到了现在这会,这些早年的宰相职事官早就已经沦为了勋散官爵,地方将帅经常得到此类加衔。比如邵树德就有侍中、中书令的加衔,那么他是中书门下的长官吗?显然不是。
而既然当皇帝的不想将尚书令这类职事官给出去了,那么干脆取消好了,这是邵树德的想法。
“怎……怎么办?”皇后不太清楚流程,于是问道。
“臣已向皇后奏事。”邵树德看着皇后,说道。
史载皇后“婉丽多智”,婉丽是看出来了,之前也觉得她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犯傻了呢?
不过何皇后很快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只听她问道:“太傅欲裁撤三省?”
邵树德一怔,道:“不,暂时还不想这么做。”
“暂时”这个词用得意味深长。
改革,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循序渐进的,因为你吃不准过于激进的动作会造成什么影响,总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行接着改。
汉代时,宰相权力极大。
到了南北朝,相权慢慢受到了限制。
到隋代,三省六部初创,进一步分了宰相的权力。
到了宋金时期,渐渐变成一省六部。
至明清时,干脆连那一省也取消了,比如明朝取消中书省,皇帝开始直领六部。
这个过程,是相权一步步削弱,君权一步步加强的过程。是好是坏,众说纷纭,很难讲。至少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还是事实上的“一省六部”。
尚书、门下、中书三省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吃不准。国朝有政事堂,成员都是三省六部的官长,明清有内阁,其实大同小异。
政事堂之外,有时候会召集“扩大会议”,即延英问对,以应付重大事件,参与者多为各核心要害部门主官、军方大将等等,类似于清朝的军机处,但非常设机构,而是临时召集成员商议。
邵树德不是万能的。
他在行军打仗上已有很深的造诣,但对官制的理解则没有那么深。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模彷后世,但理智告诉他不能照抄明清的制度。中间差了五百到一千年呢,社会阶层、价值观风气、外部环境、生产力水平相差巨大,照抄很可能是在作死。
所以他决定一步步改。先改一部分,看看效果,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反正先把六部职事官慢慢侵占,换成自己人,其他的再说。
“太傅所奏,为国为民,皆准。”皇后说道。
“臣感激不尽。”邵树德笑道。
良久之后,皇后颤声道:“太傅就是这么感激的吗……”
邵树德知错能改,上次没弄清钿钗礼衣纽扣的解法,回去后仔细研究了一下,已有所得。
何皇后俏脸通红,突然间清醒过来,哀求道:“太傅不要!”
邵树德手停下了。
“太傅!”皇后抓着他的手,低声道:“太傅英武过人,有男儿气概,妾见着也很欢喜。但妾终究是唐皇之后,若……若怀上了太傅的孩儿,恐不利。”
良久之后,他替皇后整理好礼衣,道:“皇后还是速回紫薇城吧,臣便不送了。”
皇后羞恼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整理下了礼衣,又系好纽扣,咬牙道:“太傅果是欺辱君上的贼臣。”
广义上来讲,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都是君,没有品级的,皇后这话也没错。
邵树德厚着脸皮说道:“臣扫平天下贼子,君上谓我辛苦,慰劳一番亦很寻常。”
皇后起身,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能慰劳到这种程度。”
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聪明的女人……”邵树德失笑道:“果然婉丽多智。”
接下来数日,一连串的诏敕发下。
正月初六,以需要“镇安夷夏”为由,升四枢密使、六部尚书为正二品职事官。
正月初七,人日给假一天。当天晚上,契必章、朱叔宗二人联袂抵达洛阳。
正月初八,授契必章为北衙下枢密院枢密使,授朱叔宗为南衙上枢密院枢密使,授杨悦为南衙上枢密院枢密副使。
正月十一,设北衙理蕃院,野利经臣任尚书。
一连串的职司改革、人事任免,很可能会深刻影响往后数百年的权力格局,但整个朝野几乎没掀起什么波澜,在平静中默认了。卢光启、独孤损等人已被诛杀,妻女没入掖庭,家人流配安东府,大家都看在眼里。
正月十四,贝州来报:诸县皆下,全州已为王土,逆藩屡败,已不敢出战。
恰逢第一批回返的军士已至洛阳东郊,邵树德上奏:请皇后率百官御长夏门,以观军势。
何皇后自无不准。
第七十八章 杯酒释兵权
军队是命根子,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
正月十四夜,他在年前新修好的上阳宫化成院内,设宴招待南北衙枢密院一干官左。
“这么多年来,大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功劳殊甚,而声名不显,我心中愧疚啊。来,满饮此杯,日后定不负你朱氏。”邵树德端起酒樽,说道。
“殿下何须如此。”朱叔宗有些感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后悔吗?或许有点。
大好男儿,谁不想提枪跃马,纵横沙场?
太原朱氏好歹也是将校世家,传承六代人,武艺、兵法、治军无一不通,完全具备独领一军,征战南北的条件。
可世人历数关西诸将,却只会提到李唐宾、高仁厚、卢怀忠、折嗣裕、杨悦等人,甚至连杨亮、李仁军、蔡松阳、关开闰、臧都保、张彦球、野利遇略、没藏结明等人都多有提及,唯独少有人提起朱叔宗。
还是大王懂我!
“应该的。”邵树德又为他倒了一碗酒,道:“不知兵者,盯着军使、指挥使、招讨使,津津乐道。我领军出征,第一件事便是在后方关照好教练使、供军使。纵是横行天下的铁军、强军,只要上阵,就会有战损。甚至不上阵,也会有损失。没有好的教练使,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一次性的军队,当不起长期征战。”
供军使提供、运输、分发后勤物资。
教练使提供合格的补充兵。
军中每年都有年龄到点的老大爷退伍,会让部队编制不全。
日常驻训之中,也会有人员损失,有时候一场疫病,都会带来大量减员。
上了阵之后,死掉的人更是不知其数。
即便是百战百胜的铁军,也免不了这种损失。如果没有得力的教练使体系辛苦调教、训练新兵,输送至部队,铁军也会越打越少,越打越弱,变成一次性的军队,消耗完就没有了。
朱叔宗再次一饮而尽。
邵树德也一饮而尽,又笑道:“小儿女辈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待承节从蜀中归来,便让锦娘与吾儿完婚吧。以后她就是太子妃,也会当皇后,朱氏富贵无忧也。”
朱叔宗一听,顿觉过往的辛苦没有白费,道:“某明日便去枢密院,将灵、陕、郓三院的档籍归整起来。”
“明日是上元节,给假一日。”邵树德说道。
大家都笑了。
老朱这个样子,其实都理解。拼死拼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富贵?老朱家令人羡慕,整不好外孙要当天子了,这是家族发达坚实的根基,毕竟能痛下辣手杀外公、杀舅舅的皇帝,总归是少数。
“从即日起,都教练使衙门裁撤,新兵训练之事,归于南衙枢密院。另置渭州院。陕、郓二院,由南衙枢密院上枢密使管辖,灵、渭二院,由下枢密使管辖。新兵人数不增,各院在训新兵,先统计一下,慢慢调配过来。从今往后,任意一院兵员不得超过两万五千。”邵树德说道。
南衙两位枢密使分别是折宗本和朱叔宗。折宗本未至,朱叔宗在场,立刻应下了。
四大新兵训练机构中,陕州院将以东都、河中、河阳、陕虢、同华籍新兵为主;郓州院以汴、徐、郓、兖、青等镇新兵为主,后期可能还有部分河北籍士兵;灵州院主要是关北、河西籍军士;渭州院将以陇右道新兵为主。
看得出来,邵树德还是很倾向于他的关西基本盘的。
尤其是增设的那个渭州院,说明了一切。
陇右十余州,蕃汉杂处,民气悍勇。将那些人招募过来后,用军法管制,如此数年之后,便是好兵,再作为补充兵分散打入各军,源源不断地为邵树德的战争机器提供养料。
“禁军各部的管理、出征,南衙枢密院也要抓起来。以后都要正规起来,不能再像如今这般一切从简了。”邵树德又道。
他有威望不怕。说难听点,哪怕没有规矩、没有制度,军队也乱不起来。
但他得为儿子考虑,要正规化,要制度化——当然,儿子首先要有威望,不然制度再严密也是白费。
“现有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经略七支步军,飞龙、黑矟、金刀、铁骑、银枪、定难、飞熊七支骑军,约三十万步骑。从今往后,各镇都虞候司、夏王府放手,统一由南衙枢密院管辖。驻防、训练、调动、后勤、军饷等等,全面接手。”邵树德端着酒樽,看着胡真、朱叔宗、张昌远等人,道:“尽付于君等了,勿要让我失望。”
“谨遵殿下之命。”众人应道。
按制,南衙枢密院将有两位枢密使、四位枢密副使,总共六位实权官员,目前才只有折宗本、朱叔宗、杨悦、胡真四人,还欠两位。
规矩他们都了解一些,日常管理就算了,军队调动、出征,需要皇帝下诏,枢密承旨当众宣读,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同签字用印,命令方可生效,这怎么搞?
皇帝的圣旨可以不管,听夏王的就行了,但人员不够啊。难道两个人签字就行了?怕是还有人要走马上任,会是谁呢?
邵树德没有说,又转向北衙枢密院一众人,端起酒樽,道:“南衙禁军为国之柱石,北衙蕃兵也不可偏废。横山两部、六大巡检使部落、榆林、沃阳、洪源、仙游四宫部属、河陇诸蕃部,在籍丁壮数十万矣,从今往后,镇北都护府裁撤,蕃部丁壮管理、操演之事,尔等也要抓起来,不可松懈。”
“遵命。”杨爚、契必章两位北衙枢密使一同起身,枢密副使张归弁亦起身,齐声应道。
“满饮此杯。”邵树德一饮而尽。
“满饮此杯。”三人同饮。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蕃部丁壮,为他的征战大业助力良多,死伤的人都数不清了。而且几乎没有抚恤,平时也不发军饷,性价比这么高的炮灰,他一直十分重视。
野利、没藏、嵬才三部与邵家结亲,关系密切。契必章的孙女也与嫡次子邵明义定下了婚约,作为正妻嫁入邵家。
还有四宫奴部,一贯赏赐丰厚,给予他们出外当官的途径,可谓费尽心血。
北衙蕃兵的调动,与南衙类似,需要无上可汗之命,北衙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签字用印,方可生效。
谁私下里率军离开划分好的牧地,就是谋反,朝廷立刻调动诸部蕃兵、禁军以及未来将要成立的边军镇兵会剿。
南北衙军权抓在手里,邵树德的地位就稳如泰山,无人可以撼动。
这一晚,是他统一思想、定下规矩的一晚,不知道可不可以叫做杯酒释兵权,至少禁军大将的权力被限制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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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节。
一大早,皇后又在观风殿临朝,举办朔望大朝会,然后发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免。
以“天生贤杰,岳降英灵”为由,授京兆府少尹王卞为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
以“变风俗而求人瘼,和号令以肃军威”为由,授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尹诸葛仲方为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至于诸葛仲方奉不奉诏,就很难说了,反正这是邵树德给他的最后机会。
以“早着令名,累更剧任”为由,授王瑶为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
以“开张用经纬之文,抚驭得韬钤之术”为由,授折嗣伦为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是的,要罢淮西镇了,这也是一次试探。
以“公忠有素,文武是经”为由,授天平军节度使任遇吉为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
又以“识略甚远,智能出群”为由,授杜洪为北衙枢密院枢密承旨。
两枢密院,既有自己人,也有统战人员,主体算是配齐了。
这些职务,对武将们来说,其实不是很喜欢,因为更多的是文职工作,而非带兵打仗。
邵树德初提出来时,很多人都笑谈这是养老院。一堆打不了仗的老大爷放下刀枪,去当毛锥子,天天算账。
在四位枢密使人选风声放出来的时候,高仁厚就很庆幸自己没当上枢密使。当然,老高的造化也不浅,陪太子打仗,看不上枢密使是正常的。
朝罢之后,皇后乘坐御辇,率文武百官前往长夏楼。
太傅邵树德、太师封彦卿一左一右,陪在皇后身边,以示恩遇。
皇后经历了这阵子的临朝经历后,渐渐驾熟就轻,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前行的过程中,她时不时把目光投注在邵树德身上,心中翻滚不定。
太傅明敏睿达,精力过人。言事之时往往一语中的,让人钦佩。
又素得军心,行军征战也是一把好手,说是当世人杰不为过。
这样一个聪明睿智、心狠手辣又兼且目光长远的人,本不该沾染自己这种“前朝”皇后,但他就是做了。
皇后忧心忡忡,她这么尊贵的身份,肯定被很多人盯着,该怎么办?抱也抱了,蹭也蹭了,摸也摸了,甚至还被啮咬了半晌,这个混蛋!
皇后叹了口气,庸人自扰,在于还有欲望。难道心底之中,真的没有那么一丝丝的渴望,幻想太傅在开国之后,给她一个交代么?
旗幡林立,仪仗如云。庞大的队伍穿过大街,往长夏门而去。
在这一刻,皇帝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
“病”得很厉害,宜静不宜动,要好好休养嘛。
这朝廷,确实离散架不远了。
第七十九章 三件套(月票加更1)
长夏楼,就是长夏门的城楼。
大军出征、班师,天子有上楼为将士送行、接风的传统。比如之前张濬率师西征泾原,圣人就御安西楼为大军送行——那一次,是真的送掉了。
长夏门外的空地上,已经列起了军阵。
归来的是突将军左右两厢,数万将士披甲持槊,肃立当场。
又有各营精选出来的勇士,以及出征以来卓有战功者共三千余人,从旁而出,缓缓走过长夏楼下。
他们分成数股,每过一阵,列阵的军士齐声欢呼。
这是军礼中有关大阅的一部分。
其实已经简化过了。一般来说,这时还会置放强弓劲弩,供皇帝校阅勇士。又或者挑选健马,供将士驱驰奋击、走马射草人。
皇帝兴致来了,亲自指挥披甲坐在地上的军士,起身结阵冲杀。
而文武百官、蕃帮宾客、诸州士人都要过来观看,评头论足,人人参与——即便是文官,也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武夫们的表演。
这是从“野蛮”的春秋战国时代继承下来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皇帝的军事色彩,其实非常浓厚,对皇帝文治方面的要求可以没有那么高,但最好有武艺,懂军略。
都畿附近的百姓也可以过来观看。事实上他们每次都必来,他们不但喜欢看校阅,甚至看打仗——邺城之战,就属于观战的吃瓜群众被打了,引起骚乱。
军礼在五代时期得以延续,并持续到了北宋初年。自宋太宗往后,越来越少,慢慢销声匿迹,中原王朝皇帝的军事色彩变得越来越澹。偶尔出个把喜好武功的,也架不住整体越来越偏向文人皇帝。
“皇后,这些都是勇士,或技艺娴熟,或攻城先登,或杀贼较多,或当先冲突敌军,或生擒贼人而回,共计三千三百余人。”邵树德在一旁介绍道。
皇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突然问道:“太傅怎知有三千三百余人?”
“此事易耳,老于战阵者都会数。”邵树德回道。
“听闻国朝列圣都会参加田猎及讲武?”皇后问道。
“是。”邵树德答道:“开元十三年(725),玄宗举行田猎,骑马驰射,一箭射中野兔。突厥使臣阿史那德吉力发下马取回猎物,献予天可汗。”
“太傅可会驰射?”
“若皇后想要,臣走马射些雉鸡、狐兔回来献上,料不难也。”
皇后还要说些什么,封彦卿咳嗽了一下。
你们这两公母,能不能收敛点?
一个是将要亡国的皇后,一个是即将开国的篡臣,前者话语里听不出亡国的哀伤,后者一点乱臣贼子的狠劲都没有,搞什么搞?折王妃来了洛阳,怕是要将这亡国皇后当猎物一箭射死。
邵树德脸色一正,道:“皇后,按礼制,臣该下去了。”
“卿但去。”皇后允道。
说完,她稍稍靠近了女墙,仔细看着下面。
不一会儿,只见大群骑兵冲出长夏门。领头一人身着大红色的戎服,及至阵前,扬鞭立马,威风凛凛。
突然之间,旷野之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吼声。
声浪由远及近,让人心神俱震:“杀!杀!杀!”
“这……”文武百官只见过神策军列阵。
公允地说,那群小绵羊列阵倒也不错,花样百出,像耍把戏一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眼前这群人,同样是列阵,但杀气腾腾,像是一言不合就要上来砍人一样,没神策军看得顺眼。
啧啧,连外行都看出差距了,神策军走好。
皇后也吓了一跳。但她的注意力却和其他人不一样,始终锁定在邵树德身上,看着这个男人右手高高举起,喊了一句:“突将何在?”
“突将在此!”三万将士齐声高喊。
“突将何在?”他的手又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斩下。
“突将在此!”
“突将何在?”
“突将在此!杀!杀!杀!”
如是者三。
皇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纤手紧紧握拳,娇躯微微颤抖。
陈氏拿了一件绵衣过来,披在皇后身上。随即又有些诧异,皇后的脸通红一片,看起来不像是冷的,而是兴奋?
邵树德策马走过整个军阵,声浪此起彼伏,军士兴高采烈。
朱朴、萧蘧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圣人还想在刺杀成功后收买大将,稳住军士们,可能吗?
“皇后。”封彦卿突然说话了了:“臣闻古之哲王,莫不旁求贤左,戡乱保邦。太傅器识宏远,志怀沉毅。蕴权谋而制敌,励诚节以匡时。披荆棘而有功,历险艰而无易。或分麾东讨,扫昏祲于河南;或仗节北临,备长城于漠北。有穰苴之法令,亚夫之威略,是为社稷之宝臣,可资帝王之大业。宜给殊遇,以宣嘉绩。”
皇后回过神来,声音略有些沙哑,道:“太师所言极是。不知以何赏之?”
封彦卿肃容道:“太傅之功,厚矣,重矣。臣以为,可许其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加九锡。”
群臣一片沉默。
九锡者,即皇帝赐予臣子的九种器物。
其一是高规格的车马,与天子所乘御辇差不太多;其二是衮冕之服;其三是宫中悬乐;其四朱户,即大红色的门;其五是纳陛,即上朝登阶时特别开凿的陛级,可以理解为专用通道;其六是虎贲,即扈从卫士若干;其七是弓失,特制的红色弓,黑色专用箭失,可用来杀不义者;其八是斧钺,能诛有罪者;其九是秬(jù)鬯(g),祭礼用酒。
得了这九样东西,你再看看,和别的大臣们还一样吗?
看看身上的衮冕之服,再看看宫廷才有的器乐,身边甲士如云,可用弓失、斧钺杀人,杀的还是不义之人、有罪之人,上朝时还是特殊通道,只有你一个人能走。
再加上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这特么的还是臣子?
“善。”何皇后只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她犹豫也不是舍不得给出这些东西,事实上她已经想通了,大唐迟早得亡,挡不住的,给不给这些东西都不影响。
她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当不了几天皇后了,而自己的命运还浮沉未定。
城楼下又想起了热烈的呼喊声。
皇后不看了,没什么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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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门观阅军礼在酉时结束了。
在这场活动中,文武百官就是工具人。他们在城楼上吹冷风,也不过就是让封彦卿引出那句话来罢了。
篡位三件套,第一件: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总百揆。
邵太傅已完成此项成就:相国,总百揆,诸道兵马元帅。
第二件: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第三件:加九锡。
今天一并给了。
当然,还得辞让一番。
邵树德回到长夏楼时,当场就请辞,这是第一次。
后面继续走流程。
说起来可悲又可笑,从西周时代起,“礼”之一字贯穿始终。发展到现在,就连特么的篡位也得讲“礼”。
邵树德怀疑是王莽发明的,然后经魏晋、南北朝、隋唐诸位篡臣演绎,流程已经完全规范化了,让人哭笑不得。
总比黄袍直接加身好吧!当年郭威披黄袍,也不知道有没有龙椅坐,仓促之下怕是没有,这可真是极致的简约风格。
上元节之后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每日上朝下朝,群臣打卡上班,等着拿工资。邵树德则紧张地忙碌着,他天天坐镇枢密院,与诸枢密使一起梳理军队大事,推敲详细的操作细则。
有了想法,你要实施,就得制定出规章制度来。这个制度还必须做到很细,不能给别人留出空子。众人都是老行伍了,对军队那点事熟稔得很,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丘八们可以施展小聪明的地方给堵住了。
闲下来时,邵树德继续与皇后玩一些紧张刺激的小游戏。
皇后的礼服有十二纽,邵树德已经全解开了。
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在双峰月上留下牙印,皇后甚至已经被迫中途换了一件蔽膝——蔽膝者,遮蔽大腿和膝盖的衣物,穿在最里面,有些类似围裙。这玩意,确实容易脏,脏了穿着还很难受,必须要换掉。
正月晦日,给假一天。
中和节,给假一天。
到了二月初五,九锡之物已经尽数送到了邵府——除了纳陛之外。
前来送器物的是老熟人刑部郎中王溥。
“我辞了,拿回去吧,这个月不要再来了。”邵树德正在看地图,随口说道。
“遵命。”王溥很干脆地应道。
“王侍郎,这几日我在想着整顿诸州兵马的事情,有没有兴趣到兵部任职?”邵树德问道。
王溥有些惊喜。关键时刻的果断投靠,终于换来回报了吗?
他是刑部郎中,到兵部多半是升迁,莫不是兵部侍郎?
“仆唯太傅之命是从。”王溥回道。
邵树德笑道:“让你去兵部,可不只是单纯酬功,要做事的。”
“明白。”王溥说道。
“我已经厘清了南衙禁军、北衙蕃兵,现在要整顿天下州县兵。”邵树德说道:“直隶道、关北道已经做出了表率,反响尚可。下一步我要收诸刺史兵权。”
王溥一凛,道:“殿下。刺史若无兵权,地方一旦有变,缓急之间,难以反应,恐酿成祸事啊。”
邵树德叹了口气,没说话,这是实情。
“你后天便去兵部上直吧。杜让能要从河陇回来了,他将是新的兵部尚书。”邵树德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禁军、蕃兵、州县兵,一样样整顿,千头万绪,牵扯众多,确实得好好计议计议。
(朋友写了本历史书,《犁汉》,就在起点。个人感觉非常好,是正经历史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
第八十章 来人与收权
天右二年二月十五,大雪。
朔望大朝会已近尾声,皇后离座而去,百官罢朝。
邵树德微微有些感慨。
皇后越来越有威严了,颇有几分女主临朝的气势。
散朝之后,邵树德在上阳宫丽春殿召见魏博使者司空颋,皇后作陪——呃,理论上来说,应该是皇后召见,邵树德作陪。
“罗帅终于想通了,要入朝么?”邵树德笑眯眯地问道。
“殿下……”司空颋见皇后坐在那里,迟疑不敢言,但见邵树德没有反应,只能说道:“贝州失陷之后,镇内士气低落,罗帅召集众人商议,计无所出。”
“成德武夫都跑了,你们还坚持个什么劲?”邵树德诧异道;“都想死吗?”
“殿下,罗帅其实并不想打,奈何诸将不听。”司空颋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知道司空颋的意思,罗绍威的威望本就不足,现在不但拿不回相卫二州,就连贝州也丢了。若非卢彦威帮忙,逼迫夏军撤退,博州也悬。在一个军人选举制的社会中,他的日子应该不好过。
魏博不同情弱者。
“罗帅遣你来,到底为何事?”
“为两家罢兵修好而来。”
邵树德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无论魏博什么反应,都不会影响他的既定计划。如果魏博武人一股脑儿投降,他全收编过来那才是傻了呢。
“罗帅这是还不死心啊。”邵树德笑道:“等到那天斧钺加身,悔之晚矣。”
何皇后听到“斧钺加身”四个字,不安地扭动了下。
在她心里,死亡的阴影其实从来没有远离过。哪怕邵树德看样子对她这个人很感兴趣,她也努力讨好,但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提起裤子不认账时,你能怎么办?
“罗帅也是无法。”司空颋叹了口气,道:“诸将自募军士,自筹钱粮。土团乡勇结社自保,州县豪强横行过境。没有多少人还遵奉号令了。”
“你回去对罗绍威说,若能立功,将来朝中定然有他的位置。”邵树德说道。
“如何个立功法?”司空颋问道。
“司空司马这么聪明的人,还用我教么?”邵树德笑了。
司空颋尴尬地笑了笑,办法么,当然是有的,虽然操作起来不太容易。
“司空卿但回魏州。若罗侍中愿入朝,亦不失一桩美谈。”皇后突然说道:“昔年平定黄巢、秦宗权,魏镇也是出过力的,朝廷定然不会坐视罗侍中陷入危难之中而不救。”
理论上来说,平定黄、秦二人,魏博镇确实出过力,但也只是少许钱粮、甲仗罢了。数量不多,没有王镕大气。
“多谢皇后美意。”司空颋敷衍地拱了拱手,道。
你是旧朝的皇后,却非新朝皇后,说这些有甚用?以朝廷如今的情况,各镇节度使怕是也不愿意入朝了。帝后二人被邵树德捏在手里,死活只在一念间,还不如再等等,观望下情况再说。
司空颋很快离开了丽春殿。
邵树德直接坐上了龙椅,皇后往旁边挪了挪,欲言又止。
尚宫陈氏递了一大堆公函上来。
她这几天日子过得比较滋润,没人争宠,夏王每天晚上都是她一个人的。
她本来也是个闲散冷澹的性子,对男女之事没太大需求。不过自从孩子五年前夭折后,她就一直想再生一个,陪伴在她身边,亲自教导。于是乎,需索就多了。
邵树德像真正的皇帝一样审阅着各种表、章、奏、疏,以及中书门下写好的诏、制、敕、册、德音,看完一份之后,随手递给皇后,道:“这份准了。”
这是让皇后御批,同意后再发往门下。
皇后心不在焉,粗粗一看:《授李延龄河南道巡抚使制》。
心下一愣,李延龄是司农卿,太傅最信任的几个心腹之一,怎么放出去了?
司农卿是从三品,巡抚使是正三品,这是升了一级,但从中枢到地方,怎么都觉得诡异。要知道,开国在即,人人都想往中枢挤,怎么就往外放了呢?
摊开一看,河南道辖汴宋亳颍、滑、蔡、陈许、郓曹濮、申光寿十四州,基本就是原宣武、天平、忠武、奉国四镇全部,外加义成、淮西各一部。
毫无疑问,河南道被分割得很厉害。
“想不明白?”邵树德一笑,又递过几份:《授戴思远河南道都指挥使制》、《授张彦球淮海道巡抚使制》、《授王郊淮海道都指挥使制》。
淮海道,辖淄青登来棣齐、兖海沂密、徐宿泗十三州,基本都是原来河南道的属州。
直隶、河南、淮海三道,算是彻底把河南瓜分了。
“太傅这么做,定然是有道理的。”皇后说道。
“我欲收天下刺史兵权,可想而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关北、直隶二道,都是我的老底子,一点不担心。但河南、淮海二道,没那么简单,涉及到罢废藩镇的事情,比较复杂。故需选好人,这个人得在我的部下中有点威望、有点人脉,但又不能太有野心,最好还得是个武人,方便与丘八们打交道。这么算下来,李延龄、张彦球最合适了。”
李延龄是邵树德元从老人,在军中有很深的人脉。但他六十多了,没什么野心,能力也很一般,让他去收河南的兵权,问题不大。
张彦球年纪也不小了,以前河东的都教练使,与邵树德情分不浅。他当年在晋阳闹过一阵,算是有点野心,但真没多大,属于乱世之中不得已的自保,后来也把兵权交回给郑从谠了。
而且他服务夏军很多年了,勤勤恳恳,如今在天德军当副使。邵树德将他调往淮海道,比较放心,而且张彦球也有能力安定淮海道的局面。
戴思远经过这几年的观察,积极向组织靠拢,比朱珍、丁会之流卖力多了,让他作为李延龄的搭档,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王郊,邵树德原来准备将他召入禁军的,但现在改主意了。先让他统领整个淮海道的州县兵,看看能不能再立新功。
对此人,他会长期跟踪观察。
邵树德简单地讲了这几人的情况,皇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完就忘了,也懒得多看,直接御笔批复同意,然后仰头看着邵树德。
“还有罢废藩镇之事,从速批复,发往中书门下,免得巡抚、指挥使到任后,还有节度使在,管都不好管。”邵树德招了招手,皇后便靠了过去。
尚宫陈氏只默默呼吸了十下,却见皇后礼衣上第一道纽扣已经解开。夏王练习得也太熟了。
“太傅,禅让之后……”皇后下意识想往后缩,但已经被揪住了。
邵树德将皇后抱在腿上,让她背对着自己,道:“你这妇人,怎么回事?答应的事,何疑耶?”
“妾惧斧钺加身。”皇后细细喘息着。
邵树德了然,原来是刚才与司空颋交谈时说的话,刺激到她了。
“没有斧钺加身,只有宠爱及身。”邵树德凑在皇后的耳边,轻声调笑道。
陈氏暗啐。
其实,她与皇后私下里交谈过。她俩都是皇帝的女人,共同语言比较多。一番长谈下来,陈氏发现皇后非常焦虑。她已经恶了圣人,不可能再回去了,回去了也是死。
想小意服侍夏王也有很多顾虑,因为身份太敏感。
况且夏王要强幸他早就上了,现在似乎在玩一个两人之间都乐此不疲的小游戏。皇后一步步设下底线,但每一次都被突破,但突破得又不多。以夏王的变态,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太傅……”皇后喘息道:“文武朝官、外藩将帅的奏疏,我全依你。禅让之后,你纳了我好不好?若不愿,建个寺观,容我修行亦可。”
“何居士哪比得上何皇后有味道。”邵树德叹息道:“皇后德芬彤管,美擅椒闱,又深明大义,于国政有大功焉。禅让之后,心怀故国,万念俱灰,于安国女道士观修行。”
皇后默然,虽然失落,但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皇后勿忧,修行也没那么苦,我会时时带皇后驰射的。”邵树德说道。
何皇后眼睛一亮,惊喜道:“还可以去神都苑打猎?”
“非也,塌上驰射耳。”邵树德笑道:“我披甲步射,可挽十八斗强弓,皇后见了,应很欣喜。”
呼吸急促的皇后与陈氏对视了一下,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
这个混蛋!
小小的放松过后,这对狗男女继续处理政务。
皇后现在就是个橡皮图章。邵树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连御批都一字不差。虽未有皇帝之名,但邵树德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和皇帝没有任何区别了。
批阅奏折、接见官员、发下诏敕,还有龙椅坐,有御膳吃,有皇后睡,正宗得不能再正宗了。
“明日召开一次延英问对,议置关内、河西、陇右三道之事。”邵树德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说道。
“好。”皇后正在发呆,闻言立刻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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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一言堂
延英问对是习惯叫法,最早是在延英殿就重大军政问题进行君臣磋商而得名。后来有时候会换地方,但依然叫延英问对。
邵树德本打算在丽春殿举行问对,但这个名字实在太那啥了,于是将地方改到了上阳宫北侧的仙居殿。
仙居殿去年建成,年前、年后开始装修,如今已经完工。
这一日,南北衙枢密使、枢密副使,三省六部主官都到了——政事堂的宰相一般也是三省六部主官,任一主官只要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就是宰相,可以入政事堂办公,没有就不是宰相。
邵树德缓步走进了仙居殿,看着济济一堂的三省六部官员,越来越觉得人太多了。
其实安史之乱后,国朝的政治体制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军事权力向枢密院集中,民政权力也被翰林院分割了一大块出去。
翰林院离皇帝近,从玄宗那会起,就开始陪皇帝读书、下棋、画画、做诗、写文章甚至起草诏书,久而久之,接触的都是高级机密,渐渐开始位高权重。
五代、北宋几乎沿袭了中晚唐的制度,到了明朝,翰林学士更不得了,几乎就是宰相预备役。
或许,每位皇帝都需要一个私人秘书机构吧。
政事堂这个机构,你可以说是内阁,也可以说是军机处,因为他的人员构成全部是兼职,比如昔年统领诸军打黄巢的都统王铎,就是以礼部尚书的本职进同平章事,当了宰相。
如今四位宰相,朱朴是中书侍郎、萧蘧是门下侍郎、裴枢是户部尚书、裴贽是刑部尚书,全都是有本职的,宰相(同平章事)严格来说是兼职。
国朝政事堂一般是两到四人,邵树德觉得,延英问对这种事实上的政事堂“扩大会议”可以与政事堂合并一下。
三省,或许真的可以裁撤为一省。
但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先沿用以前的老制度。
“杜相可好?”邵树德走到刚刚赶回洛阳的前河西节度使杜让能面前,关切地问道。
杜让能过完年后已经是六十一岁高龄,又生过大病,身体不是很好。此番舟车劳顿,对他而言确实很不容易。
“河西已经罢镇,可不能再唤宰相了。”杜让能开玩笑道:“除非太傅向皇后举荐,老朽或还能入政事堂。”
“哈哈。”邵树德微微有些放心,老杜还能和他开玩笑,不管身体如何,至少精神状态可以。
“杜学士系出名门,学行有闻,朝廷还要倚重。”何皇后悄悄观察邵树德的表情,见他对杜让能很亲近,便说道。
“承皇后吉言了。”他不清楚皇后如今的地位和倾向,只能谨言慎行了。
“杜学士。”邵树德除皇后外地位最高,便坐于皇后下首,道:“河西道诸事,可有教我?”
杜让能想了想,道:“河西镇,至天右元年,计有三州十县,编得10万2900余户、45万1500余口,另有吐蕃、回鹘、龙家、粟特、嗢末、党项等蕃部三十余万口。在河南,也只抵得一大郡之户口。”
说到这里,杜让能苦笑了下。
“八十万口人的河南州郡,如今也找不到了。”邵树德说道:“而且,河西不能光看户口。删丹、黑水两大牧场,便千金难换。”
河西镇的辖区,地域广阔,相当于后世甘肃的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五市以及内蒙古的阿拉善盟,不下五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或许更多。
况且人口数字也不少了,在邵树德看来甚至有些多了。虽然比起后世可能大大不如,但他不想造成过于沉重的环境灾难。这会降雨较多,能养活的人也多,但未来降雨少了呢?
“若罢归义军镇,则何如?”邵树德又问道。
归义军现辖沙、瓜二州四县,大致在后世敦煌一带,地方也很大。如果纳入进来,那么河西道便有五州十四县,面积更大、人口更多。
“听闻张淮深病笃。他在,还有几分可能。他若不在,恐生变故。”杜让能说道。
老杜治河西多年,对西边邻居的情况还是有所耳闻的。他的建议,应该重视。
邵树德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只见他起身向皇后行了个礼,道:“皇后,臣建议尽快遣使至敦煌一行。”
皇后看着邵树德,欣然道:“可。不知何人可往?”
“臣以为得派重臣方可。”邵树德说道:“鸿胪卿李杭功崇望重,深谋秘略,可持节前往敦煌,劝张尚书献土入朝。”
“准。”皇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众人无语。
延英问对,你问过我们意见吗?虽然我们也不会反对就是了。
“河西置道之事,也不能拖,臣建议择一宰辅重臣任巡抚使。”邵树德又行一礼,禀道。
“何人为妙?”皇后问道。
邵树德扫视一圈殿内,目光落在朱朴身上。
朱朴暗叹一声,知道邵树德要在政事堂安插自己人,他这个宰相位置必然坐不稳。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镇地方,还能卖个人情。
想到此处,他笑了笑,道:“皇后、太傅。昔年岑嘉州入幕河西,曾写下‘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的名句,臣心向往之,愿为河西道巡抚使。”
凉州七里十万家,一作凉州七城十万家。凉州有姑臧、神鸟二县附郭,确实是七城。
整个凉州城有“十万家”,可能是诗人的浪漫之语,但也从侧面说明当时凉州的人口非常多,人烟稠密,或许有大量的胡人没纳入户籍之中,以至于流动人口、编外人口远多于编户人口。
皇后将目光转向邵树德。
“凉州非朱相镇之不可。”邵树德笑道:“臣举荐朱相为河西道巡抚使。”
“准。”皇后立刻同意。
封彦卿又看不下去了,你俩好歹装一下啊。
“皇后、太傅,河西民情复杂,还得勐将镇之。”老封怕别人看出问题,
邵树德假装思索了一下,问道:“何人可为河西都指挥使?”
他也注意到了今天这场问对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而何皇后这个蠢女人又一副恋奸情热的样子,让他微微有些尴尬,于是故意征求他人意见。
“皇后、太傅。”萧蘧恰到好处地出马了,只听他说道:“铁林军左厢兵马使郭琪纵横有谋,沉毅多勇。守能重固,战必先登。可任此职,定保河西无虞。”
郭琪年轻时与吐蕃厮杀,肠子都流出来了,塞回去继续砍人,勇勐无匹。今年五十有余,年纪大了,确实不适宜再在禁军一线带兵,让他去当河西州军都指挥使,正合适,想必他本人也很乐意。
皇后又把目光转向邵树德,邵树德悄悄瞪了她一眼。
“那……那便让郭卿任河西道都指挥使吧。”皇后磕磕绊绊地说道。
谈完河西道的事情,宰相裴贽又提起了陇右、关西置道之事。
陇右道下辖河、渭、兰、秦等十一州,近来又有叠、宕二州羌种酋豪屡次前来互市,如果好好操作的话,是可以有十三州之地的。
关内道地方不大,但州郡很多,计有京兆府、乾、耀、同、华、金、鄜、坊、延、丹、邠、宁、庆、泾、原、岐、陇、凤、兴、洋二十州。
邵树德在这两地根基深厚,群众基础较好,人选怎么安排都关系不大了。
在封彦卿、萧蘧帮着下场打了两次“假球”后,他继续开始了一言堂。
十七岁的嫡长子邵承节任关内道巡抚使兼西都留守。
原陇右节度使韦昭度原地转任陇右道巡抚使。
又任原武肃军节度使李柏为关内道都指挥使——武肃军肯定是要罢镇了,就在这几日,如果李柏抗拒,这个补偿他的职位自然就没有了。
任龙就为陇右道都指挥使。
龙就是原肃州刺史、河西节度副使、龙家部酋长,在当地势力不小,几万丁壮还是拉得出来的。这些年比较恭顺,肃州改土归流之时没有抗拒,而且派到中原的玉门军五千人也被吞并了——该部在打朱全忠时可是鼎鼎大名,不是因为战斗力,而是红颜色的头发实在太过扎眼。
李柏、龙就这两份任命,都属于补偿性质。
政治,就是需要不断平衡,邵树德也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声,过河拆桥可不怎么好听。
“卿等既无异议,便准太傅所奏。”皇后见大家都没有话说,立刻吩咐起草任命制书。
她不太懂政治,但懂男人。
太傅花费了很多心血力推的东西,她没有理由阻止,也不想阻止。
哪个男人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保障,能给她幸福,她就听谁的。
亡国皇后,还有什么可说的。站好最后一班岗,讨得太傅欢心,让自己和三个孩子能继续富贵无忧下去就行了。
什么家国大义,我是女人,管不了那么多。
封彦卿也有些感慨。
先是梳理南衙禁军、北衙蕃兵,把军队的管理、调动、出征正规化了。
接着是分置诸道,把天下诸刺史的兵权收了回来,然后军政分离,巡抚管民、都指挥使管兵,互不干扰。
这些东西,其实不是没有人想到过。但想到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夏王做到了,也是靠二十年赫赫军威,真的很不容易。
第八十二章 框架
夏国先后设置了直隶、河南、淮海、关内、关北、河西、陇右七道,这是如今洛阳官场的核心议题。
正三品的巡抚使之下,还有正四品下转运使、刑狱使、都指挥使、学政,这几个官职下边还各有左贰官员,一时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很多有志于新朝的官员、士人虎视眈眈,争抢不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宋乐、陈诚、赵光逢三人陆续返回洛阳。
宋乐先至,邵树德在新装修好的麟趾殿内等着他。
麟趾殿在甘露殿之西,殿前东曰神和亭,西曰洞玄堂,皆已完工。
事实上整个上阳城,观风殿组团、本枝院组团、化成院组团、麟趾殿组团都已完工,投入使用,芬芳殿组团进入了后期的装修之中,数月后便可使用。由永寿殿、椒房殿为主的小上阳宫组团的建设进入了后期,明年年初肯定也能投入使用。
届时,整个上阳宫城便完工了,历时五年。比起大神隋炀帝修建宫殿的速度慢了好几倍,但也不差了。
邵树德很喜欢上阳宫,因为环境优美,居住舒适,与紫薇城的庄严、厚重、华丽完全不一样。如果有可能,他以后会尽量在上阳宫理政。
军队整饬好了,诸道分置也定下了,下面是政府机构的改组,或者说重组。
宋、陈、赵三人,跟了自己很多年,不给他们个交代是不行的,具体何职位,他还要通盘考虑。
以前是做蛋糕,现在是分蛋糕,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殿下尚未登基,最好不要堂而皇之流连宫阙。”宋乐进来了,眉头一皱,谏道。
“无妨,我是修宫阙制置使,经常来往宫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邵树德说道。
宋乐一窒,第一道谏言就被轻松化解,气势顿时提不起来了。
“哈哈。”邵树德笑了笑,上前拉着宋乐的手,道:“先生为我良师益友,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我知矣。”
宋乐被拉着坐了下来。
“宋先生先至,正好。”邵树德说道:“今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教我。”
“何事?”宋乐是比较传统的文人士大夫,闻言立刻正襟危坐。
“先生熟读史书,当知秦代有丞相主政,太尉掌军,御史大夫行监察之责。”邵树德说道:“至汉时,始有尚书台,以分宰相之权,尚书令始有宰相之实。昔年曹公秉政,出征之时,荀或为尚书令,总揽政务。”
宋乐静静听着。
君权、相权的博弈是永恒的。秦汉时丞相之权极大,故引得君王疑忌,汉武帝遂设尚书台,最初只是为君王服务的内廷机构人员组成,用来分化宰相的权力。经过长期的发展,成功地把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变成了虚职,尚书令、左右仆射渐渐变成实际上的宰相。
但尚书令的坐大,又引起了君王的疑忌。
曹操置秘书令,其子曹丕改为中书令,于是有了中书省,以分尚书省之权。
北朝以来至国朝,又多了门下省,即中书省起草诏书,门下省审核批驳,尚书省沦为了执行机构。这还不算,尚书令常年空置,沦为了虚衔,尚书省的主官变成了左右仆射,本来一个人说了算,现在是两人分权。
三省互相牵制之下,真·宰相人数大增,即左右仆射(尚书省)、中书令(中书省)、两位侍中(门下省),一共五个宰相。
即便如此,高宗即位后,还是觉得不够集权,又下令三省六部的低阶官员亦可入政事堂参知政务,并给他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架空原本的真宰相。
到了这会,看看给各地节度使加的荣衔就知道了,一堆侍中、仆射、尚书令、中书令,就知道这些国朝前期的宰相官职又变成了虚职。
从三公开始,到尚书令、中书令、左右仆射、侍中,它们一步步从实权宰相变成了虚职,反应的其实是君权的扩大以及朝堂的相互制衡。
但制衡也是有副作用的,那就是效率逐渐低下。
国朝官制也是有缺陷的,皇帝为了弥补这种缺陷,不得不搞了大量“使职”,也就是差遣。
使职一开始没有品级,属于兼职,这是五代及北宋混乱官制的鼻祖。
“然时移世易,今尚书省有名无实,或可裁撤?”邵树德说道:“先生怎么看?”
“太宗时,三省主官合署办公。”宋乐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至中宗时,尚书省主官已无法进入政事堂,地位大降。尚书六部,沦为了中书、门下二省的附庸。说是三省六部,实则二省六部。”
“只是……”宋乐笑了一笑,道:“殿下若想集权,不是应该抬尚书省主官进政事堂么?人越多,鸡毛蒜皮的事越多,越难以形成统一意见,正好由圣人裁决。”
理论上是这样,但圣人的裁决有时候不管用。就连太宗那般威望,他的旨意都被驳回过,而如果流程走不完,那皇帝的命令就是“乱命”、“中旨”,是不会具有法律效力的。
“中书、门下二省,先生觉得有存在的必要么?”邵树德问道。
宋乐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君王是君王,宰相是宰相。”
邵树德默然。
他想起了明朝,朱元章一开始执行的是一省六部制,即中书省统管六部,但他随后撤销了这个机构,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
这使得朱元章在事实上兼领了宰相的职务。
宰相有决策权、议政权、执行权,朱元章把决策权牢牢把在手里,朝官们只能给些建议,六部具体执行,权力为史上帝王之最。
这无疑会带来繁重的工作量。老朱也不客气,我上就我上,天天肝到深夜,让人无话可说。
曾几何时,宰相拥有全部权力,从决策到执行,皇帝无需过问。甚至皇帝不着调了,还要被宰相训斥,乃至换掉。
到了隋唐,宰相的权力有所削弱。三省六部和政事堂的存在,确保不会不会出现一个大权集于一身的权臣,因为皇帝可以往政事堂塞自己人。
一省六部制,宰相做决策,效率高,副作用是可能出现权臣。
三省六部制,宰相做决策,效率低,但很难出现权臣。
明清的内阁制,则是另外一个次元了,皇帝做决策,学士给建议——当然如果皇帝懒政或年幼,又会事实上变成一省六部制,但就法律制度层面而言,学士是没有决策权的,虽然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他们往往可以钻空子,取得这个权力。
邵树德内心之中也有些不定。
他觉得,如果一步跨到明清皇帝直管六部的程度,不光文臣非议,怕是武将也要骇然,步子迈得有些太大了。
“殿下之前提六部尚书为正二品……”见邵树德不语,宋乐笑道:“其实明眼人都看在眼里,都若有所思。”
邵树德哈哈一笑,掩饰尴尬,小把戏被人看穿了。
“仆建议,裁撤尚书省,度支、盐铁、户部三司之权重归六部。六部置于中书省治下,保留门下省,如何?”宋乐问道。
这个三司是在中晚唐缺钱的大背景下诞生的。
藩镇割据之下,河北的上供就是象征性的,还经常一毛钱都不给朝廷。
河南、河东几乎也不给朝廷贡献财政,因为养了太多兵。比如东都镇原辖河南府、汝州,在德宗那会财政收入不到六十万缗,但他从来不给朝廷钱,相反还要朝廷转移支付贴钱。
京西北诸镇,更是完全依赖中央转移支付。
宣武镇养兵十万,也甚少给朝廷钱。
与之相对,南方很多藩镇年财政收入还不如宣武、徐州等镇呢,但却要上缴绝大部分赋税,因为他们不养几个兵——北方多为节度使,南方多为观察使,可知差别。
元和年间全国将近一百万武夫,绝大部分在北方,他们完全是财政黑洞。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朝廷财赋三分之二来自江南,用来弥补长安官僚机构以及巨大的平叛军费开支。
朝廷为了搞钱,派盐铁使到南方收税,转运使负责运输,三司应运而生。
德宗时盐利六百多万缗一年,绝大多数取自南方。
北方诸盐池,夏绥的自收自支,防御北边。
河北盐池根本不可能给中央钱,淄青海盐的利润也是揣自己兜里。
也就河中盐池朝廷能控制,但还得与藩镇分账,毕竟河中镇百余万人口要养五万大军,开支大——而人口是河中两倍的淮南镇却只有三万兵,这还是淮西叛乱后扩军得到的成就,在此之前,“不足万人”,省下来的钱自然要上缴中央。
三司混到现在,其实也搞不到几个钱了。
南方的观察使慢慢变成了节度使,他们养的兵也多了起来,再加上野心萌发,上供日少,朝廷财政崩溃是必然的事。
宋乐建议将三司重归户部,也是为了规范一些。
“好!”邵树德也退了一步,道:“三司重归户部,六部隶于中书省治下,门下省的审核批驳之权保留。但政事堂的选人范围,我想扩大一下。”
“如何个扩大法?”宋乐问道。
“以往政事堂成员仅限于中书、门下二省,偶有六部尚书,但不多,翰林院更少。”邵树德说道:“我看秘书省、翰林院乃至宗室都可以派人嘛。”
“秘书监、翰林学士不通政务,如何能参知政事?”宋乐皱眉道。
“秘书省、翰林院的官员可去地方履职,这不就懂政务了么?”邵树德反问道。
宋乐无言以对。
秘书省、翰林院都是亲近皇帝的机构。皇帝这是要培养私人,往政事堂塞自己人。
如果政事堂人多了,争执不下,还会诉诸皇帝裁决。
不过已经不错了。
开国皇帝,他能让步,已经很有良心。不过,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想要拉拢文人?改变社会风气?
“政事堂以多少人为宜?”宋乐问道。
“暂定为七人吧。”邵树德说道:“门下侍郎两人、中书侍郎两人,另外三人,我来定。争执不下时,可表决,以人数多寡决定。”
这个举手表决制,以前是没有的,这也是效率低下的重要原因。
另外,皇帝其实还有否决权。即某项政策,宰相们自己做决策,并达成了一致意见,皇帝还可以否决。
这个权力,其实相当不得了。有些时候,皇帝会拿它来与宰相们做交易。
“内侍不得入政事堂,六部尚书的品级,重新斟酌一下。”宋乐补充了一句。
邵树德笑了,这是被宦官给搞怕了么?也担心自己直管六部,兼领宰相?
“可。”他说道:“但宰相不得兼任枢密使,文官亦不得出任枢密使。”
“九寺与六部之间的权力分割,还得弄清楚。”宋乐又道。
“宋师何必这么急呢……”邵树德打了个哈哈,道:“框架弄清楚了,其他的都好办。”
宋乐一想也是。
制度基本就这样了,二省六部,皇帝与士人分享权力,共治天下。但枢密院仍然由武夫把持着,这些武夫们的背后,其实就是皇帝本人。
这样也可以了。
只要武夫们不要乱插手民政,文官已经烧高香了。至于兵事——反过来抢占武夫们的权力地盘?只要别以武御文就行了,以文御武,真不敢想!
第八十三章 支招与流程
“门下:左命大臣,自天所授……陈诚,道高王左,才茂国桢。宏敷典礼,表正人伦。学冠通儒,文合大雅……可中书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授陈诚中书侍郎平章事制》。
朱朴没想到,离开洛阳之前最后一天,他草拟的制书都是有关新朝新贵的。
中书侍郎、平章政事,正儿八经的宰相。只要门下省批复,就可形成正式制书,发下任命了——门下省不可能不会同意。
再看看手头另外几份:《授宋乐中书侍郎平章事制》、《授赵光逢门下侍郎平章事制》、《授秘书监卢嗣业同平章事制》。
唉!朱朴叹了口气,让人将这些草制送往门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有人失落,就有人高兴。
陈诚等人刚刚觐见皇后结束。都知道她是傀儡,但场面还是要有的,大家表面上还是对皇后的恩遇感激涕零。
临走之前,皇后突然叫住了陈诚。
“陈侍郎,听闻你素有急才……”皇后吞吞吐吐地说道。
其他人已经走了,陈诚有些不解。
“皇后有何事不解?”陈诚问道。
何皇后婉丽婀娜,年岁还不满三十,这样子么……陈诚似乎明白了什么。
“妾也知太傅在安排禅让典礼,一旦完成……”皇后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陈诚眼珠一转,轻捋胡须,笑了笑,问道:“皇后觉得太傅如何?”
他这句问话就很有意思,无论怎么回答都可以。
“太傅英武过人,乃豪迈男儿。又春秋鼎盛……”皇后的脸红了。
陈诚的嘴角扯了扯,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皇后可听闻过大、小尔朱氏?”陈诚问道。
皇后沉默半晌,脸更加红了。
大尔朱氏是尔朱荣的女儿,先为后魏明帝的嫔妃,接着又改嫁后魏庄帝为皇后,最后被高欢所得,当了齐神武帝的小妾。
小尔朱氏是尔朱兆之女,先为后魏明帝皇后,最后同样被高欢所得,当了他的小妾。
皇后才学不差,自然知道高欢这厮纳了两位前朝皇后当后宫的事情。
听闻高欢对大尔朱皇后十分尊敬,即便纳她回家当了侧室,见面依然自称“下官”。嗯,这个下官让皇后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何皇后想起邵太傅轻薄她的时候总是自称“臣”,这贼子!
“齐神武,一生纳了两位皇后为妾,又纳广平王妃郑大车、城阳王妃李氏、任城王妃冯氏为妾。”陈诚贱笑了两下,道:“皇后可细思之。”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千万莫让宋侍郎知晓。他为人方正,怕是……嘿嘿。”
高欢纳了五位皇族人妻为小妾,也算是他妈的空前绝后了。
“谢陈侍郎点拨。”皇后诚心道。
“小事。”陈诚说道:“折王妃是个厉害人物,别顶撞她。”
说完,陈诚一熘烟跑了。
呃,他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总是游走在危险的边缘。若邵树德在折芳霭前面走了,陈家的日子怕是难过。
陈诚走后,何皇后脸上笑容稍敛,幽幽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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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五日,朝会结束之后。
皇后下诏,以“丁壮离于农亩,女工废于蚕桑”、“暴殄不仁,穷极残忍”为由,令左右天德军三万众,“擐甲整戈”,进取魏博。
邵树德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诏书发到南衙枢密院时,枢密承旨李昌远、柯崇按制召集众人,一同宣读。
下院枢密副使胡真第一个到。
折宗本刚刚从鄂州出发,不过不是回洛阳,而是积攒了一波粮草后,督威胜、佑国二军,再度攻打杨行密。
因此,他是来不了了。
不一会儿,朱叔宗、杨悦、王卞三人相继抵达。
还少一个诸葛仲方。
这厮犹豫不定,最近在三泉县吃了一次败仗,损兵两千余,便上表同意入朝为官。不过才过了十天,就又请军民上表留己,反复无常。
总计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实到四人。
“李承旨,人都来了,你宣读吧。”朱叔宗与其余三人见礼完后,说道。
“是。”李昌远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凶孽乱常,王室多难……”
众人默默听着,气氛肃然。
这次出兵,与以往相当不一样。正规化程度大大提高,今后应该会永以为式。
诏书不长,李昌远很快读完,然后交给柯崇,道:“请柯承旨续宣。”
“好。”柯崇接过诏书,又当众宣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他将诏书交到朱叔宗手中,道:“朱枢密,此诏中书省有留档,这一份请枢密院妥善保存,后面就走调兵流程吧。”
“臣奉诏。”说罢,当场写了一份回执给柯崇,几位枢密使、枢密副使纷纷在回执上落笔。
做完这些,朱叔宗立刻命令枢密院录事、主事、主书等僚左起草调兵文书。
这个其实很快,因为一应准备早就完成得差不多了。片刻之后,一位录事便将文书呈递了上来。
朱叔宗看了看后,觉得没问题,便道:“诸位。此番事急从简,太傅特许只需我等四人签字用印。军情十万火急,须臾不可耽搁,这便开始吧?”
说完,第一个签上名字,用上印鉴。
胡真、杨悦、王卞依次接过,仔仔细细看完,然后落笔签字,用印。
至此,这份调兵文书便已经生效了。接下来,南衙枢密院将派出两名录事快马赶往偃师县天德军的驻地,下令大军出征。
与此同时,一应粮草、器械、军资,也有相应仓城调拨——无枢密院之令,仓督可拒绝军队索要。
“不过调一军而已,也这么麻烦。”事情办完后,杨悦摇了摇头,忍不住抱怨。
“杨老将军切莫玩笑。”胡真苦笑道:“大国之制,合该如此。”
胡真是降人出身,在杨悦面前没什么脾气。
这老头嘴巴不饶人,偏偏资历很老,战功赫赫,胡真还真不敢得罪他。尤其是在听说夏王初起兵,征讨拓跋思恭时,便是榆多勒城镇使杨悦率五千步骑投效,一举奠定胜局。不然的话,那一仗的结局,还很难说呢。
有这个情分在,无论杨悦的嘴巴多臭,都少不了他的富贵。
“其实吧,当年我在河东时,衙将出征便是这么做的。”朱叔宗说道:“节度使下令,都虞候司调兵,供军使提供粮草,衙将领兵出征。乾符末,康传圭为河东节度使,张锴、郭朏为其杀于城中,便是手头无兵,只能任人宰割。李全忠率军出征,回师时造反,幽州节度使李可举自焚死。若在平时,李全忠也无这等接触大军的机会,只能被李可举治罪处死。”
“是极,是极。”王卞资历一般般,这时候只能笑着打圆场:“殿下都要开国称制了,自然要正规起来。”
“阿谀奉承之辈,一点不像个武人。”杨悦讥讽一番,走了。
朱叔宗笑笑,都知道这厮的脾气,懒得计较了。
国家制度一点点完善起来了,甚好,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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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岁科考,派何人主考?”殿外春寒料峭,殿内温暖如春,何皇后问道。
“礼部尚书裴禹昌可也。”邵树德说道:“此事中书门下自行操办,你不用过问了。”
邵树德有一个好,他非常康慨,喜欢与人分润好处,统战能力较强。
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答应人家的好处,就会兑现。至于自己的儿孙会不会如同李治那般剥夺宰相的权力,他管不了。太宗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没想到儿子有那么多想法。
“哦。”何皇后心事重重,又随口问道:“此番出兵,为何不亲征?”
“在大事完成之前,我哪也不会去。”邵树德很直接地说道。
对他而言,现在没有什么比禅让称帝更重要了。
这也是整个关西军政集团最大的事情。与之相比,其他事情都可以往后捎捎,不值一提。
“哦。”何皇后又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邵树德将皇后揽在怀里,轻声问道。
皇后礼衣纽扣全开,看着就十分养眼。
“禅让之后,太傅娶了我可好?”皇后鼓足勇气说道。
邵树德说道:“臣不敢亵渎皇后。”
皇后气极:“你还没高欢胆子大!”
邵树德一愣。《魏书》、《北齐书》他可是翻烂了的,如何不知皇后的意思?
“圣人上次临幸你是何时?”邵树德突然问道。
皇后有些羞赧:“九九重阳节那天。”
这都过去五个月了……
“圣人近来如何?”邵树德问道。
“还好。”皇后脸一红,说道。这个话题她不想多谈,毕竟是皇后,背德感太强了,虽然一开始是被迫的,但现在已经有点那啥了。
“认命了么?”邵树德问道。
“应该……是吧。”皇后也不确定。
“不用管了。”邵树德说道:“三月初一大朝会后,你让人再送一次九锡,这次我收了。然后准备禅让典礼册文,三月就要弄好。你先把传国玉玺收起来,到时候直接用印,不用管圣人了。”
“传国玉玺我已经拿走了。”皇后说道。
“真是个小聪明。”邵树德夸奖道。
皇后有些得意。
“臣今晚有要事禀报。”邵树德将皇后抱得更紧了,凑在她耳边说道。
“太傅可至丽春殿奏事。”
“臣遵旨,今晚亥时至丽春殿,面聆皇后玉音。”
第八十四章 财赋整理
天右二年三月初一,晴。
朔望大朝会过后,邵树德便回了修业坊自宅。几乎在同时,王溥又带着一应器物过来了。
“殿下,皇后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亲口言道‘太傅鸿名难掩,懿实须彰’。所以,就不要推辞了。”王溥说道。
“皇后如此厚爱,臣感激涕零,不知何言。”邵树德叹息道。
“不世之功,便需奇赏。”王溥笑着恭维了一句,然后吩咐随从将一应器械送入邵宅之内。
邵树德让人发了一些赏赐,顿时人人喜气洋洋。
“准备马匹,我要入宫谢恩。”邵树德吩咐李逸仙道:“另请政事堂诸位宰相、户部主官及河南尹至仙居殿,就说皇后要召开延英问对。”
“遵命。”李逸仙立刻应道。
不一会儿,王溥先走。邵树德稍等了片刻,便在随从的护卫下,往上阳宫而去。
今日召集宰相议事,是为了整理财税。
财计,国之大事。
帝国的崩溃,往往始于财政亏空。
入上阳宫后,他先至丽春殿。
事实上他今天凌晨才离开,此时又至,也是够忙的。
皇后正在更衣,甫一见面,第一句话就差点让邵树德晕倒:“你弄得太多了。”
邵树德稳了稳心神,道:“臣身受大恩,唯有回报皇后满腔精血。”
皇后白了他一眼,道:“快来替我更衣。”
“臣遵旨。”邵树德挥手让宫人离开。
这些少女笨手笨脚,进宫之前都在部落里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会慢慢开始学规矩,进度很慢。不过胜在忠心可靠,不会乱说话。
邵树德深入研究过如何解开皇后的各套礼衣,当然也会逆向穿戴,动作竟然比宫人还要流畅,不一会儿就完成了。
皇后也很享受这个过程,真是君臣和谐!
“要不要同乘御辇而去?”皇后偎依在邵树德怀里,轻声问道。
通往心灵之道被占据后,皇后忧虑感大减,但也带来了副作用,那就是逼数越来越少了。
“臣先行前往,皇后稍晚一些便可。”邵树德说道。
说罢,捏了捏皇后的脸,当先而去。
仙居殿内已经有人到了。
“参见太傅。”裴廷裕行礼道。
东都罢镇了,高仁厚不再兼任河南尹,取而代之的是裴廷裕。作为河东闻喜人,又服务了邵树德十多年,算是自己人了,不然也不可能当上河南尹。
“坐吧。”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后又与诸位官员见礼。
小半个时辰后,皇后也来了,延英问对正式开始。
“建中元年有两税法,确立了两税三分的体制。”邵树德当仁不让地先开口,道:“今各镇陆续罢废,赋税须得清理一下。今便以东都畿汝镇为例,以小见大,弄出个章程来。看看今后多少财赋留于地方,多少上供朝廷。”
两税指的是夏税和秋税,即一年收两次,以财产多寡征税,不以人头为税基。
三分是指收上来的税,刺史先扣除一部分“留州”资金,再把剩下的“送使”,节度使再扣除部分资金,剩下的“上供”给朝廷。
邵树德辖下地盘,基本也是这个模式。亲任节度使的藩镇,他拿的是“送使”钱,非兼任的藩镇,拿到的是“上供”,只不过这部分“上供”比较多罢了,就和当年朝廷从南方的观察使那里收税一样。
“皇后、太傅、诸位师长。”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河南尹裴廷裕立刻站了起来,道:“太傅置道设使,乃大善之举。臣以为,天下诸州府,大体上用度都是差不多的,臣试言一番,或令诸位有所得。”
“裴卿但讲无妨。”皇后说道。
“遵旨。”裴廷裕清了清嗓子,道:“河南府二十一县,尹阙、陆浑、尹阳、寿安、福昌、永宁、长水七县位于府境西南,通邓、虢,川谷旷深,多麋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故两税较少。洛阳、河南、偃师、巩、新安、渑池六县,地利耕作,又当漕运转输之重,商旅繁盛,故相对昌茂。府境之东南,有颍阳、缑氏、登封、告成、阳翟、密六县,地广赋重,又通陈许、郑滑,亦繁殷焉。河清、王屋二县,孤悬河北,但有商旅之益,交通之利。天右元年,河南府两税折色四十万一千余缗。”
这个钱,主要指的是户税、青苗钱、榷税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折合成铜钱算出来的。地税这种东西,完全是粮食,并未包括在内。
但无论是户税还是地税,其实都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没有固定的税率。
安史之乱后,量出为入的财政制度是很可怕的。用多少钱,征多少税,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邵树德想要减轻百姓负担,都不需要做什么休养生息的举措,你把税率固定下来,老百姓就很感激你了。
每年收多少钱粮,明明白白给个数好不好?别随心所欲。
所以,裴廷裕报的河南府财政收入,在邵树德看来意义不大,于是他说道:“重点讲讲开支。”
“遵命。”裴廷裕都不用看档籍,直接说道:“大的开支有三。一曰馆驿支出,当府重务,无过驿马。”
说到这里,裴廷裕补充了一句:“河南府诸馆驿,其实是有余钱的。”
河南府驿站有的被承包给了伤退下来的武夫,有的还是官营,原本统归幕府的馆驿巡官管理。
因为四通八达,交通便利,整个河南府每年的馆驿系统都有盈利,在邵树德入主河南府之前就这样。
比如长庆元年(821),“河南尹韦贯之请以去年夏末至今年夏初供馆驿外残钱一万三千五百八十贯、草九万五百八十束,代百姓填元和十一年至十五年逋欠及今年夏税,从之。”
河南府馆驿系统,居然还有盈利用来填补应送使的积欠税款,可见这其实是一块优质资产。究其原因,大概是长安经洛阳至汴州这条全国最繁忙的驿道所带来的滚滚利润。毕竟大唐的驿站是对外经营的,餐饮、住宿都挣钱,自己还有驿田,往来官吏的消费也有严格规定,不许超支,故有盈利。
但这不能推到全国其他府州,因为有些地方没这个条件。
“其二曰官俸支出。依大历十二年(777)厘定之外官俸料,河南府俸料额同京兆府。尹一员,月俸八十缗;少尹二员,月俸各五十缗……全年官俸开支六万缗余。”
河南府官员品级高,等同于京兆府,辖县又都是畿县,因此官俸支出是比较大的,占到了当前财政收入的15%左右。
“其三供军递顿支出,此为最大项开支。”裴廷裕说道:“河南府有州兵四千二百余员,年供军五万六千余缗。”
这是包括军饷、物资、采购、训练等各类总支出了。吃饭没算在里面,因为地税可以支出,河南府不缺粮。
“供军不费,递顿极费,且无定数。”裴廷裕说道。
所谓递顿支出,就是过路及临时屯驻的开支。
大唐有制,“凡诸道之军出境,仰给于度支。”也就是说,禁军、藩镇军外出作战,包括赏赐、抚恤、物资转输之类的费用由中央财政负担,但地方府州仍然免不了有巨大的开支。
大军过境,军士们粟麦、酒肉你要供给吧?临时屯驻,你要负担。甚至到了后来,中央财政困难,地方府州也要帮着中央承担部分开支,甚至比例越来越高。
邵树德治下就是这样。
大军征战,除后方转运外,就近征集的部分也相当庞大。战事越频繁的府州越倒霉,基本会把地方财政消耗一空,甚至还倒欠账。
这就是中央财政和地方财政不分,一笔湖涂账。
“以河南府的情况来看,官俸、供军及杂费开支,大概占到两税收入的三一之数。”邵树德说道:“去年送使约二十万缗,是这个数吧?”
“正是。”裴廷裕说道。
东都畿汝节度使手里没兵,送使之后的钱,再扣掉幕府官俸开支,剩下的都可以送到邵树德那里养兵,这个数字与汝州、郑州摊一下,大概在十七万缗左右,这就是河南府对中央财政的最终贡献。
四十万的总收入,中央拿到了四成出头的样子。比例有点低,但说实话,地方经费也很紧张,经常亏空叫苦。
“乱!”邵树德叹道。
藩镇为国,要做的东西很多,不仅官制、军制要变,混乱的财政制度也要改变。
在各镇罢废之前,他就经常伸手向节度使要钱,因为他们上供过来的钱不够用,而且上供比例也忽多忽少,有时完全没有,甚至还要上面贴钱发工资。这不是节度使们不努力,实在是战事频繁,财政已经完全乱了。
没钱就向百姓开征杂税,还能怎么办?德宗年间,经历了安史之乱,人口锐减,百姓流亡,地方上有叛乱藩镇,有不纳贡的藩镇,但中央财政收入竟然比天宝年间还高,你敢信?这固然有两税法施行后,豪门贵族、富商土族也开始纳税,税基扩大的因素,但横征暴敛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有些地方的税制,可以定下来了。比如关北道,常年无战事,一户纳多少粮、多少布、多少钱,定一下。地方上的仓城,也遣人归置一下,哪些归朝廷,哪些归府州,最重要的是,地方要给朝廷多少钱,五成,更多?或者更少?”邵树德看向诸位宰相,道:“尔等仔细合计一下。”
中央、地方分税制改革,势在必行。
邵树德估摸着,这需要一个道一个道地定,依据实际情况,确定一个比例。
乱糟糟的财政状况,肯定不是新朝应有的气象,该上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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