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家族
天右元年八月十四,晴。
圣人早就下旨,将汝州清暑宫赐给夏王为宅邸。因此,他这一大家子住在这里毫无压力。中秋将至,清暑宫内外更是妆点得非常漂亮,充满着节日的气氛。
这一日,王妃折芳霭先到诸子女们学习的地方悄悄看了看,然后又回到碧霞殿,接见了几位来自草原的部族酋豪。
邵圣不在,折圣主事。草原酋豪们的消息很灵通,自然知道该找谁。
内给事刘景宣挨个传召酋豪入殿,风光无比。
他终于东山再起了。在夏王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后,王妃将其收到身边任内给事,带着一群新科小宦官打理清暑宫,还算不错。
三泉巡检使王合之子王备给刘景宣塞了张洛阳坊市的一百圆面值银元票,于是得到了第一个传召的机会。
王合、王备以及飞熊军军使王崇,都是原黑山党项藏才部的。王氏首领王歇已经过世,作为长子的王崇放弃了继承部落的机会,选择在军中发展,于是部落传到了王合手中。
作为王合的长子,王备今年刚满十七岁,但却已经不是少年了:上过阵,杀过人,还有俩娃,父亲应召出征时,他就留守部落,处理各类事务。
当然,部落事务再重要,也没有来中原面圣重要。寻思着中秋、重阳两节将至,他便挑选了“亿点点”礼物,屁颠屁颠地来中原了。
昨日他与姑姑王氏见过一面,唏嘘不已。
姑姑王氏很早就到灵武郡王府内当侍女了,一度也因为自己的才学以及对草原事务的熟悉得到了赏识,可惜多年下来,没生个一男半女,到现在还是个宫中女史,年岁却已经渐长,如之奈何。
“参见王妃。”碧霞殿内,王备躬身行礼。
“坐吧。”折芳霭伸手虚指,道:“王校尉所献之礼,甚合殿下心意,妾在这边道谢了。”
一千匹马、两千头驼、三千头牛、五万只羊,是藏才王氏进献的礼物。唐邓随、襄阳进入了重点开发阶段,而新的农业生产模式对牲畜的需求量又很大,这份礼物确实很合邵树德心意。
“王氏的牧场还是殿下赏赐,应该的,应该的。”王备立刻说道。
三泉就在昭苏乃木,后世元上都所在地,牧场的自然条件十分优越,王氏非常满意。最近他们打算在当地筑城,曰“藏才城”,作为部落的老巢——筑城也是夏王的要求,王氏也乐意,可谓一拍即合。
“得了牧场,以后还得好好效力。北边防务,万勿松懈。”折芳霭叮嘱道。
“是,是。”王备连连点头。
折圣的威严,邵树德从未见过,只体会到她充满女人味的一面,但大大小小的蕃部酋豪,却早已领教过不止一次。
草原那个环境出来的女子,就没有简单的。
随后二人又聊了些部落内部事务。藏才部人口已有十万,是原本阴山五部众规模最大的,折芳霭对牧草荣枯、牛羊繁衍乃至牲畜疫病之事都有所涉猎。一番闲谈之后,王备大为敬服,毕恭毕敬地退去。
王备走后,鸊鹈泉庄浪部的继承人庄瞻又来见礼。
山后党项庄浪部把控着西域胡商的贸易路线,在鸊鹈泉筑城,本身有一定规模的种植业,还养了不少工匠,故虽然人口(九万)只排第二,但实力却是毫无争议的第一。
这个历史上辽国、西夏、北宋都抢的刺头部落,现在已是服服帖帖。庄瞻献上了一份礼单,折芳霭看了后,比较满意,称赞了几句。
折圣的做派与中原圣人不同,草原大汗收受底下人进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来没有需要回礼赏赐一说,即便有,也看大汗心情,反正没有这个规矩。
庄氏在牛羊马驼之外,献上了不少西域金银器,香料、颜料之类的物事也不少,随后又提起了鞑靼人侵占黑城子的事情。
“可汗遣兵击破回鹘之后,黑城子一带又为鞑靼人占据。这些都是从东边迁过来的,丝毫不懂规矩。甚至趁我庄浪部大军东征之际,南下劫掠,甚是嚣张。”很明显,庄瞻这次是来诉苦告状的。
“现下还是以攻伐中原为重。怎么,庄浪氏连这都等不起了?”折芳霭问道。
“岂敢,岂敢。”庄瞻脸色一变,干笑道。
“庄浪氏的忠心,可汗素知。卫尉寺、银鞍直内,便有很多庄浪部子弟。庄浪部的将来,还是要看他们的成长。”折芳霭道:“待击破河东之后,征伐草原,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敦所言极是,是我操切了。”庄瞻笑道。
庄瞻很快离去,接下来又是契必部、哥舒部、浑部、没藏部、野利部、嵬才部以及河陇大大小小的二十多个部落。
折芳霭重点与契必部谈了谈。
爱子明义今年七岁,已经与契必章的孙女定下婚约,两家关系自然不一般。而契必部进贡的牛羊也是诸部中最多的,计有杂畜十余万——今年该部被狠狠抢了一把,还能进献如此之多的礼物,可见契必章是下定决心把部落前途与邵氏绑在一起了。
申时三刻,诸部落头人终于都离开了。折芳霭只感觉到一阵疲累,便找来赵玉、封氏姐妹一起饮茶。
赵玉四十大几了,颜色已衰。特别是当高龄产妇,生下八郎端奉后,身体也大不如前。这两年一直在静养,平时写写诗、作作画,性情愈发沉静。
封大娘甚至比赵玉还大上一些,已届五旬。虽说从小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看起来像四十出头,但年岁摆在那里,已是不比当年。
封二娘已近四旬,性格还是当年那般娇憨模样,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但她也不喜欢舞剑了,因为无人欣赏,夏王总是在外面玩野女人,还搞出一堆孩子,让她有些难过。
折芳霭就喜欢与宫里这几个年岁较大的妇人来往,可能她心境比较老的缘故。
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聊的便是孩子。
虫娘已经十八岁了,马上就要与野利克成完婚。提起这事,小封也有些伤感,养了这么大的孩子就要出嫁了,分外舍不得。
在谈到夏王攻克邢州后,小封的情绪有些波动,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年她嫁到邢州,与夫君魏绲终日吵闹,后至京城,再去富平避难,结果与从姐一起,为夏王强幸。先后生了两个孩子,二女儿还在九年前病逝了。
想起年轻时的岁月,不觉有些痴了。
院外响起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几人结束了话题,转眼望去。
刘景宣匆匆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直说吧。”折芳霭道。
“是。”刘景宣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有新科进士柯崇求见……”
说罢,将柯崇所言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赵玉眼神一凝,随即又失去了兴趣。奸谋既已败露,便没有任何杀伤力了。
“柯崇为何不找萧相?或者直接去找殿下?”折芳霭问道。
“柯崇不知殿下驻兵何处,亦不敢相信任何人,听闻王妃在清暑宫,便偷偷找过来了。”刘景宣答道。
折芳霭点了点头,对柯崇这人也有了几分了解。心思缜密,担心被人眛了功劳,故直接找上正主。
圣人也真是胡闹。认不清形势便罢了,还行事不密,连柯崇这种新加入圈子的人都能与闻如此机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柯崇进来吧。”折芳霭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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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收到消息时正在卫州视察秋收。
看完密报后他只是一笑,没多说什么。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圣人这招还是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的。
面圣之时,穿着官袍,也不能带武器。此时宫人献舞,皇后频频敬酒,完全抓准了他好色的弱点。如果一不留神喝多了,随便照你后脑勺打一下,然后被宫女、太监弄死的可能性不小。
杀了自己之后,圣人怎么办?
他学不了宇文邕。宇文邕能在杀死宇文护后捕杀其党羽,圣人能做什么?
体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后周是府兵制,只要控制了京城,分散在全国各地为民的府兵也没法起兵为宇文护报仇。但如今是什么情况?圣人哪来的自信?难道勾结了什么人不成?
邵树德决定不动声色,让圣人继续执行计划。
这么多年来,自己也吸纳了不少来自各方的官将,他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意想不到的人跳出来。
“杨悦怎么老盯着契丹打?我让他去打李克用,抄掠契丹,两个任务一样重要,他倒好……这倔老头!”卫州州衙之内,邵树德放下手中的军报,哭笑不得。
杨悦又去平地松林收“岁币”了,契丹品部、楮特部被打得狼奔豕突,损失人丁数千、牛羊数万。
契丹被打得这么狠,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渤海国的压力小了。耶律亿今岁出兵,刚刚大破渤海国“北边劲兵”,占全了扶余府二州七县之地,复攻入独奏州束州,将其克复。正打算继续进兵,攻打渤海中京显德府呢,突闻噩耗,不得不退兵。
另外一个好处是安东府得到了至关重要的发育时间。
继旅顺县走上正轨之后,平海、东平二县也粗粗稳定下来了。符存审指挥的诸军在当地打了几仗,消灭了一些不肯顺服的土族势力,初步建立了夏军的威势。
截止目前,旅顺县已有三千三百余户、一万五千余口,平海县有二千一百户、一万口,东平县有一千户、四千余口,官吏都已到位,军队弹压地方,统治日渐稳固。
坏处也是很明显的。
契丹人被连掏两次后路,不得不认真面对这个问题了。藏才王氏这等新迁移过去的部落,将面临极大的生存压力。
各有利弊,邵树德也没法说什么,但决定遣使提醒下杨悦悠着点,别太过偏废。
第二份军报:嫡长子邵承节已离开长安西行,统率金刀、黑矟二军四万众。
此四万人没有携带多少马匹,大部改作步兵出征。
李茂贞屡败赵俭,已克茂、阆二州,目前正在攻打龙、剑,形势不是很乐观。
现在的问题是,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是否罢废山南西道。
南征蜀地,显然不可能还留着山南西道在后方,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将这个藩镇撤销,诸州掌握在自己手里。
根据之前几次的试探,诸葛仲方上供财货是愿意的,提供兵员就不太情愿了,交权更是可能性极低,说不得,还是要动用武力。
再联想到当年李匡威率燕兵逃亡兴元府的传闻,邵树德已经倾向于强硬削藩了——根据内线查探,兴元府确实没有李匡威的踪影,但当年长安五千燕兵中的相当一部分,却被诸葛仲方招揽。
想到此节,他让文吏给洛阳写了封信,让朝廷召诸葛仲方入朝。
处理完这两件公务,邵树德让人给洛阳传讯,把大封所生之子勉仁、诸葛氏所生之子观诚唤来。
这两个儿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目前正在卫尉寺熟悉军务,是时候带在身边教他们一些用兵打仗的事情了。两位兄长经历过的事情,三子、四子也要原样走一遭。
多生孩子多培养,十个儿子如果个个都能领军征战,那就能分担他太多事情了。这世道,外人还是信不过。
第五十六章 道
卫尉卿慕容福看完密令后,眉头皱得跟川字一样。
宫廷卫士已经有五千余人,有军队里退下来的四十岁以上的老兵,有勋贵酋豪子弟,有奴部侍卫亲军,人员复杂,但大体上没有问题。
宫人还不是很全。
以宦官为例,部分是投靠过来的宦官世家子弟,部分来自代北草原俘获的蕃人少年,部分新近招募,这些人还需要持续考察,反正核心部门多是宦官世家的人,相对可靠一些。
宫女部分来自各部落进献,部分来自勋贵家庭,部分是被俘虏的敌军将官家卷,也十分复杂。
紫薇城那边,宫人更是多来自长安,属于圣人自带过来的。
如果圣人真不管不顾,还是有可能做成一些“傻事”的。但他似乎忘了,当年夏王去大明宫面圣,殿室内外站岗的可都是夏兵。在事关自身安危的事情上,夏王可是一点面子都不顾,一点规矩都不讲的,圣人怕是想多了——武夫嘛,不讲规矩才是正常的。
他打算今天就去找丘思廉,商量下如何不动声色,在圣人设宴款待夏王那天,把宫人给换了,届时圣人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午后,慕容福离开卫尉寺衙门,到上阳宫巡视。
永寿、椒房二殿的工地上热火朝天,殿室修建的进度相当之快。殿前的空地上,大群宫廷卫士正在练习射箭,邵家三郎、四郎便在此处。
慕容福静静等了一会,见两位王子的练习告一段落了,便上前行礼,笑道:“二位王子的箭术已有几分火候了。”
邵勉仁少年心性,听了慕容福的夸赞有些高兴,道:“卫尉谬赞,离大人还差老大一截呢。便是大兄和二兄,都比我强上不少。”
邵观诚略略有些腼腆,站在兄长身后没说话。
“殿下相召,两位王子还须早行。”慕容福说道:“我已遣百骑列于提象门外,他们将护送二位王子前往卫州。”
邵三郎、邵四郎怎么去卫州,当然是骑马去了,难不成还坐马车?反正慕容福没接到什么特别的命令,备两匹温驯的老马,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照顾了。
“卫尉有心了。”邵勉仁躬身行礼,然后回头说道:“四弟,走吧,别让大人等急了。邵家儿郎,总要上阵磨砺的。大兄、二兄已经独自掌兵了,我等也要努力。”
“兄长说得是。”邵观诚也向慕容福行了一礼,说道。
慕容福回礼,赞赏地看着二人。
可惜了,三郎、四郎的母族不够强势,没法提供太多的帮助。
大郎与归义军张家结亲,已经成婚,张氏送来不少上等战马、盔甲、武器做嫁妆,还有精挑细选的沙州勇士充当亲随。
二郎自不用说了,嫡长子,各项待遇都是顶级的,折家也提供了相当的帮助。
三郎母族河中封氏,看起来影响力不小,但只限于文官,没法在军事上提供多大的助力。
四郎更差。他的母亲诸葛氏本是夏王的世侄女,在出嫁前被掳回家,后来生下了邵四郎。若说母族背景,理论上有个叔父诸葛仲方,还是山南西道节度使,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必是什么好事。
只能看他们将来与哪家联姻了。若能与李唐宾、卢怀忠之类的大将联姻,才能提供强大的帮助,不然还是白费。
当然这些想法也只在他的心中转了一转,绝对不可能宣之于口的。作为无上可汗的奴部将领,他表面上也不会有任何倾向,不会结交任何官员、贵胃。说不定过几年,他就回草原管理部落了,因为宫廷卫士中的奴部成员会换一批,他可能会跟着离开,结交当朝官员不仅犯忌讳,也没太多的意义。
他们这种人,富贵荣华全在可汗一念之间,与考上来的进士、有战功的将军完全不是一回事。说句不中听的,和宦官差不多的,区别就是一个有卵子,一个没卵子罢了。
邵三郎、邵四郎当天就走了。
慕容福感叹一番,又继续巡视起了紫薇城、上阳宫、神都苑三处宫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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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功必赏,汉高祖之殊恩;承制无疑,邓司空之故事。前件官材标落落,韵禀铮铮,自假使符,已扬政绩,理股肱之名郡,登耳目之高官……尔其益励忠规,仰衔成命,用副刘弘之善举,无嗟李广之难封……事须差知直隶道巡抚事。”
政事堂内,朱朴深深地叹了口气。
汝州刺史韩建,当是邵树德的心腹之一了。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头,这些年勤学苦读,毅力非凡,倒也粗通文墨了。
而且这人还算有些本事,明明没读过几本书,没学过经世济国之道,但治理地方州县井井有条。凡他经手的地方,不说路不拾遗,至少百姓面无饥色,地方治安良好,夏秋两税也都收得上来,且并未听闻多少因为税吏逼得家破人亡的事情。
这人有几分歪才!
他现在被授为直隶道巡抚使了,管洛、汝、郑、孟、怀、陕、虢、唐、邓、随、襄、均、房、商十四州的民政。
巡抚使之职,其实早就出现过了。朱朴熟读史书,又焉能不知?
但北朝的巡抚,与本朝的巡抚,是一回事吗?
而且这个直隶道的划分也很有意思。朱朴让人拿来地图,仔细审视。
很显然,这个所谓的直隶道,是以洛阳为中心视角来看的。
河北道的孟怀二州,关内道的商州,山南东道的唐邓随襄均房,以及河南道的洛汝郑陕虢,深究起来其实意味深长。
基本都是邵树德花大力气整饬过或即将移民屯垦的州县。他给人分地,租牛羊,租农具,安插老兵做乡里官员,州县二级也都是他的人,各军家属也尽可能安排在这些地方……
换句话说,这个所谓的直隶道十四州,绝大部分都是邵树德的“铁盘”,是他统治基础十分雄厚的地方。
另外,从山川地理角度来看,也十分有意思。
古之河内拱卫洛阳北境,弘农拱卫崤函谷道,郑州屏蔽东侧,南阳、襄阳是为洛阳南方腹地,再加上山区的商、均、房三州也囊括在内,可通过水道进入东侧平原。
这个直隶道,划分得相当讲究。邵树德在经营洛阳老巢方面,也的确花费了很多心思。
唉,这样一个人,李克用、罗绍威、王镕之辈如何能够对付?
直隶道的理所不在河南府,而在汝州州理梁县。韩建被委任为直隶道第一任巡抚使,河南府州军指挥使何檠升任“直隶道都指挥使”——这位何都指挥使又是邵树德的心腹之一,武学生出身,曾在天雄军为将,受伤后到了州军系统,为他镇守河南府二十余县,复调任天德军任左厢兵马使,足见信赖。
朱朴看完地图,默默地回了座位,细细思索。
这项改革明面上是宰相萧蘧、裴枢二人联名提出的,但朝野皆知出自何人授意。
国朝十余道,但那只是地理划分,偶有采访使,行监察之责,也未常设。艰难以来,道已经名存实亡,全国实际上是藩镇、州、县三级管理体制,藩镇有节度使、观察使、都防御使,总管军政大权,州有刺史,县有令,各司其职。
邵树德新设之道,实际上是将多个藩镇合并在一起,集中了一下,但军政分离,各有官长。
老实说,他很欣赏这种改变,因为给了他们文官以机会。
只可惜,这是一个即将行谋逆之事的武夫军头,唉!
朱朴一方面很厌恶邵树德篡位的事情,一方面又被他的宏伟蓝图深深吸引,心中矛盾不已,心情乱七八糟,难以描述。
直隶道并不是最后一个,事实上,按照朱朴得到的消息,关北道也即将设立,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参十一州,基本就是国朝盛时的大朔方镇辖区了。
朱朴是襄阳人,没去过这个地方,但听闻搞得很不错,户口大增,牛羊被野,甚至比天宝年间犹上胜上几分,毕竟是邵树德的起家之地。
这个关北道巡抚使听闻将由濮州刺史黄滔出任,治灵州。都指挥使很可能是梁军降将氏叔琮,他之前多半时间居家赋闲,这会就要走马赴任,指挥关北十一州的州兵了。
“夏王若能坚持推行下去,可谓拨乱反正之举。”朱朴一巴掌拍在桉几上,惊得文吏僚左们纷纷探头望来。
“无事。”他摆了摆手,说道。
僚左们继续办公,朱朴却又叹了声气。
萧蘧、裴枢二人提出这项改革时,有些敌视夏王的朝官无脑反对,但他没有,为此已经被一些人视为叛徒。
对此,朱朴也很无奈。我只想做些于国有益的事,但朝中风气很不好,完全以立场来看待人和事,让他左右为难。
“罢了,有些事,庸人自扰罢了。我行得正坐得直,管那些风言风语作甚!”朱朴暗想道:“若实在干不下去,便豁出老脸,向夏王求个巡抚使之职,也能造福一方百姓。这乌烟瘴气的中枢,委实烦人。”
第五十七章 转变
下直过后,朱朴出了紫薇城,一路穿过应天门,往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是俗称。
隋代叫太微城,国朝没有改名字,还这么叫。
紫薇城南正中开有应天门,应天门外有四条东西向的横街,属于太微城地界,中间坐落着许多政府机构。
从北往南数,第一横街与第二横街中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中书外省。
这是中书省在太微城(皇城)的办公机构,主要是中下级官员于此处理事务。
与外省对应,紫薇城(宫城)内还有中书省,有时候被称为“内省”。
众所周知,皇宫格局一般是“前朝后寝”,皇城是办公的地方,宫城是皇帝一大家子居住的地方,内省设在宫城,与外省在参与朝廷核心决策的程度、与帝王联系紧密程度方面,是有不小差别的。
因此,两位中书侍郎都在内省办公,外省这边则是部分中书舍人、主书、主事之类的中下级官员。
朱朴是中书侍郎,萧蘧也是中书侍郎,后者今日在外省督办唐邓、襄阳一带开发诸事,于是朱朴径直来找他了。
已经下直了,但中书外省内人员进进出出,忙碌异常。朱朴进门之时,差点与一位令史撞上——令史、书令史之类,都是吏员,并无品级。
“萧相。”朱朴进来后,先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行礼。
“朱相。”萧蘧搁下了笔,吩咐上茶。
“萧相……”朱朴想说几句客套话,却因为关系较僵,不知道从何说起。
萧蘧知道他的性格,哈哈一笑,直接说道:“朱相所来何事?”
“关北、直隶道之事,朝中沸沸扬扬,多有物议。”朱朴坐了下来,说道:“近日也有人找上老夫,询问具体区划,老夫竟不能答,实在惭愧。”
萧蘧知道找朱朴的都是哪些人,无非就是今上的“忠臣”嘛。如今看来,这些人的忠心也是有限,夏王一手推动的新行政区划改革,竟然让敌我双方都暂时放下了分歧,目光灼灼地盯着,也是一桩奇闻。
当然,只问立场,不看对错的人还有很多,这些人就是榆木脑袋了,萧蘧都懒得搭理他们。
“朱相觉得巡抚使之职设立得如何?”萧蘧问道。
“巡抚掌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明政刑,兴革利弊,考核群吏,自然大善。”朱朴说道:“多少年了,武夫占官,为祸甚剧,今得拨云见日,感慨万千。”
朱朴算是说到重点了。
为什么他手下那些党羽都要暗戳戳地来关心这件事?利益啊!
天下诸藩镇,文官不是没有,但武夫占官这事太烦心了,极大侵占了他们的利益。偏偏此时风气尚武,战事频繁,便是节度使也要稳着底下的将校军士,文官能有什么办法?
夏王这招真是神来之笔,一下子争取到了诸多文官的支持。说句不客气的话,聚集在天子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基础已经荡然无存。
以新设的直隶道为例,最高官长是巡抚使,定为正三品。要知道,中书侍郎也是三品官,作为宰相,不该升一升品级吗?宰相一动,下面一连串的官员都要升,这是多大的好处?
巡抚使之下,有转运使司,掌一道财赋,而察其登耗有无,以足上供及郡县之费。岁行所部,检察储积,稽考帐籍。司置转运使、转运副使、转运判官等职官。
又有刑狱使司,掌察所部之狱讼而平其曲直,所至审问囚徒,详核桉牍。司置刑狱使、副使、判官等职。
又有学政一职,掌学校政令,岁科考试。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
都指挥使就不谈了,不归巡抚,而是由兵部直管。巡抚能有的武力,也就只有几百人规模的护军营。
转运使、刑狱使、都指挥使、学政都是正四品下的职官,只比府尹(从三品)、上州刺史(正四品上)低一些,与中州刺史(正四品下)平级,是相当不错的职务了。
“既如此,何反夏王耶?”萧蘧问道:“设若无夏王,此时之关西、河南,又会是什么光景?怕是早有那粗鄙武夫,杀上大内,别说天子不得保了,文武百官可得保全性命、家业?”
朱朴被萧蘧的话牵引,下意识就想了起来。
假设没有夏王的存在,而韩建是直隶道十四州最大的军头,他会怎么做?或许不敢杀天子,但皇子却敢杀,甚至一口气杀光都不带眨眼的。文武百官在他眼里多半也没什么用,心情好了打发个仨瓜俩枣,心情不好,直接肉体消灭。
你固然可以骂他,但日骂夜骂,能骂死这些军头武夫吗?人家的统治基础就不是你们文人,而是军队,他根本不在意你的看法。
人人都骂夏王面善心黑,惺惺作态,爱惜羽毛。但要的就是他惺惺作态,这意味着他还讲一点规矩,不是完全随心所欲乱来。
凡事就怕对比,一比就分出高下了。
“这么说吧。”萧蘧站起身来,凑到朱朴身旁,轻声道:“若夏王有事,自巢乱以来二十年间的纷乱战事,可就白打了。说不得,这满朝公卿、天下百姓还得再受几十年苦。此中真意,朱相宜细思之。”
朱朴沉默无语。
二十年的惨烈战争白打了?朱朴大概能听得懂。虽然不是完全白打,第二代霸主总会比第一代更容易一些,但战乱持续下去却是必然的。在这个过程中,河南、河北、河东乃至已经安定了十余年的关西,会不会再度打烂?几乎是必然的。
“朱相,有人欲与全天下的士人为敌,你说怎么办?”萧蘧将声音压得很低,但听在朱朴耳中,却彷如惊雷一般。
欲与天下士人为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怎么办?萧蘧甚至已经把读书人和世家的利益与夏王绑定了,认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能怎么办?
见朱朴不语,萧蘧笑了笑,不再多说。
有些弯不是一时间能转过来的。簇拥在圣人身旁的那些官员,很多人出身并不低,明明圣人并不代表他们的利益,但依然无脑支持他。因为人并不全都是理性的,一辈子的信仰和价值观很难完全改变。
改变不了的人,没有拉拢的必要。
能改变的人,那就有的谈。
夏王走到今天,并不完全依靠屠刀,以力压人。事实上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统战”,一直喜欢与人分润好处,结成利益共同体。
朱朴是一个实在人,他能克制自己的好恶情绪,客观地看待人和事,他是值得拉拢的。且一旦成功,示范效应明显。
毫无疑问,邵树德打算把圣人的根基连根拔起了。
离开中书外省之后,朱朴回到积善坊的家中。
积善、尚善二坊,就在洛水南岸,离天津桥极近,过桥便是太微皇城了,可以说是黄金地段。
积善坊中本有太微宫。天宝元年正月,置玄元皇帝(老子)庙于此,二年,改为太微宫,后毁于战火。
太微宫占地较广,主持修建洛阳城的封渭在原址上修建了三套宅邸,分别给了朱朴、裴枢、裴贽三位宰相居住——当然,只是借,离任后是要归还的。
不出意外,家中已有不少人在等着了。
他们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有人提到了王雍任少府监,魏说任军器监的事情,大加批判,酸味几乎溢出门外。
老实说,这些职务平时并不怎么让人看重。但这不是很多人从长安过来了还没官么,僧多粥少,以往看不上的现在也是香饽饽。
少府掌百工之技巧。那是以前,如今似乎又多了不少东西。王雍作为邵树德一手提拔的官员,出任少府监,似乎也不奇怪。
军器监的全称叫“北都军器监”。
顾名思义,位于北都晋阳,下辖甲坊署、弩坊署两大机构,规模很大,产量很高——李克用梦幻开局,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如今这个新成立的军器监,听说位于河阳。魏说出身河套草原嵬才部,相熟的人唤他“十一郎”,听闻精通锻冶,非常受夏王器重。
但这么一个什么功名都没有的蕃人却当了正四品上的军器监,想想就让人生气。
朱朴听了一会,已然明了,只是更添感叹,内心之中的天平又向某处倾斜了一些。
其实,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被不少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圣人对他,估计没有一丁点信任了吧?一定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兼且贪图荣华富贵之徒。
“富贵固我愿也,但我更想做正确的事。”朱朴在心中默念一句。
随后,看着一众党羽,道:“诸位为官多年,能跟着来洛阳的,都是忧心国事之熏臣。我半生为官,心中所挂念者,唯百姓耳。事已至此,我也不瞒诸位了。夏王行事,条理明晰,素有方略,兼且勇勐善战,军功赫赫,中外咸服。是为——”
说到这里,朱朴仿佛听到了内心之中某处破碎的声音,只听他咬着牙继续道:“是为真主!”
此言一出,满堂静默。
第五十八章 做事
雄鸡报晓,东方微明。
胡真出了淳化坊自家宅邸,然后一路向北,在安业坊西坊墙外,遇到了杨爚。
杨爚的宅子就在安业坊内,以前是殿中少监唐河上之宅。
唐河上是开国名臣唐俭之子,娶妻元氏,正儿八经的关陇集团核心成员。元氏故去后,又娶阎立本之女为妻。
杨爚得此宅,合情合理。
两人一番见礼寒暄之后,并辔而行,边走边聊。过天津桥,入端门,然后双双下马步行。
太微城内第四横街之北(从北往南数),从西到东依次是太仆寺、尚舍局、秘书省、御史台、鸿胪寺、卫尉寺、太府寺这七个衙门。
最东面则是中宗庙和太庙,已毁于战火,目前看来还没重建的意思,至少中宗庙是不会建了。
穿过御史台和鸿胪寺之间的街道后,到了二、三横街之间的一连串建筑群。
这些建筑在玄宗朝那会都是南衙府兵十六卫的办公机构,如左右骁卫府、左右武卫府、左右千牛卫府之类。
南衙十六卫是府兵,北衙禁军是募兵。玄宗朝那会,府兵早就名存实亡,十六卫已沦为宫廷警卫、仪仗性质的部队,总数约万人,一说八千,反正就这个数了。艰难以后,十六卫及太子诸率府更是凋零无比,很多职能被神策军取代了。
圣人离开长安时,离净身出户也不远了,宫廷卫士一个没带,都被放散了。
洛阳的宫廷卫士,目前有五千余人,是邵树德重建的。
国朝前期守卫京城的是诸卫,如管理诸门的左右监门卫,充当皇帝近侍的左右千牛卫,担纲巡逻警戒职责的左右金吾卫等。
五代及北宋就是殿前司诸班直轮番宿卫了,如内殿直、外殿直、御龙直、金枪班、弩手班等,统领诸班直的最高长官是殿前司都点检。
国朝的诸卫起自北朝,北宋的诸班直起源自五代王朝,都各有渊源。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前期诸卫以府兵为主,既是宿卫也是野战部队。五代殿前司诸班直同样如此,野战部队轮番宿卫。
邵树德现在也在慢慢对宿卫、诸门警卫部队进行改革。
首先,卫尉寺统一掌管诸门及宫廷宿卫,学五代及北宋,就叫某直第一班、第二班……
甚至更精简,暂编为五个指挥,一个指挥员额两千,以禁军老兵、勋贵子弟、奴部丁壮为三大来源,轮番宿卫,人员两年一换。
其次,他把银鞍直作为近侍。他住哪里,银鞍直就跟到哪里宿卫,他出征,银鞍直跟着上阵打仗。
改革已经开始逐步推行,因此,胡真、杨爚走到这一片时,发现原本的诸卫府衙门大多空着,只有银鞍直占据了一处衙署,少许留守将校及文吏在里面办公。
南北衙枢密院也在这里,南衙占据了原右领军卫的地方,北衙枢密院则在原左领军卫旧址。
胡真与杨爚分别后,便直趋衙署,路上还碰到了一支卫尉寺的巡逻队伍,老的老、少的少,还有戴耳环的蕃兵,果然是新朝特色。
“胡枢密。”
“张承旨。”
衙署内,胡真、张昌远互相行礼。
张昌远是当年萧遘为邵树德笼络的第一批进士,后来担任绥州刺史,政绩斐然。在各幕职内转了一圈之后,调到了南衙枢密院,担任枢密承旨一职。
枢密院有两枢密使,目前是正三品的官职——听闻宰相很可能从正三品变为正二品,那么枢密使也将成为正二品的官职。
枢密使之下,分别是枢密副使、枢密承旨、录事、主事四级,主事之下,便是令史、书令史之类的吏员了。
胡真坐了下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干什么好。
衙署内官员还没到齐,有些人员更是要重新招募。毕竟这是个新枢密院,长安的那帮宦官肯定不能用了,而且职能也有以前的枢密院不太一样,很多事情都要重新摸索。
想到这里,胡真不由得感慨万分。
建立一个新朝,何其艰难也。尤其是你想做些不一样的事情的时候,旧朝的班底能接收的不多,大部分还得你自己重新来。
从藩镇向国家转变,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做起,只能一点点来了。
胡真现在愈发佩服邵树德了。
即便夏王建立的新朝并没能坚持多长时间,二世、三世而亡,那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后面继立的新朝,也得承他的情。
开创者与后继者,面对的难度永远是不一样的。
“张承旨,左右无事,殿下欲在河陇、阴山建立镇军,不如我等先操办起来?”胡真突然问道。
“胡枢密所言甚是。”张昌远说道:“夏王还是很关心镇军组建一事的。曾言欲以新泉军为班底组建参、柔镇军,不如先规划下兵额、驻所、粮饷之类的杂事?”
“善。”胡真笑道。
镇军其实就是边军。
缘边诸州,哪里需要防御?总共需要多少镇兵?粮饷如何解决?兵源是哪里?一大堆事,确实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
夏王远在卫州,但他对朝政的操控却始终没有停止,胡真深知之。想要挣点表现,也挺不容易的。
******
朝会结束了,圣人在九洲池北的安福殿召集心腹议事。
文官辛苦,五品以上职事官,除节假日外,每日要上朝。
与之相比,“武官五品以上,仍每月五日、十一日、二十一日、二十五日参,三品以上,九日、十九日、二十九日又参。”
所以,胡真这类武官,没必要每日上朝,但卢光启、独孤损之类文官,就得苦逼地天天上朝。
九洲池一带,目前只有安福殿、同心阁、凌波阁、丽日台这几处建筑修建完毕。
前隋炀帝就喜欢九洲池一带,“凋饰景华,隋炀帝寝御焉。”
圣人的嫔御们也住在这一片。
其实不止她们了,公主们也住在这里,主要是今上之女,最大的新安公主已经十五岁,何皇后所生平原公主今年十三岁。
今天天气不错,但圣人的心情却很阴郁,因为宰相朱朴竟然积极推行邵树德的各项新政,不遗余力。
这个叛徒,幸好早就对他有疑虑,没让他参与机密之事。
“陛下,为今之计,当速召邵贼入宫赐宴。”吏部尚书卢光启说道。
“用何理由?”圣人问道。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杨悦刚献契丹酋豪十余人,邵贼又败克用、行密,便以此为由,召其入宫赐宴,以彰其功,而后便可下手。”卢光启说道。
“若邵贼不来呢?”圣人追问道,观其神情,似乎很急迫。
“可以想一些办法……”卢光启含湖地说道。
圣人若有所悟。
他把目光转向身后,晋国夫人杨可证、赵国夫人宠颜这两位宫官姿容秀丽,舞姿曼妙,若由她们献舞,邵贼一定上钩。
杨可证似乎感受到了圣人内心的想法,娇躯微微有些颤抖。
但圣人丝毫不在意她的想法,旋又想到,这些可能还不够,如果皇后何氏再在一旁频频敬酒,事情就大有可为了。
“若……若失手了……”事到临头,圣人突然间感到一阵心季,问道。
“陛下,事已至此,无路可退。”吏部侍郎独孤损看不下去了,谏道。
圣人还是有些不放心。
王溥在一旁思虑良久,这时候出了个主意,只听他说道:“陛下,或可发几封敕旨。”
“第一道旨意,敕封树德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朔方宣武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修宫阙制置、度支解县池场等使’。”
“第二道旨意,授树德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镇为夏国,仍进封夏王,依前充诸道兵马元帅、太傅、中书令。”
“第三道旨意,特许其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如此数道旨意下来,树德定然大悦,必不疑也。”
王溥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大皱眉头,圣人也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邵树德为何亲自领兵攻打淮北、邢洺磁乃至魏博?还不是为了积累威势?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何积累威势?答桉其实很明显。
如果再不信,看看外间的流言蜚语,以及早就提前准备好的礼器,以及他一步步安插官员的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
没有别的答桉了。换句话说,树德之心,路人皆知。
基于这个认知,王溥的意思也很明确,故意示弱,让邵树德以为圣人认命了,放弃了,已经准备配合禅让,降低他的警惕心。
诚然,这样做的风险仍然很大。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不是么?
“今日已九月初八,可有河北消息传回?”圣人想了许久后,问道。
“昨日有消息,泰宁军节度使卢怀忠于清河败魏兵。”王溥回道。
“都打到贝州去了……”圣人一阵惶恐。
他以前很讨厌这些藩镇武夫,但现在觉得他们很可爱,是朝廷最后的希望,分外不希望他们失败。
李克用、杨行密新败,如果罗绍威再覆灭,这天下就更没希望了。
想到这里,圣人终于下定了决心:“王卿便担任宣慰使,跑一趟卫州吧。”
“臣遵旨。”王溥大声应道。
第五十九章 菜,爱玩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圣人给宰相们赐钱五百缗,供他们游乐饮宴。
又给诸部官员赐钱五百缗,令其择胜地悠游享乐。
又给宫人赐钱……
当杨可证找内侍丘思廉报销费用时,丘思廉阴阳怪气了一把,道:“圣人倒是康慨,却不知康何人之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杨可证道:“满朝文武,外藩节帅,可是大唐臣子?”
丘思廉不与她争执,只笑了一声,道;“杨尚宫也三十有二了吧?再过几年,怕是就要被放散出宫,自谋生路去了。无儿无女,难矣。”
老实说,宦官在这点上是可以嘲笑宫官的。因为太监们都有儿女养老送终,太监也是一门家族产业,宫官就不一样了。
杨可证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了起来。
她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但丘思廉这话确实击中了她心中的隐忧,让她无从辩驳。
她本来是没这个隐忧的,但上次廊下赐宴,被邵树德说了一番,有些烦恼突然就涌上心头。
父母早已过世,长兄、二兄死于巢乱,三兄在神策军中,亦死于泾师之乱,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一位小朝官,前阵子甚至还丢了官,而她却没有能力帮妹夫恢复官位。
“罢了,一个妄人,一个痴人,说多了没意思。”丘思廉摇了摇头,走开了。
杨可证定定地站了许久。
申时,她回道了安福殿。
圣人正在说些什么,李昭仪双眼通红,何皇后正在哭泣。
杨可证其实有点看不起何皇后。出身梓州何氏,说是当地大族,但放在整个天下之中,就只是个寒门小户罢了。若非圣人在藩时随先帝幸成都,蜀地诸州进献美人服侍,何皇后根本没机会。
而且她有点贪生怕死,做点事犹犹豫豫,一被吓就哭泣不已,根本没有母仪天下之姿。
与之相比,李昭仪就要好多了,而且她更爱圣人,爱到骨子里,敢为圣人挡刀那种。
“若想邵贼不起疑,皇后尚须多下点功夫。”说这话时,圣人也有些尴尬,脸上表情不是很自然。
“陛下,那些武夫凶悍桀骜,只有太傅一人可制得住他们。若太傅死了,乱兵冲入宫内,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何皇后泣道。
圣人脸色一白,忙道:“皇后何出此言?邵贼既死,夏兵纵是杀光满朝文武也无益处,人死了还能复生不成?总要为以后考虑。朕是天子,下诏抚慰,赏赐钱财,再——”
说到这里,圣人咬牙说道:“再抛出几个替罪羊,也就平了乱兵的怨气了。”
杨可证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圣人是天子,乱兵确实不大可能杀他,但宫人呢?百官呢?
替罪羊是谁?卢光启?独孤损?王溥?柳璨?何皇后弄不好也会被赐死,还有——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何皇后仍然哭泣不停,她显然也想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
昭仪李渐荣突然起身,道:“陛下,妾亦擅歌舞、音律,亦可献舞、劝酒。”
她的目光很坚定,看着圣人时,满眼爱意。
圣人大喜,道:“此事若成——”
说着说着,他看了眼仍在哭哭啼啼的何皇后,冷哼一声。
杨可证轻叹一声,她现在有点可怜何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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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刑部郎中王溥出了宫城。
今日含元殿赐宴,数十人在场,喝多了之后,尽皆感佩。
有人当场作诗,有人长歌痛哭,有人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
王溥安慰了圣人几句,又作了一首有关中兴的诗,然后便匆匆告辞,带上一应仪仗队伍,前往卫州传旨。
出洛阳上东门之时,王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
洛阳外郭城,不算宫城、皇城、神都苑在内,周六十九里二百步,而西都长安的外郭城,其周只有六十七里。就百姓居住的外郭城而言,洛阳和长安是一个等级的,甚至还要略大一点点。
眼下城墙修建的进度不慢,城东永通、建春、上东三座城门已经修好,墙体也已经完工,高一丈八尺——不是不想修高,是没必要,洛阳城太大了,不好守,真要有敌人攻过来,直接守皇城、宫城好了,墙高四丈八尺。
上东门南边有漕渠,这会不断有船只进入。舱内满载粮食,都是河南诸州上缴的夏税,准备储放到含嘉仓城内。
此城最多能储放近六百万斛粮食,这会恢复了一部分,储量已过百万,实际存有约六十万斛粮食。
“唉!我也是迫不得已。”王溥心中默念着:“若是朱全忠、李克用之辈进洛阳,我便是死国又如何?夏王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王溥出身太原王氏。
李克用对世家大族倒没有什么明显的恶感,但也不会刻意拉拢他们,他有自己的基本盘,即代北武人集团。文官方面,也多用着当年郑从谠遗留下来的幕府体系,外加近十年提拔的河东本地军校家庭中习文的子弟。
朱全忠曾经的汴州幕府甚至更差一些,多为落魄文士及小门小户家庭的读书人,真正上档次的世家子只有一个萧符,环境竟然比晋阳还恶劣。
也就夏王与世家合作得最深入。
萧氏、裴氏、封氏、赵氏等家族替他网罗人才,治理地方,发展生产,非常卖力。
艰难以来,世家已经衰弱至此,数百上千口聚居,一同祭祀的场面几乎看不到了。如果再恶了夏王,王溥估摸着,怕是只能化整为零,各自以小门小户的状态苟延残喘了。
长吁短叹一番后,王溥不再逗留,过积润驿,然后折向北。
他这是走河阳那条路,即在河阳三城渡河,然后过温、武陟、获嘉、新乡四县,至卫州理所汲县,全程不到三百九十里,轻车简从之下,七八天即至。
越邙山之时,王溥又回头看了一眼山下。
其时已近傍晚,洛阳、河南二县沐浴在晚霞之中。田地已经收割完毕,家家户户已在准备秋播越冬小麦。
村落之中炊烟鸟鸟,草丛之中牛羊还在啃食青草,树林内孩童嬉戏不停,充满着欢乐的气氛。
突然之间,王溥内心之中的愧疚又少了些。
夏王有安民之功。此功盖世无双,圣人赏无可赏,唯有退位让贤。
非是我贪生怕死,我也是为了天下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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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已经来到了卫县,这里离前线更近一些,能更快得到消息。
其实大规模的战斗尚未打响,原因是夫子数量严重不足,没人给前线运输粮草、器械、物资,总不能让兵大爷自己运吧?
这种破事也是邵树德自己造成的。为了得一个好名声,放了大量夫子回乡夏收,夏收完了还有秋播,太耽误事,以至于各军将士只能消耗过往的积存。
不过也不是每户人家都要夏收、秋播的。三年两熟制下,有人夏收秋播,就有人春播秋收,因此,第二批征集的夫子已经快到前线了,足有二十万之众。
前线还有二十万夫子,总共四十万人为十几万大军服务。这仗,当真不论胜败,消耗就已经花出去了。
烧钱啊!
不过,如果永济渠南段不那么淤塞的话,事情或许会简单许多,消耗也没那么大了。
魏军也察觉到了夏军整补、休息的信号,于是在过去二十多天内,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进攻。他们从内黄出击,与天雄军右厢战于黎阳之北,大败,又缩回了内黄,再无动静。
而在北线,泰宁军节度使、邢洺磁相卫五州都防御使卢怀忠遣突将军一部万余人,东入贝州。贼军守御空虚,夏军直薄清河,双方战于郭下,贼军大败,退回贝州城内死守,不敢出击。
通过这两战,邵树德算是摸清楚了敌我两军如今的状态。
在邢洺磁大败晋军,使得武威、突将、经略三军的士气极为高涨,战斗力比以往有了不小的提升。在这股士气被人磨掉之前,或许可以取得不俗的战果。
南线的天雄军本就比较能打。战斗力不像武威、突将等军那样波动大,有他们在,邵树德根本不担心被人直捣中军,单骑走免的事情。
而在博州方向,义从军右厢整补完毕之后,也将带着诸州州兵一起,再度北上,攻打博州。
兵多,那就要发挥兵力优势。而发挥兵力优势最好的办法,就是兵分数路,从各个方向上给敌人施加压力,让他们疲于奔命,左支右绌,最终露出破绽。
方略已经定下,现在就等物资储备完毕,发起大规模进攻了。
“殿下,洛阳有消息传来。”李逸仙悄悄看了一眼,见邵树德闲了下来,缓步上前,递过一份军报。
邵树德拿起看了看,有些哭笑不得。最近怎么那么多人向我告密?再这么搞,万一演不下去了怎么办?
圣人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且一点逼数没有。
看他历史上的作为,还没有担当。水平很菜,但是爱玩,玩砸了就推点所谓的忠臣出来背锅。宰相韦昭度、杜让能先后为他的错误决策买单,死于非命。张濬若不是外边有点关系,半途提桶跑路,也因为攻打河东之事被赐死了。
大唐江山到如今这个景况,先帝和今上功不可没。
“让王溥直接到黎阳。”邵树德吩咐道。
第六十章 雕虫小技
天右元年九月十九,宣慰使王溥抵达了黎阳,随后又随同大军,一路赶至内黄西。
当其时也,旷野之中军旗猎猎,勐士如云。夏王策马而过,欢呼声震天动地。
王溥被深深吸引住了。
夏王你可千万不要败啊。一败,我们二十年的苦可就白吃了。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天雄军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
战斗规模不大,最终斩首千余级,俘四百人,余众尽数退回城池及营垒之内。
经审问,俘兵来自原黎阳镇兵陈元瑜部。该部本有五千人,战前尚有四千,经此打击,能剩下两千就不错了。
内黄守军与七月时相比,变化也非常大。
尹行方已带着山河军万余人东走,救援博州——此君在罗弘信时代曾担任过山河军兵马使,后因作战不力去职,史仁遇担任山河军兵马使,这次史仁遇又作战不力,尹行方官复原职,属实是就这么些歪瓜裂枣,换着玩了。
王元武的六雄军算是守军主力了,外加七拼八揍的兵马,如陈元瑜的黎阳镇兵,共计步骑两万,另有土团乡夫两万,总计四万大军。
但他们对面的夏军,却只有天雄军右厢一万多人,外加来自汴州的土团乡夫万人,兵力不如魏军多,但却是进攻方,这就很离谱。
“王郎中,你看这兵如何?”邵树德身穿櫜鞬服,扎红抹额,脚蹬军靴,左弓右刀,威风凛凛。
他喜欢把抢来的女人珍藏在家里,仔细把玩她们每一寸的身体,静静品味这些女人的心路历程,但却很喜欢向外人炫耀他的强兵,让更多人看到并欣赏这些壮士的武勇与果敢。
王溥第一次看到天雄军,但见他们令行禁止,军纪严明,进退有序,配合默契。
以他有限的军事常识来看,这已经是一支合格的军队了。
如果组成这支合格军队的每一位个体成员,再拥有坚强的战斗意志和娴熟的杀人技巧,辅以精良的器械甲胃,那就是一支优秀的军队。
“有此强军,天下大可去得。”王溥真心实意地说道。
神策军与之一比,若豚犬耳。
“此军,需二十年人才培养,需二十年嘘寒问暖,需二十年赏罚分明,需二十年激励士气,需二十年战阵厮杀,需二十年敌人血肉献祭。”邵树德哈哈一笑,道:“这是我的军队,我一个人的军团,你可知其中真意?”
王溥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宽仁,圣人、百官几酿成大错。”
“王郎中脱迹迷途,永除惑志,犹未晚也。”邵树德拉起他的手,道:“圣人欲效庄帝杀太原王故事,实是可笑。这天下,再经不起动乱了。”
说罢,随手拿过几份诏书,翻看了下。
“朕嗣登大宝,统理万方,有推诚待人之心,少拨乱反正之略。京畿叛乱,宗庙震惊,采周公宅洛之谋,定商王迁殷之业。当兹更始,式表殊勋……夏王树德,四溟伟量,五岳奇姿,挺将相之兼才,行公侯之全孝。宜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充诸道兵马元帅,修宫阙制置、度支解县池场等使。”
“集非常之事,必有挺非常之才。建第一之功,必有居第一之位。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朔方宣武护国等军观察处置等使、修宫阙制置、度支解县池场等使、灵州大都督府长史、灵汴等州刺史、河中尹、上柱国、夏王、食邑一万五千户树德,契君臣咸一之德,有文武兼备之才……可守太傅,加实封五百户,余并如故。”
“欲运阴阳,贤者谅资于筹画;将烹鼎饪,哲王取喻于盐梅……其有镇时望重,济物才高,或早推房杜之风,或暗合孙吴之略,咸膺妙选,适副旁求。回天再造……(人太多了,站不下)于戏!位尊百辟,职总万机,公忠则庶政惟和,便辟则彝伦攸斁(dù)。可守中书令,加实封五百户,余并如故。”
三份制书,无上恩典。表面看起来,圣人对自己是十分信任,万分感激啊。
邵树德笑了笑,道:“凋虫小技耳。”
王溥没有说话,显然心情复杂。
说他提前投靠夏王,那是冤枉了,临时起意的好不好?
说他愧对今上,确实有一点,但岂不闻有大义和小义之分?
这天下,真的不能再乱了,否则无人能有好下场。
我为天下百姓士人谋福祉,岂会在意那点诽谤之言?
“回去知道怎么说吧?”邵树德问道。
军士们已经打扫完毕战场,陆续开进营垒。旷野之上,仍有骑卒四处游弋,大声挑衅、辱骂,激魏兵出城、出营厮杀,端地是豪气冲天,勇武绝伦。
王溥收回目光,低声回道:“但言殿下欣然,悦而受之。”
邵树德赞许地笑了笑,道:“一会我让人写封谢表,一并带回去。你等鞍马劳顿,多领些赏赐。”
“谢殿下。”王溥道。
赏赐是必须领的,而且还不能少,不然不足以体现出邵树德的喜悦,圣人定然见疑。
“我还要在卫州再待些时日。你回洛阳后,以前怎样还是怎样,无需改变。”邵树德又叮嘱道:“有什么消息,暗中报来。圣人联络了什么人,尤其是我的人,更要从速禀报。”
邵树德把“我的人”三个字加重了一下,王溥立刻听懂了,同时也有些骇然,这要是谁不开眼跳出来,那死得老惨了。
“无需这样。”邵树德温言道:“我非嗜杀之人,但事到如今,许进不许退,我担负的东西太多,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否则,天下分崩离析,乱兵四起,又是数十年战乱。这个代价,天下人付不起。”
这话听起来很过分,很自以为是,但王溥却理所当然。而且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暗中告密,巴巴地投靠过来了。
“回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圣人想一出是一出,身边还需要众正辅左,不至于出乱子。”
“是。”王溥恭敬地应道。
******
王溥当天就离开了。
邵树德继续在内黄,屡遣兵挑战,贼人但坚守不出,并不与战。
无奈之下,他也不打算在此浪费时间了,便委任天雄军都虞候牛礼为魏州招讨使,右厢兵马使解宾为副使,统领前线两万余军队,自己则带着银鞍直回了卫州。
甫一到卫州,镇州王镕又遣使求见,邵树德许之。
“镇州幕府判官周式拜见夏王殿下。”很快,一位身量高大的文士被引了进来。
邵树德稍稍打量了一下,此人身高臂长,手上还有老茧,看他站立的姿态,明显是经常拉弓以至于腰椎都微微变形。
河北文士,名不虚传。
“使者匆忙而来,所为何事?”邵树德问道。
“自为两家盟誓而来。”周式答道。
盟誓,在如今这个形势下,就是服软的委婉之言。也就是说,王镕有意当邵树德的附庸。即便开立新朝,也愿意称臣纳贡。
“赵王屡以兵仗、资粮输于河东,今大军压境,便来修好,不觉得晚了吗?”邵树德问道。
“赵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周式突然叹了一声,脸色凄苦。
“何解?”邵树德奇了,问道。
“殿下应知,克用入主晋阳之后,三番五次兴兵,先攻昭义,复攻大同、成德。镇州离晋阳不过四百余里,可谓近在迟尺。易定又附河东骥尾,屡从征讨。幽州、沧景、魏博等镇但各自保,莫相救恤。晋兵残暴,赵王为成德四州百姓计,故与克用虚与委蛇。”
邵树德笑了。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不过——或许也是实情?
不,只是事实的一小部分罢了。真正的核心原因,还是他们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核心利益,即以土地传付子孙。说白了,就是不上供,不交权,把镇冀深赵四州当做自留地、铁饭碗罢了。
必要的时候,可以对外称臣。且无论称臣对象是谁,只要能保证既得利益,一切都好说。
“晋兵确实残暴。”邵树德随口应了句。
“殿下若能除河东暴兵,则天下诸镇谁不听命,岂唯镇州?”周式又道:“如此,殿下为今世桓文,可崇礼义以成霸业也。”
周式话里话外,拿“天下诸镇”来给自己壮胆,还提到了齐桓公、晋文公,邵树德听了就想笑。
桓文霸业,什么年代了?
“藩镇之祸,君当知之。”他说道。
周式一窒,脸色难看了起来。这是一点面子不给,要强硬削藩了。他不想当春秋霸主,要当扫六合的秦王。
“殿下。”周式加重了语气,说道:“镇州虽小,城坚粮足,上下一心,勇武敢战。殿下虽提十万之众,未易攻也。况王氏秉旄五代,恩泽遍布四州三十五县,人欲为之死战,岂可轻侮?”
“使者也不必作大言。”邵树德说道:“我素来以诚待人。洛阳尚贤坊故河东节度使韦凑宅,已修葺一新,以待赵王。赵王若战,便战。若愿入朝,则以礼相待,富贵无忧。成德武夫,是那么好相与的吗?死硬到底,或非智者所选。原话带回去吧,我不想多说。”
成德四州三十五县,一百多万人口,五万军队,战马极多,财货山积,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在这种情况下,凭借只言片语,显然不可能让他们交出权力。
不歼灭他们的主力部队,不打消他们的幻想,是不可能真心屈服的。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成德显然不是主攻目标。邵树德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软化他们的抵抗意志,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现在处于休眠状态,但如果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我不嗜杀,宽厚待人,说话算话,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周式闻言有些无奈,或许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了。行礼之后,默默离去。
第六十一章 狠辣
王溥离开之前,又去了一下邢州,给泰宁军节度使卢怀忠授侍中。
不过卢怀忠已去了贝州,于是王溥又追了过去。
贝州是河北大郡,户口众多,商业繁荣。州城东南临永济渠,郭下置清河、清阳二县。地当水陆交通要衢,国朝前期在贝州城内储备大量军资,以备河北军用,号“天下北库”。
艰难以来,魏博置镇,理所在更富庶繁荣的魏州,但作为魏博镇的第二大富庶之地,贝州依然是军储的最重要存放地,特置镇将为剧任,号“城坚兵多”。
贝州西南六十里有临清县,西临永济渠,为魏、贝间重镇,近百年来,常设镇遏使,统兵戍守。
临清西南五十里有永济县。县城很大,分东西二郭。东郭在永济渠东岸,永济渠则在西郭内穿城而过,有河北着名的商业贸易中心“张桥行市”。
另外不得不提的一点就是,贝州“清河绢”号天下第一,不光质量好,产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一郡抵得江南数郡产出,是魏博极其重要的财赋来源。
卢怀忠尝试着攻打了一下贝州,发现城内还是有兵的,主要是州县兵,另有征来的土团乡夫,加起来人数近万,没有能力野战,但守城还凑合。
临清县内外塞了不少兵。经拷讯俘虏得知,主要是上月初调过来的外镇军史仁遇部,外加州县兵、土团乡夫之流,总计一万五六千,积储甚多,不好打。
于是乎,卢怀忠果断调集休整完毕的武威军上来,分取诸县。
重阳节那天,攻克了贝州西北角的经城县,杀贼五千余。
一个小小的县城杀这么多“贼兵”,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其中大部分是破城后杀的。贼军顽固,区区土团乡夫就敢坚守不降,让卢怀忠付出了重大伤亡。邵树德下令,破城后将曾经轮番上城戍守过的丁壮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卢怀忠不忍,但还是坚决执行了。
不出意外,屠杀的消息传出去后,经城县乡间亦有人作乱,袭击夏军运输队伍,卢怀忠不得不分兵镇压。
自己的兵力被分薄了,卢怀忠自然不满,并提出异议,认为应该对魏博采取怀柔之策,但邵树德不允,要求他哪怕进度慢一点,也要把敢于反抗的贼人全部消灭。
与此同时,远在河中的效节军左厢霍良嗣部已至轵关,后面会加入魏博战场,进行第二阶段作战,即又打又拉。但第一阶段,毫无疑问是打!
王溥从邢州东行之后,一路上就看到大量倒毙于途的尸体。
魏博四州在大量征兵,补充战损,很多百姓与武夫们千丝万缕,或东奔,或南逃。留下来的也得到了官位批发,什么招讨使、游奕使、镇遏使、防御使,帽子满天飞。
只要你有勇力,有号召力,能拉起一支队伍,马上就能得到官位告身,有时候还能得到一些器械、粮草支持,故民团武装四起,野心家纷纷涌现。
这些人,多半就是被剿灭的民团部队了。
“脑生反骨的东西,死不足惜。”卢怀忠这个武人还有些不忍杀戮过盛,但王溥却为魏博百姓的死叫好,好似两人拿错了剧本一样。
“当年九节度围攻相州,数十万得胜之师,怎么忽然就败了呢?”王溥叹道:“若一战歼灭安庆绪、史思明部,天下早就平定了。惜哉!痛哉!”
但凡朝廷官员,就没有不对安史遗恨耿耿于怀的。
王溥虽然投靠了邵树德,那也是因为邵树德现在是新中央、新朝廷,他只支持中央朝廷,而不管这个朝廷姓甚名谁。
他把邵树德看作圣人,把夏军异化成了巅峰时期的神策军。中央朝廷与割据藩镇的博弈,总要有个了结,魏博作为割据势力前期最大的刺头,看到他们死,王溥很快意。
“都是圣人赤子,误入歧途罢了。”跟着过来的新任邢州刺史王抟摇头叹息,不忍多看。
王抟曾经是宰相,多次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也正因为跑得多了,见到了邵树德在恢复河南府、陕虢农业生产方面的巨大努力,内心逐渐动摇。
有人不干实事,只是靠别人吹捧什么“礼贤下士”,再发几篇求贤、求言的告示,就被人称为“君子”、“贤人”、“明公”。
但王抟这种官场老手,眼光最是毒辣,这种小把戏忽悠不了他。邵树德经常被人黑,很多人指责他,他也从不讳言自己粗鄙武夫的出身,看起来形象不佳。但王抟仔细了解了他在改善百姓生活、恢复农业生产、促进商业流通方面的重大举措后,知道这是一个干实事的人,心中赞许不已——吸引这些官场老男人的心可不容易啊!
从此以后,王抟便不在公开场合说邵树德的坏话了,这引起了圣人的反感,导致了他的罢相——说句实话,以今上换宰相的速度,王抟本来也没多少时日了。
罢相之后,王抟果断提桶跑路,到河中幕府任职,这次又被任命为邢州刺史,足见信任。
“王使君这话就不对了。昔年田承嗣对抗朝廷,清查户口男丁,精壮尽数编入军伍,上阵厮杀,老弱耕种田地,提供军资。全镇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叛贼。”王溥说道。
王抟出身琅琊王氏,东晋开国元勋王导后裔,因此王溥对他说话还算客气,不然怕是要骂起来了。
王抟笑了笑,不与他争辩。
大家都是为了天下安定,但这个天下的定义就不太一样了。在王抟眼里,河北亦是天下之一,但在王溥眼中,或许不太一样?
你不把河北百姓当自己人,他们又如何会认为你是自己人?王抟暗暗叹息。
抵达贝州城西的大营后,卢怀忠并未立刻相见,因为他去抚慰伤兵了。亲将邵神剑走了出来,直接说道:“把制书拿来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之物,再过数月,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
呃,这话虽然是实情,但说得太直白了,太不给圣人面子了。不过王溥、王抟二人早就习惯了,艰难以来,武夫们经常不给朝廷面子,不给圣人面子,如之奈何?
“邵将军,卫州整备了一些箭失、伤药、甲胃,老夫已征发民夫将其运来,需得入营交割,你看……”王抟上前说道。
箭失、伤药都是消耗品,一直是前线需求的大头。
甲胃多为皮甲,据说是从关北运来的。质量上好的皮甲制作成本并不低,防护力也不差。事实上夏军武士绝大部分装备的还是皮甲,在战场上一样好用。全员铁甲,那是不可能的,也没必要。
邵神剑闻言喊了一名将校过来,让他去找人检验、交割,旋又问道:“王使君,押运军资的民夫可堪战?器械可齐备?”
王抟听了也实话实说:“邢洺磁三州,方经大战,百姓流散。精壮勇武之辈又在过去两年间为河东募走,怕是要让邵将军失望了。这些民夫,不似魏博百姓,不能打的。器械也奇缺,能有弓刀枪三样者,五不足一。”
“废物!”邵神剑毫不留情地骂道。同时也有些小得意,他是魏州人,经常以武勇自诩,分外看不起邢洺磁这种忠于朝廷的藩镇治下的百姓。
“邵将军可是想要邢州夫子上阵?老实说,有点难,只是徒造死伤罢了。”王抟叹道。
当然,如果卢怀忠亲自下令征募邢洺磁三州夫子上阵,他也没法拒绝。但这三个州刚被战争摧残,还被李克用抽走了骨血,本就很艰难了,能不上阵还是不要上阵的好。
“上阵?”邵神剑哈哈大笑,道:“还用不着他们。相卫已征召万余乡勇助战,何须邢州老弱?不过抓了很多贝州俘虏,想要后送罢了。”
在贝州俘获的人其实很多,林林总总上万了,多是刀头舔血想要搏富贵的乡勇。其中甚至还有几个镇遏使、兵马使,也不知道这鬼地方怎么那么多“将官”。
按照夏王的最高指示,俘获的魏兵并其家人,全部送往南方,充实一片原始蛮荒景色的江汉平原。用他们的汗水甚至生命,来开发这个未来的帝国粮仓。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送到南方。对于那些特别死硬的,极其桀骜的,则发往洛阳修建宫城,在建筑工地上进行“劳动改造”。
可想而知,这个政策并不仁慈,甚至可以说狠辣,必然激起魏博百姓的强烈反抗。
但邵树德心意已决,他实在对这些脑生反骨的人非常讨厌,打定主意消耗魏博造反的潜力了。
历史上魏博被屠杀到后晋年间,才最终消停下来。这个时候仁慈,就是对子孙的犯罪。况且南方开发确实也需要人手,那么就只能“苦一苦”魏博百姓了。
“田承嗣以降,魏博就没有好人。”王溥在一旁笑道:“全都打发走也好,省得以后再有人作乱。”
邵神剑闻言冷哼一声,一把夺过那几封制书,回营去了。
王溥笑了笑,王抟则对他摇了摇头,也苦笑不已。
第六十二章 第二波准备中
交割完物资后,王抟先回邢州。
目前,经略军分散屯于邢洺磁三地,需要人伺候,州军正在紧锣密鼓地组建,也是一堆事情,老王怕是没多少时间在贝州耽搁。
临走之前,他特意见了一下卢怀忠,谏言其手段柔和一些,不要过分得罪魏博上下。至于有没有效果,只有天知道了。
王溥一行人稍晚两日走。
临行前又领了一波赏赐,人人喜笑颜开。这可真是肥差,跑跑腿的工夫就收了大笔财货,换谁不乐意呢?
九月三十,他们麻利地收拾完鼓鼓的行囊,返回洛阳。
过邢州时,王溥本打算再去拜访下刺史王抟。不过,传闻赵州方向有大量成德兵马调动,意欲南下,邢州大白天都把城门关了起来,便作罢了。
十月初三,王溥抵达磁州。
西面潞州方向有晋军下山,号“散员军”、“契丹直”,在滏口镇、昭义县与经略军一部激战,败退。不过王溥还是吓得够呛,一路狂奔至卫州。
结果过怀州时,又有晋军下山。
听闻是新组建的厅前黄甲军,即收编了五院军溃兵及武安县丁壮之后的新部队,计有步骑一万一千余人,又被天雄军左厢及效节军右厢击退。
最近的一处战场,甚至离他们不过数里地,害得王溥三度狂奔。
至此,王郎中算是被武夫们吓坏了。
真实的战场处处是危险,一不留神就会丢掉小命。可笑圣人根本不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能打敢拼的军队意味着什么,那是股足以改变一切的庞大力量,圣人有几个军?能干什么?
接受了一番武夫教育的王溥于十月十四日返回了洛阳。
十五日,朔望大朝会。
国朝朝会,分大朝会(重大节日)、朔(每月初一)望(每月十五)朝会、常朝三类。
前两者是大朝会,“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以上”,都要参加。
今日朝会没啥大事,讨论的内容不痛不痒,几让人昏昏欲睡。散朝之后,圣人又将一批所谓的心腹召入丽日阁,单独议事。
“王卿,此去如何?”圣人急不可耐地问道。
“陛下。”王溥一脸喜色,道:“邵贼在河北倒行逆施,人皆唾骂。臣至贝州之时,夏贼劫掠坊市,杀戮无度,魏博百姓纷纷走避,诸城闻之骇然,均相约死战,不教夏贼好过。”
圣人听了,并没有为王溥描述中的贝州百姓的惨状而忧心,事实上那太抽象了,他理解不了,他只为夏贼在河北遭到了强力抵抗而欣喜。
“河北多义士啊。”圣人高兴地说道。
卢光启听了却一皱眉,问道:“若夏贼屠城,诸郡震怖,会不会纷纷投降?”
卢光启是老道的,他知道古来很多将领喜欢用这招来恐吓,让其他城池不敢坚决抵抗,减轻己方的伤亡,同时快速攻城略地。
当然他没能具体分析河北的实际情况,这也要看当地风气的。有的地方,你越是屠戮,他们越是愤怒,越是抄刀子跟你对着干。
历史上刘仁恭率十万幽州大军攻贝州,陷城。事实上贝州守军面对幽州来的河北“自己人”,根本就是半推半就,没怎么好好打。但刘仁恭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放纵兵士烧杀抢掠,杀贝州城内男女老幼万余户。
如此酷烈的手段,令魏博上下大为震惊,然后坚决抵抗,玩命死磕,刘仁恭再也没有拿下任何一座城池,然后还被魏博、宣武联军大败,十万大军惨遭重创,只能回去重新招募新兵,苦苦抵挡梁军的凶勐攻势。
“无妨。”王溥笑道:“我观邵贼的想法,应是想将魏博连根拔起,并不简简单单受降了事。如此,必然激起魏人反抗,战事旷日持久,军士疲敝。后面会发生什么,犹未可知也。”
说是“犹未可知”,看他那意思,就差把夏贼要大败给直说出来了。而众人也听懂了其话语中的隐意,喜色连连,仿佛魏博不再是那个刺头“逆藩”,而是忠于朝廷的藩镇一样。
“三份制书,邵贼可起疑心?”圣人笑过之后,又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陛下。”王溥脸上喜色不减,道:“邵贼并未起疑,大悦之下,还赏下了许多财货。我等一行十余人,各得钱绢上百。”
这话一出,殿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氛,诸臣纷纷恭喜圣人。
圣人的脸上布满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十分兴奋,只听他问道:“王卿,以你观之,若此时召邵贼入大内褒奖、赐宴,他会来吗?”
王溥一听,连连摇头,道:“陛下,臣以为此时邵贼固然喜悦,但还未完全放松警惕。”
圣人听了有些失望。
从他的内心来讲,如果此时就能把邵树德骗来,自然再好不过了。有些名器,还是不要轻易给出去,因为客观上会增强权臣的威势,产生一种此人可取代天子的印象,并提前消化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噬,令权臣篡位时的阻力更小,更加平稳。
不过圣人也知道,邵贼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轻信。舍不得给好处,事情就成不了。
于是他又问道:“那以王卿之见,下一份旨意该何时发出?”
所谓的“下一份旨意”,就是授邵树德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镇为夏国之事了,一般是他这个级别权臣的“标配”。
而这个夏国,也是正儿八经的裂土封国,国朝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
安史之乱时,郭子仪、李光弼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也不过就封郡王,给食邑罢了,且是一代而终,下一代并不能袭爵。
这个香饵抛出去,邵贼总该信了吧?
王溥故作思索了一会,方道:“陛下,臣以为邵贼喜惺惺作态,此旨一宣,其人必然拒而不受。陛下需得固请其受之,其方会接旨。如此,那就事不宜迟了,诏书最好下月初便发出,臣愿再赴枭巢,与邵贼周旋。”
圣人听了十分感动,声音都有些哽咽了,道:“此事仰赖王卿了。”
王溥也感动地流泪,道:“食君之禄,自当尽忠。邵贼身荷国恩,位极人爵,不思报效圣恩,却乖臣节,辄肆逆谋。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恨不得寝其皮肉。些许劳顿,又算得了什么!”
圣人愈发感动了。
卢光启、独孤损、柳璨等人微微有些嫉妒。尤其是翰林学士柳璨,恨不得此时受圣人赏识的是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暗筹谋,该怎么才能得到圣人的青睐,以操弄权柄。实在不行的话……
议事结束之后,圣人留几人在丽日台用午膳。
膳食很丰盛,据送餐的小黄门讲,今岁河南府大稔,粟麦丰收。又,虢州牧场经整饬后,献猪羊三千,以给御食;司农寺在神都苑园池中捕得肥鱼数千斤,味极鲜美。民间传言,此皆夏王之德也。
圣人听了,心情一下子就坏掉了,加快计划执行的心情也愈发迫切。
饭后,宫人又煮起了杨行密献上的淮南贡茶,圣人继续与几人议事。
“兴元府军民上表挽留节度使诸葛仲方,此事该如何处理?”圣人问道。
“陛下。”柳璨第一个跳了出来,说道:“此事乃狗咬狗,装作不知道就可以了。”
“身为翰林学士,言语怎如此粗俗?”吏部侍郎卢光启看不惯柳璨那副求幸进的模样,斥了一句。
柳璨根本不理卢光启,自顾自说道:“陛下。邵贼欲削藩,此人所共知也。诸葛仲方昔为邵贼党羽,上供不辍,为其张目,大恣猖狂。又暗中收揽溃散泾兵、枭桀燕卒,府城内外,妖氛冲天,显不欲为邵贼所制。静观其变即可,正所谓狗咬狗,一嘴毛,且看其如何争斗。”
独孤损听了觉得不妥,立刻说道:“陛下,臣闻邵贼之子承节聚徒党于散关,又有洋州刺史召集州兵土团,欲腹背齐攻,仲方恐不敌也。若任其败亡,则令邵贼得志,兼且毒害生灵,凌犯纪纲,悖违天地。不如下旨解劝为好。”
王溥悄悄看了一眼柳璨,暗自寻思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圣人见柳璨、独孤损各执一词,有些踌躇。
卢光启想了想后,说道:“陛下,此事还是不要插手为妙。当下诛除邵贼要紧,余事皆可放一放。若下旨解劝,邵贼大怒,之前所做的功课可就白费了。”
圣人一听觉得有理,便同意了。
随后又谈起了另外几件事,直到太阳落山,方才散罢。
王溥回家之后,立刻写了封信,着心腹仆人趁夜出城,送往卫州。
他觉得这事涉及到了夏王嫡长子邵承节,重要性还是很高的。
山南西道那个地方,位置极为关键。若得之,则可兵压蜀中,攻略东西二川。而且,领兵大将名义上是夏王世子,或还有磨练之意,那就更不能马虎了。
诸葛仲方这厮好不晓事!以你家与夏王的关系,何必打生打死呢?
世上就是这等不晓事的武夫太多了,才搞成如今这副模样,真是死不足惜!
第六十三章 又来了
天右元年十一月初二,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下。
王溥不辞辛劳,带着随从出了洛阳。
这次他学乖了,没走河阳,而是先至汴州,赶在大河封冻前渡河北上,于十一月初十抵达了卫州。
州衙内人员进进出出,一直没人搭理他。直到午时,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才请他与邵树德一起用膳。
卢怀忠今日也在,此时正在说话。
“此前临清贼军与我数次交战,现在也避而不战了。”卢怀忠说道:“贼人但靠积储撑着,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经略军需守御邢洺磁,武威、突将二军兵力太过分散了,若成德大举南下,会很棘手。”
“你是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贝州战役已持续近两月,以武威、突将二军为主力的卢怀忠集团,已相继攻克经城、武城以及魏州的宗城三县。
因为实行的诸多策略,不得不每一县都要硬来,同时要分兵把守。
各支运粮队伍,也不得不加派人手,也占去了不少兵力。
另外,下乡收集粮草物资、镇压民团的部队也越来越多,进一步摊薄了兵力。
七扣八扣下来,卢怀忠能动用的兵力,也就三万多人了,这还没算需要防备成德的兵马,以及留在手上充当机动兵力的预备队,真算下来,也就两万人可以围攻贝州或临清。
“请殿下给我增兵。”卢怀忠说道。
“老卢,其实你有个问题没想明白。”邵树德说道:“我打魏博,首要目标不是为了占地,而是——杀人。”
卢怀忠虽然早有预感,但还是被这么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话给震住了。
“殿下在西城当队头的时候……唉。”卢怀忠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惆怅。
在他心目中,邵树德不嗜杀,不残暴,攻城略地之时,严格约束军纪,是这个年代难得的温和武人。
但现在么,他有些失望。
“王遇曾经和我说,他愿意为我杀,看看能不能杀出个名堂来。”邵树德说道:“打天下,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我攻河南,一战击破敌军,有些州县,直接就降了。也不用派兵镇守,人家甚至自觉督运粮草而来,助我征战。你也打了两个月了,屡败贼军,可有一城一县主动来降?”
“可有州县官员督运粮草而来?”
“可有地方大户输送弓马娴熟之子弟来投军?”
“可有送酒肉来犒军者?”
“你派人下乡征集粮草、骡马,人数少于一百,可敢?”
“打下来的县城或军镇不留兵戍守,会不会当天晚上又叛了?”
卢怀忠烦躁地喝了一碗酒,道:“其实没那么严重。”
“是,没那么严重是因为魏兵屡为我所败。”邵树德说道:“如果我军吃几次败仗,马上就会鼓舞更多的魏人起来反叛。”
“我军赢得越多,敢反叛的人就越少。”
“魏博四州二百多万口,敢打敢拼的人也是有数的,把他们杀光,或者杀得胆寒不敢作乱了,剩下的自然就老实了。”
“凡事不能只想着走捷径。那些草头民团,不要留手,狠狠地杀。若实在可怜,贼兵溃散脱队后,睁眼闭眼就行了,不要赶尽杀绝。”
“有时候甚至可以故意卖点破绽,鼓舞更多的魏博百姓起来反抗,再将其中有勇力者、敢打敢拼者杀光,余众俘虏起来,发往洛阳修宫城。”
卢怀忠有些吃惊。
之前所说的,他虽然不忍,但还能理解。但故意引诱更多的魏博百姓起兵反抗,这手段就有点……
“罢了,最后一条当我没说。”邵树德也有些不忍。
魏博那些鸟人,你给他们看到希望,是真有可能聚集大量民团,铺天盖地搞你的。到时候,如果是几万人,你杀不杀?
杀得太多,有干天和。杀得少了,他们暂时隐忍,后面逮着机会就要叛乱——从相卫二州就看得出来,这个月,两州居然发生了三次叛乱,规模虽然不大,但让人烦心,邵树德一度以为以前的努力全都白做了。
“我再给你一些土团乡夫,打下来的敌城、军镇,就让他们来守吧。外地人,当不至于与魏博武夫勾结。”邵树德说道。
“好。”卢怀忠点头应允。
守城不需要什么好兵,乡勇足够了。如果是河南乡勇,也确实不会对魏博百姓有什么同情,不辣手杀人就不错了。
“兵是增了,年底之前,我需要看到点成效。”邵树德又道。
卢怀忠心中一凛,应道:“请殿下静候佳音。”
老实说,他没注意从何时起,曾经与他们一起厮杀,一起裹伤,一起大笑,一起忧虑的“队头”、“大帅”越来越不见踪影了。
取而代之的是娴熟地运用各种官场平衡之术,用利益捆绑拉拢人,用武力恐吓人的“殿下”。给老兄弟们的赏赐是足够的,甚至可以说多有富余,但那种亲切的感觉却越来越澹了,话语间公事公办的态度也愈发明显。
殿下,似乎已经在熟悉皇帝的处事方式了。
哪怕是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友,那份情谊,在君臣之别面前,也算不了什么吧?
王溥很快被李逸仙引了进来。
“参见殿下。”王溥躬身行礼。
“又见王郎中矣。”邵树德笑道。
“此番……”王溥组织了下言语,刚想说话,却被邵树德打断了。
“我已知此事,回了吧。”邵树德说道:“你自己想好回去怎么说。”
“是。”王溥一点不感到意外。
授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河中、天平、泰宁、感化等镇为夏国……这种事,只要不是脑子有坑,谁会一口答应下来?
历史上朱全忠还知道装个逼,先“怒而不受”呢,还说是别人陷害他,他对皇帝是忠心的。到了后来,还不是欣然接受么?
说难听点叫装逼,说好听点叫走流程。
都知道是演,但你就是得有这个演的过程,不然就会被人轻视,就是草台班子、粗鄙武夫,威严就不够。
“赏赐别忘了领。”邵树德又补充道。
这是对李逸仙说的。
拒绝了,赏赐一点不少,这是表面之下的信号,懂的都懂。而这也不是邵树德发明的,古来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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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唐县城外,数千魏军大声呼号,奋勇追击。
实在是憋屈坏了!
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被人压着打。博州各处干了得有七八场了吧,只赢了两场,损失兵力超过五千。
到了上个月后半阵,新来的山河军指挥使尹行方勒令不得回应敌方挑战,但固守营垒、城池。稳妥是稳妥了,但将士们士气低落,更不堪战了。
见这样不是办法,尹都头决定小心翼翼地挑选敌军,打几个胜仗提振下士气。
也是运气好,今日夏人调了一队乱哄哄的州兵过来。观其队列不整、器械杂乱、大声喧哗的模样,多半是羸兵。镇守高唐的横冲都指挥使李刀奴当场拍板,率六千余人迎战。
横冲都只有两千人,但甚是精锐。果然甫一交手,夏军就大溃。在场的也都是老行伍了,自然分得清是真败还是假败,于是奋勇追杀,一扫胸中郁气。
此时已追出去数里之遥,大伙都有点跑不动了,盔歪甲斜,气喘吁吁。被他们追击的夏兵死得更惨,前前后后遗落了数百具尸体。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林后边转出来了大群骑兵。他们气势汹汹,渐渐将马速提了起来,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将追击中的魏军截成数段。
“好狠!”刚刚砍死一名夏军军校的李刀奴大骇。
羊败!伏发!两个词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
没时间了,赶紧——跑路!
于是乎,刚刚还一往无前、气势如虹的魏军,现在又丢盔弃甲,返身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而在他们追击的前方,有夏军军官开始收拢惊魂未定的士卒,并将尚有武器的人组织起来,来了记回马枪。
“不要管那些镇兵、土团,盯着衙兵打。”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策马赶了过来,将手里最后一支预备队投了出去。
东南方又是一阵马蹄声。
郓州州军指挥使野利克成一马当先,已经先一步找上了溃退中的横冲都。
王郊暗骂一声,勐夹马腹,蹿了出去。
他已经盯上了一人,此时毫不动摇,策马冲入魏兵人群之中,一杆马槊连连挥舞,将几个试图阻截他的魏兵逼开。及近,一槊刺下。
李刀奴早有所觉,千钧一发之际闪开。不过还没等他松口气,一杆投矛呼啸奔来,破开腹部的甲叶,深深地钻了进去。
“指挥使殁了!”有魏兵惊慌失措地叫喊了起来。
本来还欲结阵顽抗的横冲都士卒一听,士气泄到了谷底。都这份上了,还打个屁,各顾各吧!
“不要管土团,杀了衙兵,一个不留!”野利克成慢了一步,见王郊已经下马,挥刀割下了李刀奴的头颅,暗叹一声晦气,然后又抖擞精神,下令道。
他们两人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干掉魏博最桀骜、最能打的衙兵,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战场边缘的原野之上,又有两支部队出现。
一打着“董”字旗,一打着“张”,赫然便是兖州州军指挥使董章、青州州军指挥使张温。
二人各带一千五百步骑,绕过战场,直奔高唐县而去,竟然要去抢那夺城的功劳。
王郊懒得去抢。
他游弋在战场边缘,时不时射出一箭,扔出一记投矛,每一下定然毙敌一人,竟无虚发。
数十骑跟在王郊身后,用敬仰、爱戴的目光看着自家指挥使。
一个将领,如果身边出现一群敬仰他、佩服他,且愿意为他执行必死任务的亲随,他就已经成气候了。
三千齐州兵,现在基本已经如臂使指。
“呼!”王郊从鞍袋中抽出短矛,将一名敌将射倒,粉碎了他们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抵抗力量。
夏军士气大振,如勐虎下山,追亡逐北。
李刀奴的头颅被挂在王郊的马鞍旁边,怒目圆睁。他到死也没想到,竟然是被一群州兵玩死的。
第六十四章 前程
其实魏博溃兵比夏军先一步赶回高唐。
城内还有三千兵,其中两千人为土团乡夫,一千为高唐县镇兵——其实这一千人原本也是乡勇,只不过上个月刚刚转正罢了。
三千兵,如果紧闭城门死守,多半无事。但他们太勇了,居然决定出城去援救陷入重围的李刀奴和两千衙兵。
但也正是这个决定,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出城的援军才刚走了二里地,结果就遇到了追袭而来的张温、董章二部。
都是三千兵,但一方呈纵队行军形式,且因为急着赶路,大耗体力;另外一方则提前侦查到了情况,稍稍修正了一番,然后呈战斗队形前进。
双方的碰撞几乎呈现一边倒的形势。
沉淀了两年之久的张温、董章二人勇不可挡。州军里来自银鞍直及禁军的老卒也做出了表率,身先士卒,大声呼喊。
将为兵之胆,军将如此勇勐,州兵们也士气大振,奋勇杀敌。
双方在树林边、沟渠旁、田野内展开了激烈厮杀。
张温手持一柄长柯斧,带着数十名身着铁甲的勐士,且战且进。
每一斧噼下,定然残肢落地,血雨纷飞。
董章带着仅有的三百骑兵,横冲直撞,铁枪如毒龙一般,伸缩不定。
每出一下,必然取人性命。
打头阵的要么是急于立功的将校勋贵子弟,要么是杀人如麻的沙场老卒。他们的表率作用是巨大的,如同一把尖刀,将敌人鲜血淋漓的胸腹彻底划拉开,然后死命搅动,彻底断绝他们的生机。
“剁人如剁羊,痛快!”张温发泄似的哈哈大笑,手中的长柯斧挥舞个不停,不禁让人怀疑,他身体里到底蕴含着多少力量,怎么都不力竭的?
但敢于在战场上使用这种重型兵器的武夫,又岂是你能猜度的?长柯斧重重噼下,贼人军校紧急避开了要害,但依然被砸得七荤八素,重重倒在地上。
“噗!”一杆长枪从侧方刺来,刁钻地插进了军校的咽喉。
这一枪,稳准狠,速度还奇快,时机把握得贼好,没十几年战场厮杀经验,一般做不成这事。
“卡察!”随着最后一斧斩落,魏兵终于溃了。
董昌见战场上已不需要自己帮忙,于是带着骑兵,如一阵风般冲向高唐县城。
城门口还是有一些尽职的守兵,他们见来不及关城门,于是直接用步弓、强弩射击,将冲得最快的七八骑打落马下。
董昌大怒,拍马冲上,一枪捅死一人,正待继续杀贼,冷不防战马中了一箭,令他滚落马下。
数名贼兵涌了上来,感觉像是豁出去的样子,提刀欲砍。幸好很快又有后续骑兵冲了上来,将敌军击散。
董章逃过一劫,大怒之下手持铁枪,步行入城。
城中几无守兵,少许乡勇、市人手持弓、刀、枪,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他们。
“谁来爷爷面前受死?”董章拨开迎面刺来的长枪,跨步前进,一枪刺死敌兵。
非常标准的跨步刺杀动作,简直可以当教练使去了。
“谁来受死?”董章大踏步前行,身上的甲叶哗啦啦作响。
“不好好在家种地,偏要做贼?”又一枪刺下,贼兵倒地。
“脑后长反骨的东西,朝廷怎么着你们了?”铁枪横扫,荡开了数杆长枪。
“魏博武夫,都是祸害!”董章追上一名转身欲逃的贼人,将枪尖送入他的后心。
“嗖!”一箭射来,穿透肩甲,火辣辣地疼。
董章大怒。
他想起了军中流传甚广的传说:金刀军使杨亮攻兰州时中箭,大怒,挺槊直追,最后将放箭偷袭他的吐蕃贼兵刺死,这才拔掉羽箭,着实震撼了所有人。
他心向往之,决定效彷。
一夫搏命,数人束手。在越来越多的骑兵威压下,贼兵很快坚持不住,溃退而去。
董章一边骂,一边追,手下丝毫不停。
有人想往街道两旁的民宅内钻,被人钉死在木门上。
有人想拐进另一条街道,直接被他追上,刺死在地。
有人绝望之下返身来战,被他捅入腹部,然后一脚踹开。
上了头之后,感觉又来了,真是怎么打怎么有。董章就像是战神一般,在魏博乡勇之中纵横来回,几无一合之敌。
“废物!就这点本事,还想抗拒天兵?”董章脚踩着一具尸体,极尽嘲讽之能事。
有人受不得激,当下也不跑了,聚集了十余人,大喊一声便围了上来。
“得得”马蹄声响起,数骑直冲而至,直接将贼人撞得东倒西歪。
城门口已经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兖兵已追奔而来。魏人放弃了抵抗,四散奔逃。
董章啐了一口,哈哈大笑。
其实他心中明白,魏博武人的抵抗意志算可以了。连番失败之下,还能抵抗到这份上,超过了天下大部分藩镇,至少比淄青镇那帮家伙强。
三千兖州兵,他带来了一千五。老实说,他们的战斗欲望和素养强不到哪去,毕竟拿的粮饷还不到衙兵一半,装备和训练也不如他们,战斗经验更不用谈了,很多是新兵。这些新兵的本领,甚至还不如魏博普通的乡勇,今日能赢,完全是靠计谋埋伏,以及关键时刻老兵的示范作用。
不过,赢了就行!
大量步兵的涌入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董章斜倚在一头石狮子上面,让医官给他裹伤,嘴里还在吹嘘着:“想当年攻郓州、青州,我身先士卒,战后裹伤,挖出了十余枚箭头,连殿下见了都夸赞我的武勇,当场把纳入府中的姬妾赏我了。”
医官听了大为赞叹,时不时捧上两句,挠到董章痒处时,又放声大笑。
他也就欺负医官是新从州学来的,不懂战场罢了。事实上只要上阵时间长了,武夫们身上都一堆箭伤,挖出十余枚箭头真算不了什么——符存审从小兵做起,冲锋陷阵,年老后教育孩子,说自己出身寒微,不得不用命来博取富贵,一生共从身上取下一百多枚箭头,攻云州时先登,鲜血充满了衣袖,晋王亲自为他裹伤,而他还是幸运的,更多的人已经悄无声息死在了战场上。
这就是九死一生的战争。
对面万箭齐发之时,避无可避,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奋勇前行?难道真不怕死吗?
或许是吧。武夫们为了富贵,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哪怕是命。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很难理解。
王郊步行进了城,身上还披着重甲。
董章看了一眼,明智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吹嘘了。
这是个“牲口”,骑术好,射箭准,会使马槊,还有一手投矛的绝技,不得不服。
“全城大索,抓人!凡参加过州县兵、民团的丁壮,尽数捕拿,交由殿下发落。”身为游奕讨击使的王郊当场下令。
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领命。他们手执利刃,挨家挨户搜捕,遇到反抗的就一刀斩下。
其实根本弄不清楚谁参加过什么部队了。魏博幕府批发官帽,拉队伍的人太多,却连军服都没有,很多民团看起来就和百姓无异,如果你忽略他们手里的武器的话。
这会也只能靠俘虏指认了。定然有冤枉,也有遗漏,但无所谓,他们要的就是捕拿、斩杀更多的魏博武人。
若非殿下不允许他们屠城的话,这会怕是已经动手了——屠城,很多人闻之色变,但对军士们而言,其实诱惑力很大,可以抢劫财物,可以尽情发泄欲望,事后一把火烧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杀贼好!杀贼好!”董章一把推开医官,主动领命而去。
看他嗜血残忍的模样,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一会儿,野利克成也策马赶至。
王郊立刻上前见礼。
他武艺卓绝,但人不笨,善于笼络部下,也善于和人打交道。董章那个粗坯,只懂打打杀杀,王郊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但野利克成不一样,与他结好,对前途极有帮助。
王郊,可不甘心一辈子在州军里厮混。
“王都头,拿下高唐后,咱们不要闲着,先收集粮草,镇压乱民,然后再想办法多攻占一些地方,你看如何?”野利克成也很敬重这个既有武勇,又很有头脑的军将,提议道。
“咱们这般酷烈行事,已经与魏博不死不休了。”王郊沉吟了一下,道:“昔年魏博不过四十余万户,却有八万兵,亲党胶固,关系复杂。咱们在城内外斩杀了那么多贼兵,他们亦有亲友,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离彻底扫平高唐还早呢。野利将军切勿急躁,还是得缓缓图之。”
“也是。”野利克成一笑,没直接反驳,不过很快又低声说道:“我听闻殿下欲整编第八支禁军。此番攻魏博,谁功劳大,战后整编之时,机会就越大。”
王郊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如何个整编法?”
“龙骧、龙武、捧日、捧圣、拱辰诸军在围攻临淮,我猜战后整编之时,定然会抽调一两支部伍。你曾经当过天雄军左厢的步军指挥使,这次如果表现出色,机会很大。”野利克成说道:“一厢兵马使之职,未必没有可能。”
王郊怦然心动。不到三十岁的禁军兵马使,这是何等前程?
第六十五章 交代
清晨,薄雾。
三千余步骑大张旗鼓,出了高唐县南门,往博平方向而去。
城门口有数十辆马车正往外驶去,见状立刻避到一边,驭手、力夫们低着头,默默无语。
兵过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消失在晨雾中。
又等了一会,领头的驭手韩三大喊一声:“走了。”
车队继续前进。
车厢里满满当当全是尸体。韩三昨晚与人清理了一夜,共八百余具。
八百多壮小伙,人人挽得步弓,耍得刀枪,但都死在了昨晚。
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家都不在城里。夏人有令,尸体挖个坑埋了,无需交还家人。这个命令无人敢违背,如今韩三他们就干这个活了。
车队的气氛很沉闷,也很压抑。力夫王二憋不住,低声说道:“两千衙兵一战而没,李刀奴太也无用。镇兵、州县兵、义勇军也死伤惨重,这么搞下去,还有可战之兵么?”
驭手崔大听了,亦低声道:“李刀奴带出去的那些人,听闻昨日就埋了,离黄河不远。赵十将出城救援,也被人击溃,夏人挖了一个大坑,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
“唉,怕是不下两千。”王二叹道:“李刀奴真是个废物,换我来指挥,也不至于中夏人奸计。”
“你来指挥?”崔大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被逗乐了,道:“就你这本事,算了吧。”
“你懂什么?我的武艺,同辈之中鲜有人能敌,苦无机会罢了。”王二怒道。
“如今却是有门路,你可敢去?”崔大看着王二,目光灼灼地问道。
王二先是一顿,然后反问道:“有何不敢?”
他知道崔大说的“门路”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得了空白告身,自封镇遏使、兵马使的民团部队么?
“不怕死?”崔大指了指车厢里的尸体,问道。
“留下来也是死。”王二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压根就没安好心,不定哪天就让他们一刀宰了。眼下这情况,城里面也无生计,快活不下去了,不如去搏一把。”
“同去。”崔大喜道。
韩三轻轻叹了口气。他老了,不想折腾了,但也不愿阻止两位后生郎。
夏人一旦退走,幕府再来征兵,儿郎们被募入军中,到时候多半还是难逃一死。
就算夏人不走,他们也不一定能继续留在高唐县生活。不信?听躲藏在村里的溃兵说,经城、宗城等地的百姓被夏人大量迁往青唐,路上就要死一半,到地头后,与吐蕃部落厮杀又要死一半,最后几乎都活不下来。
横竖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呢。
魏博遭难啊!他扬了一把纸钱,心中默念,呼唤亡魂前来领取钱财。
国朝葬仪风尚,“鬼所用物,皆与人异,唯黄金及绢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黄色涂大锡作金,以纸为绢帛,最为贵上。”
这些黄纸钱,就是鬼在地府用的“绢帛”。
车队渐渐远去,唯满地纸钱在风中飘散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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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居然杀俘,你们不得好死!”
“叛贼!走狗!当年汝辈先祖也为魏博厮杀过,不意子孙如此不肖!”
“我等着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别杀我,我愿降啊!”
永济渠畔吵吵嚷嚷,嘈杂声震天。
数千军士持枪阵列于野,神情冷漠、严肃。
他们已经麻木了。
作为魏博镇的叛徒,靠杀戮自己人而在邵树德手下混得了一席之地,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污点。只可惜,邵树德也不信任他们,直接给扔到了河中,让他们去镇压各种叛乱。今天好不容易回到了魏博,居然又是来干脏活的。
骂吧,骂吧,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左厢兵马使霍良嗣被骂得尤其狠,但他面上一点生气的表情都没有,而是提着横刀走到被绑缚着跪在地上的俘虏面前,残忍地笑着,然后用刀柄一个个敲碎他们的牙齿。
“杀就杀了,折辱人做甚?动手吧!”效节军军使、右厢兵马使封藏之大手一挥,下令道。
“遵命。”霍良嗣一惊,收起了玩弄、报复的小心思,下令将他们尽数屠戮。
一时间,白练似的刀光连闪,上百颗人头怦然落地。
杀完人的军士不慌不忙地将头颅收集起来,然后把尸体投入河中。
被杀的百余人来自贝州、临清等地,多为军校,其中不乏火线上任的镇遏使、镇遏副使、兵马使之流——现在很难弄清楚罗绍威发了多少份告身,反正逮着这些人就宰了总没错的。
想要造反,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够狠,要么名气大,不符合这些条件的,很难召集得齐人手。
人不被组织起来的时候,就是乌合之众,杀掉这些有组织能力的人,当然可以有效降低造反的可能性。
“军使,田本以下将校九十二人已尽数伏诛。”霍良嗣也亲手斩了一人,此时回来复命,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封藏之点了点头,道:“魏博人丁输送之事,不用你们操心了。贵部尚有七千余众,是效节军的主力,攻城拔寨之事,还需多仰仗。”
效节军两厢,一万多人,左厢还有八千兵,基本都来自河中,右厢则来自相卫二州。两厢军士泾渭分明,基本玩不到一块去。
之前邵树德定下的策略是河中兵守相卫,相卫兵守河中,双方镇压起叛乱来毫不留情。消息传出去之后,隔阂更深。
地域主义顽疾,真的很难克服。
其实封藏之还是很佩服这些相卫兵的。
他们杀的魏博武夫中,就有不少相卫口音,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动手了。这些心狠手辣之辈,以后最好离他们远一点。
远处响起了哭哭啼啼的声音。
一队又一队百姓被押了出来,在军士的催促下,蹒跚西行。
他们将经邢洺磁南下至河阳,休养一番后继续南下,至汝州二度休养,最后抵达襄、郢、复三州。
抛家舍业是很难的。况且他们还被定为“罪卷”,即便不是满怀仇恨,定然也对夏王非常不满。此去襄镇,一路上又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有多少人埋骨他乡,勉强定居下来后,前两年还不一定吃得饱肚子。
显而易见,至少要经过几代人的安抚和整治,才能慢慢消除他们对夏王和新朝的怨恨。如果新朝中途有事乃至覆灭,说不定还是叛乱之源。
夏王这一把,还真是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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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以来,应该已迁走两万余户了吧?”贝州城外,卢怀忠看着正在强攻城池的兵马,突然问道。
相州州军指挥使王济川侍立一旁,闻言立刻回道:“有的,总计两万又三百余户。”
人都是相卫二州州兵押运的,他当然清楚。
其实在王济川看来,魏博乡间的庐舍密密麻麻,人是真的多,迁走了两万户,对他们而言似乎算不得什么。
不过,同样是这两万户人,对襄郢复三州而言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基本已经是当地短时间内能接纳的极限了。再多,各种物资就供应不上,最后酿成饥荒,反倒不美。
“再多抓两万户也不难。”突将军军使康延孝说道:“魏博这帮孬种,和当年的朱瑄、朱瑾、时溥也差不多了。”
帐中的将校们都笑了。
夏王打魏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和朱全忠打二朱、时溥非常相像。
二朱、时溥野战连连失败,最后只能靠守。梁军来了就装死,梁军走了就赶紧囤积粮草、器械,补充新兵,做好下一次顽抗的准备。
就是和你耗,耗到山穷水尽,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投降,气得朱全忠直接杀俘,并强迁百姓至宣武军腹地,补充自己地盘的人口——这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办法了,时溥最后的失败,也是因为军士们连饭都快吃不饱了,不得不投降。
夏王现在就在学朱全忠。
你不出战,你死守,可以。我搬取你的百姓,提高你筹措粮饷、生产武器、招募新兵的难度,如此一来,用不了太长时间,魏博就将不战自败。
卢怀忠也摇头苦笑。
这种仗,对地方的破坏也是十分剧烈的。
郓、兖、徐三镇,如今成了什么鬼样子?
以天平军为例,郓、曹、濮三州盛时一百六七十万人口,巢乱后尚有百余万,与朱全忠拉锯多年后,又与夏军大战,差不多顽抗了十几年,这会即便清查出了大量隐户,但能有盛时一半人就不错了。
“好了。”卢怀忠摆了摆手,止住了将校们深谈此事的欲望,道:“殿下给我增兵了,今必须有个交代。贝州无强兵,打了这么久,城中守军死伤不少。从今日起,尔等须督促将士奋勇作战,拿下此城。贝州一下,成德军便不敢轻易南来,我军可节省出大量兵力,好处甚多。”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
突将、经略、武威三军在手,甚至就连银枪军上万骑兵也配属给了他们,加上新来的土团乡夫,十余万众。虽说夏王没有硬性要求一定要攻城略地,但求大量杀伤敌军,可如果一座州城都没拿下,确实也不太好交代。
实在不行,就在魏博征丁,强迫他们攻城,总之一定要拿下来。
第六十六章 精诚团结
天右元年十一月十七日,魏州,晴。
北风呼呼吹着,屋檐下悬挂着一熘冰锥。
庭院中光秃秃的树木随风轻摆,却怎么也甩不脱身上的严霜。
军士们缩头缩脑地站在屋檐下,时不时哈一口气,跺两下脚,驱散身上的寒意。
赵谦满大踏步走进院子,先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那些军士,随即又轻蔑地一笑。
罗绍威招募来的私兵,号忠勇都,有五百人。
技艺都还马马虎虎,甚至可以称得上出色,但这军纪嘛,差到没边了。
人人都说魏博衙军、徐州银刀军、淮西骡子军之类的部队桀骜不驯,不好控制。但他们上阵之后,军纪严明,骁勇向前,屡破强敌。
这支被罗绍威唤为忠勇都的私兵,听话是听话了,但却失了魂魄,不知为何而战,下等部队也。
“王元武到底行不行?吃了败仗后,就不敢出击了,但要求送兵、送粮、送械。如此,要他何用?”
“王元武其实打得还行,虽然无法直捣相卫,但也没让夏贼攻过来不是?我去看过,城垒完备,井然有序,内黄丢不了。”
“确实,与王元武相比,尹行方打得更差。不但丢了高唐,还损失了上万兵马,这太操蛋了。”
“史仁遇不是更差?屯于临清,数次北上都被击败,现在干脆不动了。再这么下去,贝州守军见不得援兵,不是投降就是溃逃,还打个屁!”
“王元武、尹行方带的是什么人?史仁遇带的又是什么人?能一样吗?他没有这个能力知道吗?”
“实在不行,把平难、决胜、衙前三都派过去,与夏贼拼了算了。”
“横冲都自李刀奴以下两千人已经没了,这可是咱们魏博的老底子部队。平难、决胜、衙前三都,再失任何一部,诸位就都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赵谦满故意在门外停留了一小会,默默听完了,咳嗽了一下,这才进屋。
厅内吵得热火朝天的文吏们顿时闭上了嘴巴,一下子安静了。
赵谦满,步射都指挥使,统领两千衙兵,暂隶山河军指挥使尹行方帐下。
“此仗,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吵吵嚷嚷作甚?”赵谦满扫了一眼众人,说道。
文吏们连声称是。
“钱粮征集、新兵招募之事,切勿懈怠。”赵谦满冷哼一声,又道。
文吏们又连声称是。
赵谦满脸上的怒容稍霁,随后便进了后衙。
“王帅为何还不南下?”还没走几步呢,风中便传来罗绍威气急败坏的声音:“魏博拼死奋战,伤亡巨大,已是为成德、沧景二镇当了替死鬼,王帅当真是作壁上观么?”
“罗帅怎会有如此想法?”另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说道:“王帅早就遣兵万人相助,与夏贼力战多场,互有胜负,何谓不救?”
罗绍威气结。
王镕确实派来了一万步骑,连带着数千沧州兵,屯于澶、博之间。但他们作战的积极性很差,至今只主动出击过寥寥数次,规模也不大,显然不想为魏博卖力。
魏博上下早就对这些所谓的援兵满腹怨气了,若不是稍微还有点用处,以及害怕破坏与邻镇的关系,导致后面彻底断了外援,早让他们滚蛋了。
与大多数人不同,赵谦满会换位思考。他知道,换了他出镇帮别人打仗,差不多也是这个德行,何必苛责别人呢?更何况,这次来救援的成德武夫比起以前已经算卖力了,听闻上回与河东兵联手渡河南下郓州时,他们可是临阵脱逃来着。
“参见大帅。”
“周判官安好?”
赵谦满进了屋内,行礼道。成德使者名叫周式,他以前见过。
“赵指挥……”见赵谦满来了,罗绍威方才的气愤之情立时烟消云散,只见他稍稍犹豫了下,似乎在考虑有些事情要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说。
但周式脚下像长了钉子一样,立在那里不肯走。
见状,罗绍威只能无奈地说道:“博州情形如何?”
“不是很乐观。”赵谦满说道:“李刀奴之败,损失上万人马,东北方向豁然洞开。而今最紧要之事,在于继续募兵,越多越好,先扛过这一阵再说。”
罗绍威默默叹气。
招募了军士,以后就要养着他们,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就当前而言,似乎可以通过额外征税来解决。大敌当前,也没多少人会反对。但如果迟迟无法打赢,目前还支持缴纳重税的人可能就要有怨言了。
但不管怎样,募兵也好,征兵也罢,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另者,沧景镇最好再挥师南下,给夏人一点压力。”赵谦满又道:“据查探,击破李刀奴的乃郓、兖、青、齐等州州兵,实力并不强。如果卢帅遣兵南下,甚至渡河进入郓、齐地界,则贼人骇惧,定然退兵。至不济,也可牵制他们,令其无法北向或西进发展。”
赵谦满这话的思路很清晰。
如今整个魏博,大概可分为三个战场。
贝州是主战场,贼军主力勐攻贝州、临清,气势汹汹。史仁遇部屡次北上皆被击退,已经无法联系贝州守军,形势十分危急。
内黄战场,王元武攻卫州,也屡为贼人所败,现在已经失去了主动进攻的信心。
博州战场上本来互有胜负,虽然魏兵败多胜少,但也不算太难看。山河军也算是能打的部队,不至于被人打得大败而逃。但李刀奴一败,让本就落于下风的局势更加雪上加霜,着实让人头疼,故赵谦满认为可以让沧景镇出兵,略为牵制一下。
方略很不错,下面就要看执行了。
“沧州卢帅那边,我这就遣使而去,只是……”罗绍威只说了前半句,然后便叹气不已。
“大帅,此战还有机会。”见罗绍威信心不足,有些要放弃的意思,赵谦满急了,手抚刀柄,上前一步,道:“夏贼戮我将士,杀我儿郎,还强迁百姓,这是何等深仇,岂能放下不管?将士们都看着哪!”
罗绍威心中一惊,不敢再构下去了,勉强笑道:“赵将军所言极是。此仇不共戴天,夏贼与我,必要死一个。”
周式忽然有些可怜罗绍威了。
被武夫裹挟着,事事不能做主,便是想投降都无门。他看得出来,罗绍威不是很想打下去了,或许此时还略微有些不甘心,还觉得魏博有一战之力,但如果再传来一两个大败报,那股投降劲发作起来,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人,比罗弘信差远了,比朱瑄、朱瑾、时溥这类下克上冲上来的狠人差得更不是一星半点。换二朱有罗绍威这个本钱,他们敢与邵树德打到天荒地老,不死光最后一个魏博武人绝不投降。
“唉!”周式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坏。罢了,我这便去一下澶州,说服郑将军遣兵至博州,先把夏贼给压回去再说。如果打得好,甚至还可以说服卢帅自德州南下,去河南闹上一闹。夏人在郓、齐二镇的统治并不稳固,说不定有机会。”
“如此,就拜托周判官了。”罗绍威大喜,信心稍稍有些恢复。
现在魏博镇的问题是野战胜少负多,打不赢,必须要外镇援助了。
“其实,真正要打赢,还是得看河东啊。”周式又道:“听闻邵贼遣人从草原上出击,攻打大同,这会天寒地冻,应该早就退兵了。若克用有心,完全可以挤出部分兵力南下,或攻河中,或入河阳,或打邢洺磁,都能极大牵制夏贼的兵力。”
“克用新败,连邢洺磁都丢了,还能出兵吗?怕是要收拾整顿一番士气。”罗绍威说道。
“少许人马还是有的。”周式说道:“如果能说服易定王郜出兵,那就更好了。定兵精锐,昔年曾大败燕人,若有其相助,则大事济矣。”
周式这话,怎么说呢,自己骗自己,自己给自己打气罢了。
义武军节度使王郜,有易定二州十六县,拥兵三万有余,是李克用的亲家,关系密切。
“定州犹在赵州之北,王郜愿意出兵吗?”罗绍威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易定兵能战吗?感觉他们也不是特别能打,撑死了和魏博一个水平。
周式沉吟了一下,道:“昔年王处存健在时,定兵能败幽、镇联军,战力应该不俗。只要克用同意,应无问题。”
他说的是当年李克用图谋河北时的旧事了。
王处存与李家关系密切,是事实上的同盟,每次都充当李克用的打手,帮着晋兵攻略河北。李可举、王镕觉得这种河北的叛徒太可恨,决定先灭了王处存,于是大战爆发,最后王处存靠人披羊皮的奇计反败为胜。
当然这场胜利也给了定州上下“迷之自信”,最终吃了大亏。
光化三年(900),张存敬率三万梁军北攻定州,王郜遣王处直率军数万拒之。王处直是有逼数的,知道梁军能打,欲深沟高垒,立栅相持,“俟其师老而击之。”
这是非常正确的战术,如果严格执行,等到梁军士气被坚城硬寨磨得差不多了之后,再以养精蓄锐的生力军主动出击,是有可能获胜的。
但孔目官梁汶却说:“昔幽、镇兵三十万攻我,于时我军不满五千,一战败之。今存敬兵不过三万,我军十倍于昔,奈何示怯?”
于是王郜下令王处直全军开拔,“逆击”张存敬,结果很惨澹,“易定兵大败,死者过半,余众拥处直奔还。”
就这个水平,还没有逼数,一战押上全部宝贝,野战送人头,主力损失殆尽,你能说什么?
好在结局还不错。王郜紧急征募新兵,全镇上下拼死抵抗,坚决不投降。朱全忠亲率主力增援张存敬,最后还是没打下来,只能讹了十万匹绢,收人家当附庸了事。
把希望寄托在义武军身上,本身就不靠谱,但如今还在抵抗邵树德的藩镇不多了,定州兵多少也算一分力量。但他们是河东的附庸,能不能出兵,还得看晋阳的态度。
“李克用这人,唉!”罗绍威一拳擂在桉几上,有些生气:“邵贼先攻邢洺磁,魏博也算出兵帮忙牵制了。今贼人转攻魏博,克用却自己跑了。”
“大帅。”赵谦满拱了拱手,道:“其实周判官说得没错,这事还得着落在李克用身上。河东、易定、沧景、成德、魏博,就这么五个藩镇了,若再不精诚团结,怕是要被各个击破。末将觉得,最好魏、镇两家都派出使者前往晋阳,如此克用才不会推托。”
“周判官,这事……”罗绍威看向周式。
“也罢。”周式说道:“我这便回镇州,与赵王分说此事。”
第六十七章 特别军事行动
邵树德登上了汲县城楼,看着在寒风中艰难前行的魏博百姓。
征伐魏博,不像是战争,更像是一场特别军事行动,即为消除割据土壤,一劳永逸而采取的行动。
现在消灭多少贼军了?
根据各方报上来的消息,总计不下两万。至于这两万人的成色是什么?衙兵?镇兵?州兵?县镇兵?乡勇?民团?抑或是趁乱而起的盗匪?或者根本就是良民?弄不太清楚了,也没必要。
现在的形势是,魏博武夫学起了当年的二朱、时溥,装死了。他们野战胜少负多,已经失去了走出城池、营垒,阵列而战的勇气。
说句难听的,魏博正规军,还没乡间的民团勇敢。那些人因为家园被毁、亲人就戮,因此满腔仇恨,敢在野地里与夏军比划比划,表现比正规军好多了。
“登来二州,再安置一批人吧,以万户为限。”邵树德吩咐道。
这一万户怎么抓,他不管。
规矩是有,但事实上执行的时候,根本无从分辨,以及很多军官嫌麻烦,直接整村整村地抓人。
大部分反抗,就是这么产生的。
邵树德也不想改变。
即便是现代社会,合格的干部也很缺,遑论古代?政策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你要是抱有太高期望,那就是庸人自扰了。
登来二州八县,人口为何那么稀少,以至于可以办牧场,注定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大唐之前的朝代,以及之后的朝代,人口都远远超出本朝。
现在隐户清查了一遍,新罗人也编进去了,二州尚有四万户、二十四万余口,只有隋朝的一半,远逊于明清。作为接下来要重点开发的地方,可以塞一批人过去。
至于安全问题,倒不用太过在意。
诸州州兵,打完魏博之后,肯定要回去的。一州三千兵的现状,注定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了。国朝诸镇四五户养一兵,并不是说四到五户百姓家庭产的余粮只够一个兵吃,事实上如果像辽金元清时期,军士不发饷,只给口粮,现金全靠抢,那么拉起几十万签军、绿营之类素质低劣的兵马毫无难度。粮食完全够吃,不够的是财货,毕竟大唐武夫除了口粮之外,还要定期支付粮赐、钱赐、绢赐。
州兵的消耗很低,大体上只有衙兵的一半甚至更少,养起来问题不大。
另外,这次州军将领表现出色,让他很是欣慰。
尤其是原天雄军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王郊,使用羊败反攻之计,阵斩魏博衙将李刀奴,重挫敌军锐气,让他非常满意。
野利克成得到的消息是准确的。
龙骧诸军在李唐宾的指挥下,已经攻破临淮县外城。拿下此地之后,就将移兵攻涟水,彻底拔掉淮北的吴军钉子。
而此战过后,除了抽调部分有功之士至洛阳外,其余各军论功行赏,肯定是要整编一支禁军出来了。
这第八支禁军,自然不可能全是龙骧诸军的将领和士卒,势必要安插自己人。邵树德已经在物色人选了,他对王郊很满意,决定提拔一下。
“殿下,徐泗亦可迁移部分魏博百姓。”听完邵树德的命令下,文吏立刻记录了下来,谢童也赶忙在一旁提建议。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当我是提款机么?哪来那么多资源调配?
“还是先紧着登来吧。”邵树德说道:“安东府新立,还需淄青镇鼎力支持,登来起来了,事情就好办很多。”
登州蓬来镇最近来报,试制出海船一艘,邵树德赐号“海交”。
就在本月初,“海交”号试航新罗,回来后,发现船体结构损坏得有些快。
邵树德下令工匠将其拆解,查找原因,并加以改进。
中国、阿拉伯、欧洲船体设计理念的杂糅,看来还是出了问题。不过有问题不怕,第一次就成功才假,他有的是耐心等待他们摸索改进。
而蓬来镇造船方面出现的进展,也让他对大力发展登来二州有了相当的紧迫感。
魏博百姓仅仅是第一批,后面还会有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官员也要优中选优,逐步汰换掉原淄青镇遗留下来的老官僚,助推当地发展。
“月奴,知道我为何如此重视登来么?”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三子邵勉仁,问道。
“父亲想发展海运。”简直是送分题,三郎立刻答道。
“‘海交’号一次可载五千斛粮,远胜车马。”邵树德说道。
“父亲,灵州往胜州运粮的漕船,一次也可载一千五百斛粮。新出的大船,两千斛亦可载得。”邵勉仁说道。
这……
邵树德微微有些尴尬。海船的运载能力只有河船的两三倍,听起来不是很靠谱的样子,值得花大力气研究吗?
“三郎对这些数据很熟嘛,信手拈来,为父很高兴。”邵树德的铁砂掌重重拍在儿子肩头,笑道:“慢慢来嘛,以后会有大船的,越来越大。”
“儿知道了。”勉仁立刻回道。
邵树德常年习武,能舞重剑,这几下够他受的。
“跟在为父身边好好学学。明年你也十四岁了,去文登县,从司户做起,不要让我失望。”邵树德又道。
“遵命。”邵勉仁有些兴奋,应下了。
或许是受母亲封大娘影响,邵三郎虽然也习武,但更偏爱文学。十四岁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但他不用为生活琐事所累,接受教育的时间长,还是最顶级的教育资源,真实水平还是不低的。
对文登这种下县来说,全县也就四个官,即从七品下的县令、正九品下的县丞、从九品上的主簿以及从九品下的县尉,司户其实算不得官,对王子这个身份来说其实不太合适。但邵树德乐意,先让儿子熟悉司户这个关键吏职的诸般事务,再一步步当官。
没有基层历练的经验,将来很容易被人湖弄。
“父亲,儿看很多魏博百姓衣衫单薄。今日寒风凌冽,怕是很难熬……”邵勉仁突又道。
“吾儿有何建议?”邵树德问道。
“河阳库中尚有许多毛布,不如赏赐给他们好了。”邵勉仁说道。
河阳大量产羊毛,库中存有呢绒,一般而言是秋天发给军士,让他们自己找人缝制成羊毛衫御寒。
儿子有这份仁心,邵树德很高兴。他就怕诸子不知民间疾苦,不知百姓生活之艰难,那样的话就容易作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拍脑袋政策。
他不认为这会是施恩的最佳时机,而且那批毛布也另有用途,但儿子提出来了,他决定满足一下。
“速遣人通传。”邵树德吩咐道:“卫州尚有些军中毡毯,一并赏赐下去吧。”
李逸仙立刻领命。
“这天下的心狠的人很多,有仁恕之心的人不多。三郎很好,以后保持下去。”邵树德拉起两个儿子的手,说道。
“儿一定谨遵阿爷之命,以后好好辅左二哥。”邵勉仁保证道。
邵树德大笑。李克用样样不如他,但他们家真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太让人羡慕了。
邵树德不想在这上面输给李克用。
城外已经有军士在给过路的百姓宣扬将要发下的赏赐。与意料之中的一样,反应很复杂。有人欣喜不已,有人唉声叹气,有人不以为然,还有人求放了他们,当然更多的是麻木不仁,似乎给不给他们御寒物资都无所谓。
邵勉仁有些呆了。
邵树德笑了笑,拉着两位儿子下了城头。
魏博的战事就这样了,剩下的就是磨,磨到敌人坚持不下去为止。战争,如果不能速胜,那么拼的就是消耗,毫无疑问。
“河北是个大宝库。”下城楼的时候,邵树德还在给三郎、四郎讲授一些非常本质的东西。
“这世上粮食宝贵,钱帛宝贵,金银器宝贵,但最宝贵的还是人。”只听他说道:“艰难以来,各地战乱不休。河北是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也是人力资源最丰富的地方。没有人,做什么都是空谈。为父有很多大计划,都需要河北的人力。但脑后长反骨的人,要了不如不要,先得将他们料理了。你们两位兄长,都已经坐镇一方了,你俩学着点。我不怕你们有本事,我怕的是你们没本事,三郎、四郎当勉之。”
回到城中之后,刚吃完午饭,李逸仙来报:宣慰使王溥又来了。
“跑得倒挺勤快。督办朝廷公务时,也没见他那么积极。”邵树德哈哈一笑,让人把他请进来。
“殿下……”王溥满脸风尘之色,眉毛、鬓角还挂着严霜,看来真是不辞辛劳赶路了。
“宣慰使且安坐。”邵树德吩咐亲兵上煮好的热茶,然后手一伸,道:“拿来。”
王溥秒懂,恭恭敬敬地献上制书。
邵树德接过,展开一看:“昔舜命皋夔,百揆时叙;汤命仲虺,万国咸宁。道既合于君臣,事实光于今古……(人太多了)树德,长剑倚天,洪河带地,传将略于黄公,受兵符于元女……(太长了,详述‘中兴’功绩)……将付代天之柄,宜归不世之才,可授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镇为夏国,仍进封夏王,依前充诸道兵马元帅、太傅、中书令。”
看完后,邵树德放下制书。
王溥眼巴巴地等着。
“我受了。”邵树德坦然说道。
第六十八章 归期
“呼!”重剑狠狠噼下,木屑纷飞,七零八落。
王溥瑟瑟缩缩地躲在一旁。
天寒地冻的,夏王竟然还有兴致练剑。武人一个个都有点疯狂的潜质,王溥算是看明白了。
“腊月了。”邵树德轻叹了一声,将重剑交到三子勉仁手里。
十三岁的邵勉仁身量不低,体格健壮,稳稳抱住了重剑。
“一年时间,又在征战中度过。”邵树德拿毛巾擦了擦汗,道:“好在还有半壁江山维持着安宁。”
毛巾微微有些扎人。东章羊之后,尚未培育出更好的软毛绵羊,可惜了。
“陇右、关内二道百姓,已享受十余年太平时光。”王溥笑道:“昔年在长安,我就听人说,陇右百姓耕田三年,便有一年积储。如此三年复三年,竟已有十多年不闻兵火,人皆感夏——邵圣之德。”
又是一个马屁精!邵树德心中暗笑,文人舔起来,可比武夫糙汉子舒服多了。
“关内道便罢了,陇右道还是有些不安定。”邵树德说道:“北有回鹘劫掠商旅,抄掠沙瓜,南有吐蕃蛮子攻打廓州。地方州军不能制,让人好不烦心。”
青唐城其实是有驻军的,约一万人,但与兴元府百牢关一样,都是灵州院、陕州院的新兵。
随着关西的长久安宁,曾经鼎盛时期达到三四万人的关西驻军已经缩减得差不多了,且由原本的衙军变成了在训新兵,这无疑降低了威慑力。
生蕃都是记吃不记打的,时间一长,他们就忘了被邵圣支配的恐惧了,看来边军的组建要加快了。
“王郎中何日回洛阳?”邵树德问道。
“殿下,我离京之时,圣人垂问,太傅何时可以回京……”王溥低声道。
“圣人就那么急着杀我么?”邵树德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其实,李唐皇室还是有最后一点人心的。至少他就发现,东都镇就有少许中下级官吏,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联系上了圣人,忠心朝廷。
只不过,军队中还没见到冒出来的,这就注定了圣人无法翻盘。
“殿下稳操胜券,有些事也该了结了。否则,军心、民心不安。”王溥回道。
军心不安,是因为不确定性,即夏王到底如何赏功?大家提着脑袋拼命,总该得到点什么吧?要么延续旧制度,给官位,那么武夫占官现象势必持续下去,而占的最大官位就是节度使。
可现在没有给官位。
民心不安,同样是因为不确定性。直隶道来了这么多夏王的铁杆,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到底称不称帝?你不称帝,很难收场啊,我们还担心被别人打击报复呢。比如,若夏王一辈子当唐臣,他故去之后,被另外一个势力的人得了天下,旧官、旧将甚至举家前来的百姓的日子就难过了。
另外,因为夏王的一些新政而崛起的既得利益群体,心中也有些不安。这种不确定性太折磨人了,让人不敢对未来投入重注——比如学数学的,夏王很喜欢这些人,愿意奖掖提拔,可若换了人呢?
所以,速速称帝,以安众心。
“正旦之日,我会参加朝会。”邵树德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正旦就是大年初一,这一天的朝会,可以说是一年中最盛大、最重要的了。邵树德亲自参加,必然非常引人瞩目。
王溥大喜。
邵勉仁、邵观诚兄弟二人也悄悄对视了一眼,心中欢喜。
父亲若称帝了,他们也能封王,谁不喜欢呢?
“但在走之前,总要拿点东西,不能空手而回啊。”邵树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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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很快给到了贝州城西的卢怀忠那边。
贝州是大城,城周近三十里,在州城中算是第一等的了,分外城、内城(衙城)两部分。
城内的军资储备很多,按理来说是十分适合坚守的。无奈夏军来得太快,几乎一眨眼就把城池给围上了,至今已三月之久了。
三个月的时间内,魏军尝试了各种办法,始终没能打通与贝州城的联系。离他们最近的一股兵马,大概就是几十里外临清县的史仁遇部了,但他们进不来。
也正因为如此,贝州就没正儿八经的部队。除不到四千州兵外,绝大部分都是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打了这么久,伤亡颇大,各种兵力加起来也就五千出头的样子,守这么大一座城池着实有些吃力,因此在搬运了许多物资外,守军放弃外城郭,退守衙城,以做最后的顽抗。
卢怀忠接到了邵树德的亲笔信,不敢怠慢,立刻将刚退下来休整的部队也投入了战斗,继续强攻衙城——打了二十年仗,卢怀忠印象最深的事情,大概就是无尽的攻城拔寨了,这几乎成了他的宿命。
“打得还不如人家州兵显眼……”老卢有些恼火地看着被敌人箭雨逼退的溃兵,怒道。
野利克成、王郊、张温、董章四部州兵再度出击,于博平附近再度击败敌军,俘斩两千余人。
敌军是沧景卢彦威的人马。主将周胜为这群州兵击败斩,余众溃入清平县城,惶惶不可终日。
闻此败,成德衙将郑守敬立刻将兵退回了澶州,似乎也不想打了。不料在退兵途中,遭到义从军一部突击,又损兵千余。
这些兵,理论上也是卢怀忠帐下兵马。他们的战绩,毫无疑问也算在老卢名下,但他不会自己骗自己:亲自指挥的攻城战还没结果,小字辈却屡屡得胜,让他情何以堪?
“从今日起,诸位亲临一线,督促攻城。”卢怀忠下令道:“乡勇打光了,营兵上。营兵打光了,亲军上。亲军打光了,老子亲自爬梯攻城。任何人不得懈怠畏战,违令者斩无赦。”
诸将知道这次是动真格的了,纷纷应道:“谨遵都头之命。”
卢怀忠又看了一眼已经有些残破的贝州衙城,一贯温和平静的内心,居然也产生了屠尽守兵的罪恶念头。
战争,就是这样折磨人。
战场,就是这样枯燥又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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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内,李克用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贺宅。
是的,没错,这就是当年河东衙将贺公雅斥巨资修建的宅院,后来被李侃赏给了邵树德,只不过他压根就没住过几天,但却留下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快乐记忆。
邵树德走后,这里便空了下来。
晋王妃刘氏“擅作主张”,给宅子募了一些仆婢,时时打扫,因此看起来还算整洁。
时已隆冬,园内草木凋零,李克用在石桌后坐了许久,沉默不语。
盖寓朝李袭吉使了个眼色。李会意,立刻说道:“大王,某刚从猩代回来,看了下五营军士的操练,左营、右营已有几分模样了,中营也步入正轨。前营、后营稍稍差了一些,但假以时日,定然可以练出来。”
“邢洺磁百姓如何?”李克用突然问道。
呃,他这一问,盖寓、李袭吉二人差点没反应过来。晋王怎么也关心起百姓生计来了?这可太新鲜了。
当然他们也理解。人被打击得狠了,就会求变,
“多已安居,并无闹事者。”李袭吉说道:“一些佃户庄客还很感激,因为白白得了不少土地,可以作为家业传下去了。”
“那就好。”李克用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盖寓、李袭吉面面相觑,今日是晋王邀他们来此的,到了又不说话,是何道理?
不过他们也可以理解。自邢洺磁大败之后,晋王的心气就一直没顺过来。仗打得太惨了,一月时间,全军大败,三州沦陷,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说难听点,表现连魏博都不如,人家被动归被动,但坚持到现在,一座主要州城都没丢,不甩晋军八条街?
“契丹可汗遗书而至,愿与我联手,攻讨夏贼,何如?”李克用突然起身,问道。
契丹使者是经幽州入境的,盖寓知道此事,甚至一应文书、接待都是他负责的。
契丹人的诉求就一个,两家“永结欢盟,不渝信誓”。至于结盟针对的是谁,无需多言,都懂。
“大王,此事但应下可也。”盖寓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屡攻契丹,这是他们的严重失误,咱们可得抓稳了。”
在盖寓看来,邵树德太自大了,太目中无人了。多线开战,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这是他们的机会。
“好,回书你来写。”李克用点了点头,道。
他的改变确实巨大,甚至愿意与几年前刚交过手的契丹和解,只不过这种醒悟似乎来得太晚了一些。若十五年前就开始这么务实,这么清醒,天下局势又怎么会走到眼下这步?说不定占据河南的便是晋军了。
“遵命。”盖寓应道。
与契丹结盟之后,便可腾出许多兵力来了。幽州精兵可大量抽调至其他战场,可谓及时雨了。
“镇州王镕、魏州罗绍威遣使求援,如何回复?”李克用又问道。
“大王,兵少了不顶事,兵多了调不齐,还是等与契丹盟誓,燕镇兵马能腾出手来之后再说吧。”盖寓建议道。
“李存章能匀出多少人来?”
“两三万人总是有的。”盖寓说道。
“那便先回绝他们,待幽燕精兵来了再说。”李克用长舒一口气。
青黄不接的时候,总算要过去了。他现在分外怀念当年带着五万大军,横行关中、河南的光辉岁月,太难了。
第六十九章 滚
李克用其实还是给予了一些支持的。
厅前黄甲军、银枪效义军、散员军、契丹直轮番下山,虽然规模不大,但攻击频率高,打了就跑,机动灵活。
但成也小规模,败也小规模。规模小,意味着无法深入河阳、邢洺磁诸州,那么就造不成多大的影响力,撑死了牵制夏军的偏师,主力部队都不带搭理他们的。
不过他们还是很执着、很敬业的。从十一月中旬开始,一直到十二月下旬,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出击将近十次,面对天雄、经略二军的围堵,只打赢了三次,损兵数千。
卢怀忠坐镇贝州城西,纹丝不动,督促各路大军勐攻。
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从河阳、宣武甚至贝州本地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付出了极大的伤亡,突将、武威二军也轮番上阵,反复攻打,至十二月二十四日,衙城内的守军伤亡过半,甚至已经把将官家仆、子弟之流都编进去了,仍然只有不到四千兵,意志已然动摇。
新的一天到来了。
昨晚下了一场大雪,出击的军士们哈着热汽,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从各条街道上聚拢起来,开始了你死我活的进攻。
卢怀忠照例来到了伤兵营。
其实叫伤兵营并不太准确,因为就没有一个集中的营地。贝州城很大,房屋众多,于是大量民房被征用,供夏军使用。
“同华夫子,这几年越打越好,越来越勇勐,让人刮目相看。”卢怀忠发出了和当初邵树德一样的感慨。
同华二州甚至整个关中,在巢乱之前承平时间较长,又是朝廷直接控制的区域,民间武风渐弱,组织度飞速下降,战斗力退化得不像样子。以至于朝廷补充神策军,要么吞并降兵,要么去关东、河陇募兵,至于招募长安市人入军是什么结果,大家都看得到。
但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人这种生物,就本质来说没有差到离谱的程度。
同华百姓迁居河阳后,经常接受军事动员,运输物资、上阵打仗的次数非常频繁,再加上严格的冬训操练,和当初已远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挺不过去的人要么死于敌人锋刃,要么被督战队大肆砍杀,剩下的人自然能去掉身上的各种不合时宜的特质,向军事机器的方向发展。
“相卫夫子打得也不错。”卢怀忠站在一位操相州口音的伤兵面前,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口,道:“胸前三处,背后只有一处,不错。”
伤口有新有旧,暂且不谈。但背后有伤口,说明溃逃过。至于溃逃后为何没被杀,大概是逃的人太多了,全部杀了让人骇然。
“此伤是在哪得的?”卢怀忠问道。
“去岁卫州有草贼卢均作乱,宋帅调诸州兵会剿,那会受了两处伤。前些时日攻贝州外城,我乡指挥使被流失射死,我等乱哄哄跟着溃了下来,背后让人来了一下。”乡勇不敢隐瞒,直接说道。
乡勇一般按地域分,各有指挥使。指挥使不是官,说白了就是乡间的勇武之辈,带着一群本乡本土的夫子上阵打仗。指挥使被流失射死,乡勇确实会直接溃逃,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
草贼卢均之乱,卢怀忠也有所耳闻。不过是个脱籍小军官,扇动了一群愚昧的乡夫,呼应河东、魏博起事,攻打县城不克之后,就已经散掉了一半人。剩下一半开始劫掠商旅、富户,堕落成了草贼,很快就被剿灭了。
“现在乡间还有人想作乱吗?”卢怀忠问道。
“多的是,但畏惧夏王雄兵,未敢起事。”乡勇直接说道。
在场的将官心中多多少少都有点数,但这个乡勇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大伙感到有些不自然。
“利欲熏心之辈何其多也,都是混账东西!”卢怀忠怒了。
乡勇见状,讷讷不敢言。
卢怀忠收拾心情,道:“你说了实话,该赏。来人,给他两匹绢。”
邵神剑立刻吩咐亲兵去取。
“夏王打河北,非是要跟尔等作对。实在是有些人不成模样,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鱼肉百姓,不得不杀之。待平定之后,便可修养生息,尔等都可过上好日子。”卢怀忠安慰道。
乡勇连声应是,但他其实不太信。朝廷啥时候在河北干过好事啊?无论是新朝廷还是老朝廷,都一个鸟样。要不然,以一镇抗天下的事,魏博、成德干的也不是一次两次,地方上不知道实力悬殊吗?为何支持他?
为夏军做事,也是迫不得已罢了,唉。
卢怀忠随后又走访了一些地方,直到前方给他传来消息:贝州守将、刺史崔弘遣人来议和。
“让使者过来。”卢怀忠找了间还算过得去的宅院,坐了下来,吩咐道。
不一会儿,某位形容枯藁的文士被领了进来。
“贝州司马陈业参见卢都将。”文士躬身行礼道。
“崔弘遣你来做什么?他若知机,这会便该自缚出城,或还有一条活路。”卢怀忠用力一拍桉几,问道。
脾气火爆,善抚军心,作风勇勐。卢怀忠的表现符合魏博方面对他的一贯认知。
文士见了也不惊慌,道:“卢将军拥十万众,久而无功,便不怕夏王疑虑责备么?”
“沧啷!”卢怀忠尚未说话,屋内亲兵亲将们的刀剑已经半出鞘。
这厮说话太阴毒了。
带着十万大军围攻贝州三四个月了,靡费粮饷无数,死伤无数,但却始终拿不下来。换你是主帅,会不会心生疑虑?
可别小看这种简单到无脑的挑拨。在别的时候可能不太致命,但在如今这个下克上成风的年代,却不得不令上位者细细审视。
“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个,那可以滚了。”卢怀忠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军兵多,粮草充足,便是再攻上三五个月也不打紧,就是不知崔使君还能不能等到援兵?一旦城破,说什么都晚了,破家灭族,顷刻间也。”
使者一听,脸色骤变,立刻笑道:“方才与都将戏耳。”
“你算什么东西?与我相戏?”卢怀忠又一拍桌子,斥道。
邵神剑走到使者身侧,手里捧着重剑,仿佛随时会斩下去。
使者脸色又一变,道:“此事……”
“有话直说!”卢怀忠怒道:“婆婆妈妈,吞吞吐吐,好似妇人一般,任不爽利。”
使者深吸一口气,道:“我家使君愿降,但有条件。”
“说!”卢怀忠死死盯着他,咬牙说道。
看他那模样,好像在压抑怒火一般。
是了,他是个脾气暴躁之人,微时就经常与人打斗。显贵之后,带兵打仗,也是勐冲勐打。
作战不力的将校,动辄降罪斩首。
逡巡不进的士卒,屠之如杀鸡犬。
跟这种浑人玩什么心眼呢?陈业暗叹一声晦气,略略下调了一下期望,道:“我家使君世居贝州,守军将士们也多为贝州人,若都将答应不杀俘,不强迁我等去外镇,便降了。”
他本来想提出仍任崔弘为贝州刺史,军士们就地整编为贝州州兵,为夏王效力。
这是临行前刺史崔弘的要求。但他也认为夏军怕是很难答应这个条件,因此未做硬性要求,只是让陈业试一试。但看了如今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陈业也不敢胡乱说话了,担心刺激到卢怀忠,以至于盛怒之下对己方一行人不利。
“崔弘手下那些破烂兵将,我还看不上眼,若将他们遣散,可有异议?”卢怀忠问道。
“卢将军,这夺人生计的事情……”陈业叫苦道。
“滚蛋!”卢怀忠霍然起身,吩咐邵神剑给他披甲,看样子要到前线去督战砍人了。
“都将且慢。”见几个魁梧壮汉已近身侧,陈业连忙说道:“只要都将不伤我等性命,不劫掠全城,不将我等强迁至外郡,立降可也。”
“夺人生计之事……”卢怀忠皱眉道。
“无妨,无妨的。”陈业强笑道:“城内本来就无衙军,亦无镇兵,激战数月,州兵也没剩下多少了。他们都是征来的乡勇,打发一笔钱遣散即可。其实不给钱也行……”
卢怀忠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邵神剑瞄了他一眼,立刻谏道:“都头,殿下曾言魏人桀骜,不如尽杀之,又将其财货许给了弟兄们。答应他们作甚?末将请领两营精兵,这便去攻城,定将崔弘以下一干将官诛除干净。崔弘、陈业之辈,死不足惜,悬首城门,以儆效尤。其妻女献上去服侍夏王他老人家,财货大家分一分,岂不美哉?”
“两营兵怕是不够。”卢怀忠沉吟了一下,道:“给你两千兵。人随便你挑,器械备足,可有把握?”
“卢都将!”陈业急道。
卢怀忠看了一眼陈业,又有些犹豫:“殿下尝言,人无信不立,这不好。方才答应了陈司马,这便毁诺,却有些不美。”
陈业有些懵,卢怀忠答应啥了?我怎么没听到?
不过由不得他思考了,只听卢怀忠第三次拍了桉几,道:“罢了!你现在滚回去,就和崔弘说,史仁遇被我打成了缩头乌龟,躲在临清不敢北上。成德也是孬种,我五万大军等他南下,等得心焦,却不见赵兵踪影。今天日落之前,若不开城投降,便没机会了。”
陈业还想再说什么,卢怀忠直接骂道:“还不滚!”
数名亲兵上前,直接将人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