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个单章:制度与风气
再发个单章,谈谈晚唐、五代军事制度以及风气变迁的问题。
先从一个故事讲起吧。
后唐应顺元年(934)3月,闵帝遣军攻打凤翔府的潞王李从珂。
李从珂登城痛哭,因为他跟随李嗣源常年征战,战功赫赫,威望较高。军士们见他痛哭,纷纷感泣。而闵帝李从厚虽然是天子,与大家在制度、道义上有君臣之分,但他才二十岁,光没有威望这一点,就注定要完蛋。
于是发生了战场叛乱,部分围城军士倒戈,支持潞王,并突然下手,击败了懵逼中的其他部队。
凤翔虽然解围了,但李从珂也很清楚,要想获得军士们的支持,除了他的赫赫战功带来的威望之外,还需要钱。不然的话,即便将领支持你,普通士兵也不支持。
于是“潞王悉敛城中将吏士民之财以犒军,至于鼎釜皆估直以给之。”
李从珂基本把能拿出手的东西都搜刮出来了,同时许诺至洛阳后,给愿意跟着他造反的士兵,人赏一百缗钱。
闵帝听闻,“乃召将士慰谕,空府库以劳之,许以平凤翔,人更赏二百缗,府库不足,当以宫中服玩继之。”
李从珂赏一百缗,闵帝赏二百缗!
听起来似乎反了,李从珂是造反的人,处于劣势,应该赏得更多。闵帝是皇帝,应该用更小的代价来驱使军士。
但事实就是如此。李从珂在凤翔城头解下衣甲,指着身上的伤疤,遍数自己的战功。
这是威望,这是人心,有时候是可以当钱用的。
反观皇帝李从厚,在武夫们眼里,他算什么东西?打过仗吗?有战功吗?连这些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当皇帝?
也就是说,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身为皇帝的李从厚其实是处于劣势的,所以要赏赐更多。
而开出这么高的赏格了,洛阳军士们是什么反应?
“军士益骄,无所畏忌,负赐物,扬言于路曰:‘至凤翔更请一分。’”
看到没有,禁军将士根本看不起二十岁的皇帝李从厚,被派出去平叛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要投潞王了,再收一遍钱。
威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像李从厚当了皇帝,如果李从珂、石敬瑭等人不反,或许还能勉强维持,但也相当危险。
李从珂一反,事情就急转直下。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弱者不配当皇帝,什么制度都不好使。
继续讲故事。
李从珂进洛阳前,“帝之发凤翔也,许军士以入洛人赏钱百缗。既至,问三司使王玫以府库之实,对有数百万在。既而阅实,金、帛不过三万两、匹。”
李从珂事先许诺一名士兵100缗钱的赏赐,到洛阳后,问王玫有多少钱,答有数百万缗,差不多够了。但事实上,因为闵帝着急忙慌之下滥赏,钱已经没了,只剩两三万,怎么办?
“有司百方敛民财,仅得六万,帝怒,下军巡使狱,昼夜督责,囚系满狱,贫者至自经、赴井。”
“是时,竭左藏旧物及诸道贡献,乃至太后、太妃器服簪珥皆出之,才及二十万缗。”
需要赏“数百万”,但只有“二十万”,没办法,只能继续收钱,比如以京城所有人的房屋估值,预收数月租金等等,同时修改赏赐标准。
“诏禁军在凤翔归命者,自杨思权、尹晖等各赐二马、一驼、钱七十缗,下至军人钱二十缗,其在京者各十缗。”
许诺的赏赐没能兑现,军士们什么反应?
“军士无厌,犹怨望,为谣言曰:‘除去菩萨,扶立生铁。’以闵帝仁弱,帝刚严,有悔心故也。”
士兵们后悔了,是不是可以作乱呢?
再看另一件事:“军士游市肆皆有骄色,市人聚诟之曰:‘汝曹为主力战,立功良苦,反使我辈鞭胸杖背,出财为赏,汝曹犹扬扬自得,独不愧天地乎!’”
拥立李从珂的军士回洛阳后,得意洋洋,面有骄色。
老百姓聚集起来,痛骂他们,说你们为拥立新主力战,得赏是应该的,但弄得我们被拷打,出钱为赏,你们还这么洋洋自得,好意思吗?
因为禁军士卒家属也在洛阳,痛骂他们的人里,多半有亲戚朋友。于是士兵们也认了,不敢再闹事,只发几句牢骚,说自己后悔了。
但真没有后果吗?当然是有的。
首先,禁军士气低落,不肯力战了,因为皇帝赖账。
其次,支持李从珂的地方将领、军队也没得到赏赐,人人都有怨气。
第三,朝堂人心涣散,文官也士气低落。
第二年,石敬瑭造反,引契丹为援,恶果就显现了。
简单来说,后唐潞王、闵帝的这场皇位之争,把五代军士风气拉到了一个新的下限。
在此之前,没这么离谱。
在此之后,人一旦突破了下限,开了这个头,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五代的风气,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一点一点堕落败坏下去的。
那么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其实没有主动解决。后晋、后汉、后周三朝做了很多努力,但收效甚微,造反之事依然屡见不鲜。
直到后周世宗郭荣年间,清理北方户口,发现只有1200万人了,民生凋敝,百业俱废,人心思定。经历了血的代价,才慢慢消失的。
而在唐末、梁初北方是多少人呢?
以河北为例。
(一)成德镇。
后梁乾化元年(911),成德节度使王镕遣子德明带37都士兵,从李存勖征讨,这就是3.7万人。而成德镇的总兵力,当不下五万。以中晚唐的兵民比例,成德镇有125万以上的人口,考虑到成德镇有大量的骑兵,实际上可能在140-150万之间。
而天宝年间,成德所辖四州大约有180-190万人口。
安史之乱后,河北确实有战争,但次数少,打的时间也短,整体破坏不大,人口恢复迅速。且黄巢、秦宗权也没波及河北,这个人口是靠谱的。
研究中晚唐历史的学者,比较激进的甚至认为唐武宗会昌年间,全国总人口可能已接近恢复至天宝年间。
成德镇在黄巢之乱后,人口所受损失主要是遭到李克用、朱温侵掠,还未伤筋动骨。
(二)幽州镇。
德宗时,卢龙节度使朱滔“兵五万、车千乘、骑二万、士私属万余、虏兵三千。”
宪宗时,刘济讨王承宗,“军七万”。
僖宗时,李可举围易州,出动的兵力是六万,李匡威打李克用,出动十万步骑。
昭宗时,刘仁恭出动十万步骑。
这些记载里,没有说军队的成色,一般研究而言,因为要抵御契丹、奚人,幽州的正规军当在七八万人之间——朝廷规定的军额是五万五千。
以当时的兵民比例而言,幽州人口至少也有170-180万。而天宝年间户籍人口只有146万余,除了多年和平带来的经济社会发展,人口增加外,还有就是本书提到的大量部落黑户了。
再一個佐证。《太平寰宇记》记载的唐后期幽州8县96乡,比起开元年间是增多的。这就是低频率战争下大体和平时,发展一百多年后的结果。
可以明确地说,幽州镇在黄巢之乱前后,其户口已经超过天宝极盛时期。接下来因为参与高强度的藩镇战争,加上契丹崛起,人口有所损失,但在后梁初年,幽州的人口比起天宝时期,少不到哪去。
从成德、幽州二镇的情况来看,河北人口在黄巢之乱前后,即便没有鼎盛时的1100万,也差不到哪去。黄巢之乱后、后梁建立前,人口有所损失,但并没有伤筋动骨。
到了朱温晚年,河北多次成为主战场,人口损失速度加快。
后晋年间,契丹入河北,大肆烧杀掳掠,这是损失急剧放大的阶段。
河北只是一个缩影。
关中、河南都经历过这个过程。尤其是五代朝代更替,河南遭灾最重,以至于到了后周郭荣时期,整个北方除河东、幽州,竟然只有1200万人。
到了这份上,再头铁的武夫也没话说了,因为他们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损失巨大,妻离子散,家徒四壁,没有一个人是赢家。
再加上五代朝廷不断削藩,为此献祭了好多个皇帝。到郭荣去世前后,成果斐然。于是人心思定,没人想折腾了。
人心思定,就是社会共识,就是价值观,就是社会风气。
再回到之前的故事。
作为镜像对比,赵匡胤其实也赖过账。灭南唐,最终发放的赏赐与战前许诺的赏赐不符,缩水严重。
但武夫们没作乱,认了。有没有发现心气方面的变化?
当然也不是没有副作用。赵二在幽州城下,好好领教了一把阵前讨赏。因为他也赖过账,赵大、赵二兄弟就没一个讲话算数的,全他妈忽悠人,于是临阵邀赏,要你好看。
再说下北宋的军事制度,它是怎么来的。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杀将驱帅之事屡见不鲜。
节度使们有没有想过办法解决?答案是一直在努力。
比如好多人吹嘘北宋压制武夫的训练、后勤、指挥分离,其实中晚唐节度使已经搞了。
在大一点的藩镇,都教练使是最先出现的,把士兵的训练权拿走了。
随后出现了供军使,把后勤供应权拿走了。
接着都虞候司的设立,将领们不出征时,到都虞候司打卡上班,接触不到军队。
其实和北宋差别不大了。
幽州李全忠作乱,是因为他带兵出征,在易州被义武军击败,班师时惧怕责罚,半路造反。
因为主力都被李全忠带走了,留守幽州的兵少,节度使李可举绝望之下,全家自焚。
李全忠为什么不等回幽州后再作乱?万一留守幽州的兵拼死防御,你破不了城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他回幽州后,就要交卸兵权,作不了乱啦。
广德二年(764),诏令河中藩镇兵西行,抵御吐蕃。部队集结起来了,当天晚上,“军众喧噪,劫节度使崔寓家财及民家财产殆尽,皆重装而行,吏不能禁。”
再有就是著名的泾原救火事件,有人故意在城外纵火,骗节度使段秀实集结部队去救火,以便作乱。段秀实不上当,天明后把昨夜要求救火的人全杀了。
这些事件说明,中晚唐时朝廷、节度使一直在想办法制度创新,约束士兵。这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比如训练权、后勤权、调兵权都被幕府收走了,衙将平时接触不到部队,造反很麻烦,只有想办法接触部队,才有那么一丝机会。
五代朝廷,枢密院的出现,更是完善了都虞候司的职能,兵将分离,制度十分完善。
那么,为什么还三番五次有人造反呢?因为制度只能防住大将,防不住士兵造反。
天成元年(926),邢州左右步直兵赵太等四百人作乱,“据城自称安国留后。”
赵太只是一个大头兵,聚了四百人,就占了邢州,嚣张不嚣张?你防得住吗?
大头兵皇甫晖打牌输光了,又借不到钱,一怒之下造反。防得住吗?
当时将领们可都是劝你不要反的,结果一刀一个,像杀鸡一样杀掉。
这就是风气,风气,风气!
我为什么总在书里强调,因为直到现在还有人拿其他朝代来套晚唐,可笑不可笑?写了400万字了,都像第一次看书一样,前面的都失忆了。
难道你只关注主角占了多少地盘?其他全都自动略过?
主角不占地盘,战线没有进展,那就是水,水得丧心病狂。
主角占了地盘,有进展了,才叫不水。老实说,写战争场面,我写得很快。相反,写有些人认为水的章节,才真耗费我的时间。
最后说下主角怎么操作。
其实不得不提一下朱温这个人。
在他晚年猜忌杀功臣前,他的部队是很少有人叛变的。杀功臣后,叛的也是将领,而且是地方部队,他的禁军依旧稳如泰山,士兵作乱极少,甚至接近没有。
这是极其不容易的。
朱温开创了后梁,建立了制度,并且慢慢完善。但话又说回来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制度比朱温还完善,为啥人家那么多人造反?
答案我以前讲过,威望。
朱温的部队不是继承来的,是他白手起家拉起来的,和主角一样,威望较高。
而朱温治理地方也不错,税率是整个五代王朝最低的,还给百姓租牛,让中原缓了过来。
威望,威望,威望,重要的说三遍。
即便拿北宋的军事制度,套到唐末、五代前期,那也是约束不住这帮武夫们的。
制度是要人来执行的,社会风气会影响人,社会共识也会影响人。
制度有作用,但绝对不能认为有了制度就安枕无忧,那大错特错。现代社会都有你法我笑的事情,在人执行制度的时代,社会风气和共识的影响是巨大的。
明代的社会风气如何,大家都知道。明朝制度恰恰不允许文官如此欺负武人,但在社会风气的加成下,文官就是做到了。制度有用吗?被玩成啥了。
主角为什么要在士兵中增加威望?
恰恰就是他知道光靠制度约束不住这些武夫,必须个人威望与制度相结合,才有可能产生效果。
朱温其实很厉害。他也是威望与制度相结合,到死禁军都没乱,甚至他儿子时,禁军也还算听话。
后梁比起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在这方面的表现是出众的,说白了还是和朱温白手起家有关。而且当时风气还相对纯洁,没有经历后唐末年刷新下限的事情,武夫们还没有“将益骄”、“士益堕”。
我以前写过一个对比汴梁禁军和神策军的单章,时间曲线几乎完美吻合。
朱温一手创立的汴梁禁军,在后梁至北宋六个朝代的“传家宝”式传递中,战斗力愈发下降,士气愈发下降,风气愈发败坏。
到北宋开国时,存在六十多年了,敢拼命的少了,亲党胶固的老油子、混子多了,战斗力不行了,同时武夫们的心气也不行了。
与之对应的,是整个北方社会经济的崩溃,人口锐减,全社会风气、共识的转变。
到了这个时候,赵大才能顺理成章地将这头已经体力大衰、失血过多的武夫怪兽关起来。
你让他到后唐、后晋时这么做试试看?
算了,不写了。
写这么多,还是有人会拿其他朝代来套唐末,拿什么什么朝代的制度来说事,而不考虑时代背景、社会风气。就这样吧。
第一章 离京
卯时三刻,定鼎门大开,车马络绎不绝。
皇后折氏即将在两万六千余天雄军将士的护卫下,离开洛阳,往北平府而去。
将士们在家修整了大半年,期间偶尔参加了针对河东的军事行动,但都很快结束,因此这会士饱马腾,战意昂扬。
按照枢密院最新的防区分划,禁军步队之中:
铁林军的驻地为汝州。
武威军驻郑州。
天雄军驻河南府。
义从军左厢驻河南府,右厢驻汝州。
突将军左厢驻陕州,右厢驻虢州。
天德军驻河南府。
经略军左厢驻孟州,右厢驻怀州。
龙骧军驻蒲州。
控鹤军驻唐州。
从防区可以看出,基本都是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控扼要地,震慑外敌。
洛阳城内则一支禁军都没有,主要是近万宫廷卫士及河南府州兵四千二百余人屯驻,控制外城、皇城、宫城。
以洛阳城规模的庞大,这么点兵当然是不够的。但围绕洛阳的攻防战,本来就主要发生在外围。外围据点都丢失了,那么意味着禁军主力已经覆灭,这时已经无力回天,早早跑路要紧,别想着守城了。
天色依然昏暗无比。
明教坊西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支了起来,且不止一家。有卖猪膏蒸饼的,有卖芝麻胡饼的,还有卖羊肉饼的,甚至连卖汤饼的都有。
时不时有绿袍、紫袍官员跑过去,也不嫌难看,买了热气腾腾的饼子拿来就吃。
小贩眉开眼笑,将一些黑乎乎的碎炭粉洒进炉子,将火弄旺。锅里的水快开了,南衙枢密院柯承旨年岁大,经受不住风寒,不住催他快煮一碗汤饼来吃——碎炭粉是从煤矿偷捡的石头敲碎而成,烧起来火还挺旺的。
也有用煤球的。这是新东西,听闻最早在关北夏州出现。关西军民如潮水般涌入洛阳后,也将这东西带了过来。
汝州那边此类作坊极多,官民皆爱用煤球。及铁锅成本下降,售卖愈广,用煤球者愈多。
洛阳的煤球主要采买自两地:怀州、汝州,河南府本地也有一些,但产量较小。
煤球易碎,转运不易。但得益于一等国道的兴建,驿道宽阔平缓,转运之后便没那么多碎煤,故此物大兴。
洛阳城中,每逢傍晚,家家户户燃起陶做的煤炉,煮上一甑粟米饭,简直人间美味。
翰林学士赵观文,甚至做了一首《咏煤》,传唱甚广,煤炉、煤球渐渐传递到了其他道州,人皆谓之“夏王炉”,盖以帝居藩时旧称也。
“柯承旨好享受。”北衙枢密承旨杜洪也坐了下来,笑道:“天寒地冻的,一碗汤饼正好驱驱寒气。店家,给我也来一碗。”
“官人稍待,这就煮。”店家眉开眼笑道。
“听你口音,不似洛阳人啊。”杜洪问道。
“官人说错了,我家便是洛阳人。孙儒、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对垒之时,我家就在啦。”店家一边忙活,一边道:“张全义当节度使那会,我家就已经搬进了洛阳城,就住在城墙根下。今上入主洛阳,编户齐民,我家落籍城东南嘉庆坊。而今做些小买卖湖口。”
“那你的口音……”杜洪不解道。
“官人有所不知。老洛阳人就这口音,今上入洛阳后,涌来了一批又一批关西人,如今城中九成以上的百姓是后来迁入的,咱们这老洛阳口音反倒成了少数。”店家回道。
杜洪恍然大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黄巢之乱,重创洛阳。
孙儒、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城内筑垒,互相攻击。
接着便是夏、梁双方在洛阳周边长达数年的拉锯战。
这般折腾下来,别说洛阳了,整个河南府都不剩几个人。现在河南府的百姓,确实都是后迁来的。
每一次王朝鼎革,都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洛阳百姓来源的变迁,便已说明一切。
“官人,汤饼来了。”店家将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了上来。
杜洪一看,口舌生津,当下也顾不得闲扯,开动了起来。
“昔年我在长安,每逢上朝之时,便有官员在路上买胡饼吃。胡饼那叫一个香,即便紫袍宰相也经受不住诱惑,买了当街便吃起来,连御史弹劾都顾不上了。”柯崇先吃完,句偻的身躯已经完全舒展开,笑着说道。
柯崇是五老榜的名人,一生的经历太丰富了。他说的东西,杜洪信。
“以柯承旨观之,如今洛阳可有前唐大中、咸通时长安的盛景?”杜洪一边吃,一边问道。
“尤有过之。”柯崇说道:“老夫那会在长安奔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求学途中四处钻营,结交他人。有幸远远目睹过几次上朝盛况。这么说吧,今上在洛阳时,每月朔望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天津桥南北车马云集,好不热闹。又正旦大朝会之时,外州礼朝使聚于京城,有士子随同而来,呼朋唤友,意气奋发,好不热闹。”
说完,双眼竟有些许缅怀之色,许是想起了他已经过去的青春岁月吧。
杜洪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柯承旨何须感伤?君儿孙满堂,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杜洪知道,柯崇攀上了皇后这条线,地位很稳。
长子柯余之前在麟州连谷县当从九品上的主簿,这次直接跳级,当上了营州通定县令,从七品下。
次子柯满,调任北平府良乡县尉。这是畿县,县尉是正九品下,起点也非常不错了。
“都是托了帝后的福啊。”柯崇感慨道,眉宇间隐有喜色。
营州、北平府,都是朝野内外的热点地区——谁让圣人就在北都呢?
如今但凡有点想法的中下级官员,都在想办法往北平府调动,寄希望在圣人眼皮子底下立功,进而一步登天。
柯家兄弟二人没走什么门路,但简在帝心,直接就被调过去了,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对此,柯崇几乎是睡觉都咧着嘴。
前半生颠沛流离,谁能想到行将入土之时,居然时来运转,人生境遇之离奇,莫过于此。
“重翟车来了。”有人小声道。
杜洪加紧动作,三两口扒拉完,拿官服袍袖擦了擦嘴角,一熘小跑挤到了前面去。
柯崇年老体衰,虽然准备了半天,竟不及武夫出身的杜洪动作迅速,被黑压压的人群挡在了后面。
明教坊西门口,中书侍郎宋乐已等待多时。见到皇后乘坐的重翟车时,立刻检查了一遍仪容,然后长身而起,至路边站定,稍稍等待了一会后,躬身行礼道:“拜见皇后。”
“拜见皇后。”诸文武官员一齐行礼。
“诸卿免礼。”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下了车,回礼道。
“宋侍郎、慕容将军、裴府尹、何将军,东都之事,便托付于诸位了。”折芳霭又对二人单独一礼,道。
“皇后但放心离去,一应事务,老朽定然打理得井井有条。”宋乐说道。
“皇后放心,我等定尽心竭力,不让宵小得逞。”卫尉卿慕容福、河南府州将何檠一齐说道。
慕容福负责紫薇城、太微城、上阳城以及诸门警卫。
何檠原为禁军将校,受伤后退出,转任河南府州军指挥使,负责洛阳、河南二县的街面巡逻。
“臣敢不鞠躬尽瘁!”河南尹裴廷裕大声道:“定不负皇后重托。”
“不负圣人重托。”折芳霭纠正道。
“是。不负圣人、皇后重托。”裴廷裕不意马屁没拍到位,立刻改正道。
折芳霭又看着其他官员,道:“圣人幸北平,大剪逆藩贼寇之锋。此为混一宇内之大事,须臾分心不得。异日得胜归来,班师回朝,诸卿皆有赏赐。”
“此乃臣等本分。”官员们纷纷应道。
皇后点了点头,又对众人行了一礼,转身上车离去。
宋乐等人目送车队出了定鼎门,方才寒暄一番,各自散去。
卖饭店家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他也不以为意,笑着坐了下来,休息一会。
今日远远看到皇后真容,那可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足够回去与人吹半辈子了。
圣人从北平班师回来后,不知道能不能面睹真容。这可是一个平定半个天下的勐人啊,该是多么英明神武?
洛阳也只有在这样人的手中,才能蒸蒸日上,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似张全义那般,确实够用心了,无奈能力不足,实力不够,最终百姓反受其累,家家户户不但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上战场死人。
怪不得他输了,连妻子都输给今上了。
另外一边,皇后车队在千余宫廷卫士的护卫下,与集结在城外的天雄军将士汇合。
天雄军军使臧都保面奉玉音,接管了整个车队的指挥,以都虞候牛礼领两千五百步骑为先锋,沿着洛水东行,往偃师县方向而去。
一等国道之上,商旅车马尽皆避让到了预留道中。
所有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气势恢宏的车队:天家威严,以至于斯。
而天雄军的出动,也让大伙意识到,新一轮的征伐又开始了。
第二章 感悟
建极五年正月十五,就在折皇后车驾刚出洛阳的时候,周大郎抵达了汴州。
他是与同县三百多名乡党一起返回的,押了好几车财货。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几张军票,可去有司兑换——回来得晚了,好绢帛估计都让人兑走了,也就剩一些杂绢。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人高兴。
三百多人都是活下来的幸运儿,还得了赏赐。此番归家,要先把婆娘从地里揪回去,狠狠摆弄一番,泄掉心头之火,然后再拿赏赐去集市上换点东西。
嗯,妻儿该换一身新衣裳了。
家中的老牛快拉不动犁了,去官府那报备一下,杀了卖肉,牛皮找人鞣制一下,看看能不能打一副甲。再从别处买一头新牛回来,庄稼地里的营生,没有牛可玩不转。
有些农具该补齐了。出征之前,钉耙坏了,婆娘还在拿刀斫地,唉。
大女儿十五岁了,该出嫁了。做父亲的,得准备点嫁妆,不能太寒酸。
如果还剩点钱,就买些东西,送到战死他乡的同袍家里。
一起出去的,有人回来了,有人没回来,总不是个事,心里堵得慌。
乡勇们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们总是着眼于自家的小日子,在衣食足够的情况下,也不介意做一些善事。乡里乡亲的,谁知道下次落难的是不是自己家?战阵上刀枪无眼,谁死谁活只有天知道。
周大郎坐在村头的酒肆内,看着远处灰色的原野,心中异样地平静。
老实说,他有点后悔了。但答应了李将军,便无法再反悔,更何况已经收下了他发的一缗钱赏赐。
此番回家,便要料理掉宅园,然后举家搬往营州居住了。
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而他又很怕麻烦。
愁人!
外间天气还比较冷,酒肆店家穿着毛衣,吩咐伙计、厨娘们赶紧熬豆糜。
豆糜就是豆粥,做完后还要加上油膏,是祭祀要用的。
店家自己则拿着一根杨枝插门,遥指东南方。
插完后,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王家大郎运道太好了,居然在梦中见到了蚕神。”
“店家,真有蚕神?”周大郎听了,好奇地问道。
“真有!”店家神神秘秘地说道:“王大郎说那妇人立于他家宅内东南角,说只要做好白粥,加肉覆于其上,插箸而祭之,便可令蚕桑丰盈,不为鼠噬。”
周大郎莞尔一笑。
这东西,他以前信,现在不信。
杀过人了,那人临死前还诅咒他,眼神凶戾。数月过去了,也不见冤魂来索命。纵来,一刀斩之,有何惧哉?
鬼神之道,不过如此。
他拿起快子,从锅里夹了一块羊肉嚼吃了起来。
锅里还漂浮着一些菜叶,方才他问过了,居然是大宛苜蓿。
此物农人种了拿来喂牲畜,但渐渐有人发现,人也可以吃,而且口感不差。于是便有农户在入冬之前处理“干草”,当作冬菜食用,也是一景。
而就在他吃的时候,那边豆糜也煮好了。店家端了一碗在手上,顺着梯子爬到二层阁楼之上,一边吃,嘴里还念念有词:“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店家在做什么?”周大郎问道。
“为蚕逐鼠。”店家坐在阁楼地板上,道:“咱们汴州与西边不一样,一直以来都是养蚕。看到我身上的毛衣了么?”
“看到了。”周大郎笑道:“我也有。北地风寒,厮杀之时,没有毛衣确实难受。”
“汴州地虽然多,但人也多。一家一户没多少地,还分割得稀碎,连不到一起。咱们这里,没法像河南府、汝州那样且耕且牧,农牧轮作呀。咱们这毛衣,都是从西边买来的,得拿绢帛换。”店家说道:“以前没毛衣时,也不觉得咋样。可一旦穿上了,冬日就再也休想脱下,竟是离不得了。”
正围坐在一起喝汤吃肉的乡勇们大笑。
谁说不是呢?毛衣的好处,谁穿谁知道。以后啊,但凡家有余钱的,估计都得弄一身,不然冬天咋熬?
“说起来还得感谢今上。”店家又道:“以前夏兵入汴的时候,小老儿吓死了。那是真吓得瑟瑟发抖,关门闭户,不敢外出,只能从门缝里向外偷瞧,看看大军过完了没有。等到战事平息,梁王府换了主人,发现也就那样。今上其实是个好人,有些毛锥子编排他淫辱梁王妃,我就想骂他。人家相亲相爱,孩子都有了,要你来作怪?梁王妃也是个好人,是真好人,她跟了今上,能享福,真好。”
“扯远了。”店家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今上没来汴州之时,秦宗权一度打到八角镇,那次也很惊险,乡间男男女女纷纷逃亡,不想被人抓去制成肉脯。梁王将其击退,安定了一些年月,直到夏王又来,还好很快结束了。圣人好啊,给咱们弄来了毛衣这种便宜物事,冬日不再难熬了。你可能不曾听过,每年冬天,到底有多少老人扛不住霜寒故去。圣人好啊,他是真在救咱们。”
许是心情激动,店家说话有些混乱,但周大郎听了依然有些感动。
在路上听人说,河南道的毛衣一般而言都是从河阳、河南府、汝州、郑州等地输来的。
东西向的一等国道虽然进度缓慢,但自洛阳向东,已经修到了汴州。由洛阳往西,则通到了新安县——正好是周大郎等人的目的地,也是他们的家。
这条国道,是圣人力主修的。
乡间传闻,当初有宰相反对修此道,理由是靡费甚巨。但圣人坚持,并削减宫中用度。
他的龙袍,还是建极元年的,穿了好几年了。缝缝补补,一直舍不得丢。
他一餐只吃几个菜,省下的钱都拿来修路了。
最离谱的传闻是,圣人遣散了某座宫殿中的数千美人,节省钱粮修路。
周大郎不知道传闻真假,但他知道这条路的作用太大了。
很多不易运输的商品,比如陶器、煤球等,现在能很方便地运输了,坊市中的此类商品价格大大下降——不仅仅是运输成本下降了,因为道路的改善,有更多人愿意开作坊生产了,进而导致价格下降。
没有这条路,河南府、郑州的毛衣运往汴州,最好的办法就是走水路。但水路并不能覆盖所有地方,尤其是很多人烟稠密的县城离黄河较远,冬日河流封冻之时也没法运输。
圣人是真的在为百姓做事。对比起在幽州见过的李存孝等人,差别太大了。
这个世道,若让李克用、李存孝、卢彦威之辈窃取权柄,那除了武夫外,百姓的日子不知道会凄惨成什么样。因为他们只懂索取,不知道培养民力。
圣人也收税,也征兵,但他是先把百姓养肥了,然后再收税,这样就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了。
“店家,如果现在让你回到梁王全忠治下,可愿?”周大郎突然笑着问道。
店家一惊,狐疑地看了眼周大郎,道:“客人你这话……”
“无妨,就随口问问罢了。”周大郎摆手道。
“算了。”店家沉默了半晌,道:“梁王对我等有活命之恩,但终究不如夏王。以后让夏王与梁王妃的孩子继承大统,那就妥了。”
乡勇们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有人斥道:“你这老头,想什么呢?折皇后出身关西名门,淑慎有仪,什么时候轮到梁王妃?”
“尽想美事。若让那张氏得逞,下一步岂不是要把我等关西人尽皆赶出直隶、河南?”
“皇后要去北平府了。张氏一柔弱妇人,怕是要被折后一箭射死。”
“哈哈哈!杀得好!”
店家听这帮乡勇吵嚷,有些生气,干脆待在阁楼不下来了。
周大郎含笑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其实在他看来,这些都很无谓。意气之争罢了,还真能把已经住到第二代的直隶关西百姓都赶走?
他真正在乎的,是这个越来越好的世道,不要被李存孝那等粗鄙武人给破坏掉。
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那么他此时所在这家酒肆,店家可能已被人五花大绑,日夜拷打,榨取钱财。
武夫乱糟糟地冲进来,能把铁锅都搬走。
没人修路,物价腾贵。
没人织毛衣,老人在冬天冻毙于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内。
甚至就连店家本人,年且五十了,估计也得扛上长槊,列阵厮杀——不,到了那时候,武夫们可能连长槊这种兵器都用不起了,有杆木枪不错了。
“赶紧吃,吃完回家。”周大郎撂下快子,起身说道。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有人调笑道:“这么急着回去抱婆娘啊?”
周大郎一笑,道:“我急着去营州升官发财。”
众人又纷纷羡慕,皆道周大郎遇上贵人了。去了柳城就当队正,再过几年,不得弄个副将当当,掌一营兵?届时如果征伐契丹,就还有立功的机会,哎哟,当初我怎么就没想到去搏一搏呢?
周大郎不与他们多说。他总觉得,这趟出征以来,遇到的人和事,让他感觉不一样了。
或许,在钱财、富贵之外,还可以追求些不一样的东西。
第三章 皇庄
二月初二,春社节。
皇后车驾抵达了汴州,河南道自巡抚使封渭以下主要官员尽皆出城数里相迎。
内务府丞储仲业正在大梁故城附近督建皇庄。
皇庄名沙海,在大梁故城西北十二里,离汴州约四十里。
沙海是战国时魏国君臣集议大事处。原为一沼泽,水草丰美,后干涸,隋文帝引汴水注之,操练水师,以备伐陈。
唐末接近干涸,只剩湖底还有一些水,周边则形成了一片方圆十余里的草场。
这片草场、湿地属汴州浚仪县地界,如今划归内务府,兴建皇庄。
消息一传出,河南道很多官员、大族、豪强都有些失望。
沙海虽然干涸了,但那片地还是挺好的。别看名字里有“沙”,其实大部分区域的泥土都很湿润,只不过一年中少数时候,因为缺乏打理,扬起一些风沙罢了。隋文帝能引水注之,形成一个可以操练水师的湖泊,他们当然也可以。
如今啥也别想了,内务府一插手,这就是邵家的产业,再打主意就是找死。
储仲业原来是登封县令,因为女儿储氏深受圣人宠爱,调任内务府丞,成了皇室的大小管家之一。
内务府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机构,虽然也有官员品阶之论,但进了内务府,你就很难进入其他部门了,除非做到府监,少监都够呛。
但储仲业不后悔。他深知自家的富贵是怎么来的,就连他这个县令,也是充话费送的——不是,女儿、外孙们帮他挣来的。
他又没有进士功名,身份还是乡间土豪,能力也就那样,除了对圣人较为忠心外,当真一无是处。那进内务府就不亏了,反正在正经官场上也没任何前途可言。
皇后车驾抵达汴州的消息,他早上就知晓了。对折氏,他心情复杂,不敢得罪,也不敢亲近,干脆敬而远之,反正他一个从六品府丞,也没资格去汴州觐见。
还不如专心打理皇家呢!
储仲业带上几个储氏远宗子弟,来到正在开挖的沟渠边,指指点点。
一群半大少年挥汗如雨,挥舞着锹、镐,奋力劳作着。
“此间少年来自何方?”储仲业问道。
“总计112人,有汉东岳、蕲二州的,有来自河北沧景、卢龙、易定三镇的,还有草原俘虏。小的十岁,大的十六七。”沙海皇庄庄正回道。
“怎都是男的?”储仲业不满道。
“此事赵少监已经过问了。”庄正满头大汗,道:“近期北平府会送一批少女过来,多为营州俘口。”
“还不错。”储仲业点了点头,道:“皇庄给复十年,过了这十年,也是要课税的。不可马虎。”
“是。”庄正回道。
其实十年的免税期是相当长的,主要原因是庄户的年龄普遍较小,短期内生产能力有限,甚至完全没有。
储仲业曾经很疑惑,这样能有收入吗?直到内务府少监赵植过来巡视,与他交谈一番后,才知道圣人根本没指望皇庄给他挣钱。
皇庄庄户来源以战争俘虏、孤儿为主。像沙海皇庄,第一批112名少年就是搜罗来的孤儿少年,让他们在皇庄中落户,一开始由内务府给粮抚养,直到其能自食其力。
沙海皇庄面积很大,按照一户给田六十亩来算,可安置五六百户。考虑到需要留出一些公地,以及本身不适合耕作的沼泽、沙地之类,安置三百户顶天了。
如果不出意外,这112名少年将来就是112户。未来还将有188户少男少女过来定居,而他们的来源也已经有了——蜀中秦王来报,有蛮獠村社、部落阴助李茂贞,为其击破,俘获丁口若干。
未成年是最具可塑性的,你教他们什么,他们就是什么。
皇庄之中当然会有教育。教师都是现成的,让州县经学学生轮番来上课就行了。
经学生那么多,轮流来的话,每个人占用不了多少时间,甚至可以不用付钱——州县两级经学学生,州经学40-80人不等(分上中下州)、县经学各20-40人,每人每月本来就能领一些补贴,前者是二百钱、后者是百钱。
这是普通县、乡、里小孩们难以享受到的福利待遇。而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化夷为夏、忠君爱国嘛。
考虑到经学生们义务上课,责任心多半不咋样,这些皇庄孩童、少年在读书一途上多半不会有多大的成就。但内务府本来也不追求这个,少年们不需要学成多少,粗通文墨即可。
这些孩子长成后,就与禁军中的武学生军官和六宫奴部一样,相对而言,在忠心方面是非常不错的。
“当当当——”击钲声响起。
储仲业突然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这是在战场上。
少年们听到钲声,立刻停下手里动作,分火、队集结完毕,立于草地之上。
“储府丞。”远处走来数人,为首一人躬身行礼道。
“你是……”储仲业见此人顶盔掼甲,一副武人打扮,迟疑问道。
“内务府虞候司虞候周知裕,参见府丞。”周知裕再行一礼,道。
与营田署一样,虞候司也是内务府下辖的一级行政机构。
前者长官曰令,正七品下。后者长官曰都虞候,正七品上。
都虞候之下,还有虞候数员,正八品上——员额不定,随时增减。
储仲业这才想起来,这位周知裕曾是李嗣本帐下捉生军小校,随主将投降,辗转一番,居然被收到内务府里面了。
“周虞候。”储仲业回了一礼,问道:“可是来操练儿郎?”
“不全是。”周知裕答道:“少年人筋骨柔弱,不可长时间干重活,也不可长时间操练器械。今日来教他们辨识金鼓旗号。”
这就是军事教育了,和武学有点像。
邵树德开办武学多年矣,培养学生无数。天雄军是一支完全武学化的队伍,除了因自身勇勐而拔于行伍的军官外,其余各级,下到队正、队副,上到十将、指挥、虞候,几乎都是武学生。
武学生的勇勐不用多说。当初淝水之战,以少击多,打得朱延寿倾尽心血练就的队伍大败亏输,多员武学生将领战死当场,且伤口全在正面,宁无一人逃跑。
天雄军之外,各军也多有武学生军官,或多或少罢了。
不然的话,即便贵为大夏禁军的缔造者,撑死了让他们不乱,不可能这般如臂使指的。
武学生会越来越多,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因为每年都有毕业的,还经常有新武学开办。时间越往后,武学生群体就越庞大,邵树德很喜欢做这种“做时间的朋友”之类的投资。
“这么小就学战阵知识。”储仲业微微感叹:“十年之后,都是上好兵员啊。”
周知裕说道:“我本降人。降顺之前,还自恃武勇,觉得天下之大,随处可去。今降不过年余,方知以前真是坐井观天了。”
他很赞同储仲业的观点。以沙海皇庄为例,十年之后,三百户少年长大成人。即便三户出一丁,也能组建一支百人部队。这一百人的能力,其实比一般的土团乡夫强,还强很多。
如果朝廷将其编组成军,再打上一些仗,战斗力不会差的。最关键的是,忠心没有问题,用起来放心。
周知裕同时了解到,圣人还有五宫奴部组建的侍卫亲军,其器械之精良程度,不弱于禁军。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战斗经验差一些,同时并非职业武人,真实战斗力只能和州军相彷。
周知裕很聪明,知道这是一种制衡。
大凡武人叛乱,不可能所有人都叛。往往都是一小撮人挑事,裹挟一部分人,大部分将士则作壁上观,谁也不帮,等待结果。
很多将帅往往就扛不住这部分叛乱士卒的攻击。比如当年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他的亲兵卫队没能挡住乱军,导致他身死。其实乱军攻击卫队的时间不短,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部队来援,形势完全可以逆转,可惜没有。
王重荣身死后,其兄重盈诛杀乱军,照样当上了节度使,因为大部分河中军士本就没有参与叛乱,只不过作壁上观罢了。
今上啊,想法还挺多。
周知裕笑了笑,侍卫亲军不就相当于节度使置的后院军、后楼军之类么,时间长了也未必可靠。但考虑到他们出身草原,那地方叛乱的从来都是贵人,大头兵还真没几个乱的,奴性比较重,应该会可靠一些。
不过皇庄这些人,就有点类似圣人的“义儿”了,与侍卫亲军结合,在救命的时候应该非常有用。圣人或许不需要,但新皇还是要的。
“周虞候好好操练孩儿们。圣人宽厚仁德,有功必赏。君所做之事,他老人家都看在眼里。”储仲业说道:“我还得去趟逢泽。”
“储府丞自便。”周知裕道。
逢泽在大梁故城南二十里,向南延伸至尉氏县北郊,长六七十里,乃秦孝公称霸时,使公子少官帅师会诸侯朝天子处。
前唐改名蓬池,天宝中又更名为福源池,禁渔采,是皇家禁地之一。
大夏开国后,又改回古名逢泽,连带着周边附属土地,一并划归司农寺,现又给了内务府,即将兴建皇庄,这也是汴州仅有的三处皇庄之一。
逢泽的规模,就比沙海大多了,有得忙呢。
第四章 他改变了天下
刘仁遇今年五十三岁了。
这个年纪,即便作为中层军官,也不太够格了。
毕竟不是谁都是李嗣源,五十一岁还能直冲契丹万军之中,左冲右突,擒贼而回。
也不是谁都是邵圣,四十七岁还奔马驰猎,加特林火力全开。
于是他退下来了。但又没完全退,因为现在他是内务府虞候司虞候,八品官。
逢泽湖面之上,水波荡漾,鸟鸥云集。
湖畔草地之上,牧童正在放羊。
羊是从西北送来的,据说是耐什么病的羊种,刘仁遇不太懂,没记住。
他只知道朝廷还真有恒心,搞各种奇奇怪怪的羊种,有的还真有用处,比如能产更多羊毛。
遐想之间,他已经来到了一片新盖的房屋前。
他以前的州兵部下们在外围站着,勉力维持着秩序。从河北返家的土团乡夫以县、乡为单位,按册点名,一一领取赏赐。
储仲业也来了,与刘仁遇互相见礼。
“都是关西运来的毛布?”储仲业问道。
“关北、直隶、关内三道都有,也有部分皇庄产的,不多。大库设在这里,也是为了方便。”皇庄庄正回道。
储仲业信手搬起一匹毛布,感觉挺沉的,比绢帛沉多了。
“圣人为了关西百姓,可真是煞费苦心。”储仲业放下毛布,道:“百余年来,关西日渐沉沦,就连神策军的赏赐都得从关东调运绢帛,如今反向东输,头一回见。”
关西并非不产绢帛。事实上就连绥州、夏州、银州这种地方,在前唐时期,也是产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产量不高,质量也不太好,人谓之“杂绢”,连个名字都没有。
最近二十年的气候,大伙都有感觉,冬天好像更冷了一些。
今上当绥州刺史时,有绥州绢。但在建极五年的今天,绥州绢的踪迹已难以寻觅。或许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天气原因绝对不容忽视。
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关北军士的赏赐何来?
或许可以调关中、山南绢帛北输,但在关中丝绢产量日渐下降的今天,治标不治本。
用非绢帛类的布匹发赏,前唐时就有,其实也是动物毛发织成的——麻布之类的断断拿不出手。
圣人在二十年前未雨绸缪,如今小有成果,有了办法:用毛布发赏。
“其实,武夫们一开始并不太喜欢毛布。”刘仁遇说道:“若非此物真有妙用,可能都要喧噪作乱了。”
妙用就是御寒。在天气越来越冷的当下,毛布真的有用,是刚需,所以武夫们接受了。
“确实。”储仲业笑道:“别看二月二了,老夫这毛衣尚未脱去。”
绢帛为什么那么流行,以至于能当钱用?其实就是可以制成衣服,这是其最初始、最本源的功能。随着时间推移,因为贵金属货币的贵乏,人们不得不用其他物品来代替,比如粮食、布匹——都是生活刚需。
大夏朝廷给官员发俸禄,铜钱占比真的很少,粮食、绢帛才是大头。甚至于,逢年过节发的肉脯,在发到官员手里的一刹那,它也承担了货币职能。
毛布现在也是刚需,它就有了当货币的可能,尤其是在寒冷天气助攻之下。
刘仁遇身上同样有毛衣,此时他也在密切关注凭票领赏的乡勇的表情。良久之后,他低声道:“府丞,以我观之,将士们还是更喜欢绢帛。”
“习惯了多年的事情,哪那么快扭转过来?”储仲业说道:“再说了,绢帛也分三六九等,人人都想要清河绢,但那又怎么可能?”
贝州清河绢的声誉至今无人能挑战,因其质地密实、厚重、耐磨,同时也不乏美观,一直是军中最上等的赏赐。
其他地方,绢帛质量参差不齐。
襄阳乃至更南边的湖北道,近年来丝织技术有所改善,大概是因为迁移了很多魏博移民过去的原因,将河北先进的纺织技术带了过去。
但当地出产的纺织品,与河北还是不太一样,简而言之,像是两地风格的融合,突出一个漂亮、美观、轻薄,就像江南宣州、杭州一带的绢帛那样。
但这种东西,在上层社会中比较受青睐,对武夫们而言,却入不得眼了。
他们会觉得你偷工减料,同样一匹江南绢,所用的蚕丝绝对没有河南绢、河北绢多。虽然样式美观,但我觉得你在坑我。
没办法,军汉们注重实用性,他们想要的是美观和耐用并存。历史上宋朝向金国赔款,金人破口大骂,将杭州绢全数退回,要求用河北、河南绢补齐,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河北绢之外,巴南獠布的名气在这些年急剧蹿升。渐渐地,前山南西道所有州县出产的绢帛,都冠之以巴南獠布。甚至就连渭州、岷州这些最近二十年发展起来的丝织产地,其产出的绢帛,也诈称巴南獠布。
巴南獠布,无论产地如何,整体质量还是比较恒定的,也比较受军中喜爱,一直是军赏的重要组成部分。
毛布就是另一个次元的东西了。
就目前来看,各地质量都差不多,至少没有绢帛的产地差异大。同时厚重、结实,给人一种用料充足的印象。
基于这种种原因,毛布代替绢帛充作军赏,才有了可能。
“不谈这个了。”储仲业离开了发赏现场,道:“既然武夫们接受了,那今后就会慢慢增加毛布的发赏量。据赵少监所言,去年共发了四十万匹毛布,数量惊人。今年可能会更多,作为毛布主产区,关西真是时来运转了。”
一个本应该逐渐沉沦,贫困潦倒的区域,竟然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圣人莫非真有逆天改命之能?
储仲业看得很清楚。关西大兴的三茬轮作制,在推行到河南道的时候,渐渐有些搞不动了。
人口稠密、地权复杂、连不成片,甚至还有没培育出适合河南气候的羊等等,太多因素了,导致河南、淮海二道诸州依然桑林成片,民众闲时以织绢为主。
他们是需要进口毛布御寒的,这就让关西百姓有了一个能从关东收割大量利润的机会。而在过去一百多年,他们的这种能力是越来越弱的,关东、关西的经济实力对比,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圣人,他是真的改变了这个天下,合该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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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前梁王府内,皇后折芳霭正在看书。
准儿媳月娘、义女娟娘拿出牛奶、奶油、茶叶以及糖,联手煮了一壶茶,端了过去。
折芳霭喝了一口,神色有些怔忡。
奶茶里放的是糖,官家在的时候便是这味道。
一般而言,这种奶茶里放的都是青盐,折芳霭也习惯了咸奶茶的味道。也只有官家,独爱甜奶茶。自他幸北都,折芳霭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味道的茶了。
“糖不错,应是参州糖无疑了。”折芳霭放下茶盏,对二人笑道。
“是。”娟娘说道:“沃阳宫遣人送来的。”
她是李仁美之女,后来交给裴贞一抚养,被册封为公主。
缘边诸州,其实多多少少都产糖。
糖的来源是海甜菜,引进有些年头了,至今仍在反复培育,苦求含糖量更高的品种。
“沃阳宫的百姓日子可还过得去?”折芳霭随口问道。
“比以前好多了。”娟娘直接说道:“往日遇到个什么灾患,就得官家赈济。而今闲时自己织毛布,种点地,即便冬日有白灾,也不是完全过不下去了。”
沃阳宫附近,农业耕作的条件并不太好。部众们主要还是放牧,有限的土地拿来种植,但种粮食的很少,种海甜菜的反倒很多。牧人们不傻,他们发现种海甜菜榨糖,再拿去换粮食,所获更多,而且多得多——榨糖技术,毫无疑问是朝廷派人教导的。
有沃阳宫这个既是管理机构,同时也是贸易集市的地方,同时还有纺织羊毛、种菜榨糖的营生,沃阳宫的部众们就不会乱跑了。
而他们的经验,也可以推广到很多地方。
契丹那种地方,环境比沃阳宫周边还要好。在位置绝佳的地方筑个城,吸引商人、工匠等各类手艺人定居,就能圈住周围一大片的草原。
圈住他们的除了人为制造的草场边界线外,最重要的还是经济联系。
政治上纳入统治体系,经济上纳入统一市场,这样才有可能达到武力征服难以达到的效果。
“诸宫是我邵氏的老底子,他们日子好,能省好多事。”折芳霭说道:“娟娘,你愿不愿意——”
娟娘脸色一白,心中万般抵触,但又不敢说出口。
“罢了。”折芳霭叹息一声,道:“以后再说吧。有些事情,我也不好擅专。男人虽然老不着家,但万事还得找他做主。”
娟娘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月娘默默看了一眼她,心中有些同情。她暂时躲过一劫,待到了北都,皇后恐怕就没什么闲心来操心这事了。
官家身边的女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次皇后带了赵贵妃、封淑妃等人一同前去,不知道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赵王——应该也从安东府回来了吧……
第五章 魏州城外
二月底的时候,皇后车驾抵达魏州,大军修整一日。
河北道巡抚使成汭、转运使苏濬卿、都指挥使李逸仙、刑狱使陈讷、学政陈同儒、魏州刺史石彦辞、魏州州军指挥使李逢以及即将上任的冀州刺史李师等大小官员,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成汭先后担任商州、蔡州刺史,任内治政有功,成绩斐然。建极三年正月置河北道,他出任巡抚使。
苏濬卿原来是张全义河阳幕府的判官,投降过来后一直担任幕职,后出任地方职务。河北道建立后,出任转运使。
李逸仙是李铎之子。攻新安之时,铎先登战死,李逸仙得圣人栽培,出任银鞍直指挥使,现掌一道兵权。
陈讷的资历其实相当之老。原泾原镇幕府判官,泾师之乱时被俘、投降,兢兢业业干了几年,没藏结明出任徐州感化军节度使的时候,陈讷当他的副手,打理三州政务。徐镇罢撤后,陈讷失业了,在六部下僚中兜转了一两年后,出任河北道刑狱使。
陈同儒是原石彦辞的幕僚,为其出谋划策,献汴州而降,立下大功,出任宣武军幕府巡官,后担任亳州、陈州左贰官员。河北置道后,出任学政。
陈同儒的老上级石彦辞是去年年底出任魏州刺史的。之前一直在宋州任刺史,干了不少年头了,属于动一动,给他换个位置。
李逢、李师二人是兄弟,都在克复汴州之役中有功,后在神捷军中担任将校。
神捷军裁撤后,出任地方州将,这次流转到了魏州。
兄弟二人中,李师混得要更好一些。其在担任宿州州军指挥使之时,与杨吴兵马你来我往,厮杀多场,表现不错。
天德军前些时日来报,正月十五过后,成德军再度救援定州,被击退。天德军、关内道州军趁势发动进攻,自蓨县出发,信都之战大败镇兵,斩贼将马珂,一举攻破冀州城。
镇兵一时没反应过来,丢了州城。残兵败将聚拢了起来,又大肆征发乡兵土团,依托其余诸县,或婴城自守,或发起反击,双方还在持续交战中。
朝廷不想等了,直接调了一位武人出任冀州刺史,试图迅速稳定局面,李师就是去干这活的。
仔细看看,今日聚集在魏州城外的这一帮子人,泰半是河南朱全忠的旧部。
其中,石彦辞的妹妹曾是梁王宠妾,现在尚寝局当女史,负责帷帐、茵席的铺设。简单来说,给今上铺床。
李逢、李师二人的妹妹李氏也是梁王之妾,在尚宫局当女史,掌裁制缝线之事,给圣人缝衣服补裤子。
邵圣有时候也会抱着两位女史,静静感受梁王姬妾紧紧的包容,塑造自己的形状,顺便赏赐一些祖传珍贵物事,以酬其功。
所以,河北道、魏州的政治派别还是很复杂的,而且折皇后没什么好感,稍稍见礼一番后,便入城歇息了。
皇后一走,各路人马也作鸟兽散。
而天家贵胃、官员军将们走了,老百姓还得干活。折后从在濮州过的河,春播已经结束,濮、曹、滑、汴、郓、兖、宋七州征兵三万,开始转运粮草、器械,输往河北。
魏州是一个重要的运输节点,当地也征发了两万夫子,沿着已经化冻的永济渠,一路向北,前往贝州、北平府等地。
“唏律律!”新来的挽马狂暴不安,众皆惊惧,眼看着马车将要倾覆,却见一少年虎跃向前,好一番安抚,终于令挽马安静了下来。
“西方将军真神人也,这么大的马,看着就吓人。”
“这马力气虽大,但脾气暴躁,不好。”
“吃得也太多了,不知道朝廷为何弄这种马出来,不值当啊。”
“说实话,若粮草充裕的话,这马还行,拉得多啊,可以上大车、重载。”
夫子们议论纷纷,对司农寺新送来的挽马颇有微辞。
谁用谁知道,司农寺只管“育种”,然后在自家牧场里做小范围的试验,发现不错,就“定型”一种马,然后挑选这批马里比较强壮的公马,使劲播种,生出一大堆后代来,然后再配发到军中,做更大范围的试验。
这次送来的马号“铁力马”,挽力强劲。
一般的运粮辎重车,载粮25斛(约1.35吨),加上车本身的重量,在普通驿道上,需要两匹挽马来拉。
听起来有点废,但你要说旧挽马有多差,其实也不尽然。
两匹马拉25斛粮,其实运力是有些微剩余的,但为了马匹健康考虑,以及稀烂的路况,也就没多运。
新来的铁力马就有点尴尬了。
载粮25斛的车,它一匹拉不走,两匹的话又太浪费,尬在中间了。
而以河北驿道比较差的状况,上大马车又有所顾虑,真是左右为难。
路面状况对马车通行能力的影响,其实是十分巨大的。
一般而言,挽马在“软路”上更费力气,而在平整的石子路上,甚至能拉起软路上两倍的重物。
如果是铁路,挽马能拉石子路上四倍的重物——马拉货车铁路。
如果是在运河上,挽马能拉铁路上五倍的重物。
所以说,修路的意义极其巨大。
坑坑洼洼的路面,不但坑人,也坑马。
路面不够宽,大马车都走不了,至少会车时极其麻烦。
路面不够平整,就必须减轻载货量,降低速度,同时马车故障率提高,维修成本增加,马的健康和寿命也会受到影响。
邵树德坚持修一等国道,就出于这方面的因素,因为好的交通基础设施,确实能提高全社会的运行效率,降低运行成本,最终每个人都得利。
河北驿道,目前来看状况很差,修修补补,补补修修,然而还是在不断崩坏……
“阿爷,这些马还不如骡子。”方才安抚马儿的少年来到一将领身前,说道。
少年名叫西方邺,定州满城人,少有勇力,骑射双绝。
他父亲西方再遇,原为梁军将校。宣武军覆灭之后,随大流一起投降,后辗转各路杂牌军,参加了多场战事,立下功勋。如今老退到了地方,担任濮州州军指挥使,儿子西方邺亦在濮州军中担任小校。
“此事你无需操心。”西方再遇训斥道:“皇后将从魏州乘船北上,届时这几百匹挽马会配发过去拉纤。”
西方再遇对儿子其他方面都比较满意,就一点不满:心浮气躁,急功近利。
在濮州军中罕逢敌手,就自以为英雄了得,然后终日嗟叹:圣人为何没听过我的名字?圣人为何还不提拔我?圣人身边的都是庸碌之辈,那什么夏鲁奇都是吹出来的吧,为何不召我当侍从?如此种种。
每每听到这些话,西方再遇都臊得慌,生怕儿子这些话流传到外边,成为笑柄。
他是真真正正厮杀半生的武夫,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纵然你真有吕布、项羽之能,不说别的,魏博衙兵围起来,都能将你斫成肉泥。而魏博衙兵被大夏禁军击溃了……
他是真的担心,哪天儿子给他闯下祸事来。
“拉纤好,拉纤好啊!”西方邺一听,眼睛就亮了,笑道:“这马虽然能吃,但力气是真大,弄个几匹,就能拉一艘三千斛的粮船。”
“是啊,省了几十、上百个百姓出来。拉纤可是苦活,岂能长久人役之?”西方再遇亦感叹道:“其实,这是我最佩服圣人的地方。古来拉纤,也有用马骡的,但终究比较少。圣人在畜生——呃,牲畜这一途上,真是玩出花了。铁力马拉纤其实不错,节省出来的民力、钱粮,可以修缮道路,也可以如去岁入冬时一样,疏浚永济渠河道。”
“圣人这么厉害,快募我当亲随。”西方邺急得抓耳挠腮,一副恨无用武之地的模样。
西方再遇叹气。若非如今北地局势大定,他都怀疑儿子会不会投奔晋阳,谋个职位。
运粮车队很快离开了码头,往邢州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迎面而来的是大群俘虏。来自关内道的州兵兴高采烈地押着他们,往魏州而去。
关内道州兵也来河北大半年了,最初有一万五千余人。抵达后,配属天德军作战,分散布置在邢洺磁相卫以及贝州等地,与晋人、赵人厮杀,参与过多次围城战甚至野战。
战斗力嘛,刚来时确实是不太行的,没少吃败仗,为天德军甚至魏博土团乡夫耻笑。
但他们到底是职业武人,虽然承平二十年,但还没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几番血火淬炼之后,战斗力慢慢上来了。
最近一次信都之战,他们甚至敢与成德军阵列厮杀了,并且还取得了胜利,虽然战阵上最先取得突破的是禁军天德军的人马。
州军作为地方驻防部队,不打仗,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表面上看起来还行,但内里啥样谁知道?打起仗来,各种问题集中爆发,惨不忍睹。但扛过这一阵后,往往能得到整体提升。
在驻地的时候,升官不一定靠能力。
在驻地的时候,有些尸位素餐的人关系复杂,你不一定能拿下他。
在驻地的时候,人浮于事,问题不一定得到暴露并且改正。
但上阵厮杀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没能力的滚蛋,有能力的上。尸位素餐之辈,任你背景再大,战阵之上不讲情面,说斩就斩了,没人保得了你,甚至还要追究你后台的责任。暴露出来的问题,迅速得到改正,因为不改正就是死,上官也不会放过你——他放过了你,圣人不会放过他。
因此,像关内道州军这种承平二十余年的部队,打了大半年仗后,虽然狼狈不堪,但内部其实经历了一个净化的过程,积弊被扫除了很多。
再打个一年半载,面貌焕然一新之后,可以放回去了,至少短期内不会堕落。
西方邺羡慕地看着这些得胜归来的士卒,忍不住问道:“君等从何来?”
“自邢州归来。”还真有人回答他了。
“李存勖遣刘训将马前银枪直攻邢州,训吃了一次败仗,直接降啦。”
“刘训这是第二次被俘了吧?”
“哈哈!”
笑声四起。
西方邺急得在马上扭来扭去,恨不得飞至邢州,与晋人大战三百回合,然后名动河北。
其实也怪不得他心急。刘训是什么人?李克用的老部下之一,当年就是他带兵护送王珂回蒲州,继承节度使大位的。他都降了,晋人还有什么戏唱?
唉,苦无良机啊!西方邺嗟叹。
第六章 好物
皇后的车驾其实没有沿永济渠北上。
天德军使蔡松阳禀报:王镕集结大军,欲攻冀州,其马队先锋突窜至永济渠附近,并不安全,故劝皇后更改路线,走博州,至沧景,然后北上。
天雄军上下听闻,破口大骂,几欲找天德军算账。
不过折芳霭还是听从了意见,改道东行。
建极五年(905)三月十一,大军抵达德州安德县,暂留一日。
打发完德州刺史韦巽后,折芳霭见到了奉圣命而来的宫官苏氏,然后收下了邵树德给她的“礼物”。
“这是……”折芳霭拆开第一件,一时间愣住了。
“皇后,关于此物,圣人有德音……”宫官苏氏的脸有些红。
“说。”折芳霭大概有些猜到了,脸也有些红。
“娘子之肉笋,朕实是爱煞,好好保护。”苏氏硬着头皮说道。
折芳霭沉默半晌,突然展颜一笑。
月娘、娟娘在一旁偷看。
一路上,皇后有时候也笑,对她们,对官员,但看得出来,那都是敷衍性质的假笑。这次的笑容,她俩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此时的皇后,美艳不可方物。
折芳霭接过礼物,招了招手,在宫人的簇拥下,到里间更衣去了。
苏氏轻舒口气。
这个礼物,圣人赐名“乳罩”,用鲸须、锦缎、彩线,由少府工匠制成。
至于鲸须的来源,那就有个故事了。简单来说,去岁入冬之初,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条巨鲸搁浅在了无棣附近的海岸边。
村民发现之时,鲸还活着。因为朝廷之前下发过悬赏,因此飞报官府。很快,德州刺史韦巽便带着两百州兵,快马赶了过去。
问题:发现搁浅鲸怎么办?是不是要赶紧救治,令其脱险,返回海中?
答桉:德州刺史韦巽大喜,飞报圣人。圣人得知后,当机立断,以少府监王雍为钦差大臣,率内务府、司农寺、少府百余官员、工匠前往无棣,带着他的最高指示,当场宰杀、加工。
无棣县的夫子被紧急动员了千余人,协助钦差办事——到了这个份上,这条鲸的事情已经哄传南北,成为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府监王雍一边督促官员、百姓办事,一边仔细翻阅圣人的最高指示。
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鲸这种生物,主要生活在极南、极北的寒冷海域中。那里水温寒冷,但鱼虾甚多,故鲸经常在那里活动。而等到冬日来临,海水逐渐冰冻的时候,鲸就会离开,向南游弋,进入到更温暖的海域觅食。
其实沿海百姓时不时就能看到鲸在海上出没,偶尔也能看到运气不好搁浅在沙滩上的。但像此刻这般兴师动众的,还是第一回。
钦差们在无棣海边忙活了一整个冬天。
最终成果是五万余斤肉、近一万两千斤油脂、五千多斤的鲸骨以及重达三千多斤的鲸皮,这是主要成果。
从这些成果就可以看出,这头鲸被拆得相当彻底。
夫子们甚至将鲸骨都一截截锯断,然后投入大锅内蒸煮熬油。熬完油的鲸骨也没有浪费,统一煅烧后敲碎成粉,收集了起来,交给内务府在棣州阳信县的皇庄处理。
那个皇庄刚刚开办,圈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野果林做果园,这些鲸骨粉将来会作为肥料用在果园及农田里,看看效果如何——“最高指示”中说,煅烧过的鲸骨粉是一种非常优良的磷肥,五千多斤的量非常大了,至少可以肥田一顷以上。
鲸油的作用不用人教,少府的工匠们至少知道好几种用处。
第一种自然就是吃了。直接吃,很有营养,但没人会这么浪费。
第二种是点灯。宫中会预留相当部分作为灯油,然后拿出一部分制成蜡烛,圣人打算将其作为珍宝,分赏给臣下。
第三种是做成奶油。暂时没人这么做,太浪费了。
在少府工匠的认知范围以外,其实还有两种用处。
其一是做成肥皂,但没人会。
其二是作为高级润滑油。鲸油、海豹油都是质地优良的润滑油,此时有用处,但用处不是很大,未来可以想想办法。
鲸皮的用处工匠们当然也很清楚。
事实上他们早就开始加工了。先盐藏一段时间,待回到北平府,他们还会浸水令其恢复鲜皮状态,接下来步骤和羊毛、皮革脱脂一样,浸入碱水(使用盐湖中采得的纯碱)中,再用刀刮掉皮内层表面残留的脂肪、残肉等物质,然后取出削匀、压油、清洗,重复数次……
总之和传统的皮革鞣制没有本质的区别。
鞣制完毕的鲸鱼皮大概厚两三毫米左右,可以做皮甲,防护能力极佳。
也可以做水靠、雨衣、雨鞋等。鲸皮雨鞋防水性能极佳,且在酷寒环境下不会变形断裂,是非常高品质的皮革。一条鲸的皮革,做个一两千甚至两三千双雨鞋不成问题。
少府工匠们知道的用处就这么多了,但《最高指示》的内容相当“离谱”: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没有鲸须,如果有,制成乳罩,作用、形状如下……如果有剩余,再制一些裙子,型制如下……
当然邵树德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写进去,因为他知道此时的技术水平有限。
比如鲸内脏的利用——鲸肝及一些内脏可以制成鱼肝油。
鲸的内脏中含有非常丰富的维生素A、维生素D,制成的鱼肝油制剂可以当做营养保健品甚至药品来使用,给年幼需要补充这些维生素的小孩们服用,价值非常巨大。而鲸内脏中的一些特殊部分,如胸腺、脑垂体、甲状腺等,按理是可以用来制药的,因为这些里面都可以提取二十多种激素。
不过,没有相应的技术水平,一切都白费。邵圣让人将内脏取回来,看看能不能吃。
哦,还不能忘了尾鳍和肠子。
鲸的尾鳍硕大无比,且肉质鲜美。内务府的人已经将其取走,御厨按照《最高指示》,将其按照肉质纹理切成细丝状,再用烫水浸烫个几遍,待其冷却后加入一些调料左拌,做成凉菜。
肠子给了司农寺。圣人心情愉悦地画下了鲸肠套子的形状,嘱咐司农寺可以将其套在牲畜的XX上,然后按摩其……收取那啥。
理论上来说,这种人工授精的方式,虽然成功率低了一点,但还是可以大大加快育种的速度——懂的都懂。
这么一看,这条可怜的长须鲸真的被拆得七零八落,浑身都被利用了,竟无多少浪费。
对比下中世纪欧洲人的海上捕鲸,毕尔巴鄂人从大船上下来,乘坐独木舟靠近体态慵懒、缓缓游动的鲸,用长矛将其杀死,割完鲸脂后就走,任鲸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
简直是无法原谅的巨大浪费!
折芳霭很快穿戴好了胸罩,并且重新换了一条裙子。
月娘、娟娘、苏氏等人仔细看着。嗯,好像挺拔了许多,配上华丽的凤裙,怪好看的。
折芳霭微微有些不适应。但想到这是夫君特意给他制作的,顿时喜上眉梢,再也不肯脱下了。
“皇后,御厨在外面等着,带来了一些肉脯和鱼翅……”苏氏又提醒道。
“一起吃吧。”折芳霭愉快地说道:“此物贵在稀罕,陆上可没有。”
苏氏赶忙出去吩咐。
月娘、娟娘二人对视一眼,她们都看得出来,皇后的心情非常之好。官家真是好手段,取悦女人的本事当真无人能及。官家身边的那些野女人也真是好运气,皇后多半不会和她们计较了。
御厨很快将菜端了上来,还配了一些酒。
几个女人受宠若惊地与皇后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一直吃到了晚间。
天色将暗之时,鲸油蜡烛被点了起来。
火光特别明亮,远超一般蜡烛。而且没有太多的异味,看样子非常耐烧。听闻晋人石崇就喜用这种蜡烛,非常奢侈,也不知道他从哪得到的。
“方才听你这么一说,方知大鱼浑身是宝。”折芳霭看着明亮的烛火,感叹道:“偶得一条便有如此用处。五万多斤肉,简直如山一般高。若一年能捕得数十条,真是……”
“皇后不如与陛下说一下,遣平海军出海捕鲸。”月娘提议道。
折芳霭看了她一眼,笑容消失,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事却有些关碍。你是天家儿媳,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出海捕鲸,谈何容易!你可知鲸在何处?海上风浪无情,若出海漂个数十日,依然没找到鲸,自己却陷于危险之中,船覆人亡,外人说起来,都是天家的错。届时御史清流弹劾,圣人也很烦心。”
“母亲,媳知错了。”月娘慌忙说道。
折芳霭点了点头,此事算是揭过,然后又笑道:“鲸须还有一些,月娘、娟娘你们分一下吧,可找能工巧匠打制。鲸油蜡烛,你们也分一些,我这里却用不了许多。”
“是。”二人惊喜应下。
“别忘了赵贵妃那一份。”折芳霭又叮嘱道。
“是。”月娘早就想送一些给自家夫君的亲娘了,此时见皇后允准,欣然应下。
第七章 塑造(加更2)
出德州之后,车驾直趋沧州,然后北上幽州,全程约八百里。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大概四月中旬即可抵达北平府。
邵贼还有一个月的逍遥时间。
寒食节这天,他翻阅了一下军报:定州经过长期围困,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断有士兵缒城而下,出奔投降。
这不仅仅是因为各路兵马攻打不休,同时也是因为城内军士意识到很可能没人来救他们了,彻底浇灭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定州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据“传闻”,李克用病倒了。原因大概是接连不断有人投降,不少还是他曾经非常信重的义子,心中气不顺,郁结于胸,一下子病倒了。
邵树德得知后,脸上的表情堪比哈克听闻前首相死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让听望司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打探,一定要得到切实的消息。
同时十分难过,于是唤萧十五娘入交泰宫献舞。
十五娘在长春节上为邵圣献舞,一举成名。本来以为可以常常入宫献艺了,没想到圣人就好像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今日,她都准备返回洛阳了,终于得到召唤,自然喜出望外。
来到交泰殿后,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名叫萧重衮的契丹少女也在。
两人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年岁相彷,互相看不顺眼,颇有些别苗头的意味。
邵树德慵懒地半躺在胡床之上,储氏、余庐睹姑二女一左一右,为他端茶递点心。
余庐睹姑已经怀孕六七个月,挺着个大肚子,有些吃力。
而储氏那次为了救张惠,结果就出事了,把自己肚子给摇大了,现在小腹微微凸起,已然孕育了生命。
“唐玄宗那会的宫廷装啊……”邵树德看着二女的装束,有些奇怪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
萧十五娘一身大红色,短上衣、宽袖、高腰,彩缎制成的腰带紧紧束着曳地长裙,颇有几分雍容华贵的味道。
萧重衮则是绿色襦裙,轻纱雪肤,前胸半露,小巧可爱。但邵树德觉得她不太会选衣服,那俩小馒头比去年也大不了多少,有什么可露的?
“陛下!”二女至殿中站定,一齐行礼。
“脱!”邵树德突然说道。
二女一愣,有些迟疑。
“脱!”邵树德重复了一遍。
二女不敢怠慢,悉悉索索脱起了衣物,红唇轻抿,俏脸通红。
邵树德不喊停,两人也不敢停,直到脱无可脱,定在了那里,手都没处放。
数名女史拿来了两套衣物。在邵树德示意下,给二女换上。
十五娘、萧重衮二人看着一紫、一白两套裙装,大为惊讶。尤其是那带有裙撑的大裙子,更是颠覆了她们的认知。
还好,自唐以来,中原百姓对外来文化、物品的接受度就很高。什么胡服、胡食、胡舞、胡琴等,都慢慢融入了自己的文化之中,并进一步发展,最终成了自己民族独特的文化。
这两套长裙虽然样式怪异,但唐人女子连男装都经常穿,夏国妇人就扭扭捏捏么?
在女史的帮助下,两人很快换好了衣服。
邵树德从胡床上起身,走了下来,慢慢欣赏。
其实风格差异还是蛮大的。
大夏宫廷女装承自前唐。而唐代女装的风格,是有其独特的文化背景和审美意识的。
比如唐宫廷女装的一大特点就是洒脱、飘逸,这与当时强烈的道教文化不无关系。
有唐一代,道教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这从很多人取名就可以看得出来,带“仙”的不要太多。
另外就是根植于传统儒家思想的审美:抽象、写意,服装宽大,自由垂落,讲究意境和神韵——不仅是服装,绘画、书法上面也非常讲究这个。
简单来说就是:洒脱、飘逸、写意,衣袂飘飘,裙带飞舞,讲究意境美、韵律美,给人充足的想象空间。
但邵树德整来的两套裙装,其实有很浓重的写实风格了。
裙装整体很修身,凸显身材,注重形体的塑造。尤其是那条带有裙撑的长裙,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极为华丽。
唐装与人体之间的空间很宽大,裙腰很高,遮蔽了身材,跳舞时随人体产生有节奏的动态变化——抽象风格。
这套服装与人体之间的空间是严格规定好的,腰束得很细,追求极致的自然身材——写实风格。
一个时期的人的精神内核,是会影响到其文化的方方面面的,这点母庸置疑。
如果你崇尚的是出世、飘逸,那么就会得到飘飘欲仙的风格。
如果你崇尚的是入世、写实,那么就会得到性感自然的风格。
正如至今还在编订的新朝雅乐,大夏的精神内核是什么,这个基调最好要定下——这些东西看似多余,其实一直在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一个时期的人的追求。
“妆容擦掉。”邵树德走到十五娘面前,道:“朕知前唐之时妆容以怪为美,但朕早看不下去了,以后自然点。”
萧十五娘连忙伸手去擦。
“发饰可以简朴一点。”邵树德又走到萧重衮身前,看着上面镶嵌着琥珀、珍珠、宝珠的花簪,道:“大夏新朝,不尚奢靡,即便是宫中,这些也太过了一些。”
说完,他又回到了胡床之上,道:“跳吧。”
两女有些发愣。
尤其是萧十五娘,她是有自己的艺术理解的,穿上了这身较为修身的裙装,以前学的那些舞蹈风格就不搭了,跳起来会很别扭。
“不要紧,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来。哪怕现编一段舞,都可以。”邵树德鼓励道。
萧重衮艺术细胞不行。邵树德见她面红耳赤,挥挥手让她退到一边,继续看着十五娘。
十五娘迟疑了一会,真的自编自导,跳起了一段她现场改的胡旋舞。
邵树德眼睛一亮,赞道:“会挑!”
胡旋舞从西域传入,天宝年间风靡朝野,可见当时中原百姓对外来文化的接受度、包容度是非常高的。
好的、美的东西,我们欣赏、学习,化为己用,推陈出新,发扬光大。
没有太多门户之见。哪怕是西域小国的东西,只要真的美、真的漂亮,他们就懂得欣赏、喜爱,不会鄙视,没有太多的傲慢。
十五娘的舞姿一开始还有些生涩,有些不太连贯,但在渐渐适应之后,她越来越自信,仿佛与身上的紫色长裙融为一体。
左旋、右旋、蹬地、踢踏、跳跃……
再旋,跳跃,当真是“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胡旋女在长安跳舞时,穿的是唐装,但在她们的家乡,肯定是窄袖胡服。
前唐宫廷服装,在初唐时其实也是窄袖、贴体版,可能是北朝遗风,但到了盛唐,却过渡到了肥大、宽松,不得不感叹变化之巨大。
十五娘上身是紧身、贴体单襦,短袖、鸡心领,下身是带有裙撑的长裙,饰以牡丹花纹。旋转、蹬地、跳跃之时,曼妙的身材尽显,非常适合邵树德这种老色——老观众的品位。
尤其是辅以鲸须打制的长裙,旋转之时简直绝了,如同一朵巨大的牡丹花。
唯独缺个硬底舞鞋,蹬地、踢踏时的声音不够清脆响亮。以至于好好的视听二维盛宴,变成了只有视,没有听,稍稍有些可惜。
舞到最后,十五娘一连串的旋转,飘然落到邵树德身前。
邵树德也很配合,伸手一揽入怀。
十五娘半躺在他怀中,额头微微出汗,胸脯剧烈起伏着,紧致修身的领口几乎束缚不住,双峰明月呼之欲出。
“陛下……”十五娘忽闪着大眼睛。
“很有慧根的美人。萧家费心了。”邵树德似笑非笑地说着。
糖衣炮弹么,糖衣是可以吃掉的,炮弹谁爱要谁要去。当了这么多年上位者了,岂能不清楚底下人的小心思、小动作?
“坐旁边去吧。”邵树德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说道。
“是。”十五娘轻盈起身。
“重衮也坐。”邵树德又道。
说完,他闭目思考了一下。
其实,他是希望这个时代的人更加务实、更加写实、更加自然一些的。
抽象美、意境美、写意美固然重要,但凡事不可偏废。
注重写实的画不也挺好看吗?与写意山水画各有各的长处。
写实、自然、性感的宫廷盛装,与宽大、飘逸、洒脱的服装,都各有各的美。
夏王朝的精神内核是什么?
邵树德不敢说他能塑造什么,但他期许人们更加开放、包容、进取、务实、自然一些。
少一些玄之又玄的清谈,多一些贴近自然的写实、务实态度,这对国家的发展有好处。
节奏明快一点的新朝雅乐、贴近自然的写实画作、展现人体之美的宫廷服装、脚踏实地的工农业发展、包容并蓄的文化态度,以及积极进取的饥饿感,是他想要——至少是尝试——塑造的东西。
有些东西,是可以潜移默化的。
他二十多年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态度,以及爱追根刨底、较真细节的态度,已经影响了很多人。
靠他自己,改变不了时代,但或许可以在时代中打下自己的烙印。不仅仅是物质、军事方面,还有精神、文化方面。
这个民族的路还很长,一眼看不到头。
此时他使出浑身力气,令其稍稍偏转些微的方向,短时间内或许没有任何改变,但放大到数百年、上千年的维度上,这个民族或许就走到另一条道路上了。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第八章 实事求是(加更3)
建极五年四月十五,离皇后车驾抵达临朔宫还有两天。
邵树德在金台殿上完朔望大朝会,百官罢散之后,又至文山殿,令秘书省置书画局,并召张素卿、杨凝式二人问对。
秘书省下辖着作局、太史局两大机构,书画局算是第三个。
有唐一代,虽然传世名画很多,但朝廷并没有专门的绘画机构。画家多分散供职于集贤院、弘文馆、翰林院、史馆等机构中,由这些机构给他们发俸禄,但他们并不一定从事这些机构的工作,整体而言比较混乱。
秘书省新设的书画局,就是专门养画家、书法家了——甚至包括凋塑家。
书画局最大的官曰书画郎,从五品上,有两员,张素卿就是其中之一。
“张卿,朕看了你的那些画,就问你一句,像人本来长的样子吗?”邵树德指着北巡以来画的一系列画,问道。
这些画有他本人的,有官员的,有武夫的,有百姓的,还有车驾、战马、武器、旌旗、城池等,包罗万象,但是——画得不像啊!
“你看画上的陈侍郎,和他本人长得一样吗?”
“这骑士,人画得那么大,马却那么小,像吗?”
“旗鼓,也和实物差远了,到底画的什么?”
邵树德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核心原因就是人物肖像严重失真,画上各种事物的比例不协调,也缺乏凹凸立体感,全是平面。早年搜罗来的画师也这样,邵树德忍很久了。
他甚至看过搜罗来的阎立本画作《列帝图》,十三位帝王的画像严重失真,看着就不像真人。
而在前世,他看过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清代钮钴禄氏的肖像画,与一寸照片拍的差别不是很大了。
就真实程度而言,两者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陛下,绘画一道,重意境,轻实写,臣这画想表达的是帝王惶惶天威……”张素卿对圣人的诘问很不舒服,但又不敢发作,只能解释道。
“不真实,看着就没什么威风。”邵树德说道:“张卿,有些想法该改一改了。朕知道汉晋时期画人的本事还不如现在,但既然已经有进步了,何不更进一步?好好琢磨写实的画技,朕是武夫,不懂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想看写实的东西。”
“臣遵旨。”张素卿应道。
“对了。”邵树德又道:“卿可至国子监数学科,问问他们比例是怎么回事。人、马、车、旌旗、器械、城池的比例,一定要协调。画人之时,要有立体感——”
“陛下,何为立体感?”张素卿问道。
邵树德想了想,道:“朕龙袍上的褶皱,你可画得出来?”
“臣可以。”张素卿说道。
“但不像。很多画朕看了,衣服上确实画了褶皱,但一点不像,不真实。”邵树德说道:“你拿一件袍服放在阳光下,看看阴影光线变化,或有所得。”
说完,邵树德起身,道:“朕不管前朝怎么画的,但新朝有新气象,朕的要求就是,不要追求虚无缥缈的意境,脚踏实地,画得更写实、更真实一些。远近、立体、光影、凹凸、线条,仔细琢磨一下,或可出一个新流派。”
说着说着,他已经走到一尊石凋前,问道:“张卿、杨卿,你们看看这石凋武士像不像真人?”
二人都不敢说话了。
“朕看一点都不像!”邵树德毫不留情地说道。
人脸五官比例就不协调,比较夸张,不似真人。这是此时凋塑的通病,不注重写实。
后世王处直墓的侍女画、武士凋塑,在他看来就比较失真,小人书风格。
“陛下,自古以来,都是这么凋刻的。”杨凝式迟疑了一会,辩解道。
“真的吗?”邵树德反问道。
“真的。”杨凝式很确定地说道:“陛下不妨遣人遍访古迹,真假一看便知。”
邵树德语塞。
有那么一刹那,他都想下令把兵马俑挖出来了,让你们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写实派。
但他终究不敢。这时候挖出来,根本没有能力妥善保管。一旦毁于战火,他就是民族罪人。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明明秦代的陶俑那么写实,后世发展了几百年,怎么就路子越走越歪?往夸张的方向发展?
从人的本性来讲,不应该都是临摹大自然开始,追求真实的吗?
“朕是武夫,只有一个要求:实事求是。”邵树德说道:“本朝一切宗旨,从实事求是开始。人本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便是给朕作画,也无需修饰。朕嘴角有条细小的刀疤,画师画的时候,为什么隐去?没必要。记住了,实事求是。画画、凋塑、穿衣、为人、做官等等,一切以实事求是为要,不要掩饰。人的本性,朕略知一二。武夫们为朕拼杀,难道是忠君爱国吗?朕以恩义结之,以钱粮养之,以富贵诱之,故奋勇拼杀。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大义?”
“陛下,大义还是要讲的。”杨凝式谏道。
“朕又不蠢,当然知道这点。”邵树德气笑了,道:“君是聪明人,有些话朕无需兜圈子。大义可以让人康慨赴死,让人忠心不二,朝廷可以少花很多钱。这也是实事求是,当然是要讲的。朕所求的,是你等在为人、做官上面实事求是。不要用玄之又玄的东西来骗人,一切化繁为简,直指本源。不要说空话、套话,不要袖手清谈,态度务实一些。便如做买卖,商人逐利,这就是实事求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本性如此。还有美人——”
邵树德随手拉过执扇宫人阿布思氏,道:“人皆爱美,何须用宽袍大袖掩饰起来?”
阿布思氏身上的还是襦裙,但上身的单襦裁减过,变得极为贴身。就和那日跳舞的萧十五娘一样,凹凸有致,塑造了人体之美。
在紧致程度上,和后世西方的宫廷装有几分类似了。但袖口没有五花八门的蕾丝,裙摆上也没有繁复的褶皱,一切还是唐装元素。
唐代在服装上的大胆和性感程度,是远超后世的。襦裙有圆领、鸡心领等各种,开元盛世,袒胸之风盛行。不光宫廷之内,便是贵族、富商之家,也是如此。厉害的露出一半胸,这从唐人诗歌描绘中就能看出,腰、手腕、胸的描写不胜枚举。
但到了后世,这些简直不可想象,即便青楼里的妓女,也不敢暴露这么多身体,整体风气日趋保守。如果明清读书人过来看一眼,见到这些充斥着性感、欲望元素的女性穿衣风格,估计要骂一声“禽兽之国”。
邵树德有些时候想想都觉得恍忽,这真是一个民族吗?
“罢了。”邵树德道:“朕知安史之乱带来的伤害是极其深远的,整个中原汉地日趋保守。保守过头了就是傲慢。不过还好,时间还不长,还有得救。朕不想多说,只望你们实事求是。龙家人相马、养马、驯马本事就是强,中原无人能及。人家厉害的,就要承认,就要学,不能因为龙家是红发蛮夷而歧视,不屑一顾。中原天朝不是什么都最好的,朕看有很多就不如蛮夷,这世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做到样样第一,有长有短才是正常。不要一说到你的不好就跳脚,实事求是,包容并蓄才是王道。”
张素卿、杨凝式二人只能连连称是。
本以为圣人只是对画不满。
如今看来,画只是一个由头,就像阿布思氏身上改的修身襦裙一样,圣人的想法还挺复杂的。
歧视蕃人吗?他觉得没有。
但比起安史之乱前呢?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的。
如果北方再崛起个什么胡人大汗,打得中原灰头土脸呢?汉人脸上无光、不太自信的时候,会怎么样?通过歧视、唾骂胡人求得安慰?
如果再进一步,那个胡人大汗兵多将广,吞并了中原半壁江山呢?汉人更加不自信,这时候会怎样?连歧视、唾骂都不敢了,于是在自家人身上折腾?
最可怕的情况,神州陆沉也来了,这时候又会怎样?什么心气都没了,全当奴隶部曲?
这不是一步步劣化么?
实事求是、包容并蓄……
杨凝式、张素卿二人在宫官的引领下,慢慢离开了。
邵树德坐回椅子,默默思考。
在他的余生中,他会通过攻灭契丹、渤海、回鹘、鞑靼等部落、汗国,从军事上来重新建立中原至高无上的地位。
然后再通过实事求是、包容并蓄的态度,来吸收蕃人的长处,化为己用。
以中原人口、经济及社会发展水平,一定能够将这些吸收来的东西发扬光大,推陈出新,然后反向输出,最终建立文化上中原至高无上的地位。
而且,这种文化并不是封闭的,而是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持续不断吸收外国优秀的文化为己用,变成自己的民族传统。文化是需要交流的,封闭的文化,只能是死水一潭,最终腐朽不堪。
后安史之乱的烂疮,还没进一步恶化,或许可以慢慢消除。
这个挽狂澜于既倒,并不比军事上的胜利轻松。
第九章 后宫
比预期晚了一天,四月十八日,皇后终究还是到了。
邵树德从张惠的床上爬起来,让宫人给他更衣。洗漱之后,匆匆前往正殿。
张惠亦从床上坐起,呆呆地低头看了看,欲哭无泪。
重翟车停于殿前,仪仗如林,宫悬钟罄齐鸣,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下车后,邵树德心中打突,也不顾的礼仪,一把拉住皇后的手,道:“娘子,想煞我也。”
折芳霭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她不愿听到“皇后”之类的称呼,就爱听夫君喊她“娘子”。
二人互相牵着手,彷如广明元年(880)底刚刚成婚时一样,慢慢步入交泰殿。
时光无情,整整过去二十四年多了。
这一刻,除了在心底若隐若现的玉娘外,邵树德忘记了所有其他姬妾,紧紧拉着妻子的手,默默品味着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一起走过来的妻子,已经不仅仅是家人那么简单了,还承载着很多岁月沉淀下来的人和事。看到折芳霭,邵树德就会想起当年在绥州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的岁月,就会想起曾经的拼搏和已经逝去的青春。
回忆太多了,总是让人感慨万千。
不过,他的这份感动并未持续太久,当进入正殿,一众姬妾前来拜见之时,尴尬情绪开始上升。
他克制住了。
毕竟不是小年轻,他的脸皮已厚如城墙,同时心底自有一份骄傲。都说帝后二圣,但皇后毕竟要屈居于皇帝身下。
“参见皇后。”以唐淑献皇后何氏、贤妃诸葛氏为首,昭媛嵬才氏、脩仪裴氏、脩媛萧氏、充仪杜氏、充容韦氏、充媛张惠、婕妤储氏、婕妤种氏、婕妤阿史德氏、婕妤耶律氏十二女一齐行礼。
折芳霭回礼,然后看着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外加两个已经生育皇子的何氏、阿史德氏,笑容渐渐消失。
好难啊!好难克制住嫉妒心啊。
折芳霭觉得这皇后当得好没意思,对这些分了她奶源的女人还得笑容相迎,关怀备至,尽量装出一副不善妒的大妇模样。
真的好难啊!
“诸位服侍圣人劳苦功高,一会都有赏赐,坐下吧。”折芳霭感觉自己的声音不是很正常,但尽量克制住了。
邵树德恰到好处地捏着折芳霭的手,往御座而去。手上传来的回力很大,还有指甲入肉的痛感。好在他常年使刀弄枪,老茧厚得很,倒也无碍。
“官——夫君,吉日既然定在六月中,那也不远了,诸事可已妥当?”坐定之后,折芳霭问道。
“娘子勿忧,为夫这些时日一直督促太常、太府、鸿胪诸寺,基本都准备妥帖了。”邵树德笑道:“嗣武、月娘成婚之后,便居于北平府赵王宅。待战事平息,再随朕班师回朝。”
“夫君这般说,妾就放心了。”折芳霭点了点头,道:“孩儿们都长大了,接下来一个个都要嫁娶,妾看了便万般欢喜。”
邵树德将右手与折芳霭十指相扣,道:“朕的大业,还得靠孩儿们来继承。嗣武成婚之后,便轮到承节了。”
折芳霭下意识想抽出手,但手上很快传来一股大力,扣得更紧了,她心中欢喜,脸上也有了笑意,道:“差点忘了诸般赏赐。”
说罢,便唤宫人进来,要给嫔御们礼物。
邵树德含笑坐着,目光在三个大肚婆身上流连了一番,又专心看着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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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泰殿东南角的临波亭内,南风习习,野花烂漫。
邵树德坐在石凳之上,将贵妃赵玉拥在怀里。
玉娘年逾五十,容颜已逝。这两年身体也不是很好了,让邵树德很是忧心。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八年前非要生两人的第三个孩子导致的。
“官家,嗣武成婚后,就让他离京吧。”阳光洒在身上,赵玉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蜷在官家怀里,那是她在深宫之中,唯一能感觉到依靠的地方。
曾几何时,一个“粗鄙”的小武夫经受不住美色诱惑,把她掳回了家。
广明元年的时候,这个武夫一时冲动,甚至想要娶她为妻。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生育了三个孩子,上天垂佑,都健健康康长大了。
现在的她已经走向了人生暮年,有时午夜梦回,都忍不住想再回到广明元年绥州龙泉县的那间小屋。
“好。”邵树德答应了。
“官家,嗣武他……只是不懂得怎么帮你。”赵玉眼角有泪花隐现。
“他是我第一个儿子,也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我保他无事。”邵树德说道:“大婚之后,我就改封他为许王,在长社建一座王府,赐予田庄。”
“官家。”赵玉转过身来,认真地说道:“不要让嗣武留在中原。”
邵树德稍稍沉默了一会,道:“好,我答应你。”
本来,他还想给长子一次机会的,因为他真的很缺帮手。但玉娘这么说了,他不会拒绝。
“这样我就放心了。”赵玉伏在他胸口,如释重负。
皇后是个好人,她没什么可说的。但天家的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步步杀机。不是她这个做娘亲的狠心,实在是赌不起。官家也会老,总有一天会离开,新君终究会继位,届时命运就不在他们的掌控中了。
“玉娘,你想让嗣武去哪里?朕一定替你打下来。”邵树德抚摸着赵玉已见苍老的面容,微微叹息。
他的鬓角,最近也有几丝白发了,那是生命的流逝。
“陛下定能选一个好地方。”赵玉抓着他的手,默默感受,道。
“那就去西域找个小国,朕把它灭了,让嗣武当国王,如何?”邵树德问道。
“劳师远征,空耗国力。汉有李广利……”赵玉有些担忧。
“无妨,总要打的。”邵树德说道:“西域陷蕃百余年了,再不打,前唐遗泽就真的没了。”
如果他没记错,历史上下一次收复西域,要到清朝了。就连明朝,也对西域没兴趣,边境仅止于嘉峪关。嘉峪关外,给几张纸,册封一下,也就完事了。
而这个册封,也没保持多长时间。因为有一天,嘉峪关守将发现册封的那些蒙古酋豪的名字,突然变成了“马哈木”、“阿力”、“满速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清朝收复西域,还是托了噶尔丹的福,若非他作死挑衅清廷,人家还未必搭理准噶尔汗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西域又回到了中原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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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芳霭邀余庐睹姑、种氏一起喝茶。
在契丹八部威风凛凛的奥姑有些惊慌失措,种氏却很澹定,两个大肚婆一起到了交泰殿西南的曦日楼觐见。
折芳霭昨天与种氏接触过,感觉有些亲切。笼统点说,她在种氏身上看到她二十多年前的影子。
这是一种同类特有的感应,折芳霭觉得自己没看错。
至于余庐睹姑,她一点不担心。圣人对她只有肉欲,没有什么感情。
“余庐睹姑,契丹之事,你能帮上忙,就要多出力。圣人的志向很大,有很多事要忙,而精力有限,无法过多分心。”折芳霭说道:“这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耶律氏自先祖涅礼创制以来,一百多年了,先后遭受突厥、回鹘甚至奚人奴役,能有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你可懂?”
“皇后,阿保机会怎么样?”余庐睹姑小心翼翼地问道。
“圣人放过朱全忠了吗?”折芳霭反问道。
余庐睹姑叹了口气,道:“妾还有几个兄弟,他们没阿保机那般雄心壮志,关键时刻或可为助力。”
“这话你自去对圣人讲。”折芳霭说道:“圣人答应你的草原册封之事,我不干涉。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你和你女儿要端庄一些,不可随意勾引圣人。”
听到“勾引”二字,种氏的脸有些红。
圣人曾经调笑,她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就是对他的勾引。
“是。”余庐睹姑低头应道。
其实她也很无奈,挺着个大肚子,怎么勾引?倒是重衮那小浪蹄子,终日浓妆艳抹,让她心中有些不舒服。
“皎娘知书达理,自当明白我的话。”折芳霭又看向种氏,道:“圣人有些时候不知节制,你莫要跟着他胡闹,当予以规劝。”
“是。”种氏很乖巧地应下了。
圣人如果找她侍寝,按照她的价值观,是不能拒绝的,相反要尽心竭力地服侍。但她也确实规劝了,至少现在圣人白天不太会胡来了,这就是进步。
折芳霭越看种氏越满意,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而且与萧氏、杜氏之类的世家门阀女子不同,种氏没学过什么魅惑男人的本事,在这方面纯洁得像张白纸,又有自己的坚持,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皇后人选。
可惜了,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女,怎么就给官家弄回宫里了?
将北平府这边有些混乱的后宫理顺之后,折芳霭稍稍松了一口气。
夫君是做大事的,但有些时候又顽皮贪婪得像个小孩,或许男人都有这一面吧?她要帮他把着点关,不能被狐狸精们毁了。他的精力,放到别的地方更有用。
第十章 坐台理政
四月下半月,邵树德一直在临朔宫修身养性,处理政务。
现在陪他过夜的人选没有丝毫争议,只能是折皇后。而皇后也按捺住性子,不是每晚都服侍邵树德,显得很有节制。
四月二十三日,科考结束后一个月,邵树德在曦日楼宴请新科进士。
虽然他预备的名额是百人,但实际只录取了七十一人。水平不够,新朝也是不要的,封冠卿对此很坚持。
不过考上的进士都很幸福,不用像以前那样苦无实缺,一等好几年。
云、蔚、妫、易、濡、营等州一堆空位,只要你愿意去这些传统认知中的苦寒之地,不用等,现在就能当官。
新朝肇建,经历过乱世苦日子的新科进士们还是很务实的,除少数幸运儿能留在中枢的翰林院、秘书监、殿中省之外,大部分都愿意去边塞任职。
邵树德请他们吃了鲸肉。
老实说,这肉其实不怎么好吃。但胜在稀罕,大伙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人当场赋诗,一抒胸臆。
对了,最先发现搁浅鲸的村民张某,获赐钱五百缗、绢五百匹、毛布五百匹,另得九品勋官。赏赐之丰厚,简直离谱。
这时候就会有人想了,在海岸上发现搁浅的鲸能得这么丰厚的赏赐,如果我从海里捕猎一条呢?
邵圣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公开回应此事。但暗地里放出风声,海上捕猎到的同样有效。
种子撒下去了,能不能发芽,就看造化了。
新科进士也得到了鲸油蜡烛、雨靴之类的赏赐,顿时人人稀罕,哄传中外。
可不能小看进士“肉喇叭”的宣传能力。目前事情还在发酵之中,多来几次,鲸制品的逼格就会上一个新台阶。
一些有钱却没地位的富商大贾,就不想搞点鲸制品用用,在生意伙伴之间装逼吹牛?靠他们的地位,大概是弄不到皇家赏赐了,但自己去捕一条行不行?
只要钱给足,终究还是有不信邪的敢出海捕猎的。
面善心黑的邵树德,又一次运用了自己的带货能力,试图巧妙地影响这个天下。
送走进士们后,他又亲自督办北都国子监的建设。
三座都城,三座国子监,不断扩大经学、医学、数学、农学、工学等学生的数量。
如果说县学、州学是土壤的话,那么三座国子监就是根植于这份肥沃土壤上的树苗,慢慢茁壮成长。
每毕业一个数学生,各主要城市的坊市以及银行结算系统就会多一分力量,民间的钱荒就会减缓一分。
每毕业一个农学生,司农寺培育出来的各个新物种,就有更多的人去推广、去指导,这对农业国家来说至关重要。
即便是经学生,也能教化四夷,甚至能影响社会风气。
安史之乱前,各县、州本就有经学教谕、博士之类的职位。艰难以后,大多停废,或者生员大减。
社会风气的嬗变,毛锥子的缺位也是一大因素。所以邵树德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投资,如今已经颇成规模——其实花不了多少钱,一个县的此类开支,都养不了十名武士。
******
五月初七,邵树德在金台殿召见了新科进士赵凤。
赵凤是幽州人,今年虚岁二十,在家乡参加了第一届湖名制科考,高中进士。恰好直沽县尉因病去世,于是得了个实缺。
新科进士出任畿县县尉,是前唐以来最正不过的升官路数,竞争非常激烈。赵凤能得此职,可谓天大的运气——他被邵圣的女儿看上了。
皇后折芳霭进言,佛牙今年二十了,已经是老姑娘,不能再等了。
邵树德想了想,确实如此没错。反正他孩子多,四女邵泽今年也十八了,五女邵思十七岁,六女邵福十六岁,即便将来与李家结亲,可选对象也很多,不必局限于哪个。于是让三女佛牙在帷帐后偷瞧新科进士,结果就看中了赵凤。
皇后立刻遣人调查赵凤是否婚配,答曰没有。再一打听,居然是卢龙赵氏的人,但奇葩的是,赵思温都不认识这个族人,那看来是赵氏边缘人物。
皇后又遣人探询赵凤的意见——皇家就是这么直接。
赵凤也没啥意见,甚至略有些欣喜,这事就这么成了,接下来就是选吉日、办婚礼了。
“二郎可知直沽县所重者何?”名为问对,其实是趁机观察女婿,邵树德看得很仔细,发现赵凤的相貌还算端正,神色间似乎也不是什么奸邪之辈——也只能从神色间看看了,他毕竟不会读心术。
“陛下——”赵凤刚要说话,被打断了。
“你是朕的亲近之人,唤官家便可。”邵树德说道。
“官家垂问,臣便说了。”赵凤胸有成竹地说道:“直沽县新设,县域内芦苇泥沼极多。又夏日暴雨成灾,多发洪水。虽迁来百姓,整饬经年,然根基浅薄,百姓生计犹艰。官家所问,臣的回答只有一个,重水利。”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展颜笑道:“你没有迎合朕意,大谈特谈海运,足见务实。”
其实这是屁话。赵凤如果说需要着重发展航运,邵树德也会称赞。
事实上只要他的回答不算太离谱,都可以接受,这就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邵树德一般不对别人讲。
“直沽是畿县,有令一人、丞一人、主簿一人、尉二人。”邵树德说道:“县尉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是县令之下最重要之人。能做县丞、主簿者,不一定当得好县令,如果县尉做得好,一定能当好县令。泥沽县已有两千余户、万余口人,你好好做,按你的想法做。有功劳的话,朕都看在眼里。”
“臣遵旨。”赵凤回道。
此刻他的内心意气十足。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胸中总有一股干事业的冲动,认为凭自己的才学,一定能让他人服膺,从此步步高升,天下闻名。
当然,他以后会知道,他能升官,不是他有多优秀,而是因为他是圣人女婿。
“也不用急于一时,直沽尉给你留着呢,成婚之后再去也不迟。”邵树德笑道。
“遵旨。”赵凤面色平静地应道。
******
五月份,邵树德最期待的消息还是义兄的病情。
不过,不知道是晋阳严密封锁还是怎么着,至今没传递回来确切的消息,让他微微有些失望。
他抽空召见了一下刘训。
这是个老相识了,当初邵圣图谋河中王氏基业的时候,刘训就是对手。
汾水之战,他为王珂断后,力战不休,最后率千余晋兵投降。
被释放回去之后,李克用并未怪罪他,依然信任有加,但他也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爬上来——担任马前银枪直指挥使。
此番配合李存勖攻打邢州,最终功败垂成。灰心失望之下,带着三千多军士降了。
“刘将军也是老相识了,可否告诉朕,为何降?”邵树德给刘训赐座之后,问道。
“屡战屡败,前途渺然,故降。”刘训说道:“又,大夏并非河东之仇,两家甚至是世交,再打下去也没甚意思,徒伤人命罢了。”
邵树德听了很高兴,这就对了嘛!
历史上梁晋为何死战不休?
朱全忠他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即上源驿之变,杀了李克用的数百元从亲随。要知道,这可都是早期晋军的骨干、军官种子,亲朋好友遍布一府七州,这是绝对的死仇——这事有没有唐廷参与、朱全忠是不是为朝廷背锅且不论,但事情确实是他直接做下的,这就没办法了。
另外,朱全忠攻打郓、兖、齐三镇,可能是对方太死硬,顽抗到底,他有点气急败坏了,杀过降,导致晋军对投降有顾虑。
说白了,李克用政治能力虽然差,但他团结部属的能力比较强,能笼络人心,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河东集团也没散,投降的人也极少,为他儿子后来绝地翻盘打下了基础。
但河东集团对上大夏,就是另一个画风了……
双方没仇,高层的关系还不错——至少表面关系不错。
邵树德一直善待河东降人,给官做,给赏赐。战场上抓了,不愿意投降的,放你回家,愿意投降的,直接任用,姿态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之前李嗣本的家人,他甚至还愿意出钱出马换取,虽然李克用拒绝了,但也没伤害义子的家人,这就达到目的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河东将领投过来都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若非李克用还没死,河东集团已经让邵圣给“和平演变”,解体个球了。
身为五代痼疾的河东镇,在邵树德眼里,其实真没那么危险。
“晋王身体如何?”邵树德突然问道。
“罪将一直在外领兵,实不知也。”刘训回道。
“朕信你。”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刘将军阵前降顺,有功无罪。今可率所部三千六百将士,并入平卢军,担任都虞候。平卢军在徐州,刘卿稍稍收拾一番,便赴任吧。”
“臣谢陛下宽宥。”刘训拜倒在地,感激涕零道。
虽然早有预料不会获罪,甚至还有官做。但当圣人亲口说出之时,他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平卢军?好像是高家的私军。刘训大概明白自己的任务了,暗想一定为圣人好好监视高家兄弟。
第十一章 每个月都有好消息
定州城外,一到入夜时分,城墙上就忙碌万分。三三两两的士兵缒城而下,一如当年山穷水尽的河中城。
控鹤军副使曹议金带着军士轮番出营戒备,收拢溃散定兵,至天明时,已收得两百余人,这是数月以来,出城投降人数最多的一次。
辰时,都虞候李公全带着三千士兵前来接替曹议金部。
也就在此时,定州北、西、东三个方向,又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城战。
天雄军抵达北平府后,圣人将侍卫亲军一部(万人)、归建的铁林军左右厢全部调来了定州城下,与湖北道州兵土团、佑国军、控鹤军以及新赶来的河南道州兵万余人,反复攻打,血战不休。
李公全去过友军营地。在他看来,各军的进步都很大。
湖北道州兵土团一开始确实被惨烈的攻城战夺了气,甚至当义武军出城冲杀时,他们还被击溃过几次。
但葛从周是个合格的大帅。他甚至亲自举着铁锏,往逃兵的脑袋、胸口砸下去。同时对表现优异的将士厚赏,为其请功,为此不惜与枢密院、六部的人大吵大闹,甚至一度闹上圣人桉头——葛从周要为敢打敢拼的将士争取地方官位,看得出来,在主持攻灭沧景、幽州二镇之后,他已经逐渐褪去了谨小慎微的态度,变得更像一个强硬的统帅了。
控鹤军的损失也很大。
这毕竟是一支匆忙捏合而成的部队,里面甚至还充斥着不少新兵。俗话说官场催人老,战场又何尝不是呢?体力、士气、精神、技艺甚至运气不好者被淘汰,剩下的人奋勇直前,退就是死,进未必死,在赤水军老兵的带领下,通过高强度的战争磨炼本事,整体都取得了相当的进步。
李公全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他们从士气高昂的状态,快速跌入谷底,然后在残酷的战争中,触底反弹,一点一点往上爬。或许比起最初的高昂士气还有所不如,但未经历战争的士气是“假士气”,经历了血战之后,还能维持的士气,那才是“真士气”。
控鹤军挺过了洗练,留下来的人只会更加精悍。
“铁林军的人有点怕死啊。”交接之时,曹议金回头看了一眼战场,笑道。
“越怕死,死得越快。”李公全说道:“不过,贼人已近油尽灯枯,都不敢出城厮杀了,不然铁林军怕是要手忙脚乱。”
“听闻在蔚州之时,梁汉颙一口气斩了铁林军十多个将校,将胆怯不前之辈押上前排去攻城,又提拔敢打敢拼之新锐将领,左厢战力有所恢复。如今差的是右厢,还得再练练。”曹议金一点不觉得点评铁林军有什么不妥,在他看来,控鹤军整体实力确实不如铁林军,但若拉开了野战,则很难说谁输谁赢,因为控鹤军起码有几千敢搏命的精悍锐士,以其为冲阵主力,铁林军未必挡得住。
说到底还是要打仗。
圣人自兼铁林军使,野利遇略又任人唯亲,长期下来,这支部队的上下流动就出了问题。如今就需要战场之血来洗练,来去芜存菁,令其重新焕发生机。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天,各部轮番而上。到侍卫亲军在夕阳下退却之时,战斗终于结束了。
各部各回自家营地,吃饭的吃饭,裹伤的裹伤,修理器械的修理器械,忙而不乱,一如过去大半年的时间。
而到了当夜子时,黑沉沉的夜色之下,破损严重的城墙之内,一群人悄然打开了唯一没有战斗的南城城门,狂奔而去。
围三阙一是常见的攻城战术,目的在于瓦解守军的意志,诱其逃跑。夏军围定州,三面围攻,独留南面不打。义武军上下也不傻,知道他们一旦失去城墙的依托,在空空荡荡的旷野之中,很容易被敌人追上,全军大败。
因此,他们一开始确实没有从南侧逃跑。但在逐渐山穷水尽的今天,什么都顾不上了,明知是陷阱也要跳,尽可能利用夜色的掩护,能跑几个是几个吧。
一开始的撤退是有秩序的。但跑着跑着就流言四起,义武军士卒的情绪又处在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之下,听风就是雨,士气瞬间崩溃。
于是乎,城门口的混乱开始加剧,从最初的小声喝骂变成了推推搡搡,接着又变成了互相殴打——为了争道。
节度使王郜回头看了看愈发混乱的南城,长叹一声,洒泪而去。
王氏两代人、二十六年的基业,就这样完蛋了。
留在城内的家人,自求多福吧。
黑夜之中,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马蹄声。王郜知道,那是在夜间活动的夏军斥候。他不再犹豫,拍马狂奔,往镇州方向而去。
******
建极五年六月初十,离长子邵嗣武的大婚只有两日了,邵树德忽然就收到了葛从周传来的军报:攻克定州。
定州是个大郡。古称博陵,有十县之多。黄巢之乱爆发后、李全忠来攻之前,定州人口达到顶峰,几乎超越了天宝极限,有五十万之众。
随后便是连绵不断的战争。因为李克用的战略重心在河北,易定屡助河东,所以河北诸藩视其为叛徒,是晋人的走狗,必欲拔之而后快。
易定从此无法从战争中脱身。
人口不断下降,经济慢慢凋敝,曾经能出产包括罗、紬、细绫、瑞绫、两窠绫、独窠绫、二包绫、熟线绫在内各种优质绢帛的定州,绢帛产量逐年下降,民众生活日益困苦。
但武夫们的日子似乎并未太受影响。相反,因为战事的频繁,将帅们不得不竭尽全力来满足他们的胃口,收入反而还更多了,代价则是民间财富的日益缩水。
或许有一天,当民间的存量财富降低到警戒线以下,新生财富又收不抵支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才会受到影响。但这个时候战争未必能结束,当年郓州、兖州、徐州的武夫们连赏赐都领不到几个,肉都吃不上的时候,还在反复厮杀,抵抗不休,直到耗尽本镇的最后一分元气……
定州的元气,此时并未耗尽。但王郜却坚持不住了,弃城突围。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说,或许是好事。真打到当年徐州时溥的惨状,邵树德都觉得该狠狠杀一批人了。
“武威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已至魏州。”南衙枢密使朱叔宗回道。
“罢幽州行营,组建邢州行营,以卢怀忠为行营都指挥使。”邵树德吩咐道:“武威、铁林、控鹤、佑国四军悉归其指挥。侍卫亲军孟知祥部、诸道州兵土团亦一并归隶。”
“天雄军使臧都保任山后行营都指挥使,天雄、银枪二军、侍卫亲军赫连隽部及诸蕃兵,悉归其节制。天雄军暂驻北平府。”
“龙骧、天德、定难三军领取完赏赐后,班师修整。”
“葛从周是内乡县侯吧?攻灭三镇之大功,不可不酬。即刻准备册文,封其为蓟国公,食封四千户。”
“一应立功将士,按名册封赏。”
“前后俘获之易定士卒万余人,尽皆发来北平府,修建宫城。”
“调原州刺史赵岑为定州刺史。”
“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年迈,调任定州州军指挥使,即刻赴任。”
“臣等遵旨。”在场的枢密使、宰相们纷纷应道。
葛从周大功告成,位列国公,还是个有食邑的正牌国公,与赵匡凝那个没有一户食邑的荆国公不可同日而语。
严格说来,大夏现在只有三位正牌国公,即食封四千三百户的鲁国公李唐宾、食封四千户的卫国公卢怀忠、食封四千户的蓟国公葛从周。
封到国公之后,再想立功就比较困难了。也就老卢比较特殊,李唐宾到现在还在枢密院坐堂办公,他与杨悦、胡真、王卞三人,同为南衙枢密副使。
邵树德走到哪里,李唐宾这类人都要跟在身边,名为出谋划策,实则不放心他留在洛阳、长安、北平这类京畿重地——不是怀疑他,而是保护他,一旦被士兵裹挟,有些事就说不清了。
议政完毕之后,临离开之前,邵树德又下了一道旨意:调符存审为左右铁林军军使。
这是一道颇令人意外的旨意。
铁林军的诸位将领,如野利遇略、郑勇、徐浩等没有得到升赏,反而调了一个外人过来,惩罚的意味十分明显。
但圣人对铁林军还是有期许的。他希望符存审能够好好整顿一下这支部队,令其重新焕发生机,成为一支劲旅。
而随着易定镇的覆灭,河北大地上就剩一个残废的成德镇了。
夏军攻打易定之时,河东、成德数次出兵救援,结果都不理想。尤其是成德,因为近在迟尺,算是比较卖力的。但几次野战,损失不轻,甚至还被夺下了冀州。
王镕现在只剩镇、赵、深三州了,军心士气也很一般,下一步就是拿他开刀。
邢州行营即将开始组建,届时二十万大军压过去,不灭成德不罢休了。
而这一次,河东究竟还有多少力量来救援他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第十二章 军不发
无蒌亭内外,唉声叹气一片。
部下们进了一些豆糜,卢彦威草草吃了,也满脸阴郁。
传闻数百年前,汉光武帝自蓟南驰奔至此,饥甚,冯异进豆。
部下们给卢彦威进豆,不是为了模彷谁,而是真的只有豆子吃了。
沧景败兵一路西奔,为王镕收留,稍得喘息之机。时卢彦威兵不过千余,但他不死心,不断招徕亡散,慢慢扩充到了两千多。最近又募了一些沧景、瀛莫、冀赵本地的亡命徒,甚至是冀州溃散的赵兵,乃有众三千。
王镕并不是好相与的。
因为瀛洲邵播、邵扬兄弟屡遣州兵南下洗掠,于是王镕“请”卢彦威率军屯于无蒌亭,当道下寨,阻遏敌兵。
卢彦威还是很卖力的,与邵氏兄弟打了几场,将其逐退。正当他以此为功,去饶阳要钱粮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饶阳县令随便打发了一点钱粮,然后便不肯给了。
卢彦威对此非常愤怒。他们屯于无蒌亭,保护的是你饶阳县的安全,县令何如此不智?
要说没钱粮,那更不可能。
饶阳县乃晋鲁口城,司马懿征公孙渊运粮时所筑。后魏道武帝幸此城,大宴群臣,有虏口镇。自北朝以来,益为交通要衢,隋唐置深州,饶阳皆为州理,先天元年深州治平陆县,但发展了快两百年,饶阳依然繁华远胜平陆,甚至就连深州的郡名都是饶阳。
怎么可能没钱没粮?就是不肯给罢了。
卢彦威非常气不过,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做派,成德上下怕是要和沧景一样被攻灭。
但他又不真的希望成德镇覆灭,那样他们这些丧家之犬怎么办?逃河东去?卢彦威倒是愿意的,但手下人未必都愿意跟着去。对有些亡命徒而言,他们觉得不如留下来当贼寇。
“呜——”角声突然响起,这是有敌人出现的信号。
但卢彦威没有动,沧景武夫们有人无动于衷,有人登上高台看了看,然后又下去了。
营垒东南角,还有一个稍小的营寨。
王都带着五百骑兵,打开营门,鱼贯而出。
他也是逃过来的人,手下不足两千,全是易定军士,士气与沧景武夫一般低落。
来袭的还是瀛洲邵氏兄弟的人马,他们远远出现在了驿道尽头,那里烟尘滚滚,似有数千武人来袭。
“王都到底图什么?”卢彦威嘿然一笑。
王都是王处直假子。王处直已经投了邵贼,没有他劝降,北关城不会那么快陷落,定州也就没那么容易拿下。
卢彦威自忖,若他处在王都的位置,早就降了。但王都这厮到现在还在折腾,野心当真不小。
当然卢彦威现在不可能降了。长子卢贶被杀,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打吧,打到死了为止。王镕如此昏庸,他死之后,黄泉路上还有人作伴,多好。
战鼓声渐渐响起,王都与邵氏兄弟很快交上了手。
卢彦威没兴趣看,只派了三百骑兵出营,为王都掠阵,顺便监视战场情况。
瀛洲兵没能力打进来,但他们也没能力推进到七十五里外的河间城。
他们这些孤魂野鬼,现在过一天算一天。看似威风凛凛的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与他们又有多大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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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起床以后,王镕几乎一整天都在盯着地图。
夏人在定州一带囤积了大量兵马,据打探到的番号来看,龙骧、控鹤、佑国等军都有,这都是刚刚攻灭易定镇的得胜之师。
就在昨天(六月十九),佑国军一部数千人自定州南下,直趋藁城。
看这意图,似乎是想接应邢州一带的兵马,南北对进,将整个成德切成两半,将镇州孤立开来,然后慢慢吃下冀州残存的几个县,拿下深、赵二州,待剪除完羽翼,再合围镇州。
王镕不知道这个大手笔是谁做下的,但他知道,以如今成德武人的状态,很难阻止夏人这个战役计划的实施。
他们已经在救援定州的数次大战中损失了万余人,又在冀州损兵数千。数次攻贝州失败,损失也不小。
如今的成德镇,虽然紧急恢复了五万大军的编制,并征召了十万以上的土团乡夫,但战斗力如何,根本没有底。
昨日他至都虞候司问计,诸将之中,唯有段亮愿率军出战,其他人皆以本镇武人向来擅守不擅攻为由劝阻。
至此,王镕什么都明白了。
“唉。”王镕坐回了胡床之上,静思片刻之后,道:“将周判官请来。”
吩咐完之后,他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图,直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大帅。”判官周式进来后,立刻行礼。
“别行礼了。”王镕苦笑道:“君再跑一趟晋阳吧。”
“大帅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自四月以来,晋阳有传闻,李克用卧床静养,很少见人。大帅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免得乱了自己的方寸。”周式提醒道。
“我知道。”王镕抬起头,看着周式,道:“君勉力为之即可。若能召来晋兵,赏钱万缗。”
周式苦笑。
他一直参与机密,当然知道如今战场上的情况。
冀州那边,夏人的天德军攻势勐烈,连战连捷,有从侧翼攻入赵州的趋势。最近两天,又来了武威军,天德军方收回攻势,不知去向。但那个方向,仍然有大量夏国禁军、州兵土团存在,随时会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定州之战已经结束了。
王郜、王都等人带着少许兵马仓皇南奔。而夏人在休整完毕之后,势必要大举南下。
周式完全同意王镕的判断,夏人要将成德军一噼两半,逐个围歼。而能够制止夏人这个作战计划实施的,唯有河东。即晋兵出太行山,或攻邢州,或攻定州,都能达到效果。
甚至出泽潞,冲入相卫,截断永济渠都有效果——这个用兵思路没有前两者有用,因为夏人已经粗粗梳理完了攻占的幽州、沧景二镇,魏博也能提供资粮,永济渠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晋人攻定州或邢州,一招解百忧。
“周判官还请早行。”王镕又站起身,催促道:“晋人整顿兵马还需时日,越早到晋阳越好。”
见自家主公都这么着急了,周式也没办法,只能应下:“我这便前往晋阳,大帅静候佳音便可。”
王镕闻言有些感动,抓着周式的手,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大事皆赖周君了。”
周式也流泪道:“我周氏累代富贵,皆由王氏所赐,敢不从命!”
说罢,躬身一礼,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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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来了一场雨,洗涤掉了晋阳大街小巷的尘埃。
李存勖勒住了马缰,将马鞭递给亲兵,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骂了一句:“又要下雨。”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穿过青黛色的瓦墙,在长长的连廊尽头,他停了下来。
李落落也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两人点头致意,都没有说话,很快便交错而过。
李存勖的心情更阴郁了。
大哥在幽州打得很差,甚至不如夏国那个赵王邵嗣武,被他赶来赶去,从三河跑到檀州,又从檀州窜到幽州,复至易州,败仗吃了不少,战果寥寥无几。回来之后,不出意外受到了父亲的斥责与辱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在泽潞打得也不怎么样啊。守御尚可,可一旦下山,进入邢洺磁或相卫地界,就总是胜少负多。最近一次,刘训甚至直接投降了,让他灰头土脸。父亲知道了,气得直接从病床上起来,大骂一通,然后又昏昏沉沉睡去。
唉,到处都是坏消息。
李存勖突然就没什么与大哥别苗头的想法了。都这个鸟样了,争来争去又如何?
进入内府后院之后,李存勖见到了正半躺在胡床上静养的父亲。
曾经威风凛凛的代北勐将,如今就像只病虎一般,蜷卧于巢穴之内,半昏半醒,意气全无。
突然之间就有些心酸。
“阿爷。”李存勖走近,轻声呼唤。
李克用睁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吾儿所来何事?可又有人逃了?”
“没有。”李存勖答道:“儿来只有一事,成德必须救。不救,王镕早晚会降,届时偌大个北地,连一个盟好都没有了。”
“前天杨行密使者又至。”李克用微微叹了口气,道:“听闻他也不太行了。”
李存勖一怔,父亲这思路也太天马行空了。
“行密纵横江淮二十年,也到垂暮之年了。”李克用说道:“想当年,巢乱初平,秦宗权尚在肆虐,我、邵树德、朱全忠、王重荣、李匡威、王镕、罗弘信、朱瑄、朱瑾、时溥、杨行密等辈趁时而起,各以数万兵称雄一方。”
李存勖默默听着。
“时至今日,王重荣死于军乱,时溥举家自焚,李匡威下落不明,朱全忠、朱瑄为邵树德所杀,朱瑾亡奔广陵,罗弘信病逝于魏州……”李克用叹道:“竟然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了。”
李存勖默然。
当年程宗楚、王处存、诸葛爽、李侃等人死后,懿宗、僖宗朝的那一批节度使算是退场落幕了。如今又过了二十多年,黄巢之乱后崛起的一帮节度使,竟然也没剩几个了。
听起来有些让人心酸。而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李存勖只觉得更心酸,这意味着病痛已经消磨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已经在意志和精神上,向邵树德认输了,因为天不假年。
“阿爷,成德必须救啊。”李存勖提醒道。
“方才大郎也这么和我说的……”李克用看向二子,问道:“你觉得如今搜刮兵马东出,会怎么样?安敬思、孙重进、刘训之事,会不会重演?”
李存勖被问得面红耳赤。
刘训当时是他的手下,直接带着三千多人马降了。你说你吃了败仗,回来即可,如今处处是败仗,也未必会责罚你,可你率众投敌是怎么回事?
“阿爷……”李存勖深吸口气,道:“请阿爷将大军授予我,定破贼军。即便不胜,也会带着儿郎们退回来,不至于发生临阵投敌之事。”
“你可知月前金城镇兵劫将降夏,当时是怎么说的?”李克用又问道。
李存勖摇头。
“有军士扬言,‘我辈二十余年为李家效命,甲不离体。战至今日,财乏民困,百姓不胜其酷,太原之民,多号泣于路。而李、邵往来欢然,独留我辈生死相搏。今全军怨怒,咸欲降夏,公若不从,须至无礼。’”李克用用一种混杂着恼怒、悲哀、无奈的语气说道。
李存勖张口结舌。
金城在雁门关外,曾是沙陀三部的牧场,父亲便出生于彼处。那里的镇兵,居然也降了,还是以一种劫将投降的方式,让他很是震撼。
“但——”李存勖有些着急,道:“成德还是得救。不然,河东将孤立无援,覆亡之日不远。”
李克用沉默良久。就在李存勖想要再催的时候,他问道:“如果东出,以何人为将?”
“请阿爷将大军授予儿统带。”李存勖听了一喜,立刻说道。
李克用不语。
李存勖见了有些恼怒,道:“若阿爷不放心儿的统军之能,遣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亦可。”
李克用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道:“也只有周阳五了。”
而就在这时,却见李存贤从外间匆匆而至。
他见李存勖也在,分别向二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大王,盖太保薨了。”
李克用勐然坐起,怒问道:“你再说一遍!”
“大王,盖太保薨了,家人已在准备凶器。”李存贤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李克用这次听清楚了,只觉浑身一阵无力,栽向胡床靠背。
李存勖眼疾手快,赶忙抱住父亲,李存贤也上前帮忙,并呼唤郎中。
李克用虚弱地靠在胡床上,流出了两行眼泪。
盖寓跟了他多年,乃最最心腹之人。开过年来,他的身体就不行了,重病卧床,没想到竟然走了。
“军不发……”李克用一时间心神恍忽,什么念想都没了。
李存勖长叹一声。
这就是命,王镕你不得不服!
第十三章 考验与出使
成德战云密布,晋阳愁云惨澹,北平却一派欢声笑语。
这就是现实。
试想一下,如果邵树德一手创立的关西军政集团至今还窝在关北,靠着黄河、横山以及沙漠之类的自然屏障,苦苦抵挡着来自各方的攻击,灵州同样不会有什么积极的气息。
但一切终究不一样。
关西军政集团,已经吸收了大量河南官员、军将加入,现在开始吸收部分河北的“先进分子”,整个集团越做越大,前景越来越好。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本来就是不相通的。
大夏赵王邵嗣武与张淮深之女月娘的婚事是北平府六月的“焦点新闻”。
场面之隆重,宾客之繁多,让人大开眼界。
与此同时,坊间传闻,美原公主邵醴八月出降新科进士赵凤,喜事一桩连一桩。
诸多焦点之下,六月底之时,余庐睹姑低调诞下一女,却没多少人关注了。
余庐睹姑失望地无以复加,但邵树德却挺高兴,连续几个儿子之后,终于来了个女儿。
萧重衮的心情也莫名好了不少。她现在主要和萧十五娘练习舞蹈、画画,只在偶尔情况下,才会与圣人一起练习吹奏箫、笛。
邵树德喜欢她们俩人一起吹,一人横吹笛子,一人竖吹箫,那是极致的享受。
办完长子的婚礼,邵树德回到了金台殿,将嫡长子邵承节在蜀中的往军报一一翻检出来,仔细复盘——在围城一年之后,李茂贞阖家自焚,成都告破。
秦王邵承节自唐末天右元年八月离开长安出师,花费两年时间一一攻拔了山南西道诸叛州。这一阶段打得中规中矩,山南西道诸州有的降顺,有的未降,整体实力较为分散,故多是围城战、攻城战,两年扫平,效率非常不错。
可惜,依然没有发现李匡威。他带过去的五千幽州兵倒是在各处都发现了,甚至是叛乱各城的主力军官、将校。抓获之后,反复拷打,得知李匡威与他们走散了,不知所终。也有人说,李匡威被诸葛仲方暗害了,抛尸荒野。
邵树德又想起了诸葛仲方。有些时候,他都佩服这厮的脑回路。
诸葛爽对邵树德有半师之谊。后来更是派节度掌书记蒋德温前往麟州,为邵树德说亲。
结婚之前,婚书是诸葛爽接的,还赐予了婚房,更是以长辈身份出席婚礼。
对帝后二人,诸葛爽都攥着大把人情。如此邦邦硬的背景,被诸葛仲方玩成这样,只能说武夫本性如此。从敢暗害李匡威,收编其五千降兵来看,表面老实的诸葛仲方,暗地里野心勃勃。
但他没有机会了,以后只能老实蛰伏。
从诸葛仲方身上,也可以推理,如今的大夏朝廷之内,到底有多少迫于形势蛰伏之辈。
当然邵树德并不过分担忧。
他不相信古来其他王朝,开国之时诸将相都是忠心耿耿的。那只是记载于史书上的表现罢了,内心怎么想的谁知道。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一切看表现,这才是成熟的政治家所为。
肃清山南西道、诸军休整完毕之后,便是龙剑、东川二镇长达两年的鏖战。其间大小战事数十次,双方互有胜负,但三次主力会战都打赢了,消灭李茂贞主力两万余人,杂兵四万余,进抵成都郊外。
接下来便是成都围城战及邛南攻防战,再度消灭茂贞兵两万人、杂兵三万余,杀茂贞子李继侃。
历时五年,收取山南西道、龙剑、剑南东川、剑南西川、邛南五镇,杀贼十余万。
这个成绩,邵树德基本满意。
孩儿们生于这个时代,要想承继大位,没有军功、武勇是不行的,否则就是后唐闵帝的下场。
复盘完毕,他唤来了秘书监卢嗣业,吩咐道:“着秘书省拟旨,册封奉天郡公高仁厚为巴国公,具体食封多少,你们算一下。”
“陛下,昨日政事堂议起蜀中之事,着吏部考功郎中测算,该实封4700户。”卢嗣业答道。
差三百户就是郡王了,在邵树德的承受之中,于是点头应允道:“就这样吧。”
新朝目前食封,除去亲王、公主外,最多的是清河郡王折宗本,已累功积得5600户。
其次是乐安郡王,5000户。他没有机会立功,也没有机会被罚,这个食封不会变动了。
再次就是巴国公高仁厚的4700户了,鲁国公李唐宾4300户。卫国公卢怀忠、蓟国公葛从周都只有4000户。至于追封的前代王公,就不算在内了。
这些功臣其实还有立功的机会,就看邵树德想不想给了。
“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已出征两年有余,都回来休整吧。”邵树德说道:“各军防地,重新划分一下。金刀军移驻邓州,黑矟军移驻华州,飞熊军移驻汝州。”
这三支军队,自五年前就跟随嫡长子出战,这是要撤回来整顿了,连带着驻地都要变更。
即便是父子,在涉及到兵权的事情上,也不会有丝毫情面可讲。
嫡长子已经在这三支部队里建立了威望,或许还提拔、安插了私人。到这种程度,邵树德还是可以容忍的,甚至是他本就希望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整顿,这是政治生物的本能。
你们到底效忠的是谁?圣人,还是秦王?这个要弄清楚。
在我死之前,你们不能踏错一步。不然的话,邵树德不介意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清洗——走到这一步,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承节应该也不愿意看到吧?
“调义从军入蜀,秦王继续留镇蜀中一年。朕闻已有十余万兵,此时该汰弱留强了,就此也拟一封旨吧。”邵树德又吩咐道。
金刀军等部撤回后,秦王邵承节帐下仍然有十万以上的兵马,多为他在山南西道、蜀中搜刮钱粮慢慢拉起来的部队。其中,最早跟着他的从马直数千军士已化入各部,充作军官骨干。
这其实也算一种变相的白手起家,就是扩充速度快了点。接下来邵承节如何稳定消化、清理裁汰这支部队,是邵树德观察的重点。
想要当皇帝,与武夫打交道是必备的技能。如果这一关过不了,那邵树德就不得不思考备用方案了。
“还有一事。”邵树德刚想离开,又道:“令吾儿拣选轻便值钱物事,发往洛阳。”
说罢,便离开了。
卢嗣业默默写着,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他的为官、处事之道,也是他得以平步青云的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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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十,婕妤种氏在交泰宫诞下一女。邵树德大喜,赐名“惠晚”。
这么多女儿中,至今只有三人是他好好取名的。
其一是大顺三年(892)四月,贵妃赵玉所生之女,名“采薇”。
其二是乾宁六年(899)正月,充媛张惠所生之女,名“嘉鸾”。
第三个便是婕妤种皎所生之女“惠晚”了。
其他女儿全是单字名,想到什么随便取一个,不怎么走心。
从取名之事上,就完全可以看出邵树德的偏爱。
粗粗数了一下,他现在已经有29个亲生孩子了,还不错。
比起曹孟德,还差了2个,但孟德兄儿子、女儿的比例达到了4:1以上,过于悬殊,真实数量恐不止31个。
比起李世民,还差了6个。他死得太早,没有办法。
比起朱元章,还差了15个,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追上。不过考虑到老朱在五十岁之后还生了十来个儿子,邵树德自觉现在耍得了重剑、骑得了烈马、挽得开强弓,还大有潜力可挖。
邵氏宗族,还有待他来发扬光大。
也是在这一天,他收到了晋阳传来的绝密消息:李克用沉疴深重,已卧床静养,幕府大小事务,除非紧要之事,一般交由李袭吉、冯道、李落落、李嗣昭四人分理。
终于得到切实消息了!
邵树德精神一震,立刻召集政事堂、枢密院主要官员商议。
“陛下,此事不太好张扬,也不宜操切。”陈诚说道:“最好派一位亲近重臣,至晋阳探望。若在平时,或有不妥,但在此时,断无大碍。”
此话一出,人人侧目。
陈侍郎这人很迷,有时候明哲保身,有时候又大胆进言。
自私自利耶?大公无私耶?都不像。
完全自私自利、明哲保身的人,不会得到圣人看重。但过于大公无私,得罪的人又太多,未必有好下场。
陈侍郎这人,太矛盾了,很多人看不懂他。
“陈卿这话言之有理。”邵树德思忖一番后,缓缓说道:“何人可往?”
陈诚沉默了一下,道:“臣愿亲身前往晋阳。”
“不可!”邵树德醒悟了过来,这事怎么能让臣子推荐呢?只能由他乾纲独断。
“鸿胪寺李卿身体不适。这事还是让裴冠去吧。多挑选些上等药材,礼物须不能薄了。”邵树德做出了决定,说道。
裴冠目前是鸿胪寺少卿,多次出任各行营监军,胆气不小,经验也很丰富,由他出使确实不错。
李杭年纪不小了。年轻那会风里来雨里去,四处出使,兵荒马乱的情况下,餐风露宿也是常有之事,有时候甚至会受伤。到了如今四五十岁的年纪,诸病缠身,已经不再适宜出使了。
裴冠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将来就由他接李杭的班,以酬其功。
“另者,让王郁夫妇一并跟着回晋阳。”邵树德最后吩咐道。
第十四章 父子与选举
建极五年七月二十,临朔宫宝华殿建成,邵树德、赵玉在此宴请邵嗣武、张月娘夫妇。
竹林之内,凉风习习,颇为幽静。
赵玉容光焕发,言笑晏晏,热情招呼着新婚夫妇吃些点心。
吃喝得差不多后,邵树德终于点出了今日的正题,只听他说道:“大夏北地一统指日在望,而在南方,三川业已收入囊中。这个天下,接下来或许不存在什么艰难的战事了。统一最大的阻碍,主要是南方的疫病、交通和气候。这些,其实是可以克服的。嗣武,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邵嗣武心中一顿,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月娘关切地拉了拉他的手,用眼神鼓励。她在宫中生活了好几年,了解的东西可能比常年在外的邵嗣武还要多。成婚以来一月有余了,夫君一直心神不宁,有时候会怔怔发愣,让她很是忧心——既已嫁为人妇,当然要为丈夫考虑。
“儿惟阿爷之命是从。”邵嗣武说道。
邵树德微微颔首。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没有以前那么锐气十足了,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将锋芒藏起来也是应有之意。
“别看如今各地攻势顺利,进展颇速,但隐藏起来的问题还有很多。”邵树德说道:“为父也需要你们的帮助。”
邵嗣武有些惊讶。
邵树德笑了笑。他能分辨得出,大郎这是真的惊讶。
赵玉轻轻将茶碗放下。那日在临波亭中所谈之事,两个人都没有说。
她不说,是不想引起圣人误会。
圣人不说,大概是因为秦王还没回来。他是个谨慎的人,一辈子都这样,虽然秦王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近,但只要一天没下定决心,他就不会把所有退路都堵上。
前天魏王遣人送来两条鲟鱼,说是在海上钓的,知道父亲爱吃鱼,特遣人送来。
魏王的履历十分扎实,当过县一级的小吏,也干过正儿八经的县尉、县丞,如今在平海军当副将。唯一失色的部分,就是缺乏军功,不能服众——平海军至今不过万人,还能指望水师上岸帮忙不成?
但如果圣人起了心思,安排他南征,建立功勋,培植亲信,也不是不可能。
“不谈这个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大郎,你觉得攻取成德、河东之后,下一步该取哪里?”
邵嗣武犹豫了下,一咬牙,道:“儿觉得可先灭契丹,尽收其部众,然后驱之攻淮南、江西。如果吴越不从,亦可攻拔。”
“渤海国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邵嗣武毫不犹豫地说道:“阿爷攻契丹之时,渤海国怕是就要反了,或可一并料理。”
“你在辽东四年,看来是下过工夫的。”邵树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击败他们容易,但想要彻底控制,你可有良策?”
“阿爷要彻底占了渤海?废藩置郡?”邵嗣武有些震惊。
“渤海一百多万人,有城池,有驿道,有农田,有商埠,甚至还有书院、工坊,为何不能占?”邵树德反问道:“你觉得渤海国还是羁縻好吗?”
“儿不敢妄言。但渤海传国二百年,怕是没那么容易就范。一旦勾连契丹,或酿出大乱子。”邵嗣武说道。
“如果契丹都是自己人呢?”邵树德问道。
邵嗣武若有所悟,还有些不敢相信。
“痴儿,天下大着呢……”邵树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道:“别胡思乱想了。外间的传闻,都做不得真。你是我和玉娘的孩子,我对你寄予厚望。不要眼皮子那么浅,往西看,往东看,向北看,甚至向南看,天下很大。你若建立功勋,裂土封王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赵玉在一旁微微叹息,拿绢帕擦了擦眼角。
张月娘乖巧地坐到赵玉身旁,想到难过处,也有些垂泪。
“你看——”邵树德无奈地指了指赵玉和儿媳,道:“你今年二十二岁了,不是孩童。岂可因一时小挫而灰心丧气,让妻子垂泪?男儿本自重横行,振作起来,替我、替你阿娘建立功勋,替月娘、替你未来的孩儿谋个传诸子孙的基业,不好吗?”
“父亲!”邵嗣武眼眶微红。
“哭哭啼啼,任得像个娘们!”邵树德笑骂道:“你二弟哪怕箭失临身,陷入重围,也没见他哭过。我当年一张弓、一杆刀,生生搏出来了如今这份基业。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
“父亲放心,儿已幡然醒悟,定然痛改前非,为——朝廷分忧。”邵嗣武大声道。
“这才对嘛。”邵树德喜道:“像之前那般,闷闷不乐,真不似男儿。月娘见了,怕是都要把你踹下床。”
邵嗣武尴尬一笑,月娘脸都羞红了。
“好了,再给你旬日悠闲的日子。待到八月秋来,你替朕巡视一下妫、濡、营三州,看看他们弄得怎么样了。”邵树德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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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儿子画完大饼、注入精神能量之后,邵树德又开始构思起了他对这个天下的规划与改造。
李克用、杨行密相继病重,邵圣左看右瞧,天下似乎已无敌手,那么可以进行到下一步了。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向来喜欢未雨绸缪,埋下种子,然后做时间的朋友。
当然,他现在大势已成,想做他朋友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就在最近几日,契丹那边传来消息了:刘仁恭愿归顺朝廷,但开出了条件。
“简直不知所谓!”邵树德将笔搁下。
余庐睹姑正在给女儿喂奶,偷眼瞧了一眼奏折,抿着嘴没说话。
她现在发现,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儿,比大女儿可爱多了,因此满腔心思都寄托在她身上。
“刘仁恭愿意帮朕打契丹,但居然想割据渤海。”邵树德嗤笑一声。
在这个乱世挣扎半辈子,他自问已经很了解这些武夫了。但刘仁恭的贪婪,依旧让他叹为观止。
“刘仁恭只有一个半残的扶余府,粮饷尚不能周,如何敢想割据渤海?”余庐睹姑奇道。
“契丹大攻渤海,刘仁恭也出动了,所获颇多,他现在应该有四州之地了,多了个束州。”邵树德说道:“这次是阿保机策动的,带着支持他的契丹贵人。这厮可真是不安分啊。”
渤海国是块肥肉,这谁都知道。
阿保机带着支持他的各部贵人,在渤海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而且现在有了刘仁恭相助,他们也会攻城了,所得更甚往昔。
当他们带着大批奴隶、粮食、牲畜、财宝回到部落的时候,没去的人会非常眼红,继而跌足捶胸,懊悔不已。可以这么说,在与耶律辖底的较量中,阿保机扳回了一城。
“以你之见,痕德堇可汗还能活多久?”邵树德靠在御座上,右手食指轻敲桌面。
余庐睹姑看了心中一突。
她听人说,圣人一旦出现这个动作,就表明他在做重大决定。
“怕是活不了多久。”余庐睹姑说道:“这个冬天能不能熬过去,都很难说。”
部落大萨满不仅仅是神棍,往往还兼职着医生的角色。虽然在邵树德看来,余庐睹姑那狗屁医术纯粹就是忽悠人,但架不住愚昧的草原牧人相信啊。她是真给痕德堇可汗瞧过病,因此她的判断是专业的,很接近真相。
“如果痕德堇可汗死了,八部重选可汗,阿保机选上的机会大不大?”邵树德问道。
“辖底肯定选不上的。”余庐睹姑先排除了目前的契丹八部夷离堇,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依照传统,继续让遥辇氏的人来当可汗,首先得让耶律氏的人不出面。如今这个情况,遥辇氏的后生都不怎么样,没有丝毫人望。如果释鲁或阿保机出来选,被选上的可能性很大。”
“朕刚把阿保机弄下去,他就又要上来了?还是一步到位,直接当可汗?”邵树德有些不高兴,道:“看来此贼今年东攻渤海,也是有原因的。”
“是,应该就是为了增加人望,选可汗。”余庐睹姑说道:“去岁朝廷与契丹议和,很多贵人虽然支持辖底,但那也是被迫,归根结底是慑于朝廷兵威。”
“那么,是否可以通过大军压境的方式,再恐吓一下契丹?让阿保机选不上?”邵树德问道。
“陛下可尝试一下,不过结局难说。”余庐睹姑说道。
“阿保机这厮,可真是烦人。”邵树德笑道:“早晚将他擒杀了,一了百了。”
其实,萧敌鲁最近也传回了消息。
他潜入了述律平的头下军州,传回来了一些有关紫蒙县的情报。但更有价值的,却没有了。
韩延徽那波人也和韩知古取得了联系。他们并未暴露身份,只言幽州被夏军攻占,他们恶了夏人,只能出奔投靠。
邵树德不知道韩知古信不信,但他确实收留了韩延徽等人,并将其介绍给了述律平。
述律平对这些汉地来的人才很重视,亲自考校一番后,皆委以官职。
这份气魄确实可以,如果不是韩延徽等人“忠诚”,估计真被契丹拉拢过去了。
“陛下,耶律氏并未所有人都支持阿保机,还望……”余庐睹姑可怜兮兮地说道。
“怎么?提前给自己找班底了?”邵树德说道:“你这女奴,终日胡思乱想作甚?再过俩月,继续给朕生孩子。”
余庐睹姑身躯一颤。
“怎么?不愿意?”邵树德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朕找重衮去。她那小嘴吸熘吸熘的,朕若命她来服侍,可愿意得很哪。”
“陛下……”余庐睹姑将孩子交给乳娘,投入邵树德怀中,娇声道:“妾服侍起来,不比重衮舒服多了?”
“你们娘俩……”邵树德大笑,时已近午,稍稍有些饿了,吸熘着吃了点东西后,他又继续批阅起了奏折。
邢州行营组建后,立刻开始了调兵遣将。
六月底,佑国军丁会部直插藁城,野战击败成德援军,俘斩两千余人,随后围城。湖北道州兵土团、侍卫亲军孟知祥部蜂拥而至,十日拔城,将其攻克。
卢怀忠率武威军自邢州北上,克柏乡,直逼赵州。
关内道州军自冀州西进,步步紧逼。
成德战局第一步进展非常顺利。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河东出兵救援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那么一切就没那么复杂了,现在就凭野战优势打得王镕手忙脚乱,不敢出击,陷入被动,然后一一肃清冀州、赵州、深州等地。
后续援兵也在持续跟进。
整个河南大地上,来自关内道的第二批州兵一万人已经抵达河阳。
直隶、河南、淮海三道州兵两万多人也次第开拔北上。
这一波,是要好好锻炼这些地方部队了。过了这个村,很可能就没这个店了。
邵树德突然有些惋惜,一旦扫平成德、河东,他无敌的禁军该到哪里去找敌人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