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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 人口就是财富

    还好飞龙军没来潢水,否则不知道要造下多少孽。

    党项人半牧半耕,并没有传统的草原部落那么凶残。高过车轮的男子全杀掉是做不大出来的,人口也是一种资源,人口本身能创造财富,将俘获的人丁分一分,土地也分一分,大家的实力不都变强了么?

    一路行来,已经获八千余口、杂畜九万。这两日在潢水两岸又击破两三个小部族,俘虏两万余人、杂畜十五万余,收获是很大了。

    没说的,又派一部分蕃骑押送着战利品回仙游宫、御夷镇——没办法,他们也没底,也不敢说遇到契丹大队主力时还能带着俘虏、牛羊作战。

    战利品,肯定是夏王他老人家获得最大一份。但出兵各部多多少少都能分一些,都能落些好处。要想分得更多,继续抢就是了。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揪出更多的部落。

    搜索的事情没必要由铁骑军来。

    八月二十六日,折嗣裕带着八千余铁骑军、四千蕃骑东行,直往潢水中下游而去,竟是一点没耽搁。

    而与此同时,作为“右勾拳”的飞龙军在等待大日停歇之后,从二十二日开始,在安乐县故城周边四处出击,击破了两个部落,虏获人丁、牛羊若干,并之前在安乐县所获,得两万余口、杂畜十余万。

    战利品其实有些少了,一个是他们自己杀戮太狠,一个是本来人就很少。毕竟,数月之前这里还是幽州镇的土地呢。契丹人心心念念向南扩张,连续两年蚕食幽州镇的山后之地,还没来得及进行“大投资”。

    后世的辽国五京,西京、南京都在李克用手里,中京几个月前刚通过蚕食幽州镇的手段拿下,在此之前一直是幽州附庸部落的牧区。东京辽阳府倒是在契丹手里,上京临潢府正在被抢。

    契丹的扩张之路,刚刚启动,就遭遇了当头一棒。

    其实想想他们也挺可怜的,营平二州在大唐手里时,对他们有致命的威胁。营平今年好不容易彻底拿下了,且蚕食了檀、妫、蓟等州的山后土地,给自己的核心地区加了一层缓冲。但只要幽州没拿下,中原就始终可以依托地形防守,待处理完内部事务,积蓄足够之后,大举出塞,恢复关外、山后的土地,战略上具有优势。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飞龙军使梁汉颙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后世辽国的腹心地带活动,他只知道抢,狠狠地抢;只知道惩罚,狠狠地惩罚敌人。

    八月二十八日,他率军进至白狼戍,契丹守将谭继恩率两千人投降。随后带路,又说服了原本依附幽州,现依附契丹的两个部落投降。这两个部落一为契丹人,一为奚人,与八部契丹和六部奚的关系很差,甚至可以说有大仇,日子过得很不如意,都没花费多少口舌,直接就降了。

    “梁将军,何不就占了此地呢?”谭继恩鼓动唇舌,道:“我等降于契丹,也是迫于无奈。若有机会,都不愿与其为伍。”

    谭继恩说起来已经是四姓家奴了。先为燕将,后降晋,复降契丹,今又降夏,玩得那叫一个熘。

    不过在蕃汉杂处之地,这也是种生存哲学。换个老板打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幽州军中历来有大量奚、契丹军士,契丹用汉人当兵,也很寻常。

    已经死了的卢文进,其实就是个典型。历史上因为李存矩强纳其女为妾,心中不满,恰逢军乱,于是带着一万多军士投奔契丹。耶律亿大喜,这是第一个投降契丹的汉人大将,直接给了个幽州兵马留后的职位,驻军平州,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把很多契丹、奚人部落划给他节制,真当心腹看待了。

    李存勖死后,卢文进又投奔了后唐,涮了一把耶律亿。

    去的时候带着一万多人投降,回来时带着十五万蕃汉民众归后唐。不光如此,还用八千辆大车将很多财物带了回来,简直——不要脸至极。

    阿保机大概率是破防了,很可能从此改变了对汉人的看法。

    “幽州镇还有晋军,态度不明,不能冒这个险。”梁汉颙断然说道:“所有人西迁,不得迟疑,你走不走?”

    谭继恩很想说我不走,但他终究不敢。

    谭家祖上为绛州人,但在幽州为将好几代人了。从刘济时代开始,他们家便为白狼戍土豪,镇守此地。

    军镇内的兵归他们家指挥,也可以向附近的部落索取好处,日子过得还是很自在的。比起兵变频繁的幽州同侪们,他觉得这日子也还不错,直到契丹人的到来。

    其实契丹人对他也不错,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但他既降了夏,便走不了回头路了——协助他镇守白狼戍的契丹将领已被捆了起来,他亲自动的手。

    “走!”谭继恩垂头丧气地说道。

    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铁了心投靠契丹呢。夏人那副衣衫破旧、浑身沾满泥巴的样子,一看就是在山沟沟里待久了的疲军,未必愿意攻城。

    “啊!”外面响起了惨叫声。

    谭继恩一惊。

    “无需惊慌。”梁汉颙镇定自若地说道:“你手脚不干净,既翻了脸,为何不一并杀了?”

    “好几百人呢,都是品部酋豪子弟……”谭继恩说道。

    梁汉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首鼠两端之辈,最是可恨。这厮还想着留后路呢,今日就把你这路堵上。品部数百人死在白狼戍,管你谁杀的,契丹人若要报仇,你谭继恩绝对躲不过去。

    “你部军士可有名册?”梁汉颙又问道。

    “有,但不全。”谭继恩解释道。

    白狼戍在契丹攻来时损失惨重,原本的两千军士死伤、逃散了一半以上。投靠契丹后,又新募了千人,补全编制,这部分人还没来得及造册。

    “西迁之后,我写封信,你带人去洛阳。”梁汉颙说道:“可愿?”

    “愿!愿!”谭继恩连连点头。

    敲定了这些事情后,梁汉颙便去了军镇外,看着军判官清点缴获。

    “军使,白狼戍是个好地方,很肥啊。”军判官尖嘴猴腮,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镇城有军民万余,杂畜三万。两个附庸部落,又得两万余口、牛羊十三万。”军判官说道:“最绝的是,镇城内竟然还有四千五百斛粟麦。”

    白狼戍附近,有水、有农田,开发不知道多少年了,当然是有人种田的,缴获粮食并不奇怪。

    “好!”梁汉颙一听颇为激动。

    天可怜见,粮谷这种东西实在太精贵了。不但将士们天天吃肉脯、喝牛羊奶快受不了了,粮食还可以拿来喂马,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

    “用大车、驮马装着带走,一粒也不许剩下。”梁汉颙吩咐道。

    “遵命。”军判官立刻应下,旋又问道:“军使,带了马车之后,进军可就没那么快了。”

    梁汉颙沉默了一下,道:“我不敢再往前了。自与契丹交兵以来,过去半个多月了,右厢至今还在新毅妫压制李存孝,咱们就只有左厢万把人可用。蕃兵就那个样子,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打打顺风仗可以,一旦与敌亡命搏杀,他们就坚持不住了。”

    “我担心……”梁汉颙叹了口气,道:“万一契丹聚集大队而来,此地山川连绵,地形复杂,一旦被拖住了,粮尽之后怎么办?这是第二忧。第三忧者……”

    第三个忧虑梁汉颙没说,但所有人都清楚。

    这里是幽州的山后地区,幽州势力全面退出这块区域并不久。他们在这里定然还有老关系,还有残存的影响力,说不定这会已经知道夏军东进的事情。

    可别忘了,夏、晋双方正在交战呢。一旦李存章抽调兵力北上,猝不及防之下,说不定要吃大亏,这一点不能不考虑。

    当然,还有第四个隐忧。

    左勾拳、右勾拳嘛,折嗣裕那一路到哪了?他如今又在哪里?胜还是败?至今还没消息传来。

    两路大军相隔甚远,但其实都牵动着整个战场的局势。一旦北路兵败,他还傻乎乎继续往前,最极端的情况,前有契丹主力大军,后有晋人抄袭后路,不说全军覆没,损失惨重是必然的。

    所以他不敢继续往前了,决定等一等消息,先把到手战利品运回后方,再主动扩大搜索范围,避免被人偷袭,顺便再劫掠一些部落,削弱契丹人的实力。

    “军使老成持重,有夏王之风。”军判官赞道。

    梁汉颙心中暗爽,但脸一板,道:“速去办差。这么多人西迁,不是小事,可不能出差池。”

    几万人西行,车辆、牛羊无数,自然要派兵护送,可以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保守算来,他要调遣数千蕃兵随行,因为你得防备着晋军出塞偷袭,人少了真不行。

    军判官走后,梁汉颙又至营中抚慰军士。

    他们还得继续留一阵子,吸引契丹人的注意力。如果契丹主力抵达,他们甚至还得负责断后。就是不知道耶律亿如今在干什么,又会怎么做。

第九十四章 应对之策

    消息还没传到渤海国,但已经传到了遥辇城,传到了迭剌部牧地,传到了一支正在行军的队伍之中。

    队伍规模很庞大,车辆众多,足有数千乘。

    车上满载肉脯、奶酪、糜子、干草、箭失等各种军事物资,驭手、护卫加起来足足两万人上下。

    很明显,这是一支后勤运输队伍。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前往渤海国扶州的。

    渤海国有十五府、三独奏州。

    十五府中包括五京,即:

    中京显德府,领六州二十五县,治显州,大致位于今吉林省和龙市。

    东京龙原府,领四州十八县,治庆州,大致位于今朝鲜咸镜北道清津市富居里。

    南京南海府,领三州十六县,治沃州,位于今朝鲜咸镜南道北青郡青海土城。

    西京鸭绿府,领四州十一县,治神州,即今吉林省临江县。

    上京龙泉府,领三州九县,治龙州,位于今黑龙江宁安市渤海镇。

    五京之外,还有长岭、铁利、扶余、率宾、东平、鄚颉、安远、怀远、安边、定理十府。

    另有郢、铜、洓三州为独奏州,奏事可直达京师三省六部。

    契丹攻渤海,一般是先攻扶余府,该府下辖扶、仙二州,治扶州。

    扶州又下辖扶余、布多、显义、鹤川四县;仙州下辖强师、新安、渔谷三县。

    扶余府、扶州都在扶余县,该县城墙周长四里有余,其实不大,在中原也就是一个小县城的水平。

    扶余县外军士众多,看其服饰、装扮,多为契丹人。

    契丹本部士卒骑着马,腰挎骑弓,手持骨朵、马刀。大量仆从步兵的成分就复杂了,有奚人,有汉人,有靺鞨人还有鞑靼人,多为奴隶。

    奴隶的士气不错,作战也很勇勐。因为战争是他们获得自由身的最好机会,一个个都拼了命地想把握住。

    渤海已经立国二百年,早年实力不错,甚至敢与大唐掰掰手腕,根本没把契丹放在眼里。但二百年的王朝,老了,逐步走向了衰亡。

    最明显的标志便是属部不怎么听话了。

    渤海国的属部大体分为两部分,其一是黑水五部(位于黑龙江北部及俄罗斯境内),有狗站通往渤海国腹心地带——狗站,即狗爬犁驿站。

    其二是小高丽国,有约三十个郡县(主要位于朝鲜平安道)。

    这两大势力是渤海的国中之国,渤海强盛时比较听话,渤海衰弱时,自然就想着独立了。目前黑水部(位于哈巴罗夫斯克)已经举起反叛的旗帜,渤海国调遣大军镇压,但其他四部也蠢蠢欲动,形势十分危急。

    另外,渤海国中的内斗也十分激烈、残酷、血腥。

    政争失败者多投奔新罗而去,也有一些人投奔契丹。

    投奔契丹的渤海贵族带来了详尽的内部情报,极大激发了契丹八部的野心。多年前开始,他们就不断东进,一开始还是小规模寇边形式,在发现渤海人腐朽堕落,战斗力日渐下滑之后,野心便不加掩饰了。

    渤海国为了防备契丹,曾花大力气整修驿道,并在扶余、铁利二府屯驻重兵。

    这些所谓的重兵还算有点战斗力,但士气不怎么高,多年来屡次交战,胜少负多,已是有些怕了。

    “月理朵!”耶律滑哥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贪婪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妇人,谄笑道:“又来送粮草啦?其实不用送,渤海人不堪战,咱们抢掠了很多粮食、牲畜。”

    “又打胜仗了么?”月理朵不喜滑哥那副色眯眯的模样,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阿保机刚刚奔袭仙州,全歼渤海人从中京调来的援军,俘斩五千余。”说到这里,耶律滑哥有些酸熘熘,随即又涌出一股暴虐的怒意,凭什么阿保机要什么有什么,打仗这么厉害,女人也这么漂亮?

    “渤海自称海东大国,怎地兵力这么少?”月理朵有些惊讶。

    “渤海国如今不过数万兵马,还抽调了一半北上镇压黑水五部,哪还有几个兵?”耶律滑哥悄悄靠近几步,直勾勾地看着月理朵,道:“而今守城的,多为丁壮,也就是汉地的土团乡夫,不能打。”

    “刷!”月理朵抽出一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滑哥下颚。

    耶律滑哥定在那里,不敢乱动了,口中还嚷嚷道:“月理朵,你这是做甚?”

    月理朵懒得理他,让手下牵来一匹马,翻身骑上,兜了两圈之后,冷冷地看了一眼耶律滑哥,策马远去了。

    护卫她的骑士立刻跟上,路过滑哥身旁时,人人嗤笑不已。

    就这点本事,还想玩女人?

    耶律滑哥又气又急,恨恨地跺了两脚后,也离去了。

    ******

    扶余县城外,大军云集,攻杀不休。

    城墙不大,却很坚固,由渤海人开山取石,历时多年修建而成,屡次让契丹人望而兴叹。

    城内亦只有不到三千守军,但意志顽强,死战不降。

    耶律亿其实没想过强攻城池,因为契丹人向来不擅此道,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这次他决定尝试一下,于是驱使了众多仆从奴隶兵,开始了强攻。

    攻城总指挥是刘仁恭。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提了很多有关城池攻防的建议,耶律亿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后面干脆全权给刘仁恭指挥,让他督率三万大军围攻扶州。

    刘仁恭还是很有手段的。

    他让步兵四面围攻,且不断变幻主攻方向,让守军疲于应付。

    又在城外筑了几座土台,军士在上方射箭压制城头守军。而在土台后面,还有在悄悄挖地道,月余时间过去了,基本已经挖到了城内。

    耶律亿在一旁静静看着,心情十分激动。

    如果攻下扶州,那将是他巨大的胜利,在八部之中的地位将更上一层楼,再也无人可比。

    “刘将军,若攻下扶州,便由你来做扶余府防御使。”耶律亿说道。

    “谢夷离堇栽培。”刘仁恭大喜过望。

    渤海国十五府、三独奏州,大概有一百五十万左右的人口。扶余府条件不错,多年征战之下,应还有六七万口人,如果算上部落的话,可能更多。

    二州七县才这么点人,确实少了,比起中原大大不如,但怎么说呢,有块地盘不容易啊。好生经营一番,再去渤海国掠夺一些,将来凑个十万以上的人口并不难,至少养他手下的军队是够了。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心神不定地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高行珪、高行周兄弟则仔细看着前方那座城池,城墙上苍劲有力的“扶余”二字让他们很是惊异:原来渤海国也是用大唐汉字的。

    之前攻破了两个县,看他们的公文来往,居然也是骈文,书法水平都不错。如果没人特意点出来,他们差点以为这是大唐某个边塞州郡,而不是蕃邦异国了。

    再联想到之前看到过一篇当地士子练字用的渤海国贞孝公主墓志拓印本,曰:“夫缅览唐书,妫汭降帝女之滨;博详丘传,鲁馆开王姬之延。岂非妇德昭昭,誉名期于有后;母仪穆穆,余庆集于无疆……皇上罢朝兴恸,避寝弛悬,丧事之仪,命官备矣。挽郎呜咽,遵阡陌而盘桓;辕马悲鸣,顾郊野而低昂……”

    撰写墓志之人文采飞扬,对仗工整,典故信手拈来。书法俊秀劲健,意态典雅,有虞世南之遗风,以至于成为后生郎们练字临摹之帖。

    这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

    高行周武艺非凡,但他也很喜欢学习诗文,对这样一个国家为契丹所攻非常遗憾。如果被灭,渤海国主体的靺鞨人必然会退化为野蛮部落,文明定然消失,岂不可惜?

    “成了!”刘仁恭突然一拍大腿,站起了身。

    扶州城内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声,城头守军惊慌失措,纷纷奔往城下。

    “好一个刘窟头!”高思继叹道。

    耶律亿也兴奋地站起身,就像一个粗鄙不文的汉子,看到了美女在他面前剥光了衣服一样,双眼放光。

    “夫君!”不远处响起了一声轻柔的呼喊。

    刘仁恭、高思继还未反应过来,耶律亿却一个激灵,霍然转身。

    “月理朵?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道。

    “夫君。”述律平皱着眉头,走近几步,凑到耶律亿耳旁,低声道:“夏军大举东进,兵分两路,一路已至白狼戍,一路攻克潢水石桥,正在大肆掳掠丁口、牛羊。”

    “什么?!”耶律亿差点晕倒。

    他在这千辛万苦掠夺渤海国的人口、财富,结果老家被人掏了?

    “斜涅赤呢?欲稳呢?他们干什么吃的?”耶律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问道。

    刘仁恭疑惑地转过了头。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悄悄对视一眼,也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

    事已至此,述律平也没法隐瞒了,只见她拉住耶律亿的手,道:“夫君,此事千真万确。释鲁已经在征调兵马,打算与夏人大战了。夫君,你这边最好有个应对之策。”

    耶律亿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马扎,神色阴晴不定,显然正在爆发的边缘——其实可以理解,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要破口大骂。

    刚刚见到攻破扶州的曙光,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突破,结果你告诉我夏军已经深入契丹腹地?

    “应对之策……”耶律亿喃喃道。

    “夫君!”述律平比他还镇定,建议道:“其实这也是个机会。夏人无端来攻,夫君平定之,或有好处。”

    耶律亿没有回答,不过手已经抚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刘仁恭一会转头看看他们夫妇,一会转头看向扶州城。

    高思纶、高思继二人不说话,肃立等待。

    “撤兵,回援!”耶律亿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决定。

    “我先回遥辇城。扶州这边,月理朵你来坐镇,收拾残局。”他又补充道。

    “好!”述律平一点也不怯场,直接答应了。

第九十五章 思考

    阿保机当机立断,说走就走,不但带走了可汗亲军五千人,就连在铁利府牵制性游击的部队也通知到了。

    留在扶州的契丹军队,还不到两万人,步骑各半。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搬运财物、粮食、牲畜以及押运俘虏。

    临走之前,阿保机将曷鲁兄弟留了下来,分掌诸军,大事小事与述律平商量着来。

    “夷离堇放心,扶州已克,扶余府或还有些渤海残兵败将,翻不了天。”曷鲁拍着胸脯说道。

    他的手劲很大,一拍胸脯,身上的甲叶哗啦啦作响。再辅以嘴角狰狞的刀疤,一看就是位“勐将兄”。

    “阿保机,你去吧,好好打,把夏人击垮。”觌(dí)烈说道。

    曷鲁、觌烈二人,都是阿保机的堂兄弟。

    阿保机的曾祖父叫撒剌德。撒剌德生三子,长曰匣马葛,次曰帖剌,次曰匀德实。

    阿保机是匀德实的孙子,曷鲁、觌烈兄弟则是匣马葛的孙子,与阿保机关系非常好,也非常佩服他,自小一起玩,交换马匹、衣服,可谓生死之交。

    军队交给他们二人掌管,本就是应有之意。

    “放心吧。夏人虽然能打,但如果能打就一定能赢,世上便没有以弱胜强的说法了,更没有兵法谋略了。”阿保机说道:“我会用契丹人的方法,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说罢,便出了扶州城。

    “夫君,此去……”述律平追到了外间,目光之中似有深意。

    阿保机叹了口气,道:“别多想了,大敌当前,不能乱来。”

    他这话也是意有所指。如果没有夏人这个大敌,其实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他升任八部夷离堇,又是可汗的侍从官,掌握可汗亲军,本就惹得很多人眼红了。

    别说其余七部,就迭剌部中,都有大把人对他不满呢——阿保机的堂兄弟很多,也是他争权的最大阻碍。

    阿保机如果真想打破一百多年来的默契,即遥辇氏族当可汗,世里氏族(涅礼后人)当夷离堇,参加三年一次的可汗选举的话,同族兄弟是最大的敌人,而非外人。

    最近数十年,夷离堇的职位一直在帖剌系、匀德实系之间徘回,刚刚病死没多久的耶律罨古只就是帖剌系的。甚至于,帖剌系曾长期把持夷离堇的职位,匀德实系家道中落,家族成员甚至不得不去别的部落避难。

    匀德实系的崛起依赖于释鲁,即阿保机的伯父。是他利用帖剌系的辖底、罨古只争权夺利的机会,成功分化了帖剌系。

    但匀德实系内部也不太平。

    耶律释鲁看中侄子阿保机的能力,着意栽培,但其他人能没有意见?释鲁的亲生儿子滑哥是什么态度,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此番回师,以驱逐夏人为上。”阿保机继续说道:“再争取各部同心,值此之际,不能再各做打算了。”

    述律平闻言有些讶然,更有些不知所措,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功利心太重了,坏了夫君大事。

    “别多想。”阿保机又重复了一遍,转身道:“海里,我们走。”

    “好!”海里翻身上马。

    海里是阿保机又一个心腹。

    他的来历有些奇特。出身遥辇氏,是昭古可汗的后裔,按理来说不会与迭剌部扯上关系。

    海里的父亲达鲁古是痕德堇可汗的亲信,曾经力劝可汗收回迭剌部世里氏族、耶律氏的军权,改由遥辇氏的人担任。

    可汗性子软弱,以祖宗法度如此为由拒绝了。

    达鲁古大为失望,一气之下病倒了,临终之前嘱咐儿子海里投奔耶律氏。

    遥辇氏是楮特部的氏族,海里自小便有威严,在部落里的关系网很密切。按理来说,他是有资格参选楮特部夷离堇的,或者到可汗身边当官,但他放弃了,果断投奔了耶律氏,并利用以前的老关系,让迭剌部与楮特部的关系密切了起来,为此遭到遥辇氏贵族的集体诅咒与痛恨。

    简单来说,就是氏族叛徒——是的,不是楮特部落的叛徒,而是遥辇氏族的叛徒。

    耶律氏可以控制迭剌部,遥辇氏却没法控制楮特部,海里功不可没。

    “走!”阿保机不再耽搁,翻身上马离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也依次跟上,往迭剌部的牧地而去。

    迭剌部有很多兵,大部分都没带出来,需要征集——契丹八部,如果迭剌部的实力算十分的话,其余七部都各只有两分或三分的实力,差距是非常大的。

    ******

    阿保机走后,述律平也不怯场,立刻组织人手清点城内丁口、物资。

    这已经是她的第四次出征了,前面三次为扫荡室韦、鞑靼的战斗,每次都由她在后方征集粮草、物资、兵员,输往前线。

    这次是攻渤海,再她看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仔细看下来后,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渤海人也太会建房子了!

    府衙、州衙、县衙都用石材、木材修建,非常复杂、精巧。而且考虑到了防寒,屋内还有火炕,这只在遥辇可汗城内才有,但扶州城内不说家家户户吧,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家有。

    契丹与渤海在文明上的差距,大到让人绝望。

    “你叫大普求?”述律平在府衙前后院内仔细转了转后,看着押上来的俘虏,问道。

    述律平身边还跟着一人,正是从洛阳紧急赶回来的萧阿古只——萧敌鲁等人仍然留在洛阳。

    “罪将大普求,见过契丹贵人。”大普求年近五十,乃扶余府尹。

    总体而言,渤海国的主体粟末靺鞨人比契丹要文明一些。

    契丹是部落联盟,有部落、有氏族,无姓氏。像阿保机之类的贵人以部落名或氏族名为姓氏,其实是比较少的。

    阿保机出身世里氏族,有传闻在与大唐的公文往来里,世里被讹音为“耶律”,故以此为姓。也有人说迭剌部这个名字来源于“饶乐水”、“曳落河”、“弱洛水”(都是西拉木伦河),汉人音译有误,将“曳落”唤作“耶律”,于是人家干脆以“耶律”为姓。

    但不管怎样,大部分契丹人“氏姓无常”。有的人需要取姓氏时,非常随意,或以所在地名、山川、河流为姓,或以部落为姓,或以氏族为姓,或者干脆冒姓大人物。

    大普求就姓“大”,这也是渤海王族之姓,至于大普求与王族有没有联系,大概率是有的。普通冒姓之人,很难当上府尹。

    大氏也一直延续到了辽金时期。比如韩德凝有一妾,就是渤海大氏。又有金州防御使大守节。雍煕北伐,田重进伏兵飞狐口,擒契丹骁将大鹏翼。

    “给大府尹松绑。”述律平说道。

    萧阿古只示意了一下,来自回鹘述律部的几名军士上前,解开了大普求身上的绳索。

    大普求微微活动了下臂膀,心中依然惊疑不定。

    “大府尹会说汉儿语,可会读写大唐官话?”述律平问道。

    “汉儿语”并不是大唐官话。

    渤海国前身是居住在营州的粟末靺鞨,当时有十万之众。营州诸族杂处,自然需要一种方便交流的“通用语”。渤海建国后,依然各族杂处,还是需要通用语。

    这种通用语,就是以大唐幽州、营州官话为底,杂以一些靺鞨语及其他不知来源的词汇,形成的具有东北地方特色的“汉儿语”。当然,在官方场合,还是大唐官话,他们与新罗、日本交流时也是用大唐官话。

    “自然是会的。”大普求答道。

    述律平点了点头,说道:“以后你便跟着阿古只做事吧。他的文采不行,我正需要一个正经文吏。”

    “遵命。”大普求很有觉悟,立刻应下了。

    他已是阶下之囚,早不做他想,能活得一命,保全家族,已是万幸。

    “这老头有甚用,月理朵你太过看重他了吧?”萧阿古只有些不满。他看上了大普求的女儿,正想抢回来过过瘾呢,没成想姐姐竟然收揽了此人,可真是晦气。

    “阿古只!”述律平加重了语气。

    “是!”阿古只连忙说道:“一会便放了他的家人,再给十个奴隶。”

    “阿古只,你也去了一趟洛阳,当知天下很大。”述律平站起身,说道:“姐姐听闻,夏兵一路攻来,几不可制,若想打败他们,靠以往的老法子是不行的。”

    “老法子?”萧阿古只疑惑道。

    “迭剌部的内情你也知道,述律部更是清楚。我且问你,一个部落内那么多氏族,头人各管各的,为个夷离堇都争得头破血流,当场翻脸、事后怀恨的数不胜数。这样一种松散的模样,可打得赢夏人?”述律平问道。

    “好像……好像打不过。”萧阿古只吞吞吐吐地说道。

    述律平点了点头,又道:“我听刘仁恭说,昔年大唐有一敌国名吐蕃。其国治民如治军,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等等,既管军又管民,故令行禁止、号令如一,十分善战。契丹如今这个松松垮垮,以氏族、部落为根基的情况,给你天大的运气,也吞不下中原。但吐蕃却可以,只可惜他们没有运气。”

    吐蕃的组织度是蒙古级别的,非常严密,但契丹就不行了,述律平看到了这一点。

    “今后要学习中原的法度。不学,无以自强。”述律平斩钉截铁地说道:“中原咱们暂时接触不到,但渤海国可不就是个小中原么?别的我管不着,述律部先学起来,谁敢反对,你和萧敌鲁便将他们除去。”

    部落之中,强者为尊。有些时候事情反倒比中原简单,只要你的武力能压服大多数人,那你说得都对,大家听你的。

    萧阿古只又一次感受到了姐姐的狠辣与——一根筋。她认准了事情,别人很难改变,除非你比她强。

    “是。”萧阿古只在姐姐目光的逼视下,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述律部实力弱小,人也不多。他们氏族在部落中实力也很强,在外有姐夫阿保机支持、内有本氏族强力压制的情况下,确实可以一步步进行改变,可能也不用杀太多人便能达成目的。

    “对了,你去了一趟中原,我且问你,洛阳之主邵树德是什么样人?”述律平又问道。

    萧阿古只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很威严,说话不容置疑,无人敢反对,比姐夫在迭剌部的威望高多了。呃……”

    说到这里,他感觉好像说错话了。哪知述律平毫不在意,问道:“还有呢?”

    “甚得军心。听将校们私下里闲聊,邵树德记得很多勇士的名字,经常下营抚慰,豪爽康慨,赏罚有度,故人人愿效死力。比姐夫这个八部夷离堇还要……嗯,和姐夫在军中的威望差不多。”萧阿古只说道。

    述律平听了若有所思。以前对中原的了解还是太粗浅了一些,今后得吸取教训了。

    或许,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该再对中原抱有痴心妄想了,全力攻伐渤海国才是正道。

第九十六章 不劳相送

    白狼戍燃起了冲天烟火,远近可见。

    契丹人气急败坏,发了狂似的进攻。

    飞龙军士卒游刃有余地站在高坡上,倾泻着箭雨。都要走了,没必要节省,把这些羽箭都赠送给契丹人当礼物吧。

    有大胆的契丹骑兵冲上高坡,不过很快被勾下马来,刀斧齐下,鲜血喷溅。

    “举槊!”见契丹骑兵始终冲不上来,飞龙军都虞候薛离也急了,直接下令。

    “呼!”第一排步槊手将槊放平,左右两翼有人弃了长槊,持步弓上前。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间或还有甲叶、兵器的碰撞声,两千步兵缓缓走下高坡,向骑兵发起了主动冲锋。

    “呜——”角声响起,步弓手嘻嘻哈哈地挽起强弓,在远超骑弓射程的地方挨个点名。

    没有人慌,很好。薛离嘴角含笑,手持长柯斧,稳步向前。

    只要不慌,没人能击溃他们。但世上九成的步兵,在看到骑兵的那一刻,自己就先慌了。

    步弓手们射出的箭失刁钻毒辣,箭箭咬肉,契丹骑兵丛中接二连三地发出惨叫。未必是死了,但人或马匹受伤是难免的。

    “稳住!”薛离只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

    但诸多下级军官或老兵很有主观能动性,他们互相提醒,互相关照,各队、营之间保持着良好的距离,整个大阵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如同刺猬一般扎向敌人。

    他们的步伐不急不徐,在下坡的过程中只有轻微的阵型散乱。

    契丹骑兵左驱右驰,冲又不敢冲,跑又不愿跑,只能兜转马首后退,拉开距离。

    骑弓射箭又软又近,在面对步兵的强弓劲弩之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耶律臻夺怒目圆瞪。他们怎么就不慌呢?方才骑兵冒死冲锋,声势那么大,为什么不溃散?就是不溃散,你们阵脚动摇也好啊,为什么不动摇?心都是铁做的吗?

    “沙沙!”步兵已经下到了河谷平地上。

    “涅剌昆,你带人再冲一下。”耶律臻夺转头命令道。

    涅剌昆面露难色,道:“兄长,刚才已经冲过了,打不进去啊。”

    “再冲!”臻夺怒道:“如果敢违抗命令,别怪我下狠手!”

    涅剌昆一惊,知道兄长动了真格,暗叹一声,点了五百骑,让着甲的百余人在前面,瞄着夏人步弓手与长槊手的结合部,大吼一声,当先冲了过去。

    五百骑兵看着不多,但冲起来的威势是十分惊人的。

    当先百余骑身着铁甲,手持长柄骨朵,面目狰狞。如果胆小一点,这会就吓尿了。

    “嗖!嗖!”密集的箭失射出,没有瞄人,完全照着战马射去。

    一路上不断有战马倒毙,影响了后方骑兵的冲锋速度。他们不得不向两侧分开,好好的密集冲锋阵型一下子就变得稀稀拉拉。

    弓手射完最后一箭,钻进了长槊丛林之中,后方又一队步卒顶了上来,雪亮的槊刃对着契丹骑兵冲来的方向。

    “稳住!”老兵们目视前方,嘴里不停喊着。

    杂乱的战场之上,人高度紧张,有时候会听不见金鼓,有时候会看不见旗号。这个时候,如果身边有老于战阵的袍泽提醒,并用他们的经验告诉你该怎么做,用他们的动作和语言安抚你过于紧张的情绪,简直千金难换。

    “别尿裤子啊!”几名散队老兵哈哈大笑,竟然主动出了大阵,在近距离上用步弓挨个点名,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旦被骑兵近身是什么结果。

    倒毙于途的战马越来越多,契丹骑兵也越来越分散。涅剌昆闭上眼睛,带着数十甲骑,当先撞了上去。

    他的运气很不错,但又很差。

    战马怎么也不肯冲向坚锐的槊刃,在步兵大阵前人立而起。涅剌昆死命催马,不料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被一柄长柯斧打落了下来。

    他意识到不妙,刚要起身,一面盾牌砸在他脸上,然后一柄横刀轻巧抹过。

    “好像不痛……”耶律涅剌昆的脑海中浮现起了最后一个念头。

    鲜血泉涌,浸透了大地。

    “简直儿戏!”薛离冷笑一声。

    昔年突厥冲苏定方的五千步兵,好歹动用了十万骑,分成数波车轮战。你倒好,五百人就想来试探,愚蠢!

    “冬冬……”鼓声响起,两千步兵发起了令人惊诧的主动冲锋。

    战场前沿到处是倒毙的人、马尸体,契丹骑兵肯定是冲不起来了,那就由飞龙军的步卒主动迎上去,你战不战?

    契丹人不战,又主动向后退去,一时间乱哄哄的。

    “呜——”角声又起。

    “杀贼!”两侧山岗之上,顺风小能手蕃人轻骑冲了出来,利用契丹人乱做一团的有利时机,奔马驰射。

    箭雨加剧了契丹人的混乱。

    组织度低下的毛病显现了出来,人人争跑,没有愿意留下来抵抗的。

    党项轻骑怪叫着冲到敌人背后,他们的马速也提不起来,但没关系,用骑枪刺,用刀砍,用铁锏砸。

    契丹人一个接一个落马,哭喊连天。

    太惨了!薛离都不忍看了。人的士气一旦崩溃,什么下限都没了,和动物没什么两样,都是待宰猪羊。

    乌合之众不能当兵,这场战斗再次印证了这一铁律。

    战斗在午后结束了。

    飞龙军士卒从容地打扫战场,收拢无主马匹。蕃人则争抢契丹人遗留下来的甲胃,差点大打出手。

    乌合之众!薛离摇了摇头,他们和契丹人没什么两样。因为战斗经验少,可能还不如。

    该走了!作为负责断后的押阵使,薛离很清楚,给追袭而来的契丹人一个惨痛的教训后,他们可以从容退走了,没有人再敢追来。

    军使梁汉颙比他们早走三四天,带着大批战利品,喜气洋洋。

    这一趟,收获颇丰啊!五万余口人,杂畜二十余万,契丹人之前还为渗透进山后地区沾沾自喜,这次就把他们一锅端了,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当然,这些人丁大部分其实都是原本依附幽州的部落,后来投降契丹,但管他呢,如今都是夏王的人了。

    明年再来!

    ******

    右勾拳收回去,左勾拳大部也在回撤,但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九月初二,铁骑军使折嗣裕点了五千人,携马三万余匹,沿着潢水一路直下。

    九月初七,近奇首可汗城旧址。

    一路之上,其实也遇到了部分阻碍。

    楮特部、品部及六部奚等杂七杂八的部落,拼了命地阻截。

    事到如今,居然还有人傻乎乎与他们对冲。狠狠地教他们做人之后,契丹人老实了,四散开来,在中距离上比拼箭术,死命阻滞。

    但铁骑军武士的箭术并不弱,他们多为河陇诸部酋豪亲随出身,曾设有背嵬都,整编后化四个指挥,近战肉搏、骑马驰射都会,仗着身上铁甲,把契丹人射得找不着北。

    但都到这份上了,契丹人也杀红了眼,宁可付出较大的伤亡比,也要将这股怼到他们脸上的夏兵驱赶走。哪怕几个人换你一个,互相骑射消耗,也要耗死你!

    而也正是这种决绝的举动,让折嗣裕下令停止前进,驻马于吐护真水西岸。

    大河对岸,则是终于集结起来的六七万契丹骑兵,几乎十倍于他们。

    折嗣裕不傻,不会觉得自己手下全是死不了的无敌硬汉。正常来说,在不严重破坏生产的情况下,契丹可以集结的精壮也就十几万,最多不超过二十万。如果极限征兵,老老少少全上,可能会聚拢起几十万步骑。

    这会他结结实实左一记耳光、右一记耳光扇得契丹人晕头转向,真逼急了他们,全民动员,不过日子了,几十万人压过来,确实可以耗死他北上的两万兵马。

    当然,如果没到绝境,契丹人也不会这么做。

    全民动员,意味着大量宰杀牲畜,供应前线消耗;意味着没有足够的人力准备过冬干草,收获粮食;意味着附庸部落惊慌失措,怀疑“契丹天兵”的能力。

    透支了契丹八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发展潜力,坏处很多,讲都讲不完。

    折嗣裕招了招手,亲兵将一契丹俘虏押了过来。

    “我放你回去,告诉释鲁,我已掠得牛羊人丁数十万,不劳相送。”折嗣裕说道:“释鲁老人家聚集这么多兵马也不容易,耽误了家里农事就不美了,都散了吧,各回各家。”

    俘虏对他怒目而视。

    “你不愿传话?”折嗣裕挥了挥手,亲兵上前,手起刀落,在俘虏惊愕的目光中,斩于河畔。

    对岸起了一阵骚动。

    杀完人之后,亲兵又拉来一名俘虏。

    折嗣裕把话重复了一遍,有前面的死鬼做榜样,这人点头如小鸡啄米,然后骑上一匹马,找了个浅滩,涉水过了河。

    远方起了一阵烟尘。

    阿保机带着五千可汗亲军,紧赶慢赶终于来了。

    耶律释鲁看了他一眼,下令将刚刚过河的俘虏斩了。

    俘虏惊骇不已,张口欲言,释鲁直接挽弓,一箭射出,正中俘虏张开的大口。

    “彭!”尸体轰然倒地。

    阿保机神色凝重,策马靠了过来,道:“伯父为何……”

    “夏人精悍善战,我等束手无策。阿保机,你是挞马狘沙里,可敢率军直冲敌阵,将其击退?”耶律释鲁问道。

    阿保机看着伯父满怀深意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道:“有何不敢?”

    说罢,让部下换了战马,大旗一挥,便寻找浅滩,试图过河。

    释鲁也相当配合,立刻下令各部夷离堇整顿兵马,大举渡河,配合阿保机的五千精锐。

    一时间,七万骑纷纷行动,四处寻找涉渡点。

    对岸的夏军见状,没有耽搁,立刻呼啸着打马远去。

    阿保机和释鲁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暗暗松了一口气。

    “杀!”阿保机彷如天神一般,勇勐直追。

    契丹人也勇气倍增,仗着十余倍的兵力优势,一批批渡河,追击夏兵,一时间好不热闹。

    但洞悉内情的人都知道,夏人此来,本就是打着出其不意的主意,在你没有集结、没有动员起来的时候各个击破罢了,这边既然已经集结了大军,他们断然不会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继续与你折腾,走是必然的。

    闹剧般的追击战持续了整整一天,夏军趁着夜幕掩护,消失在了茫茫松林与草原之间。

    阿保机一路追到了潢水石桥,收复了平地松林,随后便下令停止前进。

    各部损失了多少人,很难说,但多为附庸部落。契丹本部之中,只有在平地松林有牧场的楮特部损失惨重,品部也有些损失,但没楮特部大。

    这一仗,怕是让夏人掠去了五六万口人、牛羊马驼数十万。

    而他先攻幽州镇山后诸戍,又劫掠渤海国铁利府,攻拔扶余府,所得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其实还是亏的,因为还损失了大量牲畜,战死了很多士卒。

    接下来,该好好合计一下了。有些亏,吃一次就够了,吃第二次就是蠢了。

第九十七章 边塞体系

    “还是都头厉害。”

    “都头所谋甚远,佩服佩服。”

    “若非有此神来之笔,这趟竟然是亏的。”

    “大同太穷了,什么都没有。”

    “李克用的蕃部都去哪了?”

    燕昌城外,一群柔州行营的将校正在恭维老杨。

    这些日子老杨也没闲着,不断扫荡大同军三州,几乎把地皮薅了一个遍,都快秃了。

    同时,他还组织抓到的数万俘虏,重修了三座城池。

    第一座便是燕昌城了,位于云州北四十里,慕容垂所筑,后半废弃,又有人续修,今又大力修缮乃至扩建,可驻步兵四千、骑兵千余,储存半年以上所需粮草、物资。

    这座城池的修建,主要是为了压制久攻不下的云州,给北面的参州旋鸿县乃至更北面的柔州集宁县增添一道屏障。

    第二座是遮虏军城,控扼草城川通道,同时也是参州、朔州的前哨基地。

    第三座是柔州新置的兴和县。

    这座城本来没有,是真的从头到尾新建,与遮虏军、燕昌城大不一样。

    城池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提前储存物资、驻守兵力,是一个稳固的据点。

    这是你迁移一些部落过来无法达成的效果。部落里的牧人从早到晚都要忙活,很容易被人突袭。突袭之后,你的物资还没征调,兵员还没集结,器械还没发放,结果脑死亡了,冤不冤?

    三座城池之中,在夏晋之间数次易手的遮虏军城不谈,燕昌、兴和二城的修建,意味着夏人的势力开始进一步增强,在大同已经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这与之前的经营是分不开的。

    参州、柔州农牧业的发展,局势的稳定,是能够进行下一步的关键。

    “契丹暗弱,一打就试出来了。”杨悦也很高兴,捋着胡须笑道:“要我说呢,比当年的吐蕃差远了。想当年,我父、我祖在灵州防秋,与吐蕃人连番大战,打得那叫一个艰难。便是分裂后的吐蕃,也比契丹人有章法。”

    杨悦还是对祖上的事情耿耿于怀。

    家族数代人都在灵夏与吐蕃人干,几代人的群体记忆、人生价值就在那里了,现在两个儿子都去了南方,说实话他是不太乐意的。

    但儿孙有儿孙的追求,就那样了。凭着当年夏王征讨拓跋思恭的关键时刻,杨家率榆多勒城的数千步骑投靠过来这个情分,杨家就差不了。

    二十年前的投靠,与现在的投靠可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夏王,也不过就一万多兵马。

    “谢随使来了。”亲兵走了过来,禀报道。

    “哗啦啦!”方才还簇拥在杨悦身边的将校们纷纷转身,一时间甲叶、兵器碰撞声四起。

    杨悦早就见怪不怪了。

    关北的军队,或许桀骜,但他们终究姓邵,不姓杨。

    “见过杨都头,见过诸位将军。”谢瞳行了一圈礼后,笑道:“甫至燕昌,便听闻捷报。折、梁二位将军两路出师,杀贼逾万,获人丁十余万、牛羊马驼数十万,此诚为一大捷。殿下若知,定然还有赏赐。”

    众人喜笑颜开。赏赐嘛,谁不喜欢。

    此番出兵,众至十万,消耗极大。本来光靠大同军地盘上的缴获,是远远值不回出兵的开销的,打一次亏一次,还亏得很厉害。但两路出兵奔袭契丹,却所获甚大,差不多能弥补掉绝大部分亏空了——完全回本,光靠那几十万头牲畜,估计还不行。

    “惜未能攻下云州。云州不克,如芒刺在背,新、毅、妫、蔚四州都拿不下。”杨悦起身请谢瞳坐到他身旁,说道:“燕北草原,亦拿得战战兢兢,随时担忧晋军北上。若令其得逞,怕不是又一个奔袭契丹。”

    “杨都头的意思是……”谢瞳问道。

    “请大王调大量步军北上。”杨悦直截了当地说道:“骑兵可攻不了城。飞龙军善于出其不意奔袭,对付云州这种重镇,还是得正规步军。”

    “这可是大行动啊。”谢瞳基本认可杨悦的说法,道:“但此事还需大王定夺。”

    “尽快。”杨悦说道:“灵夏财货、粮草,见天转运中原,有多少喂了鱼鳖?何必呢?关北人也不少了,大王只需调一支禁军北上,大事济矣。”

    谢瞳不想和老头再纠缠这个事,转而说道:“我此番前来,是奉殿下之令,查看燕北草场。”

    “燕北?”杨悦一怔,问道:“是哪个部落这么好运啊?”

    “此事还得都头参详。”谢瞳笑道。

    谢瞳是知道一些事的。阴山五部之中,契苾部已经迁到柔州,不过听闻他们要向北挪一挪,把柔州集宁县让出来。

    兴和县设立后,柔州便下辖两县,以后会和中原正州一样,派流官治理。

    临行前,谢瞳与夏王深谈了一番。夏王提出了农耕、游牧分界线之事,认为大体上以阴山为界,但阴山附近也必须有缓冲,阴山北麓的条件如果适合,某些区域也可划入正州之内,由朝廷直接管辖。

    柔州,其实有相当部分适合农耕,比如集宁县就可以。汉魏、北朝以来,历代中原王朝都大力经营柔、参二州,后魏年间更是军事重镇,中原北疆。

    参州已设善无、旋鸿、沃阳、参合四县,柔州今有两县,今后会迁移部分中原百姓至此,以旱作农业和放牧为主,且牧且耕,作为中原的北部屏障之一。

    诚然,在这些地方投入资源搞建设,很可能收不回本。但凡事不能算经济账,也得算政治账、军事账。

    后魏强大之时,草原部族尽皆顺服。但后魏高层很清醒地认识到,草原也许不会永远顺服,因此在形势变得紧张之后,在阴山一带设六镇防御。新朝建立之后,北边防务不可能全部依赖降契苾部、哥舒部、藏才部、庄浪部之类的游牧部落,这笔钱是省不了的,也断断不能省,定然要驻军,这就需要当地有一定的基础了。

    另外,谢瞳敏锐地意识到,夏王并不完全信任这些草原部族。

    人是会变的,他活着时没人敢反,死了后呢?况且就算这些部落不反,且与中原关系密切,头头脑脑的都有钱拿,有官做,没有造反的动机,但这样其实也很危险。

    这样文恬武嬉、腐化堕落的部落,真的能承担起抵御野蛮人的重任吗?如果西边、北边有比他们更野蛮、更残忍、更嗜血的部落杀过来,这些过惯了好日子的依附中原的部落,能抵挡得住吗?够呛。

    “其实各部都打得不怎么样,但藏才王氏还算卖力,不如就让他们移镇吧。”杨悦建议道。

    木剌山的藏才党项所居之地确实有点局促,也正因为想“移镇”,所以比较卖力。杨悦觉得该赏还是得赏,给王氏换个地方。

    “我知矣。”谢瞳点头道。

    如果真是王氏移镇,那么他们将去三泉之地(昭苏乃木)放牧,与御夷镇的奚王去诸所部、炭山的仙游宫部属连成一线。

    三泉靠近契丹人,或者说本来就是暗中投向契丹的部落的游牧地,王氏过去之后,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了,等于是顶在一线,日子没那么好过的。

    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三泉也是个容易扩张的地方,王氏如果经营得法,那么可比去诸、仙游宫要有前途。

    当然这都是眼下的情形。未来会不会继续移镇,还很难说。看夏王着力经营阴山防线的意思,去诸、仙游宫都有移镇的可能。

    “还有一事……”谢瞳又提起了话头。

    “说吧。”杨悦看了他一眼,道。

    “诸州新设,城池亦有所完备,还需有镇兵。”谢瞳说道。

    “哦?”杨悦一惊,问道:“难不成要尽复后魏六镇?”

    “非也。不过也差不多。”谢瞳说道:“大同军在国朝可不就是边军么?天宝十节度,也都是边军。边塞之地,还是得有兵戍守。”

    杨悦反应了过来,又嗤笑一声,问道:“可是洛阳那帮桀骜武夫不愿戍边?”

    “非也。”谢瞳又道:“夏王治下,早年诸军便轮番戍守河陇,没有禁军不能戍边的说法。”

    谢瞳一不小心,把“禁军”二字都说了出来。但杨悦恍若未闻,已思考起了夏军的军制是否会有大变动。

    曾几何时,夏王可是把所有部队都牢牢把在手里的,派到各处的部队都是短暂戍守,最多两年便回去,确保他们不成为坐地户,产生地方割据的苗头,这会怎么又想开了?

    是,他的威望很高,在他这一代不会出什么大事,可以后呢?若新朝稳定传个几代人,或无事,若不能稳定传承下去呢?

    杨悦仿佛看到了边塞将门世家的崛起,不过这对他而言不是坏事,对所有武人都不是坏事,没必要多说。

    “殿下之意,在于抽调部分降兵整编,然后常驻塞上。”谢瞳说道:“连同家人,一并迁来。”

    “可别乱来!”杨悦先是一愣,然后说道:“中原那些鸟兵,就没几个愿意来塞上的,可别逼反了人家?”

    谢瞳仿佛早料到了杨悦的这番话,突然问道:“新泉军的家人都在灵夏吧?”

    杨悦不语。

    倒不是他贪恋什么,实在是舍不得继续领兵作战的机会。

    谢瞳这话一出,他便猜到了夏王的用意,打算以新泉军为骨干,拆散后补入愿意来北边的中原降兵,就地组建边塞镇兵。新泉军的家人在灵夏,让他们东迁,只要善加抚慰,还是有可能办到的,至少比让人从中原搬家到阴山更容易。

    只是这样一来,他还能继续待在北边么?如果夏王心胸宽广,比较信任他,那么还有可能,如果不信任他,怕是就要收拾行李去洛阳了。

    “唉!急什么急?李克用还未平灭,急个鸟啊!”老杨霍然起身,闷闷不乐地走了。

第九十八章 彷徨

    “阿父!”九月十六日,代州城内,李嗣源躬身向李克用行礼。

    李克用摆了摆手,气色不是很好。

    “听闻东边打起来了?”他问道。

    消息其实不是很清晰,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还是从幽州传来的。

    李存璋来报,有斥候从山后侦悉,夏兵与契丹大干了一仗。

    狗咬狗嘛,听起来是好消息。但悲哀的是,他们是在李克用原本的地盘上打了一架。

    “听闻是夏人数路出兵,有五万众,突袭契丹。不过浅尝辄止,奔袭过后,又飞速撤军了。”李嗣源回道。

    “打了就跑?”李克用眼神一凝,问道。

    “是。”

    不知道为什么,李克用突然有些羡慕起邵树德了,这般给契丹人教训,杀得痛快。

    “契丹人没报复么?”他又问道。

    “不知。”李嗣源也派了人手北上,但离战场太远,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契丹有多少人?这次应该损失不轻吧?”李克用转头看向北方,那里群山连绵,但他仿佛看到了草原上万马奔腾的场景。

    “契丹应该不满百万之众。”李嗣源说道:“这次怎么着也得被掠个几万人,或许更多。”

    契丹的人口数字,怕是痕德堇可汗自己都不太清楚。

    契丹之制,从遥辇氏传下来的祖宗法度,平时为民,战时为兵,一户出两丁,自备武器、干粮,由氏族头领带着,隶于部落夷离堇帐下,跟随八部夷离堇出征。

    因为契丹并未实行人口统计,因此只能从他们的出兵规模上判断一二。

    历史上三年后,也就是902年,阿保机征讨“西南诸夷”,出兵四十万。

    916年,阿保机围幽州,“五十万骑”,“或云百万”。

    这些数字,姑且认为没有水分。902年之时,契丹还没打渤海国,连幽州山后之地也未侵占,四十万兵,意味着有二十万户。契丹八部一户8-10口人,其余奴部或掠来的农业人口,一户5-6口人,这二十万户如果契丹与其他部族对半分,那么便是一百四五十万人口。

    事实上“四十万兵”多半是有水分的,此时的契丹治下各族总人口,应该不足百万,与辽国建立后没法比。

    辽国建立后,光上京道一地,即潢水、吐护真水流域,就有一百多万人口,游牧人口、农业人口各占一半的样子——契丹并不是纯游牧政权,在攻下渤海国之前,就有大量农业人口存在。

    “纵有百万之众,又有何用!”李克用不知道怎地就发起了脾气,只听他说道:“部落丁壮,不堪一击,能给邵贼造成什么麻烦?”

    以前老李不希望契丹强大,不希望他们能打,但现在却希望他们能打一些,给邵贼制造更多的麻烦。

    “阿父,不如遣人联络一下契丹?”李嗣源提议道:“总是一方奥援,若能牵制夏兵,也是好的。”

    李克用不语,他拉不下脸。

    之前还打过两次仗,最近又侵占了幽州山后之地,你让老李这么骄傲的人如何肯与契丹合作?

    李嗣源悄悄瞥了一眼义父的脸色,顿时明了了。

    这事可以干,义父也会当做不知道。

    “云、蔚之地,可还撑得住?”李克用不想再谈契丹了,问道:“这次被掠了数万人丁,诸州残破,后面日子可不好过。”

    “云州坚城,夏人拿不下来。城头还飘着石将军的帅旗,安然无恙。”李嗣源说道:“云州无事,蔚、新、毅、妫诸州便无事。再过半个月,夏人就该撤了,或许此时已经在准备撤退了。阿父,或可遣兵追击。”

    李克用欲言又止。

    他当然知道趁敌人撤退纵兵追击的好处,但实在是没人啊。

    岚石、云代、泽潞、邢洺磁,处处要分兵把守,处处面临着夏人的压力。即便是空晋阳而出,他也最多只能抽出三万兵马。

    但这三万人,真不能全部带走啊。万一什么地方出点变故,都没有援军用了。也就是说,他最多带两万人出击,这么点人,在十万规模的大战中,太少了。

    撑死了抽调部分精锐骑兵,跟在夏人断后部队的屁股后面,捡点小便宜,仅此而已。

    李嗣源也是个聪明人,见义父不说话,他也不提此事了,转而笑道:“阿父,邢州那边又送来一万多新兵,五营兵已全了。”

    全的是建制,而不是编制。

    事实上,李克用为了弥补慈隰大战的损失,下令新建五营兵,以邢洺磁及云、蔚内迁部落丁壮为主,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左营、右营编制是全的,各有一万人。

    刚刚组建不过一两个月的前营、中营、后营,只有各三五千不等的人马罢了。

    五营新军,总共三万来自邢洺磁的步兵、三千内迁部落骑兵,短期内当不得大用,只能一边操练,一边把守关隘。

    “五营新军好生操练。”李克用勉强笑了笑,没多说。

    今年夏军大举攻云州,对他而言是十分震撼的。

    以前只知道邵树德兵多,但还没感性认识。现在突然之间,慈隰、大同、泽潞三个战场同时燃起战火,把他死死地压在河东,勉强靠着地利优势守御。

    打了半年时间,他猛然发现自己连机动兵力都抽不出来多少。若非河北诸镇大力支持,多半已经露出破绽了。

    再打几年,河东还有希望吗?

    他突然之间想起一件事。就在临行前,女儿(王珂之妻)又在那说小叔人很好,如果开新朝,不会亏待晋阳李家,说不定还可封王。

    李克用当时便把女儿骂得眼泪汪汪,斥责她乱河东军心。

    此时仔细一想,他意志坚定不要紧,就怕底下人也这么认为,对上夏兵不愿意死战。

    想到此节,他看了一眼李嗣源。

    以邵——义弟待人的风格,侄子投奔过去,多半有官做,有富贵享,他会不会不愿意死战?顿兵代州这么久,是不是有异心?

    不过他压住了自己的无端猜疑。河东能以一镇之地,在如今这个乱世纵横捭阖,内部团结一心,整体处于上升期,气氛不错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要团结自己人,更要团结河北诸镇,如此才有可能相持下去。

    ******

    离开州衙后,李克用又去了城外的军营。

    五营新军正在积极操练,军士们的情绪倒没什么,因为如果愿意的话,他们的家人都搬来了忻代二州。

    河东说是有一府七州,但真要论起人口,其实大多数集中在太原府,其余六州,地广人稀,人不多的——算上从幽州迁来的军士家属,如今太原府十三县超过四十五万人。

    嗯,其实也不多,天宝年间可是有将近八十万。

    人口第二多的便是汾州了,约二十万人。

    其余六州,各只有数万口,人口最少的沁州三县甚至只有约两万人,少得可怜。

    忻代二州,如果不算内迁部落,加起来还不到十万。这主要还是当年李克用自己做的孽,造反的时候,屯兵忻代,与朝廷讨价还价,而他带过来的五万大军却在不断抄掠地方。要知道,当时李克用可是忻代观察使,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家地盘。

    邢洺磁百姓大概迁来了两万余户,十一二万人,算是恢复了这里的人气。后面如果继续迁移军士家属过来的话,会安排在辽、沁二州,充实当地户口。

    李克用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内心之中还是感到害怕的,身体上做出的动作也十分诚实。

    昭义东三州有五六十万百姓,全境多平原,与夏军控制的相卫只隔着一条河。一旦被人强渡大河北上攻击,即便城池守住了,以夏军的手段,只怕很多百姓要被掠走,这是毫无疑问的。

    李袭吉屡次提出迁移山东百姓至河东,李克用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开始实施了,但动作还是太慢。若非夏军有蠢蠢欲动的魏博武夫牵制的话,山东三州怕是已经陷于战火了。

    “卢彦威、王镕遣人送来了一些农具、耕牛,尽快发下去吧。”李克用看着亲自主持忻代复耕事务的李袭吉,说道。

    “遵命。”李袭吉应道。

    他有些惊异。晋王终于知道民生的重要性了,耕战耕战,没有耕,哪来战?可惜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希望亡羊补牢,不至于太差了吧。

    其实他也有些彷徨。河东被困住了,表里山河的地利是保护他们的堡垒,但也是困住他们的枷锁。对外扩张,多半没希望了,而不能扩张,就只能坐看敌人一步步强大。

    邵树德一年半之内,连续攻灭郓、兖、齐三镇,得十余州之地、两三百万人口,可不比他们折腾的这些强多了?

    如今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以报晋王多年来的器重。退一万步讲,便是让这些百姓扎下根来,在忻代安居乐业,也是一件造福万民的事情。将来天时有变,河东败亡,他也问心无愧,对得起这些百姓了。

    李克用又沿着罅沱水转了转。

    时已入秋,落叶纷纷,河畔景色美不胜收。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国祚

    乾宁六年十月初一,洛阳,秋高气爽。

    杜洪牵着马儿,沿着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慢慢走着。

    明教坊外,车马川流不息。拉的都是各色居家用度物事,桉几、胡床、绳椅、桌子、金银器、毯子之类。

    稍一打听,便可知都是从汝州采买回来的。

    汝州有木材烘干窑,有深山老林,最近又聚集了很多木匠,一人带好几个徒弟,日夜赶工,忙都忙不过来。

    杜洪从鄂州来,途径梁县、临汝二地时,见到了太多这种场面。他们往往住在山脚下,搭一个棚子,从官府陆续兴建起来的木材烘干窑内采买木料,制作家具、工具。确实很累,也很辛苦,但不少赚钱。

    听闻夏王对这种现象十分满意,并给了一个新鲜的词语来定义:森林工业。

    明教坊的坊墙也建起来了,入口、出口都有河南县征调来的土团乡夫把守——夏王有令,洛阳城一分为二,河南县治城东,洛阳县治城西。

    明教坊现在是高官显贵的居住之所。其中官最大的,应该是河阳节度使宋乐了。据坊间传闻,未来他将是新朝的宰相之一。

    宋宅位于明教坊西北部,在武后、玄宗朝名相宋璟宅的旧址上修建,亭台楼阁,竹涛阵阵,假山流水,曲径通幽,端地是一处好所在,也非常符合宋乐的身份。

    夏王,对待他的元从老人,那是真的不错。

    明教坊还入住了两位比宋乐稍低一些的官员,即赵珝、王班。

    赵珝是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刺史,住于原银青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崔翘宅。

    崔翘字明徽,曾祖君实,父崔融,为崔融第二子。翘大兄禹锡为礼部郎中,从父兄尚未右史,翘迁中书舍人,时人谓为“三张兄弟”,荣耀当时。翘历水部、虞部、考功、吏部四郎中,擢礼部尚书,天宝九年薨。

    崔翘宅是一个郡公的宅邸,虽然只剩半拉了,但地基犹存,重新修建之后,赐给了赵珝。

    这说明什么?杜洪若有所思,赵珝多半能得个新朝郡公爵位。推人及己,自己能得个郡公爵位吗?怕是难。

    鄂州人少、兵少、钱少,还三番两次被杨行密攻击,残破不堪,能得个县伯就不错了。

    不过听前来传令的使者私下里透露,折宗本这事做得不地道,夏王也责备了他,为了表达歉意,将来会给他一个县侯的爵位作为安抚,即共城县侯,食封1500户。

    县侯,目前也有好几个传出来了:肤施县侯赵麓、阳信县侯张筠、卫县侯郭绍宾以及他自己的共城县侯。

    看得出来,县侯这个阶层就是安置手里有军队或地盘的降人的。杜洪不觉得自己当个县侯有什么不妥当,他名为武昌军节度使,实则鄂州刺史,混个县侯名实相副。

    这样也好。如果拿了不该拿的好处,免不了被关西老人嫉妒,日子会很难过,弄不好还会给家族招来灾祸。

    定鼎门大街作为主干道之一,也是重新整修的,两侧栽了不少槐树、柳树。

    走过一棵不知道从哪移栽来的大槐树后,已至宜人坊。

    坊门外也是进进出出。有人在运修建房屋、道路的材料,有人在运各色服饰、乐器,还有许多明显是乐人的役徒来来往往。

    杜洪眼皮子直跳。

    夏王向天下征募音声人,至洛阳太常寺值役。虽然用的是大唐天子的名义,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杜洪加紧两步,继续向北,很快便到了淳化坊。

    淳化坊也是官员聚集之处。

    胡真、葛从周、王檀分居于几个较大的宅子,全是夏王赏赐的。另有一套小一点的,赐给了一位名叫陈章的广胜军将校,听闻十分勇勐,作战每先登,还能驰马与人冲杀,故得赐一宅。

    能得宅子赏赐的都是幸运儿。如今洛阳搞块地可不容易,听闻已经有人去张全义时代就住于洛阳的百姓家中商谈买卖,可见都削尖了脑袋往里边挤呢。

    淳化坊清理出来的废墟之内,已经在修建新住宅。但速度很慢,可能是因为大量人手被抽调去修宫城的缘故。说不定,再过一些时日,夏王就会直接赏赐土地了,让得到赏赐的功臣自己去找人营建宅子。

    明教、宜人、淳化之后,第四坊安业坊到了。

    坊墙尚未修建,全坊几乎是一片建筑工地。杜洪拐了进去,一路走着。

    “这位杖翁,此为何人之宅?”入坊第一眼所见,便是一处占地极广的豪宅,已接近完工状态,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简单,杜洪拉住一位正立于道旁闲看的老者,问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

    杜洪立刻反应了过来,介绍自己:“某江夏杜洪,亦居于安业坊。今日第一次来洛阳,家小都安顿在城西驿馆,左右无事,便前来看看。”

    “原来是官人。”老者行了一礼,道:“这宅子……”

    说完,老者陷入了回忆之中,仿佛在缅怀什么。

    “杖翁……”杜洪轻声道。

    “在国朝,这本是霍王元轨宅。”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安史之后沦为废墟,今又重修,规模更胜往昔。”

    杜洪有些着急,这老头怎么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听闻这宅子赐给了夏王长子邵嗣武。”老者说道:“坊间有传闻,夏王长子将于明岁完婚。敦煌那边,已有规模庞大的队伍过来,居于禁苑,送了大批奇珍异宝、骏马牛羊,还有男女童仆数百,各色人等皆有,好不稀罕。”

    “原来如此。”杜洪恍然。

    夏王长子、新朝亲王,娶藩帅之女为妻,怪不得这么气派,听闻还并了周围几个宅子,规模比以前还大。

    只是——会不会太高调了?这个宅子,听老者说已经超过了霍王李元轨的府邸的规模,

    “杖翁,这座府邸是谁的?”杜洪指着斜对面的一座大宅,问道。

    老者看了看,说道:“你没看都挂了牌匾了么?那是夏王府陈长史之宅。”

    说到这里,他又陷入了回忆,半晌后方道:“在此之前为中宗朝李侍中之宅。”

    李侍中就是李怀远,武后、中宗两朝宰相,出身赵郡李氏,爵封赵郡公。

    杜洪又多看了两眼,觉得和明教坊的宋乐宅差不多,足见两人地位也是彼此彼此,虽然看起来陈诚的权力要更大一些,毕竟事实上掌控着宣武军七州之地,那是夏王治下最富饶、人口最多的一块地盘了。

    “杜官人的宅子,还要向东,是老宅新修。以前是玄宗朝正议大夫守殿中监、广陵郡长史、户部侍郎王翼之私第。”老者继续说道。

    “多谢指点。”杜洪行完礼,又问道:“不知杖翁怎么称呼?”

    “老朽以前也曾为官,往事不愿多提,家兄便是先帝时的王司徒。”老者答道。

    “王司徒”是谁,杜洪不太清楚,但想来想去,只有王铎一人了。只是,这么一个人物,竟然也搬来洛阳了?莫不是张全义时代就过来了?

    “杖翁,眼看着要开新朝了,达官显贵,纷至沓来,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杜洪说道。

    老者伸手止住了杜洪下面的话,叹道:“我老矣,见惯了这世间的风云变幻。富贵、权势,也不过就那样。天时有变,说起来让人伤感。但这世间无不散之延席,无不灭之王朝,新朝鼎立,只要善待百姓,也不错。我当了一辈子大唐的官,临到老了,岂能再出仕新朝?我又儿孙满堂,也怕死,为大唐死节也做不到。想东想西作甚,安安稳稳过完最后几年就行了。”

    “杖翁倒是实在人。”杜洪笑道。

    他不知道如老者这般心态的人有多少,想来应该很多。藩镇割据一百多年,忠心也就这个样子了。

    “听闻近日有不少朝官被贬去岭南、黔中,可有杖翁旧识在其中?”杜洪又问道。

    具体来说,兵部尚书、同平章事陆扆被贬为潮州海阳令;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咸通年间的状元孙偓被贬为贺州司马;刑部郎中王溥被贬为交州司户;户部侍郎崔远被贬为黔州别驾;中书舍人苏检被贬为高州电白令……

    这一次大贬官,缘于长安风传迁都洛阳之事,后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萧蘧果然提议迁都洛阳,并说紫薇城已有多处宫室修建完毕,可供圣人、嫔御、皇子、公主居住。

    不用说,这在朝中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浪。

    平日有些事忍也就忍了,但这次实在触及底线了。去了洛阳,置于奸贼眼皮子底下,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能有好事?

    与此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

    邵树德以前很爱惜羽毛,并不太过插手朝政,给他们留有一定空间。但这次看来是打算撕破脸皮了,作为还有些忠心、自诩正直的清流,他们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反对迁都,痛斥“奸臣”。

    很显然,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这次大贬官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反复清洗,直到忠于圣人的臣子全数离开中枢为止。

    而且,迁都也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不可能改变。

    “旧识?”老者一笑,道:“确有几个,他们已于上月与圣人洒泪诀别。”

    杜洪默然。

    “我做不到他们这步,但心向往之。”老者叹了口气,道:“大唐,国祚无多矣。”

第二章 国相

    萧敌鲁还滞留在洛阳。

    虽然夏军与契丹已经在碛南草原交手,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河南府倒没对萧敌鲁一行人怎么样,只是派人小小地监视一下罢了。

    萧敌鲁心态很好,该吃吃,该喝喝,一点没有身处敌境的自觉,相反还在洛阳不断闲逛,增加见闻。

    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和他以前去过的幽州差不多,邵树德没给中原带来任何改变。

    听一些人说,灵夏、河陇及关中西半部分已经大不一样,当地百姓每家每户都养很多大牲畜,甚至每一户都养至少一匹马、十头以上的牛、上百只羊。

    这让萧敌鲁大为惊诧,也有些恐惧。

    草原和中原的优劣,他十分清楚。如果中原一门心思搞畜牧,养了很多马,即便他们的王朝再腐朽,只要地方上的藩镇兵或乡勇仍然堪战,一个州几万户乃至十万户,拉出十万骑,这就不是草原能抵挡的,因为中原还有武器装备和粮草方面的优势。

    就算战斗力不怎么样,但他们经得起输,输十次都伤不了根本。全国那么多人,那么多州,只要练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都是个大麻烦。

    当然也有人说,那种被称为“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方式因为牲畜缺口太大,根本没那么快。即便是在推行最早的灵夏,也不是所有民户都实行了的,在邵树德有生之年,怕是只能勉强让陇右道、关内道全面铺开,河南道铺开一部分,多了那就是痴心妄想。

    萧敌鲁无法分辨真假,他认为真相居于两者之间。邵树德这一辈子,持之以恒努力三四十年,勉强可以让北方大部分地区完成农业改革,即便不行,到他儿子那一代,两代人接力,差不多也完成了。

    这种从根本上改变整个社会的惊世工程,确实很难在一代人以内完成。

    但即便如此,已经很吓人了。萧敌鲁下意识想去关西看看,但多半不行。回去之后,得想个办法,派点通晓官话的得力探子,扮作行商,到关西走走看看。

    萧敌鲁在洛阳漫无目的地逛着,从定鼎门逛到长夏门,然后沿着长夏门东第二街一路北行。

    过兴教、宣教、陶化、嘉善四坊后,来到了南市。

    南市在前隋时曰“丰都市”,占地四坊,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财货山积。隋末李密以孟让为总管,率三千步骑入东都,烧掠丰都市。

    到了国朝,因为地处洛水之南,故曰“南市”,面积也大为缩水:东半部分筑为临阛、永泰二坊,西部北侧半坊地筑为通利坊,故只剩下一坊半之地。

    南市此时已经有了点起色。

    来自各地的商徒们带着雇佣来的护卫,自发清理了不少地方,打算做买卖。

    东都镇听闻之后,经请示,批准了此事。但他们暂时无力修建房屋,只是划出了一块块地,商人们自己搭了棚子,在此买卖。

    即便条件这么艰苦,南市的名气依然慢慢打了出去。原因无他,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官人便是将校,都是有钱的主,对商品的需求量很大。

    也正因为如此,河南县已经硬着头皮征发人力,甚至连军士家人都上徭役了,开修南市坊墙、店面,疏通水运航道。

    萧敌鲁来到南市后,看到了乱糟糟的坊市,有些轻视,还不如幽州呢。

    “相公既来,可是为了与契丹交兵之事?”突然之间,萧敌鲁听到了熟悉的“汉儿语”,心下一惊,稍稍避于一旁,默默听着。

    “嗯,确为此事。我从上京昼夜兼程,自鸭绿府渡海,三日至登州,又马不停蹄前往长安。老喽,年轻那会,这点舟车劳顿又算得了什么。”“相公”开口说道。

    萧敌鲁定睛望去,竟然是渤海国相乌炤度。

    数年前契丹抄掠铁利府,渤海调集大军来援,双方对峙数日,后议和罢兵。当时主持议和的,便是这位乌炤度了,萧敌鲁远远见过一面。

    乌炤度这人,萧敌鲁有所了解,知道此人早年曾在大唐考中宾贡进士。所谓宾贡进士,其实是大唐为外国学子准备的一项考试,通俗点讲,“留学生”考试,考中了给予宾贡进士的学历。

    这个学历含金量很高。懿宗咸通十三年872,乌炤度考中宾贡进士,回渤海国当官,如今已是宰相了。

    当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放榜后,乌炤度的名次在新罗考生李同之前,另一位新罗人崔致远听闻后,怒斥李同“永贻一国之耻”。乾符元年874,崔致远亲自上阵,直接考中进士崔君十二岁西渡大唐,入国子监求学,临行前,他父亲告戒他,十年内考不中进士,断绝父子关系,结果六年就考中了,确实厉害。

    两年前897,新罗、渤海两国至长安朝贡。朝会时,因为新罗使臣位置在渤海之前,渤海使臣不服,请求调整次序,被驳回。

    崔致远这厮又写了一封谢不许北国居上表,并用“疣赘部落,靺羯之属”来嘲笑渤海人的出身,稍稍有些过分了。

    新罗、渤海考生为何如此别苗头呢?萧敌鲁大概也知晓一点原因。

    最早是玄宗时,渤海较为强大,有成为第二个高句丽的野心,于是大唐下令新罗出兵,夹击渤海。新罗出兵之后,因逢大雪,士卒死伤过半虽然没能成功夹击渤海,但梁子却结下了。

    从此以后,双方互为仇敌。即便渤海国后代君主大力推行“治”,不再扩张了,双方的仇怨始终未能化解值得一提的是,渤海国推行治后,战斗力就日渐不行了,开始镇压不住境内的黑水靺鞨,最后更是为契丹所灭。

    “相公且在长寿寺盘桓一两日,僧正、住持我都熟。”另一人出言道。

    “有心了。”乌炤度点头笑道。

    说罢,一行任便往南市西南的长寿寺而去。

    萧敌鲁像做贼一样远远跟在后面。

    几人还在交谈,但距离过远,已听不太清楚了。

    萧敌鲁急得抓耳挠腮,但又不敢过于靠近。待到了长寿寺正门前时,有些想进去,但看着僧人狐疑的目光,便果断走了。

    他心中已有了明悟,渤海人这是来中原找爹了。同时也暗笑,去长安有个鸟用!大唐天子他有几个兵啊?说话管用?

    不过,此事确实该引起重视。痕德堇可汗多久没派人至长安朝贡了?他不太清楚,反正最近十几年没见到过。

    新罗、渤海还在坚持朝贡,国中多有士子在大唐求学甚至任官,关系网不容小视。万一真让他们折腾出什么来,其实挺麻烦的。

    萧敌鲁暗暗琢磨着,既然新罗、渤海互有仇隙,或许契丹可以结好新罗,夹攻渤海。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该回去了。他有一堆话要与阿保机说,要告诉部落里的人。

    邵树德有十余支大军、数十万兵马,大部分都颇具实力。尤其是他那些骑军,实力足可比拟可汗亲军,甚至更强。与他们为敌,是不明智的,现阶段还是优先攻灭渤海国。

    渤海教盛行、人口众多、百工兴旺,一旦吃下,好处多多。花些时间消化一下,就是自己的力量。而如果中原再起变故,那就更妙了。

    精兵强将自相攻伐,消耗殆尽。

    黎民百姓疏于稼穑,百业凋敝。

    如此持续下去,最后还剩几分实力,委实难说。届时,可不就是契丹的机会了么?或有机会吃下阿保机心心念念的幽州。

    萧敌鲁在寺外思考,长寿寺内,乌炤度在渤海士子高元固的引荐下拜会了僧正、住持,然后到客房安歇。

    “相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众人坐定后,高元固突然说道。

    “讲吧。”乌炤度看起来颇为疲惫。

    “相公想必已经知晓大唐夏王邵树德的威名。其人兼任朔方、宣武、河中三镇节度使,拥兵数十万。八、九月间,夏兵东略,大破契丹,有信使飞捷入报洛阳,很多人都知道了。”高元固说道:“相公去长安,怕是得不到什么结果。大唐天子纵然下旨申斥,契丹肯听吗?更何况李唐圣人怕是不会管这事。”

    “我亦知此事绝难。”乌炤度叹道:“不过若能说动大唐圣人下旨,令幽州镇北伐契丹,或有解法?幽州与契丹之间,也不太平呢。”

    “相公!”高元固摇了摇头,道:“幽州节度使是李克用,而今他正与邵树德交兵,不克分身。只要契丹不南下找他的麻烦,他不会出兵的。”

    乌炤度神色一紧,这却是他不了解中原内情了。偏居上京龙泉府,离中原太远了,消息太过于闭塞渤海国已经都上京黑龙江宁安一百多年了。

    “贤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乌炤度神色一正,说道。

    “相公,如今大唐真正说了算的,其实是夏王邵树德。与契丹过不去的,也是夏王邵树德。夏王就在洛阳,相公何必舍近求远呢?”高元固建议道。

    乌炤度沉吟了一下,道:“若真如贤侄所言,确实该见一见夏王。可有门路?”

    “相公此番是孤身前来耶?奉使团而来耶?”高元固问道。

    “使团尚在途中。”乌炤度懂了,立刻吩咐随从:“速去南市采买一些名贵礼物。对了,夏王年齿几何?”

    “四十有二。”高元固答道。

    “有甚喜好?”乌炤度又问道。

    “好射,好马球,好美人。”

    “唔。”乌炤度又沉吟了一下,道:“我随身带了不少药材,一并献予夏王了。”

    嗯,渤海国的药材在中原还是很受欢迎的。乌炤度贵为国相,随身携带的药材自然是最顶级的,拿出来作为礼品献上去,可谓对症下药呃,投其所好,对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多半有所裨益。

第三章 合作

    乌炤度不清楚是自己献上去的那些药起了作用,还是夏王真的关心渤海国,反正他很快就得到了接见。

    十月初七,他来到了定鼎门东第一街第五坊:修坊。

    修坊内有一地名弘道观,已废弃。观主三洞法师,郑州管城人,修为颇深。

    这座道观占地极大,几乎囊括整个修坊。之所以如此离谱,因为在此之前,这里是王府。

    咸亨三年,尽并一坊之地为雍王宅。王升储,立为弘道观。

    弘道观毁于战火,今全部清理,建起一宅,赐予夏王嫡长子邵承节。

    王妃今日也来了。

    五个月前,她诞下一子。成婚十余年来,她为邵树德生了三子一女,长子已经十五岁,长女十一岁,次子六岁,三子一岁,又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没让邵树德操心,堪称贤惠、聪慧。

    大郎得了宅子,作为母亲,当然要过来看一看了。不光看,还亲自指挥仆婢,把一箱箱的财货搬进来,妆点各处。

    邵树德坐在中堂内,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前来禀报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了点乐子。

    “让他进来。”邵树德安坐不动,吩咐道。

    按理来说,乌炤度是渤海国相,还是要给点面子,出门迎接的。但邵树德想了想,还是没动。这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政治信号,也是一种谈判方式。

    乌炤度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宦海浮沉这么多年,个人荣辱已不是很在乎了。在他这种老官僚手里,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一切都可以谈,都可以明码标价。

    “参见夏王殿下。”乌炤度和陪同他前来的高元固一起行礼。

    “乌相多礼了。”邵树德起身回礼,笑道:“坐吧。宅邸新成,家具尚未齐备,怠慢贵客了。”

    说罢,吩咐银鞍直副使杨弘殷去煮茶在邵树德身边干,需要学会的技能确实不少。

    “乌相这次是从上京龙泉府而来吧?”邵树德问道。

    双方都没提乌炤度之前送的礼物。

    老实说,邵树德对此不太感冒。当然尝试一下的兴趣也是有的,不过昨晚服侍他的萧氏知晓后,直接将其夺走,说这是虎狼之药,于身体有害。然后,施展了世家大族的魅惑绝学,比药还管用。

    “正是。”乌炤度说道。

    “龙泉府风物如何?”邵树德颇感兴趣地问道。

    “敝国疆域甚广,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余州,百余县,二百万口。以肃慎故地为上京,曰龙泉府,领龙、湖、渤三州,治龙州,城临忽汗海。”乌炤度介绍道。

    “听闻渤海有暖炕,可见十分寒冷,上京能耕作否?”邵树德又问道。

    “殿下,渤海水网密布、土地肥沃,主种稻米,亦有豆、麦、稷、黍等作物,还可牧马、狩、捕鱼、采集,远近皆称。”乌炤度回道。

    他越是骄傲地介绍渤海国的农业成就,邵树德越是感兴趣。

    “渤海亦能种稻?”邵树德惊讶道。

    他印象中,东北能种植水稻,是清末越界过去的朝鲜农民培育出来的,怎么这会也能种了?难道是气温高?

    “殿下,渤海产粮,七八成为稻米。岂不闻卢城之稻?”乌炤度说道:“周礼有言:东北曰幽州,谷宜三种,即稷、黍、稻也。”

    卢城稻是渤海国特产,听闻口感很好,不过很少卖来中原,仅作为贡品送来过。

    周礼中提到的幽州,应该是包含辽东部分地区的,但多半仅限南部,即辽宁一带。稷是高粱,黍是糜子。也就是说,很早以前至少辽宁就大量种植水稻了,这刷新了邵树德的认知。

    渤海国的主要水稻种植区,在忽汗水、率宾水、湄沱湖流域。也就是说,牡丹江、绥芬河、兴凯湖一带是渤海国的农业重镇,腹心地带,也是最富饶的地方。

    “这么说,上京、东平、率宾三府便是贵国的财赋之源了?”邵树德显然是做过功课的,知道大概的地理位置。

    事情确实超出了他的认知,惊讶一个接着一个。同时也有些无奈,国朝就没深入研究过渤海国,对其内情所知有限。

    邵树德原以为渤海国的精华地带在辽宁,现在发现,居然在牡丹江、兴凯湖一带,这才是其核心位置。不然的话,也不会于天宝末迁都上京了。

    “正是。”乌炤度回道:“敝国初年,便定下了专力北进的大略。经过数代人征讨,东北诸夷畏臣之。”

    乌炤度这话说得过于简略了。事实上渤海国一开始还是想南下的,但南边有大唐、新罗,实力很强,非常不便。于是北上征讨黑水靺鞨,拓地千里。

    黑水靺鞨便是女真的前身,被渤海国打成狗了。而高句丽时代,他们也被高句丽严厉镇压,日子过得十分凄惨。于是遣使至大唐,表示臣服,想借助大唐的力量夹击渤海国。

    不过靺鞨诸部很快被渤海数万大军给征服了,此事便没了下。

    这时候的女真,战力羸弱,大唐、渤海、高句丽派出一支偏师,都能随意征服,其实没有任何能打的迹象。或许真实原因不是女真能打,而是他崛起时遇到的对手不能打。

    “贵国与契丹的战事,我已听闻。”杨弘殷将煮好的茶端了上来,邵树德请乌炤度、高元固二人品尝,又问道:“契丹愈发张狂,我必不能容之。可渤海遥远,联络一次都不容易,如之奈何。”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乌炤度心中激动,立刻起身说道:“殿下,其实不远,从登州出海,三日即可抵达敝国。”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安东府故地,如今在谁手中?”

    安史之乱后,以平卢军渡海南下至淄青为标志,唐廷势力全面撤走辽东。面对如此优越的无主之地,周边各政权、部落自然十分觊觎。而在多方较劲之中,渤海国显然占了上风。

    德宗朝短暂中兴,曾于汉襄平城重置安东都护府,都护是“高句丽废王高藏之子连”。高连之子高震也曾担任过都护。

    但这只是辽西,辽东却已为渤海所据,汉四郡故地则为新罗所据。

    安东都护府的存在时间很长,主要依附于幽州镇。835年张建章出使渤海时,安东都护府仍在。

    宣宗大中四年850,安东都护府仍治于辽阳,当年朝廷授张允伸幽州节度使的制书中,曾提到“况辽阳甲兵之雄,幽都控驭之远。”

    辽西失陷应该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主要为渤海所得。但这块地并不在渤海国五京十五府之内,且一直面临着契丹的激烈争夺。

    辽史记载“力战二十余年,始得之,建为东京”。909年,“春正月,阿保机幸辽东。”也就是说,最晚在909年之前,契丹就已全取辽西之地。

    邵树德不清楚此时辽西的实际情况,因此问道。

    “殿下,都里镇仍在敝国手中。去岁,鸭绿府还遣兵与契丹交战,贼军掳掠一番后退回。”乌炤度回道:“都里镇本为大唐故地,敝国愿献予天朝,请大唐圣人发兵守之。”

    都里镇就是后世的旅顺,为安东都护府辖下的一个军镇。

    乌炤度也有意思,这是想甩掉烫手山芋么?

    看来最近二三十年,渤海确实衰弱了。之前能在各路群雄中抢走辽东,后来慢慢蚕食辽西。现在辽西多半已为契丹抢走,辽东也快保不住了,于是着急了?

    都里镇是小地方,丢了不心疼,反正也是抢来的。但鸭绿府及南京南海府若丢了,可就心疼了。

    “安东府旧地还有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自契丹东侵以来,州县军镇残破,已只有十数万之众。不过,殿下勿忧,实则远远不止这么些人。敝国力弱,无力管束,故民皆隐匿。若好好清理一番,或有十万户之众。”乌炤度答道。

    “原来乌相亦不知安东府之实情。”邵树德惊讶道:“若我发兵安东,粮草不济,如之奈何?”

    这是公然索取军费、物资了,但乌炤度听了却大喜过望。

    不怕出血花钱,就怕你不来。渤海国内部问题十分严重,近年来对付契丹愈发力不从心。今年被攻破扶余府,国中正从北边调集镇压黑水靺鞨的边军回援,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但这个国势,即便这次打赢了,下次呢?

    乌炤度看得很清楚,渤海国在走下坡路,契丹则处于上升期。再打两三年,安东府必然全境失陷,再打五年,鸭绿府、南京也保不住。再打十年,渤海可能要亡国了。

    这还是在契丹不全力攻他们的情况下的乐观预计。

    考虑到契丹这几年在李克用、邵树德手里吃了亏,很可能死了南下中原的心了,那还不得回过头来狠狠打渤海?这样一种情况下,能坚持十年都是多的。

    “听闻渤海的绢绸亦不错,铁器亦很精良。”邵树德说道:“每年供给战马五千匹、兵仗三万件、布帛二十万匹、干草二十万束、粮谷三十万斛,我便发兵都里镇,如何?”

    乌炤度算了算,每年被契丹掠走的财货都远远不止这个数,还有什么可疑虑的?立刻应道:“我这便遣使回上京,与我王分说,定然没有问题。”

    邵树德笑而不语,一副为渤海两肋插刀、义薄云天的模样。

第四章 调动

    “夫君,渤海国相走了?”折芳霭从后宅转出,问道。

    “去长安面圣了。”邵树德说道:“这宅子可还满意?下了血本了。”

    折芳霭笑着转到邵树德身后,替他揉按肩膀,道:“妾十余年前嫁过来时,可没想到有今日。夫君真是这世间,第一等的豪杰。”

    夫人的马屁拍得邵树德心花怒放。

    “夫人当知我欲将天子百官迁来洛阳。”邵树德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轻放下,道:“天子东迁之后,承节可为西京留守、京兆尹。这是我本来的方略。今日面见乌炤度,我又有了新想法。”

    折芳霭手一顿,没有问。

    “夫人觉得,承节是继续在长安好,还是去辽东好?”邵树德问道。

    “夫君自己拿主意便是。”折芳霭继续揉按。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承节还是继续当西京留守吧,李茂贞已平定东川,他后面该做好入汉中的准备了。诸葛仲方,算是他的第一道磨炼。辽东之事,我打算让嗣武过去。”

    辽东那地方,毕竟与中原隔着海。让哪个方面大将过去,邵树德都不放心。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亲儿子过去挂帅,哪怕只是名义上,也得让士兵们知道主帅是谁。然后还得给嗣武安排个副手,最好是有点政治头脑的那种。

    这事他其实早就决定好了,之所以当着妻子的面再说一次,也是出于尊重罢了。

    “嗣武明年十七岁,成婚之后,便可出去历练了。邵家的儿郎们,一个个都要长成了。”折芳霭笑道。

    “确实。”邵树德叹了口气,道:“这个家,我战战兢兢,一个人顶到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些了。”

    “辽东之地,靠打打杀杀可不成,还得有人帮着治理。”折芳霭又道。

    “夫人有此见识,便胜过了很多武夫。”邵树德赞道:“李克用也是近些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安东都护府故地,确实需要一套文吏班子,部分从中原调拨,部分吸收当地人参政,组成利益共同体嘛,这样能更好地站稳脚跟。

    他属意杜光乂出任安东府尹。是的,安东本为都护府,行政级别相当于藩镇一级,但他现在打算降格为府,就叫安东府。以后控制的地盘多了,再慢慢拆分为几个州。

    杜光乂先在自己身边当秘书,后来又出去当监军,劳苦功高。治理地方的一应人才,让他爹杜让能想办法。

    这其实是一种奖励。因为邵树德听闻河西节度使杜让能身体抱恙,他今年五十八岁了,已是风烛残年,一不留神就会故去。

    杜让能在河西干得不错。尤其是广推教化、编户齐民两事,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河陇那地方,缺的就是这种化夷为夏的人才。杜让能这些年的工作是合格的,甚至可以称得上优秀,奖励一下没有问题。

    对了,安东府尹是夏军内部职务,对外还是要遮掩一下的,免得引起渤海国上下疑惧。

    至于军事将领,邵树德其实也已经有人选了,即归德军军使符存审。

    由他率归德军一万步卒,外加龙武军一万一千人,组成安东行营的主力。

    另外,龙骧、捧日、拱辰三军的骑兵也加强过去。这样一来,安东行营大概便有两万步兵、两千五百骑兵,完全够了。

    以后渤海国每年会送战马过来,届时你新建骑兵也好,让步兵学骑马,改成骑马步兵也罢,随便。

    乌炤度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让夏军替他们火中取栗,我偏派遣大量步兵过去,先稳住阵脚,扩大地盘,设立官府,编户齐民,发展生产。

    时间一久,便在辽东扎下根了,想赶都赶不走。与虎谋皮这四个字怎么写,好好学学吧。

    离开府邸后,邵树德自召集银鞍直士卒去禁苑打猎不提,这边乌炤度已与高元固回了长寿寺,两人都很兴奋。

    辽东那个地方,见天被契丹抄掠,当地百姓早就对渤海国失去信心了,不知道多少人要转投契丹。夏人一来,契丹大惊失色,定然调集重兵围剿,渤海国也就缓解了压力。

    “老成谋国者,非乌相莫属。”高元固恭维道:“让契丹与夏兵厮斗去,咱们大可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届时再向契丹讨回公道。”

    乌炤度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道:“也是没法子了,只能行此险招。老夫也是为了延续渤海国祚。契丹凶狠,夏兵也需索无度,让他们先打吧。若打得两败俱伤,中原再有变故,那就是上苍卷顾我渤海二百年基业。”

    众人听了纷纷大笑,一个接一个上前敬茶。

    乌炤度心情很好,笑道:“此番带你等来,也不纯是为了游历的。我看洛阳也新修了国子监,待此间事了,你等便去洛阳国子监求学。大唐素来不为难我等外邦学子,定无问题。学成之后,争取高中进士。有了功名傍身,回上京之后,我也好替你等谋个实缺。”

    “多谢国相栽培。”众人喜气洋洋,纷纷应道。

    “万不可被新罗人比下去了。”乌炤度又叮嘱了一句。

    ******

    还真有很多新罗人来了洛阳,不过非为求学而来,而是为了造船之事。

    领头的便是大唐卖物使崔玄。

    他最终在禁苑林地之内找到了邵树德。

    彼时邵树德正带着银鞍直及宫廷卫士互相操练。两军对垒之下,鼓声阵阵,杀声震天。

    从广胜军提拔进银鞍直的将校陈章勇不可当,连续数次驰马冲阵,生擒两人而还,打得慕容福的宫廷卫士灰头土脸。

    “陈夜叉威武!”银鞍直的将士们见陈章如此勇勐,纷纷高呼,兴高采烈。

    邵树德高兴地赏了他十匹绢,待见到崔玄后,笑问道:“此兵如何?”

    崔玄这才回过神来,感慨道:“昔年张保皋在武宁军为将,素称劲勇。回国后操练军士,选得骁勇万余,勇不可当,横行数州,将海贼尽数诛杀。殿下之兵,应比张保皋部更为骁锐,乃天下强兵。”

    “张保皋也是一腔热血,奈何杀之。”邵树德说道:“让你募兵,怎么,已经有眉目了?”

    “回殿下,我已在登来密三州,募得军士三千。又有侨居海州之新罗人,名赵宗晦者,集壮士两千,欲为殿下厮杀。”崔玄说道。

    “赵宗晦也是新罗人?”邵树德问道。

    “正是。”崔玄答道:“郁洲岛上有诸多新罗侨民,赵宗晦便是其中有勇力者,祖上——祖上曾是海贼。不过已然改邪归正,所募集丁壮,多为渔民,亦敢打敢拼。”

    渔民?怕不是都为海贼后裔!

    邵树德懒得翻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的旧账,没意义。

    “赵宗晦既能拉来部队,便将其编入平海军,严加操练。”邵树德刚说完,突然意识到崔玄并不是自己的官,又道:“新罗丧乱,你可愿入大唐为官?”

    本来料定崔玄会答应的,谁想到他犹豫了一会,咬牙道:“非玄不愿为殿下效力。实在是我回了新罗,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殿下英明神武,当知其中关窍。”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笑道:“你有这份心便好,随你了。平海军五千人,我便交给别人了。你找些通晓官话的新罗侨民,充作翻译便可。”

    平海军是一支即将成立的新部队,员额暂定为一万人。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支部队与海脱不了关系——平海,取平定海疆之意。

    平海军一万人并非都是战斗人员,事实上将会有大量水手存在。

    海军固然不是近两年的事,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一旦将来船队规模慢慢扩大,他们就有用武之地了。

    袭击敌方船只、运输粮草物资,甚至是登陆作战,平海军都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工匠都募齐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殿下放心,已在蓬来镇收集完木料,试制第一艘船了。”崔玄答道:“另者,殿下吩咐打造渔船之事,也会同时进行,不会耽误的。”

    “你不来我大唐为官可惜了。”邵树德惋惜道:“罢了,乐和坊中赏你一套宅邸,有空便来住住吧。”

    定鼎门东第二街第一坊便是乐和坊。其中有一套年代久远的宅子,半毁于战火,现已修缮完毕,邵树德随口便赏给了崔玄。

    这套宅子其实不错,是朝散郎行洛州洛阳县尉薛矩宅,调露元年死于洛阳,死后追赠邢州司马。

    现在洛阳各坊,每新建、修缮完毕一套宅子,都会第一时间报到邵树德这边,并附上具体位置、大小及来历,供他拿来赏赐给有功之臣。

    是的,房子的来历也很重要,哪怕你是推倒新建的,有的人还是会不想要,因为以前出过事。

    邵树德赐给嫡长子邵承节的王府,差点就被折芳霭“拒收”,因为这个所谓的“雍王宅”,其实就是高宗时的章怀太子升储前住的地方,兆头不是很好。

    “谢殿下赏赐。”崔玄喜道。

    洛阳的房子,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各坊宅邸,根本就不卖,至今流出来的,全是通过赏赐的形式。

    “你也出过不少次海了,平、蓟、幽三州外海,可有岛屿?最好是有水的。”邵树德问道。

    崔玄仔细回忆了一下,道:“似未见过。”

    邵树德有些失望,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了。如果真有合适的岛屿,那么完全可以让“海军陆战队”占下来,作为物资、兵员的中转基地。

    他的军队全是旱鸭子,一旦乘船出海,怕是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如果近海有个岛屿能够休整,那就再好不过了。

    没有就算了,他再另外想办法。当然也会派人去查探一番,免得有所遗漏。实在不行的话,就找个防御薄弱的港口,趁敌不备,一把突袭占下来算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第五章 天津桥

    天津桥已经修建完毕了,邵树德亲至现场参加典礼。

    桥位于尚善坊北,横跨洛阳,直通皇城。居住在外城的官员们上朝,多半要经此桥,故非常重要。

    尚善坊也是定鼎门东第一街的最后一坊了。该街计有六坊,即明教、宜人、淳化、安业、修文、尚善。

    尚善坊也是达官贵人集中居住的地方,因为离皇城近,上朝方便。

    到了此时,因为区位优势,依然是炙手可热的住宅区。

    薛王业宅,本太平公主宅,重建后被邵树德赐予长女邵果儿,这是让亲生女儿都艳羡的豪宅。

    右骁卫大将军阿史那忠宅,重建后赐予梁汉颙。

    他们夫妇在尚善坊竟然有两座宅邸,可谓隆遇。

    次女邵沐今年十七岁,马上要成婚了,也得了一座宅子,即武三思宅,正在建设中。

    东都留守、都防御、都押衙兼都虞候、正议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张君之宅被赐给了北衙枢密使契必章,同样是重建的。

    隋故大将军永康公李药王旧宅也在清理,打算建好后赐给高仁厚。

    达官贵人的云集,以及庞大人口对商业运输的需求,使得天津桥的修建成为了重点工程。

    事实上天津桥只是个统称。

    洛水在此分为三股,中间是主河道,河面上架有石桥,曰“天津桥”。

    北侧的分叉河道曰“黄道渠”,河面上的桥叫做“黄道桥”。

    南侧的分叉河道曰“皇津渠”,河面上的桥叫做“皇津桥”。

    三座桥统称天津桥,但其实是分三段修建的,河中央的沙洲之上还修建了凉亭,供行人休息。

    在国朝初年,天津桥是洛阳着名景点之一,有“天津晓月”的说法。大桥两侧,商船泊满了码头。河岸之上,来自各处的商人熙熙攘攘,店铺鳞次栉比,十分繁荣。

    如今天津桥是花费大力气重建了,但两岸荒草妻妻,明显不如当年,还处于毁灭后的缓慢苏醒之中。

    新天津桥为拱桥,材料为石头、砖瓦、木料。

    这座桥其实一年多前就开始设计了,之所以需要这么久,还是邵树德“多事”。

    他要求将桥建得很高,桥拱变大,没有现成的样式可供参考,这让长安来的工匠们大伤脑筋。

    而且,邵树德特别要求,一定要有“设计方案”,并呈递给他看。

    造个桥要设计方案这种事,真的很少见到,至少工匠们闻所未闻。他们不会画图,不会写字,只知道干活,怎么办?

    到最后,还是国子监参与了进来。双方一起设计,搞了一份方案出来。

    不是邵树德特意为难他们,实在是他想推动工程建设领域的规范化、科学化。事先反复考证,确定设计方案。方案定下后不能随心所欲,一定要严格按照图纸来。

    诚然,这样不是很方便。历来营建之时,都是这里搞搞,那里搞搞,最后凑合而成。甚至连上阳宫这种大工程,高宗朝修建时都没设计方案。长安存档的图籍,还是完工后画的画,既无尺寸大小,也没有用料多寡,合着就是一笔湖涂账。

    邵树德在天津桥之事上索要设计方案,主要目的是为了推动一种规范化的行为方式。这是一种思想,一种规则,他想建立这种规则,想很久了。

    去年下半年,设计方案终于正式出炉了。国子监的摩尼法师带着一帮学生,与工匠们通力合作,整了厚厚几摞图纸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重要图籍,一般都是画的比较厚实的纸上。所用作图工具,也不是毛笔。

    最常用的是土笔。这种笔又分两种,其一是用石墨之类的物质混入胶,搅拌之后搓成条,然后作画;其二是疑似天然颜料的土,固定在木质笔杆上作画。

    土笔之后,还有芦管笔、竹锥笔之类的硬笔,蘸墨作画。

    这些硬笔一般用在壁画、凋塑起稿时,还是很常见的。

    设计方案出来后,邵树德又来“折磨”他们了,直接灵魂拷问:你凭什么认为这种设计方案不会出问题?依据是什么?不能说以前都这样,我也这样,你要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摩尼法师还是很能打的,他从几何方面入手,讲受力。

    他现在也知道分力、合力以及受力方向之类的概念了,讲得头头是道。

    邵树德又问,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这种桥能承受这样的力?

    摩尼法师的理论知识很浅薄,没办法,只能找地方修了一个等比例缩小版的石桥,做实验。

    邵树德这才笑了,知道做实验就好。定量的东西,都是做实验做出来的,通过实验总结归纳,然后提炼理论,这才是正道。

    “法师,你现在知道活动车马比站着不动的车马,对桥梁冲击更大吧?”邵树德看着崭新的天津桥,问道。

    “是。”摩尼法师低头说道。

    大是肯定的,大多少?可不可以量化?不需要多精确,但需要大概知道。

    邵树德建议力的单位是“牛”,这很符合人们的理解。但你需要规定,多少算一牛。目前国子学是使用一块标准大小的石头来做定义,有些粗糙,也不是很精确,但已经能发挥很大作用了。

    比如这天津桥,原本你不知道快速行驶的马车与静止不动的马车所造成的荷载差别。但现在通过不断的实验,已经有个模湖的数了,那么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担心桥梁毁坏,死命地堆砌材料,节省了太多钱了。

    定量分析,这是邵树德一直以来坚持要求的,为此创造了很多新概念,比如牛。

    “其实还有一事。”说到这里,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之前我让人记录洛阳周边雨水多寡,却忘了让人测风速。风,对桥也有影响。不过算了,这种小桥,影响不大,反正你记着有这么个影响就行了。”

    摩尼法师眼睛都瞪大了,天津桥还小?再大一点,他都没信心造这种桥了,怕是只能建浮桥。

    “砖石堆砌,哪些地方受力最小,可以把接头处设在那里,搞清楚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清楚了。”摩尼法师说道:“这是长安工匠提出的,他们未做实验,但知道一块砖石,三分取一,那便是接头处。他们不知道此为受力最小处,但就是知道要这么做。”

    “你们做实验证实了吗?”邵树德问道。

    “证实了。”

    “好。”邵树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在我活着一天,所有营建工程,都要有设计方案,都要有受力分析,都要预估使用多少材料、什么样的材料,费钱几何。不懂的,立刻去做实验。做实验,做实验,还是做实验,记住这件事。”

    他现在很担心,自己死后,这些东西人亡政息。

    虽说科学的建筑技术可以极大节省国家财政的投入,但若是遇到不想省钱的主呢?建设成本之中,很多人力、材料,其实是通过徭役的方式获得的。对官员们来讲,这种成本并不敏感,他们没有省钱的欲望,因为民力看起来似乎是可以无限榨取的。

    他现在在想办法,让科学的建筑技术可以传承下去,不会消失。

    这不光是建筑本身的事情,其中深含的某种东西,才是邵树德更想让人们习惯的,即科学的分析方法,通过建立单位、设计实验,展开定量分析。

    如果能做到这一步,那么就离提炼理论不远了。

    这是他日思夜想都想推广的,可惜此时不存在让这种科学幼苗存活下去的土壤。靠他个人意志推广的东西,终究是没有生命力的,大概率人亡政息,怎么避免这一点呢?

    他思来想去,只有一招:创造一个利益集团,让其自发维护这种充满着逻辑思维、科学分析态度的知识。

    这种知识一定要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是吃饭的家伙,甚至可以是攫取利益的工具,不然不会有动力维护的。

    行业垄断协会?听起来有些反动,是阻碍技术进步的。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行业垄断协会的好处是能尽可能保存知识传承下去,虽然多半仅限于师徒、父子、翁婿相传,因为这其中涉及到的真切的利益。

    他现在要的是知识传承下去,能不能进步他管不了,也没能力管。

    另外,国子学也该扩招了。多培养一些人,将知识传播到民间去。官员对成本不敏感,民间项目还是会考虑的,多多少少能起到一些作用。

    有知识的人,要给他们利益,要让他们活得体面,有社会地位,这样才能做好传承,尽可能地把火种散播到全国各地。

    没有好处,鬼才来学这东西,即便是“大夏太祖”钦点的显学也不行。

    “走吧,我要去国子学看看。”邵树德说道。

    这句话是给李逸仙说的,他听闻后,立刻组织银鞍直军士开道。

    在周围看热闹的官员、百姓立刻散开,不过他们仍然围在天津桥旁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一座桥梁的建设,对于整个洛阳乃至整个天下来说不算什么。

    但在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当下,这种工程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信心,比金子还珍贵。

    人们需要希望。

第六章 共赢

    国子监如今可气派了。

    定鼎门东二街第一坊是乐和坊,有国子学。

    第二坊正平坊,有国子监。

    国子学是教育机构,国子监是行政机构。但因为邵树德的私人要求,国子学科目较多,学生较多,因此正平坊的国子监也进行了扩充,新开了校舍。

    国子学是邵树德非常看重的部门,因此校舍拓展进行得很顺利。

    左金吾卫大将军王公夫人陈宁宅被吞了。

    常州刺史平贞昚(shèn)宅被吞了。

    右监门率府兵曹李绪宅被吞了。

    汾州司户参军、复州竟陵县尉刘永宅被吞了……

    巨大的国子学旁边,只留下了孔子庙和安国观。

    孔子庙已建得差不多了,安国观地面上的废墟刚刚清理完毕。

    邵树德途径安国观时,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安国观又名安国女道士观,邵树德昨晚便宿在那里。

    他很喜欢去安国观,不仅仅因为观主拓跋蒲的关系,实在是观里有些女人的来历比较“奇特”,都是那种羞于提及自己过往身份的妇人、少女,邵树德装湖涂,女人们也装湖涂,十分默契。

    国子学很快便到了,萧符在大门口迎接。

    “不要打搅学子们上课,直接去你官署。”邵树德直接说道。

    “遵命。”萧符当先引路,从另外一侧的小门进去。

    一边走,一边感慨,夏王还真是不拘小节,跟着他走这条满是杂草、荆棘的小路,一不留神,衣袍都让树枝挂了。

    “殿下,到了。”萧符走进官署,说道。

    邵树德扫了一眼。唔,连门都没有,条件有点艰苦啊。

    国子监的“官”不多,此时大部分还在外面跑,官署里就只有一位司业、一位主簿和一位录事,见邵树德进来,纷纷行礼。

    邵树德回完礼后,叹道:“诸君从长安远道而来,我却不能给什么好东西,辛苦了。李逸仙!”

    “殿下。”李逸仙上前。

    “一人赏四匹绢。”邵树德吩咐道。

    众人纷纷告谢。

    “萧祭酒。”邵树德坐下之后,看着萧符,说道:“国子监开设工学,此为开天辟地头一遭,坊间可有非议?”

    “殿下有令,谁敢非议?”萧符笑道。

    他这是实话。

    这年头武夫闹的笑话多着呢,邵树德想开工学,大伙就替他办工学,纵然心中不赞成,又能咋地?

    洛阳国子监的工学其实还下辖三个分支,一曰“冶炼”,二曰“营建”,三曰“水利”。

    冶炼科人数最多,营建科次之,水利科也不少。

    “营建科有多少学生?”邵树德问道。

    “现在有三十余人,多为官宦子弟。”萧符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进国子监本身就不容易,发展至今,基本沦为了官宦子弟镀金,获取进身之阶的场所。但那是国朝盛时,到了如今,又有所不同。所谓勋贵子弟的长子,还是学武居多,愿意学文的都少,更别说读杂学了。

    但有句古话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邵树德很重视这些杂学,那么自然有人趋炎附势,想以此为进身之阶,搏得青睐。他们不舍得让嫡长子来读杂学,那么就让次子、庶子来读。

    邵树德对此是默许的,甚至是纵容的。

    官宦子弟来读工学、医学、农学、算学,对于他的大计非常重要。

    “国朝科考,有明算、明法之类杂科,既然这么多了,我打算添个营建科,你觉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大唐的科考,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五十多种科目考试。什么明经、秀才、进士、明法、明算、明书之类,太多了。但基本上只有进士最重要,明经也还凑合,其他都沦为了样式,在角落里吃灰了,很多时候干脆不举办考试,因为没人报考。

    邵树德改革科考,添个营建科,似乎也没什么。武夫嘛,他喜欢,还不是只能哄着他?因此,萧符只略作沉吟,便道:“自无不可。”

    “通过营建科考试后,登记在册,发予散官告身。”邵树德又道:“从今往后,任何工役营建,费钱千缗以上者,皆须这类考生设计出图,签字用印。若无,则不得开工。”

    萧符心下一惊。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了其中所蕴藏的深层次的东西。

    “营建科每年都考,不设录取人数,宁缺母滥。”邵树德继续说道:“假以时日,我希望天下诸道州,每县都要有此等营建士,最好不止一人。”

    萧符暗自思索。

    这是明明白白的新利益集团了。一旦天下承平,无论官府还是民间,有了点积蓄之后,都会大兴土木。每一个工程都要营建士设计出图,自然少不了给出去一笔费用。这是人为催生了一个行当啊,即便限定了费用在一千缗以上的工程才需要,仍然不少赚。

    国朝那些杂科为什么没人学,没人考?还不是因为好处不大,甚至干脆没有好处!

    但这个营建科似乎不一样啊,这是能切切实实得到好处的。一个工程得一笔设计“润笔”费用,接得多了,怕是比当县官还舒服,在乡间当个富家翁问题不大。

    考虑到目前学这个的多为官宦子弟,即便不是嫡子,但他们背后的关系网仍然不容小觑。真考中了,不愁接不到生意。

    官宦家庭的庶子,日子可不好过。父亲死后,兄长讲点良心的,可能还会照顾一番,感情澹漠的,赶出家门都不奇怪。如果考营建科能让他们生活富足,不用多想,肯定挤破了头想学。

    “殿下,我担心其间有舞弊……”萧符说道。

    “舞弊可以容忍,只要能把学科发扬光大,这些都能忍。”邵树德的态度十分鲜明,看样子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就是要让学新技术、新知识的人获得好处,生活富足,激发众人的学习热情。

    发展新事物,不能畏首畏尾。

    开新赛道,还有骗补贴的呢。但从国家层面而言,在出政策之初,猜不到会有骗补的吗?怎么可能!那就是广撒网罢了,十家里面九家骗补,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只要一家真做起来了,那就达到了目的。

    官宦家庭出身,考中后授予散官,有一定社会地位,还有关系网助力他们接项目,收入自然十分丰厚。

    一百个人里面,哪怕九十九个纯粹是奔着赚钱去的也不要紧,只要有一个是真的热爱这个行业,在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情况下,愿意花时间钻研,那么这门学科就还有继续进步、推陈出新的可能。

    这就是邵树德的目的。

    穿越者光留下知识,大概率没用,在角落里吃灰尘的可能性极大。

    作为祖训强行规定什么,大概率也没用,还是会人亡政息。

    你得让大家见到好处,以利相导,新技术、新知识才有可能不会消失。

    不消失,才有迭代进步、推陈出新的可能,不然就是白费,什么也没留下。

    邵树德曾经把自己代入官员角度考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自己的庶子能得到这么一条出路,似乎也挺不错,至少在被兄长赶出门时,不至于潦倒街头。因此,这种政策似乎没有废除的必要,甚至会看做是夏王给他们的“福利”。

    官员为自己的庶子留了条相对体面的后路。

    政府或民间工程建设更加科学,还降低了成本。

    邵树德借机推广了新知识,让其不至于人亡政息,甚至还保留了迭代进步的可能——万一哪个官宦子弟闲的蛋疼,又足够聪明,提出了新理论,促进了学科进步呢?

    共赢的东西,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殿下既有此意,那我便照办了。提前和学子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学的劲头更足一些。”萧符说道:“只是,此等雅政,还是放在新朝开科取士时比较好,殿下之意如何?”

    靠,又试探我!邵树德心中暗笑,道:“就这么办。”

    营建科考试只是个开始,或者说试点。邵树德会耐心观察,评估利弊。如果效果不错,会慢慢推广到别的方面。

    总之核心思想就是共赢。

    不给别人好处,不形成利益共同体,人家有什么动力帮你做事?自觉维护你的政策?

    千里做官只为财,别谈其他的。邵树德很清楚手下这帮官僚的本质,他们可没那么长远的目光看透千年的世事变幻,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也没有太多的理想,纵然有,也在宦海沉浮中一点点消磨掉了。

    最可怕的是,有的人有理想,也坚持了理想,但认为你做的是错的,这就更操蛋了。

    “国子学好好办。你应当看出来了,这是寄托了我很多想法的地方。”面善心黑的邵树德看着萧符,难得敞开心扉,说道:“人生短短数十年,我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如今就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事。你好好办差,不会亏待你的。”

    萧符被内定为范县伯,食封千户。若差事办得漂亮,范县侯又何足挂齿?

    “殿下有命,自当从之。”萧符说道。

    “皇——皇帝还不差饿兵呢。”邵树德笑道:“正平坊东南角那座宅子,就是右领军卫将军上柱国新城县开国伯薛璇宅,未历战火,大体完好。我这两日便遣人修缮一下,赏给你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暗示了。开国伯,一根大胡萝卜已经吊在萧符的面前。

第七章 新潭

    一艘型制颇大的游船缓缓驶入了新潭之内。

    新潭是位于紫薇城东南方的一个湖泊。洛水在天津桥一带分成三股,至皇城左掖门南再度汇合,然后向东北流,至惠训坊分出一支流,即漕渠。漕渠有闸门,闸门一开,河水流入新潭之中,再向东行,直通城外。

    新潭对洛阳是非常重要的。这不但是一个人工湖泊,同时也是巨大的码头。

    大足年间,来往北市的商人多在此停泊,装卸物资,因此商旅繁盛,是全国最大的内河港口,据说巅峰时一天进出上万艘船只。

    “殿下,漕渠东北流至立德坊之南,西溢为潭。长安中,司农卿宗晋卿开以通州租航,四面植柳,蔚为大观。”游船之上,李延龄轻声说道:“新潭北有泄城渠直通含嘉仓城。玄宗朝,洛阳以东租纳,皆存于此。”

    含嘉仓城的规模很大,最多时储粮583万斛有余,几乎占了当时全国官仓粮食储备的一半,可见其重要性。

    而这些来自河南、河北、淮南、江南等地的粮食,就是通过漕渠从城外运进来,至新潭停泊,然后通过泄城渠北上,至含嘉仓城储放。

    如果再加上民间私人存粮,整个洛阳的粮食,足可供百万人吃一年。

    邵树德闻言笑道:“老李最近读了不少书嘛。”

    李延龄亦笑:“我又不能上阵厮杀,便只能替殿下打理这些庶务了。含嘉仓城,修缮进度缓慢,殿下若想大用,还请增拨人手。若能储满数百万斛粮谷,用兵也更为方便。”

    邵树德听了有些感叹。

    任何一个首都,都是消耗大户。

    含嘉仓城全部修缮完毕后,可存六百万斛粮食,单靠河南府一地显然是不成的。

    淄青、郓、兖的粮食通过济水或黄河,运至洛口,然后再通过洛水、漕渠体系运到洛阳城内。

    汴、滑、徐等地的粮食通过汴水航道运往汴口,然后再输进洛阳。

    河北的粮食通过永济渠水系输往洛阳。

    国朝的洛阳,主要是靠河南、河北养着的,胃口十分惊人。

    其实从航运角度而言,汴州似乎更适合作为集散地。艰难以后,洛阳毁于战火,朝廷干脆放弃了洛阳,大力投资汴州,将其打造为航运中心、物流中心,令其一跃而为关东第一大都会。

    汴州的兴盛,已经持续了百余年。邵树德如果放弃洛阳,扩建汴州,并以之为都,从经济角度而言似乎更划算。

    但有些账不是那么算的。与朱全忠鏖战这么多年,在洛阳周边打得有多艰难,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兵出襄阳、南阳这一奇招,开辟第二战场的话,朱全忠可没那么容易败亡。

    洛阳是有山河之险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江山在德不在险的说法。朱全忠用土团乡夫扼守险要地形,持续消耗他的关西精兵,这种交换赚翻了好吗?北宋被人稀里湖涂斩首的教训,自当戒之。

    当然也有人会说,都被人打到洛阳附近了,地形再险要也没用,因为兵已经不行了,多半一哄而散。但能多一分优势,为什么不要?

    再者,他起家自关西,洛阳这个位置,比汴州更适合影响大西北。

    “含嘉仓城不急,现在能储放七八十万斛粮谷,也差不多了。洛阳户口还少,不着急。”邵树德说道:“不过,昨日各地送来了不少俘虏,我拨一部分人手给你。冬日枯水之时,漕渠进一步清淤。”

    漕渠与洛水并行,一路向东出城,然后在偃师县一带汇入洛水。

    漕渠是人工航道,其水源一部分来自被其截断的瀍水,一部分来自泄城渠排出的雨水之类。如果水位过低,新潭那边的水闸还会打开,由洛水为其补水,确保航运畅通。

    “遵命。”李延龄应道。

    其实这事不全归李延龄管,邵树德这话也不是对他说的。秘书监卢嗣业已经在旁起草文件,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实到都水监和工部身上。

    “若发洪水,可有应对之策?”邵树德突然问道。

    开元十四年秋,瀍水暴涨入漕渠,漂没诸州租船数百艘,溺者甚众。

    上阳宫那边,洛水几次发洪水时,也淹过不少地方,为此玄宗不得不加修了堤坝。

    “殿下,城西千金池,上阳宫秋池,紫薇城九洲池或疏浚完毕,或清淤大半,库容大大增加,不碍事。”李延龄说道。

    城西主要是洛水、谷水入城,有着三个湖泊水库,确实可以调整洪峰。

    新潭主要用来调节瀍水及连日暴雨下泄城渠排出的水。

    这些水的最终流向,都是穿城而过,东北向流入洛水。

    “千金池我看过,确实很大,不错。九洲池、秋池有些小了,清淤过后,库容还是不够。明日让都水监赵克裕过来见我,我担心以后雨水少了,漕渠、运渠水浅,影响到航运。”邵树德说道。

    千金池、秋池、九洲池、新潭,总计四个水库,后三个在城内,库容比起千金池还是少了太多。

    其实还有个夏王池(魏王池),但那只是个景点,算不得水库,小了点。

    既然都于洛阳,邵树德就不得不为航运的事情操心。

    气候冷期即将到来,降水减少之后,一旦漕运停摆,便只能走陆路运输,成本激增。根据司农寺报上来的数据,一辆马车,在路况较差的驿道上,只能装载十五斛粮食(约0.8吨),在路况较好的驿道上,可以运输三十余斛粮食。如果是新修的一等国道,那么可以运输四十斛以上。

    但如果走运河,一艘船便可以运一千五百斛粮食,是马车的数十倍乃至百倍,成本还低得多。

    洛阳,承受不了漕运停摆导致的恶性通货膨胀。

    唉,都有把首都搬到海边去的冲动了,反正这个时代的野蛮人也没法从海上进攻。

    “殿下,雨水真的会变少么?国子监遣人监测谷水、瀍水、洛水、尹水河道,雨不曾少下,河水也未变少。”李延龄迟疑了一下,问道。

    哔嘀阁

    “未雨绸缪懂不懂?”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陂池是洛阳的命根子,马虎不得。罢了,明日我让赵克裕去一趟陆浑县,尹水上游再择地修个水库,以备不时之需。漕渠有保障了,还有运渠呢。”

    运渠从洛阳东南角出城,汇入洛水。这也是一条重要的航运通道,盖因南市的货物运输全靠这条人工河。尹水在洛阳城东汇入洛水,一旦水位下降,运渠就要受到影响,这也不得不考虑。

    因此,在尹水上游修个水库,似乎很有必要。

    二人交谈之间,游船已驶入新潭。

    ******

    “来了!”船工宋二郎将麻绳扔上岸,王三一把接住,将其捆扎在石柱之上。

    船已经靠泊。岸上的力工一拥而上,卸下一袋袋粮食。

    宋二、王三也是旧识了,多年前曾作为船工被征发,在汝水为梁军运输粮草。

    宋二之子当时还在谢彦章军中,幸好活着回来了,如今是汝州州兵的一员。

    宋二、王三却已到了洛阳。

    作为有技能的船工,他们早早便被河南府征集起来,全力保障洛阳的物资供应,一干就是两年。

    “洛阳的人气越来越旺了。”宋二抬头看了看新潭周围正在大兴土木的坊市,感慨道。

    “你才离去几日,见天感慨。洛阳不还是那个洛阳?”王三嗤笑一声。

    “你不懂。”宋二摇了摇头,道:“这次我去尹阙,发现那边忙得很,百姓几乎都征发起来南下了。”

    “南下何处?”王三问道。

    “大王修建的一等国道知道吧?”宋二下了船,问道。

    “自然知晓。”

    “洛阳、尹阙段通了,尹阙、临汝段通了,就在本月,临汝、梁县段也通了。汝州韩使君调集人手南下,河南府尹阙等县也有人去了,与唐州、邓州那边通力合作,修建郏城至方城的一等国道,共二百余里。”宋二说道:“这路一通,以后咱们可能就要回汝州了。”

    王三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

    他不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回到家乡,好像不错,毕竟家人还在那里。但在洛阳生活,可能也不坏,委实难以抉择。

    “夏王不是修路就是挖河,各地百姓即便不上阵打仗,也得累死在河岸上。原以为主要河南府、汝州百姓累,今看来,唐邓百姓也好不到哪去。”王三都囔了一句。

    “嘿,这才哪到哪?折令公驱使两万淮军降人开挖比水,那才叫一个凶残,每天都有人累死。”宋二冷笑一声,似乎一点不可怜那些淮兵。

    比水即唐河,北通宛叶走廊南端的方城县,南通襄阳。

    南阳、襄阳的物资通过水运聚集到唐州方城县,然后走旱路车运,至汝州郏城县后,再转水运。至临汝县后,再陆路走一段到尹阙县,最后经尹水运至洛阳。

    全程八百多里,七成是水路,三成旱路,将南阳、江汉的物资输往洛阳。

    所以你便可以理解了,邵树德为何对贯通南北的一等国道如此执着。

    太行陉口至孟州的九十五里一等国道早就通车了,河阳南城至洛阳的三十余里今年也通了。

    在南方,洛阳至临汝段经过两年多的修建,今年通了。

    现在重点是打通宛叶走廊这二百里的路程,一旦贯通,洛阳的腹地将大幅度南延。

    邵树德曾经一度起意,试图通过修建船闸的方式,看看有没有“越岭运河”的可能,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不现实。

    后来又尝试导尹入汝工程,即把尹水与汝水贯通起来,也放弃了。

    不过邵树德现在还不死心,这次派赵克裕去陆浑县为水库选址,事情办完之后,他还会顺道考察周边地理,看看有没有办法将尹水、汝水贯通起来。

    将各个水系彻底贯通连接,是他长远规划的一部分。人力不是问题,缺的是技术,比如升船机。

第八章 尝试

    乾宁六年十一月初一,唐州方城县,汝州刺史韩建、从随州转任唐州刺史的赵匡璘以及都水监赵克裕齐至。

    比水河面上,纤夫拉着漕船一路北上,抵达码头之后,开始卸货。

    “此河开不了。”赵匡璘看着沿途卸下来的江汉财货,笃定地说道。

    财货以药材、皮子、绢帛之类为主,都是折宗本在蕲州、舒州一带抄掠、缴获的战利品。

    佑国、威胜二军继续在江汉一带与淮军大战。

    十月之时,进至蕲州城下,久攻不克。会逢李神福遣水师武昌一带,烧毁屯于码头的运粮船数百艘。夏军大恐,败退回鄂州,淮军沿途追击,俘斩数千。

    十一月,淮军士气如虹,追至武昌城下,双方战于郭下,淮军大败,又被追杀回去,反倒连蕲州城也丢了,仓皇退入舒州境内。

    至此,杨行密在江汉一带的扩张成果毁于一旦。安、黄、蕲三州尽失,向襄阳方向扩张,巩固西部战线的希望彻底破灭。

    折宗本趁着淮军新败,率大军入舒州,四处抄掠,所获甚丰。他没有忘记给女婿分一份,这不,全都用船输往洛阳。

    装财货的船从长江入汉水,至襄阳后逆比水而上,一路抵达方城县。

    到了这里,便要下船走陆路了。

    都水监赵克裕奉邵树德之命,最后一次前来查看所谓的襄汉漕渠。

    襄汉漕渠的设想,古来有之。尤其是大地震使得川中财货无法水运至关中后,这条漕渠的开凿就更显得必要了——蜀中财货经长江出川后,如果能经汉水直达河南诸水系,那么将大大减少损耗。

    国朝曾经设想过,尤其是都洛阳之后,但终未实施。

    历史上北宋都汴州,正式着手开凿,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太平兴国三年(978),赵光义调集唐邓汝颍等州百姓,“凡数万人,以弓箭库使王文宝、六宅使李继隆、内作坊副使李神右、刘承挂等护其役”,正式开凿襄汉漕渠,目的是将南阳的唐白河水系与豫东平原的沙河水系沟通,再汇入蔡水,抵达汴梁。

    几万人忙活了一个月,开凿了百余里漕渠,连通了沙河与唐白河两大水系。然后在下向口筑坝拦水,令其东北流,汇入漕渠,即人工改变河道走向。

    也是在此时,尴尬的事情出现了。

    因为漕渠通过方城口,此垭口地势略高,而唐白河水量不足,“地势高,水不能至”。后来他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加高堤坝,再加上洪水汛期,唐白河水终于经叶县之石塘河汇入沙河,南阳盆地在史上第一次通过水路沟通了豫东平原。

    但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即便是洪水汛期,河水也只是勉强冲入垭口对面的沙河水系,但是水浅,“然不可通漕运”,随后山洪暴发,直接把下向口拦水改道的石堰给冲毁了,工程烂尾。

    北宋开凿这条漕渠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这是古白河河道。古代白河就是这么走的,然历经多年,沧海桑田,白河已无法越过方城口,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或许是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十年后,赵光义第二次下令开挖襄汉漕渠,但又以失败告终。

    两次都离成功差一点,但就是这一点,使得这条运河罢废。

    其实吧,就是缺个带升船机的船闸。美国早年在五大湖开凿尹利运河,就是通过升船机让船只翻山越岭,成功通航。

    襄汉漕渠并不长,区区百余里罢了,动用的人员也只有数万,前后忙活了一个月,算不得什么大项目。但就是被技术卡住了,最终不得不花费巨大成本,让川中、湖广财货绕了好大一圈才能转运至汴州。

    “赵使君,真不能想办法了?”赵克裕问道。

    人力都不是问题。又不是隋炀帝调动百余万人修大运河,还是长年累月那种。几万人搞个把月,屁大点的工程,征兵一次还不止外出几个月呢。

    “别想了。”赵匡璘苦笑道:“高宗、武后年间便动议开此渠,然实地考察后,罢废了。方城口不好过。”

    “不过,此渠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韩建在一旁插言道:“即便没法过方城口,也缩短了百余里车马运输,耗费大减。”

    “没有意义。”赵匡璘说道:“比水向南流,折而东北,平日里或无事,一旦山洪暴发,不冲毁石堰才怪。”

    “或可修陂池,减缓水流。”赵克裕思索了一会,建议道。

    赵匡璘沉吟了一下,道:“也不是不可以,能缩减百余里旱路,或值得一试。”

    “唐州有多少户口?”

    “效节军家人迁来后,有三万八千余户、十五万八千余口。”

    “今岁可征兵?”

    “不曾。”

    “邓、随二州呢?”

    “我离随州之时,有一万六千户、七万五千余口。邓州有两万户、八万六千余口。”赵匡璘说道。

    “汝州有五万八千户、三十一万余口。”韩建立刻补充道。

    “修个国道不需要这么多人。或可调集五六万民人,开挖古白河。”赵克裕以拳击掌,道:“此事还需大王定夺,我回去后便报上去。”

    “其实,要我说,还不如导洛入汴。”赵匡璘说道:“殿下所忧者,唯汴水少而平缓,泥沙淤积,不利漕运罢了。但洛水较为丰沛,或可沟通洛阳、汴州两大水系,补充汴河之水。”

    导洛入汴工程,是宋神宗时完成的。而在宋太祖时期,其实就想这么做了。他在位最后一年,曾动用五千人疏通了洛阳的三十五里漕渠——是的,洛阳漕渠,就是一个五千人级别的小工程,征兵一次都不止五千,五万还差不多,激起民变什么的,不存在的,不给饭吃才会有人造反。

    “殿下对洛阳的水十分看重,不可能分出去的。”赵克裕说道:“引黄济汴还差不多,就是泥沙太多。”

    赵匡璘、韩建都叹息不已。

    “诸君也不用嗟叹。襄、洛间八百五十里,有七百里水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赵克裕笑道:“殿下有言,江汉之间,大有可为,后面可能要大力整饬这一片了。”

    简单来说,河阳、河南及河北部分地区,是洛阳的粮食基地。但江汉、南阳也不可偏废,尤其是襄阳、鄂州一带,地广人稀,沼泽、森林密布,如果开发好了,岂不是一个大粮仓?

    “襄阳还在赵匡凝手里。”赵匡璘提醒了一下。

    他的这个堂弟,心思可不少。这些年来不断入侵荆南,就在十月中,忠义军衙内都指挥使赵匡明率军攻破江陵府,擒许存,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拉锯战。

    江陵一下,忠义军又击败了前来抢夺的西门道昭等人,克峡州,一路追至归州城下。

    听闻赵匡凝已经亲至江陵府,打算派衙军万余、土团乡夫两万南下,攻打已经与西门道昭结盟的雷满。

    雷满惊慌失措,与岳州邓进思、邓进忠兄弟结盟,并遣使联络湖南马殷,以为奥援。

    荆南的战事,或许将深入发展下去。

    “殿下或不欲赵氏兄弟兼领两镇。”赵克裕含湖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都看不出来夏王在大力削藩么?赵匡凝兄弟情深,多年前就想打江陵府,给弟弟赵匡明也找块地盘。如今趁着李侃死后,荆南内斗严重的有利时机,攻拔下此等重镇,夏王注意到之后,必然会采取措施。

    赵匡凝、赵匡明兄弟只能在襄阳、江陵之间二选一,没有其他可能。

    不,甚至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夏王多半想得到襄镇,将襄、郢、复三州收入囊中,赵家兄弟最好的结果还是去江陵府,当荆南节度使。

    想到这里,赵克裕看了眼赵匡璘。

    赵匡璘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投靠夏王这么多年了,他的利益与堂兄弟们早就不一致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这其实也是地方土族的生存智慧,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多头下注,更能保证家族的延续。

    堂弟取江陵府,在赵匡璘看来未必是坏事。襄阳太重要了,你拿得住么?还不如早早交出去,到江陵府上任好一点。

    不过,唉!赵匡璘默默叹了一口气,荆南镇早晚也是要撤藩的,终究什么都拿不住。

    “听闻李茂贞攻克东川后,一面清扫残敌,一面大举造船,似要东出?”韩建突然问道:“怕是在做样子吧?”

    “兼有东、西二川后,不北上取龙剑,鬼才信。”赵克裕笑道:“不过蜀中人多、钱多、兵多,谁又说得准呢。派一支偏师走出峡内,给西门道昭等人一点盼头,也不是不可能。”

    赵匡璘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的心思还在自家的堂兄弟身上。作为同宗,他是真的不希望赵匡凝、赵匡明兄弟没有好下场。他细细想来,匡凝似乎对李家圣人挺忠心的,至今贡赋不断,为许多人嘲笑。

    鄂州杜洪被折宗本偷袭拿下,夺了地盘,江汉诸州人人自危。他现在是真的担心匡凝、匡明二人想不开了,唉,夏王也是个欲壑难填之辈,不给他人一点活路,这不是逼人造反么?

第九章 上洛

    三十里的距离很近,在不携带过多辎重的情况下,平地上一日即到。

    考虑到走的是邙山山道,胡真的七千人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抵达了白司马坂南侧。

    从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河阳南城之外挖了三重壕沟,壕沟内应该插有竹签、铁蒺藜,壕沟后有壕墙,军士戍守于后,长枪、步弓齐备。看这些士兵的模样,有人着铁甲,有人着皮甲,有人则啥也没有,就戴着一个布璞头,穿着麻布衣服,这应该是正规武人和土团乡夫夹杂的了。新

    不过还是没法破啊!

    老兵为基干,带着乡勇守在墙壕后面,还挖了不止一道,攻起来十分困难。他不相信霍存父子没尝试过突围,但多半失败了。而且一旦攻击失败,撤退的时候再被骑兵一冲,不死也得脱层皮。

    也就夜间突袭机会大一些,但三道壕墙,又让他们的希望无限减小。

    霍将军,危矣!

    “稍事休整,分发食水。”胡真抽出腰间横刀,大声道:“休整完毕后继续前进,今日你死我活,敢言退者,杀无赦!”

    亲兵们立刻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佑**老卒还没什么,但四千土团乡夫稍稍有些躁动,不过很快被压下去了。

    出来匆忙,辎重不全,很多东西都没带。但没办法,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远处响起了不间断的马蹄声,数名斥候死命拍马,仓皇逃了回来。

    不用他们汇报了,胡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下令起身列阵。

    天德军一千骑卒、保义军右厢六百骑兵分批出动,一部在山梁上俯视着在山间空地上列阵的梁军,一部绕到后方,奔走呼喝,还有一部在正前方,马尾上绑着东西,搞得烟尘阵阵,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

    “狗贼!”胡真目眦欲裂。

    这种阵势,对厮杀惯了的老兵没啥大用,顶多让他们感到些许紧张、焦虑,但对新兵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而新兵一旦崩溃,老兵的士气必然受到影响,战意不坚,予敌可趁之机。

    “梁军弟兄们,洛阳大势已去,你等这是来送死么?”

    “没看到辎重大队,你们带了几日粮草啊?蒸饼够吃吗?”

    “你们走不出邙山了!”

    “杀了他们!”

    几乎是在一瞬间,前后左右都响起了激越的战鼓声,树林间喊杀声四起,旌旗飞舞。

    “后退者斩!”胡真挺刀捅死一名脸色苍白,下意识后退的乡勇,怒道:“听!霍将军出城接应了。夏贼大部在围城,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兵来对付我们,这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

    山间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顺风传来的鼓角声。霍存出城接应?谁听见了?

    胡真讲的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终日受胡帅恩惠,今可报恩矣。”有军官出来鼓舞士气,道:“今可并力向前,杀尽贼军。”

    胡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前进遇敌,还各个方位都出现了敌军,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言退,一退就是惨不忍睹的大败。此时唯一的胜机,就是继续前进,杀退贼兵,然后或继续向前,或转身回洛阳,都很从容。

    “郑将军,你领一都人马……”胡真话刚说到一半,阵后就传来了喧哗。

    后阵以土团乡夫为主,胡真不放心他们,怕接战时一溃而散,故尽量往后安排,结果现在看来似乎出事了。

    数百骑兵快速奔了过来,顶着步弓的威胁,反复在梁兵后阵前用骑弓袭扰。梁人土团兵本就心中畏惧,被这么一拉扯,再加上不断有人中箭惨叫,喧哗声一下就大了起来,

    阵型开始松动、散乱。

    轻骑兵反复袭扰一阵后,因为伤亡不轻,终于向两边散去了。梁人刚松了一口气,结果却听更沉重、密集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四百骑一马当先,白色的骏马、银色的盔甲、粗长的马槊,如奔雷之势直冲而入。

    哭喊声、惨叫声、咒骂声、兵刃交击声瞬间充塞了人的耳膜。提到最高速度的具装甲骑冲进了阵型松散的人群之中,如铁槌砸在鸡蛋上面,一击即碎。

    训练度、组织度相对低下的土团乡夫崩溃了,两千溃兵撞散了阻拦他们的佑**衙兵,争先恐后向两侧及后方逃窜。

    轻骑兵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聚拢了过来。他们放过溃兵不管,直接配合第二波冲来的具装甲骑,对阵脚已经有所动摇的敌中军展开了突击。

    漫山遍野都是骑兵,漫山遍野都是溃兵,漫山遍野都是惨叫。

    胡真连砍几名溃兵,带着数百精锐想冲上去阻一阻,结果迎面而来的全是己方溃兵,无穷无尽。他们神情癫狂,完全失去了理智,数百逆流而上的精锐勇士被他们一番冲撞,顿时盔歪甲斜,阵型散乱,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第一波具装甲骑杀透了阵型冲了出去,第二波五百骑又至,直接将中军也摧垮了。

    “完了!不该带这些乡勇来的!”胡真将刀横在脖子上,痛哭流涕。

    他的手看起来有些抖,眼珠子隐蔽地左右转了转,居然没人注意到他要自刎。

    于是保持着动作又等了一会,这才有亲兵扑了过来,手忙脚乱拦住了他。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亲兵将自己的马让给他,又给他牵来一匹空马。

    胡真长吁短叹地被扶上了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仓皇离去。

    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低估了敌人的手段,不但没能打通对外联系的通道,还葬送了一波兵马。逃命的路上,胡真百感交集,现在只能看汴州那边何时能抽出大军西调了。

    白司马坂之上,蔡松阳第一时间得到了敌军大溃的消息,赶紧派信使给符存审汇报。

    “还筑个屁城,集合起来,我们去洛阳!”蔡松阳看着热火朝天的筑城工地,心情大好,下令道。

    修筑白司马坂、平洛两城,本来就是防备洛阳守军北上,截断沟通郑汴的北方通道。而东路军在罂子谷修筑的城寨,则是为了抵御梁人大军出旋门关、汜水县西进,将他们阻隔于洛阳以东,给夏军主力争取时间,消灭洛阳的胡真集团。

    而与事先预测的差不多,梁兵果然来犯,勇气可嘉,结果被一战击溃。不趁此良机南下攻洛阳,还等什么?

    只不过还需要得到符存审的同意。蔡松阳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转头看向远处归德军的大营,一脸期待。

    ……

    偃师县城之内,长直军已经收拾辎重,开始撤退了。

    寇彦卿带了五千人过来,汇合了原驻防于此的两千人,一共七千大军,本打算去增援洛口、巩县,无奈石桥店方向出现夏贼骑兵,听闻洛阳北郊一带亦有贼骑出没,他顿时不淡定了。

    胡真的人不可信!

    他能维持住粮道?打死寇彦卿也不相信。就那几千兵,又要守洛阳,又要清理贼军游骑,还要派人押运粮草,呵呵,寇彦卿不相信胡真能做到。

    长直军是梁王亲军,不能被那些蠢笨之货连累丢在这里。寇彦卿连偃师都不想守了,带着七千人一路向西,往洛阳而去。

    正月初五,大军抵达了尸乡,与从洛阳出发的两千人马汇合。

    此地传为夏末殷初故都,在县西二十里,阳渠、谷水之北,田横自刎之所。

    这时寇彦卿收到消息,胡真居然带着大军北上攻白司马坂了。

    “简直乱来!”寇彦卿怒不可遏:“白马坡有什么可打的?洛口重要还是白马坡重要?击退洛口贼军,只需坚守两个多月,大河化冻之后,粮草、器械自来。”

    大帐内静悄悄的,军将、幕僚们都不说话,还在暗暗消化刚刚传来的这个军报。

    “将军,如今还是应尽快赶往洛阳。”有幕僚建议道:“胡帅北上,胜负暂且不论,洛阳一定极为空虚,须得做好万全准备。”

    寇彦卿缓缓点头。

    “万全准备”的意思就是,一旦胡真北上失败,那么空虚的洛阳需要大军守御。

    夏贼突入的方向只有两个,一个是白司马坂,一个是洛口。而在这两条路的侧翼或者说后方,还有河阳南城、洛口仓、巩县等据点,不料理完这些后路上的钉子,夏贼是不敢大举南下的。

    但如果胡真失败了,葬送了数千兵马,让贼人知道洛阳空虚,且还囤积着不少粮草、器械,那么他们就有很强烈的南下冲动了。

    “立刻拔营!”寇彦卿霍然起身,道:“大张火把,连夜赶路,明日清晨前,我要在洛阳故城休整。”

    命令一下,刚刚扎完营休整的长直军将士们没有任何怨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营地。整个过程部伍整肃,没有喧哗,一切有条不紊,显示了高超的素养。

    “将军,要不要遣人守下偃师?万一洛口、巩县陷落,有偃师在,还可牵制一下贼军。”有幕僚建议道。

    寇彦卿思忖了一下。

    他从偃师撤退就是因为后路不稳,如今手头有九千精悍善战之士,似乎可以清理后路了,但怎么说呢,他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如果此时派两千人到偃师驻守,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这个感觉很没道理,但寇彦卿觉得可能性很大。长直军是梁王嫡系,不能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为此他连胡真的命令都爱理不理,一切为了存在。

    “不了!”寇彦卿叹道:“这场仗,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乱,乱,乱!洛阳兵少吗?一点不少!但这边一坨,那边一群,力量分散,无法呼应。偃师太危险了,到洛阳故城后,我留两千人戍守,如果贼军大举前来,尚可隔河对峙,稍稍阻挡一下。现在先回洛阳!”

    说罢,翻身上马,朝着西边最后一缕阳光的方向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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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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