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东行
兖州城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
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第三坊内,邵树德正在视察修建中的宅邸。
此坊名淳化,就在宜人坊北面。
因为主要人手在修建宫城,这里还未及时清理。
其实也没打算完全清理,因为有的宅子还是可以修缮一下的。河南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免税期内,财政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
淳化坊已经修缮了几座宅子,从外表上一点看不出原本衰颓的模样。
诚然,这是修缮,但也是花了不少本钱的。不堪用的材料全部更换,又重新清理粉刷了一遍,家具也补齐了,看起来焕然一新。
宅邸有大有小。
最大的是原祁国公赠太尉益州大都督王仁皎宅,此人曾是玄宗王皇后的父亲,实封三百户,故宅邸非常气派,前后花费了两千余斛粮食作为开支修缮,出了血本了。
稍差一点的是原银青光禄大夫行内侍省内侍杨玄福宅。此君为弘农人,武周时期入仕,在内侍省任职长达三十年,历事数主,相当不容易。
再次是原河州刺史冉实宅。冉实也是皇亲国戚,宅邸自是不错的。
最小的是原洛州济源县尉李宴宅。此君陇西成纪人,进士出身,宅邸不大。
也就这几座有修复的价值了,其他的还得重建,或者把地面清理出来,用作他途。
“王仁皎宅赏给胡真,杨玄福宅赏给葛从周,冉实宅赐给王檀,李宴宅给谁都不合适,在各军十将、副将中择一战功卓著者,赏出去。”邵树德看完宅子后,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陈诚在汴州主持大局,赵光逢已经在事实上接管了朔方幕府、夏王府的政务,这些事情自然由他来操办了。
兖州战事基本平定了。
朱瑾在获悉阎宝、康怀英等人献城后,破口大骂。彼时龙骧、龙虎、广胜三军杀至,兖兵士气大衰,阵不复阵,被一战击溃。
朱瑾、胡规、朱用忠三人带着亲兵、雁子都及部分骑军南奔。
龙骧军都虞候贺德伦率五百骑兵追杀了一阵,斩朱瑾之子朱用忠而还。
此战,斩杀敌军近千,俘三千。连同在阎宝、康怀英带领下投降的五千兖兵,总共八千俘虏。
邵树德下令,选送三千精壮至洛阳。
洛阳本还有四千降兵,前几日送了两千淄青降兵、一千兖州降兵至武威军,就只剩下一千淄青降兵了,这次再来三千兖兵,也不过才四千人罢了。
“龙骧诸军,成军也快四年了吧?打的仗不少,应该也练出来了。”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对朱全忠的兵,邵树德还是非常喜欢的。
龙骧、广胜、神捷三军就渊源来说,是正儿八经的梁军。
龙虎军刘知俊部就属于当初梁军的杂牌。
龙武军是淄青镇的老底子。
捧日军本是朱珍练的新兵,后来混入了贺瑰、邵伦部。
捧圣军也是朱珍练的曹州新兵。
捧日、捧圣二军资历比龙骧三军稍短一些,打的仗也稍少。
“给胡真传令,忠武军返归本镇,各军在兖州就地休整,我要大阅诸军。”邵树德吩咐道:“另,龙骧军遴选一千有功将士,发往洛阳。广胜、神捷、龙虎三军各选五百。”
邵树德默默算了一下。
洛阳四千降兵精壮,龙骧四军挑选两千五百,外加兴元府、襄阳、鄂州选送过来的一千精兵,总计七千五百人,差不多可以整编第七支禁军了。
他打算以经略军为核心整编。该军目前还有四千多步骑,武兴、固镇二军表现拉胯,这次一并整编了。
经略、武兴、固镇三军计有一万九千余人,其中四千余骑兵,加上洛阳这里的七千五百人,差不了多少了。灵州院、陕州院各选送一些新兵过来,给凑足三万步骑。
整编完成后,战斗力是不太行了,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整训,但一两年内别指望达到当初经略军的水平了,只能慢慢来。
“准备一批财货。”邵树德想了想后,低声问赵光逢:“还有钱吗?”
“现在是够的。”赵光逢亦像做贼一样回道:“王卞从耀州弄了一批财货过来,大通马行还有不少卖马钱,韩全诲也在长安搞了一笔,应该够了。下半年,宥州、河中、棣州有盐税解送过来,秦州、潼关、灵州还有商税,加上诸镇进献,差不多也能糊弄过去了。”
邵树德有数了,道:“河陇、灵夏蕃部还有牲畜进献,我让人调拨一批过来。”
发羊是定难军时代的老传统了,夏军继承了过来。
这是一件幸事。
一支军队建立时的规矩,往往能影响后面很多年。即便是后来加入的河南军士,也接受了这一点。
但如果你起于中原,按照中原的规矩,就得发铜钱、绢帛,金银财宝也可,总之得是有价值的东西。粮食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占比太大,因为军士家里放不下。太多的话他们要拿出去售卖,导致市面上粮价大跌,最后还是会不满。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唐闵帝与李从珂之间的赏赐往事。
应顺元年(934)三月,攻打凤翔的大军临阵倒戈,投降李从珂。李从珂“悉敛城中将吏士民之财以犒军,至于鼎釜皆估直以给之。”
闵帝听闻派出去镇压叛乱的部队投敌后,“乃诏将士慰谕,空府库以劳之……府库不足,以宫中服玩继之。”
李从珂得到皇位后,要对将士们兑现承诺的赏赐,但国库中金帛不过三万两、匹,严重不足。不得已之下,“有司百方敛民财”,抓人、下狱,“昼夜督责,囚系满狱,贫者至自经、赴井”,还是不够。最后,连宫中落满灰尘的“左藏旧物”,“太后、太妃器服簪珥皆出之”,仍然不够。没办法,只能毁诺,修改赏赐标准,军士“犹怨望”,开始传播谣言,打算再次发动兵变。
李从珂已经尽力了,军士们只要财物,不要粮食,官位也看不上,甚至连土地酬功都行不通,人家不要。
拿不出钱来你就完蛋。社会环境不同,传统不同,就这个样子。
“你算一算府库中有多少。”邵树德说道:“撑过今年,明年就有大笔进项。陈诚、裴迪已将汴州财税整理完毕,明年夏秋两税,宣武镇可得数十万缗钱、百余万匹绢。另者,能用粮食、肉脯抵账的,就尽量抵,实在不行再说。”
不过从长远来看,还是得裁军,全国绝大部分开支拿来养军,总不太正常。
“宫城修建不要停,这个主要开支是粮食,还撑得住。”邵树德又道:“天子东迁之后,当有皇居,今已有贞观、宣政二殿,够了,加紧整饬一下。”
紫薇宫的主殿叫含元殿,是在隋代乾阳殿的基础上修建的,武后时改为明堂。
邵树德是暂时放弃了,工程量太大,于是先修了含元殿北的贞观殿以及西侧的宣政殿。贞观殿北的徽猷殿正在修建中。
当然,皇居都是小事了,邵树德最担心的还是出现一些死硬分子。届时如果有人极力阻拦,你怎么办?
都是非常有名望的人,拦在圣驾前不让走,你怎么处理?学朱全忠那样一杀就是几万人么?实在太骇人听闻了,邵树德还不想这么做。
他最近想了个办法,先让人一点点放出风声,说要迁都洛阳,然后试探朝中反应。
他丝毫不怀疑,定然会有人跳出来,先暗暗记下名字,然后让投靠他的宦官韩全诲、刘季述等人逐一处理。主要方式是贬往外地,让他们远离中枢。
光这一招还是不够的。
接下来继续切香肠,先故意侵夺一些宫城的权力,试探反应,然后再放出禅让的风声,进一步试探。如此数回,差不多该清理的都清理了——无论是朝官、宫官还是内官,一律清洗。
皇帝最后只剩个孤家寡人,就可行最终一步了。
“殿下,天子东迁之后,须派驻大军镇守各方,以备不时之需。”赵光逢提醒道。
这是怕地方上有头脑不清楚的发动暴乱。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这种事一旦出了,就很丢脸,影响很坏,对新朝不是什么好兆头。
“东迁之后,立刻让吾儿承节领京兆尹、西都留守,统领大军镇之。”邵树德说道:“此事无妨。洛阳的事情,你抓紧办理。近日李克用也没甚动静,我打算领天德军东行。”
“遵命。”赵光逢躬身行礼道。
六月初十,邵树德下达了一连串的军事调动命令。
归德军使符存审率部西行,进入河中,归隶绛州行营。
经略、武兴、固镇三军开往汴州,进行整编。
铁林军返回洛阳休整。
义从军因出征时间稍短,调至宿州,接替南方战线防务。
柔州行营各部进攻云、蔚二州。
威胜、佑国二军加紧攻打蕲州,给杨行密施加更大的压力。
杜洪出兵助攻蕲州,若不听令,折宗本就立刻执行命令,拿下鄂州。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六月十一,他在银鞍直、天德军三万余人的护卫下,带着大笔财货,浩浩荡荡东行,前往兖州。
此行,任务还是不少的,第一件便是解决各支杂牌军的事情。
第七十九章 桑干镇
从洛阳到汴州,一路上随处可见金黄色的麦田。
战事平息了,百姓可以很从容的播种、收获。免税又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就像那干涸皲裂的大地得到了汩汩泉水的滋润,生机在逐步恢复。
野草的生命力很顽强,中原百姓的生命力同样顽强。
不是不可以再“苦一苦”,继续压榨一番,但何必呢?都是要称帝的人了,免除一些钱粮赋税,换来百姓的交口称赞,不香吗?邵大帅在这点上还是很“虚荣”的。
途径郑州之时,他特地接见了当地的“民意代表”,都是搬迁过来的武威军家属。
其实军士们不太喜欢买地,因为没人耕种。他们的收入已经足以确保全家人舒舒服服生活,还能时不时吃肉,种不种地也就那样。
这是一种很难理解的心态,但历史上的五代禁军确实如此。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只能靠皇帝发赏才能维持得了生活。冲进皇宫劫掠就像回到家里一样,天子公卿说话不好听的时候,就换个说话好听的。
武威军的家属一半以上还在耕作。这是从关西带来的良好传统,邵树德特意奖赏了一些种地种得好的军士家人,一户给了两匹绢、一缗钱,嘱咐他们坚持下去。
至于其他人,也不强迫。有人愿意让儿子们终日练武,种地会挤占大量锤炼武技的时间,可以理解,随他去吧。
诸部禁军,目前已经有四支搬迁到了洛阳周边。其中,武威军家人在郑州,铁林军家人在汝州,义从军半在汝州、半在河南府,天德军则全在河南府。
过阵子,天雄军的家属也将开始搬迁,集体安置到河南府。
毋庸置疑,河南府没那么多土地可供人耕作。天雄军将士即便想购置土地,怕是也不太够。还好不是所有人都想着种地,差不多勉强够了。河南府目前还只有约37万8000上下的人口,还没到人地矛盾暴发的时候。挤一挤的话,还可以再安排一支禁军。
在汴州的时候,邵树德与陈诚、裴迪二人长谈许久。
宣武军幕府管理汴宋亳颍陈蔡滑七州——单州刚刚撤销——都是富庶的中原州郡,虽然尚无资源开启农业改革,但即便按照传统的方式休养生息,缓过一口气来后,将来仍然是新朝的经济重镇。
对于陈诚的治理,邵树德表示满意。地方上的官员悄无声息地更换了很多,民间风评也大为好转,统治可谓愈发稳固,这是确凿无疑的政绩,邵树德记在了心里。
“夏晋之争,精髓在于扬长避短,这也是我用兵多年的心得。”节度使府之内,邵树德侃侃而谈:“我的优势就是兵多、钱多,经受得起失败。李克用的优势在河东形胜之地,以及内部团结稳固,一致对外。我的战略便是发扬我的优势,瓦解李克用的优势。对河东甚至河北官员、军将,可着意拉拢,让他们远离李克用。这一点,宣武镇要大力执行。河北诸镇,有不少商徒、士人游历汴州,他们都不简单,背后千丝万缕连着不少人。多下工夫,总没错的。”
夏晋之间的战局,河中那边已经平息了,正处于晋军不敢南下,害怕重蹈覆辙,夏军也不想北上攻坚的阶段。况且节度使王瑶刚刚“入朝”,内部局势并不太稳定——是的,他坚决不肯去长安,死乞白赖跑到了洛阳,混到了一座宅子,同时得到了新朝成立后可任太仆寺少卿的承诺。
河阳战场,天雄军攻天井关失败后,便再无动静,双方处于僵持状态。
邢洺磁战场同样如此,邵树德暂时还未对此发动攻势,晋军也不想主动挑起战争。
唯一活跃的就是刚刚燃起战火的云、蔚战场了。
“大王所定之方略,向来无错。”陈诚笑道。
“别整天说这些没用的。”邵树德故意板起脸,道:“河北,可没那么容易攻取。便是最弱的横海镇,也不可小视。”
话说横海镇最近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节度使卢彦威趁夏军主力围攻兖、沂、海等地,自以为得到了机会,南下大掠棣州。
在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沧兵复来,结果一头撞上了李唐宾派过去增援的部队。
乐陵之战,大破贼军,斩首千余级,俘两千。
上月贼军从德州方向攻来,气势汹汹,双方于平昌郊野列阵野战。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破入阵中,斩贼兵两人,生擒一队正而还,贼军气势大沮,五千余人被一击而溃,连平昌县都被夺占了。
卢彦威无奈,立刻向王镕求救,王镕遣兵万人进入德州。马颊河之战,击败铁林军,俘斩千余人,这才稳住了局势。
但卢彦威已不想打了,目前一味索回平昌县,自然是没有回应了。
“大王,可别光盯着横海镇啊。罗绍威在魏州秣马厉兵,积极配合李克用,看样子早晚要与我大战。”陈诚说道:“不拿回相卫二州,罗绍威没法交代的。这一仗,或早或晚,肯定要打。或许他就在等李克用出兵。”
“此事不无道理。”邵树德说道:“不过眼下还是攻取河南为要。”
魏博镇内部,如今就是一锅沸水,罗绍威快压不住了。他若不想死,那就必须率军出征,夺回相卫,或许他眼下已与李克用有勾连了。
不过无所谓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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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干镇之外,大群骑兵的追逐战已经进行了小半天。
杨悦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些生气。
虽然已经无数次看过蕃人骑兵的战斗了,但越看越气,越看越不爽。
奇葩的打仗方式!
一部分人互相交战,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射箭,互相兜圈子。
一部分人坐在草地上休息,准备接替。
一部分人竟然在——放牧!
一帮穷鬼,连用粮食喂马都舍不得。吃草要吃多久才能吃饱,才能有力气?还不如契丹人,至少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农业,大面积种糜子,知道作战时没有那么多时间放牧,会拿粮食来喂,以便及时投入更多的兵力。
于是老杨忍不住了,命令一下,旗号一举,早就等待多时的铁骑军三千骑入场了。
褐色的洪流从山坡上直冲而下,绕过战场的边缘,从侧后方斜插而入。
军使折嗣裕在亲兵团团维护下,左右开弓,连毙数人。
亲兵嘴里发出怪叫,挥舞着短马槊冲了进去。
草原牧人打仗,阵型本就松散,在“高密度”的铁骑军冲锋下,直接散开了。
大部分人兜马到远处,试图挽弓射击,结果藏才氏、契苾氏的部民又冲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阵箭雨,打得贼人狼狈溃散。
“这才对嘛!”杨悦咧开了大嘴,白花花的胡须在风中飘舞。
“高密度”的骑军冲锋,需要长期的训练,需要默契的配合,需要严格的纪律。不然的话,冲起来很容易乱作一团,你撞我我撞我,互相碍事,还不如按照草原传统,散开来玩骑射慢慢磨死敌人呢。
贼骑跑向了草原深处,不敢回首。
藏才、契苾部蕃兵继续追击,毫不松口。
铁骑军则慢慢收拢部伍,兜了回来。他们是有甲的,按照夏军的定义,是中型骑兵,追不上敌人,也没必要追,充当战场上一锤定音的角色即可。
“咚咚咚……”战鼓又擂响了。
飞龙军的武士们从草地上起身,列好阵势之后,直接冲向了桑干镇。
桑干镇就在后世应县西北。桑干水、恢水(桑干河南源)在此汇流,本北魏桑干郡故地,隋置镇,国朝因之,位于朔、云二州之间,地属云州。
由于这片区域有桑干水及其支流,因此水草丰美,向来是夏、晋双方附庸部落的激烈争夺之地。因离雁门关近,在此游牧的吐谷浑部落归属河东。
历史上桑干镇在几年后就会置州,即应州。石敬瑭为了换得契丹出兵支持,割让燕云十六州,应州便是其中之一,隶属于辽西京道。
嗯,就这里的环境来说,还是挺符合游牧民族的胃口的。
飞龙军的武夫们冒着镇城上飞来的箭矢,大吼着冲锋。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中箭摔倒。有的人身上插着箭矢,摇摇晃晃爬起来继续前冲,有人则再也没有起来。
“哗啦啦!”木梯搭在城头,甲士们蜂拥而上。结果梯子一下子歪倒了,爬上去的勇士摔了一地。头顶上还落下来无数大大小小的土块,一时间尘烟弥漫。
夏人、晋人都懵了。
飞龙军使梁汉颙定睛望去,却见桑干镇城头已崩了一大块。
这……这城墙质量也太差了吧!
但这事还没完,随着又是十余座梯子搭了上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城墙整个塌了。
草你大爷!守军心里是崩溃的。但他们已无暇后悔,狂喜的飞龙军甲士顺着豁口冲了进去,千余守军根本拦不住,躲在城内的吐谷浑牧人也激发出了野性,拿着武器就上,但依然被击溃。
而他们的抵抗反倒激起了飞龙军武夫们强烈的怒意,他们挥舞着长槊、重剑,见人就砍,逢人便刺,管你是兵还是民,管你是老人还是少年,通通杀个干净。
曾经因为纪律问题而不知道被整治过多少次的飞龙军,又故态复萌了。
桑干镇的蕃汉兵民,领教到了他们酷烈的手段。
杨悦不为所动,好像没看见一样,相反对他们的勇猛大加赞赏。
得,连缰绳都没人拉一下,飞龙军怕是又要四处撒野了。
第八十章 梳子
战斗在申时结束。
最后的厮杀,发生在飞龙军武人与一群裘服少年之间。
一方是身披铁甲,战技精湛的亡命之徒,一方是手持木矛,技艺荒疏的少年,战斗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战斗的过程让人不忍直视。
梁汉颙铁青着脸看着鲜血淋漓的战场。
契苾璋走了,又好像还在。作为多年的副手,梁汉颙自问对这支军队有深重的影响力,但他现在有些怀疑人生了。
军纪,军纪,还是军纪!战前强调了很多遍,但还是这个鸟样。
甚至连新加入的淄青降兵及灵州院新兵都被带坏了。
梁汉颙长叹一声,当年契苾璋在莱州大肆招募土匪山贼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其实吧,就梁汉颙本人而言,他没觉得军士们这么做有什么过分的。但夏王对他叮嘱过,让他好好约束部伍,这就要重视了。
“打仗就这个样子,没有妇人之仁。”杨悦走了过来,冷哼一声,道:“有些部队我看就是小绵羊,没甚意思。飞龙军不错,以后好好带。”
说话间,藏才王氏的王合匆匆赶了过来,禀报道:“都头,方才在桑干水谷地抓到一个撤退中的小部落,获牛羊马驼三万余,老弱妇孺两千七百。”
“牛羊留下。人丁各部分一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杨悦摆了摆手,懒得管。
王合心中一动。
方才看到俘虏中有许多少年,他打算好好甄别一下,送往洛阳。中官王彦范甚得殿下赏识,明里暗里说过好多次了,这次便帮他一个忙。
结下了这个人情,藏才氏换个草场的事情,就有希望了。
木剌山实在太小了,最好到燕北得一块新草场,世袭永镇,如此则为家族的勃兴奠定了根基。
远方又涌来了一群斥候,带回来了其余战场的诸多情报。
“黄花堆已克,贼众溃走。”
“庄浪氏进占神堆栅,晋人并未坚守,厮杀一阵后便北蹿。”
“燕昌城已被围困,似有千余晋兵守御,哥舒、浑二部正在围攻。”
“定难军在羊水南岸击败一支贼军,现已追至方山。”
这些战报中提到的诸多地点相距甚远,而这也是符合战场实际情况的。
黄花堆,北朝名叫黄瓜堆,在今怀仁县西南二三十里处。北魏初年于此筑新平城,道武帝在堆南筑漯南宫,规制甚壮——恢水,亦叫漯水。堆西依次有早起城、日中城、日没城,皆北魏所置,现都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但仍然是一处上好的牧地。
神堆栅,位于云州西南五十里,当大道,李克用曾在此败李匡威,活捉其儿子,又大破赫连铎从草原上拉来的八万骑兵,威震塞上。
那一次,大概是代北草原部族最后一次强冲中原步兵大阵了。李克用不过带了数千骑兵、三四万步兵,在收拾完李匡威的燕兵后,又在八万蕃骑的冲锋下岿然不动,并大败敌军,甚至还反过来追击,赫连铎亡命逃奔大漠。
燕昌城、方山,都在云州以北的羊水河两岸,夏军曾围万胜军于燕昌城。
从西南方的桑干镇开始,一路向北,黄花堆、神堆栅、云州、燕昌城……
这是一条经雁门关出塞的驿道。柔州行营大军的攻势如水银泻地一般,几乎将云州外的各个据点都控制了。也就是说,雁门关外的晋军,如今就云州东西二城这个支撑点了,依附于他们的部落被追得鸡飞狗跳,少数开荒种地的蕃汉民众也惴惴不安,这场攻势,从一开始就十分猛烈,目标也十分明确,那就是云州。
而晋军的表现也十分有意思。
从战斗的过程可以看得出来,守御外围据点的兵很少,亦非精锐。偶有交战,也是浅尝辄止,很快逃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晋人应该是以云州这座雄城为据点死守了。他们摆出了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面子也不要了,是非常少见的。
但这也和夏、晋双方的实力对比有关。李克用再傲气,也不会拿军国大事开玩笑。人又不傻,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应对方式。
如今唯一的悬念,就是晋人会不会派兵北上救援了。
他们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出宁武关,第二条是出石门关,第三条是出雁门关,兵锋全部对着朔州。
出关作战就有被歼灭的危险,进而导致雁门关之类的险隘被突破。不出关的话,云州被围,虽然很难打下,但四周的部落却要被扫荡一空了,而这也是夏军第一次对大同军辖地的部落展开军事行动。
如何抉择,全在刚被任命为代北诸关塞制置使的李嗣源一念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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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源此时就在雁门关后的代州城内。
他的本官是涿州刺史,代北诸关塞制置使是临时职务,但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他走在了李嗣昭前面,走在了周德威前面,走在了李存孝前面,走在了李承嗣前面——李承嗣已经死了,彻底退出了竞争。
河东中生代将领之中,他已经排名第一。
嗯,此事确实值得庆祝,但严峻的现实也摆在他面前,兵力寡弱,无力与强敌进行决战。
他从涿州带来了三千燕兵,都是他的老底子——其实也不全是燕兵了,很多骨干是当年带过去的晋兵,但他们已在涿州定居,基本上算是燕人了。
忻、代二州州兵五千余,主要用来守关塞了,外加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协助。他们能力有限,打不了野战的。
蕃兵人数倒是很庞大,主要是沙陀三部。多年的战争,已经让他们的战斗力远远强于塞北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了,但这种老本,没有晋王下令,是不可以随意动用的,沙陀、萨葛、安庆诸部的酋长也知道这一点。
真正能动用的,其实也就飞骑、亲骑五千多骑兵,外加马前银枪直、雄捷两支步军八千余人、易定兵四千,总共约一万八千兵。
这还打个屁!
其实忻、代二州还有正在训练的新兵部队,即新编成的左营军、右营军。这两个番号十年前出现过,后来改编撤销了,现在重新设立,但唬不了任何人,因为他们不是当年那支能远征河北、见惯风浪的老部队了。
左营、右营二军共两万人,都是在邢洺磁三州招募的,连同家人安置在了忻代。晋王将其指挥权交给了李嗣源,但这种比土团乡夫强得有限的部队,实在难堪大用,李嗣源也不敢派他们上阵。
所以,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躲在雁门关内,给云州的石善友提供实际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其实石善友的兵也不少。
云州城内有大同军六千人,还有易定兵三千,这会可能又召集了一些蕃兵入城,总兵力一万多是有的。而且因为早早就准备战争,物资充足,城池也经过了大力修缮,能坚持很长时间。
在云州东部及蔚州境内,还有一些地方兵将及王处直所统领的八千易定兵,可以作为反击力量。
但遗憾的是,这些人并不归李嗣源指挥,石善友才是他们的主帅。这与上次康君立总督代北、大同战局差别很大,说穿了还是资历地位问题。
“夏兵约十万众,分散在数百里的广阔草原之间,四处出击,气焰万丈。”代州州衙之内,河东幕府押衙刘琠分析道:“我军或可多派游骑搜索,找出夏人的牧马地、牧羊地,以骑军偷袭。如此多次施为,时间一长,夏贼定然吃不消,只能引军退去。”
与石绍雍一样,刘琠也是李克用的亲随侍卫出身。
邵树德喜欢将亲兵放出去当官,李克用也一样,事实上此时的大多数军阀都这么做。
刘琠的发展相当不错,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便已是幕府押衙,这次更是突击提拔为马前银枪直副使。他生有二子,长曰刘知远,次曰刘崇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大后都会往军伍方向发展。
刘琠的顶头上司也姓刘,曰刘训,隰州永和县人,就是曾经在河中辅佐王珂的那位晋军将领。王珂兵败之后,护送他们夫妻回晋阳,李克用并未怪罪刘训,发展还是很好的。
李嗣源默默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邵树德。
犹记得华岳寺会盟之时,他还是军中小校,初见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军头邵树德,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这会细细想起来,恍如梦中一般。
“邵树德在做什么?”李嗣源突然问道。
众人一愣,主帅的心思怎么突然飞到这上面去了?
“大人,邵树德应该在洛阳理政。”义子李从珂回答道。
“他的兵像梳子一样扫过代北,众至十万,他居然都不亲临一线么?”李嗣源喃喃道。
众人沉默了。
邵贼的兵太多了啊。明明在河中刚打了一场,转眼间又在大同开战,过阵子是不是还要在邢洺磁打仗?
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较劲,真的太难了,不能出一点纰漏。
“便如刘押衙所说,找寻夏贼的牧地吧。”李嗣源挥了挥手,出门了。
外间传来了他的声音:“十万之众,又带了那么多战马、牲畜,定然要四处找寻草场,分散放牧。贼军应还有输送粟麦、器械之粮道,仔细找找。记住,以小股精骑出击,打了就跑,不要恋战。没把握不要硬来,总之以袭扰为主。另者,从关外奔回之诸部牧民,择精壮操训,马匹收拢起来,以备后用。”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
人穷志短,这仗似乎也只能这么打了。
第八十一章 校阅
应该说,李嗣源定下的计划还是颇有可行之处的。
从胜州到云州,地域广阔,渺无人烟,路途漫长。这么长的交通线,你很难遮护住全段,而他们只需要攻击一点即可。
整个六月,双方就在野外玩这种把戏。
六月十八,晋军突袭了一支粮队,得粟麦五千余斛。
六月二十二,晋军发现了一处牧地,突袭之,掠马千六百匹、牛羊四万。
不过好运到底为止,六月二十五,他们被“钓鱼”了。在早起城附近,前来骚扰粮道的晋军被数倍于他们的大军围攻,损失八百骑,余众慌忙逃窜。
二十七日,晋军又成功伏击了一支队伍,掠马千匹,得粮四千斛、牛羊两万。但紧接着第二天,派出去的千骑又被围剿,最后只逃回来百余人。
成功了三次,失败两次,得了不少牛羊马匹及粮食,但损失了一千七百蕃汉骑兵,很难说赚了还是赔了。
李嗣源真的有点吃不消了。这么搞下去,夏贼损失的只是财货,而他们损失的是扎扎实实的兵员。
在找部下们合计了一番之后,觉得不能再从忻代方向出击了。不若转变主动方向,从岚州北出,派出骑兵及会骑马的步兵,偷袭夏人的参州。即便不成,也可以吸引他们部分兵马回撤,减轻云、蔚方向的压力。
但有一说一,这还是消耗战,不会对战场局面有根本性的改变,只不过是拖慢了夏军的脚步,增加了他们的成本罢了。
七月初,晋兵偷袭遮虏军城,不克。转而劫掠周边的部族,掳掠大量人丁、牲畜而去。不过主力撤走后,断后的千余兵被围,全军覆没。
至此,李嗣源不想再出动了。夏人的机动性太强,可以从一个战场迅速赶到另一个战场,长期打下去,根本不占便宜。这还是偷袭呢,如果是正面交战,就他手下这不到两万兵,毫无胜算。
于是,他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撤回来的草原部族中招募精壮,补充各部战损缺额,同时常住于左营、右营军中,严加操训,寄希望于他们慢慢练出来。
云州战场的消息传来时,邵树德已至兖州。
这一个月的战事,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看得出来,晋军兵力还是很紧缺的,几乎完全放弃雁门关外的牧地了,任凭杨悦扫荡。即便十月之后撤兵,不知道还有没有部族敢回到云州附近放牧。
这是确凿无疑的损失,也很打击李克用在周边部族中的声望。
“给杨悦传令,云州坚城不易攻克,可寻机歼灭蔚州方向之敌。”邵树德刚说完,又笑了,道:“这道命令不要发出了,让他自己把握,我不干涉。”
说罢,吩咐南下尧祠。
尧祠在兖州东南七里,祠南有石门,向为士大夫宴集之所,李、杜皆有诗,非常出名。
兖州的自然条件还是不错的。州当泗、洙二水之汇,城东有隋代薛胄所开之丰兖渠,既用来灌溉农田,又有水运之利,至今仍在使用。
兖州又当中原东入泰山山区之道口,亦为泰山东西两侧南达徐州之总道口,故为东方一交通中心,见史以来即为名城。
邵树德抵达尧祠附近时,龙骧七军及天德军数万众也陆续出营,至旷野之中列阵。
时为盛夏,天气炎热,但无人敢口出怨言,老老实实排好方阵。
不一会儿,邵树德在银鞍直两千军士的护卫下,策马行至阵前。
从左至右依次是天德军左厢、龙虎军、龙武军、龙骧军、捧圣军、捧日军、神捷军、广胜军、天德军右厢,总共八万余众。
军旗,鼓角争鸣,望之令人豪情顿生。
李逸仙当先牵着马缰,邵树德骑在马背之上,每至一阵前,都短暂停留一下。
“乾宁四年897,龙骧、龙虎、广胜、神捷四军攻郓州,苦战多日;五年,复攻兖州,于任城大败兖兵,继而兵进兖州,与贼血战相持,今终克之。”
“捧日、捧圣二军,于长清大败朱琼,后攻淄青,功勋卓著。”
“龙武军归顺以来,与兖兵厮杀数月,作战每先登,忠勇可嘉。”
邵树德重点表扬了龙骧七军在兖、齐战场上的贡献,算是肯定了他们的功劳。他说的话传下去后,军士们心头怨气稍解,眼巴巴地看着堆满旷野的财货。
“人赐钱两缗、绢两匹,班师后还有一斛粮赐。各营依次领赏,不得生乱。”邵树德下令道。
命令一下,大伙也给了几分面子,纷纷高呼:“谢殿下赏赐。”
邵树德哈哈大笑,在军士簇拥下上了高台,与诸将会面。
龙骧七军已经选送了一批有功将士西送,编入经略军,不少人还获得了禁军军官职位,这是很明确的奖赏了。
没被选上的人,今日得了攻克兖州后的加赏,也算是一份安慰了。
邵树德前阵子曾询问过胡真,若遣散一批军士,可有人愿意主动离开。答案令他十分意外,即便要经常冲锋陷阵,攻夺城寨,也没几个人愿意剥离军籍,成为百姓。
原因也很简单,舍不得每年的军赏。
这是一笔折合起来超过二十缗钱的丰厚收入。一个中县,司法佐、司户佐、市令这种吏员,也就这个收入,典狱、经学助教之类的收入比他们还略低一些。
或曰这些吏员还有其他捞钱的路子,但大头兵们也有固定赏赐之外的加赏啊。再狠一点的话,还可以有劫掠之类的黑色收入。你一个官吏,即便半个县城的财富都是你的,又如何?一不小心,都被大头兵们抢光了。
一百四十余年的藩镇割据,已经给全社会打下了思想钢印,当兵好,比其他职业都好!
除非你花个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来纠正这种认识,切实降低武夫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不然确实没什么人愿意主动离开。
不走就不走吧,我他妈当裤子养你们,以后别后悔就成。
“我意已决,龙骧、广胜二军合并为龙骧军;龙虎、神捷二军合并为龙虎军;兖州五千降兵,并入捧日军;捧圣、龙武二军一切如故。”
“龙骧军军使为葛从周,副使贺德伦,游奕使李思安。”
“龙虎军军使为刘知俊,副使华温琪。”
“捧日军军使为戴思远,副使李仁罕,游奕使康怀英。”
“阎宝任捧圣军副使。”
“胡真、王檀、张归弁另有差遣。”
说完这些,邵树德目光落在一人身上,又道:“李公佺部六千余人,单独成军,军号拱宸,李公佺为军使,副使王彦章,兼游奕使。”
李公佺带人仓皇南奔之后,一直配属胡真。打了几次仗之后,战损不小,后来又有不少人渡河南下投奔,其中包括军士们的子侄,李公佺将其尽数编入军伍,混口饭吃。
整编完成后的各部,计有:龙骧军一万一千人,其中骑兵六百;龙虎军万人,没有骑兵;捧日军万人,其中骑兵七百;龙武军一万一千余,其中骑兵八百;捧圣军九千人,没有骑兵;拱宸军六千六百,骑兵四百。
龙骧、龙虎、龙武、捧日、捧圣、拱宸六支部队,总共五万八千人上下。
单纯这个数字,其实不算多,但问题不在于此。在于以后降兵可能越来越多,这才是最麻烦之处。
不过眼下也只能这么处理了。
邵树德不想降兵们集体叛乱,那样他又要花费时间和金钱镇压,还耽误其他战场战事。
历史上庞师古南征杨行密,一战送掉几万人,也不知道朱全忠当时是哭还是笑。反正他带着梁军精锐坐镇宿州,从头到尾没动弹,回头干脆直接去打李克用了,看样子是不太伤心的。
“如此安排,诸位可有异议?”邵树德宣布完新的整编计划及人事任命,问道。
“谨遵大王之命。”胡真、葛从周带头,众人齐声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心里有没有意见,都给我憋着。整治不了大头兵,还整治不了你们这些将帅?
“领完赏后,各部整编归建,然后各回驻地休整。”邵树德又命令道:“拱宸、捧圣两军留下,弹压地方,清剿残敌。”
朱瑾南逃徐州了,当初拓跋仁福也是投奔了杨行密。李仁欲则比较倒霉,部众四散乡里,他本人仓皇窜入山内,前些时日被手下斩了头颅来降。
朱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上个月,带着一股山贼也似的的部队流窜至中都县,袭扰夏军粮道,配合朱瑾作战。被闻讯赶来的郓州州军指挥使野利克成击败,一路南逃,据说也投奔杨行密去了。
郓、兖、齐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军头是被消灭了,但地方不靖,落草为寇之辈甚多,仍需留人弹压,直到州军能堪大用为止青州州军已经组建起来,员额两千,以散落各地的溃兵为主,指挥使为银鞍直的张温。
兖州州军即将组建,邵树德已下令从各军中挑选年岁较大的老兵为骨干,再招募一些溃散在外的藩镇军士,或者干脆招募新人,员额两千,指挥使为银鞍直的董璋。
旷野之中的军士们已经在高高兴兴地领赏了。
朱珍与副使阎宝见了一下礼,又看了看新来的军判官辛绾,暗叹一声。
谋主高劭被调去洛阳了,夏王亲自下的命令。朱珍不知道这是不是敲打,总之心情不佳,捧圣军这是被盯上了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克用太也无用,杨刘渡之战失败,龙门之战再败,兖州都被拿下了,接下来就是徐、海、泗等州,一旦攻克,与杨吴隔河对峙,河南基本翻不了天了。
没机会了,至少在邵树德这一代,机会不大了。接下来得卖力一点了,省得招惹灾祸上身。
第八十二章 兖、淄
离开兖州之前,邵树德在石门单独宴请胡真、王檀、张归弁三人。
其实,该说的事情事前都通过气了,眼下不过是在公开场合再确认一遍罢了。
胡真即将前往洛阳,担任南衙枢密院上院(东院)副使。
胡真对此也很满意。他很清楚,他不可能得到下院(西院)枢密使之职的。夏王是英武之主,即便再想平衡关西、河南派系,也不可能主次不分。
设若折宗本、胡真各自担任枢密使,会给人什么观感?梁地降人与关西元从平起平坐!
真这么做了,那就是自毁长城,是昏庸之主。
胡真对自己的前途有着清晰的定位,南衙枢密副使就是顶了,他是夏王供起来的招牌,以后安心做事即可,与折宗本搞好关系,但也不能唯折宗本之命是从,那样夏王又会不喜了。
与胡真类似,张归弁将去北衙担任枢密副使。
王檀的去处则是正在整编的经略军,担任右厢兵马使一职。
此职固然不如军使、副使之类耀眼,但却是实权带兵官,也相当不错了。
经略军整编完成后,军使为关开闰,副使为原武兴军军使封隐,都虞候为经略军的杨仪,都游奕使为固镇军军使卫鼎利。左厢兵马使依然来自固镇军,为陆铭。原武兴军副使田星则去突将军担任都游奕使。
如此一来,也就剩赤水、归德、新泉、镇国四军尚未整编了。赤水军还有八千人,归德军万人,新泉军五千五百人,镇国军本有一万,前阵子抽调五千补充黑矟、赤水、天雄三军的战损,目前只剩下五千了。
“一年半平灭三镇,此皆诸君之功也。”邵树德高举酒樽,敬了众人一杯。
胡真等人纷纷起身,连称不敢。
“是你们的功劳就是你们的功劳,何必自谦?”邵树德说道:“我入主河南两年了,河南将士立功者,该赏就得赏,一视同仁。”
众人一听,自然连连称是。胡真更是带头说道:“殿下心胸之宽广,性情之仁厚,合该得这天下。我等为前程计,敢不死战?”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说的是场面话,“一视同仁”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在条件允许范围内最大程度给予河南将吏奖赏罢了。
胡真说的也是场面话,大家都明白。
但场面话不是废话,也有藏在话里话外的意味,双方互相表态罢了。
“兖镇已下,接下来各军或回汴州,或回曹州,或回青州休整。接下来听候号令,会攻徐海,争取一举击败杨行密,拿下淮水以北数州,全有河南道。”邵树德说道。
“殿下,杨行密跳梁小丑,侥幸捡得十余州地盘。待我数万大军南下,贼子还不吓得尿了裤子?”张归弁飞黄腾达,说话也十分豪气,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树德连连举杯劝酒。
此番东行,算是缓和了一段时间内积累的矛盾。
进中枢的进中枢,入禁军的入禁军,其他人也得了财货赏赐,又趁机放了部分银鞍直将官、军士到地方掌握武力,差不多功行圆满了。
政治,就是这样不断分蛋糕的过程。精髓是不断扩大自己的基本盘,将朋友搞得多多的,然后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个系统,令其正常运转。
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最大的威胁已不在外,而在内部。
好在如今还能继续把蛋糕做大,缓和内部矛盾,等到没法继续做大的时候,内部风气可能就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这种了。没有增量利益的年代,就只能去争夺存量利益,届时才是对一个统治者真正的考验。
有人靠创业时攒下的巨大威望,爆表的人格魅力,高超的政治手腕来处理,平稳渡过,打江山的君臣同享富贵,传下一段佳话。
有人不具备上述条件,那么就对功臣妥协,共治天下,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还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大杀特杀,这也是一种处理手段。
邵树德想了想,自己的威望还可以,至少在历代开国之君里面,威望绝对是排前列的。至少他在创业期间不是盟主这一条,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给所有老人富贵的。
七月初八,邵树德离开了兖州,率银鞍、天德二军东行,目的地:登州。
很显然,他是直奔海港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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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走的是莱芜谷路线,即从兖州出发,经淄州、青州、莱州,抵达登州。
七月初十,大军过曲阜县。
这个县在中国历史上还是非常有名的。古时候的鲁城在县理西南三里,伯禽所都。汉为鲁县,隋开皇十六年为曲阜县。
曲阜县城规模十分巨大,周长达二十四里,已经比很多州城还大了。县东南有尼山,城中有曲阜,长七八里,县理就在阜上。
因为沂、汜、洙三水环抱的缘故,水网密布,农业发达,物阜民丰。
曲阜县令——嗯,是个粗鄙的武夫。原来是朱瑾部下,兖州被围后未经战斗就投降,故得优待。况且这位武夫虽然没文化,但好像治理地方还马马虎虎,懂得征发百姓兴修水利工程,知道从钱多的富户那里征税,反正文宣公孔氏家族不是很喜欢他。
开元二十七年,孔子后裔原封褒圣侯者改封文宣公,兼任曲阜县令,但当时并非世袭。真正世袭是懿宗朝,也就是三十余年前,不过好像武夫们不太能够领会李家圣人的意思,竟然把曲阜县令的职位给抢了。不过听闻连孔家也被抢过数百车财货,这就不奇怪了。
如果邵树德愿意将曲阜县令之职还给孔家——或许在吏部档籍里,曲阜县令依然是孔家某人,连手续都省了——定然能收获一波赞美,对于收取士人之心大有裨益。
但现代人最后一点倔强阻止了他这么做。我宁可在别的地方多努力努力,也不想做这种事。这么一个大县,国家公器,岂有世袭之理?
孔家在朱瑾治下是交税的,而且还不少交,以后照章办理。国朝两税法的精髓,本来就是以财产(主要是田地)计税,不以人丁计税,富者多交,贫者少交,故能在大乱之后依然有丰厚的财政收入养全国一百万武夫——负面影响就是建中之乱时满朝公卿的诡异行为,都盼着力推两税法的德宗完蛋。
七月十三,大军入汶水河谷,经乾封、莱芜、马耳关等地,十天后抵达淄州。
二十四日夜,邵树德夜宿淄州东北的金岭驿,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棣州刺史邵播、武肃军节度使李柏、副使宋瑶等人一同来见。
“棣州战场打得不错,卢彦威、王镕数万兵马,被你们不过九千人给牢牢挡住,甚至还能胜多负少,打入敌境,功莫大焉。”邵树德说道。
“此皆仰赖大王威名。”武肃军节度使李柏立刻说道。
棣州是他辖下的属州,战事频发,说实话他压力很大。在兖州被攻破后,他一度起了心思,看看能不能移镇,当泰宁军节度使。不过听闻关西元老卢怀忠已领泰宁军节度使一职,顿时熄了心思,他怎么争也争不过夏王的五十元从之一的。
“在我面前不要讲这些空话、套话。”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下一阶段,棣州还是以守为主。铁林军右厢久战疲惫,就先回去休整吧。”
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一听,神色惴惴,但还是应道:“遵命。”
“谢彦章!”邵树德又喊道。
天德军右厢兵马使谢彦章立刻上前,道:“末将在。”
“你领天德军右厢屯驻青、棣二州,兼任二州游奕讨击使,总揽棣州军事。”
“遵命。”
“王郊。”
“末将在。”
“你很好。”邵树德欣赏地看着他,道:“听闻你战阵上勇猛无比,屡破敌军,可有绝艺?”
“末将擅投矛、陌刀、长槊。”王郊答道。
“朱瑾号称河南马槊第一,你可比得过他?”邵树德饶有兴致地问道。
“若战阵上相遇,定斩其首级而还。”王郊回道。
邵树德大笑,然后发动了传统艺能,解下披风、佩剑,又吩咐李逸仙将坐骑也赏给王郊。
“好好打。”邵树德勉励道:“而今天下未定,机会还是很多的。你若再立新功,我又何吝重赏?”
这是很明显的暗示了。大佬要栽培你,好好干。
王郊也不傻,立刻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过多少遍了,勇士无需跪。”邵树德佯怒道。
说罢,又吩咐李逸仙:“所获朱瑾之美妾,挑两个赏给王将军。”
“遵命。”李逸仙不由得多看了王郊两眼。
和他们这些蒙受父荫的二代相比,王郊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代崛起者,一个将星似乎冉冉升起了,好生让人羡慕。回去之后,得多打听下王郊的家世,看看有无联姻的可能。
谢彦章立于一旁,也在默默观察王郊。接下来一段时间,此人就是自己的手下了,有此猛将,倒也省不少事了,就是不知道他军略如何。
“卢彦威、王镕如此锲而不舍,多番攻打棣州,所重者无非盐池罢了。你等可利用此点,多想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此非主要战场,但若有突破,颇亦足喜。洛阳正在大建宅邸,赏给有功将校,可别让我等太久。”
“谨遵大王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龙骧军那等杂牌将校都能得到洛阳宅邸做赏赐,他们如何不羡慕?洛阳没有长安大,宅邸也没有长安充裕,这是肯定的。除了张全义时代就建好宅子的幸运儿之外,如今洛阳各坊,都没有私人插手的空间,至少暂时没有。要想获得宅子,赏赐是最好的途径。
二十五日,邵树德抛下大军,带着银鞍直快速东行,经临淄、益都、寿光、北海、掖县、黄县,一路狂奔六百余里,于七月的最后一天抵达了登州理所蓬莱县。
他特意登上了高山,俯瞰海中苍翠如黛的岛屿。
那是大谢岛(南长山岛),贞观二十年伐高丽,曾置镇,后废,离海岸三十里。
大谢岛再往北二十里,则是沙门岛(北长山岛),宋太祖曾诏免此岛民户赋役,专力济渡女真买马。
再远看不清了。不过从地图上来看,沙门岛北七十里还有龟岛(砣矶岛),又约六十里至歆岛(大钦岛)、末岛(小钦岛)……
渡此可至马石山(老铁山)东之都里镇(旅顺),都里镇至登州五百多里,扬帆一日夜可抵达。
这一连串的岛屿,妙啊。
第八十三章 海港
其实淄青这一片的海港还是很多的。
这里说的淄青是元和削藩前的大淄青镇,海港主要集中的青、来、登、密、海五州。
就密州而言,主要是通往南方及新罗的贸易航线。
准确地说,船只靠泊及起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大珠山附近的驳马浦,位于诸城、即墨两县交界处。
这个港口不但南通海州,也有通往新罗的航线,当地甚至还有新罗村,侨居着不少新罗人。
密州另一处港口是劳山今崂山,亦为海船停泊、修造、贸易处。玄宗世,方士姜抚以仙人不死术惑世,事败,请采药劳山,遂逃去很可能乘船跑路了。
五代年间,两浙钱氏借着向中原进贡的名义,在青州、密州港口从事走私贸易,获利颇丰,当时贸易的港口已逐渐转移到板桥镇胶县境内。
总而言之,其实就是胶州湾内的一系列港口。这个天然良港,在中国北方是非常少见的。
海州其实就是后世的连云港,也是北方一大良港。但就此时的地位而言,仍然不如密州。
登州最重要的港口有两个,其一是登州城北一里的蓬来镇,向为北通新罗、渤海的主要贸易港口。
其二是登县东南百里之赤山浦,由浦东南的莫邪岛出海,得好风三日即抵新罗。
赤山浦、莫邪岛就在今荣成境内,是新罗官方使团、私人商团的重要进出港口。
“就此时而言,赤山浦的繁荣远胜蓬来镇?”邵树德对登州海贸不是很了解,初听到时有些惊讶。
“回殿下,赤山浦人烟辐辏,商贸茂盛,船只修造、货物往来,远胜青州,而青州又更胜登州。”说话之人的身份很有意思,名叫王师鲁,王师范之弟。
他在长安待得没意思,便在求得兄长默许之后,跑来了洛阳,死乞白赖要为夏王做事。恰好邵树德也想要一个熟悉淄青的顾问,于是便同意了,将其编入银鞍直,一起来了登州。
王师鲁所说之事确实挑战了邵树德的固有印象。
明代登州港的繁盛太耀眼了,没想到此时海贸生意最盛的是青州及赤山浦,而不是登州城。
“赤山浦强在哪里?”邵树德问道。
“殿下,朝廷使臣入新罗,多由此浦出航,新罗人入境,亦多在此地上岸。”王师鲁说道:“登来二州南侧海岸,及密州、海州缘海地带,新罗人极多,当地百姓亦擅航海。而此四州缘海地带,若说哪里新罗人最多,便是赤山浦了。浦有一寺曰法华院,俗称新罗院,新罗人张保皋所建。寺庙有田,岁收数百斛,专供新罗僧众。寺内有僧三十余人,法会时众聚至数百。”
话说这个张保皋也是个奇人。宪宗元和年间,他与同乡郑年二人熟习武艺,据说在新罗打遍各地无敌手,但由于出身低微,得不到机会,于是两人乘船来了大唐,加入武宁军,当了大唐武夫。
他俩的武艺确实不是吹的,在徐州也是首屈一指,慢慢积功升至偏裨将校。
后来,张保皋听闻淄青镇的登来二州有人贩卖新罗婢,从事人口贸易,数量还非常大。于是离职回国,利用武宁军将官的身份上书新罗哀庄王,得到了一支万余人的军队,专门在沿海地带打击人口贩卖,再加上大唐也下了新罗婢禁令,于是这种罪恶的贸易便慢慢销声匿迹了。
当然,张保皋的下场不太好。
他的出身太低了,如果不到徐州武宁军镀金一番再回国,估计一点机会都没有,最后也在新罗贵族的敌视下被杀了那是一个腐朽无比,已走向灭亡的王朝。
“光新罗僧就有数十,那么到底有多少新罗人?”邵树德问道:“登县户籍上人口很少”
“回殿下,新罗人之数目,实难统计,亦未入户籍黄册。”王师鲁道:“新罗王专门派了卖物使常驻赤山浦,徒众逾万。幕府亦在赤山浦常设勾当新罗所,遣一押衙常驻,管理登县新罗民户之事,主要是为了收税。上次契必将军攻登州,新罗人还征集了千余丁壮,打算救援登州来着,行至半路,听到的都是败仗消息,于是又跑回去了。”
邵树德大笑,道:“侨居新罗民众,尽快点计清楚。那个什么卖物使,让他来见我。对了,赤山浦可有船只修造场所?”
“自然是有的。”王师鲁说道:“工匠主要是新罗人,亦有日本人。”
卧槽!邵树德感觉自己是个从西北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对外界太不了解了。而淄青节度使李唐宾,唉,常年在外打仗,估计对地方上也不太清楚,基本都是刺史自治了。
“新罗院相近有天门院、赤山院,僧众有曾至日本者,日本亦有僧人来此寺庙。开成四年839,日本国有使者运七十斛米来朝贡,也是在此上岸,但日本人不及新罗人多。”王师鲁说道。
“哦?何也?”邵树德问道。
“因为新罗人势大,日本商人便是想售卖货物,也得看新罗人答不答应。一般而言,日本货物多由新罗人转售。”王师鲁回道:“日本、新罗皆小国,但小国也有强弱之分。目前看来,似乎日本不及新罗。”
邵树德点了点头。
王师鲁不知道日本、新罗的实际情况,他只是依据登州境内新罗人的强势来判断,自然失之偏颇。
“新罗、日本货物,年售几何?”邵树德问道。
“不知。”王师鲁尴尬道:“勾当新罗所每年缴钱两万缗,历来如此。”
真要收关税,肯定不止这么多。两万缗就是一个固定数额,定然严重失真。
邵树德以前觉得淄青兵“没有骨气”,“不够死硬”,太乖了一点。现在觉得,如果淄青武夫也像魏博武夫那么跋扈的话,赤山浦的海贸生意多半做不下去,新罗商人的货物早就被抢光了。
这样也好,以后总是要对外做生意的,把人全吓跑了也不行。
“我欲在赤山浦设一新衙门,曰海关,专司征税。”邵树德说道。
海关这个词不难理解,陆地上的关隘本就有收税职能,海上当然也有关口了。
国朝在广州有市舶使,由清海军节度使兼任。市舶使的职责有三:第一、收税;第二、采买紧俏货物,垄断销售;三、管理外洋商人进献的贡品。
这三份职责都很有“钱途”。
收税主要是下碇税,没有明确的税率,按照唐时阿拉伯商人的记载,一般是十分抽三,也就是30,比宋代中前期10的税率高多了。
第二份职责的收入也相当之高。外洋商品嘛,尤其是香料这些,需求量非常之大,但市舶使会代表朝廷,与外商谈好价钱,提前买下,然后批发给大大小小的商人,转手渔利。也就是说,在一些高价值特殊商品上,只有市舶使有专卖权,其他人只能当二道贩子。
至于外商进献的礼品,主要归皇帝。阿拉伯人很适应,因为他们那边也有这规矩。
“海关只收一种税,曰关税。十分抽二,以吸引更多商徒前来做买卖。”邵树德说道:“赤山浦是第一个设海关的。那个什么勾当新罗所的衙门我看也没必要存在,裁撤算了,人员堪用的并入海关及登县,不堪用的打发回家。”
王师鲁听了,内心之中毫无波澜。和他没啥关系了,裁撤就裁撤吧。
“侨居之新罗民户,以往可曾征税?”邵树德看向王师鲁,问道。
“不曾。”王师鲁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这就还不如广州等地了,他们可是按两税法来的,对侨居大唐境内的阿拉伯商人统计财产,严格征税。
“登来密等地,沿海可有盗匪?”
“回殿下,现在少了,以前很多。”
“为何?”
“还是禁买新罗婢之事。”王师鲁答道:“长庆元年第一次禁买新罗婢,长庆三年正月,新罗使臣来后,第二次禁买,自然就没了。”
长庆元年三月,平卢军节度使薛苹奏,应有海贼,掠新罗良口,将到当管登来州界,及缘海诸道,卖为奴婢者。
穆宗听了后,下令禁止买卖。于是公卿将相乃至乡间土豪,纷纷遣散新罗婢。这些人的日子很不好过,“栖栖无家,多寄傍海村乡,愿归无路。”
还好大唐百姓对他们还不错,比较同情,给了一些人道主义援助,不令其饿死。
穆宗得知这种情况后,又下旨:“诸道傍海州县,每有船次,便赐任归,不令州县制约。”
就是让这些新罗婢搭乘贸易船只回返本国。
一头禁了买家,另外一头再打击“货源地”,兴盛一时的新罗婢贸易便渐渐消失了。
而伴随着这种奴隶贸易的结束,海贼也混不下去,日渐稀少,跑去日本那边打家劫舍了他们若来大唐,估计也没啥好果子吃,藩镇武夫能把他们打哭。
“没有海贼也好。”邵树德苦笑了一下。
如果海盗太多,岂不是要建立海军维持秩序。老实说,他暂时不想花这钱,等过两年再说。
不过早晚还是要建立的。
听闻南方广州一带是有海贼的,登州、密州没有,纯粹是因为贸易额不够大。有些钱,很难省。
第八十四章 筹划
登州的地界其实并不很太平。
因为地域广阔,人烟稀少,官府对地方上的控制力相当之弱。淄青镇原本的统治瓦解之后,牧场里的牲畜四散。在这短短的权力空档期内,不知道多少人劫掠府库,掠夺牛羊马匹,再加上散落在各地的溃兵,于是形成了危害极大的马匪集团。
邵树德在登州期间,居然还有不开眼的敢过来盗抢财货。结果么,自然很惨,被银鞍直的军士狠狠教训了一番,这才彻底消停了。
“登州总是这样不是个办法。”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刺史,说道:“我对登州寄予厚望,未来很多计划,都要由此展开。你到底在搞什么?不行就换人。”
登州刺史是薛贻矩,早年萧遘网罗来的党羽。十几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官当上了登州刺史,仕途没有多顺,但也真不能算差了。
你再往上又能当什么?节度使?节度副使?难度太大。
况且刺史真不能算差。
艰难以后,朝廷为了打压藩镇,想了很多招数,其中就包括提高州权,以分节度使之势。并且以身作则,在自己控制区内先这么搞,刺史军政一把抓,权力很大。比如薛贻矩官职的正式称呼就是“使持节登州诸军事登州刺史”,四县之地的土霸王。
登州因为地处海疆,没有外敌,因此州兵只有六百余人,其中步兵五百、骑兵百余。靠这么些人,确实很难清理匪患。幸好龙武军刘鄩部刚刚抵达青州,待他们休整完毕后,可以顺便将淄青登来的贼人杀上一通。
“殿下”薛贻矩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罢了,过阵子我让龙武军东进登来,你好好配合,将匪患清除。”邵树德说道:“在此之前,你亦可尝试招抚。”
薛贻矩有些不解。
夏王一直看不上草贼山匪,觉得他们自由散漫、习气太重,会带坏了军中风气,怎么这就要招抚了?
“这些渣滓败类,我有用。”邵树德说道:“另者,过阵子会有一批百姓迁徙过来。登州荒芜,你清理一下土地。”
“是。”薛贻矩不敢多问,立刻应下。
移民分两拨。
第一拨来自河中府。李殿成之乱虽然已经平息,但清算行动还在继续。
此人起兵后自称留后,手下也封了一堆刺史、镇使、兵马使这类,这些贼首自然要处理。另外,还有一些溃兵在乡间做贼,屡次招抚不听,被尽数剿灭后,连同其家人,一起强迁至登州算不得多严厉的惩罚,但对此时的百姓来说,远徙千里,依然是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
这些人,仔细算下来大概有三四千户,不到两万众。
第二拨是杨悦在云州俘虏的蕃汉百姓,目前已有三万余人,同样发来登州。
登州四县,目前只有明代十分之一的人口。就这个破底子,干点啥都费劲。
邵树德记得朱元章也是个移民狂人,甚至干出过从广东移民到泗州的举动,明代胶东地区人口稠密,就有明初从全国各地大量移民过来的因素。
反正邵树德在“移民界”已经颇有名声了,不在乎再发几万人来填胶东的荒地。
“移民之吃食要准备好。我知你不足,济水那边有粮食输往青州,你再征发百姓转运过来。若有胆子海运,亦可,但我怕你船只不足。”邵树德说道:“登州修造船只之工匠,再清点造册,看看有无遗漏,我亦有大用。”
“遵命。”薛贻矩应道。
从青州海运粮食至登州,他是没这个胆子的,虽然距离很短,靠着海岸线走难度也不大,但他就是怕。况且船只不足也是事实,之前的淄青镇多是等别人上门做买卖,自己却没几艘船只,这是硬伤。
“造船,别不当一回事。”邵树德说道:“事实上好处很多。连渤海国的船只都比淄青多,你们羞也不羞?”
薛贻矩汗颜。
自从平卢军从辽东浮海南下之后,向来以骑兵称雄,谁没事去造船啊。新罗人、渤海人、日本人、淮南人、浙东人自己会上门来做买卖,真不用费心做事偶尔甚至还有大食人过来,晋末法显和尚归国,便是在天竺搭乘大食商船前往广州,不过被风吹到了劳山。
“速速做事去。”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薛贻矩的腿像装了弹黄一样,立刻退下,准备征发百姓先修仓城,储备粮食,然后清理土地、丈量田亩、规划牧场。
崔玄很快来到了登州。
他是新罗真圣女王金曼派过来的,正式官职叫“大唐卖物使”,一听就让人有很强烈的吐槽欲望。
他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过。
中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新罗当然也有。真圣女王两年前薨了,新君是她的侄子金峣。崔玄在这位新君面前没有任何关系,且远离国中多年,纵然有关系也荒疏了,实在头疼。
大唐卖物使是个很有油水的差遣,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新君继位之后,自然以稳固内部为主,但这都过去两年了,会不会收拾他,以给近臣们腾出位置呢?真的很难讲啊。
新罗院之外,甲士林立,戒备森严。
崔玄看了一惊,以为商馆被查封了,里面可还有不少货呢!再仔细一问,原来是有大人物来了,便是那位刚刚击败王师范兄弟,控制淄青镇的大唐夏王邵树德。
崔玄整了整衣袍,在使者的引领下进了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新罗院此院非彼院,其实是一个商馆,淄青镇的官员也经常来此办公,主要是收钱。
“这个中堂还是挺气派的,海贸还是有钱。”甫一进门,崔玄便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银鞍直指挥副使杨弘殷示意了一下,崔玄立刻明白,上前拜道:“新罗大唐卖物使崔玄参见夏王殿下。”
邵树德霍然转身,盯着崔玄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笑问道:“贵使与博陵崔氏是何关系?”
崔玄有些尴尬,这怎么能攀上关系呢?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幸好邵树德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直接进入了正题,只听他说道:“登、来、青、密、海五州之地,新罗之民甚多,贵使可曾算过,到底有多少人?”
“四万余人总是有的。”崔玄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旋又问道:“可有交通海贼之辈?”
崔玄一听如五雷轰顶,这是要罗织罪名,吃大户了吗?于是立刻答道:“夏王明鉴,新罗民人一向奉公守法,绝无匪类。”
邵树德听了不置可否。
崔玄额头上渗出了汗滴。无论平日里你自诩如何镇定自若,但在一个可以随意处置你,生杀予夺的大人物面前,不慌是不可能的。
大唐的武夫,可不怎么讲究。他们若盯上你的财货,最好自求多福。崔玄最远去过汴州,对中原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我信你。”邵树德展颜一笑。
崔玄悄悄松了一口气,旋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说道:“听闻殿下为大唐天子营造宫室,某愿献钱五千缗,以壮宫廷声色。”
“我不要钱。”邵树德说道。
崔玄一窒。不要钱要什么?要命?要女人?
邵树德也不想和他打哑谜了,只听他说道:“听闻赤山浦、驳马浦有许多新罗船匠,我欲置一船场,已有工匠若干,然颇为不足。贵使可能替我想想办法?”
就这事?崔玄愈发放松了。而今新罗战乱,各地叛军此起彼伏,买卖已没以前那么好做了。从新罗过来的船只少了,修造船匠们的收入也降低了,很多人又不想回国,怕遭遇兵灾,日子困顿着呢。如果有人愿意雇佣他们,不是坏事。
想到此节,崔玄立刻回道:“殿下有令,某又岂敢推诿?多了不敢说,三五百工匠还是能找到的。”
邵树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道:“船造了,还得有水手,赤山浦、驳马浦那些新罗民人,听闻擅长航海的不少,不妨替我留意一二。”
“此事易耳。”崔玄笑道。
“也不能叫贵使吃亏了。”邵树德说道:“今后赤山浦转售之外洋货物,皆由贵使一手操办,他人概不能经手,为期十年。若能令我满意,再延长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尝不可。”
这意思大概就是让崔玄做外国商品的独家总代理,无论是新罗、日本还是其他国家的商品,不能随意发卖。至少在赤山浦码头,崔玄有专卖权当然,该交的税还是不能免的。
崔玄听了大喜。
虽然他也不知道夏王的这个承诺能不能维持十年,兴许再过几年他的势力就土崩瓦解了呢?但也够了,十年就已经很赚了,夏王可真是康慨。
“殿下康慨宽仁,外邦小使真不知怎么说好。”崔玄酝酿了一下情绪,从狂喜的状态下挤出了几滴眼泪,泣道:“小使定不负殿下所望,尽心搜罗船匠,招募水手。”
“水手可以多招募些。”邵树德提醒道:“三千、五千都没关系,我还养得起。”
三五千?这么多?这是要做什么?崔玄来不及多想,立刻回道:“谨遵殿下之命。”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三五千人的规模,当然不可能全是水手。这关系到他筹划的一件事情,虽然近期不一定用得上,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的计划从来都不是以三五年为单位的。
马政、农业改革、办学以及乡村经济的提振,哪个不是从长远角度来考虑?
如果崔玄真能募集到五千水手,他是打算让郓州院派人过来好好整训一番的,日后自然有用。
崔玄这个人,还得好好考察考察,看看他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担起更重的担子。
好几万侨居新罗百姓,不好好苦一苦他们,那真是枉担了“邵扒皮”的名声了。
第八十五章 试验
“去岁收成几何?”邵树德甫一下船,便直奔灵州城下的试验田。
虽说去年才是第一次搞三茬轮作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依然十分关心。
田是龙兴寺的田,去年便已收归关中,而辩才法师更是带着部分僧人,到地斤泽传道去了,那边新建了一座龙兴寺分院,专门给草原杂虏讲解佛祖的大道理。
耕作试验田的是原龙兴寺的庄户,同时也是邵大帅的食邑。试验的三年内免税赋、劳役,因此大伙还是很有积极性的。
“大帅,一亩收一斛七斗。”灵州别驾裴远禀报道。
这个数字是三百户的平均数字,高的破了两斛,低的只有一斛,总共种了60顷,收麦一万斛出头。
“撒了多少种子?”邵树德又问道。
“每亩播种两斗。”裴远答道。
一亩地播两斗种子,这是密植了,难怪能收一斛七斗。
邵树德心算了一下,种子收获比是1:8.5,不算低,比正常稍好。但也好得不多,毕竟这是密植,很多时候农民播种时,一亩地不会撒两斗种子,除非那地特肥沃,养分充足。
不过没关系,这才是第一年,休耕固氮的农田需要两年后种植粮食时才能看出成效。希望能把收益率提高到10以上,甚至是1:15,即播种两斗种子,收麦两、三斛,那样就完美了。
邵树德曾经到横山党项那边看过,人家的农业生产是真的粗放。山上以种植粟、麦、青稞为主,撒一斗多一点种子,然后啥也不管了,坐等八月份收获。一亩地大概平均收个五斗粮食,种子收获比在1:5以内,有时只有1:4,这真的太坑了。
收益率如果再降低,那还不如放牧算了,这是实话。
种子收获比,是粮食收成最关键的指标。所谓的提高产量,其实提高的就是这个收益率。种粟麦,1:4就偏低了,因为亩产不足一斛;1:6、7是正常水平,因为达到了国朝“亩产一石”的平均及格线,即撒一斗半的种子,秋收时得一斛粮食。
龙兴寺庄户一亩地撒两斗种子,高密度种植,平时估计也弄了不少黄河泥沙、牲畜粪便来肥田,就为了弄个一斛七斗的亩产,让自己高兴高兴。
唉,肯定是官员们教他们这么做的,但他们一定没想到邵树德会问用了多少种子。
这年头武夫居然还懂这个?
“一户六十亩呢,还有四十亩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总计种了六十顷大宛苜蓿,一亩年产数十石,可供一头草原犍牛一年所食,或还稍有些富余。二十亩,便可养二十余头牛。”裴远答道。
“养二十头牛,可忙得过来?”邵树德问道。
“一家六口人,应是……应是忙得过来。”裴远支支吾吾道。
邵树德没说什么。作为官员,能知道数字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深入农家,嘘寒问暖,那现实吗?
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要忙农活,要照应牲畜,肯定是极苦极累的。邵树德敢说,这三百户人一定是榨干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不然根本不可能获得一斛七斗的亩产。
或许也有利益驱动在里面。三年不纳赋,所得全是自己的,多劳多得,确实也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
“大帅,三、四月下麦种,忙完之后,五月苜蓿发芽,可做牧场,直到隆冬,刚好岔开。”见裴远被问得张口结舌,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便上前说道。
“可还有其他牧草?”
“回大帅,营田司诸位同僚商议后,认为芜菁或可种下看看,亦可当牧草。”
“另找一块地试试。”
“遵命。”
“一头犍牛一年产多少粪肥?”邵树德又问道。
裴远、赵植都愣在了那里,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问这个事情,太有辱斯文了!大帅真的是武夫吗?早年在天德军时,一定种过地吧?
邵树德摇了摇头。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头牛一年所拉的粪便,用来肥一亩地,可能还略有些不足,最好是三头牛肥两亩地。如此,才能在维持地力的情况下,持续稳定多年获得令人艳羡的高产当然也不能忘了休耕固氮的贡献。
种子收获比,一定要提上去,1:10是必需的,1:15才是目标。
“再找一块地,用来培育良种。”
邵大帅的这句话他俩倒是理解了。其实农家都有留种选种的意识,每年都会拿颗粒最饱满的麦下种,大帅这意思,是还需要更好的种子?
“马政都知道了吧?”邵树德说道:“好马配好马,生出来的马驹再优中选优,一代代培育。种子亦可如此,着手去做吧,所需款项、田地、人手,来找某。”
“遵命。”
后世粮食高产,无外乎四大因素:良种、农药、化肥、水利。农药别想了,水利一直在搞。化肥确实没有,但可以靠粪肥来代替,一头牛一年拉的粪全砸一亩地里面,效率低是低了点,但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穿越前自己看小说,某人到了古代,只要来一句,用粪或河底淤泥肥田,仿佛立马就可以获得高产量,然后路人惊叹,名利双收。
这就是臆想!
古人不知道沤肥吗?当然知道。但为什么效果还是不好呢?没有足够的粪或淤泥啊!
人的那点粪便,只有牛的十几分之一,够肥屁的田!固氮休耕、牛粪肥田,多管齐下,才可能补充高产后所消耗的地力。
此外还有良种,这事其实就和马政一样,需要长时间培育,也需要点运气。
三茬轮作制,目前只有自己这个关北可汗能搞得起来。控制那么多草原部族,获得足够的牛也是一大原因。慢慢来吧,若是一亩地能收两三斛小麦,整个定难七州的粮食产量就会大增。届时自己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镇内谁人敢反?
李劭去了怀远县,邵树德进城后便直接住进了节度使府。
他首先让灵州幕府的人找来了户口、农田资料。
去年春季攻占灵州后,本地人口迎来了一次大飞跃。本来只有四万人,算上隐户也不过五六万,满打满算不到一万户。但一年来,先编了四千户农耕党项,随后两批关中民户三万人抵达。接着又有各类匠人、水师、艺人等三千六百户接近两万人涌入。再加上照常分过来的三四千户关东移民,现在的灵州八县(包括即将设县的定远、丰安)已经有了两万六千余户,口十三万余。
这么多人涌入,但基本都过了农时,没能及时耕种土地收获粮食。也就一些来得早的,种了点田地,能有那么点收获。这些人,也就是靠王重荣的那三十万斛粟麦养着,灵州粮食产量的爆发,主要还是看今年。
光启元年,灵州真正播种的土地面积只有六千余顷。具体产量如何,幕府不知晓,因为去岁战争,灵盐二州免赋。估算一下的话,应该收了百万斛稻麦,几十万斛杂粮豆子。
光启二年,灵州的粮食产量应会暴增了。随着人口的越来越多,这里注定会成为自己辖下最富裕的一块地方。
“怀远县……”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邵大帅现在有把政治中心从夏州搬到这里的念头了。
衙军规模越来越大,如果二十万人都住在夏州,则远远超出了土地的承载力,需要从其余州县调粮。但夏州不通水运,成本巨大,已经不适合再作为政治中心存在了。
怀远县,是一个不错的新“都城”。
平原面积广阔,气候适宜,利于灌溉,还有黄河水运便利。最后一点十分关键,水运可以将各种商品的成本大比例压缩,同时亦可沟通到很远的地方。木材、牲畜、布帛、皮革、铁矿、石炭等等各类商品,都能以较为合理的价格运到此处,供庞大的不事生产的人群消费。
银川平原的粮食、水果,亦可廉价输送到其他地方,出售获利。
说白了,“塞上江南”的人口承载力强,自己可以将数万衙军及其家属全弄到怀远县周边生活,而不用担心破坏环境。
要出兵的话,也非常方便,沿着黄河走就是了。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的优势,将大大减少自己的军事开支,也减少民间夫子的征发力度。自己将不用担心老百姓误了农时,一年可以多次出兵,而不用太过扰民。
最后一点也十分关键。这里离草原近,政治中心迁过来之后,打击不肯臣服的草原部落的力度也会加大,对周边的安全形势也会有所改善。
“怀远县,要筑新城!”邵树德一指头戳在地图上某处,说道。
陈诚、赵光逢、梁之夏三人听了眼皮子一跳。筑城,可是大劳役啊,而且这不是德宗年间突击修筑的盐州那种“烂城”。大帅的意图,他们这些人精都看出来了,这是想将理所从夏州搬过来,那么这城就不能草草创建了,必须得下血本。
材料倒没什么,问题是人力。
“朱全忠现在在做什么?”
陈诚等人已经习惯了大帅跳跃的思维,因此立刻答道:“去岁秦宗权在八角镇大败朱全忠,目前还在相持,互有胜负。”
邵树德闻言有些佩服。
朱温的部队,和他的定难军其实有些像,即都是主帅白手起家,一点点搭建起来的。邵树德从天德军五十人起家,慢慢扩大,朱温带了五百人去宣武上任,一点点组建军队。
这样的好处是十分明显的,就是主帅威望很高,即便大将想造反,中下级军官也不会同意。除非那支部队不是主帅亲手组建的,而是其他藩镇投过来的,比如朱温晚年丁会叛变时,手下军队就是投降的昭义军,根本没整编过。
幽州镇的李全忠败了一次,直接就造反,军士们也不反对,其他藩镇也多有类似情况。那么朱温的部下为什么不造反呢?这两年投降秦宗权的人可太多了,朱温在他手下吃了这么一个大败仗,居然没人造反,真的很难得。
与朱温相比,凭空继承了数万河东衙军的李克用,还在艰难地搞着平衡,并利用沙陀本部、北边五部的胡兵往里面掺沙子,也不给河东本地土著大权,他还是比较信任跟着自己起家的代北集团。
定难军是自己一手组建的,是缔造者,而非继承者。去年出征前,在夏州城北检阅诸军,军士们高声欢呼,所过之处无不响应。在这种情况下,得有多傻才造反?怕不是一露出苗头,直接被手下军士们绑了献给大帅邀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强了,不可避免要遇到带着地盘和军队直接投过来的人,自己该怎么处理呢?直接剥夺其军队,打散混编固然是一个好办法,但人家能同意吗?真这么做了,怕是就没人愿意投你了。
朱温晚年,就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事,削藩在所难免。而你一削藩,人家要么造反,要么投敌。“带资进组”的人,就是这么麻烦,但你也可能只靠自己的钱“拍电影”啊。
定难军,自己现在是100%股权,但以后总会有小股东加盟吧?股权总会被稀释,
自己该如何面对呢?
“很好,朱全忠还在与秦宗权厮斗。”邵树德一笑,道:“我那义兄又在做什么?”
“秣马厉兵,准备南北同时开战,攻大同和昭义。”赵光逢答道。
“那就好,还有时间。”邵树德笑道:“定难七州的建设是关键。待朱全忠、李克用那边稍稍整出点眉目,七州的粮食、牛羊、财货应已大增,河陇旧地应该也收复了不少。届时,某便可有下一步行动了。”
自己的地盘在西北,坏处不少,但好处同样有不少。至少,不用和秦宗权那等狠人厮杀不休,可以安心种田,积累财货,建设军队。
世上之事,有利有弊,全看如何操作。与朱温和李克用的比赛,自己并没有落后。也许,还稍稍领先了一些?
第八十六章 扩张方向
耶律亿又南下了。
准确地说,两个月前就来了,兵马也不多,五六万人罢了。
这点兵力,耶律氏自己就组织起来了,还很轻松,都不用其他五部动员。不过还是有很多其他部族的勇士跟着南下,一起发财。
汹涌的步骑狂潮席卷整个关外,晋军残留的定居点一个个被攻破。军民惊慌失措,要不战死,要不被掠走,只有少数幸运儿得以南逃。
整个两月时间,晋军没有展开任何报复行动。这让耶律亿看出了虚实,他们没兵了。
在李匡威时代,哪怕仅仅是边境摩擦,都有耀武扬威的幽州骑军北上,扫荡契丹、奚人部落报复。
李匡筹时代稍差一些。据说因为他哥在河东、大同丢了不少兵马——当然,李匡筹似乎丢得更惨,直接把整个幽州镇都丢了。
李克用时代似乎是幽州镇重新振作的时候,但随着中原战局的突然变化,他们又不行了。
真以为怕了你们关外诸戍啊?一个军镇,多则两千兵,少的只有几百人,十几万人马压过来,怎么着也打下了。所虑者,唯幽州援军耳。
不管总揽幽州战事的李存章是怎么想的,事实上他没敢派出援军,光顾着撤走最后几个据点的军民了,已经说明了一切。
耶律亿高踞马背之上,一指巍峨耸立的临渝关,笑道:“有朝一日,我必破此关而入,南下幽州,乃至魏州。”
耶律滑哥在他身后,酸熘熘地说道:“阿保机,你打得下关城么?”
耶律亿还没说话,他的几个心腹先怒斥了。
大将耶律斜涅赤斥道:“滑哥,临渝关怎么打,夷离堇自有计较,你聒噪什么?”
耶律滑哥大怒,正要回骂,又有人说话了。
“好了,好了,滑哥你少说两句。”耶律欲稳出来打圆场道:“这两年夷离堇带我们得了很多好处,那么大的牧场,那么多人丁奴隶,不都抢回来了么?你没有建功,便少说两句,不然只会让人轻视。”
这话看似打圆场,实则拉偏架。滑哥听了更是恼火,但斜涅赤的侄子老古目光凶狠地盯着他,让他心中一颤,闭嘴了。
耶律老古虽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但非常勇勐,对阿保机死心塌地,还是个暴脾气,滑哥真有点怕他。
耶律欲稳又是突吕不部的人,老奸巨猾,也不是好相与的。一般他给面子的时候,你再与他争,后面必被整,从无例外。
“其实——”刘仁恭突然说话了:“此时未必需要强攻临渝关。何必呢?中原战事甚烈,幽州精兵强将早晚抽调西进。如果李克用吃个大败仗,一战损失五万以上的兵马,那么临渝关的守军也要被抽走,咱们可不战而克,直下幽州。”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对视了一眼,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李克用杀了弟弟高思祥,他们固然对李克用恨之入骨。但听闻契丹人这般打幽州的主意,心里依然感到很别扭。
就在十几年前,李可举当节度使的时候,幽州还是鼎盛时期。那会奉朝廷之命,还在大同两败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将他们赶到了大漠去。
中和年间,李全忠率军南下攻打易定,趁势扩张,结果被王处存、王镕、李克用联兵杀得大败,那是幽州第一次失血。
光启年间,李匡威在云州惨败,又损失数万兵马,那是幽州第二次大失血。
大顺年间,李匡筹在新州、妫州接连惨败,幽州第三次大失血。
若非连续三任节度使不断送人头,幽州何至于此。
分别死在易州、云州、新州的那八九万精兵若还在,契丹人敢这么嚣张?
若非幽州底子好,随便拉点土团起来,整训个几年,就能造就一支能打的军队,怕是这会临渝关已经没了。但问题是,现在幽州还在缓慢失血。再这么下去,怕是真如刘仁恭所说那般,契丹人要不战而克临渝关了,这个寡廉鲜耻的狗贼!
高行珪、高行周兄弟二人手持银枪,默默跟在父亲后面。
高行珪稍大,已经二十余岁,高行周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兄弟二人家学渊源,俱有勇力,在北奔契丹的这一万多人中,也是出类拔萃之辈。
“刘将军,前阵子西南有消息传来,夏、晋大战,蔚州已被攻破,李克用是否已落入下风?”耶律亿面色和蔼地问道,一点没把耶律滑哥放在眼里。
“此时说晋人落入下风还为时尚早。”刘仁恭想了想后,说道:“蔚州残破,夏人不可能驻兵。待十月霜降之后,若云州未克,他们便要哪里来又回哪里去。届时晋人自可从容收复这几处地方。”
霜降之后,草原上便无法放牧补给,夏人吃什么?补给一断,不得不撤兵,现在吃下去多少,届时全部要吐出来。
反观晋人,紧邻云、蔚,随时可以出兵收复。
看夏人的行事风格就知道了,把人掠走,显然也没做长久逗留的打算。他们的补给基地在胜州,参、柔二州根本支撑不起大军消耗,撤退是必然的。
耶律亿显然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听后赞道:“刘将军果有真知灼见。云州像颗钉子一样矗立在草原上,若不能攻拔,夏人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刘仁恭闻言亦笑,又出了个主意:“眼下契丹牧场已直抵临渝关下,这边也没甚可掳掠的了。奚王去诸背叛可汗,实乃罪大恶极,不如征讨之。”
“夏人确实可恶,居然把手伸到了濡源。不知此番攻云州,濡源那边有没有出兵。”耶律亿问道。
“或许出兵了。”刘仁恭也不是很确定:“幽州地界,眼看着野无所掠,夷离堇不妨整备兵马,去濡源走一遭,或有收获。”
耶律亿有些迟疑。
之前与晋人野战失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夏人能与晋人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占据上风,其战斗力应该也是不俗的。真打过去,有胜算吗?
那次失利由主帅耶律罨古只背锅了,不然伯父释鲁也没有重新出山的机会。如果自己打过去了,也大败而回,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刘仁恭方才有句话说对了。清理了幽州镇的山后诸戍,契丹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向哪里扩张?
方向有三个,第一是向北攻室韦、鞑靼。但他们太穷,大伙没太多兴趣。第二是东攻渤海国,他们比室韦、鞑靼富庶,但实力也更强。这些年契丹也与他们打过不少仗了,总体而言不难打,大伙还是有点兴趣的。
第三就是往西南方向打,收取那边的零散小部落,首当其冲的便是奚王去诸及新搬迁过来没两年的濡源拓跋氏了。
打不打呢?耶律亿举棋不定。
去诸的实力很弱,人丁稀少。拓跋部也没太多人,安顿一年多,估计也不富裕,穷光蛋一个,毕竟财富是需要时间积累的。
“不打了。”耶律亿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过——”他突然又道:“去诸招诱奚人,夏人去岁还劫掠了依附于我的两个小部落,这笔账也不能不算。斜涅赤、欲稳!”
“夷离堇!”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双双上前。
“你二人各率五千勇士,一人三马,去濡源、炭山那边转转。若有机会,便给夏人的一个下马威。他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必须吃点教训。若无机会,自率军回返。”耶律亿说道。
“好嘞!”耶律斜涅赤大笑道:“夷离堇等着,定然给你个惊喜。”
“不得大意!”耶律亿严肃地说道:“濡源、炭山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万事小心为妙。”
“遵命。”耶律欲稳沉稳地说道。
“我等自回师,突袭一把渤海人,抢上一把。”耶律亿命令道。
“抢!抢!抢!”众人神色激动,纷纷高呼。
耶律亿哈哈大笑,勒马回转,向北而去。
刘仁恭微微有些遗憾。打渤海没甚意思,离中原是越来越远了,让人好生惆怅。
“二弟……”高思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高思继默然无语。
他俩身后还有一万多士卒,一半归刘仁恭,一半归高氏,大部分都是来自幽州的蕃汉兵马。
说实话,耶律亿对他们很不错,非常器重、信任,甚至到了离谱的程度,以至于契丹内部都有人不满,认为阿保机太过优待中原降人了,也太过信任他们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此,高思继也是很感激的,愿意为耶律亿拼杀。但如果有机会回幽州,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只可惜如今幽州还在李克用手里,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更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了。
“大兄,我想……”高思继趁人不注意,偷偷对高思纶说道。
“二弟所想之事,兄知矣。”高思纶低声说道:“你一贯比我有主意。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有事咱们一起担着,同进同退便是。”
“好!”听兄长这么说,高思继也不再犹豫了。
事态紧急,容不得半分耽搁,他唤来了心腹亲兵,低声耳语几句。
第八十七章 艰难的决定
苍茫的草原之上,大队骑兵正在快速行军。
这里是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地带。南方是雄伟的山脉,连绵甚远,将中原与草原阻隔开来。高高的山岗之上,有历经风吹雨打的烽燧烟墩,有饱经风霜雨雪的戍卒,有放牧种地的蕃汉百姓。
他们不想碰那些地方,没必要。
但汹涌的骑兵浪潮一闪而过之时,依然可以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烟柱。
耶律斜涅赤快意地笑了。
多少年了,没在唐人面前这么耀武扬威过了。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你当不憋屈么?
若非夷离堇有令,他都想找个山口冲进去,大肆烧杀抢掠,发泄一番。
只可惜他们没时间了,正事要紧。
前方出现了一座倾颓的土城。
土城占地不小,看着已废弃多年。风雨剥蚀之下,城墙早就坍塌大半。
城内杂草丛生,甚至还有狐兔之流栖息其间。偶尔能找到一些碎瓦片、破瓷碗,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这座城市往日的辉煌。
安州古城。
后魏(北魏)年间所置,至今已经四百余年。
四百年的沧桑变化,足以让文人于此凭吊良久,挥毫写下瑰丽诗篇。但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二人都是大老粗,不懂得这些风花雪月,他们将土城占了,一时间人喊马嘶,吵吵嚷嚷,杂乱无比。
军士分出一部出外警戒,一部在城内休息,吃些干粮,奴隶则至城外挑选草场放牧。
一路行来,便是人不累,马也累了。
一人三马,日行百余里也差不多了。又不是去拼命的,何必跑死跑废马儿呢?一旦夏人屯驻了大军,不爱惜马力,想跑都没办法。
耶律斜涅赤爬上了端墙,俯瞰远处的山川、河流、草场。
“这才是真正的草原,与之相比,咱们牧马的地方只能算是林间草地。”斜涅赤感叹道。
当然,这里并未完全摆脱山地的影响。就安州城而言,甚至四面都有山。要想遇到真正一望无际的草原,还得往西,那是邵贼的地盘。
“其实,这些草原,真有咱们的牧地好吗?”耶律欲稳也爬了上来。
城墙土本来是应该不生虫不长草的,但历经多年,上面居然已经长了一茬又一茬的野草,让人感慨不已。
耶律欲稳无聊的拽着草茎,继续说道:“咱们那里有连绵不断的群山,可以采药、收集山货,鹿群满地都是,可以打猎。河流密布,可以捕鱼。也有很多空地,可以拿来种糜子。放牧的草场也不缺,不比西边好多了?”
契丹人放牧、种地、打猎、捕鱼、冶铁、筑城,有自己的服饰,有自己的文化,除了没有自己的文字之外,可比回鹘人强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耶律斜涅赤一笑,道:“也是。阿保机称那些部族为‘西南诸夷’,我看恰如其分。他们太愚昧了,只配被咱们征服。”
“他们现在已经被邵贼征服了。”耶律欲稳说道:“或许没有真心臣服,但假以时日,总能压服的。我不反对阿保机征讨西南诸夷,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少人、多少牲畜,而是不想让邵贼得到他们。”
这话确实是真理。
阵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然后转化为敌人的力量。此消彼长之下,坏处不小。
北朝以来,中原的君主们都喜欢积极插手草原事务,有时甚至连脸都不要了。
五十岁的高欢,愣是娶了十六岁的柔然公主为妻,也不知道他当时还行不行了,真是不要脸。
邵树德也是个不要脸的货色,甚至比高欢还不要脸。
高欢病重之时,还强颜欢笑,陪柔然公主外出射箭打猎,邵贼怕是乐在其中。
“明日就出发,兵分两路,我领三千骑,走南线,你领万余人,走北线迂回。若我交战不利,伱便不要南下了,直接回去。”耶律斜涅赤说道。
是的,他们的兵力增加了,因为临时去了一趟奚人牧地,从奥失部征调了数千骑,目前总兵力超过一万五千。
这么多兵还要兵分两路,还要先试探,这与契丹人打渤海时的套路可完全不一样。只能说,他们还没能建立足够的自信,实力还不够强。
耶律欲稳看了一眼斜涅赤,也不废话了,重重地点了下头,道:“你多带些马匹,如果敌人有备,就撤回来。夷离堇也没想着现在就扫平西南诸夷,咱们慢慢打。中原那么乱,死那么多人,只要有耐心,总有机会的。邵贼想一统中原,还早着呢。”
“好!等我的消息。”耶律斜涅赤下意识抚上腰间的刀柄,说道。
旷野之中刮起一阵大风。
几乎半人高的荒草甸子之中,马儿快活地撒着换。
秋高气爽,马儿膘肥体壮,正是草原人用兵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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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山之中,一座风格粗犷的宫殿已经落成。
此地风景秀丽,水草丰美,山间亦很凉爽,端地是一处绝佳的避暑胜地。
拓跋金、去诸二人非常忠勇,在濡源一带安顿下来后,便征发人力,或开山取石,或砍伐大木,为夏王修建行宫。
宫殿落成之后,邵树德赐名“仙游宫”,打算有机会的话,就来此住上数月。
拓跋金、去诸二人的这个马屁拍对了,心中十分兴奋。这次柔州行营大举征兵,他们送去了五千丁壮,外加其余各部落的人丁,凑足了一万,这会正在围攻云州。
仙游宫部这两年也得到了不少好处。既有征服得来的杂七杂八部落的人丁牛羊,也有中原降兵中挑剩下的老弱,整个部落人口达到了三万六千余,可出九千丁壮。
与之相比,奚王去诸的实力就要逊色很多了。他招诱良久,至今不过五千余户,在濡源一带分散放牧。
濡源已经筑城,就在原先的后魏御夷镇故城附近。奚王去诸平日里便住在这座城内,但今日他赶来了炭山。
“此人空口白话,你怎么能信?”去诸发出了灵魂拷问。
随便来了一个人,自称高思继的亲兵,说契丹八部夷离堇耶律亿要派人过来攻打濡源,换你你信吗?
是,此事确实有可能,但眼前这人怎么证明自己身份?况且即便他能做到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大家都不认识高思继。
这事怎么听怎么觉得诡异。
“你这人好生可恶!”前来通风报信的使者怒了,骂道:“我一路急行,餐风露宿,马不停蹄,差点连吃喝拉撒都在马上。你居然不信?就算你不信,提前做些准备又如何?”
去诸冷哼一声,道:“你可知道这准备的代价有多大?这时节大伙都在外头放牧呢,急切间征集不了那么多人手。况且还要安排坚壁清野,多年积累毁于一旦,你赔给我么?”
一般而言,草原上的生活还是比较艰辛的,平日里有忙不完的事情。如果不打仗,那就分散在各处放牧,短时间内召集起来是很困难的。
可以这么说,如果契丹兵真有使者说的一万之众,他们打不过,没有任何胜算。
仙游宫外有一道围墙,以此为依托守御,倒是可以坚持一段时间。但行宫就那么大,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塞进去,更何况还有过日子的家伙什、牛羊、草料等等,东西多着呢,小小的行宫怎够?
御夷城稍大一些,但塞个几千人、万把人了不得了,如果物资放得多了,一万人都塞不下。
如果契丹大队而来,他们带着一部分人躲进城墙之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契丹人在外面大肆烧杀抢掠,这损失也太大了。
而为了避免这种损失,就只有提前坚壁清野,将带不进城内的牲畜宰杀,尽量不留下来资敌。同时尽可能快地召集人手,越快越好,越多越好,防备敌人来硬的。
代价很大,决心很不好下。
“我信!”就在使者将要暴怒的时候,拓跋金开口说道:“去岁杨都头动了契丹的附庸部落,他们报复回来亦很寻常。况且咱们抽调了那么多人西去,不能指望契丹人一点不知情。”
去诸闻言一窒,脸上神色有些焦急。
他太清楚契丹人真来了会发生什么了,拓跋金现在就是在赌,万一赌失败了,他们将损失惨重,只能指望夏王赈济了。
当然,如果契丹人真来了,那这些损失就很值得了。
“这位使者说话条理分明,言之有物。晋人去年大肆裁撤关外军镇,今年契丹人南下的动静那么大,残存的据点也必不可保。如果我是耶律亿,不介意再捞一把。”拓跋金说道。
去诸张大了嘴巴,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最后颓然道:“你是濡源留守,你说了算。”
“好!”拓跋金也不客气,直接吩咐道:“现有几件事,很急。一者,即刻拣选善于骑射的勇士东行搜索,一旦遇敌,立刻骚扰迟滞,这事我来办。二者,派使者前往云州,报予杨都头知晓,这事也由我来办。三者,即刻派人前往各处牧地,召集人手。牛羊能带进城的就带进城,来不及的就藏起来,藏不起来就地宰杀,埋掉,绝不能留给契丹。四者,向部众们晓以大义,激励他们的死战之心。”
“四件事都非常紧要,容不得半分耽搁。”拓跋金最后说道:“契丹大军,可比使者还要早出发半日,一人三马,行军速度是非常快的。我估摸着他们这会不是在三藏口就是在安州古城一带,快了,最多两天就能过来。”
“好!我这便去召集人手。”既然拓跋金做了决定,去诸也不再瞻前顾后。
说罢,匆匆离了仙游宫,打马南行,往御夷镇城而去。
去诸走后,拓跋金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杆长长的马槊,定定地看了许久。
第八十八章 部署
天边扬起大片烟尘。远远望去,似有千军万马奔来。
正在土城外且战且退的骑士神色大振,纷纷奋起余勇,竟然反向冲杀了过来。
契丹骑兵不防这股被他们围堵、戏弄良久的敌人竟然敢反冲,有些措手不及,竟然让他们冲破包围,直抵中军。
一时间咒骂声四起,气急败坏的他们来不及返身追杀,就迎上了冲过来的党项武士。
弓弦响如霹雳,马蹄震得地动,又是一场血雨纷纷的厮杀。
耶律斜涅赤冷哼一声,张弓搭箭,接连射落两名冲得最猛的党项武士,随即一拍马腹,手提铁骨朵,呐喊着杀了上去。
在他身后,骑士们策马跟上,势如潮涌,无边无际。
耶律斜涅赤骑术高超,臂力惊人,一杆铁骨朵舞得密不透风,被他擦着碰着的,非死即伤,纷纷坠马。
斜涅赤双眼通红,已经打出了性子。
党项贼子,这地方也是你们能来的?给我滚回西边去!
跟在他身后的军士见主将如此勇猛,士气爆棚,只一会儿工夫,就将这股冲破阻截的拓跋党项骑士杀得四散而逃。
他们没有停留,跟在斜涅赤身后,继续前冲,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将刚刚增援过来的两百党项骑士也给冲得溃不成军。
战斗在一刻钟后结束了。拓跋党项的骑士不敢正面迎敌,远远地射箭袭扰一番后,眼见着契丹大队从两翼包抄了过来,顿时作鸟兽散,转身打马狂奔。
斜涅赤制止了军士们追击的请求。
他策马登上一处高岗,眺望西边。
那里已经没有烟尘了,这让他的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骚扰迟滞嘛,典型的草原骑兵战术,他们一定是措手不及,兵力空虚,感到恐慌了。
原本还有一些担忧的,但这些党项人自己露出了破绽,那就怪不得他了。
“老古,你领五百精骑为先锋,直冲濡源。我自领大军随后跟进。”斜涅赤甩落了骨朵上的鲜血,命令道。
“遵命。”耶律老古毫不废话,直接点了五百人,当先冲了出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叫西密云戍(今丰宁县大阁镇),也是一座废弃的土城。后魏年间,明元帝东巡,长孙道生率军过此戍,灭北燕。
濡源或者说御夷镇就在西密云戍西北九十里,用不了一天即可抵达。
这里其实已经是夏贼放牧的地方了,契丹骑兵已经在野外找到了一些正在迁徙中的奚人牧民。对这些叛徒,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杀就是了!
契丹八部深恨奚王去诸。他的存在就是对契丹最大的挑衅。痕德堇可汗已经下令新立奚王术里,但很多奚人并不承认,去诸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力。
没办法,草原就认贵种。
去诸一族的血脉就比术里高贵,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改变的。如果有机会,斜涅赤打算擒杀了去诸,解决这个大隐患。
东南方、西南方、西方陆陆续续有骑兵赶回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不少马车,车上装满了女人、小孩和货物。看那型制,竟然是黑车子室韦制造的车辆。
唉,西南诸夷,真的被扫荡得不轻。曾几何时,黑车子室韦也是一强大部落,还在回鹘大乱之际,攻击过末代可汗。可惜,可惜!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阿保机太过忽视这里了。
想到这里,耶律斜涅赤感受到了一股危机感,下意识夹紧马腹,冲下了山岗。
******
云州城外的杨悦打算撤军了。
不是因为收到了拓跋金传来的消息。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打算撤军了。
云州城高墙厚,规制很大,储存了可供一年消耗的各类物资,东西两城还互为犄角,城墙又没莫名其妙倒塌,他是打不下来了。
蕃人各部本就不善攻城,强攻之下死伤颇众。
飞龙军也试着攻了两回,直接撂下了近千具尸体,云州岿然不动,杨悦心疼得直嘬牙花子,知道不能打了。
拓跋金传来的情报,只不过让他更加坚定地放弃围攻云州。
“传令,各部收拢。”杨悦看了看地图,说道。
进入云蔚的大军目前大致分为四个集团。
第一集团由藏才王氏的王合统率,一万七八千人,全是蕃兵,部署在朔州,监视雁门关方向的晋军,防止他们偷袭粮道,顺便自己也派小股人马偷入岚州,烧杀抢掠一番。
这一路与晋人打得有来有回,谈不上占便宜,但也不算吃亏。
第二集团由已经“退休”的契苾璋统率,一万五千余人,以蕃兵为主,外加定难军一部五千骑,活动在蔚州一带。
之前就是他们攻破了蔚州城,虏获大量人丁、物资。随后他们尝试攻兴唐、飞狐,浅尝辄止,没打下就撤了,后又转而向西,尝试着打瓶形关(平型关),不克,又放弃了。
该部最近吃了一次败仗。晋军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率数千骑,避开契苾璋的主力,利用当地复杂的山区地形,游走突袭,专打中小规模战役,被他连斩四名将校,大获全胜。
契苾璋见李存孝和他手下那帮牲口实在太猛,干脆挥师直入新州,进入他的老巢,并在半途设伏,这才获得一场小胜。但这场小胜也有点瑕疵,契苾璋的又一位侄儿为李存孝生擒,后被弓弦缢死,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契苾璋已经下令,各部收拢集结,尽量避免三千人以下规模的战斗——但说实话,很难做到,蔚州的地形,想搞起三千骑以上的战斗,也挺难的,除非人家配合,主动决战。
第三集团由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统率,一共万人,半为铁骑军士卒。他们深入到了妫州一带,四处寻找口子,看看能不能直下居庸关,突入幽州境内。
剩下的五万余人都被杨悦攥在手里,全力攻打云州。
从兵力分配来看,老杨真是把晋人给看扁了,就赌他们不敢大举北上。
“刘子敬在妫州也活动那么久了,除了烧杀抢掠,我看也没什么成绩。传令,该部即刻北上,直趋濡源。”
“飞龙军全军东向,至新州,给我将李存孝部压回去。若贼敢野战,寻机歼灭之。若贼避战,不要管他,北上濡源,围杀了契丹人。”
“铁骑军使折嗣裕,领万骑绕道北线,至炭山汇合拓跋金。我料契丹贼子也会去碰一碰仙游宫。”
“再给胜州传令,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即刻给我转运三万斛粟麦过来,以两旬为期。若失期,便是刺史我也斩得。”
下达完一系列命令后,老杨坐了下来。
云州城仍然在那里,但他已经觉得索然无味了。
什么石善友、李嗣源、李存孝,他没兴趣,他现在想干耶律斜涅赤和耶律欲稳。
******
事态紧急,去诸也亲自带队出城了。
长子苏支带着千余骑随侍左右,防止突然遇到敌人,反应不及。
草原上到处是一堆堆的烟柱,那是牧民们在燃烧干草。
为过冬准备的干草烧掉了,那么牲畜必然也活不下去。
他们含泪宰杀了一头头牛羊,舍弃了过日子的家什,点起火后便快速撤退了。
好一场民生浩劫!
赶回御夷镇的奚人丁壮都被分发了武器,他们以家族为单位,组成一支支营伍,准备保卫城池。
也有一些人骑马南下,去寻找契丹人,进行最后的阻滞,给御夷镇收拢人口、物资争取时间——拓跋党项的骑士都已经过来帮忙了,他们再缩在后边委实不太像话。
见到去诸的牧人纷纷行礼。
苏支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地唉声叹气。
很多人没能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躲过凶神恶煞的契丹兵,希望他们找到了藏身之地吧。
“爷爷,契丹来势汹汹,外间并不安全,随时可能交兵,不如先回去吧,外间诸事,自有儿子料理。”苏支忍不住说道。
“苏支,方才有没有点计,到底回来多少人了?”去诸仿若未闻,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大概回来了近千户,御夷城左近本有千余户,如今都撤回来了。”苏支答道。
“才两千户……”去诸心痛得差点摔落马下。
都是他的本钱啊,如今都散落各方,也不知道有没有逃脱契丹人的魔掌。
“无上可汗宽厚仁德,应该会赈济我等吧。”去诸呻吟了一声,已经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赈济,这个冬天该怎么过了。
“以前总觉得只要安顿下来,慢慢发展,总还有机会。”去诸又叹道:“现在想想,多么可笑!我连几千契丹兵的突袭都没法抵挡,还想东想西做甚。扫剌去中原是去对了,跟在可汗之子,他才是咱们一族最大的希望。以后你弟弟回来募兵,不要藏着掖着,能帮就帮一把。他能往上走,咱们才有希望。”
苏支默默点头。
“你那几个儿子,好好练习武艺。可汗若挑选宫廷卫士,就将他们送去。女儿也好生培养,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送去宫中。实在不行,亦可与人联姻。这世道,靠咱们自己是不成了,得借势。”去诸又道。
东南方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
去诸、苏支二人脸色一变,稍稍停留了一会,待看到浑身是伤的游骑狼狈狂奔回来的时候,也不感慨了,一溜烟逃回了御夷镇城。
第八十九章 一击而溃
对于叛变奚人,契丹人是真不留手,杀得那叫一个狠。
契丹骑兵纵马突入每一个营地,马刀、骨朵、铁枪随意挥舞,密集的箭矢投向势单力薄的牧人,肆意享受着欺凌弱小的快感。
以多打少,本就是兵法奥义,何况突袭呢?
奚人确实是倒了血霉了。
帐篷熊熊燃烧了起来,牛羊马儿乱跑乱撞,妇人小孩惊慌失措地叫喊着……
有男丁手持猎弓、长矛冲了出来,但很快被密集的箭矢射倒在地。
须发皆白的老人跪在地上,大声乞求着契丹人饶恕他们的罪过。
铁骑从他身侧驰过,一颗苍老的头颅高高飞起。
猎犬冲出了帐篷,对着入侵者龇牙咧嘴,不过很快夹着尾巴,呜咽着逃走了。
这个局面,它无能为力。
契丹人太狠了,仿佛在对待千年世仇一般,不留丝毫情面。
基本上来说,他们是把成年男丁杀掉,把女人、小孩、财物装上马车送走。
毫无疑问,这是打算把奚王去诸的势力连根拔起,故下手极狠。
事实上他们从大前天开始就这么干了。
在野外遇到奚人,一律这般处置,端地凶残无比。这几日源源不断地将俘获的各部落妇孺、牛羊、财物往东边送,为此都快搞得兵力不足了。
从整体而言,如今耶律斜涅赤手下也就两千出头的兵力,其实并不算多。
但他们的优势是集结在一起,且因为多年的战争,战斗力远远强于一般部落,一场突袭过后,奚人完全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全数龟缩进了城里,等待未知的援军。
契丹人对于强攻城池没有丝毫的兴趣。
他们策马行走在御夷镇外的山间、河谷、草原之上,四处搜寻躲藏起来的牧民,如蝗虫过境一般,制造着深重的灾难。
偶尔能吸引到一群激于义愤冲出来拼杀的奚人牧民,但很快被他们用娴熟的杀人技巧给剿杀殆尽。
他们轻易地控制着战场的节奏,看似拥有无敌的碾压实力。
“去诸,你千方百计招诱部众,如今他们落难了,你又不能施以保护,算什么男人?有胆便出来跟我厮杀一番,念你年老,我让你一只手,敢不敢?”耶律斜涅赤策马绕着御夷镇城转圈,大呼道。
契丹军士听了,哈哈大笑。他们的马鞍两侧挂着不少血淋淋的头颅,仿佛在发出无情又残忍的嘲讽。草原上,弱者不配生存!
苏支羞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就想出城厮斗,哪怕战死也好过受这窝囊气。
去诸一把拉住了儿子,道:“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又何妨多忍两日?”
苏支甩开了父亲的手,明显不高兴,但终究没出去送死。
耶律斜涅赤又在城外转了两圈,见始终骗不出人来,便放弃了。只见他马鞭一挥,消失在了远方。
去诸不肯出来,那么留在此处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野外快活快活。
与此同时,使者早就快马向北,前去联络耶律欲稳的主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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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欲稳比斜涅赤晚了一天多抵达炭山。
他这边有万余骑,实力较为雄厚。而且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行军速度,并在外围派出了诸多斥候游骑,将警戒范围推到了百余里之外,确保没人可以对他们进行突袭。
半途接到斜涅赤的报讯后,他终于放下了心,加快行军速度,于八月初九抵达了炭山。
“好一座壮美的行宫!”耶律欲稳看着花费不少人力物力兴建的宫殿,赞叹道:“几可媲美可汗城内的宫殿。”
此可汗城非彼可汗城。
契丹最早的都城是五百多年前各部兴建的奇首可汗城,位于潢水上游。只可惜后来那片祖地被奚人夺走了,可汗城也逐渐荒废,奚人弃之不用。
如今的可汗城位于潢水下游,痕德堇可汗牙帐所在之处。规制很大,可汗宫殿也位于城内。
“欲稳,抢了这座宫殿吧?”亲族、部下们纷纷说道。
他们的眼中泛着红光,那是对财富的渴望。
耶律欲稳制止了部下们的盲动,下令道:“先扫荡周边,掠夺牛羊。我等随身携带的肉脯、干酪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先筹集好吃食,饿着肚子打仗么?”
众人一听也是,便不再废话,分头行动。
他们的手段与耶律斜涅赤相比没有太多区别。反正就是抢,就是杀,而这也是草原各部一贯的行事作风。
耶律欲稳已经听闻了御夷镇那边的情况。夏贼果然没有准备,兵力也十分稀少,被他们这么一番突袭,基本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唯一让人不爽的就是他们居然筑城了。
城池可以提供最基本的保护,让部落贵人不至于被一网打尽,好处很多。但这是唐人的风格,在草原之上,一般只有可汗或大贵人才会筑城,像去诸之流,明明不过数千帐罢了,居然也花费心力筑城,让他非常意外。
“贼人受死!”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耶律欲稳回过神来,定睛望去,却见仙游宫外墙上的城门已开,一将带着数百骑直冲而出。
耶律欲稳还没下令,就已经有部落酋豪带着本部兵马迎了上去。不一会儿,又有第二人按捺不住,带着人马前冲,从侧翼包抄。
双方在仙游宫前展开了激战。
拓跋金挺着一杆马槊,带着数百骑卒与迎面而来的敌人撞在一起。
这是一场非典型草原骑兵战斗。
双方使用长短兵器激情碰撞,短短一个照面,各自躺下了百余人。
耶律欲稳的嘴角微微抽搐。
对着敌人迎面冲撞,使用长矛、骨朵、马刀将敌人的阵型撕个粉碎,这是他们总结出来的对付鞑靼人的利器,往往能收到奇效。
但党项骑兵的中原化程度太深了,骑射甚至可能是他们的弱项,正面冲杀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更何况不少“党项”骑兵还梳着唐人的发髻,戴着黑色幞头,情急之下喊出的是大唐官话,那真是党项人吗?
冲杀继续进行。
各自损失了大量骑手的双方又迎头撞在一起。擦肩而过、人马混杂之时,又是尸落如雨。
这就像是在玩胆小鬼的游戏一样,谁先眨眼谁输。
耶律欲稳不耐烦了,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奔出去传令。不一会儿,四千奚人骑兵冲了出去,试图从后方包抄党项人。
拓跋金注意到了契丹人的动作。
战场上的敌人越来越多,身边的儿郎越打越少,他大吼一声,马槊高高挑起一名契丹酋豪,重重甩了出去。
“撤!”拓跋金弃了马槊,回首连射三箭,箭无虚发,然后头也不回,带着残存在两百多骑士,冲回了仙游宫。
“轰!”城门猛然关上,城头立起了大群军士,弓弩齐发,将冲得过近的敌人逼退,配合相当之默契。
“按照唐人的说法,这是来称我们分量的。”耶律欲稳皱眉看着鲜血淋漓的战场,道:“这是什么部落?这么难缠?其部众倒像是打过仗,对厮杀一点不陌生。”
没人能回答他。
契丹、奚部酋豪们还没从方才的战斗中完全回过神来。
党项人,似乎挺能打啊,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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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妫州到御夷镇有多远?二百余里。
从接到命令之后,刘子敬立刻舍弃了食之无味的妫州城,下令全军北上。
将士们从一个个山沟沟里钻了出来,开始聚拢。
每聚拢一批,便有一批人北上。战兵在前面奔跑,辅兵带着行李跟在后边。大伙也没带什么余粮,牛羊早就被吃光了,剩下的也被扔在妫州山间,任其自生自灭。
这会全军的粮食也就够坚持个五日左右,但没有任何人迟疑,甫一接到命令,便跟在军官后面,直奔北边而去。
八月十二,大军北行到距离御夷镇十余里的地方。
一路上已经可以看到倒毙于地的人畜尸体了。燃烧的灰烬随处可见,折断的弓梢、刀剑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偶尔还能见到遗弃的车辆,车架上沾满了血迹。
远处又升起了一道巨大的烟柱。
斥候还没传回消息,不过也不用他们传了,谁都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下马,补充食水。”刘子敬从乘马背上下来,将一路空跑的战马丢给亲兵。
跟在他身后的两千军士沉默地下了马,分派了一些警戒后,便坐在地上,打开包裹,取出风干的肉脯,就着混合了奶粉的饮水,补充体力。
斥候陆陆续续回来了。
他们的消息没让任何人意外,有契丹人在劫掠。
刘子敬没有任何动作,仍旧吃喝个不停。
待人、马都休息得差不多了之后,他沉稳地站起身,道:“披甲,上马!”
军士们立刻行动了起来,或在辅兵的帮助下披甲,或两两互相穿戴。须臾,除少数辅兵留守,收拢马匹之外,其余人紧跟在刘子敬身后,小心翼翼地催马前进。
北风夹杂着草屑吹了过来。
一千五百精骑徜徉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
他们的行军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彼此之间的间距也拉得很开。
风越吹越大,旗号猎猎飞舞,变幻不停。
从空中俯瞰下去,散得很开的骑兵渐渐聚拢,速度也慢慢提了起来。
看得出来,这是一支经验丰富的老部队。
他们沉默地行军,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浪费体力、马力,不受外界丝毫影响,严格按照自己的节奏前进。
契丹人似乎发现了这支悄悄掩袭过来的骑兵部队,跑回去通风报信的人很多。
斥候游骑远远围了过来,但不敢过分靠近。
旗号再度变幻。
一千五百骑兵像变戏法一样分成了前、中、后三个波次,彼此之间也靠得更近了。
“嘚嘚!”马蹄声渐渐密集了起来,这是骑兵提速的标志。
越来越多的契丹人围拢了过来。
他们似乎刚刚完成一场劫掠,收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神色间满是吃惊。
旗号最后一次变幻。
“呼!”短马槊齐齐前举,几乎压过了呼啸的风声,这是第一波次。
第二波次五百骑兵,斜举马槊,紧紧跟在后面。
第三波次则集体抽出了铁剑,右手高举着,目光平视前方,杀气腾腾。
“杀!”刘子敬的一声断喝,打破了诡异的平静。
第一波次五百骑兵陡然加速。
奔腾的马蹄翻起泥土和草根,狰狞的骑士高喊着杀戮的口号,褐色的长龙离弦之箭般冲向了松松散散的契丹人。
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杀声越来越近,然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冲进了契丹人群之中。
一击而溃。
第九十章 追索
一场稀里哗啦的脆败,但契丹人并不服气。
他们是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失败的,夏人胜之不武。
于是有自认为勇武之辈开始了反击。
确实很勇勐,骑术也很高超,躲过了铁骑军士卒捅过来的短马槊后,铁骨朵还没扬起来,当胸又一槊刺来,惨叫一声落地。
他甚至没能扰乱铁骑军的阵型。
褐色的洪流继续前冲,将最后一块“结团”的敌人敲碎、打散。
有战斗意志顽强的敌人试图聚集起来,组织反冲击,结果第二波次的骑队冲锋接踵而至,将他们最后一丝抵抗也粉碎了个干干净净。
第三波次五百骑趁势向两翼散开,铁剑插回鞘套之中,骑弓已攥在手里。
熟练的横队向两边延展开来,密集的箭失破空而去,残余的敌众惨叫连连,再也兴不起任何抵抗的念头,向远方溃去。
“追索残敌!”刘子敬大声下令。
旗帜挥舞,第三波次五百骑卒加快速度,毫不留情的追杀着溃逃的契丹人,一如他们之前追杀那些部落壮丁一样。
“第一指挥、第二指挥下马,披甲步行。”前两个波次的骑兵渐渐停了下来,传令兵仍骑在马上,来回传讯。
骑士们默不作声地从马背上下来,微微有些喘气。他们牵着缰绳,步行在高高的秋草之中。马儿温顺地跟在后面,背上的湿汗渐渐收了起来。
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斩杀敌军五百余,但将士们就好像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无喜无悲。
小胜不足喜,小败不足悲,生死就那样,他们的心已经硬了。
辅兵渐渐赶了上来,他们带来了骑乘马和驮马。
随军医官开始给落在后面的伤兵裹伤,契丹人遗落的梨鼻马也被收拢了起来。各部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东边有大队骑军路过,他们丝毫不停,快马加鞭北上。
“卸甲、上马!”走了半个时辰后,传令兵又来回传令。
“哗啦啦”一阵甲叶碰撞声,两个指挥的骑兵利索地将甲胃卸下,打包放在辅兵的驮马背上,然后翻身跃上乘马,拉着战马缰绳,继续北上。
针对契丹人的全线进攻,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展开了。
溃逃的契丹骑兵仓皇北上。
耶律老古上演了绝技,空中跃上一匹空马的马背,不要命地甩着马鞭,不敢回顾。
夏军骑兵已经马力不支,渐渐落在后面了。
老古长长的吁了口气,抹了一把眼眶,也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泪水,闷着头赶路,直到同伴提醒他已经到营地了。
有人比他先回来。
战败的噩耗如风一般传遍整个营地。
“斜涅赤呢?”耶律老古揪住一人的衣领,红着眼睛问道。
“去濡源了。”此人结结巴巴地回道。
“走!”耶律老古换了一匹马,看着营地中稀稀拉拉的三百来人,说道。
这里在御夷镇附近,濡源在北方一百四十里。
百余里的距离,在草原上根本不算什么。御夷镇附近已经没什么可抢的了,相反还越来越危险。
他们刚才遇到了谁?
那支骑兵老练得像是杀人机器一般,整整一千五百骑,配合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失误。这样的对手,还是得调族中参与过多次战争的老手来对付,不然没有胜算。
“有人追过来啦!”营地外面响起了凄厉的呼喊。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密集的马蹄声又在南方响了起来。
“快走!东西不要拿了!”耶律老古连踢带打,将还在地上休息的士兵赶了起来。
奴隶慌慌张张地牵来马匹。
众人暗叹晦气,稀里湖涂地上马,再度仓皇逃窜。
临走之前,老古向南张望了一下。
又是千骑上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到底来了多少夏兵?怎么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老古的脑海之中升起一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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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城北的草原之上,一整天都在过兵。
晋军士兵立于城头,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进攻他们?不像。
耀武扬威?有那么点意思,但也不太像?
纯粹路过?那为什么从咱们面前绕过?
没人关心他们的心情。
飞龙军军使梁汉颙亲自带着左厢九千余人,携马近三万匹,一路疾行。
骑马步兵的机动速度,是大大高于骑兵的。
因为他们不需要爱惜马力,不需要让马儿维持充足的体力以备骑战。
配合他们作战的蕃骑几乎快要跟不上了。
正如不理会晋兵的心情一样,梁汉颙也丝毫不理会蕃兵的心情,他只知道赶路。
八月十五,大军抵达御夷镇。
在此得到了最新消息,铁骑军及蕃骑万余人已经北上至炭山,契丹人饱掠不敢战,仓皇撤退。
收了一些肉脯、干酪,将食品储备补充到十五天,梁汉颙下令东行。
十六日,过西密云戍北(丰宁)。
十八日,在三藏口(承德北)过夜。
十九日夜,抵达安乐县故城左近。
“下雨了。”军士们抬头看向天空,却什么也看不到。
密密麻麻的雨丝从空中飘落下来。
漆黑如墨的旷野之中,军士们又累又饿。连续行军十天,虽然大伙都没太多抱怨,但身心俱疲也是事实。
梁汉颙登上一处高坡,定定地看着前方隐约的灯火。
那是安乐县故城。
此城后魏年间所置,为安州所统。时过境迁,县已废,但因地处要冲,依然是一个要害地方——当然,那只是对中原王朝而言,在契丹人手里,那也就是一个岔路口罢了。
“累吗?”梁汉颙下了高坡,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士兵们。
众人看着他,都不说话。
“我累!”梁汉颙毫不避讳地说道:“前面是安乐县故城,城墙早已毁塌。契丹人占了下来,作为西进、南下之基。”
众人还是不说话,神情麻木。
“今晚我要吃顿热饭,要有床睡觉,有女——”说到这里,梁汉颙打住了。
作为夏王的女婿,说这话确实不太妥当,但军士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神情顿时活泛了起来。
梁汉颙想起了岳父在汴州城外的作为,大喊道:“但随我行!”
不用任何人吩咐,早就被训练成战争机器的飞龙军武夫们自动取出兵器,在此起彼伏的口令声中慢慢整队。
雨越下越大,大地漆黑如墨。
这样一个天气,契丹人怕是连出来巡视一番都懒得做了。
“轰隆!”一道惊雷噼下,照亮了山脚下近万把雪亮的长槊,直如丛林一般。
梁汉颙当先而走,尽情cosy着岳父的英姿。
沉默的长槊丛林开始了移动。
没有说话声,没有鼓噪声,唯有粗重的喘息。
松软的泥土吸收了夜袭者沉重的脚步。
噼里啪啦的雨点和呼呼的大风掩盖了兵器碰撞的声音。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长槊丛林已经缓缓移动到了城墙豁口附近。
“噗!噗!”那是刀锋刺入肉体的声音。
睡眼惺忪的岗哨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刺倒在地。
长槊丛林移动的速度慢慢加快,军士们手挽着手,并肩前进。偶尔有人滑倒,也被袍泽们架着继续往前。
“噗!噗!”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指挥,沉默的刽子手们行走得并不快,但死在长槊丛林之下的敌人却在快速增加着。
“啪!啪!啪!”雨借风势,用力敲打在门楣上、窗户上、青石板上。
鲜血汇入雨水,在大街上肆意流淌着。
狗疯狂地吠叫起来,惊醒了很多人。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他们扯破喉咙喊叫着,但很快被蠕动前进的长槊丛林淹没。
越来越多的人从房屋内冲了出来,他们带着武器,惊慌失措。
女人和小孩躲在屋内,大声哭喊着。
兵刃交击声渐渐多了起来,但似乎阻挡不住长槊丛林的前进。
有人胆小如鼠,想要逃跑,结果滑倒在地,几声微不可闻的切割肉体声后,便一动不动了。
有人怒目圆瞪,奋勇冲杀,结果被几根长槊捅在身上,挑了起来。
有人吓破了胆,想要返身回家,结果被长槊钉死在墙上。
长槊丛林依旧坚定地向前蠕动。
敌人堵在前面,如同风雨之中的柔嫩花朵,只一会便被打得七零八落,隐入尘泥。
他们终于崩溃了。
有人疯狂得拍打着街道两侧紧闭的门户,没人回应。
“噗噗”几声过后,拍打声消失了。
军靴踏过青石板大道,继续前行,缓慢但坚定。
有人跪地求饶,满脸泪水。
数根长槊捅了过来,嘴角顿时溢满了鲜血。
“彭!”沾满污泥和鲜血的军靴踹在他脸上,无情地碾过。
马蹄声在城市另外一头响起,终于有人想到逃跑了。但很快响起了马儿痛苦的嘶鸣声和人临死前的惨叫声。
“轰隆隆!”数道惊雷噼下。
闪烁的雷光之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街道另外一侧也出现了雪亮的长槊丛林。
“咯吱咯吱!”灌满雨水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一下下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头。
随着最后几声不甘的惨叫声落下,长槊丛林停止了蠕动,他们会师了。
但是——血腥的杀戮,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九十一章 钳形攻势
“够了!收拾一下,点计缴获。”天明之后,雨势转小,梁汉颙吃罢早饭,下令道。
飞龙军虞候秦恪应了一声,前去传令了。
此人出身邵树德亲兵,后去了铁林军,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后,积功升至副将,又调任宋州州军指挥使。短暂任职一年后,升任飞龙军虞候,协助都虞候薛离处理军中事务,分掌传令这一块。
他也是根正苗红的关西武人,出身兰州秦氏。
秦氏自从出任都部落使后,已历十余年,俨然兰州大族。这就是跟对人的好处,他们的利益已经与邵树德捆绑在一起,协助兰州官府编户齐民,慢慢同化当地的吐蕃、嗢末、羌等部落,未来前途可期。
梁汉颙又仔细看了看地图。
他们从大宁出发后,基本是沿着燕山北麓,一路东行。昨晚刚刚占领的安乐县原本也不是契丹的土地,而是他们逐步蚕食的幽州镇的山后据点。
当然,说山后也不完全准确,因为这里仍然处于丘陵地带。部落在缓坡、河谷、盆地之内放牧,所有的驿道也多在山间谷地之内。如果燕人想振作,定然要在这片区域设堡驻兵,只可惜如今他们没这份精力了。
飞龙军走这条路线是有原因的,利于步兵交战,不惧骑兵集团冲锋。只要不给敌人机会,把自己暴露在宽阔的河谷地内,想聚集大队骑兵围歼他们也是很困难的。
唯一的难题大概就是筹措补给了。
契丹人蚕食的关外据点,无论蕃汉民众,一律强迁而走,取而代之的是新来的契丹及其附庸部落,于此牧马放羊,作为前进据点,进一步向幽州挺进。
“右勾拳……”这是夏王的说法,梁汉颙却觉得很贴切。
集结前往炭山方向的大队骑军是左勾拳,走平坦的草原,直奔契丹、奚人的重要游牧地。
两路齐头并进,倒也没什么战略目标,没说打到哪里停止,这让梁汉颙有些奇怪。
不过他对杨悦也有些了解了,觉得这样反而最符合老头一贯的态度。这场战争,说穿了就是对契丹的惩罚性战争,确立“西南诸夷”到底归谁统治的争霸战争。
如果打得好,打得够远,甚至能动摇契丹在附庸部落中的威望,削弱他们的影响力——影响力,往往意味着征集物资、兵员的能力,往往意味着你能调动多少仆从军。
“粮食,如今要解决粮食问题。”梁汉颙放下地图,推开木门。
门外依然在下着雨。
街道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一些民人出了家门,脸上还带着惊慌与后怕,默默地抬着尸体,置于大车之上,然后拉到野外埋了。
尸体的来历很复杂。奚人占了一半以上,契丹次之,另有一些汉人及杂胡,此刻全部被斩杀殆尽,也不知道他们是兵还是民。反正到了草原之上,所有成年男子都被默认为兵——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也大差不离了。
城内有人在宰杀牲畜,生火煮肉,后面都会制作成干粮,补充飞龙军将士的日常消耗。但最缺的还是谷物,这个在草原上很难弄到,真是急死人了。
谷物,在草原上简直就像作弊器一样。放牧需要半天才能吃饱的马,我短短半个时辰就喂谷物喂饱了。
“安乐县的都是什么人,弄清楚了吗?”梁汉颙看到薛离走了过来,连忙问道。
薛离手中提了一条染血的马鞭,身上也溅了不少血迹,似乎刚刚拷打俘虏结束,闻言立刻行礼道;“回军使,总计一千九百余户,都是契丹人去年迁来的,有牧民有奴隶。在附近放牧为生。”
“去诸提到,有契丹人劫掠了很多妇孺、牛羊、财物东行,他们走了哪条路?”梁汉颙又问道。
“他们也不知。这里山川河谷森林太多,如果不主动联系,只能挨个河谷搜索。军使,靠问没戏的,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得咱们自己派人去找。找到一批是一批,若真找不到,干脆继续向东,直接抢契丹人算了。”薛离说道。
向东是有风险的,这谁都知道。
安乐县向东二百余里,可至白狼戍,曾经的关外八戍之一。因为沦陷不久,当地还有城池,就是不知道契丹人有没有利用上。
另外,当地肯定还有不少部落在放牧。他们居于何处,有多少人,能不能打,附近有没有契丹大队,一概不知,说是两眼一抹黑不为过。
最关键的是,能不能搞到吃的?
这和在中原可不一样。河南随便抢个村子,都能弄不少粮食,关外大部分地区人迹罕至,想见个人都不容易,若不知道契丹人的牧地,不清楚当地的内情,其实很危险。
最简单的,人家坚壁清野,然后骚扰你,迟滞你,让你随便在哪个山沟沟里多耽误几天,然后粮食吃完了,怎么办?全军覆没是必然的。
“昨晚有没有人跑掉?”梁汉颙突然问了一句。
“应是没有。”薛离也不是很确定。
这破城,早就荒废多年了,也就契丹人当个宝。四处漏风的情况下,又是天降大雨,漆黑如墨,谁知道有没有人跑掉?
“等庄浪部的蕃兵上来再说。连续行军作战,大伙也累了,先在安乐城左近放牧休整。”梁汉颙做出了决定。
蕃兵就是来自鸊鹈泉庄浪氏的牧民,有数千人之多。
夏军骑马步兵的作战模式,已经非常清晰了。以步兵为中坚主力,蕃人轻骑负责侦察、警戒、掩护以及获胜时的追杀。
这种高速机动步兵与传统步军是有区别的。因为他们没有马车,所有行李都在驮马背上,所以物资能省则省,一般以保障野战为主。攻城也不是不可以,但如非必要,不会硬来。
最简单的,普通步兵可以携带很多物资、工具、匠人,临战时打制攻城车辆,但飞龙军却很困难,能有简易木梯就不错了。有时候遗失了工具,甚至连制造梯子都困难,因为他们不会特意携带很多备份工具。
随身携带的食物、药品也不多,备用武器、箭失之类的消耗品也很少,不具备打长期拉锯战的能力。
简单粗暴点说,他们与普通步兵的区别,就像精锐空降师与重装步兵师一样,后者拥有坦克、装甲车、重型火炮、防空导弹以及极其充裕的物资,他们没有这些重型装备,弹药也不是特别充足,只能奇袭。
有时候射箭射多了,战后还得想办法捡回来重复利用,苦逼得很,远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所以全军将士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尽量避免被人拖住,坚持机动作战,有时候在军纪上放松一下,也是高级军官默许的。
“遵命。”薛离听了之后,立刻准备组织人手分散放牧马匹。
“点计一下物资。契丹人的桦木弓、箭失、骨朵什么的都收集起来,说不定就救了命了。”梁汉颙吩咐道:“另者,咱们先派人向东搜索。人不要多,尽量避免被发现。按照之前的消息,契丹主力已经回师,但当地保不齐还有留守兵力,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说罢,梁汉颙摆了摆手,让薛离尽快去办。而他自己,则亲自下到军营中,与士兵们一起忙活,生火制作熏肉,储备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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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勾拳已经打到了敌人柔软的腹部,左勾拳也在狂飙勐进。
八月十四,濡源附近的草原之上,以铁骑军为主力,辅以上万蕃骑,在野战中又击溃了一股契丹骑兵,然后大举东进。
契丹人根本不想打。在收到夏人援军快速赶来的时候,立刻分成多股撤退。
撤退是草原式的撤退。
往各个方向跑的人都有,尽量分散兵力,不进行集结。有人负责引诱误导追兵,有人负责利用地形埋伏,有人回身断后。
果然,从匈奴开始,一千年了,草原人玩的还是这么一个套路。
铁骑军使折嗣裕此时也面临着一个问题:按制,铁骑军一人双马,怎么追一人三匹马的契丹人?
濡源、御夷镇被抢得差不多了,不可能补充马匹,甚至连补充食物都够呛,还是硬挤出来的。全军携带的食水和飞龙军差不多,只够十余日消耗。跟在契丹人屁股后面追,那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但就此看着他们跑掉也不合适。
想来想去,唯有一招: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耗得过谁。
八月十五,全军两万骑,携马四万余匹,分成多路,大举北上。
他们沿着濡水河谷进军,这里有河流,可以供人、畜饮水,这在草原上非常重要。
另外,河谷地带一般水草丰美,如果运气好,还能收获大量补给品。
十六日午时,至沙野。
一股三千余契丹骑兵还在前面卖力地“带路”,不知道想把他们引哪去。
他们甚至还放慢了马速。夏军停下来牧马,他们也停下来牧马,夏军追击,他们立刻逃窜。晚上还特意躲藏进山里,不断派人出来袭扰,不过被狠狠地突袭了一下,损失三百余骑后,他们便消失了。
诺真水巡检使哥舒确提醒折嗣裕,这是草原故智。契丹人想不断疲惫他们,让他们精疲力竭,然后将其引诱进契丹主力的伏击圈,聚而歼之。
折嗣裕不管,只挑选好进军路线,至夜则伐木扎营,将马儿圈进栅栏之内,轮番派出军士值守。白天继续赶路,沿着既定目标前进。
十九日下午,至吕泉水、三泉水合流汇入濡水处(今昭苏乃木附近)。这里有一个依附于契丹的小部落,此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契丹人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这个行军方向,很明显是奔着平地松林去的!
合着引诱半天,居然把夏人引到自家地盘来了对吧?
没有一丝犹豫,双方立刻展开了激战。
这是一个充斥着漫天红霞的傍晚。
高高的山岗遥遥对立耸峙着,双方一部各五千余骑驻马而立。
山脚下的平原之上,已经有游骑在捉对厮杀了。
厮杀的规模慢慢变大,不断有轻甲或无甲蕃兵加入其中。
折嗣裕立于半山腰之上,可以遥遥看到对面契丹人的出发阵地。
他们的骑兵挨挨挤挤,足有数千之众,看样子,又加入了不少附庸部落的兵员。
最前面的骑兵已经散得很开,开始了奋力冲刺,中间部分还在慢慢提速,最后面挤在一起的骑士则吵吵嚷嚷,不断催促前面的人赶快让开空间。
“冬冬——”鼓声擂响。
折嗣裕下到了山丘平缓处。
一队队的铁骑军士卒已经开始排成阵势。
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骑士拉着缰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
“御夷镇一战,契丹人不过如此。今日贼人竟然邀战,便给他们一个教训。”折嗣裕对前来听令的将校们说道:“殿下举大事在即,尔等若奋力死战,立下大功,可比往日更容易搏得他老人家欢心。反之,若打得一塌湖涂,怕是再难有翻身之日。”
将校们纷纷请战:“军使,下令吧。”
“好,今日之战,许胜不许败,敢回首者死!各回各营,听令而行。”折嗣裕大声道。
将校们立刻奔马赶回各自营伍。
“冬冬……”第二通鼓声响起。
仿佛听得懂旗鼓军令一般,马儿用蹄子轻轻刨着地面。有性急的战马,甚至想要往前蹿出,但被骑士拉住了。
战马一会向前两步,一会后退两步,但大体上维持着阵型——它们是受过训练的战马,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野蛮马,也不是什么马都可以当战马的。
第三通鼓声响起。
“缓步而进!”军令一下,骑兵们依次慢跑下坡。
山下是大片的荒草甸子,草色枯黄,已经长得老高了。双方的骑兵涌入之后,几乎只能看到肩膀以上部位。
“敢回首者死!”带队冲杀的军官大吼道。
“敢回首者死!”众人齐声应和。
而这也是一个信号,马速开始慢慢提高,军士们拿出了长短兵器,做好了接战准备。
耶律老古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令提速。
他从濡源败回,今日已不敢再退,唯有奋力冲杀,死中求活。
高高的衰草在战马强劲的冲击下尽皆伏倒。
近至百步之内,密集的箭失同时飞向两边。
只这一下,契丹人就吃了大亏,他们的铁甲太少了。
“轰!”两道洪流撞在一起。
折嗣裕从高坡上望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整个战场局势。
交错而过的骑兵大面积倒下。
在这一刻,无论你勇勐还是怯懦,无论是新人还是老手,在密集的战马对冲之下,只能把命运交给上苍,你甚至连躲都没法躲,只能用肉身硬扛对面招呼过来的兵器。
辅兵们聚集在山脚下。
一队人手持长枪、步弓警戒着,一队人上前,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大群空跑着的战马从衰草丛中涌出。
军士们蜂拥上前,拦住其去路,收拢着马匹。
母庸置疑,每一匹空马都意味着一条消逝的生命。
“冬冬……”又一通战鼓擂响。
正在收拢马匹的辅兵们神色各异。
新人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过两年的知道军使又投入了大群骑兵。
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人在安慰大伙:“跑过来的空马少了,说明契丹人已经转向,大败而回。军使这是派人追击呢。”
战场结果正如老兵所说。
只一轮冲锋,契丹骑兵就吃了大亏。除了第一波高速对冲,有甲没甲差别不大之外,当进入到人马混杂的低速近身肉搏阶段时,装备和武艺上的巨大差距就体现出来了。
契丹人选择了错误的战术,就要承担后果。
数千骑被倒卷着推了回去。
铁骑军士卒大声呼喝,他们挥舞着剑槊,追在后面肆意砍杀。
有人眼看敌人越跑越远,干脆将武器插回鞘套,拿出骑弓射击。
奔腾的战马浪潮渐渐蔓延向对面的山岗。
山岗之上大旗一挥,当先向后蹿去,竟然毫不恋战。
正在侧翼搏杀的附庸部落牧人,见到己方大旗向后退去,也失去了斗志,溃散而去。
追杀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才结束。
战果主要是蕃人轻骑获得的。
他们说说笑笑地策马而回,很多人的马鞍下都挂着人头。
与之相比,归营的铁骑军士卒有斩获的却不多,因为他们追不上敌人。不过蕃人见到了都让在一旁,恭恭敬敬。
折嗣裕仍立于山坡之上,神色间带着微笑。
你不想打,我逼你打。
明日去野外劫掠,附近一定有部落在逃窜途中,正好取得关键的补给。
后面我再往平地松林开进,你来不来?
毫无疑问,他的胆子是非常大的。没想过如果碰到契丹主力,以几倍数量的轻骑骑射袭扰围困之时,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或许他想过了,但无所谓,觉得还可以继续撩拨一下,直到契丹大队主力赶来,再撤退不迟。
打仗,哪有不冒风险的?有时候老天爷就偏爱敢冒险的勇士,说不定还能捞一把大的呢。
第九十二章 扫潢
胜利是能改变很多事情的,尤其是在敌人组织架构并不严密的时候。
契丹有八部,八部之中还能进一步细分。大方向上大家利益一致,但真算起小账呢?
御夷镇、濡源、三泉数次大战,他们已经损失了四千余人。
对于整个契丹八部十几万兵马来说似乎并不多,但具体到某一个部落,损失就有点肉疼了——无论损失的是真·契丹人,还是奚、霫、室韦、鞑靼、靺鞨等奴隶附庸部落丁壮,都是损失,都难以接受。
很自然而然地,他们的内部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放弃战斗,奔回自己的部落。
一部分人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走还是留。
一部分人则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战斗到底,比如刚死了侄子的耶律斜涅赤。
是的,耶律老古已经死了,死于乱军之中。
当是时也,契丹人被冲得大败,耶律老古又过于勇勐,死命拼杀,连斩多名铁骑军骑士,甚至包括两名将校。
而他神勇的表现吸引了铁骑军将士前赴后继的围攻,最终饮恨当场,没有任何悬念。
经过这么一连串的战斗,契丹人也发现了一个令他们感到万分痛苦的事实:不要和人对冲,近战肉搏是他们的劣势——事实上这个毛病到辽国、北宋时期都没解决,你能想象,契丹骑兵居然在正面冲杀中被北宋骑兵打成狗,然而北宋步兵却被契丹步兵打崩了……
战斗结束之后的第二天,折嗣裕令蕃骑外出搜索,果然抓到了那个逃窜中的奚人小部落,也不知道属于六部奚中哪一部,反正追上去砍就是了。
一场短促的厮杀之后,斩首数百级,俘男女老幼三千余口,获牛羊马匹四万,除留部分马匹、牲畜补充随军消耗之外,余皆由蕃骑送往炭山仙游宫一带。
随后,大军分成数股,分散前进。
塞外的景色迥异于燕山北麓,更迥异于中原大地。
黄云、荒草、森林、走兽,构成了一幅苍凉绝美的画卷。
沿途到处有河流、水泊,鱼儿高高跃起,鹿群随处可见。
威武的骑兵行走其间,一会穿过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一会又走进比人还高的芦苇丛中。
这里已经没有路了。
如果步兵带着马车北上塞外,那还得一边行军一边修路,遇山砍树,逢水搭桥,何其艰难也。
不,如果仔细搜寻一番遗迹的话,你会发现或许曾经有过路,但时过境迁,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自后魏以来,一直到国朝前期,塞外道路是花大力气整饬过的。但再好的路也需要维护修缮,不然很快会被顽强的自然界给改造成荒野,一点不夸张。
二十二日,大军还在荒草、芦苇之中行走。
到了二十三日的时候,目力所及之处,除河谷地带仍然草木繁盛之外,远处已渐渐变得荒凉起来。
当天傍晚,诺真水巡检使哥舒确来报,又破一部落,回鹘人,获人丁五千、牛羊杂畜五万,已遣人押送南下。
二十四日,铁骑军快速进至潢水上游,景色再度一变。
荒凉的区域越来越多,与其说是草原,不如说是沙漠。北风一起,沙子直往人脖颈里钻。
在这种环境下,沿着河道进军是必需的。而在此时,他们也终于遇到了强有力的阻碍。
“怎么回事?”铁骑军使折嗣裕策马上前,问道。
其实不用下面人回答了,他自己有眼睛,看得到河对岸的情形。
三千余骑士找了个浅滩涉水过河,与契丹人厮杀了起来。
战斗的过程很有意思。
契丹人应该是深入总结过之前的失败教训,这次他们远远地在外围兜着圈子,牢牢控制在中距离上,走马驰射。
这是不敢肉搏了!
但他们的伤亡还是有点大,因为铁甲太少,对射起来有点吃亏。而且没有深刻意识到铁骑军与传统中原枪骑兵的不同之处,他们也是有相当的骑射能力的。
不过,吃亏就吃亏,这大概已经是契丹人短时间内所能找到的遏制敌人优势的最佳办法了。这样互相消耗下去,总比直接被冲垮要好很多。
潢水之中又溅起无数朵浪花,四千余蕃人轻骑也开始涉水过河。他们艰难踟蹰在松软的河底淤泥之中,大声呼喊。
对岸的契丹骑兵看到夏人又来了援兵,稍稍有些分神。
负责带队冲杀的铁骑军副使刘子敬抓住机会,收起骑弓,抽出短马槊,带着五百精骑怼了上去,死死咬住一股躲闪不及的契丹轻骑。
一番纠缠之后,贼人留下了百余骑尸体,仓皇退去。
已经过河的蕃人轻骑快速追了上去,弓弦连连作响,从背后射翻一名又一名契丹轻骑。
折嗣裕暗暗点头,战术配合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这些蕃人轻骑,如果到中原打仗,正面对冲之时,整不好能让“河南第一马槊”朱瑾狂刷战绩。但他们的优点也十分明显,且驰且射,速度快,会侦察,能警戒,擅追杀,是战场上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也正因为这些不可取代的优势,禁军也保留了轻骑兵编制。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定难军的定位就是身着皮甲的轻装骑兵,银枪、铁骑算是中型骑兵,飞熊军这种具装甲骑就是重骑兵了。
多兵种搭配作战,取长补短,本来就是用兵铁律。
“已经到哪了?”折嗣裕问道。
“回折将军,离大石桥不过一日行程。”充当向导的苏支说道。
“河对岸不是有很多松林么?一望无际,绵延甚远,这里应该已是平地松林地界了吧?”折嗣裕问道。
“将军,平地松林很大,奚王牙帐在潢水石桥。”苏支说道。
“你算是回家了。”折嗣裕笑道,然后脸色一正,道:“带路!今日我就沿着潢水两岸扫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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潢水石桥两岸,到处是仓皇逃窜的部落百姓。
有奚人,有契丹人,有霫人,也有回鹘人。
他们走得相当匆忙,匆忙到扔下了很多物资。
其实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批撤走的人了。只不过牧民分散在各处,找寻不易,耽搁了很多时间。
走得早的已经往潢水下游而去,走得慢的才刚刚得到消息。甚至还有一些主动北迁,远离潢水,往靠近鞑靼、室韦的方向走。
契丹人是善战的。这么多年来,他们就没断过战争,磨炼得坚毅无比,经验也十分丰富,至少比那些承平日久的草原部落彪悍多了,按理来说不至于此。
但夏人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好像一辈子都在琢磨怎么打仗、怎么杀人一般,生命中就没别的事了。
没办法,实在打不过。只能发挥草原传统故伎,分散突围,各自躲藏。夏人不可能每一个角落都搜寻,只要跑出他们的视线,鬼知道你躲在哪里?
大石桥附近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大概有五千余骑的样子,多为新征发起来的各族丁壮。
耶律斜涅赤双眼通红。
他像一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一样,打算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用尽全力阻滞夏人,给部落牧人搬家争取时间。
耶律欲稳已经离开了,他带人去了可汗牙帐,即遥辇可汗城。
契丹传统,可汗要筑城。
从位于吐护真水(老哈河)、潢水(西拉木伦河)交汇处的奇首可汗城开始,契丹人就有修城的历史,一如回鹘人在碛北草原上修建的黑城子。
其实潢水石桥附近也有座废弃的城池,即早年的遥辇城。李尽忠、孙万荣之事后,奚人抢占了契丹传统牧地,遥辇城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不得已之下,契丹人在下游修建了一座更大规模的城池,名字还叫遥辇可汗城。
都是往事了……
耶律斜涅赤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新集起来的部落丁壮。以前他信心满满,现在却没底了,这次征讨西南诸夷,看起来是阿保机的一大失策。
他太大意了,低估了夏人的决心。
但斜涅赤不怪他。事实上他也想不明白,夏人明明在和晋人进行大厮杀,怎么还有空来管他们契丹?你们就那么闲么?
“夏人来了!”斥候从西边奔回,高声呼喊道。
新集丁壮一阵躁动。
他们没和夏人交手过,心中固然紧张,但真要说怎么害怕,却也不见得。多少年东征西讨了,没吃过什么败仗,夏人虽然看起来挺厉害的,但在交手之前,何必畏首畏尾?
“得得!”有人拨转马首,悄然离去。这是与夏兵交过手的,他们知道厉害,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心中挂念自家部落的妻儿,于是试图逃走。
“嗖!嗖!”耶律斜涅赤连发数箭,迭次射落数人。
但他不这么做还好,这一出手,反倒让更多的人感到害怕,引发了溃逃狂潮。
“六部奚就是靠不住!”耶律斜涅赤气得破口大骂。
是的,奚人、霫人、回鹘人、鞑靼人、室韦人、靺鞨人都是“契丹兵”,但假契丹何必为真契丹拼命呢?赶紧回到自家部落,与家人待在一起,尽可能远离凶残的夏兵,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西边已经出现了巨大的烟尘。耀武扬威的党项、突厥后裔们出现在潢水北岸。
在他们身前,一股牧人正在狼狈奔逃。
箭失呼啸着飞过,一个又一个髡发牧人栽落马下。党项人丛之中发出一声哄笑,仿佛这种戏弄猎物的感觉让他们非常得意。
“这是来自阴山的党项,他们不是……”耶律斜涅赤话音未落,部众突然大哗。
潢水南岸也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无边无际的骑兵出现在旷野之中。
都不是战场新丁了,自然能大概估算出敌军的人数:南北两岸加起来一万余骑。
再看看己方这边,原本五千余骑,方才跑了很大一部分,还剩三千左右。
“听我说,夏军最能战一部,唤为‘铁骑军’者,听闻满编亦不过万人,这会撑死八千多。其仆从附庸倒是不少,但并不能打……”耶律斜涅赤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结果又有一些丁壮跑了。
谁听你这个糟老头子废话。草原上向来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敌军兵力是己方数倍,又是得胜之师,为什么要硬拼?不如让痕德堇可汗的亲军过来,咱们不奉陪了。
溃逃像传染病一样,根本抑制不住。
耶律斜涅赤长叹一声,被人裹挟着向后退去。
党项轻骑见状士气暴涨,大呼着追蹑而上,勇不可当。
后方的主力大队也开始分兵,往各个不同方向追去,目标:跑路中的部落民和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