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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试探

    明明已经转暖,但突然间又下了一场暴雪。天威之莫测,可见一斑。

    龙门县外,遥遥出现了一支千余人的部队。他们在雪地中快速进军,口鼻中不断呼出白汽,甲胄器械齐全,神情严肃。

    到了后面,猛然发出一声喊,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干死你!”

    “狗胆不小!”

    “杀!”

    “晋贼受死!”

    双方绞杀在一起,互不退让,争锋相对。

    龙门令王康站在城头,眼都不眨地盯着城外的战场。

    昨晚天气陡变,下了一夜的雪,早晨稍稍停歇了一会,到午时又下,积雪堆塞了山谷、河道、田间,大地一片白茫茫。

    热气腾腾的鲜血挥洒在皑皑白雪之上,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旷野之中回荡不休,几乎压过了呜咽的北风。

    双方两千余军士在没膝的大雪中短兵相接。他们的动作看着非常笨重,还有些滑稽,但惨烈程度一点不让真正的大战。

    王康看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真正的武人厮杀,可比乡间少年意气相争或城内杖家争风吃醋要震撼多了。

    刀剑相交之时,他是真看到了火星。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完全以格毙对面敌人为第一要务。

    即便严寒和积雪影响了行动,但他总觉得那些武夫在杀人时,比县里的乡勇更勇猛迅捷。

    联想到自己已经七八年没真正练习过武艺了,王康叹了口气。城下那两千多人,随便来一个,他都对付不了。

    “在城头击鼓,打开城门出战。”王康又看了一会,见夏晋双方不断有人倒下,但依然僵持不下,立刻吩咐道。

    “城内只有三百乡勇,若出战败归,城池怕是保不住。”县尉提醒道。

    龙门县其实是有县镇兵的,总共千人上下,但主要在龙门仓。

    这是一个司农寺直属粮仓,可储粮五万斛。前几年进行了扩建,库容翻了一倍,这会存有粮豆六万三千余斛、干草十二万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粮草基地,故屯驻县兵戍守。

    “我料晋贼也只是南下试探的,不会在这里死磕。城头战鼓擂起之后,城门大开,乡勇杀出,贼必惊慌溃走。速去,不得有误!”王康命令道。

    “遵命。”县尉抱拳行礼,匆忙离去。

    不一会儿,城头战鼓声隆隆响起。南门大开,三百人在县尉的带领下,呐喊着杀出,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晋兵侧击而去。

    乡勇没上过阵,战斗经验不够丰富,冲锋过程中没有合理分配好体力,才走了一半路,就在雪地里气喘吁吁,累得不行。

    但他们的出战仍然造成了极好的效果,晋人心理上受到了震撼,再加上面前的夏兵非常难缠,手底下是有真功夫的,战意还十分坚决,于是在军官的招呼下,一部分人反冲,大部向后逃窜。

    茫茫雪地之上又展开了追击战。

    从城头望去,一个个黑影在白雪之上蠕动着,前逃后追,绵延出去数里地。

    县尉十分兴奋,三百人鼓起余勇,也跟着追了一阵,获得了斩首十余级的战绩,非常不错了。

    申时初刻,大军停止追击,陆陆续续返回了龙门县。天色将暗之时,经略军副使杨仪也带着后续部队赶至,听闻抓获了百余俘虏之后,立刻进行了审讯。

    “听你口音,应是燕人吧?”杨仪双腿翘踞在案上,双手把玩着尖刀,问道。

    “正是。莫州文安人。”降人已经被狠狠收拾了一顿,满脸鲜血,这会有问必答,爽快地问。

    “晋军之中,燕人多不多?”杨仪问道。

    “不少。晋王在幽州募兵,军士举家徙往太原,已有数年。”

    “你隶于何军?”

    “飞腾军。”

    杨仪坐直了身子,怒道:“飞腾军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为何以前没听过?莫不是诓我?”

    降人没有受到多少惊吓,依然跪在那里,神色不变,道:“近些年晋王大力改组部队,创建了多支亲军,如飞腾军、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散员军、契丹直、左射军等,将军不知亦很寻常。”

    杨仪听后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降人的话,同时也对李克用起名的水平暗暗吐槽。

    “飞腾军有多少人?主将何人?”他又问道。

    “步军二千六百余、骑军三百。军使为李嗣弼。”

    “此番南下,还有哪些部队?”

    “这却不知了。”降人答道:“我只知还有匡霸军南下,有步军四千、骑军千余,军使李承嗣。”

    “不老实,给我打!”杨仪站起身,怒道。

    说罢,出了房间,去另外几处审讯的地方巡视。

    此番与晋军的遭遇战,计斩首四百余,俘百人。按拷讯得来的消息,应该是晋人飞腾军一部。

    飞腾军原来是晋军哪支部队,历史渊源如何,杨仪搞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他只知道这是李嗣弼的部队,而李嗣弼则是李克用之弟克修之子。

    他们是从慈州方向一路南下,作为先导部队,前来探路,并伺机攻占龙门县、龙门仓。

    慈州目前应该还未沦陷。

    这是一个比隰州还要穷、人口还要少的小郡弱州。五个县,大概也就四万余人口,境内田地很少,山脉纵横,典型的穷乡僻壤。

    杨仪有点着急,卢怀忠遣他北上,就是为了摸清楚敌人的兵力及部署。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贼人来了匡霸、万胜二军八千余人,这次又冒出个飞腾军三千,那么北面的崇山峻岭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少部队,又在哪里?

    肯定不会太多的,当地补给有限,粮草转运困难,但如果晋军不超过三万,还是可以勉强支应的。

    得继续北上!与敌人接触,与他们打,不然根本不可能摸清楚其兵力部署。

    杨仪有了明悟,立刻召来县令王康。

    “王县令便出身龙门王氏吧?”杨仪问道。

    “正是。”王康应道。

    “伱在城头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不错。”杨仪称赞了一句。

    在关键时刻,把手头仅有的本钱投进去赌博,这个决心可不好下。正常情况,也就是两军在城外交战,县令闭门自守,如果己方胜了,则出城慰劳,己方败了,则征集壮丁健妇,死守城池。

    能有主观能动性的人,其实并不多。

    “还是经略军将士能征惯战。晋贼看样子还是很骁勇的,靠咱们定然不成。”王康说道。

    “此事暂先不论。”杨仪伸手止住了这个话题,道:“晋贼南下慈隰,大肆劫掠,此事王县令当知晓吧?”

    “知晓。”王康点头道:“慈州有州县兵溃逃南下,总有数十,我向他们询问过,晋兵可真当得上一个贼字。”

    “那便好。”杨仪笑道:“此番北上,我部止有三千兵,颇为不足。而慈州地势复杂,山间小道数不胜数,我亦不知贼兵会从何处而来,只能沿大道而上。这军馈补给之事,便劳烦王君了。”

    “杨将军放心,我这便下令龙门仓开仓放粮,先取粮一万斛、干草两万束。运丁夫役也不用担心,本县旬日前便已大举征召,聚集在龙门仓城一带,人都是现成的。”王康回道。

    “好!”杨仪喜道,顿了顿后,又道:“另者,素闻龙门王氏,阡陌纵横,部曲庄客甚多,不妨多召集一些部曲,发给器械,整训一番,或有大用。”

    王康一下子迟疑了,这是要把龙门王氏的家底掏出来。

    “王县令糊涂啊。”杨仪说道:“晋军若南下龙门,他们会怎么做?难道看在你们王氏的面上就不劫掠了?”

    “再说了……”讲到这里,杨仪的脸色陡然一变,再不是之前那副和煦的模样了,冷笑道:“方今乱世,还舍不得自家那点三瓜俩枣,这便是首鼠两端。卢都头心善,对他们客客气气,关将军可不吃这一套。速速回去传信,晚了的话,关将军雷霆震怒,王氏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康脸色骤变,但却不敢多话,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龙门王氏是世家大族,是地头蛇。清平盛世之时,自然无人敢惹。但眼下这个世道,武夫们却不管那么多,不听话就是灭族的下场,没得商量。

    王康当然清楚这一点了。离开军营后,便匆匆回了县衙,找来一名心腹老仆,让他回族里传信。

    心情么,自然不怎么好。同时也叹气,自晋末、北朝以来,无论是胡兵还是汉将,都没能把他们这些有坞堡、有部曲的地方大族怎么样,但进入藩镇割据时代,世家大族一个个混不下去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王康在那边暗自生气,杨仪则已经让军士们好好休息。明日他将继续北行,向慈州理所吉昌县开进。

    卢都头的命令是试探晋军。这个所谓的试探,不仅仅是试探其战斗力,还包括兵力多寡、部署于何处、主将是谁等等。

    缩在龙门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而且敌军也不会停于一处,得碰了面才知道。至于贼兵众至万余,实力远超他这一部,怕个鸟!先打了再说。贼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大伙面对面厮杀,说不好谁赢谁输呢。

    三月初四,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

    杨仪率部离开了龙门,一路向北。而与此同时,经略军主力五千人也抵达了蒲州北端的宝鼎县,即将出州界,进入绛州龙门县南境。

    卢怀忠亲领武威军左厢返回晋绛整训,右厢则接到命令,全体西进,往慈州方向开进。

    至此,汇集至绛州西部的夏军将达到两万余人。

    作为奇兵使用的黑矟军两万人,则过了中条山,悄然抵达了安邑。

第六十五章 南下

    站在土塬之上,李承嗣静静看着迤逦前行的部队。

    前方是一条深深的沟壑,道出其中。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地造化,让慈隰、鄜坊、横山的地形变得如此破碎。一条条纵横的丘壑是驿道乃至河道,人们居住在高高的土塬上,俯瞰着山下。密密麻麻的森林、草地点缀着山间河谷,让景致显得不那么单调。

    神奇的景观。

    马车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色彩鲜艳的花布包裹,那是士兵们从民间抢掠来的财货。不用过多的言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支军纪很差的部队。

    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多出现在农民军身上,比如当年的巢军。但眼下的部队又不一样,他们非常机警,士气相当不错。

    游骑出现在山塬之上。他们是精明的猎手,能通过蛛丝马迹觉察到敌方斥候的活动,并捕杀之。

    排头的尖兵悍不畏死。明知道发生冲突的第一刻,他们多半就会死于非命,但依然尽职尽责地承担着开道的责任。

    主力大队的队形稍稍有些松散,但并没有到离谱的程度。他们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一旦遇敌,不用军官吩咐,短时间内就能自组织起来。

    晋军也不是没有军纪好的部队。

    听闻前年改编而成的亲直、剑直、云捷三军就很不错,军纪抓得很严。

    李承嗣曾经远远看过,三军万余人秩序井然,行军时呈四路纵队,口号洪亮。

    反观匡霸、飞腾等军,散漫稀松,像一群乌合的散兵游勇。

    李承嗣曾经以为,军纪好的部队必然战斗力强,军纪差的部队肯定战力较弱。但事实却大不尽然。

    亲直、剑直、云捷三军在对抗契丹人的战斗中,居然无法一击冲垮敌人。倒是军纪差的匡霸等军,所向披靡,打得契丹不敢南顾。

    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往往最野蛮的武士才是战场上摧锋破锐的好手。

    他现在已经放弃狠抓军纪了,意思意思,装模作样一下得了。反正战场纪律从来没有人违反,一直维持得很好,些许军风问题,随他去吧,能破敌就行。

    南边远远驰来数骑。

    马儿踏过地上的残雪,吃力地沿着斜坡往上冲。

    李承嗣本欲离开了,见状又停了下来。

    信使终于抵达了塬上,下马之后快步前行,递上一份军报,口中简短地进行着汇报:“飞腾军在大乡店遇敌,贼人列栅戍守,兵不下两千。银胡簶指挥使耶律长保已率军开往大乡店。”

    胡簶,是一种箱式箭袋,可装矢二十四支,广泛流传于契丹、奚、室韦等部族中,是他们的标志之一,与中原流行的箭囊在型制上大不一样。

    耶律长保是契丹八部中耶律三姓的成员之一,素与阿保机不和,传闻当年到回鹘述律部挑选妻子时,他俩看中了同一人。

    在与契丹的战争中,耶律长保带着部众飞骑来投,李克用欣然收纳,并将以奚人为主的银胡簶军交给他来统带。

    该军人数不多,大概三千出头的样子,以步兵为主,骑兵甚少,只有区区两百余。不过几乎人人都会骑马,若改造为骑马步兵倒也不错。

    李承嗣默不作声地看完,没说什么。

    “康都头到哪了?”他找来了军中虞候,问道。

    “大队正在岚州,已经停留数日了,刚刚等到粮草。充作先锋的帐前军则已至石州方山县。”虞候回答道。

    李承嗣默默算了算距离,心中依然犹豫不决。

    信使见先锋使正在想事情,行礼后悄然离去。下到山下驿道之时,又遇到三名信使结伴而来。

    “报,史将军已克吉昌县,杀贼兵七百余。”信使气喘吁吁地上了山,禀报道。

    李承嗣紧握拳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史敬镕驱赶着在慈隰二州强征来的八千丁壮攻城,连攻五日,终于将不过千把州兵戍守的城池给拿下了。

    这个早就在意料之中的胜利,给了李承嗣莫大的信心。

    “南下!”他翻身上马,直冲山下而去。

    之前飞腾军在龙门县吃了个小亏,损失了七百余人,目前兵力不过两千出头。军使李嗣弼大怒之下,连斩十余军校,一番整顿之后,带着剩下的人气势汹汹南下,要找回场子。

    李承嗣当时没有阻止,但下令银胡簶军靠近该部,互为援应。

    如今看来,慈州已克,没了后顾之忧,似乎可以更进一步了。打仗么,瞻前顾后那么多,是要坐失良机的。

    三月十二,李承嗣亲领匡霸军抵达慈州,留宿一晚后,又率军南下,与李嗣弼、耶律长保二人汇合。当然他也没忘了遣使至岚州汇报军情,请康君立加快行军速度,南下慈隰。

    康君立督数军近四万步骑,是此番南下的主力,若他们快速赶至,则把握大增。

    ******

    大乡店位于龙门以北百余里,离慈州理所吉昌县七十余里,是一处难得的山间盆地。

    杨仪率部赶至此处后,因为贼骑活动的猖獗,立刻下令砍伐树木,列栅戍守。

    两日后,龙门令王康亲自解送第一批粮豆三千斛至军中,杨仪将押运粮草的五百土团留下,驭手、夫子则返回龙门仓。

    初八以后,连续三天,远近的山塬之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敌军的旌旗。

    十一日当天,甚至看到了髡发契丹兵,这让他大开眼界——当然也可能是奚人,不过都差不多啦。

    到了今天,密集的箭矢已经在山塬、谷道之间密集来往。双方短兵相接数次,各自留下了不少尸体。

    杨仪亲自率军冲杀了一次,斩得晋贼军校一员,这才稍稍遏制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将军,贼兵好像越来越多了。”出身龙门王氏的王庭万说道。

    他俩几乎和李承嗣一样,爬上了一处土塬,俯瞰整个战场。

    晋军确实越来越多了,看他们那样子,似乎还想通过塬间小道,绕至他们后方,将寨里这三千余人合围住。

    “慌了?”杨仪瞥了一眼王庭万及他身后的王氏子弟,讥讽道:“枉你出身名门,遇到这点小场面就双股颤颤,可真是给祖宗长脸啊。”

    王庭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这是气的。

    “怎么?不服?”杨仪嗤笑一声,道:“看看我经略军士卒,有你们那么慌么?”

    王庭万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夏军将士围坐在地上,镇定自若地擦拭着武器。慈隰这个地形,说不定走着路就能迎头撞上敌兵,然后展开一场遭遇战。更别说附近已经有贼人活动的迹象了,但夏兵就是这么镇定,王庭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贼军若大举南下,我遣你部出战,可敢?”杨仪又问道。

    王庭万下意识想哀求,但自尊心阻止了他这么做,愣在那里不说话。

    “废物!”杨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王庭万别过脸去。

    山下猛然暴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喊杀声。

    双方数百人在一处谷道内狭路相逢,没有任何废话,刀刀见血地厮杀了起来。

    杨仪随意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看向远方苍茫的群山。

    “将军。”亲兵提醒了一下。

    杨仪顺着亲兵手指的方向,只见有数队晋兵顺着土塬摸了过来,不过目标却不是他们,而是塬下谷道内正在奋勇厮杀的夏兵。简而言之,他们想从塬上居高临下攻击。

    “动手!”杨仪下令道。

    两名军校各自带了百余人,与摸上来的晋兵厮杀了起来。

    杨仪取下步弓,闲庭信步般穿行在土塬上,随手一箭,便有一名晋兵倒地。

    不知道是想找回场子还是咋的,王庭万也取下步弓,抬手便是一箭,不过射偏了。

    他紧张地擦了擦手汗,又是一箭,还是偏了。晋兵那边发现了动静,有名士兵退到一旁,拈弓搭箭,一箭袭来,当场射落了王庭万的幞头。

    “扑通!”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仪哈哈大笑,抬手一箭,晋军弓手应弦而倒。

    王庭万射箭的动作其实挺标准的,应该是得过名师教导,但效果嘛,大家都看到了。

    军中弓手,有些人的箭法很准,但其实动作没那么标准,很多都是野路子,自己琢磨出来的。

    杨仪科班出身,从小经历了严格的武艺训练,看到王庭万扎实的基本功时还挺亲切的。但他连发两矢不中,还差点让人反击射死,让杨仪大失所望。

    战场就是这么残酷。

    龙门王氏重金培养出来的后起之秀,第一次上阵,就差点让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贼兵射死。冤吗?一点不冤。战场就是这个样子,生死一线间,没有任何侥幸可言,任何人都可能死,没有谁是主角。

    杨仪继续点名,连发十余矢,毙贼九人。

    他的亲兵也拈弓搭箭,连连射杀贼兵。

    贼兵抵挡了一阵后,终于溃下了山塬。而塬下的贼兵见状,顿时也没了斗志,溃退而去。

    “将军。”亲兵捡了一个箭囊回来,交到杨仪手上。

    “胡簶!”杨仪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问道:“契丹人还是奚人?”

    “不知。”亲兵答道。

    “契丹擅骑,奚人擅步,应是奚人无疑了。”杨仪说道:“晋人果然增兵了。”

    王庭万缩手缩脚地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王指挥,如你所愿。”杨仪一拳擂在王庭万胸口,似笑非笑道。

    王庭万脚下没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杨仪。

    “我要撤兵啦,撤往龙门。”杨仪笑道:“去你家做客。”

    当然,追过来的晋兵也可能回去王庭万家做客。

    “这……”王庭万摸不着头脑。

    这不是刚刚打退晋贼么,怎么又要撤兵了?

    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杨仪拿军靴拱了拱他,道:“打败了贼兵,才方便引去呢。你的兵法军略,该好好学学了。”

第六十六章 深入

    “快!快!准备干草、豆子。”

    “草要铡得短一点。找个机灵点的人来,尽给我添乱呢。”

    “会不会洗刷马匹?谁把你招来的?”

    黑矟军所过之处,各县忙得鸡飞狗跳。

    河中一府四州,地域不小,人口众多,对夏军的观感也不太一样。

    晋绛两地,因为被渗透控制多年,加上百姓中军属比例很高,因此被视作基本盘。

    河中府就要差很多了,但到了眼下这个情形,有识之士都明白,这里被吞并掉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普通百姓没那么多见识,懂得也少。但被军乱这么一吓,老实了不少。尤其是那些与河中衙兵有关联的百姓,心态比起几年前有了不小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期望变低了,更接受现实了。

    而这种期望的降低,很显然是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后的产物。这个过程对他们而言是不堪回首的,重税、重劳役、频繁的兵役、军乱抢劫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如果不经历这么一个过程,他们又不可能接受现实,不可能接受外来人的统治,简直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黑矟军这么一个“大胃王”过境,对每个地方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若放在以往,配合肯定没那么顺当的,但这次都默默忍受了,并且主动提供便利,由此可见在经历了数年之后,河中这个藩镇已是瓜熟蒂落,纳入直领水到渠成。

    “又得一镇。”夏三木亲手洗刷完自己的坐骑,把缰绳扔给亲兵后,笑道:“河中、陕虢、河阳三镇,稳稳包着河东,洛、汴安枕无忧矣。”

    身边的将校们听了也很高兴。

    他娘的,殿下怎么还不称帝建制?我等早就望眼欲穿了。

    “还得把晋人打回去。”都虞候马嗣勋笑着走了过来,递上一份军报。

    夏三木看了看封口和印鉴,确保无误后打开阅览。

    马嗣勋退往一旁,静静等待。

    “晋兵先锋已至绛州。都头有令,我部即刻北上,至浮屠镇。”夏三木将军报一收,道。

    浮屠镇是民间俗称,其实就是隰州大宁县,武德二年更名。

    隋仁寿四年,杨谅造反,遣将吴子通于此筑城,横绝蒲州道。

    众人早有预感,盖因卢怀忠的命令一道接一道,让他们快上、西进,与主力汇合。此时让他们孤军北上,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飞龙军就经常干这种迂回敌后的事情,金刀、黑矟二军又如何能免俗?

    “军使,贼兵来了多少人?”马嗣勋忍不住问道。

    慈隰二州并不富裕,而且刚被晋军搜刮过,若他们被重重围困于敌后,可是要出大事的。

    “匡霸、飞腾、万胜、银胡簶四军,计有兵万人,可能还有一些临时征来的慈隰乡勇,总有两万上下吧。”夏三木说道:“此为前军,贼人还有主力大队,由康君立统率,众不下四万,至今位于何处,还很难说。根据拷讯来的消息,贼众主力在岚、石之间,先锋已至石州。”

    “此讯可准?走得这么慢?”丁炜有些不信,问道。

    “大差不离。”夏三木烦躁地摆了摆手,说道。

    事实上他也有些担心,但卢都头有令,还是得执行。

    这次是抓住敌军前后军有些脱节的有利机会,争取先吃掉敌军一部。不然的话,数万晋军猬集在一起,还真不好啃。

    “打仗这么多年,从来未见一人,如夏王这般喜迂回敌后者。卢都头这是学到家了。”马嗣勋心有余悸。

    自古以来,迂回敌后的战例并不少,但从来没有一人如夏王用得这般频繁。

    当年的洛阳大战,夏军不就是奇兵突出,迂回白司马坂,隔断河阳与洛阳的梁军联系么?

    这种战术,非中原典型打法。一旦迂回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别多想了,今晚就出发,让开大路,走西线。”夏三木又道。

    西线迂回浮屠镇,那就是不走主驿道,穿过山塬间的小道,至马斗关,然后向东攻取大宁县,截断这一大一小两条通往隰州、石州的道路。

    “丁副使,你留下。”夏三木补充道。

    “军使,何故留我下来?”丁炜有些不满,问道。

    “此番我只带左厢一万人北上,你领右厢听候都头之令。”夏三木说道:“骡马我全数带走,一匹不留。”

    丁炜怔怔无言。这是让右厢变成步兵了啊。

    一万人带四万匹马骡出发,这绝对是为了尽可能多地驮载粮食,让迂回敌后的他们可以坚持更长时间。实在不行的话,多出来的马骡还可以宰杀充饥。

    好狠!

    “遵命。”他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这一招,代价太大了,希望能成功吧。

    ******

    收拾完行装,把箭矢、伤药、粮豆一一放在骡马北上之后,黑矟军迎着微寒的晚风,一路向西、再向北,踏上了征程。

    三月十六,大军抵达宝鼎县,领取了大批物资,然后沿着黄河东岸的山麓平地继续北上。

    十八日夜间,穿过龙门县西境,进入山区。彼时晋兵已经大举南下,进入了龙门县东境内,筑寨戍守,打算窥伺龙门县、龙门仓,并与经略军发生了几次冲突——经略军近七千人分作两部,一部屯于县城,一部在仓城外设寨。

    进入慈州山区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队伍也拉得很长。

    一万人、数万骑,前后绵延出去数十里。一队在赶路前进,一队在给骡子放牧,一队在休息,一队在睡觉,一队在洗刷马匹……

    大规模的骑兵集团长途奔袭,往往就是这么一副乱哄哄的模样。平原上还好一些,分散得没这么厉害,但丘陵地区么,只能说一言难尽。

    夏三木已经无法控制每一个指挥了,传递信息都要好久。

    从宝鼎县领取的粮食在持续消耗,至今只够二十日所需了。还好随军的骡子很多,他们不挑食,在草木茂盛的山间搜寻着一切能够下咽的东西。但每天放牧的时间很短,根本不够它们吃饱,无奈之下,各指挥的军官只能拿出粮食来喂养,以尽可能缩短放牧时间,加快行军速度。

    二十日,他们遇到了一队晋军游骑。

    晋人在山塬上,夏人在谷道内,双方都愣住了。很快,双方都反应了过来。晋人一溜烟地没影了,马嗣勋亲自带着百余骑追赶,最终一无所获。

    二十二日,又遇到了一股在乡间劫掠的晋人。没说的,突然袭击之下,将这数十人尽数拿下。然后么,在百姓眼巴巴的目光下,夏兵拿走了一半劫掠来的粮食,呼啸而去。

    二十三日,带队为先导的马嗣勋策马冲进了空无一人的马斗关关城。

    马斗关其实也是一个渡口,当蒲水入黄河处。从此渡河至西岸,循延水河谷而上,三十五里至延长县。从此向东,沿蒲水河谷,六十八里至大宁县,也就是浮屠镇。往东北走八十里,可至隰州理所隰川县。

    马嗣勋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

    看着一脸倦容的士卒,看着在山谷中稀稀落落的马队,心中无比快意。此行北上,路上但凡遇到一点阻挠,都不会这么快。

    为了急行军,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员、马骡。

    为了急行军,很多人掉队了,只能就地安置在乡间,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为了急行军,很多人没日没夜的,尤其是军中辅兵,累得够呛。

    “遣人至河西报讯,让延州送一批粮草过来。”马嗣勋第一时间下令,末了,又道:“他们那些州兵,我也懒得要了,没用得紧,就别过来凑热闹了。”

    话很伤人,但说的也是事实。更何况分属两个行营,他也没法指挥河西的兵马——指挥层级的问题,即便到了后世也无法完全解决,此时更是看你的主观能动性了。

    “留百人守关城,其余将士,随我东行。”马嗣勋大手一挥,招呼着众人跟上。

    战兵的情绪很高昂,纷纷呼喝着跟上。辅兵们鼓起余勇,牵着驮马,骑着乘马,慢慢跟在后边。

    二十四日傍晚,成百上千的骑军出现在了大宁县城外。守御县城的晋兵看得目瞪口呆。

    “杀!”骑士在城外下马,两两互相帮忙披甲,然后迅速集结了起来。

    “噹噹噹……”示警的钟声很快响起,城内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有军官急吼吼地上城,只瞄了一眼就面如土色。守军不过千人,大半在外劫掠粮草,这怎么个守法?

    而狭窄的蒲水谷地之中,此时几乎已经集结了近两千士卒,第一批有甲的战兵已经扛着简易木梯,快速冲了上来。在他们身后,无甲的辅兵也抽出武器,杀气腾腾地跟上——老子以前在长直军当战兵,现在混到黑矟军当辅兵,憋屈不憋屈?今日就拿晋贼发泄!

    汹涌的浪潮冲到城下,木梯一搭,虎狼之士顺势攀援而上。

    晋军军官刚想发话,一箭直奔面门而来,惨叫着摔落城头。

    第一批甲士登上了城头,激烈的搏杀瞬间展开。双方都倾尽了全力,以命换命。

    黑矟军死了一批又上一批,丝毫不顾忌伤亡。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杀溃了城头守军,将战火延伸到了城下。

    酉时二刻,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战斗也终于结束了。

    黑矟军以战死四百人的代价,斩首三百,彻底拿下了大宁城。

    “不要躺,不要睡。立刻搜集木料,至城外驿道设栅。”马嗣勋喘着粗气,踢着几乎累瘫在地上的士卒,说道。

    当道下寨,与大宁城互为犄角,截断这条沟通南北的最主要驿道,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事情。

    动弹的还是苦逼的辅兵。

    他们在城内挨家挨户抓人、拆屋,连夜运送材料至城外,抓紧时间修筑营寨。

    马嗣勋登上城头,远远望去,只见工地上灯火通明,竟是连夜动工了。

    “一帮牲口,当初梁王输得不冤。”马嗣勋啐了一口,又笑了。

第六十七章 加速

    马嗣勋带队直扑大宁县,好似捅了晋军的菊花,整个战局陡然加速了起来。

    其实早在黑矟军北进的时候,就已经与晋军斥候照面了,但当时存在两个“小小的问题”。

    其一,他们不知道黑矟军的目的地,有可能是马斗关,有可能是大宁县,也有可能是隰州城,甚至更大胆一点,是石楼县北的上平关。此关在隰、石二州之间,扼守要道,非常有价值。

    其二,黑矟军是骑马步兵,行动迅速,即便晋军紧急调动援兵,也来不及布防啊。更何况,大量兵力散落在乡间征粮,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集结。

    这就是为何用骑马步兵迂回敌后的原因。他们有骑兵的速度,还有骑兵不具备的攻坚和防守能力,还能野战,让你根本来不及反应。

    大宁就这样被攻破了,晋军前后军被截成两段,非常尴尬,也很危险。

    二十五日晨,分散在各处劫掠的万胜军士卒迅速返回大宁,尝试反攻夺城。

    但他们之前过于分散了,此时又从各个角落冒出,每一股的兵力都很薄弱,来的时间先后不一,很快被好整以暇的黑矟军击溃。

    得胜的黑矟军也不追击,反而不断抓人加固营寨,囤积守城物资。

    当天下午,又是三千名黑矟军抵达。辅兵们快速忙活起来,将营寨修得很大,同时把马匹收走,藏于附近的山间放牧——很遗憾,大宁县还放不下四万匹马骡,只能这么处理了。

    二十六日,有斥候来报:横城方向有贼军出现。

    横城,在大宁北五十里,从此再往北三十五里可至隰州。杨谅同样曾在此筑城,阻挡杨广的兵马北上。

    “遣一营兵前去试探。”马嗣勋立刻下达了命令。

    对于已经聚集在大宁的这五千黑矟军而言,最危险的是来自北方的晋军主力,而不是贪功南下的李承嗣、李嗣弼等人。

    按照之前得到的情报,晋军主力还在岚、石之间,应该不会来得那么快。但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情报,就一定准确吗?斥候们只能在远处的山梁下尽量观察,很难靠近敌军大队一个个数人头。敌军定然也知道很难做到完全保密,那么会不会加以伪装欺骗呢?道路那么多,会不会漏掉了一路呢?

    马嗣勋不敢大意,这一仗不能出任何岔子。

    “去野外割草,越多越好。”

    “城中粮草、牲畜全部收集起来,牲畜宰杀,熏干制脯。”

    “再宰杀三千匹驮马,充作军粮。”

    “百姓全部赶走,人给五日粮,不要管他们了。”

    眼见着营寨已修筑得差不多了,马嗣勋下令两千战兵、一千辅兵进驻,囤积了许多物资,以作坚守。

    他下达命令时十分果断,甚至可以称得上冷酷,完全不顾及百姓,只从军事角度考虑。

    黑矟军士卒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与飞龙、金刀二军一样,从成立的第一天起,血统就不是很纯,要么是梁军降兵,要么是关北蕃汉士卒,另外就是灵州院的新兵,其实也是河陇健儿了。

    在草原上征战这些年,杀伐果断,凶狠无比。回鹘、鞑靼、吐谷浑等部族算是怕了他们了:一帮蝗虫!

    当天傍晚,黑矟军使夏三木终于带着余部抵达了。

    山区长途行军之下,很多人掉队了,夏三木只带了不到三千多人抵达。不过也够了,营寨有三千人守御,大宁县有四千五百兵,数百辅兵带着三万匹马骡西行。城内又宰杀了两千匹驮马,充作军粮。

    一切就绪之后,就静等敌军大队攻来了。

    ******

    从三月十八日飞腾军抵达龙门县开始,数天时间内,匡霸、银胡簶二军相继抵达,扎下了营寨。至此,聚集在龙门县境内的晋兵已至万人,如果不算被他们强征来的慈隰乡勇的话。

    他们的目标定在龙门仓,因为这里囤积了大量粮草。

    但如此重要的据点,夏军又怎么可能不做防备?

    于是乎,上万晋兵攻了整整七天时间,仓城内的县镇兵手忙脚乱,到底还是勉强顶住了。

    应该是,晋军的战斗力是值得肯定的,在攻打仓城时也非常卖力。如果仅就这千把久疏战阵的县镇老爷兵,怕是已经沦陷了。

    但城内还有五百经略军士卒和五百龙门王氏部曲,两千人死死守御,城外营寨内还有两千余经略军,时不时杀出,导致晋人一无所获。

    打到了二十六日傍晚,李承嗣也有些怕了,下意识想要退守慈州,等待康君立的主力部队来援。

    “据抓获的贼兵招供,李殿成已经败亡。万余兵马作鸟兽散,贼赤水军正在分头追剿,此刻怕是已经收兵了。”飞腾军使李嗣弼现在已经没那么愤怒了,反倒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李殿成之乱,波及面极广,竟然不到两个月就被平定了,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他们出兵的理由之一,就是河中军乱,夏人自顾不暇,打算过来捡便宜的。如果有可能,就在河中击败夏军,将这一府四州之地拿下来,与夏人隔河对峙。

    但现在什么情况?李殿成居然死了,曾经聚集起来的一万多兵马也星散各处,成了草贼。只有打家劫舍的本事,再无集结作战的能力。

    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还要继续攻打河中么?

    “最先提议南下的是你,现在退缩的也是你。”李承嗣瞪了一眼李嗣弼。

    李嗣弼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

    本来是追击两千余夏兵。

    夏兵仓皇撤退,遗留了数千斛粮草和大量车马,轻装逃离,确实是怕了。

    理由也很简单,他们兵少,害怕被粘住了无法逃离,故主动撤退,完全可以理解。

    但没想到,夏人又有大军增援而至。观其军号为“经略”,与南逃的夏兵一致,应是其主力来援。

    事情一下子就棘手了。

    但又不甘心就此撤退,尝试着打一下龙门仓吧,又损兵折将,难以啃下。

    如今完全是进退两难的境地,让人气沮。

    “先锋使,龙门仓坚固,急切间难以拿下,确实该考虑一下撤兵了。不如先退回慈州,再从长计议。”耶律长保是降人,地位较低,他等李承嗣、李嗣弼都不说话之后,方才进言。

    夏兵的战斗力,他已经领教过了。与经略军各出千余人对阵,他败下了阵来,死伤数百。

    经此挫折,原本信心很足的奚、室韦勇士也没那么嚣张了,认识到了中原战争的高烈度,不是草原争霸可比的。那是真的亡命搏杀,而且还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亡命徒在以命换命,不好打。

    对付中原老兵,还是得用草原狼群捕猎的方法,慢慢磨。想要正面进攻打败他们,怕是得等眼下这帮悍卒都死光了才行。

    “今日还有一个情况。”耶律长保又道:“我派回去两批信使,一个都没回来,没能联系到安、史二位将军。”

    他说的是掌管万胜军的安元信、史敬镕。

    万胜军也是一支老牌部队了。旋鸿池之战,被数万骑围困在燕昌城,形同人质。

    被放回来后,军使申信澹出核心权力圈子,到都教练使衙门练新兵去了。军使、副使人来人往,换了好几茬,这会是中生代的安元信和新锐将领史敬镕共同领兵。

    万胜军军额三千余,手头还有数千慈隰土团,分守慈隰二州,其中主力屯于隰州。

    如果他们出事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南下的这万把人处于后路被断、粮馈不继的糟糕状态。军中粮草还不足一月所需,还打什么打?

    “多派人手,加紧联络。”李承嗣有些不安,吩咐道。

    他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明明刚入隰州那会,因为没遇到夏军主力,下意识觉得很不对劲。但打了十余日后,竟然又昏了头南下了。很显然,这是一个有些冒失的决策。

    这种冒失,有可能什么后果也没有,敌人没有抓住。也有可能被人揪着勐打,再也无法弥补。

    “我这便拣选骑射双绝之士,北上慈隰,打探情况。”耶律长保也不废话,立刻应下了。

    “再最后攻一下龙门仓。”李承嗣突然说道:“明日我亲自督战,成了自然好,不成就走。”

    很显然,他仍然不甘心一无所获,想试着打开这个储粮丰富的城池,立下大功。

    绛州龙门县以东近五十里的玉璧故城内,人喊马嘶,声势喧天。

    武威军右厢兵马使何絪亲率三千步骑进驻此城。

    城池有些破败,枯枝败叶落了满地。

    何絪手抚刀柄,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看着这座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城池。

    “昔年高王在此折戟,玉璧坚城遂名传南北。”何絪感叹道:“今我率军路过,瞻仰古迹,明日挥师西进,定能大破晋贼。”

    高欢,也是晋贼。这种大晋贼都败于河中,何况李承嗣这种小贼?

    武威军右厢一万五千步骑、经略军近七千人,外加正调头返回的赤水军一部四千人,围攻李承嗣万把人,岂不手到擒来?

    哦,对了,其实还不止。效节军右厢兵马使封藏之也带着三千人北上,参与围攻。

    晋人既然敢南下,那么就别回去了。

第六十八章 鸡来了

    三月底的天气其实已经转暖了。

    山间百花盛开,草木葳蕤,煞是好看。

    河岸的水汊之中,芦苇遍地,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

    披着露水的森林静静矗立在山脚下的平原上。森林边缘,大片新鲜的断茬昭示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嗯,人类活动还真频繁,甚至可以称得上剧烈。

    成千上万的兵马聚集在营寨外,发起了凶猛的攻势。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进攻,横七竖八躺在壕沟前的车辆说明了一切。

    燃烧的填壕车、散架的发烟车以及被推倒在地的云梯车,没有长时间的准备,是不可能制造出这么多车辆的。

    发起进攻的是经略军和武威军右厢,他们调动了将近两万人,且后续还远援兵继续赶来。

    晋军强攻龙门仓不成,目前只剩下了七千余,被压缩在营垒内,不敢出战。

    兵法云:十则围之。

    晋军现在还是有机会突围的,但他们还在等待后方的消息,犹豫不决,这就没办法了。

    卢怀忠亲自抵达了前线。

    诱敌军前军南下,再截断其后路,聚而歼之,是他定下的决策。

    晋军还有主力大队数万人,他当然知道。而这也是他急切着想先吃掉李承嗣、李嗣弼、耶律长保三军上万人的主要原因。

    康君立的主力部队有多少人,很难讲得清楚。这个时候把他们放过来,让前军、主力汇合一处,是对战局最大的不负责,也十分冒险。

    河中战场真正能用于这个方向的兵力,其实也就武威军右厢、经略军全部、黑矟军全部、赤水军大部罢了,总计四万多步骑。

    效节军右厢这种部队,至少现在打不了硬仗,他也不敢信任——万一列阵之时直接溃了,动摇军心,岂不坑死武威、经略这种老部队?

    所以,当以多打少的机会出现时,他果断出手了。

    就是苦了黑矟军了,这一路北上,粮草不足,敌众我寡,不知道要陷入什么境地。

    “给封藏之、丁炜、范河传讯,动作也太慢了。好不容易揪住了贼军,若因为他们未能及时赶到而功败垂成,我砍了他们脑袋。”卢怀忠盯着尸积如山的壕沟、壕墙,下令道。

    幕僚记录完命令后,交由信使发出。

    “安休休!”卢怀忠又喊道。

    “末将在!”

    “平日里总喊山间不利骑军驱驰,今贼人已下山,若还让他们跑掉,提头来见。”

    “末将已遣人在敌侧后监视。”安休休答道:“末将还是亲自跑一趟吧。”

    说罢,他点了五百骑,一阵风般出了大营,呼啸而去。

    安休休是河东降人,昭武九姓出身。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与河东没关系了。呃,准确地说,原本的妻儿还在河东,但怎么说呢,安休休现在的妻子是凉州人,又有了孩子,已是正儿八经的关西将门。

    李国昌、李克用父子的性格非常复杂。可以说人格魅力很高,能团结绝大多数人,但脾气又很暴躁,不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人就受不了,跑路了。

    比如投邵树德的安休休,先投秦宗权,复投杨行密的神箭手安仁义,投朱全忠的康延孝等。

    动不动就打人,一点不注意场合,有点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啊。连亲弟弟李克修都被气死了,何况外人?

    安休休走后,卢怀忠又道:“杨仪!”

    “末将在。”

    “你领千人,分作数股,携七日粮草,绕至后方山塬之间。若贼军溃退,则从山塬之上伏杀之。若五日内贼军不来,你自率部回返。”

    “遵命。”杨仪走到后阵,点了一千名刚刚攻寨溃下来的经略军士卒,兵分两路,向敌后绕去。

    “我就坐于此处,观尔等破敌。”卢怀忠让人端来一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关开闰、何絪二人倍感压力。同时也暗暗吐槽,卢怀忠这个大老粗,倒是将夏王学了个十足十,战术打法、调兵遣将甚至是言行举止,无一不在模仿夏王。

    营垒攻防战仍在继续。

    两千人一股,一股溃了接着上另一股。

    截止目前,他们已经清除了敌军设在外围的小堡垒、填平了壕沟、拆毁了部分壕墙,并数次攻上寨墙。

    凌厉的攻势,让晋军有些发懵。

    最先承受不了这种烈度攻势的是银胡簶军的奚人。

    一整天下来,夏军三次攻上寨墙,有两次是在银胡簶军防守的当面。以至于到了后来,晋军主将李承嗣只能将他们撤下来,把预备出寨冲杀的匡霸军一部顶上去。

    这些奚族、契丹杂胡,甚至还不如天宝年间的吐蕃人组织度高、意志顽强,更不如他们训练有素,委实烂泥扶不上墙。

    “咚咚”的鼓声再度响起,一队休息已久的军士默默起身,披挂上阵。

    而在他们后方,辅兵们已经准备了大量火把、火盆,竟是要挑灯夜战了,一点不给晋人喘息的机会。

    能连番车轮战,耐苦战,是强军的标志之一。“褐色牲口”夏兵,即将称一称“黑色牲口”晋兵的斤两,晋人一旦承受不住,就是兵败如山倒,毫无疑问。

    ******

    大宁县城外,夏三木扒了上衣,亲自擂鼓。

    据守城外营寨的马嗣勋亲自带队出击,击溃了一股从北方过来的敌兵。

    敌兵人数不多,不过千余人罢了,其中还有不少隰州本地人。被击溃之后,直接扔了器械,消失在了山间小道之中,根本不带回去的。

    真·晋兵则一路向北,行至半途,又遇到了带兵南下的安元信、史敬镕二人。

    “军校皆斩,士卒收容起来。”安元信下令道。

    亲兵立刻上前,将几个倒霉蛋揪了出来,手起刀落,斩于道旁。

    晋军的战场纪律是十分严酷的。作战不利就是死,没有二话。

    士兵们看了噤若寒蝉,万胜军的军官将他们收容起来,编入部伍。

    万胜军总共也就三千余人,两千在隰州,其余在慈州,这会已被截成两半。安元信、史敬镕二人好不容易将散在乡间征粮的士卒聚集起来,也只得千三百人,眼前又收容了两百,兵力十分寡弱,如果不算五千余隰州土团乡夫的话。

    “继续南下。仗打成这样,我等皆没有好下场,康都头可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安元信一脸焦急地说道。

    史敬镕默默点头。

    第一次出来正儿八经地历练,就遇到了夏军这种硬茬,还被人奇兵突出,占了大宁,横绝蒲州道,大伙都脸上无光。

    没说的,只能拼命了。

    后方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众人立刻警戒了起来,但没有太过紧张。

    果然,不一会儿,数千人扛着大旗匆匆赶至。瞧他们气喘吁吁、一脸疲倦的模样,一定是昼夜兼程了。

    “石将军。”安元信、史敬镕见一将驰近,立刻上前行礼。

    “安将军、史将军。”石绍雍翻身下马,亦上前见礼。

    石绍雍本名皋捩鸡,昭武九姓出身。早年为晋王的亲随侍从之一,善骑术、马战,箭术亦很出众,故得以外放,从下级军官做起,积功升至帐前军军使。

    正如昭武九姓喜欢取汉名一样,皋捩鸡当上高官后,取名石绍雍。孩子也改了名,比如二儿子就取名石敬瑭。

    这孩子今年八岁,十分聪慧、稳重,才识了一些字,便要读兵书。听闻他很崇拜李牧、周亚夫,立志学习二人,将来应是个人才。

    帐前军有步兵三千出头、骑兵千余,早年招募云州吐谷浑、回鹘、鞑靼诸部丁壮编成,后参加了多次战争,经验丰富,实为劲旅——当然那时候还不叫帐前军。

    皋捩鸡所部是从晋阳以西的楼烦监牧城出发的,充作大军先锋。行至平夷、石楼之间时,听闻夏军进占了大宁,于是加快行军速度,星夜兼程,赶至隰州。

    康君立有令,万胜军余部归皋捩鸡指挥,尽快夺回大宁,打通与李承嗣部的联系。也就是说,这只鸡现在是主将了,故安元信、史敬镕都看着他。

    “勿要耽搁了,先至横城,稍稍修整一下。”皋捩鸡一挥手,下令道。

    二人自无异议,立刻跟上。

    ******

    河中战场的情报一份份传递到了洛阳。

    邵树德虽然不做遥控,但他依然很关注战局。同时也在考察每一个将领的表现,默默记下,以作日后的评判依据。

    赵光逢、谢瞳二人站在地图前。

    邵树德默默看着,突然问道:“听闻李克用已至潞州,他带了多少兵马?”

    “很难探查到。”赵光逢回道:“只听到了匡卫、拱卫、保卫三军军号,余不知也。”

    以前邵树德总觉得自己帐下军号杂乱,现在发现李克用更乱。

    晋军还多是小编制,一军最多万把人,少的就三五千,十余万军队,不得整出几十个军号?

    “对晋军,还得军政两方面下手。”邵树德说道:“又打又拉,方是正道。”

    之所以生出这个想法,是因为最近有晋人来投。

    投奔的晋将让人很是意外,竟然是曾经傲娇无比的米志诚。

    略一询问原因,原来是吃了败仗,回去后被人瞧不起。再加上他做人也很失败,没什么朋友,四处受到排挤,一怒之下抛妻弃子南奔。

    邵树德对他没什么恶感,也没什么好感,打发到突将军,补了个队正。

    他也询问了下李嗣本的情况,得知其人已被调往幽州。不过到底是晋王义子,还捞了个新近改编的捉生军军使之职——捉生军,是李克用以山后蕃部为主组建的新军之一,去年编组完成,主要负责对契丹方面的作战。

    “李杭这次立了大功,处理完那边的事,抓紧回来,我还有要事交给他办。”邵树德说道:“让卢怀忠不要太过紧张,李克用至潞州,多半是虚晃一枪。乌岭道那地形,也支持不了太大规模的军队。如果战事吃紧,便调左厢一部至西线。当然,万事他做主。”

    卢嗣业默默记录。

    他的工作其实也是要有技巧的。邵树德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先要领会意图,然后下笔成文。领会不到位,就有可能传递出错误的信号。而且,他也需要对政局、战局有相当的理解才行。

    他在邵树德身边干了这么多年还没被换掉,足见其工作是得到了认可的。邵树德曾经开玩笑,卢嗣业再去地方历练几年,回来可以当宰相了。

    “再遣使至潞州,面见李克用。”邵树德又道:“就言兄弟相煎,何其不智。我已在洛阳为其修建王宫,侄儿侄女们将来亦有封赏,何必打打杀杀。听不听是他的事,速遣人办理,回来后细细报予我知。”

第六十九章 突围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浇灭了战场上燃烧的熊熊烈火。

    守寨的晋兵看着一片焦黑的寨墙,喜极而泣。

    今天已是四月初五,过去的七八天实在太煎熬了,夏兵轮番攻寨,通宵达旦,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一开始守军还能轮换应付,待打到后边,已是无力做出调整,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了。

    高强度的战斗之下,匡霸、飞腾二军还在坚持,但银胡簶军却坚持不住了。

    他们何时见过刀折断了还要拳殴的武人?

    他们何时见过倒在地上还要死死拉住你腿的兵士?

    他们何时见过空门大开,浑然不顾己身,也要剑毙敌人的猛士?

    晋兵见过,也敢这么做,但他们真没见过。

    谁他妈说中原人温文尔雅的?自打入中原以来,听李罕之的兵绘声绘色讲人肉如何好吃;听李存璋的兵讲如何剖心挖肝,处置叛徒;听康君立的兵讲如何屠戮敌人,将人头堆成京观;听李克宁的兵讲如何诱骗降人挖坑,将其活埋……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妖魔鬼怪?

    中原大兵做的事,有些他们可以理解,并习以为常,有些就目瞪口呆了。即便草原上最野蛮、最愚昧的部落,怕是也不如这群魔鬼凶狠。

    而且前几日,夏人来了一支援军,听闻是效节军右厢,战力一般,士气不高,但冲杀起来,你依然得用人命去填。

    今日白天,又来了一支名唤赤水军的部队。五千军士高举大旗,战意昂扬,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匡霸军苦战疲惫,银胡簶军又顶了上去。刚勉强打退夏人一次进攻,半个时辰后夏贼又来了,把他们稀里糊涂地压了下去,逼得匡霸军再度上阵,死战将夏人击退。

    战斗场面看得耶律长保面如土色,无数勇士舍生忘死,主将李承嗣亲自上阵,鼓舞士气。

    耶律长保顶不住了,他麻利地收拾残兵,在深夜出营溃逃。

    早就盯着他们的安休休又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

    骑兵们在深夜被叫醒,和衣而眠的他们一跃而起。辅兵牵来马匹,递过马槊,军官做着简短的战场动员。

    半刻钟之后,大队骑军鱼贯出了营门,绕过喊杀声震天动地的营寨,直冲溃逃而去的银胡簶军将士。

    “嘚嘚”的马蹄声仿佛催命符一般,在清明的夜晚显得是那样地惊心动魄。

    “耶律长保!”安休休远远看到群骑马的溃卒,大吼一声,单骑直入,挺槊便刺。

    “啊!”一名胡骑迎了上去,结果应槊而倒。

    耶律长保不敢拖延,拍马狂奔。

    他有马,但银胡簶军大部分士卒都是步兵,他们可没有马。千余骑如猛虎般冲入溃兵之中,夜色下也看不清楚,见着在地上走着跑着的人便一槊刺下,往往换回一声惨叫。

    安休休死死追着那群骑马溃逃的敌人。

    倒毙于他槊下的贼骑已有三人,但耶律长保却越跑越远,气得安休休将马槊掷了出去——很显然,沉重的马槊不是飞槊,无法得到任何战果。

    松了一口气的耶律长保继续狂奔,在数十亲随的掩护下,跑了小半夜,终于冲进了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中。

    此时马力几尽衰竭,众人在逃窜之中也消耗了太多精力,但耶律长保却不准他们停下,而是下令继续前进。

    此地离战场还是太近,每多待一会就多一分危险,实在不宜久留。

    众人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不料还没走多久,却见两侧的塬上有大石落下,继而又有箭矢飞出,顿时惨叫声不断。

    “杀!”有军士从两侧山上杀出,吼声如雷。

    他们的动作很快,黑暗之中不辨方向,时不时有人摔落山坡受伤,但其他人浑然无惧,依然舍命冲了下来。

    杨仪在山塬上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塬下。

    他已经是第二次埋伏到这边了。

    晋兵意外地能扛,四面围攻之下居然坚持了十天以上,害得他们中途回返之后又第二次跑过来埋伏。

    这次总算有所收获了!

    数十贼骑在矢石之下东倒西歪,起身后四处乱窜。六百步兵从两侧猛虎下山,两百甲士在正前方堵路,只一小会儿,便听到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传来,贼兵被一一斩杀在山林之中。

    耶律长保逃窜中被树藤绊倒,方要起身,却见数把长枪顶在他背上,遂老老实实趴在那不动了。

    晋军营寨之内,银胡簶军溃围而出的消息怎么压都压不住。

    李承嗣、李嗣弼二人面面相觑,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惊慌。

    如今的形势么,他们差不多也了解了:陷入了夏军的重围之中。旬日之前,银胡簶军曾派百余骑兵北上,结果还没到慈州,就遇到了大队夏军骑兵,一番厮杀之后败回。

    事情很明了了,夏人想围歼他们这支部队,为此甚至穿插迂回到慈州境内,占领了什么地方,截断了南北交通线。

    李承嗣明白,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地坚守,等到康君立所督大军来援。但他又不确定究竟有多少夏军迂回到了后方,康君立到底有没有打算快速南下,前来救援他们这支部队。

    彷徨之下,他下意识决定坚守营垒待援。这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契合实际的决定。

    但夏军凶猛的攻势让人惊叹。

    完全不顾伤亡,完全是愣头青般的猛冲猛打。卢怀忠的武威军,风格如此激进,打得他们手忙脚乱,依靠坚固的营垒才勉强守住。

    可十天过去了,援军依旧渺无音讯,银胡簶军却先跑了。

    怎么办?

    “要不,撤吧?”李嗣弼下意识说道:“寨内还有六千人,集结起来趁夜突围,能走多少是多少。”

    李承嗣无语。

    能走多少是多少不是什么好话,一般意味着失去了组织的大溃退。即便自己能够逃出生天,部众又能回去几个?溃退之中,如果沿途有人组织收容,有人提供补给,有人断后挡一挡,那么还能跑回去一部分人。如果啥也没有,那场面真不敢想象了——散在漫山遍野之中,衣食无着,还不一定认识路,想跑回去难如登天。

    前方的攻势又猛烈了起来。

    寨墙之上箭如雨下,冲锋的武威军士卒一批批惨叫倒下,但他们依然举着大盾冲到近前,扛着梯子便上。

    后方夏军营地之内,灯火通明,工匠们挥汗如雨,不断赶制着行女墙、云梯车之类的器械。等到明日白天,攻势想必更加猛烈,也更有效率。

    李承嗣快步登上寨墙,草草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向李嗣弼,在他殷切的目光之中,缓缓点了点头。

    军心动摇,快抵挡不住了。便是此时不跑,怕也要溃营了。

    ******

    晋军在龙门县苦苦抵挡了超过十天,大宁县的黑矟军却直到四月初二才遭到了第一次进攻。

    敌军从北方而来,军号是:帐前、万胜。

    兵也不是很多,总共不到一万二千人,其中五千多还是战意不足的隰州土团乡夫。

    他们选择的进攻方向是马嗣勋据守的营垒。

    一万余人攻了三天,死伤超过两千,结果也就堪堪填平了壕沟,在壕墙上砸了几个豁口,连寨墙都没摸到。

    四月初五深夜,夏三木亲率千余甲士出城夜袭。因晋军有备而失败,但依然搅得他们疲累无比,初六的攻势也绵软无力。

    “贼子没吃饱饭吗?”马嗣勋立于寨墙之上,哈哈大笑。

    最初突入后方之时,他们是极为忧心的,害怕遭到敌军主力的前后夹击,最后全军覆没。如今看来,前后夹击的担忧基本没了,南方的李承嗣部应该被拖住了,没法顺利后撤,北方的敌军大队又没有及时赶来,光凭万胜、帐前二军,还拿不下他们这支孤军。

    如今唯一的难题大概就是粮食了。

    原本携带的粮草已经消耗了大半。现在完全靠战前宰杀的马骡充饥,以尽可能减少粮食消耗。但马肉这玩意,真的不太顶饿,还不如吃米面。这五千匹马骡,也就能让全军多坚持五天罢了。

    不过眼看着敌军的攻势实在软弱无力,夏三木甚至敢抽调少许人马出城,搜集粮草,同时调拨一部分马骡进城,宰杀充饥。为了干翻晋贼,黑矟军这次损失大发了,大量代步用的驽马或骡子被宰杀。如果还让晋贼溜走,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交代。

    当然,黑矟军也没忘了马斗关渡口方向。他们不断派出信使催促,让延州尽快输送一批粮草过来救急,他们的动作太慢了!

    “咚咚……”敌军营中的战鼓再度擂响,晋军步卒推着攻城车辆,黑压压地涌了过来。

    “嗖!”一箭从寨外飞来,马嗣勋下意识避开。

    箭矢擦着他的颈脖,射中了身侧亲兵的面门。

    “干你娘!”看着一声不吭倒下的亲兵,马嗣勋破口大骂:“老子就是吃土,也要把伱们拦住。”

    没说的,干就完了!

    倚靠在寨墙上休息的黑矟军士卒两两互相披挂,做好了增援准备。而在寨墙之上,将士们早就严阵以待,准备好了厮杀。

    远方的山脊之间,旌旗林立,一队队晋军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他们呈两列纵队行军,一眼望不到头。粗粗一数,总有万人上下,或许还不止。

    不消多说,紧赶慢赶之下,晋军主力终于抵达了。

第七十章 北上

    两支孤军深入的部队,境遇大不相同,究其原因,大概还是一个主动安排,一个是被诱骗深入,中间存在了一个巨大的时间差。

    这个时间长达十天,非常要命。

    匡霸、飞腾、银胡簶三军其实非常卖力了,表现也非常不错。但在将近三倍的夏军围攻之下,依然吃不消。

    奋战十天之后,最薄弱的环节突然崩溃,已不足千人的银胡簶溃逃,引发了全军溃败。

    正在攻寨的武威军将士呐喊着翻墙而下,杀散了最后一批抵抗的敌军,然后放下壕桥,打开寨门。

    在外围,正准备接替武威军的经略军将士,在军使关开闰的带领下,从营寨两侧绕过,奋勇追杀。

    雨夜之下,土软湿滑,又黑灯瞎火的,队形难以保持。只追击了片刻,便松散得不成样子。到了后面,更是变成了以队为单位的自发追击战了。

    毫无疑问,这违反了追击战的基本原则。但敌军士气已崩,就连断后的人马也溃散了,后方也没有反冲击的部队,整个乱作一团。

    这是突围,不是败退。

    所以我们便看到了神奇的一幕,一个夏兵挺着长槊,追击一名逃兵,逃兵手上也有武器,双方单对单,但他就不敢返身厮杀。

    士气之此消彼长,可知矣。

    李承嗣、李嗣弼二人一马当先,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逃兵扔掉了碍事的长枪、甲胄,只携带弓刀,亡了命地奔逃。

    身后不断响起骑兵的追杀声,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唇,蒙头赶路,寄希望于夜幕的掩护,逃出生天。死道友不死贫道,你杀别人好了,别找我。

    他们越过田野,涉水渡过浅浅的溪流,绕过森林……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疲累,直到前面出现了巍峨的山岭,这才喜极而泣。

    山岭边隐隐有喊杀声传来,左近还有沉闷的马蹄声,那是夏军骑兵在搜剿。

    溃兵心里清楚,夏兵定然有埋伏、有阻截,沿着驿道逃窜是没好果子吃的,不如走小路。

    小路也不好走,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吃上一箭。

    不用想,那是之前被他们劫掠的乡民。他们原本不敢有什么动作,害怕遭到报复。但眼下晋军兵败如山倒,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不报仇,还等什么?

    三三两两的溃兵大惧,不得不抱头鼠窜。

    但村民已经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木矛、柴刀、斧子,手持猎弓,呼朋唤友,勇猛如虎。

    有本地口音的溃兵大声求饶,回应他们的是重重一刀。

    拉丁入伍,是各路军阀的常用手段。这些丁壮就不会祸害本地人了吗?未必。不用废话,除非有人作保,不然杀了了事。

    走小路的溃兵倒了血霉,走大路的溃兵也在塬下遭到了强有力的阻截。

    夏兵从山塬之上射箭,正面还有两三百人阻截。溃兵急着夺路而逃,亡命突击,竟然杀散了拦路的夏兵。不过骑兵紧随其后冲来,长长的马槊将敌人接二连三挑起,又甩落马下。

    溃兵失去了理智,用尽全身力气往前逃窜,结果又遇上了第二堵墙。

    仅有少数机灵且运气爆棚的人,才借着树林的掩护,消失在了山间。

    经略军士卒追了整整一夜。

    天明之后,他们稍事休整,然后一人带着二十个醋饼,沿着驿道向北急追。

    初十,他们进占慈州。

    城内空空荡荡,守城的千余晋兵不知道顺着哪条山道逃窜了。他们很聪明,知道后方有黑矟军横绝道路,不一定冲得破阻截。而且大驿道实在危险,有可能遇到骑兵突袭,于是沿着山间小道一路逃窜。

    经略军简单询问了一下,分出千余人,顺着晋兵逃跑的方向追击而去,随后大军继续北上。

    十二日,追至文城县,投降晋人的伪县令、县丞等作鸟兽散,不敢抵抗。分出五百人向东至仵城,那里也有一条小岔路,而且县令投降了晋人,正好清算了。

    十五日,经略军追至大宁县南,正好遇到一支翻山迂回过来的晋兵。贼兵约千人,而经略军还有三千多步卒,双方直接打杀了起来,贼兵不敌退去。

    杀败这一股敌军后,追击了整整九天的经略军将士几乎累瘫了。

    山间赶路,可比平地上难多了,还要保持警戒,有时还要厮杀,大伙的体力精力已到极限。

    “关将军,日盼夜盼,终于将你们盼来了。”黑矟军使夏三木亲自将援军领入了城内,感慨道。

    七千五百守军,战至今日,只剩下五千人左右。而围攻县城、营寨的敌军,却已经增至三万余人,军号也非常之多,计有帐前、万胜、神勇、神威、神捷五军以及强征来的土团乡夫四千人。

    另外,晋军还分了一部分人马绕道偷袭,马斗关就被他们拿下了,一百守军全数战死。

    横城镇、隰川县一带,还有近两万晋军。

    不是康君立不想将所有兵力都压过来,实在是地形狭窄逼仄,施展不开。只能不断分兵,试图绕路。但绕路也没法走远,后勤补给是个大问题,且只能是千人规模的小部队,产生不了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马骡了,他们发现了部分在山间放牧的黑矟军辅兵,杀百余人,掠走马骡四千匹。

    十几天的攻势,他们的收获就是这么点了:斩杀两千八百黑矟军士卒、掠马四千匹、在马斗关缴获粮食一万余斛。

    敌军付出的代价当然也不小。

    万胜军几乎打光了,只剩下约五百人。帐前等军也损失了两千人上下。被他们陆续强征来的隰州丁壮战死三千余人,叛乱被镇压死千人,剩下的多溃走,目前还剩四千左右。

    今日与经略军照面,又丢下了三百余具尸体。如果再算上基本死伤殆尽的匡霸、飞腾、银胡簶三军一万一千余人,整体损失不可谓不大。

    “不光我等来了,卢都头亲率武威军跟在后面,离此只有两天路程。赤水军、效节军及蒲州乡勇业已至慈州,待大军齐至,定要贼人好看。”关开闰很是兴奋,一路追击,他们经略军都是先锋,慈州等城都是他们收复的,如果再当先锋击败晋军一部,挫敌士气,这首功妥妥跑不掉了。

    “都头可带粮草而来?”夏三木关心地问道。

    遣人至河西传讯后,延长县紧急凑了四千余斛粮豆,渡河送至马斗关,再走蒲水河谷送来。彼时晋军尚未绕道切断这条粮食运输线,故这批粮食及时送到了大宁。

    不过延州方向送来的粮食就没那么好运了。晋军分兵攻占了马斗关渡口,粮食运输中断。

    所以,现在的大宁城内外,存粮不过两千余斛,肉脯也被大量消耗,支撑不起两三万大军的消耗。

    “自然有了。”关开闰笑道:“效节军便押运大批粮草走在后面,不下四万斛,足支一月所需。”

    “那便好。”夏三木松了口气,旋即又咬牙道:“这次定要出一口恶气。”

    劣势兵力之下,被动挨打这么久,是人都有火气,当然想要报复回来了。

    ******

    隰州城内的康君立已经收到了前方的军报。

    军报很多,每隔一会就有一份,看得他脸色阴沉,大皱眉头。

    匡霸、飞腾、银胡簶三军万余人应该是全军覆没了,就算能跑回来一些,又能有几个?几百?一千?杯水车薪罢了。

    万胜军三千余人,打得只剩五百,安元信、史敬镕二人知道前面打得不好,亲自带队冲杀,勇猛无匹,双双负伤而还。对此,康君立也不好太过责怪,他们其实没犯什么错。

    帐前、神威、神捷、神勇四军各有数百损失。

    前后没了一万六千人了,损失相当巨大,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上报——至于慈隰乡勇,反正不算自己人,也不用上报损失,无视就行了。

    毫无疑问,他吃了一场大败仗。

    这个消息隐瞒不住,即便现在被他压下了,过几日夏军也会大肆宣扬,军士们早晚会知晓。

    李承嗣这个蠢货!

    康君立想了想,这锅还是甩给生死不知的李承嗣比较好。如果他死了,那正好,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果没死,跑回来了,那就执行军法,同样没法说话。

    “传令,突阵、突骑二军收拢回撤,摧锋军放弃马斗关,回撤至隰州。撼阵军退守上平关,守好我后路。”

    “万胜、神勇二军押隰州乡勇回撤,帐前、神捷二军断后。神威军伏于横城、大宁之间山塬、密林中,贼军若追击,给予迎头痛击。”

    “一应辎重、粮草、财货,着随军夫子押往岚、石。”

    “给岚、石二州刺史传令,辖境内城关、堡寨多加修缮,派遣州县兵戍守。土团乡夫,进行第二批动员,以厚实兵力。”

    “另,遣使报予晋王。今后是何方略,请他定夺。”

    幕僚们面面相觑,这竟是不敢打了。

    不过好像也没招。匡霸、飞腾、银胡簶甚至包括万胜军在内这一万多人,基本已经不存在了。损失如此惨重,士气定然受到影响。

    反观夏人,他们围歼了李承嗣这个蠢蛋,士气正盛,一路北上,追袭而来。

    此消彼长之下,确实不宜决战。只能用坚城硬寨消磨夏人士气,再看看能不能反击得手。

    横城镇在大宁、隰州之间,上平关在石楼、平夷之间,都是上好的消磨敌军锐气的地方。况且慈隰二州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百姓手中多半没什么余粮了,夏军数百里深入,走的还是山路,现在后勤难题交到他们那一边了。

    山间小路纵横,出奇兵偷袭粮道也不是不可以,这可以进一步分散夏军兵力。

    康都头用兵,还是有数的,没有乱来。

    只是——唉,如果一开始就用此策诱夏军北上该多好。搞到现在,贪功冒进的竟然是己方,很是让人无语。

第七十一章 追袭

    晋军撤退的动静不小,很快就被夏军斥候发现了。

    关开闰、夏三木当机立断,拣选了三千人马,攻断后的帐前、神捷二军,贼军谨守营寨,进攻以失败告终。

    帐前军目前还有四千步骑,神捷军尚余三千七百兵,并不比大宁城的夏军少多少。

    十七日,之前掉队的一千五百黑矟军聚集了起来,收复马斗关,进占永和县,从侧翼威胁晋军。

    同日,经略军、黑矟军再度发起进攻,敌帐前军已在前一天晚上撤退,独留神捷军三千余人断后。

    激战半日,贼军大溃。

    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率部追击,斩首千余。不料乐极生悲,在继续追击的过程中上头了,中伏而还,损失惨重。马嗣勋中了数箭,身负重伤。

    这么一来,大伙也不敢追了。

    十八日,卢怀忠亲率武威军右厢一万二千余人抵达大宁,同时也带来了最新消息:他们吉昌以东的山林间抓获晋将李嗣弼,李承嗣仍然不见踪影。

    老卢在听取汇报后,只点了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

    有组织的撤退和无组织的溃退,当然不是一回事。

    地形复杂的山区的撤退和无遮无挡平原上的撤退,当然也不是一回事。

    中伏,可以说是不小心,大意了,但难以避免。

    如果处处小心谨慎,有时候就错过了追杀的时机,这就只能靠主将的判断力了。

    “经略、黑矟二军,还有多少人?”卢怀忠问道。

    “还有六千五百余人。”夏三木回道。

    这是算上了之前掉队的那一千五百人,还有在外放牧的数百辅兵。

    “我部还有五千人。”关开闰答道。

    但在大宁的只有三千。还有一千追剿残敌中,五百在从仵城归建的路上,五百骑兵留守龙门。

    “嗯。”卢怀忠又点了点头,仍然惜字如金。

    武威、经略、黑矟三军损失八千七百人左右,俘斩敌军当在两万五千以上,或许更多。

    当然,这个数据与康君立肯定是对不上的。因为人家就没把土团乡夫当人,不把这些有刀枪,能守寨,会攻城的乡勇算在己方军队数字之内。

    李承嗣被围之时,营寨内有晋兵一万二千,构成为匡霸等衙军七千、慈隰乡勇五千。突围之时,还剩六千,最后全军覆没。这一仗,按照晋军统计,他们只损失了七千,按照夏军统计,他们斩首一万二千,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我确实面对面消灭了一万二千人,凭什么那五千乡勇不算?人家不会射箭还是不会砍人?

    “横城有多少晋兵?”卢怀忠又问道。

    “有兵万余。”夏三木回道。

    这个数字不保准,因为是拷讯俘虏得知的,也随时可能变化。

    “构成呢?”卢怀忠追问道。

    所谓的“万余晋兵”,到底是万余衙军,还是夹杂了州县兵、蕃兵、乡勇?

    蕃兵有没有军号?有军号就要慎重对待,没军号就是乡勇。

    乡勇到底是河东诸州的乡勇,还是慈隰强征来的土团?

    都是晋兵,但构成不一样,战斗力会天差地别。

    “不知。”夏三木老实说道。

    卢怀忠沉默了一下。

    这不怪他们工作不细,打探不到是正常的,是自己太苛求了。

    不过到现在为止,连康君立带来的“四万晋兵”的构成都不知道,也确实是一件颇为恼人的事情。一个精锐衙兵是“晋兵”,一个临时征来的农民也是“晋兵”,搞不清楚,决策很不好做。

    “杀敌三万,诚为大功。”沉默了一会后,卢怀忠终于张口了,顺便又给将来的战报注了点水分,只听他说道:“多派人手,清剿贼军斥候、伏兵。待赤水、效节及河中乡勇赶至,再行北上。另,在慈隰二州征五千土团。”

    “遵命。”夏三木、关开闰二人一齐应道。

    接下来的三天,主要是武威军出动,他们以千人一股,分散在诸山间小道之中,清理贼人。

    你别说,还真遇到了几股藏身其中打算埋伏的晋人。双方立刻爆发了短促激烈的战斗,晋人不敌退去。

    武威军还额外调了一个步军指挥(2000人)、一个骑兵指挥(500人)绕道马斗关,与黑矟军一千五百人汇合,开往隰州方向。

    二十日,效节军、赤水军及河中乡勇一万八千余人抵达大宁附近。

    卢怀忠下令以效节军右厢为先锋,各军继之,攻往横城镇。

    ******

    康君立离开了隰州城。

    战局不利,他对守住隰州已不抱有太大希望。

    横城镇还有五千余人,主力是神捷军。隰州还有六千余,主力是帐前军。突阵军一部千余骑在山间放牧,算是游弋部队。

    其余各部,一路北撤,至石楼、上平关一带。

    整个隰州战局由帐前军军使石绍雍负责。

    他不指望这里能挡住夏军多久,他只想持续消耗他们的锐气,待其师老兵疲,就只能转入防守,届时选择就多了。

    因此,他给石绍雍的命令是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撤,但需尽力而为。

    康君立走后,石绍雍也有些慌张,他命令帐前军士卒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然后亲身前往横城镇,带去了搜刮到的少数猪羊,慰劳军士。

    此时的横城镇外,箭矢横飞,刀光剑影,战事正烈。

    来自河中各县的乡勇硬着头皮,轮番上冲。

    他们是悲哀的,明明心中对夏人很不满,却不得不为他们效力,消耗守军的箭矢和精力。

    当然守城的慈隰乡勇也很悲哀,他们同样对晋人不满,却也不得不为他们守城厮杀。

    炮灰在此碰撞,死伤无数。

    卢怀忠攻城的节奏要比别人良心一些。基本是乡勇攻一波,效节军、赤水军、武威军继之,轮换攻打。

    二十三日一整天攻下来,镇城的土墙就多处破损。

    石绍雍大惊,加上有军士来报,隰州西南出现夏军身影,他匆匆离开了横城镇,趁着夜色返回了隰州。

    突阵军千余骑与马斗关方向杀来的夏军碰面,一阵厮杀之后,武威军的一个骑军指挥败退。

    但石绍雍听闻之后,却没有丝毫的高兴。

    马斗关渡口向东至大宁,东北可至隰州,鬼知道那边有没有夏军继续增援过来。

    他不敢怠慢,令人至隰州西南的常安塬下寨,多布旌旗,以为疑兵,让夏人短时间内摸不清头脑。

    同时将城内物资趁夜运走,免得撤退时拖累速度。

    二十四日的横城镇又是一天激战,通往隰州的大道之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晋兵北逃——多为慈隰乡勇。

    “军使,该撤了。”幕僚们神色焦急,不住地劝道。

    “突阵军何在?”石绍雍问道。

    “有夏贼绕道山间小路,突阵军去堵截了。”幕僚回道。

    “妈的,四处漏风的防线。”石绍雍骂了一句。

    骂完后,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不是不勇猛,不是不敢打,但匡霸、飞腾、银胡簶、万胜等军完蛋之后,大军士气受挫,康都头都不想打了,留下他们断后,消磨夏军锐气,寄希望反败为胜。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也很为难。

    帐前军一旦损失殆尽,怎么补兵?会不会赋闲回家?这是个问题。

    “神捷军怎么办?”石绍雍突然问道。

    横城镇就不该守,或者守也得有个严密点的体系。夏军从西南方向绕道,直奔隰州而来,这已经到了横城镇后方,当初马斗关是谁主张轻易放弃的?呃,好像是康君立。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军使,神捷军怕是没办法了。”幕僚诚实地答道:“他们被粘住了,想退没那么简单。但咱们还有机会,管不了那么多了。晋王帐下那么多兵马,早年叱咤风云的部队,而今还剩几支?”

    大顺元年,晋王在晋阳阅兵,当时参与校阅的有义儿、左营、右营、决胜、横冲、突阵、亲骑、突骑、飞骑、五院、雄威、厅直、万胜、匡霸、马前直等十余支部队。

    十年过去了,这些军队起码有一半没了。不是消耗掉了,而是被改编成了别的部伍。

    想当年,左营、右营、厅直、马前直可都是响当当的一线主力,如今是帐前、拱卫、匡卫、保卫等军挑大梁。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每一次改编,都有人上有人下,大家都看在眼里。

    “唉,想好好打仗都不行。”石绍雍唏嘘不已,神色看起来非常感伤。

    幕僚微微低头,静等主公做决定。

    “遣人沿路多布疑阵,多张旌旗,多设战鼓。”石绍雍做出了决定,断然道:“神捷军一旦溃退,这些疑兵如果能起作用,多少能挽回一些败兵。另者,让突阵军别急着跑,至石楼县南的山谷中设伏,多少阻遏一下敌军。”

    慈隰地形这么复杂,不设伏可惜了。即便不成功,也能延缓追兵的脚步,让他们停顿下来,花费时间清理两侧的山塬或密林,这就能起很大作用了。

    “军使已经仁至义尽了。”幕僚一听,立刻赞道。

    二十五日一大早,帐前军并慈隰乡勇六千余人仓皇北顾,一路往石楼方向窜去。

    当天下午,坚守了三天的横城镇告破,晋兵溃不成军,黑压压地向北涌去。

    经略军又是充当先锋,追击不休。

    第二日巳时,他们攻占了几乎空无一人的隰州城。

    打仗打的就是一口气,此时局势那么好,自然要追杀到底了。

    而正当他们休息完毕,想继续北上之时,卢怀忠却以经略军苦战疲惫为由,勒令停兵,同时让效节军右厢两千余人充当先锋,向北追袭。

第七十二章 督战官

    康君立感觉有些不对劲。

    战局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么走,这一退,感觉就止不住了一样,有一溃千里的架势,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恰逢神捷军在横城镇大败,帐前军、突阵军拔腿开溜,隰州丢失的消息传来,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神捷军仅剩的两千多人,只逃回来了七百,还器械尽失,跟乞丐一样。

    李承嗣带过去的一万四千兵,回来了六百余。

    外加一些土团乡夫两千多,康君立将其悉数编入万胜军,使得其兵力达到四千,悉数退往岚州整顿训练。

    李承嗣也跑了回来,泣不成声。

    康君立没有二话,将其斩于辕门,以儆效尤。

    李承嗣这种大将都能被斩,诸军为之一肃,再不敢随意言退了。

    康君立随即调兵遣将,神威军四千人守石楼县,帐前军守上平关。

    上平关在隰、石之间,周围山高林密,可以说就这一条路,抄小道绕后都几无可能。康君立特地找来了石绍雍,对其提点了一番,如果再退,那么谁也保不了他。

    石绍雍整体做得并不出格,盖因康君立并未禁止他撤退。况且在隰州黄栌谷中,他指挥的突阵军伏击夏人成功,杀其前锋数百,余众惴惴,不敢进逼,故帐前军和土团六千余人得以从容撤走,甚至连辎重粮草都带回来了。

    黄栌谷在隰州东北,附近有山,曰黄栌岭。黄栌水出其中,是一处水草丰美的所在。

    而水草丰美了,自然也山高林密,地势又很险要,驿道一侧临高山,一侧是河水,狭窄逼仄,效节军便在此吃了个亏。

    北齐年间,伐石楼山胡,出动了两路兵马夹击。其中北路高欢亲领,率军自石州出,翻过赤洪岭(离石山),逼近石楼。南路由斛律金率领,是为奇兵偏师,自隰州出,他甚至没敢走黄栌谷,而是艰难地翻越黄栌岭,逼至山胡后方,与高欢的主力夹击山胡,大破之。

    有驿道不走,非要翻山,斛律金又不是傻子,当然是有原因的。

    石楼、上平关互为犄角,可互相救援。为此,康君立留了突阵、神勇二军作为反冲击的生力军,随时驰援突袭。

    忙活完这一切,再三严令各军不准退之后,康都头退了。

    他回了石州,整顿操练军队。

    这一仗,他没什么心气了,也没太好的办法。败了就是败了,虽然已经把大部分过错推托到了死鬼李承嗣身上,但作为方面统帅,他还是有领导责任的。

    千不该万不该,他没有及时阻止李承嗣的盲动,给了卢怀忠机会,这就是错,没得洗。

    四月最后一天,河东节度副使李袭吉来到了石州。

    正在监督城池修缮的康君立闻讯,不敢怠慢,匆匆返回了石州接待——在新败的当口赶过来,不是督战还能干啥?

    “康都头,河中战局,本来一片大好,何以在一月之内逆转?”李袭吉毫不客气地坐于上首,问道。

    他代表的是晋王李克用,当然有这份资格。而且,他在河东军政体系中的地位也不低。

    曾几何时,朝廷无钱,新科进士喜欢去藩镇谋职。河东作为天下三大名镇之一,自然吸引了大批顶尖人才。

    郑从谠出任河东节度使后,又大力网罗实干官员,他的河东幕府甚至被称为“小朝廷”。

    郑从谠是宰相,熟悉官员的背景、履历和实际能力,因此挑选的都是有真本事的。这些人才,后来大部分都留在河东,为河东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且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李袭吉比他们来得晚一些,但也是受了郑从谠点拨,离开河中,到太原谋职,被李克用辟为节度掌书记,一干就是十几年,现在已是节度副使,河东前二的核心幕僚了。

    “李承嗣贪功冒进,故有此败。”康君立早就想好了说辞,回道。

    李袭吉脸色稍霁。

    康君立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见状稍稍松了口气。

    李袭吉心中冷笑,康君立已是死人一个,蠢成这样,也是少见。

    “银胡簶军便罢了,匡霸、飞腾二军竟然全军覆没,殿下大为震怒。康都头,后面可不能再出岔子了。”李袭吉说道。

    大顺元年,李杭出使晋阳。李克用大胜归来,在阳曲大阅诸军,陈列俘馘、军实,彼时匡霸、飞腾二军便在列。

    这种历史悠久的老牌主力,虽说战斗力没有这几年新改编的部队强,但也非常不错了,丢了确实心疼。当然,银胡簶军不是老牌部队,也不是新改编部队,而是新组建部队,这就没人关心了。

    “李副使且安心。我已收束部伍,治兵完城,以守为主。”听了李袭吉的话,康君立的压力陡然增大,立刻回道:“从龙门到石楼,四百七十余里山路,夏人粮道已被拉长到极致,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军馈不济,全军断粮。此战我大可固守反击,令夏人顿兵坚城之下,然后遣人袭扰其粮道。五百里山路,夏人怎么可能护得周全?”

    李袭吉听了轻轻点头。

    此策还算靠谱。五百里平原粮道,想遮断没那么容易,但五百里高山、峡谷、密林、土塬,想断的话就太容易了。现在慈隰已让晋兵抢过一轮,夏人无法就地筹粮,只能长途转运,这便是机会了。

    见李袭吉赞同自己的意见,康君立信心大增,笑道:“打了这仗,我算是明白了。夏军机动快速,战力强悍,不能与他们在平原上打,就得在兵力不便展开,地形复杂,补给困难的山区打。他们兵多,马多,胃口大,消耗大,极其依赖后勤转运,咱们就盯着这个薄弱点打,能极大抵消我军劣势。”

    李袭吉听了这话,不由得刮目相看。

    康君立这人,还真有几分门道,弄死太可惜了。

    夏军骑马步兵这次结结实实给他上了一课,但康君立吃完亏后,看来也没闲着,竟然让他琢磨出了几分反制之法。

    夏军机动快速的背后,对应着后勤的巨大消耗,几倍于晋军,这是无可掩盖的事实。

    夏军兵多,那就找不便于展开大兵团的地形。

    夏军战斗力强,那就用环境、地形抵消其战斗力方面的优势。比如在险要处修城寨,一个临时征来的农民,也能在城头轻易杀死一个身经百战的夏军悍卒,这就抵消了他们的优势。

    “你提的这法子,我回去与晋王说一说。”李袭吉立刻说道。

    慈隰二州,古来战事不算太多,因为并不在主要交通线上。本身又穷,人口少,河东方面本来也没想在这个方向主动出击。

    若非河中衙兵叛乱,而汾水关、霍邑一线夏人严阵以待的话,他们也不想从慈隰南下。

    如今看来,以后倒可以在这个方向多做做文章了。

    慈、隰、石、岚,这是一整片的山区,从最南面的绛州龙门县,到北边的岚州,出楼烦关至朔州,一共九百二十五里。这片区域,大有可为啊,何必在平原上与夏人打生打死?

    “泽潞那边,情形如何?”见李袭吉态度越来越和蔼,康君立心情大定,关心起了其他方向。

    “一潭死水。”李袭吉摇了摇头,道:“夏贼天雄军入太行陉,攻天井关……”

    “哈哈!”康君立笑了起来。

    李袭吉也笑了。太行陉车不能方轨,几人并排都嫌挤,能打个锤子仗!除了偷袭,别无他法。

    “晋王在潞州督战,各部轮番从乌岭道下山,打得不太理想。”李袭吉又道。

    康君立笑容一收。

    打得不太理想,就是打不过夏人呗。听闻武威军左厢及赤水军的少量留守部队就在晋绛,多半是碰上硬茬了。

    “汾水关、霍邑县也遣人查探了一番,夏人部署的是战力羸弱的州兵及土团,但防守比较有章法,强攻不划算,便作罢了。”李袭吉又道。

    汾水关对面就是雀鼠谷南口,有前后双保险两座要塞,晋军严密布防之地。

    雀鼠谷周边地势艰险,但谷中较为宽阔,竟然还有两个县,即灵石、介休二县,人口也不算少,物产马马虎虎,两县征丁三万不成问题,从这里打是比较困难的。

    当然晋军南攻汾水关也非常困难。

    这个方向,双方都没有动兵的打算,算是僵着了。

    “你这边按照自己的方略来,切勿冒险了。”李袭吉说道:“王镕、罗绍威、王郜刚遣人送来一批钱帛、军资、战马,以壮我军声威,同时告知了一个消息,夏军可能要攻邢洺磁,这是我军的软肋。我担心要爆发大战,所以西边绝不能添乱。”

    王镕是个务实的人,知道自己不太能打,所以花钱资助能打的晋军,让他们养更多的兵,也是有意思。

    但邢洺磁这个地方,以平原居多,打起来确实很不利,是个不小的隐患。

    今年以来,李袭吉已建议迁三州之民入河东定居屯垦。但动作很慢,因为怕搞得太大了激起当地士民反对,也是艰难。要知道,当年迁燕兵家属至太原府定居,就因为搞得太过激烈,起了叛乱,这个教训还是很深刻的。

    “放心吧,这边无事。”康君立拍着胸脯保证。

    李袭吉多看了他一眼。

    康某人刚吃了败仗,这个保证看起来没太多说服力。

    “我遣人带了一些钱帛过来……”李袭吉又道。

    康君立脸色一喜。武夫们就吃这一套,发了赏,士气定然大振。

    “这几日便带至各军发下,有劳康都头派人陪同办理。”李袭吉道。

    “应该的。”康君立连连点头。

关内、河东之间渡口

    一个渡口的形成,往往有几个因素:

    其一,当时的地质水文条件。

    很好理解,历朝历代气候、水文甚至河道都不一样,必须依据当时实际情况。

    其二,当时的经济贸易路线。

    这个很正常,渡口大部分还是在和平年代使用的,荒山野岭谁废那劲去设渡口?

    其三,当时的配套公路。

    渡河后上岸,你终究要走驿道,必须要有配套的公路。

    下面就讲讲关内道与河东道之间的黄河渡口及配套公路,其实之前有章节提到过了,我自己忘了哪章了,可能有人记得,懒得找了,重新整理一下。

    公路历朝历代也不太一样,路线不一。前朝存在的路,在本朝可能完全废弃了,无法再通行,除非你征发民夫重新修路。

    这里主要以唐代公路为主。

    唐代渡口基本都是国营的,即天下舟津济梁都有令,从九品。

    渡口设关城及码头,配渡船、水手、工匠,都是体制内人员。

    从北向南数:

    一、榆林关

    胜州东三十多里的黄河西岸,此渡口隋代就有,即榆关总管。

    现代位置为内蒙古托克托县附近,因唐代黄河河道与现在差别极大,大概了解一下在哪就行。

    这个渡口有配套驿道,向西三百里至中受降城,安北都护府所在地,中受降城再往西

    三百五十里至丰州。渡河东北行一百里至振武军城,东南行三百八十余里至朔州。

    二、河滨关

    位于胜州河滨县城东面一点点。

    河滨县,在今山西偏关县西、河曲县东北那一个拐弯的地方,黄河西岸。

    贞观七年置河滨关。

    这個渡口历史很悠久了,北魏时叫君子津,唐代置河滨关。

    北宋时废弃。他们在唐河滨关以南约百里处置河滨堡,设雄勇津。在唐河滨关以北设久

    浪津,与西夏、辽国互市贸易。

    唐代渡口在北宋废弃的原因不明,大概率是军事原因,离前线太近了。

    渡口向西,进入沙漠、草原,至榆多勒城。

    向南、向北接入丰胜驿道、麟胜驿道。

    渡河向东,有驿道经朔州通往云州,东南行,可经草城川进入岚州地界。

    三、合河关

    蔚汾河汇入黄河之口南岸。今山西兴县境内,唐代合河县北。

    这个渡口在唐代就比较重要了,是关北、河东间的交通要道之一,居然设了馆驿。

    码头大小、水手规模、船只数量等都要多出很多。不要觉得是个渡口都一样,根本不是

    一回事,码头的吞吐量是关键。

    18、19、20世纪,登陆战都是一场噩梦。玩过钢铁雄心的都知道,对登陆作战是有巨大的惩罚的,现实中也一样。乱哄哄的人员,四处堆放的物资,彷徨的心情,永远不足的运力等等,敌人都不用半渡而击,放你过河又如何,只要没整队完毕,照样轻松打崩。

    基本上,只要守渡口的不是智障、弱鸡,哪怕守军兵力远少于渡河的攻方军队,也能轻松取胜。

    合河关渡河向西,介入麟胜道。合河关向东,经蔚汾关,可至岚州,总共二百多里。

    四、孟门关

    绥州(绥德)东一百三十里、石州(离石)西九十五里的黄河东岸。

    东岸置孟门关、孟门镇,百步之外就是石州定胡县县城。

    从这个架势就可以看出,这个渡口十分重要。

    确实,此关/津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有馆驿。孟门关有守兵不算,还专门加设一个孟

    门军镇,额外驻兵。东面百步外就是县城,还有轮戍的土团乡夫,架势确实很大。

    这个渡口为什么规模这么大,地位这么重要呢?

    因为他配套的驿道体系不得了。

    向西接上了横山北麓的东西向大驿道,沿途有绥、夏、宥、盐、灵五州,再接上通往河陇、安西的道路。

    向东,经石州、汾州,通往太原。

    北宋时此渡口仍在用,曰伏落津,对岸是绥州铁茄关。

    五、永和关

    延川县东四十里、永和县西六十里的黄河东岸。

    开元七下关之一,对岸是延州延水关。

    此渡口向西,经横山入灵夏,东至隰州。

    此关在唐代不重要,因为横山道路特别难走,也没有靠谱的驿道,一般是走关北灵夏平坦的大道,那就是走孟门关渡口了。

    但北宋不一样……

    他们的主驿道在横山中的栲栳城(保安军)一线,且栲栳城也是与西夏互市之所,因此永和关还是蛮重要的,专门设了馆驿。

    永和关到隰州一百四十里,有驿道。

    六、马斗关

    当蒲水入黄河处。

    渡口往东不到七十里至大宁县,又东北八十多里至隰州。

    渡口往西一百多里至延州。

    小渡口、小透明、没人疼、没人爱的地方……

    七、乌仁关

    丹州汾川县东七里、慈州文城县西南三十六里处,黄河西岸。

    这一段黄河河岸陡然变狭,是著名的孟门石槽。

    河岸窄,是不是很好渡河?

    呃,如果告诉你这段黄河流速极快,上下落差特别大,悬水奔流如瀑布,鱼憋不能游,

    你还这么觉得吗?从这里往南不远,就是壶口瀑布了。

    渡口往东五十多里可至慈州。继续向东,横穿整个慈州山区,沿着山区小驿道,可经昌宁至晋州临汾,全程三百里。

    这个渡口,没事别走,玩命呢。我多跑两步,走马斗关也好啊。

    八、龙门关

    同州韩城县东北五十里,绛州龙门县西北二十二里,国朝中关之一。

    向东可经绛州、晋州北上至太原,向西至长安,两端都是重要驿道。

    九、蒲津关

    河中府所辖之河西、河东二县之间,有关城、有码头、有浮桥,三位一体,牛逼克拉斯!

    浮桥连锁蒲津关三城,向东通往太原,向西至长安,交通要道,核心枢纽,为河东、河

    北西入关中第一锁钥,开元六上关之一。

第七十三章 蒲县与石楼

    永和关之外,渡船一艘接一艘驶了过来。

    一整个白天,码头处理了十余艘船只的靠岸,卸下了近三千斛粮豆。

    经略军派了两千余人驻守此处,四处巡视。

    从延州渡河来的夫子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帮忙卸粮,一部分修缮破败的关城。

    永和县的百姓也被征发了起来,往隰州方向转运粮草。

    现在隰州是整个慈隰战线的物流枢纽中心,各种物资多运往此地存放,然后再输往前线。

    邵承节站在河西岸的延水关城之上,几乎要踮起脚来看向东岸。

    关城之外,从马直的军将们已经围得严严实实,邵知言三人跟在世子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

    他们担心,世子一时间兴起,就要渡河往东,至隰州永和县境内,到时候他们是拦呢,还是不拦呢?

    “瞧你们那点出息。”邵承节转过身来,笑看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三人,道:“瞭望山川地理罢了,至于这般如临大敌么?”

    三人同时尬笑起来。

    世子你要过河,我们还真不怎么怕,怕的是你一个人过河啊。

    从马直两千骑兵,在没有浮桥的情况下渡河,那要多久?反正一两天内渡不完,一旦出事,都来不及援应。

    “卢都头与康君立的这场大战,伱等觉得如何?”邵承节问道。

    邵承节的军事经验还没邵知言三人丰富,这话问得有些老气横秋,但身份摆在那里,似乎也没什么。

    “世子,卢都头这仗胜在一股巧劲,诱敌深入之策,古来有之。李承嗣上当,全军覆没。晋军闻败,骇惧惶退,都头追袭之,收复慈、隰二州,实乃必然。”说的是邵知为:“但都头所督各军,能不能突破石楼、上平关一线,未可知也。”

    “怎么说?”邵承节兴之所至,让人拿来地图,现场推演。

    “贼兵出石州,抄小道奔袭永和关渡口,则何如?”邵知为问道。

    石州偷袭永和关,其实是沿黄河东岸南下,也只能这么走。

    这一片的河流都是东西向的,山脉也多为东西走向,不存在南北走向的道路,只有沿黄河这一片可以勉强过一过。但道路并未整修过,大队步军肯定是走不了的,只能小股精兵偷袭——不修路是有原因的,一是要开山,二是即便开了山,汛期也会被河水淹没,没必要。

    “经略军有两千余人屯驻永和关,隰州亦有两千兵,可互相援应。”邵承节说道。

    “永和关与隰州之间一百四十里,全为山路,贼人若学黑矟军那般,由骑马步兵绕过永和关不打,专伏击永和关、隰州之间的粮道,则何如?”邵知为的话有些咄咄逼人:“平原之上,一百四十里或不算什么,骑军巡视,贼人很难埋伏,但隰州不一样。”

    邵承节对邵知为的语气丝毫不以为意,笑骂道:“你这不抬杠么?”

    “世子!”邵知为脸色一正,道:“昔年我在沙州,与回鹘交战,他们最喜截断粮道,什么烂招都用,什么空子都钻。征战之事,本来就无所不用其极,互相斗智斗勇,你露了破绽,别人不来打是你的运气,但来打了,可就是麻烦了。”

    “君言之有理。”邵承节躬身一礼,谢道:“回去赏你银器十件。”

    邵知为神色一喜,连连感谢。

    邵承节的脸色稍稍有些不好。

    事实上,他的好胜心是很强的。文学上要胜过别人,武艺上要胜过别人,行军打仗也要胜过别人……

    今日推演中,被邵知为压了一头,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开心,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以后邵知为是自己帐下大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但为什么就不能在文治武功、军略驭下方面都做到第一呢?唉。

    河上的船只仍在不停来回。

    不知不觉,北上的卢怀忠集团的后勤基地,已经从绛州龙门转为了永和关。

    ******

    周德威出了险地关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巍峨雄壮的关城。

    关城上灯火通明,刀枪森严,旌旗林立。

    这是太原的定海神针。

    突破此地后,再克高壁镇,便直入雀鼠谷。谷中有灵石、介休二县,可筹措粮草,出谷后,再克冷泉关,即可突至晋阳城下。

    这些时日,险地关一带可并不平静。双方不断派兵前出试探,大战的阴云始终挥之不去。

    周德威不认为强攻城塞是什么好主意,死伤惨重还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何必呢?

    今夜他领兵出征,并不是攻夏人严密布防的汾水关,而是直趋西南。

    大军逾万,车马众多,出关之后西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时已五月,但山间的夜晚依然有些寒意。

    周德威驻马于一处溪流间,拿马勺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完之后,说道:“与夏人这一打,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了。”

    “将军,河东形胜之地,怕他作甚,还能翻身越岭过来不成?”亲兵们笑道。

    “我们不就在翻山越岭么?”周德威反问道。

    众人无语。

    “继续行军吧。”周德威起身,道:“此次出兵,与在幽州征战大不同。夏人是能打的,一旦有备,咱们便撤,保存实力。”

    “史俨。”周德威又道。

    “末将在。”史俨答道。

    “你领突骑军,当先而走,越快越好,我将多余乘马都拨给你。”周德威下令道。

    “遵命。”史俨没有丝毫废话,领命而去。

    三千骑一路西南行,餐风露宿,马不停蹄。

    初三一大早,史俨带着五百先锋抵达了目的地,并借着薄雾的掩护,冲进了蒲县城。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

    蒲县的官吏早在上月就逃散一空了,至今也没配齐,如今完全是无政府状态。

    蒲县,乃隰州属县,在隰川南、大宁东的山间河谷之内。

    这个县人烟稀少,也没什么资源,本无任何特殊之处。

    唯一值得称道之处,大概就是马斗关渡口东行,经大宁至蒲县,然后折向东南,可抵达晋州理所临汾。全程山路,不是很好走,一般人都爱从南面的龙门渡过河,经绛州北上至晋州。

    蒲县往东北,还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山路,直通险地关前。

    这条路之所以年久失修,还是因为没人走。

    长安、太原间的商业、人员交流,蒲津关过河就是了。

    粮食运输,龙门渡过河就是了。

    其他路都是不必要的,在财政困难的情况下,可不就得年久失修,渐渐被人遗忘了么?

    史俨抵达蒲县后,立刻搜罗粮草、马骡,同时派出斥候在山间搜索,查探夏军动向。

    他没有盲目出击。

    他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等待周德威的主力部队抵达蒲县,一切都得为此服务。

    ******

    针对石楼县的攻势已经正式展开了。

    参与进攻的部队有武威军一万二千人、赤水军两千、乡勇万余。

    经略军在维持永和关、隰州一线的后勤道路。

    赤水军另外一部三千人在黄栌岭立寨,防止宁乡河谷方向的敌人杀来。

    黑矟军是唯一的机动预备队,在大宁屯驻。

    这么一分兵,攻城的兵力其实便不太够了。

    守石楼的晋兵士气突然变得很高,拼死作战,勇猛无比。

    抓了俘虏一问,原来上头有人过来督战了,斩了一些前期作战不利的将校,还给将士们发了赏赐。

    难怪,难怪!

    卢怀忠有心等晋兵这一阵心气过去,但己方一路北上,也是凭的一股气势,这就没意思了。

    他亲自至阵前,督促作战。

    两万余人围三阙一,土团乡夫奋勇直上,连攻了四五天,没啥进展。

    武威军倒是趁机击败了一支从上平关方向突袭而来的敌军,斩贼数百。

    仗打到这份上,明眼人也看出来了,差不多到极限了。

    你能拿出来进攻的就这么点人,还没人家防守方的兵多,不如就此罢兵,囤积粮草,再想想其他办法。

    但卢怀忠没表示,其他人也不便说什么。反正攻城死的主要是河中、慈隰乡勇,打就打吧。

    不过,赤水军使范河还是忍不住了,直接说道:“都头,就这么点人,纵然攻下石楼,可还有实力克上平关?”

    攻城战,进攻一方付出三倍以上的伤亡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时甚至远远不止,十几倍伤亡没攻下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石楼县硬吃下来,划算吗?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都头!”范河急道。

    从河清之战开始,卢怀忠就喜欢强攻城池,感觉是打上瘾了,为了夸耀武威军的武勇,完全不顾伤亡。

    攻虞乡那次范河就想说了。若非李殿成手底下全是那种只想捞钱的乌合之众,你就是把三万武威军全打光了,也打不下虞乡城。

    最后围攻城池的各军死了五千兵,土团乡夫无算,让李殿成那一万多人全军覆没。

    以几千伤亡打下一万多人据守的城池,堪称辉煌的胜利,但这样的胜利你肯定不想多来几次。

    “不打了!”范河正要立谏,却见卢怀忠摆了摆手,道:“你说得对,把咱们这两三万人打光了,也攻不下石楼。还是得诱敌军出来野战,聚而歼之。”

    “这就便给殿下上表,仗打到现在可以了。杀贼数万,收复两州,想必晋人已经胆寒。”卢怀忠叹了口气,道:“这便退兵吧,看看晋贼敢不敢追上来。若敢来,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第七十四章 军事政变

    洛阳,明教坊。

    一座新起豪宅外,仆人小心翼翼地挂上了宋府的匾额。

    挂完之后,下了梯子,转过身来,昂首挺胸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行人投以羡慕的目光。

    新朝权贵,恐怖如斯!

    洛阳有三层城郭,即宫城、皇城(也叫内城)、外城。

    外郭南墙开有三门,正南曰定鼎门,西曰厚载门,东曰长夏门——这三个名字邵树德都挺喜欢的,不打算改了。

    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从南开始数,第一坊曰明教坊。

    该坊坊墙未建,但已有了两处建筑。

    第一座是张全义时代遗留下来的龙兴观。

    开元十四年,赵丽妃薨于春华殿,殡于龙兴观之精屋,示以出家。后半毁于战火,张全义时代有人出资重修,延续至今。

    另外一座建筑便是新起的宋宅了。巧了,这地方在武后时期为宋璟宅,此时当然已经没有了,邵树德遣工匠于此修新宅,赐予河阳节度使宋乐。

    宋乐得知此为宋璟旧宅所在地后,颇为开心,欣然收下,今日借着述职的机会,到自家宅邸内看一看。

    “殿下,称帝之事尽量往后推。”看完宅子后,宋乐非常满意,“君臣”二人坐于后园之内,饮茶谈事。

    “快压不住了,如之奈何。”邵树德低声道:“先生可有良策?”

    从去年下半年放出风声,到现在也大半年了,众人的心思被稍稍压制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又有点长草的苗头了。

    “不如将圣人和朝臣迁来洛阳。紫薇宫加紧修完一处殿室,便让圣人住进去。或可再拖延一些时日。”宋乐答道。

    “也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今年年底开始准备,明年将圣人及百官迁来。”

    “殿下。”亲兵都指挥使李逸仙将一摞军报递了过来。

    邵树德拿起看了看,多是关于各处战局的,看完之后,又递给宋乐。

    宋乐看完之后,便道:“恭喜殿下,卢将军打仗沉稳有度,河中败不了。”

    邵树德亦同意宋乐的看法,笑道:“李克用选了个好战场,手下人才也不少。”

    “殿下是指周德威?”宋乐问道。

    周德威率军进占蒲县之事,当然已经被发觉了。充作预备队的黑矟军立刻整军开去,两天抵达战场,大出周德威的意料之外。

    周德威万余步骑,攻黑矟军五千人不克,黑矟军主动出击,虽以少打多,但不落下风,两战一胜一负。周德威无奈,再加上康君立始终没有出兵南下策应,只能引去。

    “正是。他率军出险地关,进据蒲县,这一招还是挺狠的。”邵树德说道:“康君立已胆寒。不然的话,他发起全面进攻,我担心卢怀忠部军心动摇。”

    周德威与蒲县确实有不解之缘,这是他与氏叔琮相爱相杀的故事。

    天复元年(901),洞涡驿之战,氏叔琮统率的五万梁军精锐被周德威杀得大败,氏叔琮弃营而逃,单骑走免。

    当年,周德威、李嗣昭又出险地关,占领蒲县,迂回至慈隰后方,攻取此二州,并打算攻占晋绛。梁将氏叔琮、朱友宁又带数万兵马迎战,在蒲县大败周德威。这一次周德威是败得比较惨的,从险地关、汾州、慈隰等地搜罗来的兵马全军覆没,后方一片空虚,让氏叔琮直接追到晋阳城下。

    这就是一个互相送人头的故事。

    “殿下,河中战场其实没什么看头。若晋人愿在此打,与其互相消耗可也。”宋乐说道:“泽潞也不必抱希望,除非有人主动来降,不然很难攻取。而今不妨在邢洺磁想办法,取此三州,李克用或忍不住率军来战,这便有机会了。”

    “嗯,不错。天德军也整顿得差不多了,今年夏收之后,我便兵发相卫,与李克用碰上一碰。”邵树德说道:“此事不谈了。把李克用打进乌龟壳内,不让他出来找麻烦就可以了。短期内是不可能灭了河东的。兖州阎宝、康怀英等将暗中联络胡真,欲献城而降,此事有几分成算?”

    朱瑾被数万大军围攻,渐渐出不了城。兖州坐吃山空,这会虽然还有粮食,但人人灰心丧气,觉得早晚败亡。阎宝、康怀英作为兖州重将,如果他俩愿降,只要不让朱瑾提前发觉,这事成定了。

    只是,如何创造献城的良机,还得好好设计一下。朱瑾只要在城内一天,他俩就翻不了天,士兵们不一定听他们的,得想个办法让朱瑾出城——这就像政变一般要趁领导人出国访问时发动才有把握一样。

    “胡真是聪明人,朱瑾迟早被他玩死。”宋乐一听就笑了,摇头道:“兖镇快了,康怀英、阎宝是真降。”

    促使二人下决心投降的原因无外乎沂州的陷落。

    李虔裕固守城池,被李唐宾攻破,其人死于乱军之中。

    对于这种有勇气断后的忠义之士,邵树德还是很钦佩的。

    历史上李虔裕就是率五百骑兵断后,反复冲杀梁军,最后全部阵亡,换回了王茂章的淮军主力成功撤退,真义士也。

    沂州一下,胡真大肆宣传,兖兵士气大衰。

    一个州的丢失造不成这种效果,但沂州有特别意义,盖因其昭示了北上增援的杨吴势力的全线收缩。兖镇,已不可能得到外援了。

    整个兖州城,如今就处在一种人心浮动的状态之下。士兵、将领们惯性听从着朱瑾的指挥,但又心有不甘。想投降吧,似乎也不甘心。如今就看谁有勇气出来打破这个僵局了,邵树德很看好阎宝、康怀英二人。

    “殿下,兖州一下,该留意徐州了。”宋乐说道:“武兴、固镇二军休整已久,可以上阵了。铁林、义从、龙骧诸军征战了一年半,该休整了,不然恐惹得军士怨望。”

    邵树德想了想,道:“打完兖州,诸军班师休整。武兴、固镇二军,实在不行就整编了。”

    整编当然是整编为禁军了。

    但也只是整编而已,并没有汰弱留强。禁军这个名号不会增加任何战斗力,不是一整编完成,就是全军精锐了。现在左右天雄军,战斗力有以前的老天雄军强吗?当然是没有的,差得远了。武学军官被大量稀释,又吸收了那么多不如他们的外系人马、新人新卒、降兵降将,你怎么能得出禁军是精锐的结论呢?

    整编只是打乱原有的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加强主君控制力,兼且吞并杂牌的手段罢了,相当于一次大扩军而已。

    汰弱留强,现在还不能大刀阔斧地开始,起码得称帝后再尝试为之。

    “第七支禁军的整编,可以适当吸收一点龙骧诸军了。他们也打了这么久的仗,该给一些盼头了,不然怕是要反。”宋乐提醒道。

    “自然。”邵树德点头应允,旋又笑道:“与君一席话,天下事指掌之间耳。”

    “还是殿下经营得法,如今大势逼人,很多事就好办多了。”宋乐不着痕迹地拍了一记马屁。

    邵树德哈哈大笑,与宋乐继续饮茶论政,兴尽而返。

    ******

    李克用悄然返回了晋阳。

    他在潞州实在待得憋闷。武威军那帮憨货,就固守在晋绛,也不主动追击。害得许多伏击、包抄、围攻的招数都没法施展,实在让人心烦。

    跟随他一起南下的部队也回返了。

    如今泽潞就只有一万多人马了,由李克宁统率,重心仍布于乌岭道。

    盖寓见主君回来了,匆忙上前汇报。

    “旬日前已在邢洺磁募得新卒两万,分至忻、代整训。”盖寓禀道:“王镕送来兵仗五万、罗绍威亦送五万,甲坊署内还有不少积存……”

    “够了!”李克用摆了摆手,只问了一件事:“钱帛可够?”

    “够。”盖寓也不废话,答道。

    光靠河东、幽州、昭义、大同四镇显然略有不足,但有河北诸镇资助的话,就宽裕多了。

    “我听部落那边说,新迁来的军士家人与他们争抢土地,可已解决?”李克用又问道。

    “军士家人”,当然是指新招募的两万邢洺磁军士的家人。

    家里有人当兵,过上好日子了,自然有一部分家人跟着迁居河东。这事是李袭吉主持的,主要安置在忻代二州。

    忻代二州七县,因为种种因素,现在也就两万余户、十万人口左右,用一句“人烟稀少”来形容并不为过。

    李袭吉募兵两万,大概有一万余户邢洺磁百姓跟着迁居过来,极大充实了忻代二州的人口。

    但依附于李克用的一些部落也在忻代放牧,双方自然会有矛盾。

    “大王,此事非得你出面不可,旁人都不合适。”盖寓说道。

    李克用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

    “康君立这个废物,在慈隰损兵折将,还有没有必要信任他?”李克用突然问道。

    “大王,临阵换将,大忌也。”盖寓立刻回道,语气坚决:“康都头也是久经沙场之宿将,纵然进攻失利,守御却不成问题。”

    “守守守,靠守能赢吗?”李克用很是烦躁,脾气又上来了。

    他现在最见不得畏敌如虎之辈。

    夏军、梁军不过一个水平,很强吗?当年朱全忠为了教训襄阳赵氏,让其降顺,遣氏叔琮率领在中原所向无敌的数万精兵南征,打襄阳那种弱鸡,还连吃好几场败仗,被一撸到底。百战晋兵,难道还不如素以孱弱闻名的襄阳兵?

    这话直接问住盖寓了。

    赵德諲、赵匡凝父子能打败鼎盛时期的梁军,孙儒能击败庞师古十万大军,甚至连朱瑄、朱瑾、时溥都有过胜绩,你不行吗?

    “哼!”李克用冷笑一声,道:“别愣着了。我料定夏人在河中打不开局面,就要转攻邢洺磁。眼下这点兵是不够的。在邢洺磁继续募兵,军士家人愿意徙家河东者,悉听尊便。”

    “遵命。”盖寓回道。

    “再遣使至镇州、沧州、魏州,问问王镕、卢彦威、罗绍威,夏贼与我大战,尔等就看着吗?”李克用道。

    他没有提易定王郜。他们两家世代联姻,关系是极好的。易定镇已出兵一万五千人,屯于云、蔚,很够意思了。

第七十五章 意外的使者

    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从南往北数,第一坊是明教坊,第二坊则是宜人坊。

    宜人坊是比较特殊的地方,因为其一半面积是药园。

    在前朝的时候,炀帝爱子,初欲尽坊为齐王暕之宅。

    彼时炀帝问宇文恺:“里名为何?”

    恺曰:“里名宜人。”

    炀帝曰:“既号宜人,奈何无人,可以半为王宅。”

    世事变幻,时过境迁,齐王宅在国朝变成了太常寺的乐园,放置器乐用品。

    到了此时,邵树德依然把这块地交给太常寺。

    因为太常寺的职责比较重要,这里已经起了不少宅子,放置了很多仪典用品。最“哈人”的是,里面居然有几件明黄色的龙袍。

    更绝的是,龙袍还非常合身,几乎就是为邵树德量身定制的——事实上也是如此。

    邵树德也经常来此宅,大部分时候是与太常卿郭黁商谈禅让、登基典礼,有时候也会在此欣赏歌舞。

    他玩切香肠的战术已是炉火纯青。

    之前勒令陈许镇选送五百精兵至洛阳,人家照办了。后来又到其他藩镇摇人,其中,从襄阳摇来了五百兵,鄂州杜洪也送了三百,龙剑赵俭没让他送人,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送来了两百——要求是五百,这厮打了折扣。

    玩了这一手后,时隔数月,他切起了第二段香肠,让诸镇选送乐人、工匠至洛阳值役,现在陆陆续续也有人过来了。

    今日他又来了,看了看已搜罗完整的十二座镈钟、十二座编钟、十二座编磬,非常满意。这些物事有新有旧,新的应该是新制成的,旧的莫不是从长安搞来的?

    “殿下,赵司马来了。”尚宫陈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禀报道。

    正在查看太常寺人员花名册的邵树德听了,道:“让他进来。”

    来的其实不止赵光逢,还有郭黁、谢瞳二人。

    邵树德说完,丢给陈氏一个意味难言的眼神。

    陈氏瞬间破防了,瞪大眼睛看着邵树德,似是在谴责什么,随后便出去了。她走得很慢,因为有的东西已经快到脚踝了。

    “拜见殿下。”赵光逢三人很快便来了。

    “坐吧。”邵树德说道。

    众人分座次落座。

    女史们煮好了茶,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

    “有契丹使者名萧敌鲁者,辗转而来,赵司马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事实上,邵树德对契丹派使者前来洛阳还是很意外的。这帮子“牧羊人”,也如此关注中原局势?

    历史上朱全忠与契丹联盟,夹击李克用,也不知道是谁挑头的,多半是互相有意吧,不然不会一拍即合。

    实话实说,后梁与契丹的联盟,给河东造成了巨大的麻烦。老李疲于应付,一度通过与阿保机结为兄弟的方式来稳住对方。

    但阿保机这种塑料兄弟,比邵树德还假。哪有抢掠兄弟治下人丁、牲畜的?

    呃,这事以后再论。

    萧敌鲁是契丹迭剌部派来的使者,准确地说,是再度出任于越的耶律释鲁派来的人。

    耶律罨古只年纪大了,出征了两次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契丹八部,素来是耶律氏掌握大权,最早只限于军权,后来慢慢扩展到政权,担任于越,总掌军国事。

    罨古只死后,释鲁二度出山,担任于越,相当于宰相了。至于军权嘛,则交给了侄子耶律亿,由他担任八部夷离堇。

    萧敌鲁与耶律亿关系很好,是姻亲,因此他代表谁过来,委实很难说呢。

    萧敌鲁从平地松林出发,一路向西,然后南下进入关中,再折向东,抵达洛阳,很是绕了一大圈。

    如此漫长的旅程,如此坚定的信念,可见事情并不简单。

    “大王,此非一般蕃部使者。”赵光逢直接说道。

    这么有眼光,这么有见识,赵光逢都想重拳出击了。

    而且契丹这个部族,很多年以来一直不是很恭顺。固然有大唐边将、官员乱搞的因素,契丹本身有野心,想取代突厥、回鹘当草原之主,也是重要的内因。

    只不过国朝以来,无论是突厥、回鹘还是昙花一现的黠嘎斯,都起于西北。东北部族只有被奴役、压迫的份,契丹自身也有点拉胯,故一直没把握住机会。

    总体而言,契丹在中原还是比较有知名度的,自身确实也有一定实力,至少比鞑靼、室韦之流强多了。

    “能拉出十几万骑的部族,自然不一般。”邵树德说道:“萧敌鲁口风很紧,一直不肯透露过多信息。但他的来意,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邀我夹攻李克用罢了。也就这点见识了,待我灭了河东、河北诸镇,能有他好果子吃?”

    “大王,契丹既如此愚昧,不妨许之。”赵光逢说道:“河东有山河之险,正面难以攻克,可通过剪除羽翼的办法来消灭。契丹所求者,不过临渝关外牧场罢了,给他们好了。”

    “怕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邵树德摇头道:“关外仅剩的几个军戍,契丹取之不难。彼所畏惧者,乃晋兵从幽州北出,报复他们罢了。如今这个形势,李克用怕是也没法再度北上讨伐契丹了,幽州精兵,定然悉数抽调至晋阳,与我厮杀。”

    换一个时髦点的术语,幽州镇在临渝关外的军镇、百姓及附庸部落,都是期货死人罢了。

    契丹大举来攻,如果关内不出兵救援,关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在契丹人眼里,那些应该都是他们盘里的菜。你把这块地许给他们,是难以满足其胃口的。

    “那契丹所求者,便是幽州了?”赵光逢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胃口这么大?”

    “昔年李尽忠、孙万荣叛乱,不就一个劲往河北打么?”邵树德说道:“河北对契丹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除非实在打不过,不然他们宁愿暂时放过渤海国,也要南下幽州。”

    “大王,五月已至,碛南可有出兵意向?”赵光逢问道。

    “自然是要出兵的。”邵树德说道:“儿郎们不多动弹动弹,时间长了便不能打仗了。老规矩,铁骑、定难、飞龙三军,先至柔州集结,等待粮草补给。诸蕃部随征,出五万人。这次或围大同,或攻幽州,我还得仔细思量思量。”

    赵光逢明白了,这是又开一个战场,牵制河东的力量。

    慈隰战事,虽然歼灭了不少晋兵,但艰难的战场形势,也让夏军上下看明白了,如果晋人不主动求战,一意死守,其实挺难打的,毕竟地利优势太过巨大了。

    “大王,既如此,那便不用答应契丹人任何东西。”赵光逢说道:“他们对幽州念念不忘,早晚会忍不住动手。或者,假意许之,事后翻脸不认即可。”

    “我不骗人。况且,人家也不傻。”邵树德摇头道。

    “那静观其变可也。”赵光逢立刻说道。

    “谢随使,你是什么看法?”邵树德把目光转向谢瞳,问道。

    “殿下。”谢瞳慌忙起身,回道:“某一直琢磨着,契丹都能来洛阳,咱们或可想法接触下渤海国之人。便是现在没什么用,提前打打招呼也是好的,省得有用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从何着手。”

    “此策不错。”邵树德一拍案几,笑道:“过些时日,我要东行淄青,正好将这事一并办了。”

    “殿下英明。”谢瞳高呼道。

    ******

    馆驿之内,萧敌鲁一行人也没闲着。

    随从们在大街上乱逛,四处搜集信息

    他们的外貌,显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但也就这样了。

    大唐风气开放,洛阳作为神都,当年连波斯胡寺都不止一座,各色人等皆有,契丹人这副尊容,又有多特别?还没军中那些红发、蓝眼的军士相貌奇特呢。

    “我有预感,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了。”萧敌鲁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神色阴沉,嗓音粗砺。

    萧敌鲁性情沉稳,不会轻易动怒,但此时也微微有些心浮气躁。

    他们一行人绕道草原,一路南下洛阳,在行经柔、参、胜诸州时,遇到了很多刁难。

    当地的夏兵很看不起他们契丹人的身份,尤其是一个名叫契苾璋的,不知道为什么,对契丹很是敌视,仿佛抢了他家什么东西一样。

    到了洛阳,这里明明半是废墟,官员在长满野草的庭院中办公,偏偏盛气凌人,不拿他们当回事。态度之恶劣,甚至还不如同来的党项蕃众。

    中原人压根就没把他们当回事!这个认知,让他泛起了一股耻辱感。

    萧阿古只坐在他对面。

    他年岁很轻,看起来还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听了兄长的话,哂道:“我极力建言不要攻幽州,先打渤海,奈何没人听。渤海人并不穷,美人也多,大伙杀过去,抢个痛快,多好!”

    “再者,帮邵树德打垮了李克用有甚好处?还不如跑一趟晋阳,直接和李克用说,你把幽州给咱们,咱们替你打邵树德。”萧阿古只说道:“去诸那厮,都替邵树德在炭山修行宫了,我看邵树德的野心也很大,将来必然对契丹不利。与他合作,按中原的话来说,便是与虎谋皮。他们心太黑了,唐人坑过我们多少次?一直把咱们往死里用,稍有不如意便打杀,遭了灾也不赈济,反倒肆意羞辱、鞭挞,与他们废话作甚?”

    “阿古只,你太沉不住气了。”萧敌鲁斥道:“来都来了,多看看也是好的。邵树德僭称无上可汗,恶名极盛,多了解下他在中原的朋友和敌人,没坏处的。”

    “也就这点好处了。”萧阿古只无所谓道。

第七十六章 纳质否?

    唐之东都苑,隋之会通苑也。又曰上林苑,武德初改芳华苑,武后曰神都苑。

    其实就是禁苑、皇家猎场。

    谷、洛二水会于其间,周长一百二十六里,垣高一丈九尺。开有十七座城门,内有合璧、龙鳞、明德、黄女等十一座宫殿。

    在隋炀帝那会,禁苑面积还要更大,周长二百二十九里余,据闻面积达四百平方公里,其中亭台楼榭之奢华,让人目瞪口呆。

    大唐立国后,太宗嫌其占地太大,再加上都城在长安,故毁之以赐居人。

    不过到了高宗年间,因为经常来洛阳,便重修禁苑城墙、殿室,以及著名的水景宫殿上阳宫。

    安史、黄巢之乱后,啥也别说了。

    现在的禁苑,森林密布,河水泛滥,外有累累白骨,内有断壁残垣。

    邵树德经常于此操练军士,主要是亲兵都、银鞍直及隶属于卫尉寺的宫廷卫士。

    亲兵都、银鞍直已合二为一,还叫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副使杨弘殷、都虞候储慎平,约两千人。

    宫廷卫士现已涨到三千七百余人。

    除了三千奴部侍卫亲军成员外,又多了不少蕃部酋豪子弟、官员将校子弟。

    今天是五月二十,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卫尉卿慕容福将大部分人手都带了过来,进行讲武。

    邵树德站在宿羽台之上,仔细观看。

    萧敌鲁、萧阿古只二人也陪坐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老实说,银鞍直的表现算不得多出彩。他们中的一半人做惯了保镖,已经不太会打仗了。

    宫廷卫士倒还不错,侍卫亲军是真与梁军拼杀过,还不止一次。平时待遇也好,很多人都脱产了,下次再换一拨三千人过来,水平还是差不多的。

    但总还差那么点意思,可能是已经有两三年没打仗的缘故。

    邵树德招了招手,慕容福一溜小跑凑了过来。

    邵树德低语几句,慕容福立刻明白了。原来邵树德打算从禁军各部抽调五百名超过四十岁的军士补入宫廷卫士之中,带一带这帮人,别太菜了。

    萧敌鲁、萧阿古只二人看了许久,虽然面色凝重,但总算还绷得住,因为这两支军队的战斗力并没有强到离谱的程度。契丹八部之中,也能拉起这样的部队,可汗亲军甚至要更加厉害。

    “使者既为契丹英豪,一路辗转而来,想必有以教我。”邵树德突然转向萧敌鲁二人,说道。

    夏王突然开口,萧敌鲁差点没反应过来,稳了稳心神后,道:“殿下为大唐亲王,掩有数十州之地,生民千万,乃天下雄主。契丹远藩,素为大唐守边,忠心可昭日月。痕德堇可汗闻李克用悖逆,甚为愤慨,今愿与殿下一同出师,讨伐克用。待诛灭此贼,殿下得河东,契丹得幽州,两全其美。”

    “使者倒是直接。”邵树德笑道,说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赵光逢会意,清了清嗓子,问道:“克用固悖逆狂妄,然契丹多年不贡,也未必恭顺。空口白话,便想赚得我等出兵,好一个盘算。”

    听了这话,萧敌鲁有满肚子的槽想吐,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将心中悄悄泛起的不满压下,朗声道:“克用据河东、幽州,有山河之险,夏王若想平灭之,怕也没那么容易。幽州将士,素习战阵,源源不断西进河东,与殿下之兵厮杀,要打到几时?而我契丹有数十万雄兵,有朝一日轰然南下,定可牵制大量晋兵,岂不美哉?我观殿下乃英武之主,当知其中利害。”

    “武宗会昌二年,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大破奚人,代朝廷赐遥辇氏可汗‘奉国契丹之印’。时过境迁,不知痕德堇可汗还承认契丹为大唐藩属否?”邵树德问道。

    萧敌鲁一窒。

    当年契丹实力还不如奚人。奚人跳得太厉害,居然敢收留被振武军击败的回鹘乌介可汗余部,于是被暴打。契丹抓住机会,上交了回鹘官印,换成了大唐赐下的“奉国契丹之印”。严格来说,契丹就是大唐藩属,或者说是一个游牧藩镇,邵树德问的就是契丹还承不承认这一点?

    萧敌鲁没想到邵树德提起这种陈年旧事。以契丹如今的心气,当然不想当过气大唐的藩镇了,但这话又不好明着说,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殿下,契丹固为大唐藩属也。唐室在,则契丹忠,今带良马五百匹而来,愿进献给大唐天子。”萧阿古只说道。

    这话软中带硬,夹枪带棒,邵树德听出来了。

    萧敌鲁暗暗瞟了一眼阿古只,皱了皱眉,似是在责怪他说话不知轻重。

    邵树德招了招手,一名青年军校走了过来,行礼道:“殿下。”

    此人赫然便是拓跋彝昌,拓跋思恭之孙。

    金仙观主拓跋蒲无子,一直把这个侄儿当做儿子来看待,多次吹枕头风。而拓跋彝昌确有几分本事,之前带着拓跋氏的年轻子弟远赴燕北,加入奴部,然后又被选上了宫廷卫士。

    “此为昔年拓跋党项嫡脉,拓跋思恭之嫡长孙,今为上阳宫卫士。契丹既为大唐藩属,缘何不纳质?”邵树德问道。

    萧敌鲁、萧阿古只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邵树德暗哂。契丹的心果然野了。

    历史上他们与党项,一个是羁縻势力,后来崛起,一个是正儿八经大唐藩镇。

    契丹自立,可以理解。

    党项自立,就太可惜了。明明在后梁时期,拓跋氏还吃了一记大唐藩镇传统艺能:军乱。定难军节度使拓跋彝昌被衙将高宗益所杀,周德威与李茂贞合兵五万,大破党项,围攻夏州,直到朱全忠派兵救援才解围而去。

    后唐年间,拓跋仁福又被打得大败,夏州被围。

    邵树德起于灵夏,党项已不是问题,可以说已经深度融入他的军政集团之中,是利益共同体之一。但契丹还桀骜不驯,还欠收拾。

    “当然,契丹山高路远,不纳质也可以理解。”邵树德又道。

    萧敌鲁、萧阿古只二人面现疑惑。

    “回去之后,自与释鲁说,集兵与我来会。不要试图讲什么条件,临渝关外之地,尔等自取。幽州,断无可能。”邵树德说道。

    萧阿古只霍然起身,怒目而视。

    拓跋彝昌的腰刀已抽出一半,同样对他怒目而视。

    “殿下好盘算。”萧敌鲁突然笑了,道:“临渝关外诸部,素来与我相善,皆愿来投。殿下将其许予契丹,岂非可笑?”

    眼见着李克用没法脱身了,燕兵大量西调,临渝关外的土地,本来就该是他们的。现在你还拿这个出来做报酬,想让契丹出兵为你打仗,岂不可笑?

    更别说,双方之间还有一些旧账没算清呢。

    奚王去诸之事,讲清楚了么?

    燕北部落归属权之事,讲清楚了么?

    “话已至此,听不听随你。我素以诚信待人,不说妄语,不做大言。”邵树德说道:“幽州,必不会交予你等。”

    萧敌鲁、萧阿古只对视一眼。

    这趟果然白跑了。邵树德甚至骗都不愿意骗他们一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双方合力,瓜分李克用地盘的可能是没了。

    而且这人也太狂妄了,什么“集兵来会”?把契丹当成党项、回鹘、吐谷浑来使唤了么?

    此番回去,该好好合计一下了。夺取幽州固然重要,但遏制邵树德的野心同样很重要。他在草原上的扩张速度是十分惊人的,别到最后幽州没拿下,草原老巢还被人掏了。

    ******

    胜州城又热闹了起来。

    夏收在即,多亏了不断建造的水车,即便今年略有些干旱,粮食收成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一亩收个八九斗不成问题——确实比以往少,但已经不错了。

    张全义亲自来到了胜州,参加了一场高级别的军政会议。

    会议主持者是新组建的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杨悦杨老头——柔州行营每年五月组建,十月解散,都快成惯例了。

    会议没什么新的内容,无外乎征调诸部蕃兵,各州准备好粮草、器械,准备接待过路的大军。

    柔州行营的主力是铁骑、定难、飞龙、新泉四军。其中新泉军留守,其余三军四万骑出击,六大巡检使部落、横山两部、柔州契苾部出丁壮四万,新归附没多久的燕北诸部合力出丁一万,计五万人,携带马匹、车辆、帐篷、武器、干草、牛羊,配合大军行动。

    具体的作战部署,张全义没有资格听闻,他也懒得关心。

    行军打仗,是他一辈子的阴影,他真不想掺和这些事了。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回参州农田看看黑麦长势如何呢。

    他今年种了两种新作物,黑麦和黑麦草,前者是粮食,后者是牧草。这会在开会,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凉城。

    大舅子蒋玄晖坐在他身侧,无精打采的。

    以前他是梁王朱全忠身边的亲信,如今却在塞外边州当个芝麻小官,这失落劲就别提了。

    而且妹夫张全义看样子也没什么前途,人也很窝囊。

    前些时日接到了夏王的信,看那娟秀的字迹,竟是夏王口述,储氏执笔所写。信中交办了一堆事情,张全义如奉纶音,神色虔诚无比。

    蒋玄晖眼尖,看到信的末尾洒落了大大小小好几点墨迹,字也变得歪歪扭扭,不知道储氏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的那封信。

    那个女人,一口气为夏王生了一子二女,三个孩子了,张全义就没点反应?

    “走了!”张全义推了推走神的蒋玄晖,低声说道。

    蒋玄晖回过神来,却见杨悦已在诸将簇拥之下离开了。

    新近被提拔为飞龙军军使的梁汉颙在与人闲聊,他隐隐被人围在中心,神色间充满自信,笑意吟吟。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邵树德当道,鸡犬升天,三十岁的女婿已指挥两万精兵,将来不知道还会升到什么程度。

    “今年继续送两万斛粮豆至柔州。”张全义说道:“你和吾弟全恩一起,带着州兵押送,不得有误。”

    “遵命。”蒋玄晖拱手应道,末了,又问道:“这次出兵,应是攻云州了吧?”

    “不知。”张全义摇了摇头,叮嘱道:“这些是非,你少打听,没有好处。”

    蒋玄晖微微点头。

    妹夫竟然像个迟暮老人,谨小慎微,可怜可叹。

    “到了柔州,多结识下阴山诸部之酋豪。”张全义压低了声音,说道。

    蒋玄晖一怔。

    妹夫擅长经营关系网,这是看出什么来了么?

    “这两年我潜心研究,得出一个结论。夏王或要将草原封赏出去。契苾璋是第一个,马上会有第二个。别的草原部落便罢了,夏王奴部、六大巡检使部落、横山野利氏、没藏氏,多结交没错的。”张全义解释道:“契苾璋的孙女竟然能与夏王嫡子结亲,你敢说这些大部落将来不会出一个、两个太子妃、皇后什么的?”

    蒋玄晖恍然大悟。

    他收回了之前的看法,妹夫还是可以的。都到这步田地了,居然还能发掘出不一样的东西,慢慢开始编织关系网,这份百折不挠的意志确实厉害。

    二人慢慢出了胜州衙厅,街道上已经有军士在奔跑了。在胜州懒散了这么些时日,马上就要出去卖命了。

    草原,又将起兵火矣。

第七十七章 安全感

    太阳躲进了云层后方,只露出了半边脸。

    沟渠环绕的田野之中一片金黄。

    坑坑洼洼的驿道之上,大车小车一望无际。士兵们卸了甲胄,弃了刀枪,挽起镰刀,弯下腰来收割粟麦。

    谷粒不是很饱满,田间也有很多杂草,这是疏于照料的结果。

    战争对农业的摧残十分明显,对百姓的生活更是造成了无比巨大的破坏。

    这不,连收割粮食的民人都跑了,士兵们只能亲自下地,将粟麦割倒捆扎起来,一车车拉走。

    麦秆铡碎之后,战马固然闻都不会闻,但可以拿来喂养役畜。

    粟麦打禾、晾晒完毕后,可以做成香喷喷的粟米饭和蒸饼,补充军需。

    军士们动作很快,甚至连田埂上栽着的绿豆、蔬菜都弄走了,一根毛也没有留下。

    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让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了。你若问他们是什么感受,那自然心急如焚啊。

    情况汇报上去之后,兖州城内,一场气氛愁云惨淡的会议立刻召开了。

    这是一场高级别的军政会议,出席者多为兖州高级军将、官僚,所商讨之事,便是粮草问题了。

    六月了,依然打不破贼人的封锁。而城外的麦田已经到了夏收时节,你却只能干看着,不难受吗?

    而且,城中粮草早就不足了。若非幕府下令搜刮粮铺、富户、百姓家中存粮,兖州早就断粮了。但即便如此,经历了长期围困之后,兖州也已经山穷水尽,快撑不下去了。

    得想办法解决啊!

    “大战经年,百姓离乱,夏人也乏军食,这几日已调集兵马,在麦田抢收。”幕府判官辛绾说道:“大帅,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城中粮草颇为不足,只够月余所支,再不想想办法,咱们都得饿死。”

    朱瑾听了眉头一跳,没说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很显然已经非常忧心。

    “如今就两招,一是全军出城,与夏人决战,胜了自然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二是打破封锁,想办法取得城外的粮食,以济军需。”衙将胡规说道。

    他只提了解决问题的两个办法,但却没有说哪个更好。

    当然,众人也不是小孩子,各有各的思量。

    决战的事情没谱,这谁都知道。

    兖州城内尚有兵万余,但战斗力很成问题,因为其中充斥了太多新兵。况且夏人也未必愿意与你决战,坚守营垒困死伱不好么?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了,出城抢粮。

    抢粮之事,同样十分危险,因为你至少需要出城,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收部分粮食,运回城内。

    这是需要时间的。即便动作快,敌人没来得及调动全部兵力与你作战,但局部派个万余人过来与你厮杀,可能性很大。

    不过如今也有有利的一面。

    夏人抽调了大量兵力去抢收粮食,能拿来监视、围困兖州的兵力大大减少,这似乎让出城抢粮的可行性大大提高。

    “嘭!”朱瑾的铁掌拍在案几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我意已决!”朱瑾猛然起身,道。

    众人屏气凝神,看向了朱大帅。

    “今夜子时出城,抢收粮草。具体行动路线,你等现在便合计一下,报予我知。”说罢,朱瑾便让人抬来马槊,轻轻抚摸着,不再言语。

    “遵命。”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大伙也没什么话说,只能照办。

    再不出城,等一个多月后全部饿死么?朱帅既然愿意搏一搏,随他好了。

    阎宝、康怀英悄悄对视一眼,都明了了对方眼神中的意味。

    都这副鸟样了,大帅还不肯放弃,你让我们也很为难啊。

    事情定下之后,都虞候司立刻开始制定计划。到底是熟练的战争机器,同时也非常了解本地民情,多少军队掩护,多少夫子抢割粮食,多少人参与运输,预备队需要多少人,由谁统率等行动细节,全部都由都虞候司的幕僚们快速制定完毕。

    衙将胡规率夫子出外割麦,朱瑾自领五千镇兵掩护,长子朱用忠率雁子都千余精兵驰援策应。次子朱用贞留守兖州,大将阎宝、康怀英辅佐之。

    一切搞定之后,大军在子时出城,踏上早就填平的壕沟,向东而去。

    一万多人的行动,自然瞒不了在城外监视的夏军。不过他们只是监视,当晚并未有所行动,一直到天明以后,才调集了五千人,一路追击而去。

    结果么,自然是被亲自带队的朱瑾给击败了,行动一切顺利,这让朱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而朱瑾出外抢粮之后,兖州城内一开始还很平静,但这只是暂时的。

    仅仅过了一天,六月初五一大早,城内便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

    阎宝带着千人,强行接管了诸座城门。康怀英调动军士,包围了节度使府。

    朱用贞昨晚喝得酩酊大醉,天明后骤然听到兵变的消息,吓得酒也醒了,立刻出门劝说。

    军士们面有愧色,但依然冲进了府去,将所有人都羁押了起来。

    “都疯了吗?”朱用贞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没及时发现城内涌动的暗流,而是后悔没及时参与进来,卖爹求荣,但事已至此,晚了。军士造反,现在他是被镇压对象。

    “献城投降之后,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给邵树德当兵?他要你们么?那么多兵养着,他都快开不出饷钱了。”

    “围攻兖州的便是宣武、淄青降人,都什么下场?辗转于沟壑之中,死伤惨重,连抚恤都比别人低一档,甚至没有。”

    “邵树德要把你们派到南方暑热之地打仗。你们受得了吗?一个个还没见到敌人,自己先病倒了。”

    “你们都疯了!”

    朱用贞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期待武夫们回心转意。

    确实有很多人面露迟疑,但想了想后,还是把朱用贞拉到一边,五花大绑起来。

    都已经反了,现在再后悔,有用吗?朱大帅还不把他们都生吞活剥了?

    “二衙内,别喊了。”康怀英叹了口气,道:“我等也没打算杀你。夏王仁德,他连朱全忠一族都没斩尽杀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一边歇着吧,别费劲了。做下这事,朱帅不会放过我们的,已无回头路,没人会救你了。”

    朱用贞仍然唾骂不休,但声音小了许多。

    他仔细想了想,邵树德这人确实不怎么杀降,而且极讲信用,宽厚仁德之名,即便是敌对方也承认。除了爱玩他人妻女之外,简直没有一个污点。

    康怀英见他老实了一些,便离去了。

    参与变乱的军士其实不多,总共也不到两千。城内还有三千军士,还有数百差役,还有轮番上城打过仗的壮丁,他们手中都有武器,但都没有站出来阻止,而是漠然看着这一切。

    被残酷的战争消磨了这么久,早不复当日心气了。再直白点说,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准备向现实妥协了。

    康怀英看了也非常感慨。

    兵变发动之前,各种担心,各种不敢,生怕失败之后满门就戮,可一旦实施起来,却如此摧枯拉朽,轻松到让人不敢相信。

    这还是那个誓死不投降的泰宁军吗?

    “吱嘎!”兖州北门缓缓打开,军士们又放下吊桥,在阎宝的带领下,出门列阵。

    小半个时辰过后,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两千夏兵沿着大街入了城,将守军的武器收了起来,勒令其返回军营,听候命令。

    没有任何人抵抗,所有军士都像行尸走肉一般,你让他干啥就干啥,也不说话,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百姓们躲在家里,透过门缝向外看着,听着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带有青州口音的传令声,心中惴惴不安。

    围城日久,他们可是给城外的夏兵造成过不小的伤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刘鄩骑着一匹夏王赏赐的高头大马入了城。

    龙武军副使王彦温跟在他后面,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军乱,好熟悉啊!

    这是他与顶头上司刘鄩之间难以解开的心结。虽然刘鄩曾经大度地向他表示并不恨他,两人表面上和好如初,但心中真的迈过那道坎了吗?

    “给胡帅、葛副帅报捷吧。”刘鄩勒住了战马,说道。

    “遵命。”信使翻身上马,领命而去。

    刘鄩又看了一眼残破的城池,心中无限感慨。

    郓、兖、齐三镇,往上数都是一个“母亲”。从去年正月开始,一年半之内,三镇相继覆灭,而今也就只剩尚在杨行密手里的海州了。

    至于出门抢粮的朱瑾部数千军士,大军围剿之下,失败也是必然的。

    胜利并没有给刘鄩带来什么喜悦,相反起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龙武军万余将士的命运,就如那风中的青萍一样,飘飘荡荡,让人感受不到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

    好像他们生来就不受重视,生来就是被消耗至死的命运。

    龙骧、龙武、龙虎、捧日、捧圣、神捷、广胜七军数万将士,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看不到前途,没有安全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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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