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西行之洛阳

    朱全忠的死亡,并不代表着什么。

    梁镇已经覆灭一年有余,相关消息早就被人消化得差不多了。

    但他的离去,依然具有心理层面的震撼。朱威死,王师范降,朱全忠死,朱瑾独木难支,还能坚持多久?

    朱全忠的尸首被装入棺椁之内。

    他毕竟是梁王,曾经与夏王鏖兵多年的老对手,战死之后基本的体面还是有的。

    李唐宾特地找到了契苾璋,让回师的飞龙军将棺椁押送回洛阳,交给夏王处理。

    随后他又去了胶水县城。

    困守城内的三千军士大部被杀,还有几百浑浑噩噩的土团乡夫,侥幸活得一命,李唐宾下令全部遣散,各回各家。

    征战一年,李唐宾的心还是火热的,他还想建立更大的功勋,打败更多的敌人。

    兖州朱瑾是下一个目标。

    十二月初三,李唐宾下令铁林军左厢留守淄青,自领右厢及义从、定难二军返回郓州。

    行至青州时,居然还有不知死活的人举事叛乱,不过很快被回师的大军扑灭。

    至此,再无人敢于反抗。

    而在此之前,信使更是快一步出发,不避风雪,日夜兼程,赶往洛阳报捷。

    ……

    王师范居然在路上碰到了来自魏博的使者,新近升任左行军司马的司空颋。

    司空颋是从滑州过来的,经郑州进入洛阳盆地,两人的目的地都是洛阳城东的积润驿。

    “王司徒。”

    “司空司马。”

    两人各自下马,互相行礼。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一个是败军之帅,一个是过来交涉求和的,总觉得有些尴尬。

    到底还是司空颋脸皮厚,他指着脚下新修的道路,说道:“此路靡费人工无数,真是不体恤民力。”

    “看着挺不错的,不过好像有点短了。积润驿到洛阳,不过十余里地,当不得大用。”王师范也反应了过来,接茬道。

    他俩说的是连接洛阳上东门和积润驿之间的一等国道,标准自然不是旧驿道可比的。

    诚然,一等国道耗费很大,邵树德也不打算在全国铺开,他只是以洛阳为中心,沟通南北、东西罢了。

    截止十二月上旬,孟州至太行陉口这段九十五里的一等国道已经全部修通,怀州甚至遣人在陉口附近筑了座城,向来往河东、洛阳的商人收税——当然,也有军事意义。

    今年相卫大战,河阳夫子只在最后几个月动员了一下,他们全年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在本镇服徭役修路。

    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明年就只剩下河阳南城通往河南府州界的那一小段了。无需动员太多人,整体较为轻松,如果不与河东方面暴发大战的话,他们甚至可以休养生息。

    汝州方向,刺史韩建从春社节后就开始动员人力,修建伊阙至临汝段四十里的一等国道,如今已经接近完工。

    汝州百姓今年的日子比河阳还要松泛。没人征发他们打仗,整体还处于免税期,修路大概是唯一让人烦心的事情了。

    明年多半还没有战事,无需上阵,他们的工作是修建临汝至梁县段六十里一等国道。一年时间估计够呛,说不定要拖到第三年开春之后。

    不是被征发上阵打仗,就是在乡间筑城、修路、开渠、挖沟,总之一刻不得闲,也不知道要苦一苦到什么时候。

    不过商徒们都对一等国道交口称赞,认为极大缩减了他们运输货物的成本和时间。虽然一等国道上的钞关也慢慢设立了,比如伊阙关就重新进行了修缮,入驻的税吏盯紧了每一辆过路的马车,开始征税,但似乎还是值得的。

    至于洛阳上东门到积润驿这段路,说起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汴州幕府实际上是陈诚在主持,他提出修通洛阳到汴州的一等国道,邵树德同意了。

    汴州是关东第一大都会,洛阳是未来的首都之一,中间用一等国道连接很正常。这事的悲伤之处在于,汴州幕府想先修郑汴段,但邵树德觉得他们剩余人力很多,不如先修洛郑段,等于是让宣武诸州出人帮河南府修路,坑人无极限。

    “这段路确实用处不大,但孟怀之间的大道却已经修通了,直抵太行陉口。如果用兵,当能提供许多帮助。”司空颋说道。

    王师范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我一个失势节度使,要权没权,要兵没兵,你跟我说这些做甚。

    司空颋也觉得有些尴尬。

    他不过是看到王师范,突然起了兴趣,想跟他聊聊罢了。但真见到了,发现没什么可聊的。褪去光环,王师范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魏博想振作,还是得找正主。

    匆匆告辞之后,他便直趋洛阳,王师范则继续留在驿站附近,津津有味地看着原野上纵横交错的沟渠。

    邵树德对农业,可真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啊。

    ******

    司空颋告辞之后,便匆匆赶往洛阳,求见邵树德。

    邵树德让人将其带到含嘉殿等待,自己则与萧符、李延龄继续谈事。

    “国子监的人手抓紧募齐,实在不够,从长安挖人。”邵树德对萧符拖拖拉拉的工作有些不满,语气严肃地说道:“这是最高学府,将来各个京城都要设国子监,相关人才的储备,要有计划。现在筹建洛阳国子监都这么困难了,将来若设南京、北京、东京,人从哪里出?”

    萧符神色微微有些紧张,连声称是。

    邵树德也不想太过让他难堪,叮嘱了几句后便让他离开了。

    就目前而言,还是地方州县的学校开办更为紧要。

    算学人才的需求是第一位的,清算行方面存在巨大的缺口。河南在朱全忠治下,多是经学,医学都少,更别说关西特有的算学、工学、农学了。

    好在兼任宣武军节度副使的陈诚知自己的喜好,已经准备在明年开办这些教育机构了,博士、助教、教谕之类就用关西的学生,不管水平够不够,先把摊子铺开再说。

    现在需要量,而不是质。

    汴州明年还将开办第一届武学,即汴州武学和开封县武学。洛阳也有河南府武学及洛阳县武学。

    河南士人、土豪及将校现在也知道武学的重要性了,纷纷削尖脑袋要把子弟往里面送。

    邵树德为了收拢河南人心,打算给一些名额出去,但不会全给。

    招生名额的具体分配,还得再商量一番。

    “司农寺、卫尉寺、秘书监是三个最先筹备完毕的机构,很好。”萧符走后,邵树德又对李延龄笑了笑,道。

    秘书监是卢嗣业,但他常年跟在邵树德身边起草文书,这会实际是他手下人在办。这个机构本身也不大,只有著作局一个下辖机构,职责是管理经籍图书,校对典籍、文章。

    但正如司农寺、国子监被邵树德塞了很多新东西一样,秘书监的职权在新朝也会扩大:出版印刷也归秘书监管。

    也就是说,新的秘书监已经不再是清望官的聚集地,而是有实权的了。

    王师范写小作文骂邵树德,还得自己去传扬。邵树德觉得天下太平后,他就开始写书,让秘书监给润色、校对、刊印,掌握舆论霸权,想想就刺激——当然,这个理想就和邵树德老了后在含嘉殿种地一样,非常不可靠,鬼知道你啥时候才有时间。

    司农寺人手的筹备非常快速,上个月基本就到齐了。

    这得益于关西农业的蓬勃发展,培养了大量相关人才。尤其是王雍得了第一届夏王赏,还连连升官,中外惊叹,很多有识之士意识到夏王对司农寺的重视,试图挤进这个机构,搏个更好的前程。

    司农寺最重要的下属机构就是育种署了,聚集了农业方面的精锐力量——这个机构也是新设的,以前并没有。

    每个机构名字都和前朝一样,但职能和工作重心又有所变化,属于旧瓶装新酒了。

    邵树德也是通过这样一种相对和缓的方式,渐进式改组整个政府。

    当然此时的政事机构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了,也没必要做结构性的改动。

    比如政事堂常年有2-4位宰相议政,对皇帝来说,比一位宰相总揽大权要可爱多了。

    三省之中,中书省“立项”,门下省“审批”,尚书省“执行”。三省之外,还有监察御史“监督”,也不错,没必要大动。

    军事方面,有北司枢密院,正副枢密使负责军队的事情——以后当然不能再让太监当枢密使了。

    南衙北司并行,暂时先这样。

    “大王,司农寺太对我胃口了。我能力有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勤恳了。大王放心,农事方面有我把着,断误不了事。”李延龄大声说道。

    “哈哈,好好做。这天下是咱们老兄弟一起打下来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邵树德笑道,同时莫名想起了一个画面……

    外面的雪仍然下个不停。

    合欢殿的内部壁画已经完工大半,外墙的浮雕还在进行最后的赶工。

    邵树德站起身,走到殿门前。

    卫尉卿慕容福立刻赶过来听命。

    宫廷卫士三千人,皆从诸奴部中挑选,其实大多数都是以前侍卫亲军的成员。

    邵树德回洛阳后,组织宫廷卫士进行了一番操练,考校他们的武艺、军略。从今往后,他们中有才能者陆陆续续都会得到机会外放。

    外放一个人出去,就从奴部中再招一人补上,维持人员的流动性。这其实也是给草原出身的蕃人一个上升通道,前提是你得出身奴部。亲疏有别嘛,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三千人的规模是不太够的。国朝初年宫廷卫士大概接近五千人,因此还有两千名额。

    毫无疑问,现在很多人都盯着这些名额。

    邵树德的初步打算是,勋贵子弟、蕃部酋豪、外邦质子及军中骁勇出色者分润掉这两千名额。

    有时候邵树德也感到心累,到处是利益考量,到处是分润好处。

    但政治么,本来就是分蛋糕的游戏,能怎么办?

    “让司空颋过来吧。”邵树德坐了回去,吩咐道:“父丧期间还不安分,我倒要看看魏博又玩什么花样。”

第五十章 你不懂

    “瞻上阳之宫阙兮,胜仙家之福庭……”司空颋一直在观察修建了一年有余的上阳宫。

    当然,他感叹的是以往上阳宫尚未破败时的盛景,而不是现在。

    不过也有一些积极的东西。时隔两年,断壁残垣已经清理干净,杂草也一扫而空。

    堪用的材料被拣选出来,堆积在空地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工匠正在修复打磨,看样子打算用在新宫城的建造上。在这一点上,夏王还是很节省的。

    宫城尚未修建城墙,因为地势较高,可以对外一览无余。

    司空颋发现,不少漕渠被疏浚拓宽了,可以用船运输材料到工地上。当然,这会河面结冰,船只都在岸上,但二三月份化冻之后,方可继续运输。

    在修建洛阳宫城的时候,还恢复了部分漕运,这手笔确实不小。

    “日后若都洛阳,汴州可能会快速衰弱。”司空颋若有所悟,漕运路线的更改是决定性的,多少城市的兴衰由来于此。

    洛水南岸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酒肆、茶坊、商铺一座接一座建起,这是人烟繁盛的标志。

    各坊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民宅。有的是张全义时代就修建完毕的,有的是这几年陆陆续续兴建的,可见洛阳的人口确实在一步步增加。

    做买卖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随着军队、官吏一步步向洛阳聚集,未来会更加繁荣。

    禁苑内有袅袅炊烟升起,那是工匠们在做饭。

    时近年关,估计这几日他们就要返乡了,整个洛阳宫城的修建也会暂告一段落,春社节后才会全面复工。

    合欢殿大概是上阳宫第一座可以住人的殿室,位于上阳宫遗址南缘的禁苑之内,等于是在森林之中隔出了一块地,修建了合欢殿。

    从外表看来,殿室花费了不少心思。

    最显眼的就是那些外墙浮雕了,司空颋进来时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明白说的什么事。后来一打听,原来讲的是夏王率军电扫河陇、收复失地的故事。

    这么鼓吹自己,真的好吗?一点都不含蓄。

    合欢殿坐北朝南,直抵洛水北岸。城墙基址已经划出来了,但修建得应该会比较晚。

    合欢殿以北,挖出了一条小河,绕殿而过,汇入洛水。

    小河以北,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很多建筑也已经初见雏形。

    透过薄薄的雪幕,司空颋努力分辨着,同时也试图与人们诗赋传颂中的“上阳仙境”对应上。

    “这条河应该是利用淤塞的旧河道新开的,算是洛水小支流了。”

    “北侧巍峨立起的应该是正殿观风殿,坐西朝东,没错了。东面那两根立起的木柱,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观风殿正门观风门。那么宫城正门提象门在哪?”

    “书载观风殿东有观风门,南有浴日楼,北有七宝阁,其内又有丽春台、曜掌亭、九州亭等,都找到了。唔,还在修建中。”

    “这些亭台楼阁的围墙倒是修起来了,用了多少砖瓦?和书上记得一模一样啊,都是一个个封闭的院落。”

    “观风殿西面那个院子很漂亮啊。雪落之下,美不胜收。这里应该是本枝院。”

    “本枝院内西侧的是丽春殿没错了,殿内有含莲亭、芙蓉亭。可惜,已是一潭死水,花草凋零。好像挖了些淤泥出来,但还未整饬完毕,芙蓉、莲花盛景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丽春殿以西的是甘汤院么?只有少许屋舍,园林亦未整饬。”

    再远点就看不太清了,只能隐约看出林木非常杂乱,缺乏美感,建筑也很少,刚起了个头的样子,似乎没有大动工的迹象。

    “夏王有鲸吞天下之气势,以他的财力,也只能负担到现下这种程度么?”司空颋摇了摇头,随即又失笑:“上阳宫几大建筑群,能恢复部分就不错了。紫薇宫的修建进度应该也差不多,甚至更难。武后时期的明堂,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简单来说,上阳宫的建筑群以封闭院落为主,互相组合在一起,构成了整个上阳宫城。大致可以分为:观风殿、本枝院、化成院、麟趾院、芬芳殿、小上阳宫六大建筑组团。

    整个上阳宫在贞元年间还有部分建筑留存,到宪宗时已经接近废弃状态。李罕之、张全义、孙儒在洛阳打巷战之时,不断拆毁建筑,以做街垒,更是将其最后一口气也弄没了。

    后来张全义为昭宗修复上阳宫,也算是还债了,真的很神奇。

    邵树德下令修建洛阳宫城后,河南府、陕州、虢州调动大量人力,轮番上阵,至今已一年多。

    就目前来看,上阳宫的进度比较快。邵树德新添的第七大建筑组团合欢殿已接近完工。

    包含浴日楼、七宝阁、丽春台在内的观风殿组团也已经进入后期。

    以丽春殿、甘汤院、本枝院、芙蓉亭等为主的本枝院组团才进入中段。

    以麟趾殿、甘露殿、仙居殿为主的麟趾院组团才起了个头。

    化成院、芬芳院组团刚清理完断壁残垣,平整好地基,建筑材料只运了一部分到现场,还没动工。

    小上阳宫或西宫组团更是没影呢,还没来得及清理。

    洛阳宫城的修建,就进度来说,确实是克制的。此时的百姓,早已习惯了一年到头不间断的征发,可以动用的人力是超过太平年景的,但邵树德还是没有过于滥用,以至于连参与修建的各州百姓的兵役都暂时免除掉了,就让他们安心重建洛阳。

    至于上阵打仗好,还是在洛阳当建筑工好,傻子都判断得出来。

    “司空司马,请随我来。”一名侍卫军官走了过来,说道。

    司空颋连忙整了整袍服,跟在后面。

    穿过长长的连廊之后,合欢殿正门已近在眼前,司空颋不紧不慢地跟着,已经开始酝酿措辞。

    “数月之前还是司空巡官,今已是行军司马,司空大郎当得上平步青云了。坐吧。”邵树德伸了伸手,道。

    殿内的装饰还比较简单,这其实是花钱的大头,邵树德对这些无感,只让人搬来了一些常见的胡床、案几、桌椅,凑合着用用。

    司空颋坐了下来,道:“殿下兴甲兵、破敌镇、治宫室,一桩桩事情,游刃有余。我一路行来,见洛阳景象大有改观,上阳仙境已露几分峥嵘,甚是佩服。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上阳宫这个样子,想必殿下心心念念之事,已近在眼前。”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邵树德笑道。

    “殿下。”司空颋面容一肃,道:“观风殿乃高宗、武后理政、朝会之所,一俟修毕,殿下或可在此举大事。”

    “这是罗绍威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邵树德问道。

    “殿下,此既是罗帅之意,亦是……”

    “司空司马,立场要站稳啊。”邵树德说道:“首鼠两端可没什么好下场。”

    司空颋下意识一紧,连忙说道:“殿下,罗帅遣我来,还是为了相卫之事。”

    “相卫已划入河阳镇,还能有什么事?”

    “殿下。”司空颋脸一苦,道:“魏博武夫不认啊。好多人嚷嚷着要收回相卫,镇内暗流涌动,罗帅也顶不住压力。”

    “哦?”邵树德有些感兴趣地问道:“依你之意,罗绍威对相卫二州倒是不怎么上心了?”

    司空颋一窒,旋又想起方才邵树德告诫他的话,立刻说道:“是。我观罗帅之意,他对打败夏兵信心不足,对收复相卫二州不是很热衷。”

    “这次立场就很稳。”邵树德笑道:“罗绍威犹豫不决,可以理解。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相卫已是河阳属州,无朝廷诏令,焉能重归魏博?我说了,圣人定然不允,让他别折腾了。”

    司空颋的脸色不是很好,又劝道:“殿下。罗帅还有言,若归还相卫二州,罗氏愿永为邵氏藩臣,忠心不二。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终日说些昏话。”邵树德笑了,道:“司空司马,你方才的立场又不太稳了,克制下。我和罗帅之间,也不用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藩臣?我这只有内臣、朝臣、外臣,断无藩臣。藩镇之祸,近在眼前,宁不戒耶?况我许罗绍威为藩臣,让内外将官如何想?李延龄,你说说,若我给罗绍威节度使,而不给你,你会怎么想?”

    “殿下,老李没甚本事,当不了那节度使,给殿下忙忙农事就行了。”李延龄一听,立刻回道。

    邵树德瞪了他一眼。

    老李会意,又道:“不过,咱们老兄弟出生入死,刀头舔血,从关北杀到河陇,又杀到关中,复至河南,拼尽全力,到头来还不如罗绍威这个后生郎,确实不太服。长此下去,便是殿下威望隆著,大伙只敢心中怨恨,不敢宣之于口,总也不是个事。将为兵之胆,大将心中怨恨,懈怠战事,军士也提不起劲,怕是要连吃败仗。”

    司空颋听了也无语,因为这是大实话。

    大将懈怠了,不好好治军,军士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作战时如果没有积极性,那打成什么样就天知道了,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你总不能拿外人空降下来指挥十万老部队吧?那样能打胜仗?

    就比如,此时屯兵海州的王茂章投降了,你因为老部下都离心离德,不愿出力了,于是让王茂章当元帅,指挥十万大军与李克用打,他能指挥得好?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即便给他改名为“王景仁”也不行,没有威望,压不住,指挥不顺。说不定还因为急于表现,证明自己,犯下一些不该犯的错误,让人家获得大胜。

    “罗绍威不是打算谨遵父命,依附李克用么?今又派你来,是何道理?”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殿下。罗帅也是想自保而已。”司空颋回道:“衙兵们喜欢晋王,但罗帅觉得晋王不能成事,左右为难,故遣我来。”

    还是左右横跳的墙头草!

    “罗绍威倒是有见识的。”邵树德笑道。

    按照司空颋的话来看,罗绍威像是被衙兵裹挟,身不由己一般。但这事半真半假,罗绍威就真的一点不贪恋节度使的富贵?他自己就是一个墙头草,魏博从上到下也都是墙头草。

    “殿下,其实何必呢?”司空颋忍不住劝道:“殿下要举大事,罗帅也愿意遵奉殿下。据我所知,王镕、卢彦威也是一般看法。只需……”

    “你不懂。”邵树德挥手道:“回去吧。告诉罗绍威,衙兵是万恶之源,若继续姑息,只怕身家性命不保。我是念在他还算识趣,这两个月没找我麻烦的面子上告诫。回去吧,李克用若来,战便战了,又如何?”

    司空颋讷讷无言。

    “若魏州实在待不下去,便来洛阳吧,积善坊之宅,有你一座。”邵树德又道。

    司空颋行礼告退。

第五十一章 潼关驿

    王师范在洛阳逗留了几日。

    在这里他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有蕃僧带着学生在讨论桥梁怎么建造。那是横跨洛水的石桥,堪称天津桥第二。因为需要考虑漕运的因素,这座桥会被建造为拱桥。

    蕃僧煞有介事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作了一个又一个圆,与学生们认真讨论哪种更合理。

    王师范亲耳听到蕃僧问学生,如果漕船更高一些,石拱需要造得更大,怎么设计?这样会不会坍塌?为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造一座桥罢了,按故老相传的口诀便是,左边几块,右边几块,就这么叠放不就行了?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但这些人偏偏仔细在那分析,说的话也都挺唬人的,王师范反正没听懂,但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王师范还遇到了记录洛水、谷水、瀍水宽度、深度的一帮人。他们同样煞有介事,仔细记录每年多雨季节河水有多深,下多少天雨,下多少雨。上阳宫毕竟是水景宫殿,以前有过发大水的记录,为此玄宗时还修建了两道堤坝,以御洪水。

    这样做似乎也可以理解。

    总之,新鲜的东西还是不少的。王师范看了后,顿觉以前窝在青州那个小地方眼界有些浅了,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之多的有趣的东西。

    十二月十八,离冬至没有几天了,王师范一行人离开了洛阳,往长安而去。

    临走之前,他在坊市内卖掉了财货,换成了厚厚一叠可以在长安坊市使用的银元票,轻车简从前往长安。

    为了保险起见,河南府州军指挥使韩洙奉命调了五百骑兵护送。

    从洛阳往西去长安,当然要过崤函谷道了。

    历经多年战火的谷道已经恢复了宁静。

    邵树德最早一批关西移民就安置在这一片。开始是崤县,后来慢慢扩展到其他地方。

    这些党项山民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唐人的模样,发饰、服装变了,也没人戴耳环了,只有从口音及食物之中,方能窥得一丝他们真正的来历。

    党项山民张口闭门“邵圣”,以邵圣元从自居,对后来的嗢末、回鹘、吐蕃人呼来喝去,盛气凌人。

    王师范看得津津有味,同时也对他们的军事传统非常羡慕。

    青州承平多年,又商贸发达,却是不如这些人吃苦耐劳了。寒冷的冬日,里正一声令下,乡勇迅速集结,在旷野之中操练。

    看他们认真的模样,王师范不住叹气。

    曾几何时,平卢军的后裔也是这般勇武,这般吃苦耐劳。然而,精气神这种东西,最抵不过时光的消磨。不过区区数十年之后,一个个就只想着与外界做买卖,而不是辛苦练习刀矛之术了。

    邵树德治下的这些百姓,第一代人固然勇悍绝伦,第二代或也能保持刻苦训练的精神,第三代、第四代呢?或许也会堕落吧。

    王师范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多愁善感。

    崤函古道,自秦时起,无数人在此厮杀,书写了许许多多的传奇或悲歌。但这又如何?崤山依旧在,英雄人物却已雨打风吹去。

    管那么多作甚?王师范收拾心情,继续西行。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潼关,住进了馆驿之内。

    从关城之上可以远远看到对岸的风陵渡。此时黄河冰封,冻得结结实实。渡口旁居然还有人进进出出,通过黄河冰面抵达岸这边的华阴。

    来的主要是商徒,带来的许多河中的货物,以及最新的消息。

    “河中最近不太平,最好不要过去了。”有商徒说道:“我贩完这趟布,就去华州姐夫家里住一阵子,避避风头。”

    “柳二,你听到什么消息了?”有人问道。

    “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在城外的庄子乱兵洗劫了,死了几十个人。”柳二说道:“据闻封藏之打算要去庄子的,临时有事没去,侥幸逃过一劫。”

    这话一出,众皆惊叹。如果乱兵人多势众,封藏之猝不及防之下,估计就像当年的王重荣,直接让人宰了。

    “此事可真?”有人不相信。

    河中虽然谈不上多安宁,但也有些年头没动乱了,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我骗你作甚?河东县百姓都知道,领头作乱的军校名叫陶坚,慈州人,聚拢了三百余乱兵,王帅都差点吓得跑了。”柳二说道。

    “你莫不是王瑶胯下的马,怎知他要跑?”有人讥讽道。

    柳二闻言大怒,一拍桌子,道:“坊间都这么说的,这还有假?”

    “柳二说得不对。”另外一位操蒲州口音的商徒说道:“这是两件事。陶坚作乱之后,封藏之大怒,率军围杀乱兵,三百余人尽斩之,皆悬首城门。随后又迁怒其家人,连杀百余。前去镇压乱兵的军士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隐隐鼓噪,王瑶大惧,连夜奔往夏兵大营。”

    这位说得更邪乎,好像他就在现场,就是鼓噪军士中的一员。

    “说得都不对。”呃,今天在场的蒲州商人还真不少,只听又一稍稍年长之人说道:“其实是夏王令王帅拣选精兵两千,发往洛阳。虞候李殿成煽动军士,言‘我等世居河中,自不乐徙,况蒲兵数次出师,死伤颇众。今又驱我辈上阵送死,与其暴骨沙场,不若据城自守,事成富贵,不成则为群盗耳’。”

    好吧,一个说得比一个夸张,这位更是绘声绘色,连乱兵密议的话都有了。

    王师范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出声。

    这话呢,确实像模像样,也是桀骜武夫的口吻。他们可不一定会权衡利弊,脾气一发,脑子一热,什么事干不出来?事后再后悔也没用了,况且也不一定会后悔。

    但你是李殿成什么人?居然能听到这么机密的事?莫不是乱兵之一?

    柳二今天被人两次打脸,有些恼火,反问道:“据城而守?我临走之时,河东确实人心惶惶,但也没见谁据城而守。”

    “乱兵走到半路才反的,占了虞乡县。而且已经不止两千人了,不少衙兵听闻他们据城而叛,纷纷投奔过去,这会怕是三五千了。”年长商徒说道:“绝不会假。我有好友在虞乡,那边乱得很。年都过不好,作孽哟。”

    柳二心中憋着一股气,道:“怕是捕风捉影吧。”

    “捕风捉影个屁!跟你赌一百缗钱,赌不赌?”年长商徒脾气还挺大,怒问道。

    柳二愣住了,嗫嚅着不敢说话。

    众人一看,纷纷哄笑。

    王师范也笑了,不过他的笑更有深意。

    邵树德压榨附镇这么狠,要钱要粮,出兵打仗,这次又要拣选精锐去洛阳,千方百计削弱附庸藩镇的实力,出事是早晚的。

    王瑶本身得位不正,威望不高,封藏之又是公认的邵氏走狗,吃里扒外之辈,这两人被河中武人厌恶也就很正常了。

    同时也很感慨,一河之隔,两岸百姓对夏王的观感却天差地别。

    “罢了,我也不和你赌了,赌赢了也没甚意思。”年长商徒灌了一口酒,神色悲戚道:“打来打去,把地方上打个稀巴烂才满意是吧?把李克用引过来才开心是吧?原来总有人说,河中不会打仗,要打也是在河阳。如今看来,河中搞不好要做了河阳的替死鬼,唉!”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还不如让夏王直领河中节度使算了。宣武军他领了,能免税三年。郓州打下来了,免税。青州多半也免税了吧?河中——唉!”柳二也仰脖灌下一口酒,大声道:“王瑶有什么用?我看让他和王师范一样,入朝算了,反正都是废物。”

    王师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柳二,你喝多了,以后还回不回蒲州了?”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劝道:“别说了。”

    柳二也反应了过来,扭头向那人致谢,闭口不言了。

    馆驿内人来人往,但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王师范心情不佳,也喝起了闷酒。

    司空颋到了洛阳,定然是去拜见夏王的。所谈之事,他也能猜出一二。

    夏、晋之争,已是箭在弦上。魏博很可能会成为主战场,司空颋多半是奉罗绍威之命,来做最后的努力,不出意外的话,最终会一无所获。

    在王师范原本的猜想中,明年二月之后,邵树德会在相卫之地与河东、魏博联军交战。成德王镕说不定也会参与进来。

    至于沧景卢彦威,这厮应该还是会南下夺取棣州,但那个战场影响不了大局。焦点还是在相卫甚至是邢洺磁。

    但如今看来,河中爆发大战的可能性大大升高了。邵树德会怎么应对?他不觉得自己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吗?

    或许会以守为主吧,争取先拿下兖州、徐州,然后抽出大量兵力北上。但战局的走向,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王师范不知道。他只能长叹一声,希望别打得生灵涂炭,波及太多无辜的百姓吧。

    乾宁五年的最后一天,王师范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长安,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淄青镇进奏院之内。

    时近年关,衙门都已休沐放假。本来以为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不料圣人听闻他到来之后,突然传召,让王师范很是意外。

    匆匆整理一番后,他便进宫面圣了。

第五十二章 担惊受怕

    “王卿!”见到风尘仆仆的王师范之后,圣人的眼圈都红了。

    没办法,精神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这个压力不是来自内部,中官群体对他的欺凌,说句大不敬的话,多年来已经稳定在一个水平线上,圣人早习惯了。

    真正的压力来自对可能遭受的悲惨命运的恐惧。

    “陛下。”王师范见状也有些懵。这是咋了?被中官鞭打了还是怎么?

    “王卿。”圣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略略收拾了一番心情,问道:“外间有传闻,邵树德在洛阳治宫室,可为真?”

    “臣在途径洛阳时看到了,上阳、紫薇二宫都在修建,此事为真。”王师范回道。

    此番入朝,他被授予检校司徒兼侍中,其实都不是什么实权官位。他也没打算在长安做出什么大事,安安稳稳混日子得了。结交一些好友,游山玩水,寻幽探密,再读读书,写写文章,兴致来了,打打猎,玩玩马球,如此而已。

    但看到圣人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还是有些感伤。大唐天子,何至于此!

    “可曾听闻到别的消息?”圣人的脸色更加灰败,问道。

    王师范犹豫了一下。他不但听到了,还见到了。

    “陛下,邵树德征发洛、陕、虢三州百姓所治宫室,基本是按着上阳宫、紫薇宫旧观来的,或许是觉得长安水卤,粮食转运不便,打算让陛下至洛阳听政。”王师范终究不忍心把实情说出来。

    他听闻夏王在洛阳,不是住在合欢殿,就是在含嘉殿小住。哪有修宫室的臣子自己先住进去了?这摆明了是把自己当做洛阳宫城的主人了。

    再看看当地的百姓。河南道西边几个州,屡经战乱,户口十不存一,现在住在河南府、汝州一带的都是什么人?邵树德迁过来的军士家属及灵夏、河陇百姓,他们言必称“邵圣”,几乎都忘了李家天子的存在,甚至有愚昧之徒认为大唐天子本就姓邵,岂不可笑?岂不可怖?

    地方官吏是明白人、文化人,但他们也不以为意。王师范一路上都住在馆驿,里面来往公干的将官很多,即便不刻意偷听,也能了解到许多东西——官员们根本不在乎谁当天子,简而言之,谁当天子支持谁。

    军队就更不用说了。王师范本就是武夫出身,他能不知道军队什么德行?十六岁那年,他把镇里大部分兵马交给卢弘,让他带着去打棣州刺史张蟾,结果如何?天都差点塌下来。

    邵树德整编了六支部队,计十八万步骑。这些人难道还听李家圣人的不成?

    军队、百姓、官员都不支持李家圣人,还给你修洛阳宫室,骗鬼呢?

    果然,圣人也不信这个,只听他神色惶急地说道:“邵树德早有不臣之心,这些年愈发放肆了。现在连宫室都修起来了,看样子是要谋朝篡位。王卿……”…

    王师范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邵树德要开新朝,有点见识的都看得出来,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手下有一大堆人要安抚呢,他也不可能一直压着。

    “陛下,邵树德爱惜羽毛,或不至于如此。”王师范安慰道。

    圣人的脸色丝毫不减好转,他又追问道:“京中有传言,邵树德要派人将朕掳去洛阳幽禁起来,王卿觉得如何?”

    王师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事情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如果邵树德真要开国称制,禅让的把戏定然必不可少。毕竟他不是反贼出身,而是唐臣。像黄巢那种,直接将天子杀了都没事,他本就是反贼,天经地义,但邵树德确实不行,如果他不想吃相太难看的话。

    另外,王师范也对圣人的精神状态有些忧心。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能把圣人逼成这样?中官群体肯定是罪魁祸首,他们肆意打骂、凌辱、嘲讽天子,干了不知道多少令人发指的恶事。

    朝臣们次之,王师范听闻最近不少朝官东行,前往洛阳。

    老实说,朝官们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这会愿意上供的藩镇越来越少,京兆又被割出去了一大块,三司越来越难以搞到钱,俸禄拖欠得越来越严重,你让朝官怎么办?

    高级官员还不用那么担心,因为他们有别的产业,可低级官员就太惨了,几乎要养不活家人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很多人就起了辞官不做的念头,或者干脆去洛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机会。

    “准”鸿胪卿李杭、司农卿李延龄、太常卿郭黁、国子监萧符、都水监赵克裕等,陆陆续续招募了不少出自长安的技术官僚,从事礼仪、水利、教育、农业等方面工作,慢慢填补机构空缺。

    这种现象目前才开了个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走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他们职级都不高,也没什么背景,但都是一个衙门里最主要的事务官,用起来顺手,也放心。

    圣人只要眼睛不瞎,总能意识到官员的流失。但他也没办法,只能下令拔擢官员,再从新科进士中遴选人才——进士录取名额,已从最初的每年三十余人,扩大到了一百二十人左右,其实不少了,毕竟这是每年都考的。

    王师范琢磨着,圣人部分不安全感,大概也来于此。他觉得,自己可能当不了几天皇帝了,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不发狂就算好的了。

    “陛下,而今天下尚有强藩,他们仍遵大唐为正朔,邵树德想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勿忧也。”在圣人的逼视下,王师范不得不违心地说道。

    圣人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问道:“杨行密、李克用、李茂贞、王镕之辈,可制得住邵……邵树德?”…

    这几个人最近的发展势头,不能说好,但也绝不能说差。

    李克用刚大败契丹,俘获甚众,虽然自己的损失也很大。

    杨行密部将王茂章刚刚袭取空虚的沂州,正待侧击兖州,结果钱镠又出兵攻宣歙,双方大战连场,钱镠败退。但败退的钱镠实力并未大损,威胁仍然存在,而大败钱镠的田覠、杨师厚又让老杨有些忌惮,故暂缓了攻势,转而固守。

    王镕无甚动静,但积极联络李克用,兵马操练不辍。

    真正取得大进展的是李茂贞。

    他对东川镇发起了长达数月的战争。朱玫又病死,镇内群龙无首,朱寿、朱休兄弟反目成仇,谁也不服谁,各州县纷纷告失。

    打到现在,王行约被杀,陵、泸失陷。

    朱休战败后逃走,不知所终,遂州失陷。

    节度留后朱寿被围于梓州城。

    前神策将满存又投靠李茂贞,茂贞令其攻绵州王行瑜,大败被杀。

    龙剑赵俭领兵南下,攻彭州、汉州,不顺。

    东川诸势力,这几年一直在丢地盘,若不是被朝廷插手了一回,估计已经吞并东川了。但这次圣人支持李茂贞,扫除了政治上的后顾之忧,西川兵连战连胜,朱玫在世时还能勉强维持的局面瞬间崩盘,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李茂贞现在踌躇满志,因为附近根本没有干涉他的力量。最近的一支夏军在兴元府,还是续备军,兵力只有区区一万,已经无法阻挡他攻灭东川,一遂大志。

    “陛下不要多想,静观局势即可。”王师范劝道:“夏晋之间,早晚要打。若邵树德赢,李克用怕是要被压制在河东出不来了。若李克用赢,河中、河阳之地,邵树德未必保得住,届时两军隔河对峙,厮杀不休,一时间不会出现大的变化。”

    圣人听了还不是很放心。他现在最害怕的是讨邵诏书的事被泄露。

    其实他心里隐约清楚,这事一定会暴露的。因为李克用、杨行密、李茂贞等人拿到之后,一定会对核心部下宣示,时间长了,总会走漏风声。更何况李茂贞为了战争,在朝廷大义还比较好使的蜀中四处宣扬,邵树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现在还没有发作,一定在酝酿什么令人发指的罪恶手段吧?每每想到此处,圣人都夜不能寐,他现在看到何皇后就厌恶不已,都是这个女人坏的事。

    “王卿之忠心,朕知矣。”圣人挤出了两滴眼泪,随后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听闻卿之大将刘鄩已降树德,其人是否忠义?可不可以……”

    王师范听了大惊失色,急道:“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能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他走近两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树德一死,河陇、关中、河南固然分崩离析,但这未必是好事啊,恐还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圣人听了脸色一白,神色间颇为挣扎,似乎并未被王师范指出的可怕后果吓住,还在犹豫。

    王师范有些怕了,咽了咽口水。他现在愈发觉得圣人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胆子也大得可以。他担心,即便圣人真被邵树德弄到洛阳去,他仍然会想办法搞一些愚蠢的刺杀,完全不计后果。

    “朕知道了,卿退下吧。”圣人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师范躬身行礼,默默退去。出了殿内,冷风一吹,才发觉已经汗透衣背。

    长安这个地方,真的让人心惊胆战。他已经决定,过完正月之后,就出门游山玩水去,什么也不管了。

第五十三章 班底

    乾宁六年的正月刺骨寒冷。

    王师范已经搬进了务本坊的一处大宅子内。宅院本是空着的,给有品级的官员住。之前住在这里的是门下侍郎张玄晏,不过他已经收拾行李辞官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辞官不做了,懂的都懂,人家去洛阳了嘛。

    王师范的朝职是侍中,张玄晏理论上的上级,但他只是个检校官,不能当真。

    不过住进这个宅子倒也符合身份。

    正月里圣人照例给朝臣赐宴,正月十五还一起观灯,朝臣奉命做应制诗。王师范也做了两首,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

    这个朝廷,他很失望!

    宰相们要么心怀叵测,要么混日子,要么忙得脚不沾地,却又做不成任何事。

    中下层官员整体情绪非常消极,对前途悲观失望。尤其是那些新晋官员,连俸禄都拖欠着,他们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连妻儿都养不活,何谈做事?

    因此,你也就别怪那么多人自谋出路了。生活是现实的,它需要钱。即便你对邵树德不满,不想给他做事,那么也尽量去别的藩镇谋职,反正那些藩帅们还是很乐意聘用进士当官的,比如李克用。

    王师范隔壁的邻居叫王彦昌,与张玄晏一样,都是早年投靠萧遘,为邵树德做事的进士。

    爬得最高的前门下侍郎张玄晏,乾符元年(874)就中了乡贡进士,从殿中侍御史做起,后来到河陇地方上转了一圈,又入朝为官,升迁极快,当上了门下侍郎。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定还能进政事堂,过一过宰相的瘾呢。

    王彦昌是广明二年的进士,在成都考中,目前是刑部员外郎。

    这些萧氏的党羽自成一体,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很盛的。

    能够与他们掰掰手腕的也就封氏一党了,他们主要集中在礼部、御史台、大理寺。

    当然,在朝官们看来,无论是萧党还是封党,就本质而言,都是邵党,在朝中的声音很大。虽说不至于完全控制朝堂,但确实可以极大影响朝政了。

    “这破朝廷,早知道不来了,在洛阳谋个官职算了。”王师诲一脸晦气地说道:“夏王欲混一天下,对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军头,肯定是收买为主。只要想入朝,弄个官当当绝没有问题。长安的这个朝廷,我看挺不了几年了,早晚让夏兵端了。”

    “根本不用端。”王师鲁围坐在火炉旁,不停地搓着手,道:“一天天被掏空,现在也就勉强维持个不散架的状态。外镇节度使也不是傻子,就这么个景况,送来的钱只会更少。如果邵贼把朝廷弄到洛阳去,我怀疑还有没有人愿意送钱。”

    “送不送钱都是小事了。三司在各镇设了那么多院衙,催收榷税,几年来,不是被武夫驱逐、劫掠,就是完全收不到钱。没兵没权,节度使、刺史也懒得理你,如何收钱?”王师诲讥讽道。

    其实说穿了还是个威望的问题。

    朝廷没什么威望了,愿意上供的藩镇就少。设在各地的税务机构,比如在某个产茶大州专收榷茶钱的院衙,这些机构渐渐也维持不下去了,整体呈现崩坏局面,财源大量被地方截留,投入到了战争之中,以至于朝廷财政收入锐减,入不敷出。

    若不是神策军被废掉了大半,少掉一笔很大的开支,这会已经没饭吃了。

    “五弟,这几日你出去转得比较多,可有所得?”王师范突然问道。

    “二兄,都在过年呢,所得有限。”王师鲁说道:“据我所知,现在长安谈论最多的便是夏王招募百姓至唐邓随垦荒,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不少人很心动。”

    关中人多地少,这是永恒的矛盾,很难解决。

    人口最密集的长安、华州一带,一户十亩地都做不到,没有地的更是比比皆是。而随着钱粮流入的减少,曾经还能勉强活下去的长安市民也遭了大罪了。商业凋敝,没有工作,怎么办?一家老小可都等米下锅呢。

    邵树德的垦荒令是打中了他们的七寸了,拿捏得恰到好处。

    市民不会种地,没关系,去了慢慢学,我有耐心,先给我把地方户口充实了再说。

    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

    “唐镇人很少么?”王师范问道。

    “少。”王师鲁说道:“讨平淮西之时,唐邓随诸州屡经战火,后来黄巢、秦宗权又在此拉丁入伍,荼毒过甚。折宗本入主唐镇后,这里又成了前线,多次被丁会突入,反复拉锯,地方已残破到了极点。去岁邵树德在耀州强迁两万户百姓,一半至唐州,一半至郑州。”

    唐镇三州十七县,按照朝廷刚刚发出的诏命,已并入朔方镇——朔方远在关北,南阳能划入其中,本身就很离谱。

    如果不算分批迁移过来的相卫百姓,在折宗本末期,其实就剩二十万左右的人口了。

    这个藩镇是非常苦的,是与朱全忠相持那段时间南线的中坚,可想而知消耗有多大。

    考虑到汉代南阳人口有百万之众,国朝最盛时也只有四十多万人,此时二十万,可想而知有多空旷了。

    有一说一,国朝大力打击世家门阀,南阳人口中的隐户应该是要大大少于汉魏南北朝的,但人还这么少,以至于玄宗朝时将大量突厥、粟特、吐谷浑降人安置到南阳,给他们划分牧场,就很离谱——牧场是需要大量土地的,能在南阳划牧场,本身就说明了当地人烟稀少。

    “长安市人除了在城中耍嘴皮子,会种地?”王师克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不会也得会。已经有很多人应募了。”王师鲁说道:“长安眼见着一天天衰败下去,养不活那么多人知道吗?他们要么去当武夫上阵拼杀,要么老实开荒种地。没人要长安市人当兵,那个太要命了。种地的话还可行,慢慢学就是了。”

    “邵树德要多少人?”王师克又问道。

    “一万户。”

    “长安穷人可不止一万户。”

    “他暂时应该只负担得起一万户。”

    “华州、同州、乾州、耀州、长安,这么多年间,邵树德从关西弄出去几十万人。处心积虑,所谋深远啊。”王师克叹道:“再过十几年,河南也彻底是他的了。”

    王师范默默听着。

    长安的官员在向东流动,贫苦市人也向东流动,甚至财富可能也在向东流动。

    在洛阳得了官位的官吏对邵树德感恩戴德,因为他们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在唐邓随得了土地的百姓对邵树德感恩戴德,他们同样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商徒在洛阳赚到了钱,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工匠在洛阳得到了工作,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长安这边,确实垮了。

    当然,这个垮是长期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趋势是明确无误的。

    有这个优势,王师范已经可以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一支夏军会西进关中,或者从关北南下,进入长安,将满朝文武强行迁走,进行最后的准备。

    外间起了一阵响动,几人纷纷望去,却见王师悦匆匆走了进来。

    “二弟,我得到个消息。”王师悦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又跺了跺脚,哈了口气,搓着手走到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说道:“有夏军从关北南下,已至耀州。”

    “哪支夏军,多少人?”王师范一惊,问道。

    “听闻是黑矟、金刀、飞熊三军,数万众。浩浩荡荡,一点不避人,声势极大。”王师悦说道。

    “这几支部队听闻过,之前不是一直在灵夏么?淄青大战之时,也没见他们出动,在关北有些年头了吧?”王师范问道。

    “我听河中进奏院的王从事说,这三支部队一直在草原上与鞑靼、回鹘、契丹厮杀,军使分别是杨亮、夏三木、杨弘望,都是沙场宿将了。”王师悦说道:“三支都是骑军,因为消耗太大,河南供给不上,因此一直屯于灵夏,靠草原养着。我估摸着,他们也是来换防的,有来有走嘛,这三支来了,之前与咱们在郓、兖、齐地厮杀的飞龙、铁骑、定难三军应该就要回灵夏了。”

    王师范皱起眉头,道:“从关北南下,无论走哪条道,都应该是从同州南下啊,为何会拐到耀州,这是奔长安来的?”

    王师悦一怔。

    “不至于吧……”他不是很确定地说道。

    王师诲叹了口气,道:“我等刚来长安,朝廷就要没了么?邵树德也太心急了。”

    “还有一个消息,不知真假,我也是听忠义军进奏院的人提到的。”王师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邵树德嫡长子邵承节本在襄阳督办粮草,过年都没回去,一直在威胜军内邀买军心。但突然间就收拾行李,北上了。传闻要来长安,以后可能就要常驻于此了。”

    “昔年刘裕留其子义真守长安,这几支南下的军队,莫不是邵承节将来的班底?”王师克问道。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无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树德部署在关中、河陇的军队数量确实偏少,甚至可以说少得不正常。调个几万人过来才像那么回事,毕竟出点什么变故之时,没有兵用事很麻烦的。

    “西京留守来啦,邵贼果然等不及了。”王师诲冷笑道:“我敢打赌,邵承节要领京兆尹。十四岁的少年郎当京兆尹,吃相也太难看了。”

    屋内久久无言,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五十四章 火热

    乾宁六年正月二十一,大群骑兵抵达了灞桥。

    这是从马直两千骑,护卫着夏王世子邵承节抵达长安。

    从马直的人员经历了一番换血。之前的两千人主要来自瓜沙、炭山等地,以蕃人为主。

    充当世子亲军之后,在黄州、蕲州战了几场。

    那些地方水系纵横,实在让人头疼,以至于他们都喜欢下马步战,大部分本事发挥不出来。但说实话,战斗过程中死伤不大,得病而死的太多了,几有四百之众。

    尤其夏日的时候,很多人无法适应当地湿热的气候,大面积生病。北方去的军中医官甚至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根本无从着手,最后只能靠身体硬扛。

    从马直先后损失了六百人,邵承节下令在当地招募忠勇之辈,补全编制,因此还维持了两千人的规模。

    “世子!”先期抵达的金刀军军使杨亮、副使张归霸、都虞候杜宴球一齐上前行礼。

    “冒雪前来,诸位将军辛苦了。”邵承节立刻回礼。

    段凝、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等人也纷纷上前见礼。

    段凝此人,现在是从马直军判官,不如之前他在东都幕府的官大,但段凝毫不在意,就押宝押在世子身上了。

    “此乃武夫之本分,谈不上什么辛苦。”杨亮回道。

    按照夏王的命令,新组建长安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指挥副使就是世子邵承节了,同时也兼任供军使老本行。

    这是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杨亮自然能够领会。

    邵承节看着大群军士肃立在寒风之中,寂静无声,大为欣赏。

    他沿着军士们的队列挨个走过,随口说上几句话,武夫们也回上几句。

    段凝站在一旁仔细看着。

    世子是在模仿夏王,但夏王在记住士兵的名字、样貌、战绩方面是下过大工夫的,世子还差了点。

    最重要的是,世子没有夏王的威望。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再桀骜的武夫,在夏王面前也是低着头的,但在世子面前,他们却目光平视,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邵承节站在一名军士身前,随手抽出他腰间的弓梢,然后解下皮囊上的弓弦,快速系上,动作非常熟练,看起来已经深谙此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邵承节系好后,慢慢将弓弦拉满,试了试力道。随后动作陡然快了起来,拈弓搭箭,瞄向一棵树,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节奏充满美感。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寒鸦应声倒地。

    “世子箭法通神,我等佩服。”杨亮一脸赞叹,笑道。

    一旁的军士也在军官的示意下,纷纷高呼。

    “世子这箭法不错。”

    “果是殿下的种。”

    “王妃箭法也不错的,二圣的种,能差了?”

    “不知道上了阵还能射这么准不?”

    “取上得乎中,战场之上,即便发挥差一些,也差不到哪去。”

    听着武夫们七嘴八舌的话,段凝担忧地看着世子。

    这些厮杀惯了糙汉子,嘴里向来没什么好话,要让他们真心服一个人很难的,即便他是公侯将相。希望世子别被这些杀才的聒噪影响了心情。

    邵承节听着这些看似恭维,但又有些不太对味的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父亲常说一句话,在武夫堆里混,要有一颗大心脏。

    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武夫面前,上下尊卑没那么严格,有些人说话就那个鸟样,和他生气不值得。

    收服这些人的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水磨工夫。

    他以前不太理解,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多多少少认识到了一些。

    父亲策马到军中,还未说话,军士们就已经热烈欢呼起来。

    自己到军中,还得军官们示意,军士们才欢呼,显然不是自发的。

    工夫下得还不够,威望还不够。

    “灞桥大营都准备稳妥了吧?”邵承节将步弓还给士兵,问道。

    “营房够了,马棚还有些短少。长安、万年二县已在征召夫子,加紧修建。”杨亮说道:“刑部尚书、京兆尹郑元规有些不配合,借口封衙休沐,不愿征发夫子。最后还是韩全诲派人将长安、万年二县的县令揪了出来,此事才办了起来。”

    金刀军两万众,有马四万余匹。粮食消耗什么的先不说了,你得让马有住的地方,必然要新修马棚。郑元规拖拖拉拉,故意软抵抗,以后少不得要收拾。

    “那便好。”邵承节点了点头,又说道:“我既为供军使,大军的衣食住行却不能轻忽了。金刀、黑矟、飞熊、从马直四军,可不少人呢。”

    飞熊军主要军官会到灞桥来面见邵承节,部队已经半途折向同州,马寄养于沙苑监。

    黑矟军的驻地暂定为华州,依靠华、陕、虢三州供应粮草。

    四军总计六万一千兵、近十三万匹马,相当于四十余万步兵的胃口。放到中原哪里,哪里就要被吃光,直如蝗虫过境一般。

    有牧场的地方还好些,比如虢州、汝州、蔡州、怀州,没有牧场就只能喂粮食,这消耗实在太大。等同样胃口很大的铁骑、定难、飞龙三军返回关北后,可以尝试调一两支部队进入河南——铁骑军没有战事时就蹲在曹州,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当地农业条件好。

    “世子,粮草之事,关北可转运部分。东使、南使牧场亦可输送部分干草过来,以备消耗。”段凝建议道:“京兆府那边,也可想想办法,比如杜陵塬。”

    “此策甚好。”邵承节说道:“将士们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杀羊大酺,明日开始操练。长安附近的禁苑,一概征用,充作牧场。”

    干了两年后勤工作,邵承节现在对大军粮草的消耗有了直观的概念。

    他的数学也不错,闲着没事就在那计算,四军六万余步骑究竟需要多少物资供养,心中还是有数的。

    以关中如今的情况,要想供养更多的骑兵,牧场是必不可少的。同样一亩地,如果两年三熟,平均一年也就收一斛四斗粟麦,而一个成年男丁每年需要消耗四斛粮食。

    如果种豆科牧草,一亩地可以养一头大牲畜,比如马——当然这是在农业条件优良的中原,在草原,一亩地可养不活一头大牲畜,差远了。

    杜陵塬之类的皇家禁苑草场众多。但那应该不是什么好草,以杂草居多。马儿不一定爱吃,吃的话估计也要吃半天时间,甚至大半天才能吃饱,那就没时间训练了,整天放牧得了。

    喂粮食倒是很快,小半个时辰马儿就吃饱了,有大把时间可以训练,但太奢侈了。

    皇家禁苑改种农学新培育出的高热量的大宛苜蓿,取代低热量的杂草,已势在必行。

    他一句话就在皇帝打猎用的禁苑全都征用了,非常果决,也一点不给面子,与他爹邵树德是两个风格——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打猎的,敬宗甚至因为经常深夜出城打狐狸而挂了。

    定下此事后,杨亮告辞离去,整顿部伍。邵承节则在从马直军将的护卫下往营中而去。

    “世子,要不要让京兆府、乾州、耀州等地的官员前来灞桥?”眼见着众人往营内走去,段凝赶忙追了上去,提醒道。

    “可。”邵承节想了想,有些汗颜。

    父亲让自己来可不是为了与大头兵们厮混在一起。事实上统合关中的政治资源同样是任务之一,甚至更重要。

    自己一看到武夫就很欣喜,居然忘了这事,还得别人提醒,不应该。

    段凝此人可以,是个合格的幕僚。

    “这样吧,京兆府诸县官员,正月底之前赶来灞桥。谁敢不来,我让从马直去抓人。”邵承节又道:“郑元规若敢阻拦……”

    “世子不可。”段凝急忙说道:“郑元规这人,看着恶心,其实作不了什么妖。但也不可轻易打杀,换个人就行,不费事的。”

    “你当我那么傻?连刑部尚书都公然诛杀?”邵承节笑道:“跟韩全诲说一声就行了,他有办法整治此人。”

    “世子英明。”段凝立刻大拍马屁。

    对付郑元规不难,由朝廷下旨,让他去南方瘴疠之地当刺史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若心中实在不爽,找个错处,贬为州县小官,然后赐死,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情。

    这些清流既然忠于皇帝,忠于朝廷,皇帝要你死,你死不死?这是他们的死穴,今上可没什么担当。

    “诸州土族,最好也找机会见下。”段凝又道。

    “你安排吧。”邵承节直接回道。

    段凝心中一喜。这可是攒人情的大好机会,得好好把握。

    本来他还担心世子终日与武夫厮混,嫌麻烦不愿接见关中地方土族呢。为此,他甚至准备了说辞,比如邵嗣武在宿、亳等地接见了很多人,与淮左一带的官员、军将结下了不少交情。

    如今看来,不用这么麻烦,也省去了冒险——这种话传到夏王耳朵里,以他老人家的精明,段氏死定了。

    雪又簌簌落了下来,段凝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承节身后。天气虽冷,心中却一片火热,世子终于开始掌权了,段氏的前程也押上了。富贵,在此一搏!

第五十五章 做大事的人

    两个大儿子在外面打拼,邵树德带着三子、四子在汝州转了一圈。

    他今年整个正月都待在汝州,主要原因是折氏、张氏、储氏的肚子都大了。

    正月二十,张惠生下一女。三天后,储氏生下一子。王妃下个月也要生了。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宜长途跋涉,还不如留在清暑宫过年。

    而两个儿子年纪也不小了。

    开过年来,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了,邵树德不想把他们当废物养,便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汝州各地安置了不少军士家属,主要是铁林军的,还有少部分是义从军的家人。

    邵树德去了数十户人家,说了会话,送了些礼物,随手收了十余军校子弟入银鞍直。

    天气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刺骨寒冷,但他仍然坚持着做完了这些事。

    如何增强你的影响力,或者换句话说,增强你的传说度,是邵树德不传之秘,他每一样都教给了儿子。从老大老二开始,现在到了老三老四,不厚此薄彼。

    二十八日,他回到了清暑宫。折宗本从前线回来了,今日翁婿两个在宫中赏雪品茶。

    场中没有外人。三子勉仁负责烧水,四子观诚娴熟地往里面添加着各种物事。

    他俩接受的是正统的贵族教育,读书习武之余,礼仪、书画之类的自然也不会落下。

    “老了,一到冬天就受不了。汉东阴冷潮湿,逼得我跑回来了。”折宗本端起一碗热茶,惬意地喝了一口,说道。

    清暑宫地势较高,从宫内向外望去,山岭清晰可见,树木在风雪之中被吹得哗哗作响。大雪铺满了宽阔的驿道,结冰的河面之上,有只孤独的狐狸在眺望着远方,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是个寂静的冬天。除了野兽之外,万径人踪灭,农事、商事、兵事都暂停了,所有人都窝在家里,等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外舅辛苦了一辈子,是时候享清福了。”邵树德示意了一下,勉仁立刻上前,给折宗本续了一碗茶。

    “三郎清秀文逸,就和他娘亲一样。我折家都是打打杀杀的粗坯,缺的就是这股子文气。三郎,看中我折氏哪个小娘没?喜欢就和我说,晚上就送你被窝去。”折宗本拉着勉仁的手,笑道。

    邵勉仁面红耳赤。他是大封之子,娘亲是可以批阅进士考卷,并能驳得他们哑口无言的才女,受母亲影响,从小喜欢读书,有股子文气再正常不过了。

    邵树德在一旁笑而不语。

    老头喜欢与后生开玩笑,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折宗本没太多心眼,典型的关北糙汉子的性格,掌权多年之后或许有了一些城府,但那些小心思在邵树德这种老狐狸面前,几乎就和赤裸的没啥两样,一眼就看穿了。

    折宗本的内心之中,其实一直藏着不安、焦虑的情绪。这种情绪折射出来,就是他爱和邵树德的儿子们开玩笑,向他们推荐自己的一大堆孙女。

    今年罢唐邓随镇,也是折宗本主动提出来的。

    在邵树德的计划中,首先解决的应该是从镇,然后才是附镇,折宗本的提议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既然提出来了,邵树德也不会拒绝就是了,同时准备把他的食封加到六千户,以做表彰。

    这是值得的,盖因老头的这个表态,能够起到一个很好的榜样作用,有利于邵树德解决内部的藩镇问题,然后统一人心,专心对付外部藩镇。

    邵勉仁倒完茶后,便立到一旁,静静听着。

    “还没到享清福的时候。”折宗本收回笑容,看着女婿,问道:“贤婿去岁得河南河北十州之地,河南局势豁然开朗,今岁看样子也胸有成竹了。汉东战局,我就再撑两年,把杨行密伸过来的爪子剁掉,定不让贤婿分心。”

    “今岁还是以巩固河南为主。”在折宗本面前,邵树德也不避讳了,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兖、徐二镇,是今年的重点,如果有可能,再把河中的残局料理了。”

    简而言之,先攻灭朱瑾,克复兖州这个重镇,然后着手击败杨行密,夺取徐、泗、濠、沂、海五州之地。

    此六州一拿下,直接就将“国界线”推到淮河北岸,与杨行密隔河对峙,后顾之忧解决大半。

    可以预见的是,李克用不会让他从容收取河南道诸州县,一定会在北线发动战争,牵制夏军的兵力。甚至可以说,动作已经开始了。河中乱局,未必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既是矛盾积累到一定阶段后的产物,也有外界煽动的因素——慈、隰二州来报,有晋人小股部队出现在山间小路之上,行踪诡异,似有所图。

    “贤婿,河中那个烂摊子,可要小心行事。”折宗本提醒道。

    河中经过连番折腾,经济凋敝,民生艰难。慈、隰二州离心离德,在王瑶与邵树德之间,已经大大倾向于后者。再加上风陵渡、蒲津关三城被夏军控制着,河西县也被事实上拿走了,导致王瑶几乎没有任何威望。

    河中镇的衙兵数量,也从鼎盛时(王重荣时代)的五万人,降到王瑶初上任的两万五千余,再到如今的一万五千出头,实力一降再降,解决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此番河中变乱,聚集在虞乡的乱兵已经超过五千,前去讨伐的河中衙军临阵倒戈,不少人投向了虞候李殿成,使得其帐下兵力大增。其人又在周边诸县大肆征集土团,从者如云,号召力竟然比王瑶还高——对蒲人来说,其实不是多拥护李殿成,而是更讨厌王瑶、封藏之二人。

    从绛州带过来的老部下都反对自己,这让王瑶很是失望,也非常惊慌。现在河东只有五千兵马,还士气低落,心思叵测,随时可能造反。蒲州诸县,投向李殿成的似乎也更多,整个局势可以说非常危险了。

    正月十五夜,借着元宵节灯会的有利时机,赤水军使范河率五千人入城,趁蒲兵不备,诛杀了多次鼓噪作乱的军士七百余人,控制住了河东城。

    城内蒲兵见状,人人自危,外逃者不计其数,一时间王瑶手底下的兵马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与封藏之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其实还能怎么办呢?按照正常情况,镇内乱到这个程度,政权早就已经易手了。如今之所以还没倒台,完全是夏军帮他强撑住了局面罢了。

    王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只想保住一家人的安全以及多年来积攒的财富,不再有其他奢念。

    邵树德现在也被河中这块肥肉给诱惑住了,想要直接一口吞下,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河中总是要削藩的。”邵树德说道:“我原本制定的计划是慢慢消磨河中武人的心气,消磨河中的财货,将刺头一批批消耗掉,剩下的一两万兵马里,择其精壮送往洛阳。可没想到河中武夫如此决绝,竟然作乱了。李殿成更是直接投向晋阳,邀晋兵前来。看起来局势一团糟,其实也蕴藏着契机。”

    邵树德一贯信奉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每一个藩镇的情况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河中镇体量较大,又位于河东道,不能硬来。因此他仿照当年消化陕虢镇的成功经验,制定了长期消耗的计划,但如今看来,河中武夫也不愿坐以待毙,更看不上什么狗屁洛阳禁军的位置,直接反了——什么叫路径依赖,这就是路径依赖,事实证明,有时候过于依赖以往的成功经验,是要出问题的。

    “河中只有四万余兵马,未免单薄了些,若李克用举大兵而来,怕是不太够吧?”折宗本说道。

    “我已令卢怀忠组建绛州行营,统领武威、经略、赤水三军,陕州尚有一万续备军新兵,潼关尚有一万镇国军。黑矟军在同州,随时可以援应,差不多够了。”邵树德说道:“待击退晋兵,讨平李殿成,我便直领河中节度使,将其兵籍、田籍、财赋统一,消灭这个藩镇。”

    这些个藩镇,就相当于明清时代土司的威力加强版,能改土归流一个,都是好的。况且河中这种大镇,拿下了抵两个小镇。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愈发感受到折宗本主动交出唐邓随三州有多么不容易。

    他一定也面临着内部激烈的争论甚至是反对。涉及到这种深层次的利益问题,折家家主的身份也不一定好使。也就折嗣伦还是淮西节度使,折家还有退路,不然的话,邵树德怀疑折宗本会不会“病逝”。

    不过,唐邓随三州解决了,威胜军三万余众还没解决。

    这支部队征战多年,最开始战斗力很一般,但打得多了,实力稳步提升。在与淮军的厮杀中,能够占到上风,已经说明了一切——淮军整顿、厮杀多年,战斗力比起当年也有了飞速的提升,进一步从侧面印证了威胜军的能力。

    “贤婿是有主意的人,从讨拓跋思恭开始,十几年了,战功赫赫。老夫便不多言了。”折宗本说道:“春社过后,大军复攻蕲州,要不要顺路把杜洪解决了?”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折宗本的意思是趁过路鄂州的时候,直接动手,把只有几千兵的杜洪拿下,控制江夏七县。

    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度,但比较伤名声。不过自己在天下军阀们眼里,已经是顶级大恶人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这事外舅看着办吧。”邵树德说道:“杜洪吃了亏,我自会补偿他,不妨事的。唐邓随之事,折家很多人不好安置,我知外舅也很为难,便让他们去鄂州吧。”

    折宗本笑了笑。他最喜欢女婿的一点就是爱分润好处,什么时候都不吃独食,喜欢妥协和利益交换,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第五十六章 枢密使

    折宗本在汝州总共也没待几天。

    看望了女儿之后,又与已经九岁的孙子折从远聊了聊,得知小家伙很喜欢在清暑宫读书习武之后,非常满意。

    折从远是第三代中最有希望的苗子。

    自然,这是以折家的标准来看。八九岁的孩儿,长得就比别人大一号,学习军略、武艺时,上手非常快,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文采方面略差。但在折家这种边疆豪族看来,这根本就不是缺点。粗通文墨,能读写公文就行了,难不成还要会吟诗作赋?

    不过折从远在王府经名师教导,他姑姑折芳霭又抓得很紧,小家伙已经能写一些粗浅的诗,快赶上姑夫邵树德的水平了。

    折宗本虽然粗犷,但却有边疆豪族数百年来独特的生存哲学。就草原风俗来说,把家里出色的孩子送到大汗身边,本来就是寻常事,这对孩子的前途也有好处。只要真的有才能,立功的机会是不会少的。而这个年代,缺的往往就是机会。

    临走之前,邵树德与折宗本长谈了一番。

    “如今诸事草创,官职空缺甚多。南方暑热之地,外舅年岁大了,怕是待不惯。打完蕲州,便回洛阳任职吧。”邵树德说道。

    折宗本心中一动。好小子,我磨蹭了好几天,终于给我安排了啊。

    “也罢。五十大几的人了,有时候确实觉得力不从心。贤婿这边事多,我便过来帮帮忙。”折宗本一口答应了。

    邵树德笑道:“藩镇为国,有些东西也要调整。都虞候司,在藩镇时代还能用用,一旦开国,就要改一改了。”

    折宗本大概知道他要担任何职了。

    “代宗永泰年间,始置枢密使一职,到宪宗元和初,日趋完善。”邵树德继续说道。

    枢密使一职,确实是代宗创设的。

    安史之乱时期,军国枢密多由宦官李辅国上奏,即“宰臣百司,不时奏事,皆因辅国上决”。代宗立,宦官鱼朝恩因神策军扈迎之功,权倾中外。代宗忌其权重,即设枢密使一职,以分朝恩之权,故于永泰二年拔擢内侍董秀为枢密使。

    董秀担任枢密使长达十二年,最终以交通南衙宰相元载伏诛——枢密使与宰相勾结,死是一定的了。

    代宗之后,德宗继位。德宗是有名的猜忌之君,历任枢密使一直十分恭顺,“未闻枢密使干政之事”。

    但建中之乱改变了一切。神策军的兵权就此易位,从文官那里收走,到了太监手中。

    宪宗年间,因为有了兵权,枢密院的机构不断扩充,官吏从以前的借调变为常置。而担任职务的官员的文化水平也不断提高,比如掌财政出纳的枢密院孔目官师全介、起草文书的乐辅政,他们都是宦官,但“皆通文翰”——穆宗时的枢密使杨承和不但辞藻华丽,还写得一手好字,所撰《梁守谦功德铭》,后人因爱其字而不忍废。

    这个机构是越来越专业了。

    到了现在,枢密使的职责在明面上有四:一、皇帝在皇城办公时,上传下达(皇帝在宫城时,由宫廷女官上传下达);二、草拟内状文书;三、陪侍皇帝左右,参与重要决策;四、总领各地监军使,处置监军所报各地事务。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在神策军握于手中后,于实际事务中,可以简略地概括为枢密使主兵、宰相主政,实际上是分了宰相的权力,即兵权。

    神策军为何对太监们死心塌地?因为军费都是枢密使要来的,人事任免也是枢密使实际掌管。文官既无法干涉财权,又没有人事权,自然对军队的影响力很低了。

    邵树德不打算把枢密院交给宦官集团,大唐宦官之跋扈殷鉴不远。

    交给文官也不合适,不光本朝有白志贞的教训,明代七品县令都能在总兵面前盛气凌人,岂能不鉴?

    但你总要用人。

    从理智上来说,还是交给文官最合适,他们顶多把军队玩烂,造反的可能性较低。

    但从感情上来说,邵树德却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反正自己也爽够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相信后人的智慧好了。枢密院,他打算交给勋贵们。

    折宗本是外戚,其实也不太合适担任此职,但邵树德在观察许久后,信任老丈人,这又另当别论了。

    “国朝有枢密院,我亦欲设之。”邵树德说道:“枢密院掌全国禁军调发征募、武官选授、军队训练校阅等兵事。从今往后,兵部只管仪仗、州兵、蕃兵、土团、武举等事。”

    至于武学,枢密院、兵部都管不到,例由天子担任总办,授官也由天子亲自来。

    折宗本对宋明时代的文武之争并不了解,此时的他也想不到后世武人的地位会低到那种程度,出将入相会越来越少,因此他也没多想,直接答应道:“贤婿是让我当枢密使?这个职位,确实不宜交给外人。放心吧,军中的兔崽子,我还压得住。今后好好操训他们,保管上阵时个个如猛虎下山一般。”

    邵树德大笑,道:“也只有外舅能担此重任。”

    折宗本亦笑,这个利益交换他很满意,甚至有些惊喜了。

    本以为要回家闲居养老了,没想到还有这好事,女婿心胸宽广,做事有分寸,果然是成大事之人。

    ******

    折宗本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让他亲自去一趟河中,招抚叛乱的河中散兵。

    五万河中衙兵他吃不下,两万五千那会,也不太想要这些习气深重的藩镇兵,怕污染了自己军队的风气。现在只剩一万五千了,可以分化拉拢,瓦解敌人的反抗。

    “我将天下之兵分为甲乙丙丁四等。”邵树德说道:“梁军能战,也听话,可与夏军并列甲等。晋兵、燕兵能战,但习气较重,不甚理想,故列乙等。郓、兖兵战力不如晋兵,也不太听话,列丙等,淄青兵战力连郓、兖兵都不如,但较二镇兵听话一些,同列丙等。河北兵,战力比郓、兖强一些,不如梁、晋,但非常不听话,列丁等。江淮兵,战力不如河北、河南,但听话胜于河北,同列丁等。”

    “其实,四等兵皆可用,但须有侧重。河中兵可列丙等偏上,王重荣时代也挺能打的,习气马马虎虎,全消灭了不太合适,也会令天下武夫怨恨。”邵树德继续说道:“你可任河中招抚使,即刻启程,配合卢都头招抚降人,以五千为限,多了不要,我怕坏了军中风气。”

    “遵命。”李杭立刻应道。

    夏兵的来源,历来非常复杂。河南人的数量即便不是最多,也与河陇、关北兵差不多。十几年来也吞并了不少降兵,比如鄜坊、丹延、泾原等,也令各镇送过精兵,比如当年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就送过。

    但也不是什么兵都要的。

    李杭想起了当年泾师之乱时,夏王欲吞并降人,于是令泾镇降官、从事陈讷帮着挑选降兵。当时提了三个条件:非精壮者不要;技艺荒疏者不要;油滑畏战者不要。

    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精壮者一眼就能看出,技艺也能试出来,至于是不是油滑畏战,这个就只能靠熟悉这些军队的泾原镇官员来帮忙了,最后也只挑了三千人。

    这次攻灭淄青镇,得降兵数万,也只挑了一万人至洛阳。挑剩下的,要么是战斗力不行,要么是习气深重,基本属于被放弃的。

    这些被放弃的人单独成军,未来即便表现出色,能被选入禁军的也将十分有限,非常困难。相较于梁军降兵几乎全盘接收,差别对待是十分明显的,也反应了邵树德的个人喜恶。

    你又不能打,还桀骜不驯,第一印象就这样了,未来想出头,要付出的努力实在太大了,李杭都对他们非常同情。

    仿佛是看出李杭在想什么,邵树德又道:“我以前也饥不择食吞过降兵,但那时没得选,现在军队员额已经十分庞大了,不能再什么人都收。此事伱好好办,费点心思。”

    “遵命。”李杭躬身行礼道。

    河中镇,目前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晋人参与了,没那么简单。但怎么说呢,慢慢来了,事情一步步处理,数万大军屯于河中,翻不了天。

    李杭走后,邵树德便下到天德军中,抚慰军士,监督操练之事。偶尔与军官们一起踏雪打猎,增进感情。

    三子、四子也参与了进来,慢慢熟悉军中事务。

    邵树德不指望他们未来能有多出色,但至少不能是个废物。整天待在宫中是没什么前途的,少年郎还是要多出去走走,因此走到哪里都带着,言传身教,细心讲解,时不时还会考校一番,确保他们都懂了,或者至少有个基本的概念。

    当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带着了。

    他去广成汤泡温泉,享用朱全忠之妹朱氏、朱友文之妻王氏、朱友珪之妻张氏、朱全忠之妾石氏等妇人的时候,两个孩子乖乖回去背书,并抄写十遍,不得偷懒。

    父子三人各有各的快乐,妙哉。

第五十七章 南北衙

    “杨都护,这便是北衙了。”二月二春社节这天,镇北副都护杨爚抵达了洛阳,在封渭的引领下,参观位于皇城内的北衙衙厅。

    国朝有宦官、文官集团之争,因其办公地点不同,被称为南北衙之争,又叫南衙北司之争。

    南衙就是政事堂所在,朝官们的中枢。

    北衙有枢密院,惯由宦官掌权。

    在邵树德建立的新朝,同样有南北衙,但含义却大不相同了。

    简而言之,南衙管汉地,北衙管草原,互不干涉。

    但因为人口、经济、军事方面相差悬殊,北衙的官僚机构自然不可能像南衙那么齐全。

    南衙有政事堂、三省六部、九寺、枢密院等,北司该有哪些,不该有哪些,目前还在摸索之中。

    就杨爚知道的消息而言,北衙目前只有枢密院、理蕃院两个机构,都是由现有的体系分离重组出来的。

    北衙枢密院其实就是原来的都护府亲军司、统军司。

    亲军司原来代管邵树德名下的直属部落,即奴部。现在奴部不由他们管了,专管其他各个部落。

    统军司负责部族军的监督、管理、征调与统帅。比如往各部落派监军,对部落丁壮的训练提出大方向建议,征兵调兵等等。

    现在这两个机构合并,改组为枢密院。

    理蕃院就是原来的都护府部落司与旧理蕃院的集合体,管理各蕃部的民政事务,包括马政、贡赋、丁役等等。

    简单来说,理蕃院管民政,枢密院管军事。机构还不全,未来还会陆续增加。

    “听闻国朝枢密院新设之时,不置司局,但有屋三楹贮文书而已,如今更简陋,房屋才起了个头。”杨爚看着少少几间房屋,苦笑道。

    枢密使设置之初,确实非常简陋。没有专门办公场所,人员也是借调的。到了宪宗时,机构日渐庞大,进一步改组,分东、西两院,各有枢密使一人,下有枢密承旨等佐贰官员,分署办公,各管一摊子事。

    南、北衙枢密院的机构大同小异,亦分东西两院,即上院枢密使、下院枢密使——宪宗元和年间,宦官刘光琦、梁守谦就分任上下院枢密使。

    “封副使,殿下委我为北衙枢密院上枢密使,那么下枢密使是谁?”杨爚突然问道。

    封渭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是契苾璋。他会在今年卸任飞龙军使一职,待大王开国之后,便就任北衙枢密使。”

    杨爚点了点头,又问道:“两枢密分掌之职司,与国朝可有异?”

    就像现代有分管领导一样,枢密院负责的军队征募、训练、调动、抚恤、军饷、校阅等等,也是由两位枢密使分割,枢密副使、枢密承旨、知事等佐贰官员具体办理。

    涉及到军队调动这种敏感事务,在五代之时,更是要有皇帝旨意,然后几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同签字用印,方可生效。

    这其实与如今的都虞候司差不多,节度使的命令下达之后,都虞候司走流程,然后由衙将率军出征。

    出征的将领不属于枢密院体系,是南衙朝官,一般是勋贵——其实不是勋贵也不可能,哪怕你是底层出身,立了战功后也必然晋爵,成为贵族一员。

    北朝以来的贵族,与后世明清的勋贵是两回事。因为不存在****、世袭罔替之类,贵族成员上上下下,变动还是很大的。

    比如宪宗朝平定西川叛乱,出征的主帅之一高崇文不识字,但他从小兵做起,与吐蕃厮杀多年,“功冠诸军”,当时已积功晋爵渤海郡王。

    名将李晟,也是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不断立功,在与吐蕃的战争中获得了“万人敌”的称号,得封合川郡王。

    大唐勋贵的成色,因为保持了上下流动,整体还是可以的。第一代当郡王,第二代降爵,如果后代没有立功,渐渐就会消失在大贵族行列。凌烟阁的那些大将后代,如今安在?

    “职司之事,不太清楚。”封渭说道:“但应该差别不大。”

    杨爚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南衙枢密使是谁?”

    “已内定折令公任枢密使,但不知是哪一院。另一位很可能是朱叔宗,只是猜测。”封渭说道。

    杨爚又点了点头。其实可以理解,都教练使衙门肯定要合并进枢密院了,朱叔宗担任枢密使是必然之事。

    正如藩镇的都教练使不允许统兵一样,枢密使也没法领兵出征,但朱叔宗本来就没领过兵,没什么可遗憾的。

    出征之事,具体到国家层面,就是皇帝召开延英问对之类的最高级别决策会议,北司枢密使、南衙政事堂宰相、涉及到的有关部门主官一同参加,做出决策。

    “听闻司农寺、卫尉寺等机构也于暗中筹建起来了,大王创下的这副家业,终于像点模样了。”看着拔地而起的宫室,杨爚也很是感慨。

    “藩镇为国嘛,之前是藩镇,后面就是国了。”封渭亦很舒心,笑道:“可惜现在只能暗中筹备,没法公然入厅办公,名不正言不顺,惜哉。”

    藩镇为国,是必然要走出的一步。但之前是藩镇体制,虽然有从镇、附镇的说法,但理论上各个节度使都是平级的。各镇有各镇的班子,你要想建立制度,首要的便是跳出藩镇这个框架。

    但你没有跳出藩镇的框架之前,能怎么办?各藩镇统一财税、兵籍、官僚体系已是能做到的极限,但藩镇本身还存在着。

    自己重新建立一套制度这种事就别扯淡了,那与称帝无异。开国、建制,这两个词是联在一起的。邵树德也只敢在幕府、都护府的旧有体制内小修小改,用夏王府来打擦边球,另起炉灶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直接造反干脆一点。

    当然,如今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旧的框架即将被打破,新的机构已在暗中筹建,等待时机成熟,即可走上前台。

    “我来了枢密院,理蕃院定然是野利经臣主持了。不过南衙政事堂不止一位宰相,北衙理蕃院多半也不止一位主事,不知道谁有这个福分了。”杨爚笑道:“一路走来,真是如同做梦一样。从麟州山沟沟里,到洛阳当枢密使,嘿,托了大王的福啊。”

    封渭也有同感。

    从一个忙于考学的士子,一跃而为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将来还很有可能位列中枢,这份运气,乱世之中又有几人可得?

    “雪下大了,走,去幕府品茶。”封渭邀请道。

    “那就却之不恭了。”杨爚笑道。

    新朝同僚嘛,自然要加深感情了。

    ******

    李杭快马加鞭赶到了河东县。

    入城之时的感觉很不好,一派乱糟糟的景象。

    “关将军。”

    “李祭酒。”

    府衙之前,经略军使关开闰与李杭互相行礼,然后一同入内。

    “卢都头呢?”甫一坐下来,李杭便问道。

    “领军出征了。”关开闰简略地说道:“晋绛慈隰四州,州兵、土团已悉数召集,把守各关寨。卢都头已率武威军左厢并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万余人东行,攻虞乡县。赤水军使范河亦率部自安邑出发,夹攻虞乡。”

    “为何不把右厢也带走?虞乡贼势猖獗,多拖一天就多一天变数。”李杭急问道。

    “乌岭道有晋兵趁夜下山,大肆劫掠,为我击退之后,把守山上城寨,并未退走。”关开闰说道:“慈隰那边,亦有贼人出没,卢都头已檄调黑矟军入河中,增援慈隰,但大王之令未至,黑矟军尚未出动。”

    “虞乡有多少贼人?”

    “恐不下万人,或有一万五千。”关开闰说道:“其中半数为河中衙兵。”

    “若贼人一意坚守,急切间怕是难以攻克。散落乡间的衙兵也不少吧?”李杭问道。

    “数千人还是有的,不少甚至已流窜至绛州,晋、绛州兵要守御关城堡寨,土团乡夫也被大量征调,地方上空虚得很,我已派三千步骑北上进剿。”关开闰说道:“河中城中还有一些蒲兵。主要是两千衙兵,另者,王瑶、封藏之各有亲军数百,短期内无忧。”

    “蒲兵不能一力剿之,得剿抚并用才行。”李杭说道:“大王遣我来,便是为了招抚蒲人,快速平定局势。关将军既言散落乡间之乱兵不少,他们此刻一定彷徨不安,也未必所有人都愿意投靠晋阳,招抚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关开闰知道李杭是夏王任命的招抚使。有这个头衔了,不办点事确实不合适,虽然就他本人看来,不如把河中乱兵全部剿灭,那些家伙一个都不可信任。

    “祭酒言之有理。”关开闰立刻说道:“这样吧,我拨两千兵给伱,你看着办,能抚则抚,不能抚则剿之。”

    “如此甚好。”李杭喜道:“大王终究是要直领河中的,大肆杀戮不妥。相卫比河中还顽固,大王都给他们机会,况河中乎?这样吧,我先去节度使衙面见一下王瑶,问问他的意见,再做决定。封将军也在吧?”

    “封都虞候前几日遭人行刺,如今正卧床养伤呢。”关开闰说道。

    李杭一怔,竟然到这种程度了?

    “我先去封府。”他也不耽搁,立刻起身,办事的积极性非常之高。

    “我也一同去吧。”关开闰让亲兵给他拿来衣甲,二人准备完毕之后,匆匆往封府而去。

第五十八章 废物

    “封将军安好?”充斥着药味的卧房内,李杭坐了下来,关切地问道。

    “死不了。”封藏之一脸晦气地说道。

    他听闻城内有人私下里鼓噪串联,大为震惊。都他妈就剩两千多人了,你还要造反?有反意的人不是都跑了吗?

    震怒之下,率军直捣串联窝点,结果大意了,中箭负伤,还让反贼跑了。

    “城中兵士这么少,为何不召集土团乡夫?”李杭问道。

    封藏之沉默了一下,道:“心思叵测,不如不召。”

    这话弄得李杭也沉默了。

    他来之前,夏王定下的策略是剿抚并用,如今看来,招抚的难度有些大。

    不过还是得试试,不然这残局得收拾到猴年马月?

    “封将军,现在还能控制衙军吗?”李杭又问道。

    “城内还有两千,不太能战。有勇力的都跑了,这两千兵,上阵厮杀,多半要被李殿成大破,只能守守城。”封藏之也是实话实说了:“若没关将军的经略军镇压,河东怕是已经没了。”

    李杭也没想到情况这么棘手。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有本事、有勇力的精兵,精气神自然不一样,如今又是这个风气,跋扈是难免的,跑了很正常。

    留下来的两千人基本都是羸兵了。或有部分又老实又能打的,但肯定不是主流。

    “州兵呢?河中府应还有三千州兵呀。”

    “被卢都头调往晋州了。”封藏之说道:“出发之前有叛乱,这会还剩两千,在霍邑整顿。有晋兵出险地关,汾水关一带风声鹤唳,晋州州兵及土团四千人守关城,但还有些不足,卢都头又调河中府州兵至霍邑整顿,随时应援。”

    晋、绛二州各有两千州兵,慈、隰各有千人,这是地方守御力量的中坚。以他们为核心,再征调土团乡夫,把守重要关隘,等待主力野战部队的支援,这就是绛州行营目前的策略。

    汾水关、霍邑都是通往晋州腹地的要隘,尤其是前者,与雀鼠谷南口的险地关、高壁镇两大要塞遥遥相对,控制着狭口。

    雀鼠谷北口,还有一座要塞,即冷泉关。攻克这三座雄伟险峻的要塞,即可通过雀鼠谷,进入平原地带。

    同理,晋军要想进入晋绛二州,也需要拿下汾水关、霍邑县,地形才豁然开朗。

    当然了,这些关城要塞只当大道,山间还有弯弯曲曲小道,一般是樵夫砍柴的路,没法通行大军和辎重,只能奇袭。这就要看运气了,以及敌人菜不菜,如果不菜的话,奇袭就是作死送人头。

    “跑的跑,调的调,唉!”李杭也急了,道:“封将军,还是招募一些土团乡夫吧。”

    封藏之一怔。

    而就在此时,有幕僚匆匆进来禀报:晋兵自石州南下,克隰州石楼县,并大掠石楼、温泉、永和三县乡里。

    这个消息震得众人一时无语。晋军休整了两个多月,终于出动了么?

    封藏之把目光投向李杭。

    “不能再拖了,立刻征兵,不行就发赏!”李杭咬牙切齿地说道:“每一分兵力都很宝贵。速速征召一万乡勇,他们不是衙兵,发些赏钱下去,应能满足了,短期内不会出事。经略军不可能一直停驻于此,这河东城,还得你们自己来守。”

    一同跟来的关开闰说道:“慈隰空虚,我部多半很快就要北上了,李祭酒说得没错,河东不能成为咱们的负担。”

    “好。”封藏之下定了决心,让仆人将自己扶起,不料牵动伤口,疼得表情都扭曲了。

    “你是都虞候,这事你自己去都虞候司找人办。我这就去见王帅。”李杭用足了特派员的权力,吩咐道。

    “遵命。”封藏之应道,非常干脆。

    李杭一行人离开封府后,匆匆抵达了节度使衙,结果王瑶不在。遂又调头赶往其府邸。

    他的心情很急。慈隰空虚,王瑶治理之下,不说文恬武嬉,多半也不太行的。如果没有外援,情况很不乐观。

    王府不远,很快便到了。此时大门洞开,仆婢们进进出出,正往马车上搬运财货,忙得不亦乐乎。

    李杭看了大惊失色,连忙拦住一人,问道:“这是何故?”

    “这……”王瑶亲将王崇乂走了过来,他不知李杭来历,但认识关开闰,见老关落后李杭半步,态度恭谨的模样,顿时不敢发火了。

    “这是要跑!”李杭冷笑一声,抓起一件银器就砸在地上,怒道:“不准跑!都要把家业玩丢了,就这么一走了之?”

    亲兵亲将愣在那里,不敢动手,连阻拦也不敢。

    关开闰示意了一下,数十经略军士卒上前,用刀鞘连打带砸,将那些驭手、仆人打得抱头鼠窜。

    李杭大踏步进入府内。

    王瑶听到外面动静,也赶了出来,正好看见了怒气冲冲的李杭,连忙打招呼:“李祭酒……”

    李杭不答,上前一把拉住王瑶的手,力道大得吓人,好似铁钳一般,道:“王帅,你今日若敢跑,待我回了洛阳,定然使出浑身解数,让大王斩了你,你信不信?”

    王瑶的话全被堵在喉咙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李杭冷哼一声,快速打量了一下。

    王瑶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头上也多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最近日子很难过。

    但李杭不会同情他,斥道:“王帅既为一镇之主,将士尚在奋战,你却欲先跑,是何道理?夏王固然宽厚仁德,但也有雷霆之威。河中这种大镇你都敢丢,知道轻重么?”

    王瑶心中满是苦水。

    上上下下都指挥不动了,不跑等死么?李殿成那狗贼,当初就该让他死在河南战场,省得回来掀起变乱——当然他选择性遗忘了,没有李殿成也会有张殿成,叛乱是早晚的事,若非有大量夏军威慑,去年就乱了。

    再者,河中是我王家的基业,我丢就丢了,自己都不心疼,你急个屁?

    但这话不能宣之于口,不然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李祭酒,如今这个形势,实在是……”王瑶叫苦道。

    “你当年与王珂决裂,争夺节度使大位时的那份胆略呢?去哪了?”李杭看了一眼王瑶的满身肥肉,嫌恶地说道:“就你现在这副尊荣,我也想反。”

    李杭的每一句话都很不客气,王瑶听了也有火,问道:“现在要兵没兵,要钱没钱,怎么打?”

    李杭对这厮已经完全失望了,闻言冷笑道:“此事不劳王帅操心。而今你但安坐于节度使府之内,发号施令即可。军令自有人替你准备好,无需多问,照常签字用印。记住,绝不能跑!你一跑,人心尽失,届时夏王震怒,王氏全部数百口会是什么下场?好好想想。”

    王瑶脸色一白,不敢多话。

    “再借王帅一物。”李杭突然说道。

    王瑶大恐,下意识往后退。

    李杭大笑三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院内院外的数百车财货,我就先拉走了,犒赏军士有用。别急啊,王帅。你献出了这些财货,夏王也看在眼里,便可保全家族。这是好事啊,王帅,何急耶?”

    关开闰不等王瑶回应,自顾自挥手让军士进来,清点财货,一一拉走。

    王崇乂见自家主公愣愣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也长叹一声,别过了头去。

    李杭又拉着关开闰走到一旁,低声道:“关将军,我来之前,殿下给了我一百份空白告身,你速遣人知会一声封藏之,方才事急,忘说了。”

    “空白告身?”关开闰有些惊讶。

    他知道当年朝廷征讨淮西叛镇时,枢密使梁守谦带着五百份空白告身奔赴前线,极大激励了众军士气,最终平叛成功。

    “效节军将校告身。”李杭简略地说道:“大王许我五千军额,招抚蒲兵。这些人尽数编入效节军,为右厢。值此危难之时,正堪大用也。”

    如今河中的整体局势确实比较危险。

    武威军抽出了一半兵力去征讨叛将李殿成,即便加上赤水军范河部,也不一定够。毕竟人家已经投靠了晋人,有众万余,一意死守的话,急切间难以拿下。

    武威军剩下一半人屯于晋绛之间,严阵以待。晋兵已经从乌岭道上下来过一次,不得不防。

    经略军派了一半人去清剿乱兵,剩下的还要帮着弹压河东城。

    最大的危险源就是隰州方向了。慈隰二州各有州兵千余,战斗力也不知道咋样,多半打不过晋兵,急需增援。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判断出晋军主力在哪里,或者到底有没有主力。处处设防是很被动的,是下下策。如果有机会,还是得主动打出去,以攻代守。

    那么,他们的主力到底会走哪个方向呢?

    出险地关、高壁镇,南下攻夺汾水关、霍邑?这一路已经出兵了,但还没真正动手,看不出什么来。

    还是从泽潞西进,直下乌岭道,突入晋绛平原腹地?这一路也出兵了,但规模不过千人,打了就跑,也看不出什么来。

    又或者是从岚石二州南下,攻打慈隰,直趋河中府?这一路出兵最晚,但判断?算了,以慈隰二州那废物程度,几千人他都能敢给你报“数万贼兵”。

    李杭不是军事将领,他判断不出来,这只能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收拾乱局,招抚军士,尽可能增加己方的兵力。

第五十九章 恩威并施

    昨晚下了一场雪,但依然阻止不了武夫们的热情。

    他们挨挨挤挤地站在校场上,依次上前领赏,心中喜悦。

    “谢招抚使。”领了赏的人纷纷行礼道。

    李杭避开让在一旁,慨然道:“此为夏王赏赐,要谢也是谢夏王,我安敢居功。”

    “谢夏王殿下。”众人又纷纷改口。

    只要有钱拿,谢谁都无所谓了。

    吵吵嚷嚷的发赏在午时结束了,但人还不能走。这里大概有五千余众,除了原本的两千河中衙兵外,绝大部分都是听闻要发赏,又跑回来的逃兵,计有千余——你看,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就是了。

    另外,自认为技艺纯熟,想通过投军来博取富贵的乡勇也不少,大概有两千人上下。

    李杭将队副以上军官召集了起来,然后又令随从把空白告身拿了出来。

    “诸位,尔等既知夏王,又见过夏军,当知夏王他老人家的规矩。今有三问。”李杭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下文。

    “第一问,夏王治军,可曾减军士给赐。”李杭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终于说道:“夏兵屯于河中、晋绛多年,未闻此事。”

    李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第二问,夏王治军,可有不恤士卒、骄暴苛惨之事?”

    众人不说话了。

    这事吧,你得分两面看。夏王他老人家对嫡系部队是真好,真没有什么暴虐苛惨之事,但说起仆从军,那就不一定了。有好有坏吧,总体不太好,河中军人太有体会了。

    李杭一瞪眼,正要大声斥责,突然有人说道:“听闻我等编入效节军,这应是夏王亲信嫡部了,定然是好的。”

    “汝何名耶?”李杭大喜,问道。

    “柳益宗,效节军右厢队正。”

    “可为副将,掌一营兵。”李杭转过头来,看着伤还没完全好利索的封藏之,道。

    封藏之已被定为效节军右厢兵马使,听了后立刻说道:“柳军校技艺娴熟,忠勇可嘉,又出身名门,理当重用。”

    李杭笑了,立刻让人拿来空白告身,幕僚填写完毕,一份存档,一份交到柳益宗手上,道:“今后就是柳副将了。”

    众人眼都看直了,差点自己扇自己耳光,尼玛我怎么就不能违心地说一些话呢?

    “第三问。”李杭继续问道:“夏王治军,可有该赏不赏,昏庸无道之事?”

    这次众人反应快多了,纷纷应道:“不曾听闻。”

    事实嘛,他们不太清楚,但应该不至于。夏王整体的名声还是比较慷慨的,不吝啬财货、官位、美姬,该赏就赏。夏军之中,甚至流传了一个趣闻:曾经有名悍卒,因作战勇猛,逼得夏王忍痛割爱,赏了他两名美姬。

    这个消息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夏王的名声就此打出,众人下意识就信了。

    “很好。”李杭笑道:“艰难以来,军众喧噪之事甚多。究其原因,无非求财、求权、抗暴之类。夏军按时发饷,从无短少,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从无虐待、折辱军士之事,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尔等既入效节军,享有这些好处,当知军中亦有规矩,违者重罚,此并非虚言。”

    众人点头如捣蒜。

    “尔等既然应了,那么现在就讲第一道规矩,不得劫掠百姓。”李杭脸色一变,大声道:“右厢第三指挥,正月变乱之时,大肆劫掠,获财物若干。”

    第三指挥有千余人,基本都是跑回来的河中衙兵。军校们一听,人人色变。

    关开闰、封藏之同时上前一步。

    他们身后还有整整两千经略军士卒,全副武装,肃立多时。

    “我已在校场外设棘围,第三指挥军士可将劫掠所得财物匿名投入其中,此事便一笔勾销,再不追究。”李杭说道。

    军校们一阵哗然。

    关开闰示意了一下,经略军士卒以槊杆击地,顿时压下了所有喧哗。

    大历十三年,陕州军乱,四处劫掠,观察使李国清无法约束。恰逢淮西节度使李忠臣入朝,路过陕州,朝廷命李忠臣前去调查。

    陕兵畏惧李忠臣所带淮西兵的军威,不敢妄动。李忠臣没有追究乱兵劫掠的行为,而是“设棘围,令军士匿名投库物”,追回了大量财货。

    李杭这招,也是李忠臣故智了。

    第一指挥、第二指挥的军校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第三指挥的军校愣了半晌,最终在李杭的催促下,回了各自营伍,将这个命令传达了下去。

    不出意外,引起了军士们巨大反弹。

    不过校场内很快响起了整齐的喊杀声。经略军士卒齐齐上前一步,前排将步槊放平,杀气凛然。

    这还不算,校场外又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又是两千步卒赶到,从后方威压了过来。

    第三指挥的人大哗,前后包夹,身上还背着包袱,想逃都逃不了,怎么办?

    李杭静静等待着,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杀!”前面的经略军士卒又上前几步,长槊几乎要抵在乱兵胸膛上了。

    后面的军士已经拈弓搭箭,仿佛只要一个命令,马上就能射杀这千把人。

    乱兵僵了一会,很快怂了。

    有军官带头将包袱里的钱帛取出,扔在地上。

    有人带头,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李杭示意了一下,经略军分出三百步卒,将这些财货统一归置起来,由文吏计算清点。

    失去财货的军士如丧考妣,神情失落。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做贼,不跑回来呢。

    李杭懒得关心他们的想法。

    今天这一课,就是立规矩。用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教给整整五千人知道,什么是规矩。

    还好,效果不错。

    “招抚使,这些财货……”文吏很快清点完毕,拟了一份表单,呈递了上来。

    李杭看也没看,下令道:“夏王军中,一年有五赏。诸位既入效节军,春社赏赐可补发,人给绢两匹、钱两缗,就从这些财货中出。若有不足,自找我来要。”

    当然,不足的部分鸣谢王瑶王大帅,由他倾情赞助。

    “再遣人采买酒食,今日大酺。”李杭又吩咐道。

    消息很快由军官们传递了下去,第一、第二指挥四千人欢声雷动,人人兴高采烈。第三指挥算了算,似乎也没损失太多,心情莫名好转。同时也心有余悸,这位新来的招抚使规矩挺重的,他都这样了,夏王他老人家的威严岂不更加不可测,一个个收起了轻慢之心。

    看到军士们的表现,李杭也笑了。

    他趁热打铁,遣人把告身全部拿来,当场填发下去,军官们也喜气洋洋——之前虽然已得军职,但并未有告身,理论上是不作数的,现在放心了。

    关开闰也对这位招抚使收起了轻慢之心,听闻此人经常出使各镇,胆子奇大无比。没想到这恩威并施的手段倒也不错,方才那些乱兵若敢反抗,毫无疑问会是一场屠杀,想必这位招抚使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

    “效节军右厢,五千军额怕是不太够。我已遣使回洛阳,请大王许我扩军至一万。河中大好男儿,焉能为晋阳李鸦儿卖命?”李杭笑道:“先在河东整训几日,五日后北上绛州,招抚乱兵,不从者即行剿灭。”

    “遵命。”封藏之下意识应道。

    “关将军,这样一来,经略军便得空了,贵部可听卢都头将令,我便不干涉了。”李杭转过头来,又道。

    饭团看书

    “效节军右厢经过这一番整顿,应该是如臂使指了。”关开闰恭维了一句,笑道:“与晋军大战怕是力有未逮,但剿灭乱兵不成问题。我这便收拢部伍,听候都头将令。”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经略军应该是要奔赴慈隰了。

    ******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屯于郑县、华阴、潼关一带的黑矟军使夏三木也收到了卢怀忠的命令。而在此之前,邵树德的命令已经送抵,黑矟军归隶绛州行营指挥。

    夏三木第一时间找来了副使丁炜、都虞候马嗣勋二人,道:“都头令我等收拢部伍,找准时机过河。”

    丁炜向来服从命令,没有多问。

    马嗣勋却忍不住道:“军使,何为‘找准时机’?”

    “卢帅有令,晋贼自石州南下,攻城拔寨,大掠乡里,来势汹汹。隰兵不能制,贼必轻我,可任其南下,黑矟军整备粮草、器械,听候调令。”夏三木简短地解释了一下。

    马嗣勋一听,这招有点狠啊。

    “军使,晋贼南下之兵马有多少?”马嗣勋又问道。

    不料夏三木却叹了口气,道:“实不知也。”

    马嗣勋无语,隰兵这么差劲吗?连贼兵数量、番号及统军将领都弄不清楚?

    “隰州有报,但言贼势滔天,旌旗漫山遍野,鼓声阵阵。石楼、永和等地到处都是贼兵,甚至还有贼骑直趋隰州城下,肆意劫掠。隰州刺史说贼人或有十万之众。”说到这里,夏三木也笑了,扯淡也要有个限度,隰州上下是真的不行。

    “别多想了,速速准备吧。”夏三木道:“也别大意,方经整编,兵是增加了,战斗力我看却是下降了。部伍里充斥着新兵,好好整顿一下。”

    “遵命。”丁炜、马嗣勋二人同时应道。

第六十章 更请一分

    二月十五,虞乡县城外已经聚集了三万多兵马。

    主力是武威军左厢一万五千步骑,他们是较早整编的部队,相互之间已经非常熟悉了。

    赤水军使范河也带着主力五千人抵达了城东,另有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七千余众。

    总计两万衙军、乡勇近一万八千,包围了城东、北、西三个方向,只留城南一处,诱使贼人逃窜。

    卢怀忠已经四十大几,征战快三十年了,但他仍然是个“老实人”。

    因为早年的经历,他痛恨喝兵血、苛待士卒的将官。

    他脾气本来十分暴躁,属于一点就着的性子。但从铁林都时代开始,就强迫自己多看书、多学习,长时间下来,不但水平提高了不少,就连性子也温和了许多。

    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杂牌、嫡系之分,武威军这种禁军也要攻城,没得商量。

    武威军攻城是有传统的。从第一次在灵州打破康元诚的营寨开始,基本就一发不可收拾。

    河清会战之时,他率部进攻河清县、柏崖仓等要点,伤亡很大,但赶在庞师古主力来援之前拿下了这些坚固据点,为熬走梁兵打下了基础。

    蒲兵叛乱已经一个多月,针对虞乡县的进攻也已经持续近月。从正月底开始,他们通过持续不断的野战,已经彻底将贼人限制在了虞乡县城内,至今已经过去了半月之久。

    围三阙一,是经典的攻城战术,旨在让敌人弃城而逃。而全线包围,挖掘壕沟,则是另外一种攻城方法了,比较惨烈,攻防双方都没有好下场。

    围三阙一的战术是奏效的。贼兵以利聚,必然也会以利散,尤其是那些意志不坚的乡勇,趁夜出逃者络绎不绝。

    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追袭中被俘斩了,漏网之鱼很少。

    卢怀忠亲自来到了城外,目睹一场进攻战的结束。

    都虞候李忠、左厢兵马使韩逊分列左右,默不作声。

    溃下来的是武威军,死伤了数百人——基本可以认为是死数百人了,因为伤者皮开肉绽,显然活不成。

    都游奕使安休休押着一群俘虏赶了过来。

    “跪下。”骑军士卒下马,怒道。

    二十余俘虏很听话,直接跪了下来。

    “城内情况如何?”卢怀忠走到俘虏面前,问道。

    亲兵已经举起马鞭。

    一名降兵军校立刻回道:“因几次出城作战不利,士气低落,有军将王士游者,鼓噪弃城,东奔泽潞,为李殿成所斩。自此将士皆怨,李殿成遂封官许愿,刺史、防御使、团练使、镇遏使给出去了一大堆,众心乃安。随着这几日贵军加速攻城,又有人顶不住了,开始鼓噪,李殿成疑神疑鬼,捕杀了不少人。”

    卢怀忠点了点头,大致明了城内状况了。在他看来,李殿成的下场好不到哪去。

    艰难以来,作乱军士一般有四个下场。

    其一是上面姑息,当啥事也没发生,追认既成事实,比如永泰元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郭英乂被检校西山兵马使崔旰所杀,朝廷追认崔旰为节度使。

    其二是坚决镇压。比如大历十一年,河阳军乱,宦官监军冉庭兰被驱逐出城,大掠三日。冉整顿部伍,再度入城,诛杀乱首,平定之。

    其三是剿抚并用,制抚得宜。宝应元年,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因为贪污军饷导致军乱,被杀。驻守绛州的河东兵也趁机作乱,屯驻翼城的北庭兵杀节度使荔非元礼,跟着响应,最后靠郭子仪的威望震慑诸军,杀乱首,朝廷拨款发赏,平息之。

    其四是内部崩溃。典型的就是大历元年同华兵叛乱,结果后来心中畏惧,接二连三有人投降,到了最后,乱兵干脆杀了节度使周智光,全体投降。

    “将所获之俘兵,尽皆押至城下,让他们劝降。”卢怀忠下令道:“对了,现有俘兵多少?”

    都虞候李忠立刻回道:“军使,计有俘兵四千三百余人,土团乡夫已斥退,尚有二千五百余人。”

    “斩首几何?”

    “斩首千四百级,衙兵、乡勇各半。”

    围城战中杀的肯定不止这么多人,但能统计到的就这么多了,没办法。

    卢怀忠心算了一下,若再去掉跑掉的漏网之鱼,城内衙兵应该只剩三千多了,乡勇估计稍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去,守军整体也就八千人上下。

    对这些人心惶惶的乱众,最好的办法还是剿抚并用,强行剿灭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两千余俘虏本来还在修壕沟,很快被聚拢了起来,一个个押到城下。

    在武威军士卒的威逼下,俘虏们无奈,只能轮番喊话。

    “弟兄们,降了吧。也就挖挖壕沟,不会翻旧账的。”

    “一天六个胡饼,倒也没苛待咱们。”

    “死心吧,乌岭道上的晋兵也就下山抢掠一番,跟贼似的,救不了你们。”

    “夏王他老人家给了大伙生路,投入效节军,可继续当武夫。”

    “效节军左厢的魏人都死心塌地了,你们还等什么?”

    “你们不降,我们就得日以继夜挖沟,苦啊。”

    ……

    城外的呼喊声持续不断,城头戍卒听了半天,大概都听明白了。

    负责西城这一段防务的十将赵烈听了,立刻找来几个心腹手下,道:“诸位,留后在城内拷掠军粮、资财,想必所获有限。虞乡城,守不了多久的,最迟三月中,军粮食尽,咱们就守不下去了。”

    李殿成造反后,自称护国军留后,故乱兵以留后称之。

    众人也都是明事理的,一听此话纷纷点头。

    “效节军是什么,我不懂,大概是夏王新编之军。这种新部伍呢,一般不该去投,投了也是送死。更何况还要徙家,先前我是不愿的。”赵烈说道:“但眼下这个景况,啥也不说了,不如去碰碰运气,如何?”

    “将军,咱们若降,不该发赏么?”有人突然说道。

    “对头。”又有人附和:“李留后大索全城,想必一人得个一缗钱不成问题。夏人招降,不该给钱么?”

    “先把李留后的赏赐拿了,再投夏人,更请一分。”有人笑道。

    赵烈素知军士贪财,但没想到这么贪,一时间被部下们整得有点不会了。

    更请一分?还能这么操作?

    他是有点头脑的,觉得夏人不傻,这种危险的先河一开,以后还怎么治军?

    军士叛乱,乱众推一首领,首领发赏。大军前来镇压,乱兵再请赏,拿了钱后杀掉首领,集体投降。两边好处都占了,亏的只是将帅,大头兵毫发无损,还有钱拿,那么前来镇压的大军会不会不忿呢?他们会不会也趁机作乱请赏?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无底线讨好军士。很多先例一开,风气就会向下堕落一个层次,以后想拉回来,可就很难了。

    “此事……”赵烈犹豫了一下,道:“先看看留后那边怎么说吧。再者,单靠咱们,似乎也成不了事,得串联更多人一起行动,方能奏效。”

    “有理有理。将军放心,我还认识几个同乡,这便去找人商议。”

    “我也认识几个军校,这便去走动走动。”

    “最好天黑后再行动,此时擅离职守,被逮住了人头落地,不美。”

    “也是。”

    众人七嘴八舌,神情兴奋。

    赵烈看得心中发寒,思虑着天黑之后干脆跑了算了。这些人一个个欲壑难填,两头讲价,跟着他们准没好事。

    ******

    招抚使李杭在河东立威之后,便将部伍交给了封藏之,由他继续整顿。

    随后,他一路向北,赶至绛州,大张旗鼓,收拢散落在各处的河中兵士。

    二月十三日,在万泉、稷山等地收拢降兵千余。

    十五日至龙门,又招抚数百。

    十七日至正平县郊野,收三百众。

    这不到两千兵众,照例全数编入效节军右厢。

    经略军副使杨仪也带着三千人赶来汇合。

    在李杭整顿降人的同时,还及时处置了一场变乱,诛杀乱首数十人,算是保驾护航了。

    “杨将军,隰州只有州兵千余,前阵子还吃了场败仗,我估摸着坚持不了几日了,你部既已接令,便速速北上吧。”李杭说道:“绛州、河中府应还有两千上下的乱兵,但他们既不来相投,便是铁了心要作乱,已无招抚之必要。待王瑶征召的土团集结起来,封藏之便会率部北上,绛州局势便稳了。”

    “都头担忧新降之人不稳,令我部暂屯绛州。”杨仪回道:“其实无妨,慈隰便是让人占了又如何?天气寒冷,山道不好走,贼人来不了那么快。”

    “也罢。”李杭说道:“那请劳烦经略军将士了。”

    其实,他对新降之人是什么态度也没底。万一又有人作乱,把他杀了呢?岂不死得很冤?

    多一些时间整顿部伍也是好的。效节军右厢这帮人,要想真正上阵厮杀,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另外,这次他擅作主张,将军额直接翻倍,不知道夏王是什么看法。

    常在邵树德身边,他知道夏王一直在努力控制治下军队的总数量,想尽办法减少开支,消耗杂兵。这次又给他多弄了五千,李杭也很无奈。

    而就在他忐忑不已的时候,使者已经五百里加急,飞奔至洛阳,将他的亲笔信呈递到了邵树德案头。

第六十一章 杂兵与抢粮

    游刃有余,就是现在邵树德现在的状态。

    这不是说他一定能赢,而是输得起。

    输得起,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优势。

    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李克用此番南下,是一次仓促的出兵。他去年十月才结束与契丹的战事,十一月底大军返回晋阳。休整至今,不过两个多月。

    主力动员是需要时间的,估计这会才开始准备,三月才能大举出动。此番南下的,不过是岚石、泽潞的原驻军罢了,问题不大。

    黑矟军已经归隶绛州行营。飞龙军尚未接到命令,卢怀忠也没有提出相应的要求。一是因为补给问题,二是因为慈隰的地形,以连绵不断的山岭为主,并不怎么适合骑兵运动,去了也白费。

    当地甚至不适合步军的大兵团交战,真正决胜的,估计是以千为单位的小规模步兵交锋。

    但那里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慈隰是山区,岚石也是山区。邵树德发迹的起点就在那里,对那片地形十分熟悉。若能在山区打烂仗赢了李克用,攻占岚石二州,可以从侧翼给李克用施加压力,虽然只是偏师,但也能牵制一部分兵力。

    “李杭所请皆准。”邵树德吩咐道:“打完这仗,让效节军左右厢调换一下防区。”

    效节军左厢是相卫军士,河北人。右厢是蒲州兵,河东人。

    互相对调,也是一种服从性测试。

    我养你们,可不是为了当地方驻防部队。不能离镇作战,长期在外厮杀的话,还不如遣散了事。

    “遵命。”已经正式搬到洛阳办公的赵光逢应道,并立刻嘱咐幕僚去办理。

    将河中镇收回来,他没指望一点兵都不接收,但一万人还是太多了。

    禁军整编之事,目前越来越明晰了:六支步军、六支骑军。

    步军已经齐了,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六军,整整十八万人。

    骑军也已经定下了:飞龙、黑矟、金刀、铁骑、银枪、定难,整整九万骑。

    外加飞熊、银鞍、从马直等部队,禁军总计二十八万余。

    “可是觉得部队太多了?”邵树德看出了赵光逢的担忧,自顾自道:“确实。开国后,得再来一波汰弱留强了。”

    他不由自主地又薅起了朱全忠的羊毛。他攻灭淄青镇后,拥有整个河南道、整个山南东道、大半个关中以及河北道、淮南道、江南西道部分地区,不算地方部队,主力野战部队已经达到了二十大几万的巅峰。

    最后大力汰弱留强,只保留了十三四万人,是为初代汴梁禁军。

    这个魄力是非常大的。

    朱全忠裁下来的部队去了哪里,史上无载。邵树德估摸着,应该是去了州县。

    这些州县兵在后来朱全忠的征战中,多次见于记录,以某州兵若干的形式出现。

    朱全忠怎么说服这些武夫的,史上亦无载。但无外乎清洗老将,连带着跟着他们的中层军官一起清洗,然后将那些武夫打散,编入州县兵,作乱就镇压,颇有些类似苏慈祖对红军的大清洗。

    李克用做不到这一点,李存勖也做不到,朱全忠做到了,这个五代探路者确实厉害。

    当然,大清洗后梁军的战斗力确实一言难尽,战况每日愈下,渐渐压不住河东了,这点要引以为鉴。

    邵树德现在的地盘比朱全忠更大,人口略少一些,因为河陇、京西北的人口和经济实力,远远无法与徐州、兖州、魏博、成德、沧景、易定等后梁直属、附庸藩镇相比。

    光一个附庸藩镇魏博,每年上供给朱全忠的钱粮就堪与关北相比了,还运输方便,不用像关北钱粮船运过来之时,既要过晋陕大峡谷,又要过孟门石槽之类的鬼门关。更别提成德、沧景、易定尽皆被打服,个个上供称臣了。

    “六支步军打不住。”邵树德叹了一口气,道:“给李杭传令,不要什么人都收,多多甄别。我给他一万军额,并非一定要用满。”

    “是。”赵光逢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稍稍松了一口气。

    “说起这个事,本月俘获的兖兵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针对兖州朱瑾的战事在正月底之时重启。

    李唐宾调集了铁林军左厢两个步军指挥、四个骑军指挥,整整六千步骑北上棣州,同时将齐州州兵也调过去两千,连同棣州千余兵,一共九千余人,与卢彦威厮杀。

    铁林军左厢余部留守淄青镇,弹压地方。

    右厢及义从军南下密州,数万人压过去,大败淮军王茂章部。其部将李虔裕让王茂章收拢败兵先走,自领本部拼死断后,被围于沂州城内。

    李唐宾自领两万余人攻打沂州,又遣野利遇略率万余兵南下追击王茂章,直入海州。

    淮兵仓皇而退,不敢北望,被一路追到了海州城下。

    龙骧、龙虎、捧圣等八支杂牌军围攻朱瑾,二月以来数次大战,互有胜负,但朱瑾兵不多,出城厮杀的次数是越来越少,渐渐无还手之力了。

    朱瑾在劣势兵力下还要出城厮杀,不是他胆子肥,而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收集周边属县的粮草,输往兖州城中。

    现在不大出得来了,那就是坐吃山空,败亡是早晚的事。

    “回大王,俘获三千众。”赵光逢回道。

    “拣选精壮千人,发往洛阳,余众斥散。若敢作乱,厉行镇压。”邵树德下定了决心,不再接收这些杂七杂八的兵马。

    他甚至连让他们干劳役都不愿,因为还要浪费紧张的粮食供给,不值得。

    “胡真手下各军,还有多少人马?”

    “龙骧军八千、龙虎军六千、广胜军五千、神捷军六千、捧日军五千余、龙武军一万二千、捧圣军九千余、忠武军三千,尚有五万余人。”

    “过些时日,我去下兖州,检阅一下诸军。这些兵也打了一年了,该给他们一点甜头了。”邵树德说道。

    至于是什么甜头,还得再合计合计,因为这涉及到了政治平衡、利益交换,得通盘考虑。

    “大王,李克用随时大举南下,此时未可轻动。”赵光逢提醒道。

    “当然不是此时了。我还得继续整训天德军三万众。”邵树德说道:“晋阳那边,我料李克用现在也很头疼。我攻他难,他打我就容易了?这次他若攻河阳或相卫便罢了,若在河中与我大战,便要他好看。”

    ******

    “怪哉怪哉!打到现在都是蒲兵,夏兵还没露过面,真是奇哉怪也。”李承嗣策马进了隰州城,面露疑惑。

    安元信、李嗣弼、史敬镕等将跟在他身后,神情各异。

    诸将之中,也就安元信资历比较老。晋王早年就留意他,并给了不少机会。只可惜旋鸿池一战,为夏人所败,多蹉跎了几年,运气也不佳,渐渐掉队了。

    这次好不容易又得了机会,跟随李承嗣出征,虽然他俩当年其实是同时起步的。

    “都头,夏兵多半还在河中府镇压叛兵。李殿成兵不少,急切间拿不下,被拖住了也是有可能的。”安元信沉吟了一下,说道。

    “你也镇守石州多年了,当知夏贼在河中兵马不少,四五万人总是有的。若征集乡勇,再多几万人也不在话下。”李承嗣道:“即便泽潞牵制了一部分,能拿出来的兵仍然很多。这仗打得不对劲,我有些担忧。吃罢午饭之后,你等各回部伍,收拢散兵,齐头并进,小心为妙。”

    “遵命。”安元信、李嗣弼、史敬镕三人齐声应道。

    他们三人各有三四千兵,目前正散落于各处劫掠粮草。李承嗣兵稍多,也不过五千人,这会已聚集至隰州左近。

    但这里的地形非常讨厌,与河对岸的鄜坊延丹一样,千沟万壑。若不是中间有条黄河阻隔的话,与横山完全就是一个地形。

    “慈隰山势连绵,注意着点,别被人近至身前仍不知晓。”李承嗣又叮嘱道。

    其实从这个方向出兵,就他本人而言,是不太乐意的。主要原因就是山区,能展开大股兵力的地方不多,且地形又十分复杂,驿道之外,还有纵横交错的小道,两侧都是高高的土塬,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深谷中的道路——是的,这里其实就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

    但晋王决意从此出兵,南下慈隰,直扑河中,与李殿成呼应。

    他们这一万余人,也只是第一波兵马罢了,康君立自督主力出晋阳,这会已至岚州,正在等待粮草器械补给,不日即可南下石州。

    至于晋王本人干什么,自然有他的计较。

    午后,安元信三人离开了隰州,李承嗣坐在州衙内,看着面前的地图,凝眉沉思。

    隰州并不富裕,大军并没有得到多少粮草。这会大掠乡间,把能抢的都抢了,依然所得有限,不过堪堪够三月所支罢了。

    唉,粮草!李承嗣感觉有些头痛。

    打了这么多年仗,粮草补给始终是制约晋军的一个痼疾。这倒不是因为穷,百姓再穷,还能穷军队?只要想转运,后方总能给你送过来。

    真正的问题是作风和习惯。

    因粮于敌是晋军各部补充粮草的重要手段,无论是老一辈还是新一代将领,都喜欢去敌人的地盘上抢夺补给,往往容易激化矛盾,让当地百姓怨恨不已。

    后方转运一部分、劫掠抢夺一部分、再从敌人那里缴获一部分,基本就是这三大来源了。

    李承嗣看了看地图,隰州对岸就是延州,要不要过去抢一把呢?

    不过这一段河面水流湍急,看着都结冰了,但有的河段能走,有的河段不能走,一不小心就会冰面破裂掉下去,还得仔细合计合计。而且都二月下旬了,河面并不安全,有的地方都冰面破裂了,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过这样也好,夏军也无法从这里过河,解除了一个侧翼威胁。

    “还是先刮地三尺,继续征粮。”李承嗣一拍大腿,做出了决定。

第六十二章 虞乡

    攻城战仍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

    有些时候,武威军的士卒们都想归隶于李唐宾帐下。至少在李都头那里,攻城的多是龙骧、龙虎、广胜、神捷之类的杂牌。如非必要,铁林、义从二军是不会上的——呃,可能需要小小地更正一下,李都头的命令传下去后,胡真作为实际执行者,一般不会真的让龙骧军多次上阵,而是苦一苦其他杂牌,亲疏有别嘛。

    卢都头一切从战局着眼。

    他发现征来的河中夫子战力羸弱,驱使他们攻城并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于是让武威军上了。经常是夫子冲一阵,消耗贼兵气力,武威军再上,往往能造成重大杀伤,虽然自身的伤亡也不小就是了。

    怨恨吗?当然是有的。

    但卢都头让人心服啊。他与军士同吃同睡,遇到欺压士卒的将官,上去就拿鞭子抽打,打得军官满地滚,打得士卒们恶气尽出。

    就连从淮南过来投奔他的侄子,也被安排攻了一次城,负伤而退。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打就是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了就是命不够硬,下辈子再来。

    “你叫赵烈?”卢怀忠端坐于帐内,看着被游骑抓过来的俘虏,问道。

    “正是。”赵烈叫屈道:“将军,我本是主动来投,为何将我捆起来?”

    卢怀忠找人询问了一下,确实如此,便下令松绑。

    “你所言之事,都虞候已尽报予我知晓。”卢怀忠说道:“你很聪明,脑子不笨,若愿,今后可入武威军,为夏王拼杀。”

    “愿!愿!”赵烈松了松胳膊,喜道。

    “乱兵欲壑难填。这些时日,亦有城内武人缒城而下,前来商谈降顺之事。”说到这里,卢怀忠颇有些恼火,道:“这些兵,没人会要。我虽爱惜士卒性命,但也不想给子孙后代遗祸。若愿老实回家谋生便罢了,若不愿,尽数诛杀,一个不留。”

    赵烈隐隐明白卢怀忠所说“遗祸”是什么意思。他是怕收了这些兵,把本来风气良好的部队给带坏了,让武威军将士也变成这种毫无节操、喜欢“更请一分”的烂人。

    不滑头、不桀骜、敢拼杀的部队,那当然好。

    如果稍稍桀骜了一些,但敢打敢拼,战力强横,那也能接受。

    可如果你只想着要钱,动不动临阵倒戈,滑头无比,战力再强,也断断是不能要的。

    而且这些人就像瘟疫一样,会传染的,脑子正常点的都知道该怎么办。

    “将军,这样恐令河中上下怨恨。武夫们的亲人眷属、熟人朋友很多……”赵烈弱弱地说了一句。

    “管不了那么多了。”卢怀忠说道:“这等烂兵,连去效节军的资格都没有。每少一个,天下就太平一分。”

    赵烈不敢再回话了。其实在他看来,河中兵没那么差,至少还是愿意出镇厮杀的。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提了一句,已经够意思了,强要多说,怕是把自己的前程也搭进去。

    “继续攻城。”卢怀忠毫不动摇,又调集了两个指挥替换溃下来的部队。

    猛烈的攻势持续了数天,戍守虞乡的乱兵终于承受不住,至二月二十七日,城池告破,贼众四散而逃,一路向南,往陕州方向逃窜。

    赤水军使范河奉命向南追击,自领大军入城。

    “征来的土团乡夫,一人领一匹绢回家。有战殁的,多给两匹。所需财货,就从缴获的战利品中抽取,若还不足,从河中府调拨。”临进城之前,卢怀忠命令道。

    乱首李殿成已死,但他不是战死的,而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数十军士一人拿了一个“部件”,颤颤巍巍地站在卢怀忠面前。武威军士卒团团围在周围,怒目而视。

    打了这么久,他们的伤亡也很大。但他们还有理智,知道军令未至,不能随便杀俘。

    况且杀俘也没好处。以后遇到的贼人,个个死硬到底,这不是坑自己么?

    “你等所求何物?”卢怀忠看了一眼乱兵,问道。

    他现在很想知道,城破那一刻李殿成在想什么。众叛亲离,连自己的人头也被乱兵割下邀赏。甚至这还不够,身躯都被大卸八块,被人抢得到处都是。

    “我等愿为夏王厮杀。”乱兵纷纷说道。

    “得李殿成首级者,领绢百匹,余众各领十匹。”说到这里,卢怀忠顿了一下。

    乱兵们面露喜色。

    “领完赏就滚。”卢怀忠突然提高声音,斥道:“各回各家,各安生业,勿要惹事。否则,我的刀可不讲情面。”

    乱兵们有些错愕。他们一个个见仗数十次了,南征北战,技艺纯熟,说一句精锐老兵不过分,居然不要?

    “快滚!”卢怀忠懒得和他们多说,径自走了。

    “跟我来领赏,领完就走,休要生事。”一名文吏走了过来,说道:“都头算是心善的了,你等若还不知好歹,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乱兵们神色错愕、复杂,甚至有人面露怨恨之色。生计没了,这赏也领得不痛快。不就是作乱么?艰难以来军乱还少了?秋后算账的有几次?

    “还愣着干什么?”有军将走了过来,挥舞着刀鞘,作势欲打。

    他们心里也窝着火,连日攻城,死伤惨重。若不是顾忌今后,早把这些人挖个坑埋了。

    洛阳那边已经在挑选补充兵了,一共三千淄青镇精壮降人,外加陕州院的两千新卒,补充过来之后,还要熟悉建制,重新整训,教导他们军纪和规矩,左厢这一万五千人,短时间内只能作为预备队了。

    而说起聚集在洛阳的各路降兵,最近消化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数万淄青降人里挑出来的一万精锐,先送了四千至关北,与灵州院三千余新卒一起,整体编入飞龙军,使其军额达到了两万。这会正在大力整训,不会骑术的抓紧练习,没上过战场的抓紧请教,操练得不亦乐乎。

    这次又送了三千到武威军,剩下的便不多了。

    续备军方面,灵州院有两万人在外戍边,在院军士还有一万五六千人;陕州院有一万人在戍边,在院军士一万八千;郓州院全体在院,目前有一万四千余人。

    续备军不能裁撤,这是邵树德定下的规矩。

    续备军募人,都是从乡间挑选的体格相对强壮的“素人”,很多人是零基础。训练三年之后,便可轮换戍边,四五年之后,便可作为补充兵分入各部。

    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己人”,比降兵可靠多了。

    禁军各部,补充的原则就是新旧夹杂,即部分降兵搭配部分新兵,尽量减少降人身上那些坏习气带来的影响,尽可能不让军队变质。或者即便变质,也把这个时间向后推。

    但一般而言,在老部队主体还在的情况下,只要不一次性吃进太多降人,就不是什么大问题——风气可以变坏,也可以慢慢变好。

    卢怀忠看着一片狼藉的县衙,那里有散落一地的布帛、铜钱,有打烂的瓷器、匾额,还有斑斑血迹。

    “收拾收拾,过些时日,邠州州学会有一批学生过来上任。”卢怀忠吩咐道。

    “军使,这次平定河中叛乱,若再击退李克用,军使或能领河中节度使。”幕僚们凑了过来,纷纷恭喜道。

    “想什么呢?”卢怀忠摇了摇头,道:“殿下会直领河中节度使,直到……”

    说到这里,他闭嘴了,有些话还是不要公开说出来比较好。

    幕僚们有些失望。

    若卢怀忠当了河中节度使,他们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刺史、别驾、司马、县令,总要安排出去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的。

    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做到卢怀忠、李唐宾、高仁厚、折宗本这个位置,哪个身边不是一大群人?亲属、亲兵、幕僚、部将甚至是家仆,都等着机会呢。

    东家当了节度使,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事情。便是夏王开国建制,东家是勋贵,是禁军大将,是高高在上的朝官,自然没什么损失,但对他们而言,想挤进新朝捞个一官半职,有那么容易?

    在这一点上,大伙对夏王还是有怨言的。

    “别想东想西了。”卢怀忠扫了一眼众人,道:“我为绛州行营都指挥使,晋绛慈隰蒲,一府四州之地,有的是机会。用心做事即可,跟我这么多年,不会亏待了诸位的。”

    老卢为人正直,但在这种事上也没法免俗。人之常情,没办法。

    卢怀忠此话一出,众人的心又放了下去。

    “军使,黑矟军已至平陆县。夏将军遣使来问,何时北上。”有幕僚突然问道。

    “让他们待在平陆,勿要露出行藏。”卢怀忠立刻说道。

    黑矟军是走太阳浮桥过河的。原本一万众,补充了部分梁军降兵及新兵后,目前有两万人,机动力很强,卢怀忠打算把他们作为杀手锏使用,现在还不到时候。

    “另有一事,长安行营高帅之官后,发现世子已至河西县,从马直也去了河西……”又一名幕僚禀报道。

    卢怀忠愣住了,问道:“殿下知晓么?”

    “怕是不知。”幕僚回道。

    卢怀忠想了一下,道:“盯着世子,别让他过来。”

    河西、河东隔河相望,中间还有座中潬城,蒲津关浮桥连接三地。

    河西县的地界,目前归长安行营管,世子到那边巡视地方也好,检阅部队也罢,卢怀忠确实管不着,但他害怕世子过河啊。

    “隰州方向,目前发现了数股晋兵,由李承嗣、李嗣弼所领,大概八千人上下。昨日翼城县地界,有贼军下山,总共两千余人,李副使调集兵马将其逐退。”幕僚继续汇报。

    “让李一仙不要过分分散兵力。贼军自乌岭道下山得愈发频繁,我担心有大队赶至。隰州方向,让关开闰调集一部北上,试探下成色,若不敌便退回,胜了也不要追击。”卢怀忠吩咐道,末了,又找来一名幕僚,低声道:“我要给大王写信,就这么写……”

第六十三章 朱全昱

    邵树德几乎同时收到了两封信。彼时他正在视察天津桥的建设进度,并与参与建造的国子监学生们一起讨论了几何、力学方面的知识。

    大伙对力学方面的知识还不甚了解,有经验,有总结,但还没提炼出理论。

    邵树德与他们聊得很开心,讲了一些自己对力学的理解,嘱咐学生们继续总结。

    去年的夏王赏被颁发给了摩尼法师,因为他写了一本名为《几何》的教材。

    内容马马虎虎,比较粗浅。邵树德高度怀疑摩尼法师是将不知道哪抄来的片段知识大杂烩了一把,然后修改成书。

    但无所谓了。这本书依然有很大的价值,大部分内容是中原的数学家们并未涉及的,把3600缗钱的大赏颁给摩尼法师并不亏。

    回到合欢殿之后,他仔细审阅了信件。

    第一封是卢怀忠送来的,重点讲了世子到河西之事。

    邵树德看完之后,一时间没有反应。思忖良久,最终决定派个使者过去,将儿子劝回灞桥大营。

    战争不是让你来出风头的。十四岁的人了,得知道轻重。跟随主力部队积累经验是可以的,像在威胜军那里战场冲杀可不行。

    不过他也很欣赏儿子的勇气。敢于与敌人面对面搏杀,对于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来说并不容易。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李存勖像头好斗的公鸡一样,喜欢与人角力,喜欢与人比试箭术,喜欢一线冲杀,有时候想想,也挺羡慕的。

    但一定程度的稳重还是必需的。

    他这个身份,出不得意外。

    倒不是邵树德怕了。他手握数十万军队,只要还活着一天,什么外戚、大将,都翻不起大浪来。只是真的没有必要,平生波折,内部动荡,人心混乱,不知道要费多少手脚来处理残局。

    第二封信就很神奇了。

    来信者名叫朱全昱,本名朱昱,身份很普通,砀山一田舍夫。但又很不普通,因为他是朱全忠的长兄,曾遥领岭南西道节度使。

    朱全昱不识字,很明显是别人代写的,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想接回朱全忠的棺椁,带回砀山乡里安葬。

    对这个老人,邵树德还是有几分敬意的,待得知朱全昱仍逗留洛阳之时,立刻让人将其请来合欢殿。

    “拜见殿下。”朱全昱一来便行大礼。

    “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随后仔细打量老者。

    朱全昱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就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深不见底。

    眼神略有些浑浊,但比一般的老人精气神要足一些,可见家境改善后,他的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

    “朱翁所求之事,我允了。”邵树德说道:“全忠对河南百姓有大恩,活人无数,我亦激赏。今赐凶器、车马、钱帛,随你一同回砀山,好生安葬吧。”

    朱全昱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成了,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邵树德笑了笑,在这样一个老者面前,他也不愿意讲空话、套话,只听他说道:“我与全忠,天下之争罢了,无有对错。回去吧,君之岭南西道节度使,仍可遥领,每月俸禄,朝廷会按时发放,不会短少的。”

    朱全昱其实不在意什么节度使。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了,还有什么奔头?而今所想,不过是回老家砀山,耕田度日,了此残生。

    不过,在听到“天下之争”四个字后,依然有些感伤。

    他是唐人,也是唐臣。李家对他并不薄,奈何奈何。

    “殿下有大志,老朽素知。”朱全昱突然说道:“天下丧乱这么多年,百姓苦矣!难矣!当年若还是盛世,我家二弟、三弟……唉!望殿下善待百姓。若真如此,老朽逢人便替殿下歌功颂德。”

    “善!”邵树德笑道:“天下百姓,无论蕃汉,皆我赤子,自当给他们一个清平盛世。”

    “殿下乃信人,老朽叩谢。”朱全昱谢道。

    “之前所俘朱氏子弟,我已遣人开释,过些时日便会回去,以后便在砀山自食其力,勿要多想。”邵树德站起身,亲手扶起朱全昱,温言道。

    他指的是朱存之子朱友宁、朱全忠义子朱友让、朱友文。

    朱友让早年在洛阳被铁骑军俘虏,后来一直在黑水城放羊牧马,娶了胡女为妻,还有了孩子。

    朱友宁同样在洛阳被俘,发配会州西使城牧场,业已娶羌女为妻。友宁之弟友伦前年死于尉氏。朱存这一支,总算还有个后。

    朱全昱之子友谅、友能、友诲,则全死了。

    朱全忠除死了长子朱友裕、三子朱友珪外,其余子女倒都活着。

    义子同时也是二子朱友文在汴州城破之时肩部中箭,养好伤后发配洛阳宫城工地干活,这次一并放了。

    其他子女,年纪尚幼,大部分随着他们的母亲被赏赐给了有功将校,邵树德也懒得关心他们的景况了。

    唯张惠所生之朱友贞,石氏所生之朱友璋,尚留在洛阳。另外,朱全忠有两个稍稍年长的女儿,一个十岁、一个九岁,也被留了下来,跟着姑姑朱氏住在含嘉殿,照料实验田。

    总体而言,邵树德对朱家算是厚道的了,没有斩尽杀绝。

    “殿下果真宽厚。”朱全昱一听,老泪纵横,直接跪在地上,谢道。

    “君也是实在人,回去吧,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的。”邵树德说道。

    朱全昱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野心,非常本分。

    历史上朱全忠准备禅让典礼时,朱全昱直接问他:“朱三,尔作得(皇帝)否?”

    朱全忠称帝后,在宫中举办家宴,一群人玩骰子,朱全昱酒至半酣,直接将骰子砸在盆里,心中不痛快,质问道:“朱三,汝砀山一民,因天下饥荒,入黄巢作贼,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富贵足矣,何故灭他李家三百年社稷,称王称朕。”

    朱全昱不愿在汴州享受富贵,大部分时候在砀山老家。直到朱全忠病重,他才匆匆回到汴州,拉着朱全忠的手痛哭。

    李存勖入汴州,尽诛朱氏,独保留了朱全昱一支。

    但如今朱全昱的三个儿子都死在自己手里,邵树德也很无奈,造化弄人啊。

    随意聊了几句后,邵树德便让已经内定为鸿胪寺官员的几人挑选凶器,陪同朱全昱回砀山。

    午后,又让彭城郡夫人朱氏等人与朱全昱见了一面。

    朱氏用薄纱系在腰间,将微微隆起的小腹稍稍收束了一下,确保外表看不出异样后,与兄长见面,抱头痛哭。

    邵树德则在合欢殿内继续批阅文件。

    天雄军使臧都保请入太行陉,攻天井关。

    邵树德想了许久,最终同意了。

    泽潞,若能在自己手里,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

    历史上李罕之带泽潞投朱全忠,河东独特的地理优势顿时瓦解,其他关隘也不用守了,没有意义,梁军从上党北上,直趋太原城下。

    但当丁会携潞州投降之后,梁军便再也没法摸到太原了。

    后周郭荣伐北汉,若非泽潞控制在中原朝廷手里,怕是也打不到晋阳城下。

    赵二灭北汉,同样自泽潞北上,围攻太原。

    上党,攻河东最好的路线,邵树德一拳擂在地图上,若不能拿下,便只能从北面的雁门关碰下运气。或者绕道河北,从东面几个陉道进行尝试。

    “令效节军左厢北上攻磁州,牵制一下晋军兵力。”邵树德下令道。

    秘书监卢嗣业开始撰写命令书。

    邵树德闭上眼睛,整个战场仿如图画一般印在脑海之中。

    河中战场是为西线。

    晋军自岚石南下,已破隰州,看样子打算进一步往慈州方向挺进。乌岭道之上,也有晋人时不时突入晋绛。汾水关以北,有晋兵出险地关、高壁镇,四处活动。

    后两路应该都是疑兵,至今没见他们动真格的,但隰州那一路也只有八千晋兵,看样子也不是主力。

    整个战场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

    河阳、泽潞战场被邵树德称为中线。

    这一路他将发起主动进攻,打一下天井关,不成也没关系,退回来就是,无碍大局。

    相卫、邢洺磁是东线,同样主动进攻,但也是牵制性的。不过如果这里出现晋军主力,效节、突将二军就地转入防守,邵树德将亲率天德军北上,增援相卫,与李克用碰上一碰。

    等到五月之后,如果东、中、西三线战场仍然没有结果,邵树德打算加注,再开一个北线战场,不知道李克用敢不敢跟了。

    晋军,如果死守岚石山区、险地关—高壁镇、天井关—马牢关、雁门关一线的话,邵树德还真觉得不好打,无处下口。但如果跑出乌龟壳来野战,那这种机会绝不能放过。

    当然,就算死守不出也没关系,那就坐视我慢慢收拾完兖、徐二镇,再打魏博,攻邢洺磁。如果还装死,那就把大同拿下,再攻成德、沧景、易定乃至幽州,你还能继续缩在乌龟壳里不?

    一道道军令传出去之后,各部立刻开始了行动。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