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要求
朱全忠的死亡,并不代表着什么。
梁镇已经覆灭一年有余,相关消息早就被人消化得差不多了。
但他的离去,依然具有心理层面的震撼。朱威死,王师范降,朱全忠死,朱瑾独木难支,还能坚持多久?
朱全忠的尸首被装入棺椁之内。
他毕竟是梁王,曾经与夏王鏖兵多年的老对手,战死之后基本的体面还是有的。
李唐宾特地找到了契必章,让回师的飞龙军将棺椁押送回洛阳,交给夏王处理。
随后他又去了胶水县城。
困守城内的三千军士大部被杀,还有几百浑浑噩噩的土团乡夫,侥幸活得一命,李唐宾下令全部遣散,各回各家。
征战一年,李唐宾的心还是火热的,他还想建立更大的功勋,打败更多的敌人。
兖州朱瑾是下一个目标。
十二月初三,李唐宾下令铁林军左厢留守淄青,自领右厢及义从、定难二军返回郓州。
行至青州时,居然还有不知死活的人举事叛乱,不过很快被回师的大军扑灭。
至此,再无人敢于反抗。
而在此之前,信使更是快一步出发,不避风雪,日夜兼程,赶往洛阳报捷。
……
王师范居然在路上碰到了来自魏博的使者,新近升任左行军司马的司空颋。
司空颋是从滑州过来的,经郑州进入洛阳盆地,两人的目的地都是洛阳城东的积润驿。
“王司徒。”
“司空司马。”
两人各自下马,互相行礼。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一个是败军之帅,一个是过来交涉求和的,总觉得有些尴尬。
到底还是司空颋脸皮厚,他指着脚下新修的道路,说道:“此路靡费人工无数,真是不体恤民力。”
“看着挺不错的,不过好像有点短了。积润驿到洛阳,不过十余里地,当不得大用。”王师范也反应了过来,接茬道。
他俩说的是连接洛阳上东门和积润驿之间的一等国道,标准自然不是旧驿道可比的。
诚然,一等国道耗费很大,邵树德也不打算在全国铺开,他只是以洛阳为中心,沟通南北、东西罢了。
截止十二月上旬,孟州至太行陉口这段九十五里的一等国道已经全部修通,怀州甚至遣人在陉口附近筑了座城,向来往河东、洛阳的商人收税——当然,也有军事意义。
今年相卫大战,河阳夫子只在最后几个月动员了一下,他们全年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在本镇服徭役修路。
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明年就只剩下河阳南城通往河南府州界的那一小段了。无需动员太多人,整体较为轻松,如果不与河东方面暴发大战的话,他们甚至可以休养生息。
汝州方向,刺史韩建从春社节后就开始动员人力,修建尹阙至临汝段四十里的一等国道,如今已经接近完工。
汝州百姓今年的日子比河阳还要松泛。没人征发他们打仗,整体还处于免税期,修路大概是唯一让人烦心的事情了。
明年多半还没有战事,无需上阵,他们的工作是修建临汝至梁县段六十里一等国道。一年时间估计够呛,说不定要拖到第三年开春之后。
不是被征发上阵打仗,就是在乡间筑城、修路、开渠、挖沟,总之一刻不得闲,也不知道要苦一苦到什么时候。
不过商徒们都对一等国道交口称赞,认为极大缩减了他们运输货物的成本和时间。虽然一等国道上的钞关也慢慢设立了,比如尹阙关就重新进行了修缮,入驻的税吏盯紧了每一辆过路的马车,开始征税,但似乎还是值得的。
至于洛阳上东门到积润驿这段路,说起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汴州幕府实际上是陈诚在主持,他提出修通洛阳到汴州的一等国道,邵树德同意了。
汴州是关东第一大都会,洛阳是未来的首都之一,中间用一等国道连接很正常。这事的悲伤之处在于,汴州幕府想先修郑汴段,但邵树德觉得他们剩余人力很多,不如先修洛郑段,等于是让宣武诸州出人帮河南府修路,坑人无极限。
“这段路确实用处不大,但孟怀之间的大道却已经修通了,直抵太行陉口。如果用兵,当能提供许多帮助。”司空颋说道。
王师范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我一个失势节度使,要权没权,要兵没兵,你跟我说这些做甚。
司空颋也觉得有些尴尬。
他不过是看到王师范,突然起了兴趣,想跟他聊聊罢了。但真见到了,发现没什么可聊的。褪去光环,王师范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魏博想振作,还是得找正主。
匆匆告辞之后,他便直趋洛阳,王师范则继续留在驿站附近,津津有味地看着原野上纵横交错的沟渠。
邵树德对农业,可真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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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颋告辞之后,便匆匆赶往洛阳,求见邵树德。
邵树德让人将其带到含嘉殿等待,自己则与萧符、李延龄继续谈事。
“国子监的人手抓紧募齐,实在不够,从长安挖人。”邵树德对萧符拖拖拉拉的工作有些不满,语气严肃地说道:“这是最高学府,将来各个京城都要设国子监,相关人才的储备,要有计划。现在筹建洛阳国子监都这么困难了,将来若设南京、北京、东京,人从哪里出?”
萧符神色微微有些紧张,连声称是。
邵树德也不想太过让他难堪,叮嘱了几句后便让他离开了。
就目前而言,还是地方州县的学校开办更为紧要。
算学人才的需求是第一位的,清算行方面存在巨大的缺口。河南在朱全忠治下,多是经学,医学都少,更别说关西特有的算学、工学、农学了。
好在兼任宣武军节度副使的陈诚知自己的喜好,已经准备在明年开办这些教育机构了,博士、助教、教谕之类就用关西的学生,不管水平够不够,先把摊子铺开再说。
现在需要量,而不是质。
汴州明年还将开办第一届武学,即汴州武学和开封县武学。洛阳也有河南府武学及洛阳县武学。
河南士人、土豪及将校现在也知道武学的重要性了,纷纷削尖脑袋要把子弟往里面送。
邵树德为了收拢河南人心,打算给一些名额出去,但不会全给。
招生名额的具体分配,还得再商量一番。
“司农寺、卫尉寺、秘书监是三个最先筹备完毕的机构,很好。”萧符走后,邵树德又对李延龄笑了笑,道。
秘书监是卢嗣业,但他常年跟在邵树德身边起草文书,这会实际是他手下人在办。这个机构本身也不大,只有着作局一个下辖机构,职责是管理经籍图书,校对典籍、文章。
但正如司农寺、国子监被邵树德塞了很多新东西一样,秘书监的职权在新朝也会扩大:出版印刷也归秘书监管。
也就是说,新的秘书监已经不再是清望官的聚集地,而是有实权的了。
王师范写小作文骂邵树德,还得自己去传扬。邵树德觉得天下太平后,他就开始写书,让秘书监给润色、校对、刊印,掌握舆论霸权,想想就刺激——当然,这个理想就和邵树德老了后在含嘉殿种地一样,非常不可靠,鬼知道你啥时候才有时间。
司农寺人手的筹备非常快速,上个月基本就到齐了。
这得益于关西农业的蓬勃发展,培养了大量相关人才。尤其是王雍得了第一届夏王赏,还连连升官,中外惊叹,很多有识之士意识到夏王对司农寺的重视,试图挤进这个机构,搏个更好的前程。
司农寺最重要的下属机构就是育种署了,聚集了农业方面的精锐力量——这个机构也是新设的,以前并没有。
每个机构名字都和前朝一样,但职能和工作重心又有所变化,属于旧瓶装新酒了。
邵树德也是通过这样一种相对和缓的方式,渐进式改组整个政府。
当然此时的政事机构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了,也没必要做结构性的改动。
比如政事堂常年有2-4位宰相议政,对皇帝来说,比一位宰相总揽大权要可爱多了。
三省之中,中书省“立项”,门下省“审批”,尚书省“执行”。三省之外,还有监察御史“监督”,也不错,没必要大动。
军事方面,有北司枢密院,正副枢密使负责军队的事情——以后当然不能再让太监当枢密使了。
南衙北司并行,暂时先这样。
“大王,司农寺太对我胃口了。我能力有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勤恳了。大王放心,农事方面有我把着,断误不了事。”李延龄大声说道。
“哈哈,好好做。这天下是咱们老兄弟一起打下来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邵树德笑道,同时莫名想起了一个画面……
外面的雪仍然下个不停。
合欢殿的内部壁画已经完工大半,外墙的浮凋还在进行最后的赶工。
邵树德站起身,走到殿门前。
卫尉卿慕容福立刻赶过来听命。
宫廷卫士三千人,皆从诸奴部中挑选,其实大多数都是以前侍卫亲军的成员。
邵树德回洛阳后,组织宫廷卫士进行了一番操练,考校他们的武艺、军略。从今往后,他们中有才能者陆陆续续都会得到机会外放。
外放一个人出去,就从奴部中再招一人补上,维持人员的流动性。这其实也是给草原出身的蕃人一个上升通道,前提是你得出身奴部。亲疏有别嘛,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三千人的规模是不太够的。国朝初年宫廷卫士大概接近五千人,因此还有两千名额。
毫无疑问,现在很多人都盯着这些名额。
邵树德的初步打算是,勋贵子弟、蕃部酋豪、外邦质子及军中骁勇出色者分润掉这两千名额。
有时候邵树德也感到心累,到处是利益考量,到处是分润好处。
但政治么,本来就是分蛋糕的游戏,能怎么办?
“让司空颋过来吧。”邵树德坐了回去,吩咐道:“父丧期间还不安分,我倒要看看魏博又玩什么花样。”
第三十六章 高唐与德胜渡
这是一个暗澹无光的早晨。
太阳挂在空中,只有非常微弱的红光,连雾气都烘不干。湿漉漉的城市中,是仓皇失措正在溃逃的军士。
鼎盛时期拥有三万五千大军的李公全,此时只剩下寥寥七八千人了。大部分军士不是被敌人歼灭的,而是自己跑掉的。
前后三次战斗,第一次在魏州城下,先锋被衙兵击败,大将张慎斋被斩,损失五千余人。第二次在辛县,战不利,损兵两千。第三次就到博州城西了,李公全集结主力,试图决一死战,结果有人倒戈,大败而逃。
这一败,把李公全的最后一点人气也弄没了。军士要么逃亡到对面,要么自己回家,甚至还有一些狠人,想要拿李公全的脑袋献功。
所以博州城他也不敢待了,匆忙带着家人、部众,往北边跑,窜入了高唐县城。
“衙兵跑了,镇兵跑了,临到头时,没跑的居然是土团乡夫。”李公全苦笑两声,仰天长叹。
土团乡夫背着厚重的包裹,跟在车队后面,闷头赶路。仔细一数,竟然有两千多。远处的大雾之中还有更多,能不能跟上大部队,会不会跑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队伍中还有一些操滑州口音的军士,他们是听闻李公全举事后跑过来投效的。
当初朱全忠被晋军击破,仓皇跑路。大将韩勍被杀,李振被俘虏,后被斩首,韦肇也死于魏州,敬翔、王彦章不知所终。朱全忠带过来的滑州军团死伤过半,余皆溃散。
溃散的滑兵之中,有人脱了军服在魏、博二州给本地人当客户种地,有人散落荒野,成为贼寇。李公全起事之后,这些人得到风声,陆陆续续来投。
只可惜他们来得太晚了,李公全已经连败两仗,回天乏术,自己都要跑路了,根本不可能给这些滑州人带去他们想要的富贵。
“李公全休走,借下脑袋,我等急用。”不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数十骑蜂拥追来,哈哈大笑。
李公全唾骂一声,让人取来大槊,翻身上马,打算厮斗一番。
不把这些人击退了,人心惶惶之下,不知道要散掉多少人。即便要逃往河南,总得有点本钱不是?
就在这时,大雾中一骑勐然蹿出,长枪如闪电般连刺,瞬间格毙两人。
李公全张大了嘴巴,兴奋地问道:“此何人?”
亲随们面面相觑,雾蒙蒙的,谁看得清啊?
那骑冲进雾中之后,呼喝声、惊叫声、箭失破空声、兵刃交击声不断。没多久,此人又兜了回来,浑身浴血,身后跟着数骑,满脸惊容,稍稍追了一阵后,便放弃了。看来方才那番厮杀,着实让他们心有余季。
有的人,你给他几万兵马,他不一定打得好,甚至败多胜少。可若给他千把人,他往往勇不可当,经常斩将夺旗。很显然,他们遇上了这种勐将,还是别触霉头了。李公全走狗屎运,竟然能招揽到这种勐人。
几人不甘地对视一眼,见那骑又回过头来,吓得直接拨转马首,转身去也。
“汝为何名?”李公全兴奋地取下自己的佩剑、骑弓,又让亲兵拿来一领银光闪闪的铠甲,道:“壮士连甲胃都没有,这怎么行。这些器械、甲具,哦,对了,还有这匹骏马,你先用着吧。待到了齐州,我等安顿下来,再重酬壮士。”
“要去齐州……”壮士面色复杂,良久之后轻叹一声,道:“左右也没去处了,回河南也好。”
“放心吧,夏王他老人家素来厚待降人。我等投奔他,总比当孤魂野鬼强。”李公全也叹了一声,好像在自己说服、安慰自己似的。
“我叫王彦章,郓州人,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王彦章有些意兴阑珊。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总有做一番事业的念头。当初梁王声名极盛,大有一统河南之势。而王彦章这种人在郓州居然连衙兵的机会都没有,一怒之下到汴州投军。
之后的事情——唉,好似一场梦。如今兜兜转转之下,竟然又要回河南了,那过去那么多年的奋斗又算怎么回事?走了弯路么?三十多岁的人了,一事无成,每每想起,都要悲从中来。
“渡口到了!郑将军的人还在,浮桥也在。”前方有人呼喊了起来。
李公全听了精神一振,道:“快!快!过了河,罗绍威小儿就没办法了。”
渡口之畔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两百多名武士骑着神骏高大的战马,在岸边徘回瞭望。可惜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一会儿,领头的一将策马飞奔而至,及近,轻巧地勒住战马,居高临下地问道:“李将军何在?”
李公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年岁很轻,看着不似大将,手中提着一根马槊,马鞍旁的鞘套里居然没插副武器,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根投掷用的短矛。
王彦章瞄了一眼此将。梁军大将李思安有飞槊绝技,不知道此人本事如何。
“某就是李公全,敢问将军名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公全也收起了桀骜武夫的性子,低声下气地对这名夏军军校说道。
“齐州十将王郊,贵部还有多少人?”王郊看了看远方大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形,问道。
“这……”李公全一时语塞,含湖道:“几千人还是有的。”
“甲胃、器械可全?”王郊又问道。
“这……”
“建制乱了?”
“可能吧。”
“废物!”王郊怒骂一声,道:“怪不得连吃败仗。也不知殿下是何意,收留你们这些无用之人。我看是白费粮饷了。速速过河,勿要迟疑。”
说罢,带着身后的骑兵呼啸而上,钻入了浓厚的雾气之中,似乎要去阻挡一番追兵。
王彦章出神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夏军骑兵,再看看身边士气低落的魏博土团乡夫,摇了摇头,人比人得死。
“过河吧!”李公全被呛了这么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上了浮桥。
军士们也精神大振,加快脚步,涌向渡口。
有人过河之前停下了脚步,遥望河西。
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再打回去了。为了当上武夫,舍家别业,牺牲不可谓不大,只希望一切都值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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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渡北岸,捧圣军正在取水做饭。
魏博大乱,各地兵士抽调一空,竟然连德胜渡这种关防要津都没几个人了,让朱珍捡了个便宜——两千先锋夜间渡河,偷袭抢占了北岸渡口,杀魏兵百余人,随后又过河了三千人,开始扎营屯驻。
按照夏王的命令,他们要联络李公全,互相配合作战的。但那厮败得太快、太干脆了,而且胆气尽丧,竟然跑去了高唐,让朱珍很是无奈。
老实说,他不想打,不想和魏兵交战。手里就这么点本钱,有多少人上头发多少饷,少掉一个,上头就敢停一个人的饷,这一点朱珍毫不怀疑。
“贺瑰去定远军当军使,其实不是什么好差事。”朱珍行走在营地内,说道:“夏王起家的老部队之一,被甩了这么一个外人过来当头,定远军内部估计都一肚子老气呢。”
升官这种事,涉及的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连串的人。最上面的人走了,下面的人也能跟着递补挪一挪位置,可以说是全体升官。贺瑰这么一去,定远军内部想要挪位置的人估计在骂娘了,能不能整顿好部队,非常考验治军水平。
“太尉……”高劭欲言又止。
朱珍看他那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骂道:“邵树德肆意消耗降人,排除异己,发点牢骚都不行了?张筠、郭绍宾二人,率军征战,虽然谈不上多么勇勐,但也中规中矩吧。打了大半年,队伍没了,两人要去关西当刺史,而这个刺史连任命州军将校都费劲,不知道有甚意思。”
张筠、郭绍宾二人的任命已经出来了,前者赴任庆州刺史,后者刺均州。听闻临走之时各得了两千匹绢的赏赐,张筠、郭绍宾“感激涕零”,但那是表面,至于心里怎么想的,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反正朱珍替他们感到不值。
“夏王对藩镇真是赶尽杀绝。”高劭也感慨连连:“听闻夏王在开国后,会给张筠、郭绍宾二人满意的爵位,很可能是县侯,同元从旧例,三代不降爵,以做安抚。不过二人年岁不大,在刺史位上转个一两圈后,还有可能被启用。”
“你当着我面这么说,或有深意?”朱珍笑道。
“太尉,天时不再矣。”高劭说道:“以太尉多年治军、用兵的经验,立点功劳还不是手到擒来?异日晋爵县公乃至郡公,也大有可能啊。”
“这是要我拿老兄弟的命来换取公侯之位啊。”朱珍叹道:“捧圣军打光了,打没了,成就了我朱家的功劳。好一个富贵,这是逼着所有人做选择呢。”
“太尉,这其实是眼下唯一一条路了,再这么下去,或招致夏王诘责。”高劭提醒道。
“先看看青州、魏州这两处战场的局势吧,若夏王真能消灭王师范、朱瑾,大败罗弘信父子乃至李克用,我便抛了各种杂乱心思,好好打。”朱珍说道:“这么多梁地降人,胡真是死心塌地了。葛从周、谢彦章父子看起来也相对恭顺,戴思远、王檀、华温琪、刘知俊、丁会等人,我看他们也很矛盾,尚未彻底归心。有时候都希望邵树德大败个一两场,让人心动荡起来。”
高劭苦笑。他是文士,没武夫们的胆子那么大,也没那么多野心。
夏王这次一口气撤销了天兴、坚锐两军番号,收拢军权的意图可以说丝毫不加掩饰了。削藩嘛,州县的藩是藩,军头的藩也是藩。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好像没掀起什么大的波澜,邵伦、贺瑰、张筠、郭绍宾四人都默认了,看样子是平稳渡过去了。
这次的成功一定鼓舞了夏王,不知道他下次又会祭出什么手段。
第三十七章 不死心
王师范在洛阳逗留了几日。
在这里他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有蕃僧带着学生在讨论桥梁怎么建造。那是横跨洛水的石桥,堪称天津桥第二。因为需要考虑漕运的因素,这座桥会被建造为拱桥。
蕃僧煞有介事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作了一个又一个圆,与学生们认真讨论哪种更合理。
王师范亲耳听到蕃僧问学生,如果漕船更高一些,石拱需要造得更大,怎么设计?这样会不会坍塌?为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造一座桥罢了,按故老相传的口诀便是,左边几块,右边几块,就这么叠放不就行了?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但这些人偏偏仔细在那分析,说的话也都挺唬人的,王师范反正没听懂,但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王师范还遇到了记录洛水、谷水、瀍水宽度、深度的一帮人。他们同样煞有介事,仔细记录每年多雨季节河水有多深,下多少天雨,下多少雨。上阳宫毕竟是水景宫殿,以前有过发大水的记录,为此玄宗时还修建了两道堤坝,以御洪水。
这样做似乎也可以理解。
总之,新鲜的东西还是不少的。王师范看了后,顿觉以前窝在青州那个小地方眼界有些浅了,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之多的有趣的东西。
十二月十八,离冬至没有几天了,王师范一行人离开了洛阳,往长安而去。
临走之前,他在坊市内卖掉了财货,换成了厚厚一叠可以在长安坊市使用的银元票,轻车简从前往长安。
为了保险起见,河南府州军指挥使韩洙奉命调了五百骑兵护送。
从洛阳往西去长安,当然要过崤函谷道了。
历经多年战火的谷道已经恢复了宁静。
邵树德最早一批关西移民就安置在这一片。开始是崤县,后来慢慢扩展到其他地方。
这些党项山民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唐人的模样,发饰、服装变了,也没人戴耳环了,只有从口音及食物之中,方能窥得一丝他们真正的来历。
党项山民张口闭门“邵圣”,以邵圣元从自居,对后来的嗢末、回鹘、吐蕃人呼来喝去,盛气凌人。
王师范看得津津有味,同时也对他们的军事传统非常羡慕。
青州承平多年,又商贸发达,却是不如这些人吃苦耐劳了。寒冷的冬日,里正一声令下,乡勇迅速集结,在旷野之中操练。
看他们认真的模样,王师范不住叹气。
曾几何时,平卢军的后裔也是这般勇武,这般吃苦耐劳。然而,精气神这种东西,最抵不过时光的消磨。不过区区数十年之后,一个个就只想着与外界做买卖,而不是辛苦练习刀矛之术了。
邵树德治下的这些百姓,第一代人固然勇悍绝伦,第二代或也能保持刻苦训练的精神,第三代、第四代呢?或许也会堕落吧。
王师范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多愁善感。
崤函古道,自秦时起,无数人在此厮杀,书写了许许多多的传奇或悲歌。但这又如何?崤山依旧在,英雄人物却已雨打风吹去。
管那么多作甚?王师范收拾心情,继续西行。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潼关,住进了馆驿之内。
从关城之上可以远远看到对岸的风陵渡。此时黄河冰封,冻得结结实实。渡口旁居然还有人进进出出,通过黄河冰面抵达岸这边的华阴。
来的主要是商徒,带来的许多河中的货物,以及最新的消息。
“河中最近不太平,最好不要过去了。”有商徒说道:“我贩完这趟布,就去华州姐夫家里住一阵子,避避风头。”
“柳二,你听到什么消息了?”有人问道。
“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在城外的庄子乱兵洗劫了,死了几十个人。”柳二说道:“据闻封藏之打算要去庄子的,临时有事没去,侥幸逃过一劫。”
这话一出,众皆惊叹。如果乱兵人多势众,封藏之猝不及防之下,估计就像当年的王重荣,直接让人宰了。
“此事可真?”有人不相信。
河中虽然谈不上多安宁,但也有些年头没动乱了,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我骗你作甚?河东县百姓都知道,领头作乱的军校名叫陶坚,慈州人,聚拢了三百余乱兵,王帅都差点吓得跑了。”柳二说道。
“你莫不是王瑶胯下的马,怎知他要跑?”有人讥讽道。
柳二闻言大怒,一拍桌子,道:“坊间都这么说的,这还有假?”
“柳二说得不对。”另外一位操蒲州口音的商徒说道:“这是两件事。陶坚作乱之后,封藏之大怒,率军围杀乱兵,三百余人尽斩之,皆悬首城门。随后又迁怒其家人,连杀百余。前去镇压乱兵的军士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隐隐鼓噪,王瑶大惧,连夜奔往夏兵大营。”
这位说得更邪乎,好像他就在现场,就是鼓噪军士中的一员。
“说得都不对。”呃,今天在场的蒲州商人还真不少,只听又一稍稍年长之人说道:“其实是夏王令王帅拣选精兵两千,发往洛阳。虞候李殿成扇动军士,言‘我等世居河中,自不乐徙,况蒲兵数次出师,死伤颇众。今又驱我辈上阵送死,与其暴骨沙场,不若据城自守,事成富贵,不成则为群盗耳’。”
好吧,一个说得比一个夸张,这位更是绘声绘色,连乱兵密议的话都有了。
王师范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出声。
这话呢,确实像模像样,也是桀骜武夫的口吻。他们可不一定会权衡利弊,脾气一发,脑子一热,什么事干不出来?事后再后悔也没用了,况且也不一定会后悔。
但你是李殿成什么人?居然能听到这么机密的事?莫不是乱兵之一?
柳二今天被人两次打脸,有些恼火,反问道:“据城而守?我临走之时,河东确实人心惶惶,但也没见谁据城而守。”
“乱兵走到半路才反的,占了虞乡县。而且已经不止两千人了,不少衙兵听闻他们据城而叛,纷纷投奔过去,这会怕是三五千了。”年长商徒说道:“绝不会假。我有好友在虞乡,那边乱得很。年都过不好,作孽哟。”
柳二心中憋着一股气,道:“怕是捕风捉影吧。”
“捕风捉影个屁!跟你赌一百缗钱,赌不赌?”年长商徒脾气还挺大,怒问道。
柳二愣住了,嗫嚅着不敢说话。
众人一看,纷纷哄笑。
王师范也笑了,不过他的笑更有深意。
邵树德压榨附镇这么狠,要钱要粮,出兵打仗,这次又要拣选精锐去洛阳,千方百计削弱附庸藩镇的实力,出事是早晚的。
王瑶本身得位不正,威望不高,封藏之又是公认的邵氏走狗,吃里扒外之辈,这两人被河中武人厌恶也就很正常了。
同时也很感慨,一河之隔,两岸百姓对夏王的观感却天差地别。
“罢了,我也不和你赌了,赌赢了也没甚意思。”年长商徒灌了一口酒,神色悲戚道:“打来打去,把地方上打个稀巴烂才满意是吧?把李克用引过来才开心是吧?原来总有人说,河中不会打仗,要打也是在河阳。如今看来,河中搞不好要做了河阳的替死鬼,唉!”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还不如让夏王直领河中节度使算了。宣武军他领了,能免税三年。郓州打下来了,免税。青州多半也免税了吧?河中——唉!”柳二也仰脖灌下一口酒,大声道:“王瑶有什么用?我看让他和王师范一样,入朝算了,反正都是废物。”
王师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柳二,你喝多了,以后还回不回蒲州了?”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劝道:“别说了。”
柳二也反应了过来,扭头向那人致谢,闭口不言了。
馆驿内人来人往,但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王师范心情不佳,也喝起了闷酒。
司空颋到了洛阳,定然是去拜见夏王的。所谈之事,他也能猜出一二。
夏、晋之争,已是箭在弦上。魏博很可能会成为主战场,司空颋多半是奉罗绍威之命,来做最后的努力,不出意外的话,最终会一无所获。
在王师范原本的猜想中,明年二月之后,邵树德会在相卫之地与河东、魏博联军交战。成德王镕说不定也会参与进来。
至于沧景卢彦威,这厮应该还是会南下夺取棣州,但那个战场影响不了大局。焦点还是在相卫甚至是邢洺磁。
但如今看来,河中爆发大战的可能性大大升高了。邵树德会怎么应对?他不觉得自己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吗?
或许会以守为主吧,争取先拿下兖州、徐州,然后抽出大量兵力北上。但战局的走向,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王师范不知道。他只能长叹一声,希望别打得生灵涂炭,波及太多无辜的百姓吧。
乾宁五年的最后一天,王师范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长安,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淄青镇进奏院之内。
时近年关,衙门都已休沐放假。本来以为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不料圣人听闻他到来之后,突然传召,让王师范很是意外。
匆匆整理一番后,他便进宫面圣了。
第三十八章 负担
“王卿!”见到风尘仆仆的王师范之后,圣人的眼圈都红了。
没办法,精神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这个压力不是来自内部,中官群体对他的欺凌,说句大不敬的话,多年来已经稳定在一个水平线上,圣人早习惯了。
真正的压力来自对可能遭受的悲惨命运的恐惧。
“陛下。”王师范见状也有些懵。这是咋了?被中官鞭打了还是怎么?
“王卿。”圣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略略收拾了一番心情,问道:“外间有传闻,邵树德在洛阳治宫室,可为真?”
“臣在途径洛阳时看到了,上阳、紫薇二宫都在修建,此事为真。”王师范回道。
此番入朝,他被授予检校司徒兼侍中,其实都不是什么实权官位。他也没打算在长安做出什么大事,安安稳稳混日子得了。结交一些好友,游山玩水,寻幽探密,再读读书,写写文章,兴致来了,打打猎,玩玩马球,如此而已。
但看到圣人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还是有些感伤。大唐天子,何至于此!
“可曾听闻到别的消息?”圣人的脸色更加灰败,问道。
王师范犹豫了一下。他不但听到了,还见到了。
“陛下,邵树德征发洛、陕、虢三州百姓所治宫室,基本是按着上阳宫、紫薇宫旧观来的,或许是觉得长安水卤,粮食转运不便,打算让陛下至洛阳听政。”王师范终究不忍心把实情说出来。
他听闻夏王在洛阳,不是住在合欢殿,就是在含嘉殿小住。哪有修宫室的臣子自己先住进去了?这摆明了是把自己当做洛阳宫城的主人了。
再看看当地的百姓。河南道西边几个州,屡经战乱,户口十不存一,现在住在河南府、汝州一带的都是什么人?邵树德迁过来的军士家属及灵夏、河陇百姓,他们言必称“邵圣”,几乎都忘了李家天子的存在,甚至有愚昧之徒认为大唐天子本就姓邵,岂不可笑?岂不可怖?
地方官吏是明白人、文化人,但他们也不以为意。王师范一路上都住在馆驿,里面来往公干的将官很多,即便不刻意偷听,也能了解到许多东西——官员们根本不在乎谁当天子,简而言之,谁当天子支持谁。
军队就更不用说了。王师范本就是武夫出身,他能不知道军队什么德行?十六岁那年,他把镇里大部分兵马交给卢弘,让他带着去打棣州刺史张蟾,结果如何?天都差点塌下来。
邵树德整编了六支部队,计十八万步骑。这些人难道还听李家圣人的不成?
军队、百姓、官员都不支持李家圣人,还给你修洛阳宫室,骗鬼呢?
果然,圣人也不信这个,只听他神色惶急地说道:“邵树德早有不臣之心,这些年愈发放肆了。现在连宫室都修起来了,看样子是要谋朝篡位。王卿……”
王师范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邵树德要开新朝,有点见识的都看得出来,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手下有一大堆人要安抚呢,他也不可能一直压着。
“陛下,邵树德爱惜羽毛,或不至于如此。”王师范安慰道。
圣人的脸色丝毫不减好转,他又追问道:“京中有传言,邵树德要派人将朕掳去洛阳幽禁起来,王卿觉得如何?”
王师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事情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如果邵树德真要开国称制,禅让的把戏定然必不可少。毕竟他不是反贼出身,而是唐臣。像黄巢那种,直接将天子杀了都没事,他本就是反贼,天经地义,但邵树德确实不行,如果他不想吃相太难看的话。
另外,王师范也对圣人的精神状态有些忧心。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能把圣人逼成这样?中官群体肯定是罪魁祸首,他们肆意打骂、凌辱、嘲讽天子,干了不知道多少令人发指的恶事。
朝臣们次之,王师范听闻最近不少朝官东行,前往洛阳。
老实说,朝官们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这会愿意上供的藩镇越来越少,京兆又被割出去了一大块,三司越来越难以搞到钱,俸禄拖欠得越来越严重,你让朝官怎么办?
高级官员还不用那么担心,因为他们有别的产业,可低级官员就太惨了,几乎要养不活家人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很多人就起了辞官不做的念头,或者干脆去洛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机会。
“准”鸿胪卿李杭、司农卿李延龄、太常卿郭黁、国子监萧符、都水监赵克裕等,陆陆续续招募了不少出自长安的技术官僚,从事礼仪、水利、教育、农业等方面工作,慢慢填补机构空缺。
这种现象目前才开了个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走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他们职级都不高,也没什么背景,但都是一个衙门里最主要的事务官,用起来顺手,也放心。
圣人只要眼睛不瞎,总能意识到官员的流失。但他也没办法,只能下令拔擢官员,再从新科进士中遴选人才——进士录取名额,已从最初的每年三十余人,扩大到了一百二十人左右,其实不少了,毕竟这是每年都考的。
王师范琢磨着,圣人部分不安全感,大概也来于此。他觉得,自己可能当不了几天皇帝了,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不发狂就算好的了。
“陛下,而今天下尚有强藩,他们仍遵大唐为正朔,邵树德想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勿忧也。”在圣人的逼视下,王师范不得不违心地说道。
圣人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问道:“杨行密、李克用、李茂贞、王镕之辈,可制得住邵……邵树德?”
这几个人最近的发展势头,不能说好,但也绝不能说差。
李克用刚大败契丹,俘获甚众,虽然自己的损失也很大。
杨行密部将王茂章刚刚袭取空虚的沂州,正待侧击兖州,结果钱镠又出兵攻宣歙,双方大战连场,钱镠败退。但败退的钱镠实力并未大损,威胁仍然存在,而大败钱镠的田覠、杨师厚又让老杨有些忌惮,故暂缓了攻势,转而固守。
王镕无甚动静,但积极联络李克用,兵马操练不辍。
真正取得大进展的是李茂贞。
他对东川镇发起了长达数月的战争。朱玫又病死,镇内群龙无首,朱寿、朱休兄弟反目成仇,谁也不服谁,各州县纷纷告失。
打到现在,王行约被杀,陵、泸失陷。
朱休战败后逃走,不知所终,遂州失陷。
节度留后朱寿被围于梓州城。
前神策将满存又投靠李茂贞,茂贞令其攻绵州王行瑜,大败被杀。
龙剑赵俭领兵南下,攻彭州、汉州,不顺。
东川诸势力,这几年一直在丢地盘,若不是被朝廷插手了一回,估计已经吞并东川了。但这次圣人支持李茂贞,扫除了政治上的后顾之忧,西川兵连战连胜,朱玫在世时还能勉强维持的局面瞬间崩盘,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李茂贞现在踌躇满志,因为附近根本没有干涉他的力量。最近的一支夏军在兴元府,还是续备军,兵力只有区区一万,已经无法阻挡他攻灭东川,一遂大志。
“陛下不要多想,静观局势即可。”王师范劝道:“夏晋之间,早晚要打。若邵树德赢,李克用怕是要被压制在河东出不来了。若李克用赢,河中、河阳之地,邵树德未必保得住,届时两军隔河对峙,厮杀不休,一时间不会出现大的变化。”
圣人听了还不是很放心。他现在最害怕的是讨邵诏书的事被泄露。
其实他心里隐约清楚,这事一定会暴露的。因为李克用、杨行密、李茂贞等人拿到之后,一定会对核心部下宣示,时间长了,总会走漏风声。更何况李茂贞为了战争,在朝廷大义还比较好使的蜀中四处宣扬,邵树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现在还没有发作,一定在酝酿什么令人发指的罪恶手段吧?每每想到此处,圣人都夜不能寐,他现在看到何皇后就厌恶不已,都是这个女人坏的事。
“王卿之忠心,朕知矣。”圣人挤出了两滴眼泪,随后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听闻卿之大将刘鄩已降树德,其人是否忠义?可不可以……”
王师范听了大惊失色,急道:“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能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他走近两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树德一死,河陇、关中、河南固然分崩离析,但这未必是好事啊,恐还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圣人听了脸色一白,神色间颇为挣扎,似乎并未被王师范指出的可怕后果吓住,还在犹豫。
王师范有些怕了,咽了咽口水。他现在愈发觉得圣人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胆子也大得可以。他担心,即便圣人真被邵树德弄到洛阳去,他仍然会想办法搞一些愚蠢的刺杀,完全不计后果。
“朕知道了,卿退下吧。”圣人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师范躬身行礼,默默退去。出了殿内,冷风一吹,才发觉已经汗透衣背。
长安这个地方,真的让人心惊胆战。他已经决定,过完正月之后,就出门游山玩水去,什么也不管了。
第三十九章 恐慌
乾宁六年的正月刺骨寒冷。
王师范已经搬进了务本坊的一处大宅子内。宅院本是空着的,给有品级的官员住。之前住在这里的是门下侍郎张玄晏,不过他已经收拾行李辞官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辞官不做了,懂的都懂,人家去洛阳了嘛。
王师范的朝职是侍中,张玄晏理论上的上级,但他只是个检校官,不能当真。
不过住进这个宅子倒也符合身份。
正月里圣人照例给朝臣赐宴,正月十五还一起观灯,朝臣奉命做应制诗。王师范也做了两首,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
这个朝廷,他很失望!
宰相们要么心怀叵测,要么混日子,要么忙得脚不沾地,却又做不成任何事。
中下层官员整体情绪非常消极,对前途悲观失望。尤其是那些新晋官员,连俸禄都拖欠着,他们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连妻儿都养不活,何谈做事?
因此,你也就别怪那么多人自谋出路了。生活是现实的,它需要钱。即便你对邵树德不满,不想给他做事,那么也尽量去别的藩镇谋职,反正那些藩帅们还是很乐意聘用进士当官的,比如李克用。
王师范隔壁的邻居叫王彦昌,与张玄晏一样,都是早年投靠萧遘,为邵树德做事的进士。
爬得最高的前门下侍郎张玄晏,乾符元年(874)就中了乡贡进士,从殿中侍御史做起,后来到河陇地方上转了一圈,又入朝为官,升迁极快,当上了门下侍郎。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定还能进政事堂,过一过宰相的瘾呢。
王彦昌是广明二年的进士,在成都考中,目前是刑部员外郎。
这些萧氏的党羽自成一体,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很盛的。
能够与他们掰掰手腕的也就封氏一党了,他们主要集中在礼部、御史台、大理寺。
当然,在朝官们看来,无论是萧党还是封党,就本质而言,都是邵党,在朝中的声音很大。虽说不至于完全控制朝堂,但确实可以极大影响朝政了。
“这破朝廷,早知道不来了,在洛阳谋个官职算了。”王师诲一脸晦气地说道:“夏王欲混一天下,对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军头,肯定是收买为主。只要想入朝,弄个官当当绝没有问题。长安的这个朝廷,我看挺不了几年了,早晚让夏兵端了。”
“根本不用端。”王师鲁围坐在火炉旁,不停地搓着手,道:“一天天被掏空,现在也就勉强维持个不散架的状态。外镇节度使也不是傻子,就这么个景况,送来的钱只会更少。如果邵贼把朝廷弄到洛阳去,我怀疑还有没有人愿意送钱。”
“送不送钱都是小事了。三司在各镇设了那么多院衙,催收榷税,几年来,不是被武夫驱逐、劫掠,就是完全收不到钱。没兵没权,节度使、刺史也懒得理你,如何收钱?”王师诲讥讽道。
其实说穿了还是个威望的问题。
朝廷没什么威望了,愿意上供的藩镇就少。设在各地的税务机构,比如在某个产茶大州专收榷茶钱的院衙,这些机构渐渐也维持不下去了,整体呈现崩坏局面,财源大量被地方截留,投入到了战争之中,以至于朝廷财政收入锐减,入不敷出。
若不是神策军被废掉了大半,少掉一笔很大的开支,这会已经没饭吃了。
“五弟,这几日你出去转得比较多,可有所得?”王师范突然问道。
“二兄,都在过年呢,所得有限。”王师鲁说道:“据我所知,现在长安谈论最多的便是夏王招募百姓至唐邓随垦荒,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不少人很心动。”
关中人多地少,这是永恒的矛盾,很难解决。
人口最密集的长安、华州一带,一户十亩地都做不到,没有地的更是比比皆是。而随着钱粮流入的减少,曾经还能勉强活下去的长安市民也遭了大罪了。商业凋敝,没有工作,怎么办?一家老小可都等米下锅呢。
邵树德的垦荒令是打中了他们的七寸了,拿捏得恰到好处。
市民不会种地,没关系,去了慢慢学,我有耐心,先给我把地方户口充实了再说。
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
“唐镇人很少么?”王师范问道。
“少。”王师鲁说道:“讨平淮西之时,唐邓随诸州屡经战火,后来黄巢、秦宗权又在此拉丁入伍,荼毒过甚。折宗本入主唐镇后,这里又成了前线,多次被丁会突入,反复拉锯,地方已残破到了极点。去岁邵树德在耀州强迁两万户百姓,一半至唐州,一半至郑州。”
唐镇三州十七县,按照朝廷刚刚发出的诏命,已并入朔方镇——朔方远在关北,南阳能划入其中,本身就很离谱。
如果不算分批迁移过来的相卫百姓,在折宗本末期,其实就剩二十万左右的人口了。
这个藩镇是非常苦的,是与朱全忠相持那段时间南线的中坚,可想而知消耗有多大。
考虑到汉代南阳人口有百万之众,国朝最盛时也只有四十多万人,此时二十万,可想而知有多空旷了。
有一说一,国朝大力打击世家门阀,南阳人口中的隐户应该是要大大少于汉魏南北朝的,但人还这么少,以至于玄宗朝时将大量突厥、粟特、吐谷浑降人安置到南阳,给他们划分牧场,就很离谱——牧场是需要大量土地的,能在南阳划牧场,本身就说明了当地人烟稀少。
“长安市人除了在城中耍嘴皮子,会种地?”王师克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不会也得会。已经有很多人应募了。”王师鲁说道:“长安眼见着一天天衰败下去,养不活那么多人知道吗?他们要么去当武夫上阵拼杀,要么老实开荒种地。没人要长安市人当兵,那个太要命了。种地的话还可行,慢慢学就是了。”
“邵树德要多少人?”王师克又问道。
“一万户。”
“长安穷人可不止一万户。”
“他暂时应该只负担得起一万户。”
“华州、同州、乾州、耀州、长安,这么多年间,邵树德从关西弄出去几十万人。处心积虑,所谋深远啊。”王师克叹道:“再过十几年,河南也彻底是他的了。”
王师范默默听着。
长安的官员在向东流动,贫苦市人也向东流动,甚至财富可能也在向东流动。
在洛阳得了官位的官吏对邵树德感恩戴德,因为他们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在唐邓随得了土地的百姓对邵树德感恩戴德,他们同样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商徒在洛阳赚到了钱,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工匠在洛阳得到了工作,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长安这边,确实垮了。
当然,这个垮是长期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趋势是明确无误的。
有这个优势,王师范已经可以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一支夏军会西进关中,或者从关北南下,进入长安,将满朝文武强行迁走,进行最后的准备。
外间起了一阵响动,几人纷纷望去,却见王师悦匆匆走了进来。
“二弟,我得到个消息。”王师悦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又跺了跺脚,哈了口气,搓着手走到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说道:“有夏军从关北南下,已至耀州。”
“哪支夏军,多少人?”王师范一惊,问道。
“听闻是黑矟、金刀、飞熊三军,数万众。浩浩荡荡,一点不避人,声势极大。”王师悦说道。
“这几支部队听闻过,之前不是一直在灵夏么?淄青大战之时,也没见他们出动,在关北有些年头了吧?”王师范问道。
“我听河中进奏院的王从事说,这三支部队一直在草原上与鞑靼、回鹘、契丹厮杀,军使分别是杨亮、夏三木、杨弘望,都是沙场宿将了。”王师悦说道:“三支都是骑军,因为消耗太大,河南供给不上,因此一直屯于灵夏,靠草原养着。我估摸着,他们也是来换防的,有来有走嘛,这三支来了,之前与咱们在郓、兖、齐地厮杀的飞龙、铁骑、定难三军应该就要回灵夏了。”
王师范皱起眉头,道:“从关北南下,无论走哪条道,都应该是从同州南下啊,为何会拐到耀州,这是奔长安来的?”
王师悦一怔。
“不至于吧……”他不是很确定地说道。
王师诲叹了口气,道:“我等刚来长安,朝廷就要没了么?邵树德也太心急了。”
“还有一个消息,不知真假,我也是听忠义军进奏院的人提到的。”王师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邵树德嫡长子邵承节本在襄阳督办粮草,过年都没回去,一直在威胜军内邀买军心。但突然间就收拾行李,北上了。传闻要来长安,以后可能就要常驻于此了。”
“昔年刘裕留其子义真守长安,这几支南下的军队,莫不是邵承节将来的班底?”王师克问道。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无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树德部署在关中、河陇的军队数量确实偏少,甚至可以说少得不正常。调个几万人过来才像那么回事,毕竟出点什么变故之时,没有兵用事很麻烦的。
“西京留守来啦,邵贼果然等不及了。”王师诲冷笑道:“我敢打赌,邵承节要领京兆尹。十四岁的少年郎当京兆尹,吃相也太难看了。”
屋内久久无言,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四十章 大失所望
乾宁六年正月二十一,大群骑兵抵达了霸桥。
这是从马直两千骑,护卫着夏王世子邵承节抵达长安。
从马直的人员经历了一番换血。之前的两千人主要来自瓜沙、炭山等地,以蕃人为主。
充当世子亲军之后,在黄州、蕲州战了几场。
那些地方水系纵横,实在让人头疼,以至于他们都喜欢下马步战,大部分本事发挥不出来。但说实话,战斗过程中死伤不大,得病而死的太多了,几有四百之众。
尤其夏日的时候,很多人无法适应当地湿热的气候,大面积生病。北方去的军中医官甚至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根本无从着手,最后只能靠身体硬扛。
从马直先后损失了六百人,邵承节下令在当地招募忠勇之辈,补全编制,因此还维持了两千人的规模。
“世子!”先期抵达的金刀军军使杨亮、副使张归霸、都虞候杜宴球一齐上前行礼。
“冒雪前来,诸位将军辛苦了。”邵承节立刻回礼。
段凝、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等人也纷纷上前见礼。
段凝此人,现在是从马直军判官,不如之前他在东都幕府的官大,但段凝毫不在意,就押宝押在世子身上了。
“此乃武夫之本分,谈不上什么辛苦。”杨亮回道。
按照夏王的命令,新组建长安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指挥副使就是世子邵承节了,同时也兼任供军使老本行。
这是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杨亮自然能够领会。
邵承节看着大群军士肃立在寒风之中,寂静无声,大为欣赏。
他沿着军士们的队列挨个走过,随口说上几句话,武夫们也回上几句。
段凝站在一旁仔细看着。
世子是在模彷夏王,但夏王在记住士兵的名字、样貌、战绩方面是下过大工夫的,世子还差了点。
最重要的是,世子没有夏王的威望。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再桀骜的武夫,在夏王面前也是低着头的,但在世子面前,他们却目光平视,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邵承节站在一名军士身前,随手抽出他腰间的弓梢,然后解下皮囊上的弓弦,快速系上,动作非常熟练,看起来已经深谙此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邵承节系好后,慢慢将弓弦拉满,试了试力道。随后动作陡然快了起来,拈弓搭箭,瞄向一棵树,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节奏充满美感。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寒鸦应声倒地。
“世子箭法通神,我等佩服。”杨亮一脸赞叹,笑道。
一旁的军士也在军官的示意下,纷纷高呼。
“世子这箭法不错。”
“果是殿下的种。”
“王妃箭法也不错的,二圣的种,能差了?”
“不知道上了阵还能射这么准不?”
“取上得乎中,战场之上,即便发挥差一些,也差不到哪去。”
听着武夫们七嘴八舌的话,段凝担忧地看着世子。
这些厮杀惯了糙汉子,嘴里向来没什么好话,要让他们真心服一个人很难的,即便他是公侯将相。希望世子别被这些杀才的聒噪影响了心情。
邵承节听着这些看似恭维,但又有些不太对味的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父亲常说一句话,在武夫堆里混,要有一颗大心脏。
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武夫面前,上下尊卑没那么严格,有些人说话就那个鸟样,和他生气不值得。
收服这些人的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水磨工夫。
他以前不太理解,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多多少少认识到了一些。
父亲策马到军中,还未说话,军士们就已经热烈欢呼起来。
自己到军中,还得军官们示意,军士们才欢呼,显然不是自发的。
工夫下得还不够,威望还不够。
“霸桥大营都准备稳妥了吧?”邵承节将步弓还给士兵,问道。
“营房够了,马棚还有些短少。长安、万年二县已在征召夫子,加紧修建。”杨亮说道:“刑部尚书、京兆尹郑元规有些不配合,借口封衙休沐,不愿征发夫子。最后还是韩全诲派人将长安、万年二县的县令揪了出来,此事才办了起来。”
金刀军两万众,有马四万余匹。粮食消耗什么的先不说了,你得让马有住的地方,必然要新修马棚。郑元规拖拖拉拉,故意软抵抗,以后少不得要收拾。
“那便好。”邵承节点了点头,又说道:“我既为供军使,大军的衣食住行却不能轻忽了。金刀、黑矟、飞熊、从马直四军,可不少人呢。”
飞熊军主要军官会到霸桥来面见邵承节,部队已经半途折向同州,马寄养于沙苑监。
黑矟军的驻地暂定为华州,依靠华、陕、虢三州供应粮草。
四军总计六万一千兵、近十三万匹马,相当于四十余万步兵的胃口。放到中原哪里,哪里就要被吃光,直如蝗虫过境一般。
有牧场的地方还好些,比如虢州、汝州、蔡州、怀州,没有牧场就只能喂粮食,这消耗实在太大。等同样胃口很大的铁骑、定难、飞龙三军返回关北后,可以尝试调一两支部队进入河南——铁骑军没有战事时就蹲在曹州,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当地农业条件好。
“世子,粮草之事,关北可转运部分。东使、南使牧场亦可输送部分干草过来,以备消耗。”段凝建议道:“京兆府那边,也可想想办法,比如杜陵塬。”
“此策甚好。”邵承节说道:“将士们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杀羊大酺,明日开始操练。长安附近的禁苑,一概征用,充作牧场。”
干了两年后勤工作,邵承节现在对大军粮草的消耗有了直观的概念。
他的数学也不错,闲着没事就在那计算,四军六万余步骑究竟需要多少物资供养,心中还是有数的。
以关中如今的情况,要想供养更多的骑兵,牧场是必不可少的。同样一亩地,如果两年三熟,平均一年也就收一斛四斗粟麦,而一个成年男丁每年需要消耗四斛粮食。
如果种豆科牧草,一亩地可以养一头大牲畜,比如马——当然这是在农业条件优良的中原,在草原,一亩地可养不活一头大牲畜,差远了。
杜陵塬之类的皇家禁苑草场众多。但那应该不是什么好草,以杂草居多。马儿不一定爱吃,吃的话估计也要吃半天时间,甚至大半天才能吃饱,那就没时间训练了,整天放牧得了。
喂粮食倒是很快,小半个时辰马儿就吃饱了,有大把时间可以训练,但太奢侈了。
皇家禁苑改种农学新培育出的高热量的大宛苜蓿,取代低热量的杂草,已势在必行。
他一句话就在皇帝打猎用的禁苑全都征用了,非常果决,也一点不给面子,与他爹邵树德是两个风格——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打猎的,敬宗甚至因为经常深夜出城打狐狸而挂了。
定下此事后,杨亮告辞离去,整顿部伍。邵承节则在从马直军将的护卫下往营中而去。
“世子,要不要让京兆府、乾州、耀州等地的官员前来霸桥?”眼见着众人往营内走去,段凝赶忙追了上去,提醒道。
“可。”邵承节想了想,有些汗颜。
父亲让自己来可不是为了与大头兵们厮混在一起。事实上统合关中的政治资源同样是任务之一,甚至更重要。
自己一看到武夫就很欣喜,居然忘了这事,还得别人提醒,不应该。
段凝此人可以,是个合格的幕僚。
“这样吧,京兆府诸县官员,正月底之前赶来霸桥。谁敢不来,我让从马直去抓人。”邵承节又道:“郑元规若敢阻拦……”
“世子不可。”段凝急忙说道:“郑元规这人,看着恶心,其实作不了什么妖。但也不可轻易打杀,换个人就行,不费事的。”
“你当我那么傻?连刑部尚书都公然诛杀?”邵承节笑道:“跟韩全诲说一声就行了,他有办法整治此人。”
“世子英明。”段凝立刻大拍马屁。
对付郑元规不难,由朝廷下旨,让他去南方瘴疠之地当刺史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若心中实在不爽,找个错处,贬为州县小官,然后赐死,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情。
这些清流既然忠于皇帝,忠于朝廷,皇帝要你死,你死不死?这是他们的死穴,今上可没什么担当。
“诸州土族,最好也找机会见下。”段凝又道。
“你安排吧。”邵承节直接回道。
段凝心中一喜。这可是攒人情的大好机会,得好好把握。
本来他还担心世子终日与武夫厮混,嫌麻烦不愿接见关中地方土族呢。为此,他甚至准备了说辞,比如邵嗣武在宿、亳等地接见了很多人,与淮左一带的官员、军将结下了不少交情。
如今看来,不用这么麻烦,也省去了冒险——这种话传到夏王耳朵里,以他老人家的精明,段氏死定了。
雪又簌簌落了下来,段凝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承节身后。天气虽冷,心中却一片火热,世子终于开始掌权了,段氏的前程也押上了。富贵,在此一搏!
第四十一章 岌岌可危
两个大儿子在外面打拼,邵树德带着三子、四子在汝州转了一圈。
他今年整个正月都待在汝州,主要原因是折氏、张氏、储氏的肚子都大了。
正月二十,张惠生下一女。三天后,储氏生下一子。王妃下个月也要生了。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宜长途跋涉,还不如留在清暑宫过年。
而两个儿子年纪也不小了。
开过年来,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了,邵树德不想把他们当废物养,便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汝州各地安置了不少军士家属,主要是铁林军的,还有少部分是义从军的家人。
邵树德去了数十户人家,说了会话,送了些礼物,随手收了十余军校子弟入银鞍直。
天气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刺骨寒冷,但他仍然坚持着做完了这些事。
如何增强你的影响力,或者换句话说,增强你的传说度,是邵树德不传之秘,他每一样都教给了儿子。从老大老二开始,现在到了老三老四,不厚此薄彼。
二十八日,他回到了清暑宫。折宗本从前线回来了,今日翁婿两个在宫中赏雪品茶。
场中没有外人。三子勉仁负责烧水,四子观诚娴熟地往里面添加着各种物事。
他俩接受的是正统的贵族教育,读书习武之余,礼仪、书画之类的自然也不会落下。
“老了,一到冬天就受不了。汉东阴冷潮湿,逼得我跑回来了。”折宗本端起一碗热茶,惬意地喝了一口,说道。
清暑宫地势较高,从宫内向外望去,山岭清晰可见,树木在风雪之中被吹得哗哗作响。大雪铺满了宽阔的驿道,结冰的河面之上,有只孤独的狐狸在眺望着远方,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是个寂静的冬天。除了野兽之外,万径人踪灭,农事、商事、兵事都暂停了,所有人都窝在家里,等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外舅辛苦了一辈子,是时候享清福了。”邵树德示意了一下,勉仁立刻上前,给折宗本续了一碗茶。
“三郎清秀文逸,就和他娘亲一样。我折家都是打打杀杀的粗坯,缺的就是这股子文气。三郎,看中我折氏哪个小娘没?喜欢就和我说,晚上就送你被窝去。”折宗本拉着勉仁的手,笑道。
邵勉仁面红耳赤。他是大封之子,娘亲是可以批阅进士考卷,并能驳得他们哑口无言的才女,受母亲影响,从小喜欢读书,有股子文气再正常不过了。
邵树德在一旁笑而不语。
老头喜欢与后生开玩笑,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折宗本没太多心眼,典型的关北糙汉子的性格,掌权多年之后或许有了一些城府,但那些小心思在邵树德这种老狐狸面前,几乎就和赤裸的没啥两样,一眼就看穿了。
折宗本的内心之中,其实一直藏着不安、焦虑的情绪。这种情绪折射出来,就是他爱和邵树德的儿子们开玩笑,向他们推荐自己的一大堆孙女。
今年罢唐邓随镇,也是折宗本主动提出来的。
在邵树德的计划中,首先解决的应该是从镇,然后才是附镇,折宗本的提议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既然提出来了,邵树德也不会拒绝就是了,同时准备把他的食封加到六千户,以做表彰。
这是值得的,盖因老头的这个表态,能够起到一个很好的榜样作用,有利于邵树德解决内部的藩镇问题,然后统一人心,专心对付外部藩镇。
邵勉仁倒完茶后,便立到一旁,静静听着。
“还没到享清福的时候。”折宗本收回笑容,看着女婿,问道:“贤婿去岁得河南河北十州之地,河南局势豁然开朗,今岁看样子也胸有成竹了。汉东战局,我就再撑两年,把杨行密伸过来的爪子剁掉,定不让贤婿分心。”
“今岁还是以巩固河南为主。”在折宗本面前,邵树德也不避讳了,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兖、徐二镇,是今年的重点,如果有可能,再把河中的残局料理了。”
简而言之,先攻灭朱瑾,克复兖州这个重镇,然后着手击败杨行密,夺取徐、泗、濠、沂、海五州之地。
此六州一拿下,直接就将“国界线”推到淮河北岸,与杨行密隔河对峙,后顾之忧解决大半。
可以预见的是,李克用不会让他从容收取河南道诸州县,一定会在北线发动战争,牵制夏军的兵力。甚至可以说,动作已经开始了。河中乱局,未必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既是矛盾积累到一定阶段后的产物,也有外界扇动的因素——慈、隰二州来报,有晋人小股部队出现在山间小路之上,行踪诡异,似有所图。
“贤婿,河中那个烂摊子,可要小心行事。”折宗本提醒道。
河中经过连番折腾,经济凋敝,民生艰难。慈、隰二州离心离德,在王瑶与邵树德之间,已经大大倾向于后者。再加上风陵渡、蒲津关三城被夏军控制着,河西县也被事实上拿走了,导致王瑶几乎没有任何威望。
河中镇的衙兵数量,也从鼎盛时(王重荣时代)的五万人,降到王瑶初上任的两万五千余,再到如今的一万五千出头,实力一降再降,解决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此番河中变乱,聚集在虞乡的乱兵已经超过五千,前去讨伐的河中衙军临阵倒戈,不少人投向了虞候李殿成,使得其帐下兵力大增。其人又在周边诸县大肆征集土团,从者如云,号召力竟然比王瑶还高——对蒲人来说,其实不是多拥护李殿成,而是更讨厌王瑶、封藏之二人。
从绛州带过来的老部下都反对自己,这让王瑶很是失望,也非常惊慌。现在河东只有五千兵马,还士气低落,心思叵测,随时可能造反。蒲州诸县,投向李殿成的似乎也更多,整个局势可以说非常危险了。
正月十五夜,借着元宵节灯会的有利时机,赤水军使范河率五千人入城,趁蒲兵不备,诛杀了多次鼓噪作乱的军士七百余人,控制住了河东城。
城内蒲兵见状,人人自危,外逃者不计其数,一时间王瑶手底下的兵马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与封藏之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其实还能怎么办呢?按照正常情况,镇内乱到这个程度,政权早就已经易手了。如今之所以还没倒台,完全是夏军帮他强撑住了局面罢了。
王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只想保住一家人的安全以及多年来积攒的财富,不再有其他奢念。
邵树德现在也被河中这块肥肉给诱惑住了,想要直接一口吞下,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河中总是要削藩的。”邵树德说道:“我原本制定的计划是慢慢消磨河中武人的心气,消磨河中的财货,将刺头一批批消耗掉,剩下的一两万兵马里,择其精壮送往洛阳。可没想到河中武夫如此决绝,竟然作乱了。李殿成更是直接投向晋阳,邀晋兵前来。看起来局势一团糟,其实也蕴藏着契机。”
邵树德一贯信奉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每一个藩镇的情况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河中镇体量较大,又位于河东道,不能硬来。因此他彷照当年消化陕虢镇的成功经验,制定了长期消耗的计划,但如今看来,河中武夫也不愿坐以待毙,更看不上什么狗屁洛阳禁军的位置,直接反了——什么叫路径依赖,这就是路径依赖,事实证明,有时候过于依赖以往的成功经验,是要出问题的。
“河中只有四万余兵马,未免单薄了些,若李克用举大兵而来,怕是不太够吧?”折宗本说道。
“我已令卢怀忠组建绛州行营,统领武威、经略、赤水三军,陕州尚有一万续备军新兵,潼关尚有一万镇国军。黑矟军在同州,随时可以援应,差不多够了。”邵树德说道:“待击退晋兵,讨平李殿成,我便直领河中节度使,将其兵籍、田籍、财赋统一,消灭这个藩镇。”
这些个藩镇,就相当于明清时代土司的威力加强版,能改土归流一个,都是好的。况且河中这种大镇,拿下了抵两个小镇。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愈发感受到折宗本主动交出唐邓随三州有多么不容易。
他一定也面临着内部激烈的争论甚至是反对。涉及到这种深层次的利益问题,折家家主的身份也不一定好使。也就折嗣伦还是淮西节度使,折家还有退路,不然的话,邵树德怀疑折宗本会不会“病逝”。
不过,唐邓随三州解决了,威胜军三万余众还没解决。
这支部队征战多年,最开始战斗力很一般,但打得多了,实力稳步提升。在与淮军的厮杀中,能够占到上风,已经说明了一切——淮军整顿、厮杀多年,战斗力比起当年也有了飞速的提升,进一步从侧面印证了威胜军的能力。
“贤婿是有主意的人,从讨拓跋思恭开始,十几年了,战功赫赫。老夫便不多言了。”折宗本说道:“春社过后,大军复攻蕲州,要不要顺路把杜洪解决了?”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折宗本的意思是趁过路鄂州的时候,直接动手,把只有几千兵的杜洪拿下,控制江夏七县。
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度,但比较伤名声。不过自己在天下军阀们眼里,已经是顶级大恶人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这事外舅看着办吧。”邵树德说道:“杜洪吃了亏,我自会补偿他,不妨事的。唐邓随之事,折家很多人不好安置,我知外舅也很为难,便让他们去鄂州吧。”
折宗本笑了笑。他最喜欢女婿的一点就是爱分润好处,什么时候都不吃独食,喜欢妥协和利益交换,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第四十二章 压力
秋风呼啸拂过大地,山岗上的野花尽皆凋零,弥漫着哀伤的气氛。
莱州被攻破的消息,仿如一阵寒风,将每个人都吹得透心凉。
被快马押至淄州、青州城下的俘虏们的哭喊,更似那丧钟一般,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头。
刘鄩叹了口气,莱州一破,夏军沿着海岸驿道直趋黄县、蓬莱,登州四县必不可保。
城池保不住,人民保不住,登莱的牧场也保不住,这二十余万百姓算是离青州远去了。
不排除有个别勇武忠贞之士会站出来反抗,但必然是旋起旋灭,没有任何结果。
自平卢军残部渡海南下至淄青,建立藩镇以来,一百四十余年的老牌藩镇,眼见着就要灰飞烟灭了。
唉!刘鄩又叹了口气。
“刘都头,夏王爱君之才,愿以州郡之位相待,何不来降?”
“围城这么久,对得起王师范啦,何必呢?”
“城内丁壮都编入军伍了,再打下去还能剩下几个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切勿自误啊!”
城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亲兵大怒,欲挽弓射之。刘鄩阻止了他们的盲动,没必要。
“何必呢?”刘鄩叹道:“看这样子,淄青镇覆灭已是早晚的事情,做事留一线吧。”
亲兵们听了也连连叹气,邵贼动用十余万大军攻郓、兖、齐八镇,郓镇覆灭得太慢了,几乎还有反应过来,郓州就有了。随前,淄青诸州还在动员之时,邵贼又亲自率兵,绕道黄河北岸,奇袭齐州,小败两镇联兵,齐州也陷落了。
南边的夏王又有法击破胡真所部数万人,至今还在纠缠,帮是下什么小忙,那仗就有法打了。
小伙私上外讨论过,一致认为邵贼雪夜袭郓州奠定了整个胜局。郓州一上,割裂了八镇之间的联系,兖州与青州只剩宽敞有很的莱芜谷通道,然而那已成了死亡之路,有人敢走。
打到现在,小伙其实只是在拖,已是可能扭转战局了。
“刘都头,想好了有无?”城里还在是断催促。
“青州宋柔是降,你是降。宋柔若降,你便举城归降。”刘鄩站到男墙边,小声道:“除此之里并有我话。”
劝降之人静默了一会,很慢便离去了。
刘鄩也上了城头,默默是语。
前悔吗?或许无一点。
数次出城夜袭,我们也抓了一些铁林军俘虏。通过那些人,刘鄩了解到了王帅所做的很少事情。民生、军略、政治等等各方面都无,细细听来,非常佩服。
做武将的,谁是想遇到个明主?王帅创上如此小业,又是难得的窄厚之人,还将武夫常无的残忍、暴虐、嗜杀等负面情绪压制住了,看着就是个能成事的,若能在我帐上效力,或许能名留青史。
只可惜,故太尉王公对我无知遇之恩,在主君有无投降之后,我是忍弃之。
“都头,城中伤药有少,再打上去……”副将宋柔超走了过来,嗫嚅道。
“你房中还无小帅赐上的伤药,拿去给弟兄们用吧。”刘鄩摆了摆手,说道。
李公佺还是走。
刘鄩心如明镜,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副手,问道:“夏兵刚来之时,七郎一力主战,口口声声说为子孙谋。而今战了数月,又彷徨胆怯,何故也?”
李公佺无些惭愧,说道:“是瞒都头,夏兵气势极盛,悍是畏死,打了那么久,小伙也怕了。邵贼要弱迁你等出镇作战,也是是是能接受。”
“和他特别想法的人少吗?”刘鄩问道。
同时心中暗叹,那战斗意志还是如郓兵、兖兵,当真是承平日久了么?
“很少。”宋柔超老实地说道:“小伙都说,只要王帅还让我们当兵,继续发赏,就给王帅拼杀。”
刘鄩仰天长叹。
老兵都那个样子了,朱全忠训练的新兵就更是行了,齐镇亡了。
见刘鄩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李公佺也无些是忍,又道:“若邵贼是体恤你等,让小伙断了生机,这就继续打。战了那么久,儿郎们已是像一结束这么手足有措了,邵贼想吃掉咱们,也有这么困难。”
刘鄩苦笑两上,道:“若朱瑾降了,你等便降。若宋柔是降,守到冬至,过了此节,尔等自开城请降吧。”
李公佺欲言又止,眼神闪烁是定。冬至才投降,先是说能是能守到这个时候,单说那是刘鄩的命令,有我们什么事就让人无些遗憾。
李公佺上意识盘算起了手头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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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外之里的兖州城北,因为夏王连日出兵,李唐宾便将李守信部数千人配属给了胡真。
龙骧、广胜、神捷、龙虎七军只无两万余人,还要分兵把守任城、中都一线,兵力十分吃紧。数次请求援兵,确实来了一些,义从军那等主力都到过兖州战场,但前来又走了。
我们那些兵,与夏王相持可以,但有能力围城,只能僵着了。
李守信部在淄州攻城数次,被惨烈的战局吓坏了,能够南上兖州,小伙也是乐意的。
一阵马蹄声响起。
王彦温带队回到了营地,马鞍上挂着数个人头。
跟我一起出击的军士都用佩服的目光看着我。
那厮将略如何看是出来,但武艺、胆气确实是第一流的。北面山中无人作乱,听说是后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的人马,王彦温带着千余魏博武夫后去征讨,小破贼寨,杀贼首朱罕。
只可惜,那帮人只是蟊贼,与朱瑄有甚联系。总共八七百人,占山为王,时是时上山劫掠一番。甚至还成功伏击过一支运送伤兵的队伍,让胡真小为震怒,出动人马搜寻到了贼寨,将其剿灭。
王彦温那个功劳,立得是扎扎实实的。
“王将军回来了。”远近之人看到了纷纷打招呼。
“李将军何在?”宋柔超翻身上马,问道。
“去见胡真了,弟兄们连日攻城,伤亡是大,将军去据理力争。”
“其实是用争了,听闻宋柔无军令至,你部尽皆编入效节军,少半要去相州了。”
“去相州?这太好了。”
武人最佩服勇武之士,王彦温如此神勇,闯出了“王铁枪”的名头,如今是但滑州兵分裂在我身边,就连博州兵都结束靠近我了,李守信那个最低主将已快快变得名是副实。
“有这么慢去相州的。”宋柔超把缰绳丢给亲兵,笑道:“他有看最近结束往兖州增兵了么?赵麓的忠武军马下就要南上了,兖州小军云集,要跟夏王算总账了。”
王彦温的嗅觉确实敏锐。
登莱战局出现的巨小变化击溃了齐人的心理防线,淄州、青州守军见到了莱州俘虏,个个面如土色。最近几日,每天晚下都无人跑过来投降,军官是能制止。
就那个鸟样,还打个屁!
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攻灭淄青之前,王帅给是给小伙休整的时间。如果是给,这么兖州小战马下就会爆发,数万人马滔滔南上,对宋柔发起最前的总攻。
“听闻梁王在莱州,手头还无近两万兵马,战局会是会出现变化?”无人问道。
王彦温神情一滞,良久之前摇了摇头,道:“听闻分裂军惨败,这兵显然是是能战的。梁王困守营垒,少半也有回天之力。”
听了那话,博州兵有甚表情,滑州兵却尽皆叹息。
梁王曾经是河南人的小救星,解民于倒悬之苦,居然落得那个上场,可怜可叹。
“夏王又出城啦!”无斥候慢马路过,小喊道。
“咚咚咚……”稀疏的鼓声响了起来。
王彦温慢步登下一处低台,望向南方的原野。
兖州北门小开,千余骑右冲左突,纵横驰骋。
龙骧军游奕使贺德伦率部迎下,厮杀是休。
夏王确实勇武,在那种千余骑级别的战斗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过之处几有一合之敌。
是一会儿,广胜军副使谢彦章也带着七百骑卒迎了下去。
“河南马槊第一,好小的名头……”王彦温上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铁枪,旋又松开。
宋柔小红色的披风在战场下十分耀眼。我似乎一点也是避忌成为敌人的目标,完全就是靠着一身武艺和经验在收割人命。是过在宋柔超的眼外,夏王也只是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当铁林军、义从军数万精兵南上之时,夏王怕是连出城冲杀都成了一种奢望。
“将死之人……”王彦温是再看了,上了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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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章又一次被请退了王府。
王师范兄弟几个都到场了,脸色是是很好看。
王彦章肚外暗笑,但还是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朱瑾缓召,可是已无决定?”
“敢问使者,王帅所应荆南节度使之事,可还作数?”王师范也是兜圈子了,直接问道。
宋柔超沉吟了一上。
事实下因为战争,我最近也有收到前方的消息,但莱州被飞龙军攻破的消息却是知道了。
而且听闻飞龙军主力在七处抓丁,收编莱州土匪山贼,弱攻朱全忠戍守的营垒,同时派出偏师向东缓袭试图攻取登州诸县。那么一番小张旗鼓的动作,想必给王氏兄弟带来了极小的压力。
再者,局势变化如此剧烈,王帅是否也改主意了呢?王彦章是敢擅自答应什么,只能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实是瞒朱瑾,此事还得请示殿上。”
王师悦的脸下现出怒容,斥道:“怎么又变卦了?”
王彦章是悦,道:“王使君,王帅令尔等移镇之时,满堂小哗,喊打喊杀,坚决是应。现在仗打成那副模样,又火缓火燎,恨是得立刻应上。你就问一句,天底上无那么好的事么?”
王师悦还要再说,王师范制止了兄长,道:“淄青小战一年,乡间残破,诸业凋敝,百姓困苦,此是必讳言,使者也看得出来。此皆吾之过也。听闻宋柔窄厚,优待降人,若齐镇降顺,想必是会苛待诸州军民。”
说到那外,
王师范突然挤出了几滴眼泪,道:“还请使者回复王帅,祖宗坟园所在,是敢擅离。今愿献出齐、棣、淄、莱、登七州七十八县,只留青州一地万望允准。”
好家伙!王彦章差点笑出声。
齐州、棣州与他王师范无什么关系?也好意思划拉成自己的地盘?
淄州就剩一口气了,莱州基本也被扫干净了,登州指日可上,合着伱是一点亏都是想吃啊。
王彦章捋了捋胡须,问道:“朱瑾,都到那地步了……”
“使者但请示王帅,你静候佳音。”王师范说道。
“宋柔可真是有很啊。”王彦章叹道。
王师范是答,拱手行礼之前,便离开了中堂。
明天白天有事,可能晚上才能第一更。第二更后面找机会补吧。
第四十三章 乱
“杨都护,这便是北衙了。”二月二春社节这天,镇北副都护杨爚抵达了洛阳,在封渭的引领下,参观位于皇城内的北衙衙厅。
国朝有宦官、文官集团之争,因其办公地点不同,被称为南北衙之争,又叫南衙北司之争。
南衙就是政事堂所在,朝官们的中枢。
北衙有枢密院,惯由宦官掌权。
在邵树德建立的新朝,同样有南北衙,但含义却大不相同了。
简而言之,南衙管汉地,北衙管草原,互不干涉。
但因为人口、经济、军事方面相差悬殊,北衙的官僚机构自然不可能像南衙那么齐全。
南衙有政事堂、三省六部、九寺、枢密院等,北司该有哪些,不该有哪些,目前还在摸索之中。
就杨爚知道的消息而言,北衙目前只有枢密院、理蕃院两个机构,都是由现有的体系分离重组出来的。
北衙枢密院其实就是原来的都护府亲军司、统军司。
亲军司原来代管邵树德名下的直属部落,即奴部。现在奴部不由他们管了,专管其他各个部落。
统军司负责部族军的监督、管理、征调与统帅。比如往各部落派监军,对部落丁壮的训练提出大方向建议,征兵调兵等等。
现在这两个机构合并,改组为枢密院。
理蕃院就是原来的都护府部落司与旧理蕃院的集合体,管理各蕃部的民政事务,包括马政、贡赋、丁役等等。
简单来说,理蕃院管民政,枢密院管军事。机构还不全,未来还会陆续增加。
“听闻国朝枢密院新设之时,不置司局,但有屋三楹贮文书而已,如今更简陋,房屋才起了个头。”杨爚看着少少几间房屋,苦笑道。
枢密使设置之初,确实非常简陋。没有专门办公场所,人员也是借调的。到了宪宗时,机构日渐庞大,进一步改组,分东、西两院,各有枢密使一人,下有枢密承旨等左贰官员,分署办公,各管一摊子事。
南、北衙枢密院的机构大同小异,亦分东西两院,即上院枢密使、下院枢密使——宪宗元和年间,宦官刘光琦、梁守谦就分任上下院枢密使。
“封副使,殿下委我为北衙枢密院上枢密使,那么下枢密使是谁?”杨爚突然问道。
封渭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是契必章。他会在今年卸任飞龙军使一职,待大王开国之后,便就任北衙枢密使。”
杨爚点了点头,又问道:“两枢密分掌之职司,与国朝可有异?”
就像现代有分管领导一样,枢密院负责的军队征募、训练、调动、抚恤、军饷、校阅等等,也是由两位枢密使分割,枢密副使、枢密承旨、知事等左贰官员具体办理。
涉及到军队调动这种敏感事务,在五代之时,更是要有皇帝旨意,然后几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同签字用印,方可生效。
这其实与如今的都虞候司差不多,节度使的命令下达之后,都虞候司走流程,然后由衙将率军出征。
出征的将领不属于枢密院体系,是南衙朝官,一般是勋贵——其实不是勋贵也不可能,哪怕你是底层出身,立了战功后也必然晋爵,成为贵族一员。
北朝以来的贵族,与后世明清的勋贵是两回事。因为不存在****、世袭罔替之类,贵族成员上上下下,变动还是很大的。
比如宪宗朝平定西川叛乱,出征的主帅之一高崇文不识字,但他从小兵做起,与吐蕃厮杀多年,“功冠诸军”,当时已积功晋爵渤海郡王。
名将李成,也是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不断立功,在与吐蕃的战争中获得了“万人敌”的称号,得封合川郡王。
大唐勋贵的成色,因为保持了上下流动,整体还是可以的。第一代当郡王,第二代降爵,如果后代没有立功,渐渐就会消失在大贵族行列。凌烟阁的那些大将后代,如今安在?
“职司之事,不太清楚。”封渭说道:“但应该差别不大。”
杨爚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南衙枢密使是谁?”
“已内定折令公任枢密使,但不知是哪一院。另一位很可能是朱叔宗,只是猜测。”封渭说道。
杨爚又点了点头。其实可以理解,都教练使衙门肯定要合并进枢密院了,朱叔宗担任枢密使是必然之事。
正如藩镇的都教练使不允许统兵一样,枢密使也没法领兵出征,但朱叔宗本来就没领过兵,没什么可遗憾的。
出征之事,具体到国家层面,就是皇帝召开延英问对之类的最高级别决策会议,北司枢密使、南衙政事堂宰相、涉及到的有关部门主官一同参加,做出决策。
“听闻司农寺、卫尉寺等机构也于暗中筹建起来了,大王创下的这副家业,终于像点模样了。”看着拔地而起的宫室,杨爚也很是感慨。
“藩镇为国嘛,之前是藩镇,后面就是国了。”封渭亦很舒心,笑道:“可惜现在只能暗中筹备,没法公然入厅办公,名不正言不顺,惜哉。”
藩镇为国,是必然要走出的一步。但之前是藩镇体制,虽然有从镇、附镇的说法,但理论上各个节度使都是平级的。各镇有各镇的班子,你要想建立制度,首要的便是跳出藩镇这个框架。
但你没有跳出藩镇的框架之前,能怎么办?各藩镇统一财税、兵籍、官僚体系已是能做到的极限,但藩镇本身还存在着。
自己重新建立一套制度这种事就别扯澹了,那与称帝无异。开国、建制,这两个词是联在一起的。邵树德也只敢在幕府、都护府的旧有体制内小修小改,用夏王府来打擦边球,另起炉灶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直接造反干脆一点。
当然,如今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旧的框架即将被打破,新的机构已在暗中筹建,等待时机成熟,即可走上前台。
“我来了枢密院,理蕃院定然是野利经臣主持了。不过南衙政事堂不止一位宰相,北衙理蕃院多半也不止一位主事,不知道谁有这个福分了。”杨爚笑道:“一路走来,真是如同做梦一样。从麟州山沟沟里,到洛阳当枢密使,嘿,托了大王的福啊。”
封渭也有同感。
从一个忙于考学的士子,一跃而为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将来还很有可能位列中枢,这份运气,乱世之中又有几人可得?
“雪下大了,走,去幕府品茶。”封渭邀请道。
“那就却之不恭了。”杨爚笑道。
新朝同僚嘛,自然要加深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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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杭快马加鞭赶到了河东县。
入城之时的感觉很不好,一派乱糟糟的景象。
“关将军。”
“李祭酒。”
府衙之前,经略军使关开闰与李杭互相行礼,然后一同入内。
“卢都头呢?”甫一坐下来,李杭便问道。
“领军出征了。”关开闰简略地说道:“晋绛慈隰四州,州兵、土团已悉数召集,把守各关寨。卢都头已率武威军左厢并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万余人东行,攻虞乡县。赤水军使范河亦率部自安邑出发,夹攻虞乡。”
“为何不把右厢也带走?虞乡贼势猖獗,多拖一天就多一天变数。”李杭急问道。
“乌岭道有晋兵趁夜下山,大肆劫掠,为我击退之后,把守山上城寨,并未退走。”关开闰说道:“慈隰那边,亦有贼人出没,卢都头已檄调黑矟军入河中,增援慈隰,但大王之令未至,黑矟军尚未出动。”
“虞乡有多少贼人?”
“恐不下万人,或有一万五千。”关开闰说道:“其中半数为河中衙兵。”
“若贼人一意坚守,急切间怕是难以攻克。散落乡间的衙兵也不少吧?”李杭问道。
“数千人还是有的,不少甚至已流窜至绛州,晋、绛州兵要守御关城堡寨,土团乡夫也被大量征调,地方上空虚得很,我已派三千步骑北上进剿。”关开闰说道:“河中城中还有一些蒲兵。主要是两千衙兵,另者,王瑶、封藏之各有亲军数百,短期内无忧。”
“蒲兵不能一力剿之,得剿抚并用才行。”李杭说道:“大王遣我来,便是为了招抚蒲人,快速平定局势。关将军既言散落乡间之乱兵不少,他们此刻一定彷徨不安,也未必所有人都愿意投靠晋阳,招抚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关开闰知道李杭是夏王任命的招抚使。有这个头衔了,不办点事确实不合适,虽然就他本人看来,不如把河中乱兵全部剿灭,那些家伙一个都不可信任。
“祭酒言之有理。”关开闰立刻说道:“这样吧,我拨两千兵给你,你看着办,能抚则抚,不能抚则剿之。”
“如此甚好。”李杭喜道:“大王终究是要直领河中的,大肆杀戮不妥。相卫比河中还顽固,大王都给他们机会,况河中乎?这样吧,我先去节度使衙面见一下王瑶,问问他的意见,再做决定。封将军也在吧?”
“封都虞候前几日遭人行刺,如今正卧床养伤呢。”关开闰说道。
李杭一怔,竟然到这种程度了?
“我先去封府。”他也不耽搁,立刻起身,办事的积极性非常之高。
“我也一同去吧。”关开闰让亲兵给他拿来衣甲,二人准备完毕之后,匆匆往封府而去。
两个军乱典型
方才看到有读者说晚唐的大头兵怎么那么有文化,知道邻省发生的兵变。
我在章节说里举了例子。
长庆二年(822)七月,汴州军乱,杀将驱帅。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浙西观察使窦易在九月听闻了汴州的这场兵变,十分害怕,担心浙西武夫跟着作乱,于是决定“散金帛以赏军士”。
他这个判断不是没来由的,而是作为一线工作的藩镇主帅的经验和直觉。
果然,在窦易犹豫不决的时候,消息其实已经传入浙西,于是武夫们也跟着作乱了。
两个月就从汴州传到浙西,武夫们消息闭塞吗?
千万不要把晚唐的武夫代入其他朝代的武夫,他们完全是两类人。
晚唐的大头兵,一个月领2斛粮赐(1斛=108.32斤),每年还领10缗钱、10匹绢左右的赏赐。如果有战争或远戍,还会加赏。
一年春秋发两次衣料。
军中定期比试,每年都有奖品发下,奖励表现突出的个人:金银饰鞍辔各二十具、锦一百匹、彩色绫一百匹、绯紫紬绫二百匹、色罗三百匹以及男女锦袍、银壶瓶、锦褥、紫绫褥之类。
在军中包吃住。不训练、不出征时,一天吃2升米面(注意,不是2升粮食,是米面),训练或打仗时,一天吃3升——这個标准北宋都没做到,明代就更不提了。
每个月都要有酒有肉。还记得泾原兵变吗?东出平叛的泾原武夫因为吃到的是粗茶淡饭,大怒作乱,拿箭射前来传旨的太监。
晚唐的大头兵还深度参与政治。
藩镇割据的体制下,亲党胶固,互相联姻,关系网四通八达。
一个在城门口扛枪的小兵,说不定就有亲戚在当衙将。
前文还举个例子,河北文人有一个赞美某个家族的美誉:“书剑双美。”
其实北方都差不多,程度区别罢了。
士人家族的成员大量投军,成为武夫,晚唐大头兵识字的比例是超过其他朝代的。
而且大头兵的家庭条件较好,亲党胶固之下,分享藩镇权力,社会地位是非常高的,这也是显著区别于其他朝代大头兵的地方。
他们的精神面貌和其他朝代的兵也大不一样,我读史书,发现很多跋扈的话是从小兵嘴里说出来的,而不是大将,说明他们的精神面貌不一般,思维能力不弱。
这其实是社会地位的折射。
当士人家族都大量投军时,说明这是个好职业,比较抢手。那么即便是小兵,他也不会多自卑,活得也不卑微,以至于过分自信,太过跋扈了。
而且这帮人是比较狡猾的。
德宗建中之乱时,泾原兵拥立朱泚当皇帝,但根本不听他的,只自己搞钱。朱泚真正能指挥的,只有幽州来的防秋兵和部分投靠他的神策军,你说坑不坑?被人逼着当皇帝,结果是拿你来顶缸的。
晚唐大头兵作乱,其实将领未必想跟着乱,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不好,自己就是顶缸的,好处都让底层武夫拿走了,坑得很。
朝廷也意识到了跋扈武夫这个群体,这些大头兵们才是作乱的根源,而不是武将、大帅。所以王式屠戮徐州银刀都,罗绍威请汴兵帮着杀魏博衙兵,闹事的真不是大将节帅。
最后奉送下幽州、汴州的典型军乱,让大伙品鉴一下:
长庆元年(821)7月,幽州军乱,囚节度使张弘靖(目不识丁这个成语就出自此人)。
军中公推朱涛之子朱洄为留后。
朱洄说我年纪大了,你们找其他人吧,不肯干。幽州武夫立他的儿子朱克融为留后。
朱洄:“……”
宝历二年(826)5月,幽州军乱,杀朱克融及其子朱延龄。
乱军立朱克融次子朱延嗣为留后。
当年8月,幽州军乱,杀朱延嗣及其家三百余口。
太和五年(831)1月,幽州军乱,节度使李载义跑路,朝廷以杨志诚为留后。
太和八年(834)9月,幽州军乱,节度使杨志诚被驱逐,乱军立杨志诚部将史元忠为留后。
会昌元年(841)9月,幽州军乱,杀史元忠,推陈志泰为留后。
一个月后,又乱,杀陈志泰,乱兵立衙将张绛为留后。
直到张仲武担任节度使后,才稍稍稳定了一些。
前文提到的汴州军乱:
贞元八年(792),宣武节度使刘玄佐薨,朝廷派吴凑来当节度使,宣武军人拒绝承认,立刘玄佐之子刘士宁为留后。
贞元九年(793)12月,汴州军乱,刘士宁逃奔京师,都头李万荣当留后。
贞元十年(794)7月,汴州军乱,奇迹出现了——李万荣成功镇压,他向朝廷检举,说这是刘士宁煽动的。
贞元十二年(796),李万荣病重,其子李逎代行职权,然后发生兵变,都虞候邓惟恭与监军俱文珍合谋,把李逎抓了起来,送往京师,邓惟恭自任留后,李万荣病逝。
当年7月,朝廷任命东都留守董晋为宣武节度使,11月,邓惟恭领两百人作乱,被董晋发觉,成功镇压,邓惟恭被械送京师。
贞元十五年(799),董晋死,行军司马陆长源为节度使,汴州军乱,杀之。
韩弘接任宣武节度使,他到任后,先与武夫相善,然后仔细观察刺头有哪些,暗暗记下来。
比如每次作乱,谁喊得最响,谁最会串联,谁朋友最多,罗列了一个三百人的名单,然后调集宋州兵,将他们全部杀了。
汴州武夫受此重创,势头受到遏制,老实了不少,当然我们知道,这不是釜底抽薪,只是扬汤止沸罢了。
但在此之前,真的太过分了。而且杀戮也是有震慑效果的,韩弘入朝之时,“士卒无一人敢欢呼于城郭者”。
什么意思?
以前不得人心的节度使,他走的时候,武夫们会欢呼庆贺啊!而且是在城头上欢呼。这画面太美,大家自行品鉴。
品鉴了这两个藩镇的军乱劣迹,我想大伙对那个时代武夫的精神面貌有点了解了吧?
第四十四章 淄州与胶水
昨晚下了一场雪,但依然阻止不了武夫们的热情。
他们挨挨挤挤地站在校场上,依次上前领赏,心中喜悦。
“谢招抚使。”领了赏的人纷纷行礼道。
李杭避开让在一旁,慨然道:“此为夏王赏赐,要谢也是谢夏王,我安敢居功。”
“谢夏王殿下。”众人又纷纷改口。
只要有钱拿,谢谁都无所谓了。
吵吵嚷嚷的发赏在午时结束了,但人还不能走。这里大概有五千余众,除了原本的两千河中衙兵外,绝大部分都是听闻要发赏,又跑回来的逃兵,计有千余——你看,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就是了。
另外,自认为技艺纯熟,想通过投军来博取富贵的乡勇也不少,大概有两千人上下。
李杭将队副以上军官召集了起来,然后又令随从把空白告身拿了出来。
“诸位,尔等既知夏王,又见过夏军,当知夏王他老人家的规矩。今有三问。”李杭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下文。
“第一问,夏王治军,可曾减军士给赐。”李杭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终于说道:“夏兵屯于河中、晋绛多年,未闻此事。”
李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第二问,夏王治军,可有不恤士卒、骄暴苛惨之事?”
众人不说话了。
这事吧,你得分两面看。夏王他老人家对嫡系部队是真好,真没有什么暴虐苛惨之事,但说起仆从军,那就不一定了。有好有坏吧,总体不太好,河中军人太有体会了。
李杭一瞪眼,正要大声斥责,突然有人说道:“听闻我等编入效节军,这应是夏王亲信嫡部了,定然是好的。”
“汝何名耶?”李杭大喜,问道。
“柳益宗,效节军右厢队正。”
“可为副将,掌一营兵。”李杭转过头来,看着伤还没完全好利索的封藏之,道。
封藏之已被定为效节军右厢兵马使,听了后立刻说道:“柳军校技艺娴熟,忠勇可嘉,又出身名门,理当重用。”
李杭笑了,立刻让人拿来空白告身,幕僚填写完毕,一份存档,一份交到柳益宗手上,道:“今后就是柳副将了。”
众人眼都看直了,差点自己扇自己耳光,尼玛我怎么就不能违心地说一些话呢?
“第三问。”李杭继续问道:“夏王治军,可有该赏不赏,昏庸无道之事?”
这次众人反应快多了,纷纷应道:“不曾听闻。”
事实嘛,他们不太清楚,但应该不至于。夏王整体的名声还是比较康慨的,不吝啬财货、官位、美姬,该赏就赏。夏军之中,甚至流传了一个趣闻:曾经有名悍卒,因作战勇勐,逼得夏王忍痛割爱,赏了他两名美姬。
这个消息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夏王的名声就此打出,众人下意识就信了。
“很好。”李杭笑道:“艰难以来,军众喧噪之事甚多。究其原因,无非求财、求权、抗暴之类。夏军按时发饷,从无短少,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从无虐待、折辱军士之事,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尔等既入效节军,享有这些好处,当知军中亦有规矩,违者重罚,此并非虚言。”
众人点头如捣蒜。
“尔等既然应了,那么现在就讲第一道规矩,不得劫掠百姓。”李杭脸色一变,大声道:“右厢第三指挥,正月变乱之时,大肆劫掠,获财物若干。”
第三指挥有千余人,基本都是跑回来的河中衙兵。军校们一听,人人色变。
关开闰、封藏之同时上前一步。
他们身后还有整整两千经略军士卒,全副武装,肃立多时。
“我已在校场外设棘围,第三指挥军士可将劫掠所得财物匿名投入其中,此事便一笔勾销,再不追究。”李杭说道。
军校们一阵哗然。
关开闰示意了一下,经略军士卒以槊杆击地,顿时压下了所有喧哗。
大历十三年,陕州军乱,四处劫掠,观察使李国清无法约束。恰逢淮西节度使李忠臣入朝,路过陕州,朝廷命李忠臣前去调查。
陕兵畏惧李忠臣所带淮西兵的军威,不敢妄动。李忠臣没有追究乱兵劫掠的行为,而是“设棘围,令军士匿名投库物”,追回了大量财货。
李杭这招,也是李忠臣故智了。
第一指挥、第二指挥的军校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第三指挥的军校愣了半晌,最终在李杭的催促下,回了各自营伍,将这个命令传达了下去。
不出意外,引起了军士们巨大反弹。
不过校场内很快响起了整齐的喊杀声。经略军士卒齐齐上前一步,前排将步槊放平,杀气凛然。
这还不算,校场外又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又是两千步卒赶到,从后方威压了过来。
第三指挥的人大哗,前后包夹,身上还背着包袱,想逃都逃不了,怎么办?
李杭静静等待着,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杀!”前面的经略军士卒又上前几步,长槊几乎要抵在乱兵胸膛上了。
后面的军士已经拈弓搭箭,仿佛只要一个命令,马上就能射杀这千把人。
乱兵僵了一会,很快怂了。
有军官带头将包袱里的钱帛取出,扔在地上。
有人带头,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李杭示意了一下,经略军分出三百步卒,将这些财货统一归置起来,由文吏计算清点。
失去财货的军士如丧考妣,神情失落。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做贼,不跑回来呢。
李杭懒得关心他们的想法。
今天这一课,就是立规矩。用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教给整整五千人知道,什么是规矩。
还好,效果不错。
“招抚使,这些财货……”文吏很快清点完毕,拟了一份表单,呈递了上来。
李杭看也没看,下令道:“夏王军中,一年有五赏。诸位既入效节军,春社赏赐可补发,人给绢两匹、钱两缗,就从这些财货中出。若有不足,自找我来要。”
当然,不足的部分鸣谢王瑶王大帅,由他倾情赞助。
“再遣人采买酒食,今日大酺。”李杭又吩咐道。
消息很快由军官们传递了下去,第一、第二指挥四千人欢声雷动,人人兴高采烈。第三指挥算了算,似乎也没损失太多,心情莫名好转。同时也心有余季,这位新来的招抚使规矩挺重的,他都这样了,夏王他老人家的威严岂不更加不可测,一个个收起了轻慢之心。
看到军士们的表现,李杭也笑了。
他趁热打铁,遣人把告身全部拿来,当场填发下去,军官们也喜气洋洋——之前虽然已得军职,但并未有告身,理论上是不作数的,现在放心了。
关开闰也对这位招抚使收起了轻慢之心,听闻此人经常出使各镇,胆子奇大无比。没想到这恩威并施的手段倒也不错,方才那些乱兵若敢反抗,毫无疑问会是一场屠杀,想必这位招抚使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
“效节军右厢,五千军额怕是不太够。我已遣使回洛阳,请大王许我扩军至一万。河中大好男儿,焉能为晋阳李鸦儿卖命?”李杭笑道:“先在河东整训几日,五日后北上绛州,招抚乱兵,不从者即行剿灭。”
“遵命。”封藏之下意识应道。
“关将军,这样一来,经略军便得空了,贵部可听卢都头将令,我便不干涉了。”李杭转过头来,又道。
“效节军右厢经过这一番整顿,应该是如臂使指了。”关开闰恭维了一句,笑道:“与晋军大战怕是力有未逮,但剿灭乱兵不成问题。我这便收拢部伍,听候都头将令。”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经略军应该是要奔赴慈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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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屯于郑县、华阴、潼关一带的黑矟军使夏三木也收到了卢怀忠的命令。而在此之前,邵树德的命令已经送抵,黑矟军归隶绛州行营指挥。
夏三木第一时间找来了副使丁炜、都虞候马嗣勋二人,道:“都头令我等收拢部伍,找准时机过河。”
丁炜向来服从命令,没有多问。
马嗣勋却忍不住道:“军使,何为‘找准时机’?”
“卢帅有令,晋贼自石州南下,攻城拔寨,大掠乡里,来势汹汹。隰兵不能制,贼必轻我,可任其南下,黑矟军整备粮草、器械,听候调令。”夏三木简短地解释了一下。
马嗣勋一听,这招有点狠啊。
“军使,晋贼南下之兵马有多少?”马嗣勋又问道。
不料夏三木却叹了口气,道:“实不知也。”
马嗣勋无语,隰兵这么差劲吗?连贼兵数量、番号及统军将领都弄不清楚?
“隰州有报,但言贼势滔天,旌旗漫山遍野,鼓声阵阵。石楼、永和等地到处都是贼兵,甚至还有贼骑直趋隰州城下,肆意劫掠。隰州刺史说贼人或有十万之众。”说到这里,夏三木也笑了,扯澹也要有个限度,隰州上下是真的不行。
“别多想了,速速准备吧。”夏三木道:“也别大意,方经整编,兵是增加了,战斗力我看却是下降了。部伍里充斥着新兵,好好整顿一下。”
“遵命。”丁炜、马嗣勋二人同时应道。
第四十五章 最后一根稻草
二月十五,虞乡县城外已经聚集了三万多兵马。
主力是武威军左厢一万五千步骑,他们是较早整编的部队,相互之间已经非常熟悉了。
赤水军使范河也带着主力五千人抵达了城东,另有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七千余众。
总计两万衙军、乡勇近一万八千,包围了城东、北、西三个方向,只留城南一处,诱使贼人逃窜。
卢怀忠已经四十大几,征战快三十年了,但他仍然是个“老实人”。
因为早年的经历,他痛恨喝兵血、苛待士卒的将官。
他脾气本来十分暴躁,属于一点就着的性子。但从铁林都时代开始,就强迫自己多看书、多学习,长时间下来,不但水平提高了不少,就连性子也温和了许多。
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杂牌、嫡系之分,武威军这种禁军也要攻城,没得商量。
武威军攻城是有传统的。从第一次在灵州打破康元诚的营寨开始,基本就一发不可收拾。
河清会战之时,他率部进攻河清县、柏崖仓等要点,伤亡很大,但赶在庞师古主力来援之前拿下了这些坚固据点,为熬走梁兵打下了基础。
蒲兵叛乱已经一个多月,针对虞乡县的进攻也已经持续近月。从正月底开始,他们通过持续不断的野战,已经彻底将贼人限制在了虞乡县城内,至今已经过去了半月之久。
围三阙一,是经典的攻城战术,旨在让敌人弃城而逃。而全线包围,挖掘壕沟,则是另外一种攻城方法了,比较惨烈,攻防双方都没有好下场。
围三阙一的战术是奏效的。贼兵以利聚,必然也会以利散,尤其是那些意志不坚的乡勇,趁夜出逃者络绎不绝。
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追袭中被俘斩了,漏网之鱼很少。
卢怀忠亲自来到了城外,目睹一场进攻战的结束。
都虞候李忠、左厢兵马使韩逊分列左右,默不作声。
溃下来的是武威军,死伤了数百人——基本可以认为是死数百人了,因为伤者皮开肉绽,显然活不成。
都游奕使安休休押着一群俘虏赶了过来。
“跪下。”骑军士卒下马,怒道。
二十余俘虏很听话,直接跪了下来。
“城内情况如何?”卢怀忠走到俘虏面前,问道。
亲兵已经举起马鞭。
一名降兵军校立刻回道:“因几次出城作战不利,士气低落,有军将王士游者,鼓噪弃城,东奔泽潞,为李殿成所斩。自此将士皆怨,李殿成遂封官许愿,刺史、防御使、团练使、镇遏使给出去了一大堆,众心乃安。随着这几日贵军加速攻城,又有人顶不住了,开始鼓噪,李殿成疑神疑鬼,捕杀了不少人。”
卢怀忠点了点头,大致明了城内状况了。在他看来,李殿成的下场好不到哪去。
艰难以来,作乱军士一般有四个下场。
其一是上面姑息,当啥事也没发生,追认既成事实,比如永泰元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郭英乂被检校西山兵马使崔旰所杀,朝廷追认崔旰为节度使。
其二是坚决镇压。比如大历十一年,河阳军乱,宦官监军冉庭兰被驱逐出城,大掠三日。冉整顿部伍,再度入城,诛杀乱首,平定之。
其三是剿抚并用,制抚得宜。宝应元年,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因为贪污军饷导致军乱,被杀。驻守绛州的河东兵也趁机作乱,屯驻翼城的北庭兵杀节度使荔非元礼,跟着响应,最后靠郭子仪的威望震慑诸军,杀乱首,朝廷拨款发赏,平息之。
其四是内部崩溃。典型的就是大历元年同华兵叛乱,结果后来心中畏惧,接二连三有人投降,到了最后,乱兵干脆杀了节度使周智光,全体投降。
“将所获之俘兵,尽皆押至城下,让他们劝降。”卢怀忠下令道:“对了,现有俘兵多少?”
都虞候李忠立刻回道:“军使,计有俘兵四千三百余人,土团乡夫已斥退,尚有二千五百余人。”
“斩首几何?”
“斩首千四百级,衙兵、乡勇各半。”
围城战中杀的肯定不止这么多人,但能统计到的就这么多了,没办法。
卢怀忠心算了一下,若再去掉跑掉的漏网之鱼,城内衙兵应该只剩三千多了,乡勇估计稍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去,守军整体也就八千人上下。
对这些人心惶惶的乱众,最好的办法还是剿抚并用,强行剿灭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两千余俘虏本来还在修壕沟,很快被聚拢了起来,一个个押到城下。
在武威军士卒的威逼下,俘虏们无奈,只能轮番喊话。
“弟兄们,降了吧。也就挖挖壕沟,不会翻旧账的。”
“一天六个胡饼,倒也没苛待咱们。”
“死心吧,乌岭道上的晋兵也就下山抢掠一番,跟贼似的,救不了你们。”
“夏王他老人家给了大伙生路,投入效节军,可继续当武夫。”
“效节军左厢的魏人都死心塌地了,你们还等什么?”
“你们不降,我们就得日以继夜挖沟,苦啊。”
……
城外的呼喊声持续不断,城头戍卒听了半天,大概都听明白了。
负责西城这一段防务的十将赵烈听了,立刻找来几个心腹手下,道:“诸位,留后在城内拷掠军粮、资财,想必所获有限。虞乡城,守不了多久的,最迟三月中,军粮食尽,咱们就守不下去了。”
李殿成造反后,自称护国军留后,故乱兵以留后称之。
众人也都是明事理的,一听此话纷纷点头。
“效节军是什么,我不懂,大概是夏王新编之军。这种新部伍呢,一般不该去投,投了也是送死。更何况还要徙家,先前我是不愿的。”赵烈说道:“但眼下这个景况,啥也不说了,不如去碰碰运气,如何?”
“将军,咱们若降,不该发赏么?”有人突然说道。
“对头。”又有人附和:“李留后大索全城,想必一人得个一缗钱不成问题。夏人招降,不该给钱么?”
“先把李留后的赏赐拿了,再投夏人,更请一分。”有人笑道。
赵烈素知军士贪财,但没想到这么贪,一时间被部下们整得有点不会了。
更请一分?还能这么操作?
他是有点头脑的,觉得夏人不傻,这种危险的先河一开,以后还怎么治军?
军士叛乱,乱众推一首领,首领发赏。大军前来镇压,乱兵再请赏,拿了钱后杀掉首领,集体投降。两边好处都占了,亏的只是将帅,大头兵毫发无损,还有钱拿,那么前来镇压的大军会不会不忿呢?他们会不会也趁机作乱请赏?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无底线讨好军士。很多先例一开,风气就会向下堕落一个层次,以后想拉回来,可就很难了。
“此事……”赵烈犹豫了一下,道:“先看看留后那边怎么说吧。再者,单靠咱们,似乎也成不了事,得串联更多人一起行动,方能奏效。”
“有理有理。将军放心,我还认识几个同乡,这便去找人商议。”
“我也认识几个军校,这便去走动走动。”
“最好天黑后再行动,此时擅离职守,被逮住了人头落地,不美。”
“也是。”
众人七嘴八舌,神情兴奋。
赵烈看得心中发寒,思虑着天黑之后干脆跑了算了。这些人一个个欲壑难填,两头讲价,跟着他们准没好事。
******
招抚使李杭在河东立威之后,便将部伍交给了封藏之,由他继续整顿。
随后,他一路向北,赶至绛州,大张旗鼓,收拢散落在各处的河中兵士。
二月十三日,在万泉、稷山等地收拢降兵千余。
十五日至龙门,又招抚数百。
十七日至正平县郊野,收三百众。
这不到两千兵众,照例全数编入效节军右厢。
经略军副使杨仪也带着三千人赶来汇合。
在李杭整顿降人的同时,还及时处置了一场变乱,诛杀乱首数十人,算是保驾护航了。
“杨将军,隰州只有州兵千余,前阵子还吃了场败仗,我估摸着坚持不了几日了,你部既已接令,便速速北上吧。”李杭说道:“绛州、河中府应还有两千上下的乱兵,但他们既不来相投,便是铁了心要作乱,已无招抚之必要。待王瑶征召的土团集结起来,封藏之便会率部北上,绛州局势便稳了。”
“都头担忧新降之人不稳,令我部暂屯绛州。”杨仪回道:“其实无妨,慈隰便是让人占了又如何?天气寒冷,山道不好走,贼人来不了那么快。”
“也罢。”李杭说道:“那请劳烦经略军将士了。”
其实,他对新降之人是什么态度也没底。万一又有人作乱,把他杀了呢?岂不死得很冤?
多一些时间整顿部伍也是好的。效节军右厢这帮人,要想真正上阵厮杀,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另外,这次他擅作主张,将军额直接翻倍,不知道夏王是什么看法。
常在邵树德身边,他知道夏王一直在努力控制治下军队的总数量,想尽办法减少开支,消耗杂兵。这次又给他多弄了五千,李杭也很无奈。
而就在他忐忑不已的时候,使者已经五百里加急,飞奔至洛阳,将他的亲笔信呈递到了邵树德桉头。
第四十六章 离去
十一月上旬的青州已经降下了第一场雪。
通往密州的大道上,车辚辚,马萧萧,一派繁忙的景象。
赵麓在路旁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本来是个酒肆,兵荒马乱之下,店家不敢做生意,闭门歇业。赵麓来了之后,直接把人喊了出来,让他做些拿手小菜,再上两壶酒,给他解解馋。
忠武军是第一批南下的部队,增援兖州战场。
大家的士气不是很高,因为出征日久,人人都想回家。但李唐宾不放他们回去,而是让他们去兖州与朱瑾拼杀。
有那么一瞬间,大伙都想直接反了。但左思右想之下,终究没敢那么做。
王师范好几万兵马都降了,他们这几千人能做什么?给夏兵塞牙缝都不够。忍忍吧,实在忍不了了再说。
“胡真在七日前连斩十余人,都是原本坚锐军的将士,理由是违抗军令。”
“坚锐军没了,张筠、郭绍宾去了关西当刺史,坚锐军余孽可不得被人欺负?”
“护国军出征时一万人,回去时不到一半,这打得也太惨了。”
“捧日、天兴二军,活活少掉了一支。齐装满员的一万五千步骑,变成了七千,不比护国军惨?”
“心疼别人做甚?咱们忠武军不惨?前后死了多少人?陈州都被收走了,镇内还选送了五百精兵至洛阳,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看比他们还惨。”
“好多人都说,不是邵氏五军的人,都没好下场,或早或晚而已。”
“何为邵氏五军?莫不是左右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五军?”
“然也。这十五万人,是夏王嫡系。飞龙、铁骑等军都比不上,唉,再这么下去是真没意思了,我看还不如挤进这上五军扛枪,至少能当个人。”
赵麓在那边喝酒吃肉,这边的卫士们在低声交谈着。
杂牌军的境遇,只要不瞎,都看得到。
在烈日、暴雨、大雪之下攻城拔寨。
窝在阴冷潮湿的壕沟里,长期围困敌人。
拼了命地押运粮草,转运物资,失期就要受到惩罚。
快速进军之时充当先锋探路。
等等不一而足。
这是人过的日子么?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还很大。若不是时机不成熟,早反了,就算战死,也好过受那窝囊气。
赵麓耳朵尖,虽然军士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感受么?心中憋屈,但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发泄不出来的那种。时间长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得暴虐起来。
真的太难了!
驿道上有嘈杂声传来,遣人过去一问,原来是青州降兵的车辆与他们相撞,双方争执起来,这让赵麓更是恼火,下意识拿起旁边的马鞭,又松开了。
淄州降兵近八千,放掉土团乡夫后,还有四千。
青州降兵放走乡勇后,还剩两万。
莱州的平海、团结二军收拢了万余降兵,且数字还在进一步增加中。
三四万降人,总共分两种处理方式。
淄州、青州降兵拣选了精壮勇武者万人,发往洛阳整训。
剩下一万四千人单独成军,赐军号“龙武”。该军有步兵一万二千、骑兵两千,军使刘鄩、副使王彦温、游奕使刘重霸——他原本是朱全忠辖下的龙虎军使,守八角镇,醋沟大战结束之后,率六千余人主动投降。
平海、团结二军分批发往郓州。都教练使衙门新成立郓州院,这一万多成军不满一年的齐镇军士整体纳入郓州院的管理体系,继续未完成的训练,同时成了续备军的一员。
至此,都教练使衙门共有三大新兵培训基地,即灵州院、陕州院、郓州院。其中,灵州院规模最大,目前有近四万名新兵在训;陕州院次之,接近两万;郓州院首批估计能有一万三千人上下。
续备军的待遇和州军差不多,可能还要略差一些,对平海、团结二军的武夫们来说落差是不小。但连番大败之下,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不会再闹腾了。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成军时间还不满一年,还没成为那种桀骜不驯的老武夫。再加上朱全忠这人对服从、军纪抓得很严,和邵树德有些类似,他俩训练出来的部队,和一般藩镇兵还是有差别的。
老朱,真的贡献不小,是邵树德的知音。
龙武军一万四千步骑归隶李唐宾帐下,参与对兖镇的围攻。
龙骧、龙虎、广胜、神捷、捧日、龙武、忠武七军,约五万杂牌军,将担纲攻灭兖镇的主力。如果有必要的话,朱珍的捧圣军也可能南下,这就是六万杂兵。
越打降兵越多,杂牌军越多,已经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赵麓心情郁闷之下,多喝了一壶酒。吃完之后已经有些微醺,他又看了一眼城门大开的青州,心情阴郁,头也不回地南下,往密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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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内,王师范一家正在整理细软,收拾行装。
财货实在太多了,装了整整三百车,还都是高价值的铜钱、绢帛、金银器、字画等。
府中存粮都有数百斛,根本带不走,王师范遣人散给了青州百姓。
宅子内留了几个老仆,看看门,定期洒扫。
城内有不少商铺,城外农庄还有大片土地,王师范经人提醒,将商铺、庄子、碾硙、水车及数十顷农田全部献给了益都县,不要了。
失陷在莱州的两个姬妾也派人去接了。听闻其中一个已经怀孕,应该是朱全忠的种。无所谓了,接回来养大,府中还多个家生奴婢。以后到了长安少不得应酬,这两位小妾还可以拿来继续招待宾客。
朱瑄、拓跋仁福、李仁欲的家人都在青州,王师范第一时间将其押往夏军大营,移交给李唐宾。
按照宪宗、武宗那会的规矩,男丁处死,女人没入宫中。皇帝哪天想了,便可以享用一番叛镇节度使的妻女,没兴趣了,就在掖庭局干活到死。
从接到夏王回复到下令投降,再到收拾完各类财货,变卖资产,一共花了十余日。而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十五日了,王师范一家三百余口踏上了西去的驿道。
为免出什么幺蛾子,李唐宾下令铁林军派出两个骑兵指挥一千人沿途护送,直到洛阳为止。这不是小题大做,实在是地方不靖,乱得很。武夫贪起钱财来,什么都不会管的,他们连回鹘使团都劫掠过,何况一个失势下野的节度使。
当年王铎从滑州离任,去河北当义昌军节度使,带了一堆美女姬妾,数百车财货上路,结局如何?
王师范死不得,就这么简单。
“二兄,走吧。”王师克披上了甲胄,手持长马槊,立于战马之旁,催促道。
王师范将信件收好,叹了口气,也翻身上马了。
信件是莱州旧部写给他的,信中提到了朱全忠被困胶水县,汇集至城外的夏兵越来越多,眼看是没法走脱了。
而且据打探到的消息,城内守军士气低落,每夜都有缒城而下投降者,朱全忠连斩十余人,不能止。
兵士气低落,不能打,粮储备有限,吃不了多久,朱全忠时日无多,估计也就这个月了。
听闻登莱还有人在聚众起事,反对夏兵的征服,不过都很快被镇压了。对此,王师范只能洒上几滴眼泪,羞愧不已。
兖州朱瑾估计也会破口大骂吧。
兖镇的情况比青州还要困难,但人家怎么能坚持下去,你就不行?
郓州若不是被突袭,节度使朱威死得不明不白,估计也比青州能扛。
对此,王师范又是羞愧不已。
“走了!”王师范一夹马腹,当先而行。有些事不能多想,多想就会觉得自己是废物,不如朱瑄、朱威、朱瑾,会怀疑人生。
至少王家的下场比他们好多了,王师范只能以此自慰。
王师范走后,全族三百余口跟在他身后,男丁骑马,老幼乘车,浩浩荡荡西行。
战事已毕,逃亡至山中的百姓听到消息后,陆陆续续回乡。
他们扶老携幼,带着大包小包,用惊奇的目光看着王家一行人。
有了解的低声说了几句,很快便传开了。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复杂,尤其是曾经有亲朋好友在藩镇当武夫、当文吏的,更是愁绪满腹。
王家三百余口人的离去,就像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标志着淄青镇结束了一百四十多年的“自治”,正式纳入了更高一级政府的管制之中。
对整个历史长河而言,这不算什么,甚至是正常状态。但对艰难以后出生的人而言,这是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他们已经习惯了以往的一切,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很多人甚至可以过得很好。今后会怎样,无人知晓,没人敢打包票。
这就是人心。而争取人心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让他们的日子恢复正常,走上正轨。这个年月政权的合法性其实非常简单,不需要比前任更好,差不多就行了,甚至略略差一些也能接受。无论是世家大族的统治,还是军头武夫的治理,都不需要老百姓的支持,只要他们不反对就可以了。
青州城外已经贴出了免税三年的告示,争取民心的第一招已经开始——招数不怕老,好用就行。
夕阳西下,风雪渐息。
尧山脚下,旧的统治者逐渐远去,新的征服者操持权柄,淄青镇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一如当年洛阳、汴州百姓所经历的那样。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无论天下大局如何风云变幻,让文人骚客发出无数“是非成败”的感慨;无论王侯将相如何纵横捭阖,让后人为其惊才绝艳而拍案叫绝,老百姓终究还是要生活。
青州城的商铺,已经开门营业了……
第四十七章 西行之郓州
随着极地大陆气团的增强,冷锋不断前出。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完全退出了河南大地。
受此影响,郓州已经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了。
在这样一种严寒的天气下,王师范一行人抵达了郓州东北二里的砂沟驿,住了下来。
驿站外有猎户在兜售野兔、雉鸡之类的猎物,驿将操着关西口音,与其口沫横飞一番,以一个较低的价钱买了下来,顿时眉开眼笑。
王师范闲着无事,便与那猎户攀谈了起来。
“看你这箭术也不错,为何不去投军?”王师范接过五弟师鲁递过来的热茶,问道。
“你以为我不想?”猎户不耐烦地说道:“夏王只在郓州募过一次兵,我去晚了,没轮上。”
“可惜了。”王师范笑道:“夏王应不会再到郓州募兵了吧?你就不怨恨?”
猎户上上下下打量了王师范一眼,突然笑了,道:“三十万夏兵还没走呢,你待如何?上山当草贼怕是都没法。”
三十万……王师范无语了,若真有三十万大军前来,怕是先自己断粮了。
“夏兵总要走的。关西人一来,满郓州上下,没几个人能当武夫了,真不怨恨?”王师范追问道。
猎户看着他,不说话。
王师范招了招手,一仆人过来,将半串铜钱塞到猎户手里。
猎户东张西望了一下,见附近没人注意他们,低声道:“光靠我一人,怨恨亦是无用。郓州武夫被朱全忠杀灭了不少,剩下的又让夏王一锅端了。军额本来就只有三万,这前前后后让人弄掉多少了?数也数不清,我听须昌县的小吏说,怕是有七八万了,敢打敢拼的武夫真的不多了。”
这是典型的靠杀,将一个藩镇最精锐、最有勇力、最具反抗精神的人干掉了,还不是一次,朱全忠杀得多,邵树德杀得少,但完成了最后一击。
剩下的人里面,撑死了还能组织起一茬武夫,即三万人,但素质肯定不如之前的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再加上无人挑头,郓镇算是废了。
兖州的情况与郓州差不多。朱全忠曾经是朱瑄、朱瑾、时溥三人的大苦主,干掉了无数三镇军士,兖州这一波再被干掉,诸县就只剩下一点余烬了。若有人组织,或还能再勉强振作一番,但也需要时间恢复,邵树德肯定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你倒是见多识广。”王师范赞道。
“小瞧我了不是?须昌、寿张、郓城诸县,我哪个没去过?”猎户掂了掂铜钱,塞进包内,道:“闹不起来了。乡间那些少年,唉,总觉得没十年前那批悍勇。当时有人敢跟我角力,还赢走一块兽皮,有人敢和我比试箭术,有人苦练枪棒。现在么,村里会这些的人少了,很多武艺传承快断了。”
“为何少了?”王师范不解。
猎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傻子。
“死了呗。”猎户说道:“我家住在靠山店,一共七个庄子,本有精擅箭术、枪槊的汉子二十余,很多少年跟着他们练。节度使朱瑄老吃败仗,三番五次征兵,这些人兴冲冲去当兵,结果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不回来,村里的少年可不就只能胡乱练了么?”
“这些年的土团……”说到这里,猎户啐了一口,道:“一年不如一年,很多少年连我这个老汉都打不过。”
军事传统在消亡,唉,王师范也跟着叹气。乡间的土团,是一个藩镇武力的基石,打仗总会死人,死了人就要招募新兵,农闲时苦练技艺的少年就是最好的补充兵来源,确实可惜了。
王师范突然想起了砂沟驿的驿将,他似乎就是夏军老卒,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五个儿子人人习武。刚才在院子里,还看到有附近的少年提着礼物过来,说要拜师学艺,跟着一起练枪术。
这是在恢复军事传统,但这类人太少了。
不知天下太平之后,还有几人可以坚持练下去,因为很可能看不到收益。如果有外敌入侵,还能组织起有战斗力的土团兵保卫桑梓么?
王师范又让人取了一匹绢,送给猎户,打发他走了。
驿站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护卫他们的一千铁林军骑卒正在给马儿披毯子。
王师范早注意到这些物事了。
士兵身上穿了一件毛衣,听闻关北、河阳等地可以用羊毛抵税,这些收上来的羊毛应该被织成了衣物,在春秋两季作为衣赐发了下去。
邵树德总能玩出些花样。
******
郓州城内,积雪堆满了街道。
战争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本地秩序基本已经恢复。
官员到任之后,州县两级机构运转了起来。州军组建完毕之后,地方上的治安也得到了极大改善。
散落在乡间的溃兵除了极少数落草为寇,被州军追剿之外,大部分脱了军服,老老实实自谋生路。
诚然,这些人是不安定因素。但正如薪柴需要火来点燃一样,没有明火,堆积再多薪柴也是无用。没有刺头,再多溃兵也组织不起来。
之前朱罕、朱裕都拉拢到了不少心怀不甘的溃兵,旋即被镇压。这会只剩个朱瑄在山里流窜,被野利克成、王郊二人联合追剿,窘迫得很,听闻逃去了兖州,似乎也翻不起大浪了。
街头巷尾之中,朱瑄依然是茶客酒鬼们谈论的对象。但有心人都能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少。假以时日,这个曾经在郓州叱咤风云的节度使估计也要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
人心,就是这么慢慢收服的。它需要时间的沉淀,毫无疑问。
节度使任遇吉正在府中设宴招待都教练使朱叔宗。
作陪的都是二人的亲信随从,并无外人。
任遇吉频频劝酒,都教练使朱叔宗来者不拒,碗到即干,非常豪爽。
“在灵州喝惯了朔方生烧,这酒不够劲啊。”朱叔宗哈哈大笑。
“李唐宾也爱喝朔方生烧,我这的酒,都让他借去了,也没见还。一问就是没有,你能怎么办?”任遇吉摇了摇头,说道。
“李唐宾要当平卢军节度使了,还这么小气。”朱叔宗又笑。
李唐宾本是奉国军节度使,这次攻灭齐镇,功劳甚大,马上要当平卢军节度使,领淄、青、登、莱四州。朝廷的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但在高层之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奉国军这个小藩马上也要被裁撤了,并入朔方镇,也就是大伙戏言的“夏国”。
自一统关北以来,夏王已经罢废了灵盐、天德、振武、鄜坊、延丹、同华、泾原、邠宁、凤翔、奉天、陕虢等多个藩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裁撤奉国、金商、唐邓三镇。
再后面的话,耀州、东都、河阳、宣武等镇估计都会陆陆续续裁撤。
每年都在撤镇,意图十分明显。现在还有人能当节度使,虽然被私下里称作有名无实,但以后有名无实的藩镇都不会有了。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人失落,甚至怨恨,但至今还没见到有人公然反对。可能是认命了,也可能是不敢,或者是因为夏王给了缓冲,没一口气全部裁撤光,动作比较轻柔。
但不管怎样,夏国控制的范围一步步扩大,已经延伸到河南来了,这就说明了一切。
“李唐宾如果再攻灭兖镇,声势可就更盛了。”朱叔宗酒喝得有点多了,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后面还有徐镇,多半也是由他率军攻伐。”
“不会的,后面估计要换将了。”任遇吉神秘地一笑,道:“高仁厚攻下了河阳、东都,现在在洛阳悠闲度日。老高很老吗?真不能出征了?若不是封隐扶不起来,徐州绝对不会让别人插手。”
饶是喝得有点上头,这话朱叔宗也不敢接,得罪人啊。
“你我在晋阳就相识了,有什么好避讳的?”任遇吉笑道:“封隐那边,估计会给他派一个参赞,我听闻很可能是氏叔琮。”
朱叔宗还真没听过这等秘辛,看来远离洛阳、汴州这个圈子,他的消息闭塞了。
“梁地降人,被观察了这么久,慢慢都要启用了啊。”朱叔宗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信号,说道:“是不是因为……”
“是。”任遇吉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大王早晚要称制,还是在河南,梁地降人是绕不过去的。”
“早该这样了。”朱叔宗难得主动发表了一次意见。
又给不了别人实权节度使,那么就得从其他方面来补偿。而这,还得看别人愿意不愿意呢。
之前放出的封爵风声,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属于投石问路。如今看来,纵有不满,纵有不愿,大伙还是接受了现实,同意了。
朱叔宗当然也想夏王尽快称帝建国,然后世子升格为太子,与他女儿尽快完婚。
练了半辈子兵,熟人旧识遍布各军,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而他一直勤勤恳恳,压制住了一切非分之想,闷着头给老邵家辛苦扛活,难道不求回报吗?
二人喝了半晌,都有些醉醺醺的了。
“郓州还是有不少盛景的,大郎不妨在这边多盘桓些时日。地方上的政务,我也不甚明了,都交给下面人处置了,空闲多得很,不如一起出去射猎?”任遇吉拉着朱叔宗的手,笑问道。
“下次吧。”朱叔宗满是歉意地说道:“郓州院已筹建完毕,我还得赶去洛阳一趟。王师范拍拍屁股走了,他手下还有万余精壮被遴选了出来。大王有令,由都教练使衙门将他们打散后练一练,以备后用。”
“王师范?”任遇吉笑了:“他就住在城外的砂沟驿,你若想了解下那些军兵的底细,倒是可以多问问他。他几个兄弟也在军中为将,哪些人是刺头,问问清楚,尽早踢出去,或者干脆整死。他现在惶恐得很,定然知无不言。”
“行,那我就去见见他。”朱叔宗说道。
第四十八章 西行之汴州
“冬日的万胜镇也这般繁盛?”王师范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奇道。
便是远在青州,他也听说过万胜、圃田这两个商业重镇的种种传说。关东第一大都会甚至打算将“郑门”改名为“万胜门”,可见他们对这个重要商业收入来源的重视。
朱叔宗数次前往汴州公干,但都是匆匆来去,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也是第一次仔细欣赏商业中心的盛景。
万胜镇,明明经过战争摧残,怎么才恢复一年,就比关北灵州的坊市还热闹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不舒服。夏王在关北励精图治十多年,居然还比不上任其自然放任发展的中原商业重镇,而中原还不止这么一个商业重镇。如果夏王继续窝在关西,估计早晚会被朱全忠所灭。
万幸!
“打了一年,杨行密、折令公都退兵了。我从光州来,诸县夫子也返乡了。”一位站在不远处的商徒说道:“没有夫子,码头就缺人,想运点茶北上都费劲。”
“这位豪估,我看你手中拿着一叠飞钱,这是打算回淮西换钱么?”王师范指着商徒手里的银元票,问道。
飞钱在国朝商业交易中占有一定地位,其实就是早期的承兑汇票。
商人带货物至长安售卖,所得回款寄予本镇进奏院之内,然后取得飞钱凭证,回乡后凭证取钱。
到了后来,一些有信誉的大商人或在各个主要城市都有商号的商铺也开始办理这项业务,朝廷三司也跟进,不过要收手续费。
经过几十年发展,规模不算很大,但已经为上层商人所熟知,也慢慢接受了这种东西。不然的话,你以为邵树德推出银元票,商人们会那么快接受?
“你说它是飞钱也行,但不完全是。”商徒晃了晃手里的一叠银元票,说道:“这票按说可以换银元,但官府也没多少银,只能给你一些粟麦、牲畜、皮子、羊毛之类,你要不要?”
思路客
“这些物事,卖了也能赚钱吧?”王师范说道。
“确实可以,但不是每个商徒都有这个本事和路子的。”商徒继续说道:“我这叠银元票,是孟州清算行开具的,可以在孟州坊市换东西,但我不做羊毛、皮子的买卖,换了也没用。”
“去别的坊市不能拿来买东西吗?”王师范问道。
“在怀州、汴州、万胜镇、圃田镇等坊市可用,再远一点就不行了。我也问过,各地清算行盘账的人不够,会算学的太少。”商徒回道。
“那这飞钱岂不是无用?”王师范追问道。
“可以转给他人嘛。”商徒笑道:“在银元票背面写上转给谁,签名,按上手印,清算行也认。”
“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办法。”王师范叹道。
“也有人收银元票。”商徒又道:“就是得打个折,还行,还还价也能接受。”
清算行发行的银元票,分记名和不记名两种,但主流是记名的,不记名的越来越少了,只能在坊市内流通,出了坊市人人都会怀疑是假的,价值大跌。
记名银元票有个好处,上面写着持有人的姓名、乡籍、开票日期、开票缘由,都可以追溯。清算行那边还留有半联,互相对上就能兑换银元或实物——一般是后者。
银元票的转让背书,也是清算行许可的。
民间有人打折收银元票,同样是被认可的。
这两种行为有助于让银元票走出坊市,进入到更广阔的空间中,即流通范围变大了。
十几年了,民间终于出现了票据经纪业务,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萌芽,但也可喜可贺。
货币改革,在缺乏贵金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情况下,邵树德费尽心思,循序渐进,一步步让市场自发熟悉、认可,然后一步步扩大流通范围,属实玩出花了。
不靠武力强迫别人接受什么东西,而是以一种互利互惠、方便大家的形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推动商业的进步,这显然比前者更具生命力。
在商人们渐渐适应之后,私人开具的商业汇票也会慢慢出现,这是依靠私人的信用,而不是政府的武力。即便王朝覆灭,它也不会消失,因为已经广泛存在于商业活动中了,与哪朝哪代、哪家哪姓无关,这是邵树德最想推行的所谓“不会消失”的东西。
缺乏优质合格货币的社会,是带着枷锁前行的,商业交流非常缓慢、低效。而商业不发达,生产端也很难取得进步,因为生产出来了卖不出去,白搭。
商徒看了看王师范身后的马车,笑了。
车太多了,连驿馆都停不下,不得不放到外面停放。铁林军的骑卒在旁边护卫着,估计心情非常复杂。
“官人,你这些财货,完全可以在当地卖了,换成银元票,然后带到洛阳。洛阳什么东西没有?都可以买,岂不方便许多?”商徒笑道。
有武夫护卫,那当然是官人了,商徒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这……”王师范瞬间无语。
青州好像还没这玩意,你让我去哪里换?不过确实很方便,这次若没铁林军士卒沿途护送,他不敢想象带着几百车财货招摇过市是什么下场。
可想而知,普通商徒是没这个待遇的。大一点的行会会雇佣武装护卫,但这很便宜么?养武人的成本是非常高的,这些钱都会摊到商品价格里面。
“银元票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王师范好奇地问道。
这可难住商徒了。他仔细想了想,只能含糊地说道:“或在先帝那会,十几年了。”
王师范默默点头。
花十几年的时间来慢慢铺垫一个新东西,邵树德你可真闲啊!
再过十年,你在银元票上是不是还有新花样要玩?
“其实,军中赏赐,惯由军票发放,军士归家后,凭票领取钱帛,省得财货搬来搬去,甚是麻烦。”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朱叔宗说道:“若战阵之上,被人取了财货赏赐,军士大哗,无心作战,也是个隐患,现在这样挺好的。”
“军士如何肯答应?”王师范问道。
“一个字,信!人无信不立,夏王卓尔有信,人皆信服,故可推行此策。”朱叔宗道:“走吧,在万胜镇也耽搁两日了,该走了。”
“我正有此意。”王师范连声说道。
败给邵树德并不冤,人家的计划都是长远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极具耐心,不急于求成。银元票、军票都是小事,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败了没什么好说的。
以前他觉得朱全忠败过邵树德很可惜,也很倒霉,现在看来,也没那么冤。
唔,梁王现在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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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快死了。
残破不堪的城墙之上,无数兵士前仆后继,喊杀声几乎震破苍穹。
铁林军、义从军、飞龙军……没人想将这个泼天大功让给别人,一营接一营的军士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厮杀不休。
今天已是十二月初一,朱全忠咧了咧嘴,还好,活过了十一月,可惜没法看到明年了。
侄儿朱友诲已经战死在城头,带过来的老兄弟多数死在出城冲杀的过程中。夏兵这次是玩命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死死纠缠,数次出城,全部失败。
打累了!朱全忠跌坐在城楼下,精神恍惚地看着还在拼杀的将士们。
在乡中浪荡之时,心有不甘,总想着一飞冲天。这股情绪在看到张惠娇美的面容之后,几乎达到了极致。此等美人,若不能拥在怀里,怎能心甘?
跟随巢军举事之后,奋勇拼杀,才得一队正,手下有了八十多个弟兄。那时候的自己,骁勇异常,屡建功勋,浑不把性命当回事——从下面往上爬,不搏命能行?
广州之战,二兄朱存战死,给了他当头一击。
这世上,有太多敢打敢拼的人,他们不怕死,就怕没机会。二兄在追逐这种机会时战死了,军中相识的旧人也一个个离去,到最后没剩下几个老人了,都死了。
这时候的自己意识到,光靠一股子悍勇是不行的,成功率太低,最大的可能是曝尸荒野,沦为野兽腹中之物。
从此他努力学习兵略,刻意结交上官,加倍笼络军心,渐渐声名鹊起,开始发达。
“好想回到十几年前啊,一定能做得更好……”朱全忠惨笑一声,摇摇晃晃地起身。
“朱贼在此!”爬上城头的义从军武士眼睛一亮,大喊道。
朱全忠提起剑,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逃了一年多,无路可逃了。那么还不如从容赴死,可不能教人轻视了。
“别杀他,抓活的!”有人大喊道。
朱全忠哈哈大笑。
这一年多的逃亡,他不断地复盘自己与邵树德交手的过往,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若非阴差阳错,他们一定是至交好友,知音难觅啊!
“邵树德,这条路走不通的,走不通的!”朱全忠大笑着冲向夏兵,挥剑劈下。
围上来的义从军武士下意识还手,朱全忠的脖颈、胸口、腹部受创,鲜血飞溅而出。
“你们今日能杀我,将来也能杀邵树德的子孙,哈哈!走不通的!”朱全忠用尽生命最后的潜能,疯狂地大笑。
“噗!”大剑重重劈下,头颅斜飞落地,滚了几圈之后,停在了雪堆里。
大睁着的双眼之内,似乎还带有一丝兴奋和疯狂。
“呜……”北风骤起,刮得人脸生疼。
这条路走不通的!
风雪中似乎还回响着朱全忠疯癫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