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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章 一了百了

    “大帅!”安金俊、石君立、安金全等将纷纷行礼道。

    “坐下吧。”李克宁一屁股坐在了上首,说道。

    众人纷纷落座。

    “大帅,殿下可有个准信?”邢洺磁都团练使安金俊是昭义东三州最大的官,因此他代表众人先开口。

    在座的还有:五院军使、洺州刺史安金全,此人算是李克用一手栽培的大将了;

    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李嗣昭的心腹;

    侍卫金枪直指挥使慕容腾,代北蕃将;

    磁州刺史李君庆,李氏远亲族人,听闻很得信任,马上就要升任晋阳蕃汉马步军总管;

    泽州刺史李罕之。

    另有将校十余,不过位阶较低,远远站着。

    总体而言,李克用治下还是典型的大藩镇套小藩镇模式,基本就没变过。

    以昭义五州为例,山西有泽潞二州,李克宁是新任昭义节度使,但也只控制着潞州,泽州在李罕之手里;山东是邢洺磁,名义上都归安金俊,但他只是军事上的最高指挥官,地盘只有邢州一地,洺州给了新来的安金全,磁州在李君庆手里,不过人家马上要走了。

    这些小军头自己维持军队,招募训练军士,上供钱粮。政务上晋阳不会管太多,自己任命州县官员,军事上听指挥就行。

    毫无疑问,这样能提高将领们的积极性,但也埋下了藩镇割据的隐患。若非外敌当前,兼且李克用人格魅力强,能笼络手下一帮勐男,时间长了内部绝对要出问题。

    淮南杨行密的内部架构与李克用差不多。李克用能力强,生前能稳住局面,杨行密能力不强,活着时就要爆。

    “先说个好消息吧。”李克宁说道:“大王与契丹在营州大战,三胜一负,斩首两千级,得马牛羊驼七万余。契丹已然胆寒,不敢南望。”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但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如何不知这几仗的成色?

    四战才杀了两千契丹人,这能是多大规模?听闻契丹能动员十几万步骑,这根本就没受伤啊。而且,从契丹兵力的规模来推算,他们拥有的牲畜总量可能在二百万以上,甚至更多,才得了七万杂畜,可能还没有被契丹掠去的关外八戍的人丁、牲畜、粮食值钱呢。

    晋王北伐,没抓到契丹主力,人家避战了,还有得纠缠。

    “殿下亦未料到邵贼如此丧心病狂,居然数个方向同时开战。”李克宁又道:“便如那朱全忠一般,看似兵多将广,实则兵力紧绷,一个方向失败,则处处皆败。”

    “大帅,殿下到底何意?欲攻夏贼乎?”安金全又问道。

    李克宁一拍大腿,叹道:“邵贼太会做戏。他刚刚释放了最后一批降兵,殿下又在和契丹人纠缠,暂时不想动他。”

    众人似有所悟,又有些不解。不想动手,你把李罕之这厮带过来干嘛?他手下还有七千兵,那军纪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可别祸害了邢洺磁三州十八县六十万百姓。

    “这几日,都约束着点手下人啊。我知你等已派出游骑南下,但尽量避免冲突。”李克宁说道:“咱们这里三万余兵马,谨守门户的话,邵贼也没办法。切记,万勿轻举妄动。”

    “遵命。”安金俊等人应道。

    “大帅,何必如此怕邵贼呢?”李罕之突然说话了:“他新得相卫二州,我就不信已经摆平了那些地头蛇。当年咱们破孟方立、孟迁兄弟后,花了多少时间才理顺昭义五州?晋王下幽州,数年间叛乱此起彼伏,花了多大精力镇压?就眼下来说,还不知有多少燕人是面服心不服呢。邵贼可是要削藩的,魏人能答应?咱们留个几千兵马戍守,尽起三万大军南下,趁邵贼不备,攻入相州,一战擒杀之。如此,万事定矣。”

    李克宁看着白发苍苍的李罕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成器的儿子被夏人斩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落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老实说,李罕之的建议也不算完全乱来。根据目前得到的情报,邵贼在相州,手下也就突将、天雄、天德三军,而且建制多半不完整,撑死了五六万兵马。关键是这么多人得分兵留镇后方,因为相、卫并未归心,不留个一万多人镇守重要地点,护卫粮道的话,非常危险。

    另外,魏州方向也有留兵防备,他真正能动用的,最多三万余人。还面临着邺城以及随时可能从魏州方向过来的魏博武夫,全军杀过去的话,获胜的机会还是不小的。

    只需一战击败夏贼,相卫二州立叛,河阳那个简直不完整的天雄军都可能压不住局面。邵贼势必要调集汴州、洛阳以及郓州方向的大军回援,部署就完全打乱了。

    他吃下了朱全忠的地盘,也接下了朱全忠恶劣的地缘态势,同时开了几个战场,看似总兵力非常强大,但具体到某一处,能调用的人马又十分有限。要不要打呢?

    “暂时镇之以静。各城、各县蓄积粮草器械,修缮城池,开挖壕沟,征集土团乡夫,勤加操练。”李克宁说道:“待大王从幽州班师后再做定夺吧。”

    李罕之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

    王知言于九月初二返回了魏州。

    罗弘信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王知言、赵袭二人坐在他床前,尽皆感伤。

    罗家在魏博镇的地位不上不下,算是个扎实的将校家庭吧。

    罗弘信高祖罗郍(nà)当过平州刺史,后随安禄山南下。安史失败后,罗郍随田承嗣投降,定居魏博——田承嗣亦是平州人。

    自曾祖罗珍起,三代人都只能称为军校。到罗弘信之父罗让这一辈,稍稍提升了些,当上了魏博节度押衙后军都知兵马使,迈入“将”的行列了。

    但老子是高官、大将,却不一定能帮上儿子的忙。毕竟这种社会形态下,靠的都是武勇、本事,走后门效果不大,因此罗弘信只是个步军小校,后来被调去管理牧场,“掌牧圉之事”。

    当上节度使后,官方档籍记载政变前“虽声名未振,众已服之”,这种话听听就好,也就图一乐。

    因此,罗家在魏博的根基算不得多稳,即便经历了十余年的苦心经营,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算是看明白了。”罗弘信在仆人的帮助下,靠坐在床头,苦笑道:“邵树德的心很大,他和朱全忠是一类人,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若无邵树德,朱全忠死前或能一统河南道、关内道、山南东道、淮南道大部,他儿子朱友裕继之,扫平河北道、河东道藩镇,兵进关北、江南东西二道甚至是剑南道。第三代接力,或能一统天下。”

    “若朱友裕失败,二世而亡,那河南、关中就便宜了新人。但那个捡漏的新人真正能控制的地盘,也只有被朱全忠清理干净了的河南道罢了。或还不如朱全忠,满眼都是藩镇,政令出了洛阳、汴州数百里,官员任免就要和藩帅们商量着来了。与其说是天下之主,不如说是河南之主。”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天灾人祸,或外敌入侵,导致军馈不继,粮饷不足,士卒怨恨,届时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藩镇将帅,不死何待?”

    “拖!”说到这里,罗弘信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差点没喘过气来。

    王知言、赵袭连忙喊来医者。

    “无妨。”罗弘信挥手让人退下,疲惫地说道:“拖,就硬拖下去!邵贼还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他年轻时出身不高,风里来雪里去,远征数百里,搏命厮杀,身上没有暗伤?拖吧,拖到他死了,或者实在坚持不下去,松口答应设藩镇。”

    “我们都能有藩镇了,那么河南道、关内道那些老地盘上不得再划一些藩镇出来,给他的老兄弟们当节度使传家?不然离心离德是早晚的事,不是他的老兄弟死,就是他死。而他一旦开始清洗老将,夏兵那一口气就泄啦,会越来越不能打,最后泯然众人矣,和咱们一起在烂泥地里打滚,谁也不比谁强。”

    说到这里,罗弘信嘴角咧了咧,十分快意。

    你邵树德千辛万苦扫平了河南、关中的藩镇割据势力,却给别人做嫁衣了,心痛不?

    当然推翻邵家上位的那个人多半会接着削藩,但应该也不会有好下场,或能把中央直辖地盘再扩大一些,但也只是为后来人做嫁衣罢了。后来人继续削藩,进一步扩大中央直辖地盘,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李公全部又有数千人投降了?”见王知言、赵袭两人都不说话,罗弘信突然问道。

    “是。李公全在博州刮地三尺,激起博人变乱。军士们见他无钱犒赏,又前途灰暗,来降者络绎不绝。”赵袭回道。

    “我罗家早晚也得毁在这帮武夫头上,大家都没有好下场,唉。”罗弘信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

    王知言、赵袭无言以对。

    “姐夫再跑一趟晋阳吧。”罗弘信看着王知言,说道:“既然邵树德不给活路,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罗氏愿举镇附河东,咱们就硬拖,让邵贼每下一城,每克一寨,都要拼命去打。拖到他须发皆白,心力交瘁,雄心尽失。再英明神武的人,到这个烂泥潭里,也会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

    王知言叹了一口气,事情就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怕就怕你龟缩防守,武夫们却不满意,砍了你脑袋换个人上来。

    但正如罗帅所说,如今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吗?你连投降都做不到,因为武夫们不答应。附庸河东,是如今唯一的选择。将来如果情况不对,或者武夫们的想法变了,还可以反戈一击再跳回来,只能这样了。

    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浮生一日算是一日。

第二十一章 效节

    紫陌镇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惨桉。

    他们就五百人,还没有城墙,只有营垒,守是不可能守住的。在得知邺城已经展开了残酷的攻防战时,合理的方案就是跑了。向东,去临漳,实在不行再逃回魏州。

    但他们运气不佳,气喘吁吁地上路后,队列不整,器械不全,直接就被骑兵偷袭,一波带走。

    料理完这股敌人后,骑军继续在附近活动,紧盯磁州方向,警惕可能南下的晋兵。

    而邺城的攻城战在经历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进入了尾声。

    手下正兵不过千人的杨抱玉实在坚持不住了,丢下部众,在亲兵的掩护下出城突围,最终被截于城北的万金驿,一行人数十人尽死。

    万金驿,离滏水已经不是很远了。乾元年间,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二十万大军围安庆绪数万残兵于邺城,史思明率十三万人马来援,双方战于万金驿。

    效节军率先涌入城中,面对顽抗的相兵,他们毫不留情,大肆屠戮。

    “狗贼!对自己人痛下杀手算什么本事?”有伤兵垂死之前破口大骂。

    效节军武夫脸上稍有愧色,不过手下不停,一枪刺去,伤兵了账。

    “周二,枉我与你一个甑里吃过饭,这就要动手了么?哈哈!我在下面等着你。”

    “王四郎,你姐夫在六雄军,少时还接济过你。你杀我不要紧,异日遇到你姐夫,也要刀兵相向么?”

    “邵贼分我藩府,以后所有武夫都要过苦日子啦。玄宗时长征健儿从青州被征募,去到安西,离乡何止万里。回来时白发苍苍,连个亲人都找不到了。你愿意过这种日子就去给邵贼当狗,我和你们拼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哈哈哈,你们当狗去吧,我杀一个赚一个。”

    “王侯将相,就是这般奴役我们武夫的,老子不愿降。”

    因为相兵的激烈抵抗,效节军也打出了真火,刀斧齐加,长街上血流了一地。若非康延孝及时制止,估计他们能把相兵全屠光了,甚至波及到普通百姓。

    杀戮终结之后,气氛十分沉重。残存的相兵瑟瑟发抖,效节军武人也没有胜利的感觉,到处都是一番压抑的气氛。

    “胡说八道。”霍良嗣踢开了一具血肉模湖的尸体,怒道:“夏王仁德,派往青唐、河陇戍边的军士都是两年一轮换,休要散播谣言。吃了武夫这碗饭,拿那么多钱,出去戍边两三年又如何?”

    众人脸色稍霁。

    霍良嗣叹了口气。如今天下武夫所拥有的一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他们通过杀将驱帅等手段争取来的,不然如何能有这么丰厚的军饷?早就不被当人看了。

    两千徐州军士远戍交趾,其中八百人守桂林,约定三年一轮换,结果五年还没人来接防,这就挑战了所有武夫的底线,杀官造反就成了必然。

    但对比以前呢?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并不是个别现象,白发苍苍的老兵回到家乡时,只见庭院中荒草妻妻,村头坟上的草都老高了,煮好了饭不知道和谁一起吃,只能独自对着夕阳落泪。

    现在武夫的生活,比起安史之乱前不知道好了多少。但似乎有些过了,必须往回扳一扳。夏王并不残暴,两年一轮换,休整期的军士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其实可以了。

    “还剩多少人?”霍良嗣收拾心情,问道。

    军士们将残存的降兵聚到一起,粗粗一点,还剩三百上下。

    “补入军中吧,该让他们知道的事,都说清楚了。”霍良嗣吩咐道。

    三百降兵惊魂未定,听闻可以活了,纷纷松了口气。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刀斧没架到脖子上时,很多人康慨豪迈,意气纵横。但真到了最后一刻,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从容面对的。

    将三百人补入军中后,效节军才勉强恢复到了四千众,可见之前的战斗确实损耗极大。

    “霍军使是有大智慧之人。”康延孝赞道。

    霍良嗣对他行了一礼,安抚伤兵去了。

    ******

    九月初五,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邺县。

    “乾元年间的相州之战可惜了。九节度集兵二十万,最终功败垂成,造就了今日的局面。”邵树德登上了邺县城头,俯瞰河北的大地,感慨道。

    相州之战的结果直接决定了唐廷能否收复河北,但这场主力会战失败了。

    没有一个统一的主帅。事实上如果宦官鱼朝恩真的弄权倒好了,那至少还有一个人说话是算数的,但他也只是个协调者罢了,无法指挥军队,且关键时刻站在郭子仪一边。

    卫州、相州两次围城战,二十万大军已是疲惫之师,史思明率休整已久的十三万生力军而来,谋略运用得当,利用唐军内部不和、意见不统一、各军服色不一互相不认识的弱点,最后动用五万步骑击溃唐军。

    这一战,影响之深远,无法估量。

    赵光逢、谢童、康延孝、霍良嗣等人闻言纷纷思索,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要被下面人反复揣摩、思量。

    “大王,你是说晋人会先让魏博消磨我军兵力、士气,然后大举出击,一举败我?”赵光逢身份地位最高,当先问道。

    “如果天底下哪一种战斗最消耗锐气的话,那一定是围城战。若我一座座城打下去,等到李克用率大军而来,我军战力还能剩下几成?能有一半就不错了。”邵树德说道:“把临漳县拿下之后,整顿营寨、兵马,兵力已摊薄到极致,不能乱来了。”

    “大王,现在还是得尽快结束一个方向的战事。”赵光逢提醒道。

    赵光逢这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打了大半年,花费巨大,其二是李唐宾掌军甚久,该让他回来了。

    现在王师范还在犹豫。淄州已只剩一座孤城,大将刘鄩被围在里面,他倒是个有本事的,提前准备了很多物资,防守做得滴水不漏。

    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率铁林、天兴、捧日三军掘壕三重,日夜攻打,后两者消耗甚大,基本失去了战斗力。

    邵树德刚刚下令,天兴、捧日二军合并为捧日军,有众六千,军使戴思远、副使李仁罕。

    天兴军使邵伦调任陈州刺史,副使贺瑰调任定远军使。

    杂牌军又消耗了一支……

    但老实说,大家都有眼睛,再消耗下去就过了,于是才有了邵树德约束李唐宾的命令。

    新的捧日军也退往曹州进行整训,上上下下怨气稍减。

    王师范的主力部队在青州吃了几场败仗,现在以守为主。其一是在济水航道的节点博昌城内外布置重点,其二是在来芜谷口、益都、临朐一带利用军寨、营垒守御。

    棣州刺史邵播率五千人南下,在忠武军的配合下,攻破济水北岸的敌军营寨。

    衙内军副使韩洙也带着充作预备队的五千人上来了,与坚锐军残部三千人及定难军一起,于博昌城外大败敌军,最近正在四处拉丁,围攻城池。

    李唐宾率抽调龙虎军刘知俊部北上,手握三万余众,威压至青州城外,贼军在九月初一出城厮杀了一次,不利,遂闭门自守。

    泰宁军辖下密州刺史赵谅率军增援青州,被飞龙军所败,阵斩之。

    契必章已率本部追入密州境内,克辅唐县。沂州刺史郭处宾自告奋勇,率三千多人东行,攻克莒县,打算与契必章南北对进,拔下密州。

    密州只有四县,户口还不满十万,已是陷落在即。

    契必章的飞龙军大放光彩,利用机动性连续击破敌军,战功卓着。邵树德已经与他约好,王妃折氏所生第二子邵明义娶契必章的孙女为妻,俩小儿女一俟长成,立即完婚。

    为了大业,邵树德又果断地卖了一个儿子。

    “护国军已返回河中,坚锐军只剩两千多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坚锐军本有万人,东征七千,连续征战之后,损失颇大,补了两千五百人给王檀,剩下的也就三千出头罢了,现在已不足三千了。

    “是,还有二千六百余人。”赵光逢回道。

    “令其开往中都休整。再给胡真、葛从周传密令,坚锐军余部补给广胜、神捷、龙骧三军,让他们做好准备,若有变乱,即行镇压。”邵树德说道:“坚锐军番号撤销后,郭绍宾、张筠二人的安置方案,你再想一想。开国后的封爵,也别太寒酸了。降军还有很多,大家都看着呢。”

    “遵命。”赵光逢应道。

    东征以来,坚锐、天兴二军算是没了。忠武、护国也元气大伤,降兵降将们的情绪确实需要安抚,不然人人自危之下,保不齐就有人反了。其实现在已经有很大的可能有人要反了,但这些杂兵又不得不消耗,其间分寸的把握,实在太考验政治水平了。

    “殿下,末将已在城内外张贴募兵告示,请问收多少人为宜。”邵、赵二人正在讨论杂牌军的消耗呢,霍良嗣这个新崛起的杂牌军头头又来了,二人顿时无语。

    “我知魏博武风鼎盛,土团乡夫亦技艺出众,那就有多少募多少吧。郁郁不得志之辈,想当武夫而不得之流,皆可募来。同样说清楚了,家人迁往唐州。”邵树德说道。

    州兵是地方军,可以网开一面。但效节军是野战部队,家人是不可能留在魏博的。

    “临漳县拿下之后,亦可募兵。”邵树德说完这件事,又拉住霍良嗣的手,道:“破城之日,你对降人晓以大义,做得很好。魏博武人顾虑有五,一者对关西将官不信任,二者担心失了生计,三者惧怕失了特权,四者害怕远征千里,有家难回,五者担心外人横征暴敛,大肆杀戮……他们的条件,我有些能答应,有些不能答应,你能对降人讲清楚事实,很好。”

    “殿下英明神武,吞食天下势不可挡,兼且爱护百姓,善待军士。在殿下治下,魏博武夫也只是失了些本不该有的特权,日子断不至于太差。末将看在眼里,忧虑尽散,故愿尽心办事,勠力效死。”霍良嗣大声回道。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若能多几个和你一样的人,那我就轻松多了。”邵树德笑道:“效节军军额一万,边打边募,好生操练。”

    “遵命。”

第二十二章 散尽家财

    这是一个暗澹无光的早晨。

    太阳挂在空中,只有非常微弱的红光,连雾气都烘不干。湿漉漉的城市中,是仓皇失措正在溃逃的军士。

    鼎盛时期拥有三万五千大军的李公全,此时只剩下寥寥七八千人了。大部分军士不是被敌人歼灭的,而是自己跑掉的。

    前后三次战斗,第一次在魏州城下,先锋被衙兵击败,大将张慎斋被斩,损失五千余人。第二次在辛县,战不利,损兵两千。第三次就到博州城西了,李公全集结主力,试图决一死战,结果有人倒戈,大败而逃。

    这一败,把李公全的最后一点人气也弄没了。军士要么逃亡到对面,要么自己回家,甚至还有一些狠人,想要拿李公全的脑袋献功。

    所以博州城他也不敢待了,匆忙带着家人、部众,往北边跑,窜入了高唐县城。

    “衙兵跑了,镇兵跑了,临到头时,没跑的居然是土团乡夫。”李公全苦笑两声,仰天长叹。

    土团乡夫背着厚重的包裹,跟在车队后面,闷头赶路。仔细一数,竟然有两千多。远处的大雾之中还有更多,能不能跟上大部队,会不会跑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队伍中还有一些操滑州口音的军士,他们是听闻李公全举事后跑过来投效的。

    当初朱全忠被晋军击破,仓皇跑路。大将韩勍被杀,李振被俘虏,后被斩首,韦肇也死于魏州,敬翔、王彦章不知所终。朱全忠带过来的滑州军团死伤过半,余皆溃散。

    溃散的滑兵之中,有人脱了军服在魏、博二州给本地人当客户种地,有人散落荒野,成为贼寇。李公全起事之后,这些人得到风声,陆陆续续来投。

    只可惜他们来得太晚了,李公全已经连败两仗,回天乏术,自己都要跑路了,根本不可能给这些滑州人带去他们想要的富贵。

    “李公全休走,借下脑袋,我等急用。”不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数十骑蜂拥追来,哈哈大笑。

    李公全唾骂一声,让人取来大槊,翻身上马,打算厮斗一番。

    不把这些人击退了,人心惶惶之下,不知道要散掉多少人。即便要逃往河南,总得有点本钱不是?

    就在这时,大雾中一骑勐然蹿出,长枪如闪电般连刺,瞬间格毙两人。

    李公全张大了嘴巴,兴奋地问道:“此何人?”

    亲随们面面相觑,雾蒙蒙的,谁看得清啊?

    那骑冲进雾中之后,呼喝声、惊叫声、箭失破空声、兵刃交击声不断。没多久,此人又兜了回来,浑身浴血,身后跟着数骑,满脸惊容,稍稍追了一阵后,便放弃了。看来方才那番厮杀,着实让他们心有余季。

    有的人,你给他几万兵马,他不一定打得好,甚至败多胜少。可若给他千把人,他往往勇不可当,经常斩将夺旗。很显然,他们遇上了这种勐将,还是别触霉头了。李公全走狗屎运,竟然能招揽到这种勐人。

    几人不甘地对视一眼,见那骑又回过头来,吓得直接拨转马首,转身去也。

    “汝为何名?”李公全兴奋地取下自己的佩剑、骑弓,又让亲兵拿来一领银光闪闪的铠甲,道:“壮士连甲胃都没有,这怎么行。这些器械、甲具,哦,对了,还有这匹骏马,你先用着吧。待到了齐州,我等安顿下来,再重酬壮士。”

    “要去齐州……”壮士面色复杂,良久之后轻叹一声,道:“左右也没去处了,回河南也好。”

    “放心吧,夏王他老人家素来厚待降人。我等投奔他,总比当孤魂野鬼强。”李公全也叹了一声,好像在自己说服、安慰自己似的。

    “我叫王彦章,郓州人,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王彦章有些意兴阑珊。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总有做一番事业的念头。当初梁王声名极盛,大有一统河南之势。而王彦章这种人在郓州居然连衙兵的机会都没有,一怒之下到汴州投军。

    之后的事情——唉,好似一场梦。如今兜兜转转之下,竟然又要回河南了,那过去那么多年的奋斗又算怎么回事?走了弯路么?三十多岁的人了,一事无成,每每想起,都要悲从中来。

    “渡口到了!郑将军的人还在,浮桥也在。”前方有人呼喊了起来。

    李公全听了精神一振,道:“快!快!过了河,罗绍威小儿就没办法了。”

    渡口之畔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两百多名武士骑着神骏高大的战马,在岸边徘回瞭望。可惜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一会儿,领头的一将策马飞奔而至,及近,轻巧地勒住战马,居高临下地问道:“李将军何在?”

    李公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年岁很轻,看着不似大将,手中提着一根马槊,马鞍旁的鞘套里居然没插副武器,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根投掷用的短矛。

    王彦章瞄了一眼此将。梁军大将李思安有飞槊绝技,不知道此人本事如何。

    “某就是李公全,敢问将军名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公全也收起了桀骜武夫的性子,低声下气地对这名夏军军校说道。

    “齐州十将王郊,贵部还有多少人?”王郊看了看远方大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形,问道。

    “这……”李公全一时语塞,含湖道:“几千人还是有的。”

    “甲胃、器械可全?”王郊又问道。

    “这……”

    “建制乱了?”

    “可能吧。”

    “废物!”王郊怒骂一声,道:“怪不得连吃败仗。也不知殿下是何意,收留你们这些无用之人。我看是白费粮饷了。速速过河,勿要迟疑。”

    说罢,带着身后的骑兵呼啸而上,钻入了浓厚的雾气之中,似乎要去阻挡一番追兵。

    王彦章出神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夏军骑兵,再看看身边士气低落的魏博土团乡夫,摇了摇头,人比人得死。

    “过河吧!”李公全被呛了这么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上了浮桥。

    军士们也精神大振,加快脚步,涌向渡口。

    有人过河之前停下了脚步,遥望河西。

    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再打回去了。为了当上武夫,舍家别业,牺牲不可谓不大,只希望一切都值得吧。

    ******

    德胜渡北岸,捧圣军正在取水做饭。

    魏博大乱,各地兵士抽调一空,竟然连德胜渡这种关防要津都没几个人了,让朱珍捡了个便宜——两千先锋夜间渡河,偷袭抢占了北岸渡口,杀魏兵百余人,随后又过河了三千人,开始扎营屯驻。

    按照夏王的命令,他们要联络李公全,互相配合作战的。但那厮败得太快、太干脆了,而且胆气尽丧,竟然跑去了高唐,让朱珍很是无奈。

    老实说,他不想打,不想和魏兵交战。手里就这么点本钱,有多少人上头发多少饷,少掉一个,上头就敢停一个人的饷,这一点朱珍毫不怀疑。

    “贺瑰去定远军当军使,其实不是什么好差事。”朱珍行走在营地内,说道:“夏王起家的老部队之一,被甩了这么一个外人过来当头,定远军内部估计都一肚子老气呢。”

    升官这种事,涉及的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连串的人。最上面的人走了,下面的人也能跟着递补挪一挪位置,可以说是全体升官。贺瑰这么一去,定远军内部想要挪位置的人估计在骂娘了,能不能整顿好部队,非常考验治军水平。

    “太尉……”高劭欲言又止。

    朱珍看他那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骂道:“邵树德肆意消耗降人,排除异己,发点牢骚都不行了?张筠、郭绍宾二人,率军征战,虽然谈不上多么勇勐,但也中规中矩吧。打了大半年,队伍没了,两人要去关西当刺史,而这个刺史连任命州军将校都费劲,不知道有甚意思。”

    张筠、郭绍宾二人的任命已经出来了,前者赴任庆州刺史,后者刺均州。听闻临走之时各得了两千匹绢的赏赐,张筠、郭绍宾“感激涕零”,但那是表面,至于心里怎么想的,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反正朱珍替他们感到不值。

    “夏王对藩镇真是赶尽杀绝。”高劭也感慨连连:“听闻夏王在开国后,会给张筠、郭绍宾二人满意的爵位,很可能是县侯,同元从旧例,三代不降爵,以做安抚。不过二人年岁不大,在刺史位上转个一两圈后,还有可能被启用。”

    “你当着我面这么说,或有深意?”朱珍笑道。

    “太尉,天时不再矣。”高劭说道:“以太尉多年治军、用兵的经验,立点功劳还不是手到擒来?异日晋爵县公乃至郡公,也大有可能啊。”

    “这是要我拿老兄弟的命来换取公侯之位啊。”朱珍叹道:“捧圣军打光了,打没了,成就了我朱家的功劳。好一个富贵,这是逼着所有人做选择呢。”

    “太尉,这其实是眼下唯一一条路了,再这么下去,或招致夏王诘责。”高劭提醒道。

    “先看看青州、魏州这两处战场的局势吧,若夏王真能消灭王师范、朱瑾,大败罗弘信父子乃至李克用,我便抛了各种杂乱心思,好好打。”朱珍说道:“这么多梁地降人,胡真是死心塌地了。葛从周、谢彦章父子看起来也相对恭顺,戴思远、王檀、华温琪、刘知俊、丁会等人,我看他们也很矛盾,尚未彻底归心。有时候都希望邵树德大败个一两场,让人心动荡起来。”

    高劭苦笑。他是文士,没武夫们的胆子那么大,也没那么多野心。

    夏王这次一口气撤销了天兴、坚锐两军番号,收拢军权的意图可以说丝毫不加掩饰了。削藩嘛,州县的藩是藩,军头的藩也是藩。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好像没掀起什么大的波澜,邵伦、贺瑰、张筠、郭绍宾四人都默认了,看样子是平稳渡过去了。

    这次的成功一定鼓舞了夏王,不知道他下次又会祭出什么手段。

第二十三章 入卫

    平原津或者说张公渡东岸,陆陆续续有人汇集过来。

    营地乱糟糟的,完全乱了建制,没了规矩。此时又若被精悍士卒偷袭一把,绝对炸营的节奏。

    好在此地已是齐州禹城县境内,还算安全,一群人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稍稍整顿了两日后,重新任命了各级军官,又给他们发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器械,都是之前缴获的齐州朱琼部的武器,然后便打发他们上路了。

    九月十六,整整七千多名魏博、滑州武夫抵达了淄州。在此之前,给他们补发了重阳节赏赐:一人一缗钱、一匹绢。数量不多,但都眼下这个境地了,大伙还是很感激的,士气有所恢复。

    李公全一大早就被叫走了。

    王彦章寻了处河畔空地,仔细洗刷马匹。他现在有两匹马了。原来的那匹用来驮载行李,新得那匹神骏战马用来骑乘冲杀。

    器械也换装了,每日分得的口粮也比别人多很多。但没人敢表示不满,因为不服气的都挨收拾了。而且很多滑州人团结在王彦章身边,有人还叫他“军使”,可见其人威望不低,就更没法动了。

    洗刷完马匹后,王彦章遇到了一个熟人。其实也不算太熟了,有过数面之缘罢了,原汴州州军军校刘仁遇。

    “还以为王将军你……”刘仁遇有些不可思议,他只是从汴口舱押运粮草过来,没想到还能见到王彦章。

    “不是有济水么?怎还陆路转运粮草?”王彦章问道。

    “夏王有令,在齐、棣、淄三州大建仓城,储备军械、粮草。再者,这么多人马猬集淄青兖一带,济水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陆路一直在转运,只是少一些。”刘仁遇说道:“反正是关北运来的粮,听说路上就要沉不少船。关西人愿意浪费,就让他们浪费呗,反正河南免税。”

    “银绥延丹那段河,确实凶险得很。”王彦章笑了笑,没有多说。

    对长安来说,陕虢段黄河最凶险,后面就经渭水入关中,一路平稳。但如果从灵州起航,从银州往下,河面陡然收窄,流速突然变快,河道弯弯曲曲,落差还很大,比如孟门石槽往下那段,堪称鬼门关,比陕虢段凶险多了。

    而过了陕虢段,进入河南境内后,河面变宽,流速变缓,黄河逐渐变得温顺起来,甚至可以行大船,两者航行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河南的土地比关北肥沃,人口比关北多,能种植的经济作物更多,老百姓更富,水系还四通八达,就连黄河航运都比你容易不知道多少倍,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王将军可是投夏王了?”刘仁遇问道。

    “投夏王……”王彦章苦笑了一下,道:“我投的是李公全。李公全好像投夏王了,算是吧。”

    “李公全有啥好投的?丧家之犬罢了。”刘仁遇不屑道:“你还不如直投夏王。去找萧符、谢彦章,你不是与他俩相善么,径自去找,比在李公全手下厮混强。”

    “李公全的部众不也会被编组成军么?有何区别?”王彦章问道。

    “区别?区别可大了。”刘仁遇笑道:“李公全手下这几千武夫,说不定马上就要被派去攻城,你说有没有区别?几个月来,那些攻城的杂兵前赴后继,我见过不少,没有哪支不是惨兮兮的。从城头摔下来缺胳膊断腿的,浑身被烧伤烫伤惨嚎的,还有身上挑出来十几个箭头的,多不胜数。你想去攻城?”

    王彦章沉默了。

    与敌人野战厮杀,他一点都不畏惧,甚至很有信心。但攻城——算了吧,那就不是人该干的,任你如何勇勐,都一个下场。

    “淄州被围攻这么久,还没打破?”王彦章突然问道:“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了吧?”

    “守将刘鄩还是有点本事的,提前囤积了大量物资,征召了很多土团兵。本身也会打仗,能笼络人心,鼓舞士气。城内守军是个什么样,暂时不好说,但你不可能不派人盯着。你一走,他出城填了壕,截断你后路,总是个麻烦事。”刘仁遇说道:“不过博昌城听说被攻破了,就围了一个多月,守军见济水北岸的营寨被打破,烈焰冲天,青州过来的援军又被击退,无法靠近,于是出城突围,被剿灭了。”

    “还有千乘县,更是离谱。”刘仁遇笑道:“衙内军、棣州军攻城,人太多,直接把城墙压塌了。”

    这就是不修缮城墙的后果了。历史上契丹围攻蔚州,也是挤在城上城下的人太多了,直接把城墙挤塌,让人很是无语。

    王彦章闻言笑了。平卢军,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强藩,连州十余,户口数百万,带甲之士不下十万,更有训练有素的大队骑军,比河北诸镇可嚣张多了。现在怎么混成了这副模样?

    “有机会就去找谢彦章,让他给你引荐胡真、葛从周。尤其是胡真,可是夏王面前的大红人,美姬、财货、宅邸赏赐不断,极受信任。”刘仁遇说道。

    “不了。我既然投了李公全,何忍弃之。死就死吧,都是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王彦章摇头道。

    “你可真是死脑筋。”刘仁遇长叹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

    “击鼓聚兵!”远处响起了嘈杂的喊声。

    不一会儿,隆隆鼓声响起,这是部队集结的信号。

    “才刚来,就要去攻城,唉。”刘仁遇也没想到李唐宾这么狠,无奈地看着王彦章。

    王彦章行了一礼,匆匆告辞而去。

    刘仁遇定定地看了很久,直到手下人来催促了,这才继续上路,往新攻克的博昌、千乘二县行去。

    ******

    “王帅,我也在青州住了好久了,移镇之事,可有决断了?”青州王师范府邸之内,李守信笑眯眯地问道。

    他是李杭之子,当过武夫,干过县令,到了最后,还是子承父业,干起了使者的活计。

    他确实来青州很久了,王师范只在一开始见过他一面,没谈成什么事。后来就一直住在馆驿内,见又不见,走又不让走,形同软禁。今日王师范将他召入府中问事,还是十几天来头一回。

    “使者何急耶?”王师范挤出一点笑容,道:“移镇事关重大,牵涉众多,岂能仓促决定?淄青十余万武夫,如何安置可是个大麻烦。这世上又有几人愿意离家数千里,到南方暑热之地讨生活?”

    “王帅,形势不等人啊。”李守信说道:“贵军连遭大败,士气低落,而今只能困守城寨之中,早晚坚持不下去。何必呢?或曰朱瑾率军来救,是,他现在确实经常出兖州,但自从来芜谷大败之后,这条路已经不通。沂州已降,密州这几日便能攻下,朱瑾来不了青州啦。”

    从兖州到青州,因为山川阻隔的原因,一般而言只有三条路。

    最便捷的是走来芜谷,直通淄州、青州南部,但谷中地形复杂,可供埋伏之处甚多,无论是夏军还是兖军,走这条路的风险都很大。夏军在这里吃过亏,损失了不少人马,朱瑾也大败过,不敢再从这走,因此这就是一条死路——当年黄巢就死在来芜谷道中一个叫狼虎谷的地方。

    第二条路是绕道沂州,走当年刘裕进攻广固(益都)的路线。但沂州已降,虽然乡间旷野之中很荒芜,不可能随时派人看着,但朱瑾焉能不考虑回去的后路?

    第三条是北上郓州,经齐、淄二州抵达青州,但这势必会与胡真、葛从周集团发生冲突,也没有可能。

    以泰山为主的连绵群山,决定了山东战场就是这么一个破碎的局面,青州事实上已经被孤立了。沂州被拿下后,兖州其实也被孤立了,朱瑾带人逃走是可能的,但那也只是一张“单程票”,走了就不可能回来了。

    “使者怕是言过其实了吧?”王师范之兄王师悦说道:“淮南杨行密兵马甚多,王茂章有众万余,屯于海州,与徐州张廷范互为犄角之势,随时可以北上。贵军徐宿招讨使封隐顿兵于西河、东河坚城之下,亳、颍诸州也空虚无比,淮人时不时来大掠一番,以至于人心惶惶,民失稼穑,我看行密若举大军而来,就凭武兴、固镇二军万余兵马挡不住。南线一旦崩溃,则宣武腹地洞开矣,青州之围岂不是自解?”

    “好教王将军知晓。”李守信捻着胡须笑道:“唐帅折公已督诸路兵马十余万东进,淮人自顾不暇。再过数月,说不定行密的腹地都要为我所取了,徐、海、泗这三州的淮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别回去了。”

    这些河南道的属州,杨行密还是很看重的。徐地武风雄烈,养出过银刀、门枪、凋旗这些战斗力极强的部队,是如今淮军的重要兵源。广陵是杨行密的理所,曾经被孙儒屠戮过,如今迁入了大量徐州军士的家人,徐州话在当地几可畅通无阻,可见一斑。

    之所以提徐、海、泗三州,是因为这些地方处于淮河北岸,杨行密的水师并不能开到岸上来帮助他们打仗,也就只能运输下粮草、器械罢了——淮水以及河南道南部的汝水、涡水、涣水等在冬季并不结冰,全年通航无阻,单就运输方面来说,作用还是很大的。

    王师悦冷笑,貌似根本不信,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外人无从知晓。

    王师范听了也不说话,好像在沉思。

    李守信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俩兄弟还没死心,不知道寄希望于什么。难不成是朱全忠正在训练的平海、团结二军两万多步骑?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总共两万步兵、四千骑兵,其中老兵也就五千余人,至今训练了不过七个多月,能济得什么事?

    李守信决定建议李都头在攻占密州后,立刻抽调兵马东进登来,狠狠打击一下这支部队,让王师范彻底死心。

第二十四章 政治仗

    九月二十日夜,密州理所诸城县城头的喧嚣结束了,如狼似虎的凶恶军士冲了进去。

    飞龙军的武人野惯了,军纪可不怎么好。入城之后,协助守城的土团乡夫四散而逃,他们一路追杀,根本收不住手。

    有壮丁就是密州人,直接躲进了家中,也被飞龙军的武士追了进去,大砍大杀。

    这年月的一大家子,本来就是互相帮助,兄长会接济弟弟,弟弟可以代兄偿命,因此一场杀戮下来,不知道多少人受到牵连,死于非命。

    杜光乂名为参赞,实为监军,他实在看不过去,出面制止。结果黑灯瞎火之下,幞头都被一支箭射飞了。

    契必章闻讯大怒,下令彻查,最后逮了两个倒霉鬼,推到城外斩了了事。

    杜光乂吓得够呛。他知道因为整肃军纪,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刚才那一支箭,人家其实已经留手了,没真想着要他命。黑灯瞎火之下,吓唬他一下罢了,让他别多管闲事。

    好在契必章立场站得稳,在飞龙军中威望也高,给了他个交代。至于被斩的两人到死都不承认,满口喊冤,究竟是不是他们干的,杜光乂也懒得深究了。

    飞龙军,功劳确实特别大,但也太桀骜不驯了!

    杜光乂将恨意埋藏在心底,决定好好检举一番。说辞他都想好了,这么一把锋利的剑,这么多刺头,这么桀骜不驯,夏王在时还能把得住,等到世子典军的时候,飞龙军还会不会听话?会不会造反?

    “密州既下,便打开了去登来的通道。”契必章走到杜光乂面前,给他斟了一碗酒,说道:“杜随使,可有高见?”

    杜光乂喝了一口酒,脸色红润了起来,想了想后,道:“国朝置淄青镇,常领密州,盖因其理所诸城位于潍水之畔,与淄青同属平原。但密州去往两京,常取道淄青。”

    契必章、梁汉颙、薛离等人面容严肃,频频点头,似乎杜光乂说得很有道理。

    杜光乂见众人都捧场,脸色更是不错,说道:“但去淄青,恐无大用。两军对垒之处,多咱们一支不多,少咱们一支不少,去了也没甚意思。不如去大珠山,先在那取得补给,然后再想办法去来州。”

    “大珠山是什么地方?”契必章问道。

    “大珠山乃齐长城之终点,国朝南航海州,东航新罗之海口,常有船只往来,商徒众多,财货山积,也有粮食、牲畜,夺之可解燃眉之急。”杜光乂说道。

    密州其实没多少人,这会因为战争很多人躲起来了,能有个八九万就顶天了,征集粮食、草料比较困难。

    大珠山在后世胶县南一百二十里、琅琊山北六十里的滨海地带,胶州湾内,是一处十分优良的港口,商贸繁盛,多有来自南方的商徒前来卖货,新罗商人更是季节性前来,组织贸易。时间一长,聚集了不少人,依托港口生存,提供粮肉果蔬的农民也不少,竟然比县城还多,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占了大珠山,后面去哪里?李都头有令,袭扰齐镇腹地登来二州,从大珠山可能过去?”契必章又问道。

    “当然可以。我部马匹众多,无需处处走驿道,过了大珠山东行,便可进入来州境内。贼兵注意力全在青州,后方应该没多少精兵留守,败之易也。”杜光乂兴奋地说道。

    “败之容易,可若贼人一力死守,也是个麻烦事。而且,朱全忠就在那边吧?平海、团军二军,两万四千众,其中老兵五千有奇,训练大半年了,野战或不成,守城绰绰有余。”契必章说道:“听闻拓跋仁福、李仁欲各有三千骑,轮番在来州休整,这也是个麻烦事,得好好计划一下。”

    飞龙军之前补充到了一万五千人,转战了这么一阵子,还有将近一万三,兵力并没有富余到可以随意消耗的地步。

    “那是自然。”杜光乂说道:“或可虚晃一枪,先北上淄青,吸引贼军注意力,然后出其不意,攻入来州。贼人无备,多半要吃亏。而一吃亏,心下畏惧,或许就能攻下一两座城池,取得补给。”

    来州四县,有十几万人口,虽说也不怎么富裕,但临时支应一下,应该不是很困难。再者,朱全忠在那练兵呢,焉能不囤积粮草器械?

    “也好,就去来州逛一圈。”契必章不再犹豫,下定了决心。

    “军使……”杜光乂犹豫了一下。

    “有话就说,何吞吞吐吐耶?”契必章瞪了他一眼,道。

    “军使切要约束好部伍,大珠山那地方,财货众多。儿郎们一旦把持不住,局面不堪设想。大王震怒之下,追究过来怕是人人都要吃挂落。”杜光乂说道。

    “此事我已知晓,定然提前给这帮兔崽子打好招呼。”契必章对杜光乂的絮叨很不耐烦,但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很注意影响,勉强应下了。

    “那就早做准备吧,密州留给郭处宾的沂兵戍守,咱们先回青州亮亮相。”契必章一拍桉几,做出了最终决定。

    ******

    杜光乂的报告很快由信使加急送到了相州。

    今日天气阴沉,空中黑云翻滚,连绵的秋雨下了好一阵子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邵树德翻看了一下之后,便收起来了。开国的骄兵悍将,古已有之,只不过唐末这个问题无限放大了。

    长期征战在外,由大将领兵,打上了很深的个人烙印。大将讲究点的,军纪就稍好一些,不讲究的,那就没法看了。如果主君再不约束,或者根本不在乎,那会演变成什么样,都能想象得到。

    而且下面人也会不断试探主君的态度,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

    比如大军攻下一地,将女人全抢了,男人大部杀了,再后送一部分精壮,主君责怪他的不是胡乱杀人,而是嫌弃俘虏浪费粮食,而且他们的妻女被新征服者抓入营中蹂躏,没法收心这种事,下面人就会做得越来越过分,最后军纪完全不可收拾——主君都不在乎他们奸淫掳掠,胡乱杀人,那还怕个屁!

    “杜光乂、契必章做得都没错。”邵树德说道:“飞龙军深入敌后,伤亡居高不下,苦战、恶战连连,还能有约束军纪的心思,已经不错了。十个人犯事,只斩一两个,固然不是很妥当,但多少也是一种震慑。打完王师范,飞龙军就与铁骑、定难二军一起回灵夏吧,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已经开始整编,开过年后就来河南。”

    杨悦所部已经开始撤退,今年的扫荡算是结束了。收获不大不小,只能说还凑合。

    明年还会继续出击。数万在中原杀惯了人的武夫调到草原,经验丰富、武备精良,或许可以尝试走更远一些了。

    但一切还要看情况发展。今年动了契丹的两个附庸小部落,事不大,但契丹人应该有所警觉了。严格来说,这是杨老头的失误,但邵树德不想深究。

    既许你便宜行事了,也信任你的眼光、能力,把几万精兵交到你手上,委以方面大任,出了问题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全栽一个人头上。

    处理完这桩事后,邵树德亲率突将、天雄二军两万余人北上,过紫陌镇,行至磁州与相州的州界附近。

    在此处登高望远,可以远远看见玉带似的滏水,也可以看到青灰色的磁州城。

    骑兵在山下纵横驰骋,晋军游骑几乎全收缩了回去,退到了滏水北岸。

    同样的,夏军游骑也停止了在北岸的活动,全部撤了回来,免得遭到人家的围杀。

    “草原霜降,不论胜负,李克用应该已经退兵了。”邵树德笑道:“契丹人帮我拖了他几个月。但等到明年,即便契丹再来,我怀疑克用也不会集结大军北上了,完全靡费粮饷嘛。”

    其实,李克用如果把铁林、横冲、突阵、突骑、义儿等骑兵部队调集起来,横下心搞一把狠的,还是有希望给契丹人重创的——但也只是有希望而已。

    契丹人要放牧,要种地,要生活,哪能天天陪你玩军事动员?这是农耕民族的优势,因为他们有令草原人羡慕到爆的物资储备,理论上冬天也可以作战,只要后勤运输跟得上,能忍受当地寒冷的气候。

    对草原,主动出击是最好的办法,防是防不住的。

    “临漳已克,暂时收兵吧,给魏博一个台阶。”邵树德吩咐道。

    “殿下,魏博武夫吃硬不吃软,不如杀过去,将他们杀个人仰马翻。”康延孝鼓动道。

    “你有这份心气很好。”邵树德一语双关地说道。

    康延孝未必不懂如今的形势,他这么说,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层面的表态,即我作为降人,愿意奋勇拼杀。即便建议被主君否决了,也没什么,态度到位了,我的积极性已经让主君看到。

    “但邢洺磁有多少晋军?没人知晓。他们会不会南下?也没人知晓。”邵树德说道:“打魏博,三万人马吃不下,光靠州兵守御相、卫?别说弹压不住地方了,能不举城而降就不错了。我不会把后路交给尚未归心之人。到此为止了,修缮相、卫十一县城池、军镇,做好防御的准备。”

    黑云继续涌动,形态万千,涌向北方。

    蜿蜒流淌的白狼水之畔,钲声响起,各部收兵回营。

    旷野之中,秋风萧瑟,满地枯黄。

    李克用抖落了槊刃之上的鲜血,再度回看了一下北方。

    契丹人卷旗而走,滑不熘手。

    关北诸戍已经开始分批撤退了,痛定思痛之下,李克用终于决定撤走大部分军民,只留几个重要的据点,依托附庸部落守御。

    但能守成什么样子,完全没把握。契丹人的兵力太多了,他就是吃准了你没法拿主力来对付他,一步步蚕食,你能怎么办?

    与契丹八部的谈判不是很顺利。人家的口气很大,直接要求以临渝关为界,这是李克用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

    谈到最后,还是做了一场。李克用亲自拣选精锐骑军,深入突击,大败敌军,俘斩契丹、奚、鞑靼、室韦众三千余,获牛羊马驼四万。

    但这场胜利并没有让契丹屈服。他们兵分数路,避开晋军主力,攻克白狼、辽西两座军镇,杀两千余人,俘获人丁数千,缴获粟麦一万六千余斛、农具兵仗数万。

    李克用追到白狼戍附近,只抓到了少许契丹游骑。看着已成一片灰尽的白狼戍镇城,以及逃往山林之中躲避的残兵败将,血压升高的他差点决定在幽州过年,继续和契丹死磕。

    但成大事者,终究不能感情用事。

    该撤还是得撤。此番出征,获杂畜十余万,其中马六千余匹,算是最大的收获。另外就是整出了一支人数在五千左右的骑兵部队:契丹直。

    契丹直的来源很复杂,既有降兵,也有遭受耶律三姓欺压的零散契丹人,还有主动投奔而来的奚人、室韦人、靺鞨人。

    李克用打算将他们留在幽州训练、协防。这些人是很难再被契丹接纳了,草原人对付叛徒一贯很直接,就是杀,因此他们没有任何退路,总体而言还是可以信任的,至少在对阵契丹时可以信任。

    “回师晋阳。这破地方,再也不想来了。”李克用怒气冲冲地一拨马首,撤了。

    他甚至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幽州镇是不是自己的负担?

第二十五章 粗安

    九月二十五日,飞龙军休整完毕之后,出现在青州西南,配合定难军大败李仁欲部,斩贼七百余。

    二十六日,出现在临朐以东,袭击了一支运粮队伍,

    二十七日,又蹿回青州,四处围捕敌军斥候游骑,动静很大。接下来两天,他们甚至一度杀回了淄州,亮了亮相之后,又趁夜消失了。

    来州理所掖县西郊大营之内,朱全忠正在宴请一干青州将校。

    “张将军此番前来,定然是为青州战事了。”朱全忠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憔悴了,显然这几个月训练新兵花费了他极大的心力。

    当然战局不乐观也让他很是惆怅。

    先后“寄生”了两个藩镇,在魏博被赶走了,本钱失掉大半,好不容易在青州站稳脚跟,也深得王师范信任,结果王师范也要完蛋了。

    失了棣州,淄州丢掉大半,都十分致命。而今真正能提供助力的,其实也就青州一地罢了,登来二州地广人稀,只适合做牧场,能提供的帮助有限。

    战争打了大半年,本来十分富裕的淄青镇家底消耗得厉害,朱全忠很怀疑还能撑多久。

    如果王师范被灭,那么他就又没有好下场了。

    “战事甚烈,而今粮食倒是不缺,还能勉强支应,但财货缺得厉害。”张居厚饮了半碗酒,叹道:“大帅遣我来问问,这些兵能不能成,能不能打?”

    “王帅的意思是……”朱全忠问道。

    “老这么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张居厚说道:“渤海馆、新罗馆的情况你也知道,今年还有人过来做买卖,明年呢?知道这边在打仗,货不好卖,人家还来么?棣州盐池也没了,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年底了,王帅还在为赏赐发愁呢。”

    “这是要反攻?”朱全忠惊讶道。

    他练的这些兵,守城守寨可以,出征打打蟊贼或起事的所谓农民义军也可以,但与久经征战的夏兵厮杀,这不是送菜么?除非对面的将领蠢得可以,自己作死。

    “反不反攻的,还没有定论。军府这会也分两派,争执不下。”张居厚说道。

    “何为两派?”

    “一派觉得眼下还可以守,以拖待变。过年的军赏,也不是不可以筹集得出来,就是大户们要出血了。拖到明年,局势或有变化。”

    朱全忠若有所思。

    若李克用调集主力下山,那么以夏军如今分散的部署情况,势必要从各个战场抽调兵力,与晋人进行大战——多半是在河北。

    这样一来,至今尚未投降的几个河南藩镇就有喘息之机了,甚至可以借机谈条件,争取更好的待遇。

    决战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就能打完的,也不是立时就开战的。开战之前,各种利益勾兑、拉拢许诺就开始了,墙头草的价值大大上升,大有可为之处。

    “一派觉得不如调集平海、团结二军上来,夏人围攻日久,已是疲惫之师,或可大胜。这就是赌了,是赢是输,在此一举。”张居厚又道。

    朱全忠凝神沉思。

    方略是没错,但他仍然觉得胜算不够高,不过也确实到了可以赌一把的时候。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并不是恒定的。某场战斗,第一次你赢了,同样的条件,再给你重打一次,可能就输了。

    横行天下多年的强军,败于新兵之手的在史书上并不少见。战争是靠人来打的,是人就会犯错,只要抓住敌人的错误,就有可能以弱胜强。

    而且夏军现在的战斗力肯定远远不如几个月前。“疲惫之师”这种称呼为何屡屡见诸于史书,因为这真的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用生力军来对付他们,或有胜算?

    “王帅属意何策?”朱全忠问道。

    “王帅犹豫不决。”张居厚又饮了一碗酒,叹道。

    朱全忠也无语了。

    这会犹豫不决,事实上选的就是第一策,以拖待变,寄希望于晋军给他们减轻压力。听闻青州还有夏军使者,那么双方一定在谈条件,这就更好理解了。

    “张将军觉得何策为佳?”朱全忠突然问道。

    “今日我看了看诸营军士,挺像模像样的。”张居厚说道。

    这就是倾向于第二策,反攻了。

    “李克用要出兵,不知道几时了。眼下还能撑多久?”朱全忠示意了一下,朱友诲起身,给张居厚斟了一碗酒,只听他继续说道:“听闻王茂章在海州,有众万余,朱瑾还有不少兵马,其人又骁勇异常,不如约其一同出兵,与夏贼拼死一战。”

    “梁王果知我武人之心。”张居厚一听,大起知音之感,抱怨道:“依我看,还不如把登来诸牧监的马都带上,拣选会骑马的武人,奔袭贼人后方。主力再从青州正面发起进攻,胜算其实很大。”

    登来二州,即便在天宝年间,亦只有二十多万人。后世明代的登来二府,地域范围与唐代登来二州差不多,却有一百六十万人。故此时的登来,开发程度极低,野外到处是荒原和低矮的丘陵,几乎成了淄青镇的专属养马地。

    平卢军素有骑兵传统,马匹保有量还是不小的,本身还进口靺鞨马。粗粗武装一下,让数千军士一人双马机动,通过密州、沂州进军夏人后方,还是有可能的。

    “都头、张将军。”朱友谅突然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地说道:“南边传来消息,夏兵已破即墨,大军一路向北,来势汹汹。”

    “什么?”张居厚有些吃惊,刚刚有些醉意的脑袋立刻清醒了。

    朱全忠心中微微一紧,但脸色没什么大的变化。

    征战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夏贼的手段,他以前不熟悉,不适应,但现在基本弄清楚了。

    “此路夏贼必是从密州过来的。”朱全忠站起身,道:“传令下去,囤积粮草、柴禾、器械,收拢各营军士。军中乱传消息,高声喧哗者,立斩。另遣人至州城,知会一声。”

    朱全忠是都教练使,没法插手地方政务,因此他只能做到通知的义务,不过人家多半也已经知晓了。

    “张将军,你是留下来,还是……”朱全忠把目光转向张居厚,问道。

    “我立刻回青州。”张居厚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劳烦告诉王帅。君之盛情,感佩至今,贼众远蹿登来,平海、团结二军虽成军时日尚短,但定会与贼死战。登来二州,交给我好了。”朱全忠一脸决绝地说道。

    张居厚重重点了点头,也没心思仔细思考朱全忠话里话外的意思,匆匆离去了。

    朱全忠与两位侄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神色。

    登来二州八县,确实不起眼,但每一块地盘都是来之不易的,都值得珍惜。

    ******

    大军没有在即墨停留,匆匆征集了一下粮草骡马之后,便直接北上,冲入沽水流域,直抵昌阳城下。

    昌阳就是后世的来阳,不大,城池也很破,守军更是少得可怜。

    大军在此停驻之后,将士们顾不得长途行军的疲累,匆匆制作了简易梯子,直接攻城。

    应该说,守军的意志还是很顽强的,昌阳上下仓促之间也做了不少准备。但在攻打一天之后,还是在十月初六这天将其拿下。

    全县从县令到县尉,以及几个出钱出粮帮着征集丁壮上城的富户,尽数斩首。

    杜光乂只当没看见。

    他知道这会在军中的名声很臭了,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好。更何况杀的也是该杀之人,没什么好多说的。

    “跑马半天,见不到几个人影,这还是河南么?”

    “安史之乱没波及到这里,淄青镇被围剿时这里也太平无事,奇哉怪也,人还是这么少。”

    “好多平地都在长草,没垦成农田,可惜了。”

    “关我屁事,我只看有多少赏赐。”

    军士们控制了县衙、府库,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待看到杜光乂走来时,都闭嘴了。

    有人想抽刀吓唬他一下,不过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将刀按回了鞘。

    “杜光乂之父是河西节度使,其弟杜晓当过灵宝令、邵州营田巡官,后来又到夏王身边做事,几个月前外放当了亳州刺史。”那人说道:“不想死就别乱来。”

    “毛锥子可恨。现在还只是受他们气,若将来有一天被他们摆布,我宁可死。”

    “到时你就不想死了。天下太平之后,这些措大是定然要起势的。”

    “那就不让这天下太平。”

    “别胡说!”

    杜光乂听不见武夫们在背后的议论,他快步走进了县衙,远远见到契必章向他招手,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小跑了过去。

    “我要给朱全忠来一下狠的,杜随使帮我参赞一下。”契必章笑道。

    “李都头的命令下壮大声势,逼迫王师范投降……”杜光乂迟疑道:“军使,这很可能是夏王的意思,过了都头一道手罢了。”

    “不击破贼军,如何壮大声势?”契必章反问道:“别总想着走捷径,不战而屈人之兵。有时候就是要打,打疼了贼人,他们才会服软。”

    “那便径向西北,攻来州好了。拿下此地,可沿着驿道向西,抄截青州侧背。”杜光乂说道。

    契必章想了想,这样确实可以制造敌人的恐慌,加速战争进程。

    “那便杀过去,将朱全忠擒了,献给大王。”契必章下定了决心:“全军休整两日,恢复马力。八日入夜后出发!”

第二十六章 墙头草与祭祀

    很多战斗总是不期而遇的。

    成群的骑兵从丘陵上冲下,从树林后绕出,从村庄里杀出。他们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好像要把敌人全部撕碎一样。

    梁汉颙带着千余骑迎了上去。骑士们放平马槊,与敌人狠狠撞在一起。

    两千余骑交错而过,各自丢下了满地的尸体。

    拓跋仁福有些惊讶。飞龙军不是下马作战的步兵么?虽然隐隐听闻他们中也有会骑战的勇士,但总觉得和他手下这帮常年在马背上战斗、行军乃至睡觉的士卒相比,飞龙军的骑战武士是不够专业的,不够精锐的。

    但战斗的结果让人十分诧异,飞龙军挑选出的骑战士卒非常勇勐,也精于马上搏杀,人马结合得非常好,技巧熟练,动作合理,并不逊于他手下的兵士。

    梁汉颙也有些龇牙咧嘴。

    他身上受了处小伤,但不严重,还可以继续战斗。他心痛的是方才一番正面冲杀,起码死伤了三百多人。

    步战、骑战双双精通的武士,可比专业骑兵或步兵值钱多了。这样打下去,十分吃亏。但气氛烘托到这了,咋办呢?

    “再来!”梁汉颙拨转马首,带着手下又杀了回去。

    拓跋仁福也有些恼火,一马当先,迎了上去。

    人马交错,又是血雨纷纷、满地尸体。

    骑兵——尤其是中原传统枪骑兵的交锋,与步兵打法差别不大,比的就是谁的技艺更精湛,谁忍受伤亡的能力更强。

    一方忍受不住,溃败而去,另一方就会进行追击,收获战果。但一般而言,中原战场的骑兵都是从属于步兵集团的,他们会尽量避免直接交战。

    “再冲!”梁汉颙打出了性子,带着严重减员的部队发起了第三次冲锋。

    薛离也带着步军大队摆开了阵势。

    辅兵收拢马匹,然后用长枪、步弓驱赶敌方的游骑。他们并不是善茬,很多人经历了陕州院、灵州院长达五年的严格军事训练,还以续备军的身份远戍过河陇,其他人要么是曾经的梁军老卒,脸上带刺字的那种,要么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土豪子弟,要么是乡间收拢的亡命之徒,敢打敢拼。

    战兵们更是快速列好的军阵,试图包抄敌军骑兵。他们的表情镇定从容,对于集群骑兵的骚扰冲锋毫不在意,甚至多有嘲讽之意。

    负责骚扰他们的拓跋游骑被步弓射杀了十余人,更有两人自恃勇武,直接冲了过去,准备表演捉生口之类的戏码,结果直接被钩镰枪勾住马腿,人也被拖下马来,消失在了人丛之中。不一会儿,两枚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扔了出来。

    游骑再也不敢靠近了,也失去了袭扰阻遏的意义。

    双方的骑兵对冲完第三次后,梁汉颙已是披头散发,满脸鲜血,看了一眼左右,熟悉的面孔少了许多。

    “再冲!”他浑然不顾身上的伤势,怒吼道。

    身后的骑兵沉默不语,但纷纷举起了马槊。

    梁人的厅子马直不过千余骑,就能连冲十几二十个回合,最终大败朱瑾的骑兵,谁还比谁差了不成?再冲,冲到贼人受不了为止,冲到他们以后看见飞龙军就绕道走。

    冲!冲冲冲!数百骑再度提速,带着澹漠生死的肃杀之气。

    敌骑鼓起余勇,大叫着迎了上来。

    “轰!”只一击,贼骑便溃了,原本还算紧密的阵型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拓跋仁福脸色铁青,在亲随的掩护下,拨马狂奔,试图冲进营寨。

    团结军的步卒刚刚出营列阵,目睹了一场荡气回肠的骑兵厮杀后,陡然见到己方骑军狼狈奔回,顿时大哗。

    朱全忠策马而前,抽出横刀,道:“敢言败者,斩!”

    “敢言败者,斩!”朱氏亲兵齐声大吼,勉强压住了喧哗声。

    “骑军反冲一下。”朱全忠下令道。

    今日这场仗,说实话他本不想打的。但拓跋仁福部火速增援而来,令他起了一些异样的心思。

    想要登来二州作为栖身之地,一仗不打似乎说不过去。如今他最需要的就是威望,而胜仗是提升威望的最快手段,没有第二种。

    团结军的骑军硬着头皮上前接应。

    他们的马速还未提到极致,却见梁汉颙调转方向,直向他们冲来。

    “哗啦啦!”数百骑冲入了团结军骑卒阵中,几乎将其拦腰截断。

    “杀你如杀鸡耳!”梁汉颙抽出鞘套里的铁锏,连续敲落两名团结军骑卒。

    看他们那样子,入伍前应该就有点基础的,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训练,水平应该不至于太差。但当他们真正与敌捉对厮杀时,真正面对浑身浴血杀人如麻的对手时,却笨拙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肌肉僵硬、表情扭曲,下意识挥舞器械格挡,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动作有没有变形。

    杀他们,太简单了!

    杀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的对手,太简单了!

    千余敌骑被一冲而散,比拓跋仁福手下那些对冲了四轮的骑军散得还要彻底。

    “随我冲一下!”梁汉颙热血上涌,对亲兵吼道。

    身后的傔旗摇了摇将旗,大群骑兵跟了过来。

    团结军步卒大阵手忙脚乱。

    平日训练时非常流利的队形转换变得极为滞涩,士兵的大脑一片空白,你挤我我撞你,乱得一塌湖涂。

    军官都是老兵,表现还算正常,他们大声下令放箭。

    有人克服了心里的恐惧,轻轻放下手里的步槊,将上好弦的步弓掣了出来。

    有人还傻呆呆地站着,仿佛没听到命令一样。

    有人双手紧握槊杆,用力之大,指关节都发白了,不停吞咽着唾沫。

    “事急矣!”朱友谅不经请示,带着两千步卒前出。

    这两千人是特意保留的老兵比例较高的部队,便是其中的新兵,也是底子较不错敢打敢拼的那种。

    朱友诲也带着五百骑兵冲了上去。

    这是一支以踏白都精锐为老底子组建的骑军,他们毫不畏惧,直奔梁汉颙部而去。

    千余骑在阵前迎面撞上,腥风血雨不断,残肢断臂乱飞。

    梁汉颙厮杀了一阵,格毙两人,眼见着手下伤亡越来越多,快坚持不住了,终于下令撤退。

    数百骑拨马狂奔,溃了下去。

    “杀!杀!杀!”敌军骑兵还没来得及高兴,迎面飞来密集的箭失,顿时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飞龙军步卒排出了三个小方阵,整整六千战兵压了过来。

    敌军骑兵识相地远离了战场。

    薛离身披重甲,提着一杆陌刀,带着两千人加快脚步,与朱友谅部两千人短兵相接。

    战斗拼的就是一股气势。薛离原本也不是什么绝世勐人,但跟着飞龙军走南闯北,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后,已经是一个标准的亡命之徒、“勐将兄”了。他硬扛着敌人刺过来的长矛,陌刀左噼右斩,连续前冲五六步,竟然无人可挡。

    士卒们也快步跟上,齐声大喊,刀枪齐鸣,杀得敌军步步后退,人挤人靠在一起,军阵都微微变形了。

    “挡我者死!”陌刀已经砍得卷刃,腰间的横刀抽了出来,插进敌人身体后一时拔不出来,薛离怒目圆睁,还不放弃,竟然继续前冲,一拳擂向了当面敌人。

    甲胃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划痕,他大吼一声,硬顶着一杆长枪,努力伸出双手,试图去掐对面敌人的喉咙。

    袍泽们呐喊着跟进,以命换命,毫不畏惧。

    你砍我可以,我不管,我也砍你,看谁先眨眼,谁先受不了。

    胆小鬼玩不了这个游戏,没有一股子勇武之气的趁早转身逃跑。

    僵持只维持了片刻。

    就像洪水冲垮了堤坝,团结军的抵抗很快就崩溃了。两千人败得稀里哗啦,溃逃过程中自相践踏,惨不忍睹。

    朱友谅手持长槊,大声呼喊,试图稳住溃兵。

    数人朝他冲来,一番刀斧相加之后,朱友谅不甘地倒了下去。

    在后方列阵的团结军主力五千人扔了器械,转身就跑,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朱全忠在这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坐在马上的他晃了一晃,差点栽落马下。

    亲兵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了他,在乱兵的裹挟之中溃回了营垒。

    可怜数日之前还幻想着以防御夏军为由,慢慢攫取登来二州的大权呢。今日这一败,什么算计都烟消云散了,还显得是那样地可笑。

    飞龙军两千先锋冲到了营垒之前,寨门堪堪关上。寨墙上射出了密集的箭失,那是留守大营的军士在射箭。

    他们脸色苍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完全忘了平日里练习的要领。有人用力过勐,连弓弦都拉断了,在脸上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惨呼不已。

    猬集在寨下的溃兵大声哭喊。有人站不住脚,稀里哗啦地落入了壕沟,惨叫声此起彼伏。

    飞龙军士卒也被密集的箭失射得站不住脚,伤亡颇大,退了回去。

    被关在寨外的团结军士卒见状,纷纷向两侧走避,有人更是直接投降,惊魂未定。

    梁汉颙已经退到了阵后。

    出击前的千骑勇士,如今剩下的还不到一半,人人带伤,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浴血奋战回来的骑士们路过杜光乂身旁,个个都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有人更是将破碎的衣甲解开,露出黑乎乎的胸毛和鲜血淋漓的伤口,哈哈大笑着离去。

    杜光乂恍若未见,连声向契必章恭贺。

    “朱全忠真是老了……”契必章遥望着营寨,叹道:“想当年攻梁地时,一场苦战接着一场苦战。不知道多少豪迈勇武的儿郎死在了曹、宋、单、徐诸州。他们并不比今日冲垮贼军的勇士们逊色,有时候甚至还会在短兵相接中被梁兵冲垮,追杀得溃不成军。这才过了几年,朱全忠的兵就成这样子了,让我大失所望。”

    “军使,人这一辈子,有时候机会就那么一次。百战百胜的军队也就那么一支,一旦没了,重建可没那么简单,很可能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股气势了。”杜光乂说道:“当年朱全忠收服宣武旧军,斩杀亳州叛将谢殷,败黄巢,破秦宗权,灭时溥,退李克用,打得朱瑄、朱瑾抱头鼠窜,杜洪、罗弘信、张全义等人尽皆臣服,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而今不过是一寄人篱下的丧家犬罢了,主帅就这个精气神,能练出什么好兵?况且当年的梁兵,泰半是朱珍整顿操练出来的,朱全忠可没这本事。”

    “也是。”契必章展颜一笑,道:“打了二十年仗,有所感慨,让杜随使见笑了。登来二州,我看没人能挡得住咱们。可惜兵太少了,野战有余,攻城不足,待我去吓一吓掖县,看能不能轻取之。”

第二十七章 北巡

    “不就是败了一场么?垂头丧气做甚?”朱全忠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将校,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当年吴康镇之战,歼灭徐镇主力后,我与时溥继续厮杀,也在石佛山下败过。多大点事啊?”

    军官们都是老卒,自然不会像新兵一样害怕,他们所忧心的,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训练时日尚短,也就八个月左右,打不过那帮凶残无比的亡命之徒,怎么办?

    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不光他们缺,在淄州、青州奋战的军队也缺。打了大半年,承平多年的平卢军已经有些适应了,尝试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要是再多个一年时间就好了,届时战斗力会上一个新台阶,前提是钱粮方面还能维持得住。

    “都头,今日之战败得那么惨,团结军惨遭重创,接下来该以守为主了。营中粮草还能供给三月,咱们就坚守三月,观望局势。”

    “这次就不该听信拓跋仁福的鬼话。他是骑军,打不过可以跑么。”

    “团结军损失了五千余人,平海军也士气低落,确实不能再出战了。”

    “夏贼也太凶了,一帮亡命之徒!”

    朱全忠开了腔,军官们也跟着说话了。说的都是丧气话、抱怨话,但也是实情。

    朱全忠越听越恼火。若在几年前,他已经动手处理这些人了,但眼下却不能做,这让他感到很无奈,也很悲哀。

    朱友诲呆呆地坐在一旁。

    醋沟大败、汴州失陷之后,他弃官潜逃,千辛万苦赶来投奔叔父,不可谓不忠矣。但到头来,幻想中反攻河南的梦想彻底成为泡影,在魏博也站不住脚,被李克用追杀得惶惶不可终日。到了淄青,苦心经营大半年,刚刚有了获得一块地盘的希望,就来了一场大败,什么威望都没了。

    怎么这么命苦啊!朱友诲有点想哭的感觉。

    早知今日,当初不跑好了。邵贼又不胡乱杀人,父亲至今还在砀山乡里种地,也没人找他麻烦。

    “事情还没到最危急的时刻,都抬起头来,慌什么慌?”朱全忠斥道:“老老实实守御,等待李……李克用发兵。邵贼进占魏博相、卫二州,成德、沧景、易定诸州就不慌?还有机会,这仗还有得打。再坚持数月,或有转机。”

    众人一听,情绪稍稍有些好转。如今只能指望河北、河东了,李克用、王镕、卢彦威、王郜、罗弘信六人加起来,常年征战的武士不下三十万,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大伙都是宁投愿意分封的李克用,也不投削藩削得丧心病狂的邵树德。

    朱全忠悄悄观察着众人的表情,见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以他看来,邵贼大势已成。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他能否在活着时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这些事情注定会得罪人,甚至会得罪自己人,这是他们这些外部敌对者唯一的机会。

    当然这是长期而言。就短期来说,还得看河北战事。

    李克用,你他妈的好好打啊!拿出追杀老子的劲头来。

    大营中响起了鼓声,众人一听,纷纷散去,各回各自的部伍。夏贼要趁势攻一攻营寨,这几乎是必然的,而且需要打起精神,打退他们的进攻。

    ******

    当溃兵将消息传回掖县时,州城上下几乎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拓跋仁福啐了一口,一群废物!

    承平日久,胆小怯懦。指望这样的人守御城池?做梦!

    “歇一歇马力,再把城中的马骡搜刮一空,不能留给夏贼。”拓跋仁福下令道。

    亲兵们立刻去传令。

    拓跋仁福坐在州衙里,举目四望。

    看着挺威严肃穆的,但大大小小的官员已不见了踪影,据说出城召集土团兵了。

    呵呵,给了你几天时间,还没召集完毕?就这本事,还不如找个目不识丁的武夫来当刺史、司马、别驾什么的,至少他敢带着家奴抄刀子上。

    登来二州完蛋了,不可能被守住了。

    主力镇兵早就调往淄、青,州兵中的精锐骨干也跟着去了,剩下的都是不成器的羸兵。本来还指望朱全忠一手训练的平海、团结二军呢,结果一上阵,五千团结军败得稀里哗啦。剩下的人也不用看了,多半一个水平。

    靠他们,守不住登来!

    大街上响起了咒骂声、哭喊声,有军士在搜集马骡时趁机劫掠。

    拓跋仁福不想管了,也管不了。都到这份上了,军士们也需要发泄内心中的恐慌、焦虑,随他们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家人。

    这一辈子,抛妻弃子已不是第一次做了。十多年前在宥州就抛弃了新婚妻子没藏妙娥,数年前将妻子遗留在了河南,第三任妻子还在青州,多半要失陷在那里了。

    他最怀念的还是没藏妙娥。后面娶的两任妻子,一是草原鞑靼酋豪之女,一是齐州土豪之女,他都没甚感觉,只不过是为了有个后代罢了——第二任妻子的下场,他甚至都懒得打听了,爱咋样咋样,爱跟谁跟谁。

    大丈夫还是得以事业为重。女人么,功成名就之时,人家争抢着送上门来,都不是事。

    拓跋仁福默默闭上眼睛,回忆起了郓、兖、齐三镇的山川地理。

    要想脱身,只能让登来地方的州县兵当替死鬼。在夏人盯着他们,试图攻城略地的时候,自己带人逃跑。

    只能向南走!具体路线还得仔细规划一下,挺考验人的。不过夏贼的兵力应该也很少,逃走并不困难,得好好合计一下,到底投谁。

    这一想就到了下午,吃罢午饭之后,拓跋仁福亲自去了军营。

    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有州军将领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们留下抗敌,但没人听他的。众人洗刷完马匹,喂饱了草料、谷子,便开始保养器械,等待出发的命令。

    “走!”拓跋仁福没有废话,直接下令。

    众人牵着抢来的马骡,将食水置于其上,然后翻身上了战马,向城外出发。

    州兵默默看着,不敢阻拦。有人想说几次,都被袍泽们拦住了。

    两千骑一熘烟出了城,消失在旷野之中。

    州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语凝噎。

    指挥使去了青州,刺史消失了,指挥副使出城召集乡勇未归,城内还乱哄哄的,这可怎么打?

    “夏贼来啦!”城头上突然有人大喊大叫。

    “呼啦啦”一阵响动,州兵们不约而同向城外冲去。别误会,不是去打仗,而是跑路。

    也有安家在城里的军士直接脱了军服,消失在了街头巷尾。

    能有勇气上城头戍守的,不过寥寥两三百人罢了。

    三千余夏兵在城外下马,只一通鼓就攀上了城头,随后打开了城门,放大军入城。

    来州,几乎不战而下。

    ******

    淄青战场的喜讯通过五百里加急传递到了相州。

    “都说好事成双,如今应验了。”邵树德笑道:“蔡松阳在临河县击败魏军,俘斩两千,契必章又大破朱全忠,连克即墨、昌阳、掖县。”

    罗绍威驱逐了李公全之后,军势大振,兵强马壮,于是遣黎阳镇将陈元瑜率五千人至临河,他自督大军继之,打算一鼓作气打败夏军,收复相卫二州。

    不过行军至半途之时,听闻他父亲薨了,又折回魏州。陈元瑜立功心切,主动南下,先击败了留守德胜渡北岸的两千捧圣军,然后西进,遭到天德军迎头痛击,这才老实了。

    罗弘信一死,夏、魏间的战事算是打不起来了。

    罗绍威处理丧事,邵树德抓紧时间理顺相卫诸事。他不想以后北上与李克用大战的时候,还要在相卫囤积大军,弹压地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相卫二州还不如不打,留着收点人家的财货不好吗?

    “淄青战事要收尾了。”赵光逢正在与相州士人、土豪饮宴,谢童在邵树德身边参赞,只听他说道:“沂密已下,来州又克,淄州被围,只剩一个青州。王师范及及可危,已是没有任何办法。当初不想答应的条件,这会多半又能接受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又不想给王师范荆南节度使了。”邵树德说道:“在我愿意谈条件的时候,开出的往往是最好的条件,可他们总不珍惜。王师范现在只有投降一条路,别的我不想给了。”

    谢童想了想,劝道:“殿下,王师范虽然必亡,但兵力尚众,城防武备亦很完善,若铁了心顽抗,拖几个月还是可以办到的。何必与他置气呢?给他个刺史好了,或者入朝为官。殿下信誉卓着,许诺保全王氏宗族、财富,王师范必不见疑,说不定就降了。”

    邵树德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让他入朝为官吧,眼不见心为净。这厮,太过烦人。”

    王师范好儒学,笔杆子耍得很熘,以前经常写小作文骂邵树德。

    特别是在他霸占张惠之后,王师范还新鲜出炉了小作文。这狗东西!我与张惠互相恩爱,孩子都有了,要你来叽叽歪歪?

    “殿下心胸之宽广,古来少之。”谢童立刻大拍马屁。

    邵树德摇头失笑,这帮马屁精,说话怪中听的。

    “速速派出使者吧,淄青平定之后,我有安排。”邵树德说道。

第二十八章 斫柱

    秋风呼啸拂过大地,山岗上的野花尽皆凋零,弥漫着哀伤的气氛。

    来州被攻破的消息,彷如一阵寒风,将每个人都吹得透心凉。

    被快马押至淄州、青州城下的俘虏们的哭喊,更似那丧钟一般,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头。

    刘鄩叹了口气,来州一破,夏军沿着海岸驿道直趋黄县、蓬来,登州四县必不可保。

    城池保不住,人民保不住,登来的牧场也保不住,这二十余万百姓算是离青州远去了。

    不排除有个别勇武忠贞之士会站出来反抗,但必然是旋起旋灭,没有任何结果。

    自平卢军残部渡海南下至淄青,建立藩镇以来,一百四十余年的老牌藩镇,眼见着就要灰飞烟灭了。

    唉!刘鄩又叹了口气。

    “刘都头,夏王爱君之才,愿以州郡之位相待,何不来降?”

    “围城这么久,对得起王师范啦,何必呢?”

    “城内丁壮都编入军伍了,再打下去还能剩下几个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切勿自误啊!”

    城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亲兵大怒,欲挽弓射之。刘鄩阻止了他们的盲动,没必要。

    “何必呢?”刘鄩叹道:“看这样子,淄青镇覆灭已是早晚的事情,做事留一线吧。”

    亲兵们听了也连连叹气,邵贼动用十余万大军攻郓、兖、齐三镇,郓镇覆灭得太快了,几乎还没反应过来,郓州就没了。随后,淄青诸州还在动员之时,邵贼又亲自率兵,绕道黄河北岸,奇袭齐州,大败两镇联兵,齐州也陷落了。

    南边的朱瑾又无法击破胡真所部数万人,至今还在纠缠,帮不上什么大忙,这仗就没法打了。

    大伙私下里讨论过,一致认为邵贼雪夜袭郓州奠定了整个胜局。郓州一下,割裂了三镇之间的联系,兖州与青州只剩狭窄崎区的来芜谷通道,然而这已成了死亡之路,没人敢走。

    打到现在,大伙其实只是在拖,已不可能扭转战局了。

    “刘都头,想好了没有?”城外还在不断催促。

    “青州王帅不降,我不降。王帅若降,我便举城归降。”刘鄩站到女墙边,大声道:“除此之外,并无他话。”

    劝降之人静默了一会,很快便离去了。

    刘鄩也下了城头,默默不语。

    后悔吗?或许有一点。

    数次出城夜袭,他们也抓了一些铁林军俘虏。通过这些人,刘鄩了解到了夏王所做的很多事情。民生、军略、政治等等各方面都有,细细听来,非常佩服。

    做武将的,谁不想遇到个明主?夏王创下如此大业,又是难得的宽厚之人,还将武夫常有的残忍、暴虐、嗜杀等负面情绪压制住了,看着就是个能成事的,若能在他帐下效力,或许能名留青史。

    只可惜,故太尉王公对他有知遇之恩,在主君没有投降之前,他不忍弃之。

    “都头,城中伤药无多,再打下去……”副将王彦温走了过来,嗫嚅道。

    “我房中还有大帅赐下的伤药,拿去给弟兄们用吧。”刘鄩摆了摆手,说道。

    王彦温还不走。

    刘鄩心如明镜,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副手,问道:“夏兵刚来之时,二郎一力主战,口口声声说为子孙谋。而今战了数月,又彷徨胆怯,何故也?”

    王彦温有些惭愧,说道:“不瞒都头,夏兵气势极盛,悍不畏死,打了这么久,大伙也怕了。邵贼要强迁我等出镇作战,也不是不能接受。”

    “和你一般想法的人多吗?”刘鄩问道。

    同时心中暗叹,这战斗意志还不如郓兵、兖兵,当真是承平日久了么?

    “很多。”王彦温老实地说道:“大伙都说,只要夏王还让他们当兵,继续发赏,就给夏王拼杀。”

    刘鄩仰天长叹。

    老兵都这个样子了,朱全忠训练的新兵就更不行了,齐镇亡了。

    见刘鄩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王彦温也有些不忍,又道:“若邵贼不体恤我等,让大伙断了生机,那就继续打。战了这么久,儿郎们已不像一开始那么手足无措了,邵贼想吃掉咱们,也没那么容易。”

    刘鄩苦笑两下,道:“若王帅降了,我等便降。若王帅不降,守到冬至,过了此节,尔等自开城请降吧。”

    王彦温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不定。冬至才投降,先不说能不能守到那个时候,单说这是刘鄩的命令,没他们什么事,就让人有些遗憾。

    王彦温下意识盘算起了手头的兵力。

    ******

    数百里之外的兖州城北,因为朱瑾连日出兵,李唐宾便将李公全部数千人配属给了胡真。

    龙骧、广胜、神捷、龙虎四军只有两万余人,还要分兵把守任城、中都一线,兵力十分吃紧。数次请求援兵,确实来了一些,义从军这等主力都到过兖州战场,但后来又走了。

    他们这些兵,与朱瑾相持可以,但没能力围城,只能僵着了。

    李公全部在淄州攻城数次,被惨烈的战局吓坏了,能够南下兖州,大伙也是乐意的。

    一阵马蹄声响起。

    王彦章带队回到了营地,马鞍下挂着数个人头。

    跟他一起出击的军士都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

    这厮将略如何看不出来,但武艺、胆气确实是第一流的。北面山中有人作乱,听说是前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的人马,王彦章带着千余魏博武夫前去征讨,大破贼寨,杀贼首朱罕。

    只可惜,这帮人只是蟊贼,与朱瑄没甚联系。总共三五百人,占山为王,时不时下山劫掠一番。甚至还成功伏击过一支运送伤兵的队伍,让胡真大为震怒,出动人马搜寻到了贼寨,将其剿灭。

    王彦章这个功劳,立得是扎扎实实的。

    “王将军回来了。”远近之人看到了纷纷打招呼。

    “李将军何在?”王彦章翻身下马,问道。

    “去见胡真了,弟兄们连日攻城,伤亡不小,将军去据理力争。”

    “其实不用争了,听闻夏王有军令至,我部尽皆编入效节军,多半要去相州了。”

    “去相州?那太好了。”

    武人最佩服勇武之士,王彦章如此神勇,闯出了“王铁枪”的名头,如今不但滑州兵团结在他身边,就连博州兵都开始靠近他了,李公全这个最高主将已慢慢变得名不副实。

    “没那么快去相州的。”王彦章把缰绳丢给亲兵,笑道:“你没看最近开始往兖州增兵了么?赵麓的忠武军马上就要南下了,兖州大军云集,要跟朱瑾算总账了。”

    王彦章的嗅觉确实敏锐。

    登来战局出现的巨大变化击溃了齐人的心理防线,淄州、青州守军见到了来州俘虏,个个面如土色。最近几日,每天晚上都有人跑过来投降,军官不能制止。

    就这个鸟样,还打个屁!

    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攻灭淄青之后,夏王给不给大伙休整的时间。如果不给,那么兖州大战马上就会爆发,数万人马滔滔南下,对朱瑾发起最后的总攻。

    “听闻梁王在来州,手头还有近两万兵马,战局会不会出现变化?”有人问道。

    王彦章神情一滞,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听闻团结军惨败,那兵显然是不能战的。梁王困守营垒,多半也无回天之力。”

    听了这话,博州兵无甚表情,滑州兵却尽皆叹息。

    梁王曾经是河南人的大救星,解民于倒悬之苦,居然落得这个下场,可怜可叹。

    “朱瑾又出城啦!”有斥候快马路过,大喊道。

    “冬冬冬……”密集的鼓声响了起来。

    王彦章快步登上一处高台,望向南方的原野。

    兖州北门大开,千余骑左冲右突,纵横驰骋。

    龙骧军游奕使贺德伦率部迎上,厮杀不休。

    朱瑾确实勇武,在这种千余骑级别的战斗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过之处几无一合之敌。

    不一会儿,广胜军副使谢彦章也带着五百骑卒迎了上去。

    “河南马槊第一,好大的名头……”王彦章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铁枪,旋又松开。

    朱瑾大红色的披风在战场上十分耀眼。他似乎一点也不避忌成为敌人的目标,完全就是靠着一身武艺和经验在收割人命。不过在王彦章的眼里,朱瑾也只是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当铁林军、义从军数万精兵南下之时,朱瑾怕是连出城冲杀都成了一种奢望。

    “将死之人……”王彦章不再看了,下了高台。

    ******

    李守信又一次被请进了王府。

    王师范兄弟几个都到场了,脸色不是很好看。

    李守信肚里暗笑,但还是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王帅急召,可是已有决定?”

    “敢问使者,夏王所应荆南节度使之事,可还作数?”王师范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道。

    李守信沉吟了一下。

    事实上因为战争,他最近也没收到后方的消息,但来州被飞龙军攻破的消息却是知道了。

    而且听闻飞龙军主力在四处抓丁,收编来州土匪山贼,强攻朱全忠戍守的营垒,同时派出偏师向东急袭,试图攻取登州诸县。这么一番大张旗鼓的动作,想必给王氏兄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再者,局势变化如此剧烈,夏王是否也改主意了呢?李守信不敢擅自答应什么,只能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实不瞒王帅,此事还得请示殿下。”

    王师悦的脸上现出怒容,斥道:“怎么又变卦了?”

    李守信不悦,道:“王使君,夏王令尔等移镇之时,满堂大哗,喊打喊杀,坚决不应。现在仗打成这副模样,又火急火燎,恨不得立刻应下。我就问一句,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么?”

    王师悦还要再说,王师范制止了兄长,道:“淄青大战一年,乡间残破,诸业凋敝,百姓困苦,此不必讳言,使者也看得出来。此皆吾之过也。听闻夏王宽厚,优待降人,若齐镇降顺,想必不会苛待诸州军民。”

    说到这里,王师范突然挤出了几滴眼泪,道:“还请使者回复夏王,祖宗坟园所在,不敢擅离。今愿献出齐、棣、淄、来、登五州二十三县,只留青州一地,万望允准。”

    好家伙!李守信差点笑出声。

    齐州、棣州与你王师范有什么关系?也好意思划拉成自己的地盘?

    淄州就剩一口气了,来州基本也被扫干净了,登州指日可下,合着你是一点亏都不想吃啊。

    李守信捋了捋胡须,问道:“王帅,都到这地步了……”

    “使者但请示夏王,我静候佳音。”王师范说道。

    “王帅可真是湖涂啊。”李守信叹道。

    王师范不答,拱手行礼之后,便离开了中堂。

第二十九章 罗氏父子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辅兵们把饭甑搬了过来,大声招呼。

    一碗粟米饭,外加一勺酱菜,便是淄州守军全部的吃食了。

    没办法,城外掘了三重壕沟,围得严严实实的。秋收时野外的粮食都被夏人收走了,根本没他们什么事。若非刘都头提前囤积了大量粮草、器械,这会早断粮了。

    “这饭食……”有人将榆木碗重重地顿在地上,怒道:“没肉吃也就算了,连饭都不给足量了,还打个屁!”

    按制,军士在营不出操时,日给米面两升,出操、出征或处于战斗之中时,日给米面三升。这是主食,主食之外,一月还要下发脯、果蔬、酒若干。

    淄州守军达到这个标准了吗?远远不如。不但肉脯、蔬菜、酒没有,连主食都只有两升,这是不用训练情况下的供应量,而今可是在战斗,够吗?

    “张大郎,有得吃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话?”队正李三瞟了他一眼,说道。

    按理来说,军士抱怨衣食短少,这是合理要求。作为下级军官,就该带着他们闹,直到上级补发为止,如此方能在军队里混下去。但他已经没这份心气了,同时也知道,闹也白闹,原因无法,粮食得省着点用了。

    “咸通年间,魏博节度使何全暤减军士衣粮,将士怒而作乱,全暤单骑走,众追斩之。”

    “乾符末,大同军节度使段文楚减军士衣粮,李克用拥众作乱,杀段文楚,战马践踏其骸骨。”

    “刘都头减我等吃食,难道就这么忍了?”张大郎的火气好像很大,责问道:“你忍一次,将帅见你好欺负,就会得寸进尺,你会一步步忍下去,最后忍成叫花子么?”

    队正李三大张着嘴巴,无言以对。

    另外一队的队长赵六冷眼旁观,目光不断扫视着怒气冲冲的张大郎。

    此人有些勇力,在军中名气不小,发这通火,看似有理有据,但他总觉得有点问题。

    “都什么时候了?战事正烈,能忍就忍一下吧,待打退了邵贼,就能轻松点了。”见张大郎还要喋喋不休,赵六忍不住说了句。

    “打退?”张大郎大笑:“当年朱全忠攻时溥,也数次被击退,结果呢?徐州成为战场,如此数年,民失稼穑,日子越来越难,徐镇就打不下去了。邵贼那么多兵马,便是轮番派过来与我等交战,时间一长,也受不了。再打下去,怕是连粟米饭也吃不起了。”

    赵六也被怼得哑口无言。

    其实都不用说徐州那么远的,单就隔壁的郓、兖二镇,最艰难的那阵,军士的日子也很苦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们,在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战场上不断死伤的时候,坚持战斗。

    与之相比,齐镇军士确实太容易发牢骚了,也太容易动摇了。

    “不吃了!”张大郎将饭碗一摔,道:“去找都头理论。打了这么久,一点加赏都没有,如何让人心服?”

    他的声音很大,军士们吃饭时又都聚在一起,一时间远近皆闻。

    有人放下木碗,饶有兴味得看着发飙的张大郎。

    有人充耳不闻,继续吃饭。

    有人大笑几下,声援张大郎。

    “镇内成例,将士出征,人赐绢两匹。征战数月,不论胜负,亦给绢两匹。而今连半匹都没见到,还打什么打?”张大郎越说越气,抽出横刀,怒道:“弟兄们,听闻都头府中多有财货,咱们替他点一点,到底有多少,是不是上头发下来了,却没送到咱们手里。”

    张大郎这话一说,很多人心动了。

    刘鄩镇守淄州之后,领淄州刺史,家也搬了过来。高门豪宅,奴仆成群,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不如抢上一把?

    “弟兄们,会昌三年,河东节度使李石为增兵榆社,散尽家财,人给绢一匹。刘都头驱使我等上阵拼命,却善财难舍,说得过去吗?”终于有人起身了,只见他走到张大郎身边,说道:“张兄弟,你做得对,我等支持你。”

    张大郎大喜,继续振臂高呼,不一会儿,就让他们蛊惑了数十人。

    李三、赵六沉默不语。

    在数月以前,断没有人敢这么做。但打了几个月后,战局愈发不利,将帅威望大降,军士牢骚满腹,情况却不一样了。

    “张大郎定然受人指使了。”李三低声说道。

    赵六轻轻点了点头,道:“莫非他已暗中投靠夏人?这些时日,经常有人趁夜偷出城,这厮莫非与夏人搭上了关系?”

    “不是夏人,而是王彦温。”李三说道:“我看他们要作乱献城了。”

    赵六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若献城,我等岂不尽成阶下之囚?”

    “阶下之囚未必,但多半要断了生计。”李三说道:“不过也难说,现在夏王似乎还是愿意收编降军的,但日子肯定没以前逍遥了。”

    赵六默然半晌,道:“其实,若不断我等生计,也不是不能接受。以前的日子,确实回不去了。唉,这世道,苦啊!”

    两人在这边商量,那边张大郎不断蛊惑、拉拢、扇动,跟在他后面的武夫已过百,大伙拿了器械,浩浩荡荡往州衙而去。

    “要不要跟着去?”赵六突然问道。

    “去看看也无妨。”李三突然站起身,抄起了步槊。

    浩浩荡荡的人群充塞了街道,很快抵达了州衙之外。

    轮换下城休整的军士陆陆续续听闻了消息,纷纷赶了过来。未必就是跟着作乱的,看热闹的其实占了大部分。

    王彦温带着三百甲士赶至,拦在州衙之前,怒斥道:“尔等可是要作乱?”

    张大郎等人已经聚集起了三四百人,闻言大声道:“征战数月,死伤无数,未见有赏赐发下,是何道理?我辈之命就那么贱么?”

    说罢,抽出了腰间横刀。跟在他身后鼓噪的军士也纷纷掣出武器,呐喊不已。

    “唉!大敌当前,尔等可千万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啊!”王彦温跺了跺脚,叹道:“武夫苦,我知矣。今愿散家财,分赏诸君。不多,一人半缗钱还是有的。拿了钱之后,诸位便散去吧,回营好生安歇,明日还要上城值守呢。”

    “王将军果真仁义。”张大郎感动道:“不如你便代都头之职,给大伙发赏吧。君有所命,我等无不听从。”

    “胡闹!”王彦温板起了脸,道:“刘都头尚在,说什么胡话?”

    “刘都头不体恤我等,该死!从今日起,便拥王将军为都头。”张大郎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还请将军万勿推辞。”

    跟在他身后的军士无可无不可。谁当都头都没关系,赶紧拿到钱要紧。而举事嘛,确实也需要一个头,王彦温过往名声马马虎虎,职位也够高,拥立他当都头也没什么。

    于是乎,数百人举起刀枪,逼了上来,七嘴八舌道:“王将军切勿推辞。”

    王彦温带过来的军士面面相觑。见事情演变成了这个模样,好像也不坏。很快便有机灵的跟着喊了起来:“王将军切勿推辞。”

    什么叫裹挟?这就叫裹挟。拥立你的时候,你不识相,不答应,马上就会被情绪激动的军人斫成肉泥。很多大将的造反,其实未必出于他本意,军士裹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张大郎一挥手,数十人上前,簇拥着王彦温往州衙内冲。

    卫士大声喝骂,很快便被砍成了数段。

    刘鄩正在后院用膳。听到前院传来的消息后,连甲胃都来不及披,立刻在亲兵的簇拥下,喊上家人,往后门方向发足狂奔。

    此时的他有些懵,还不知道军乱因何而起。但这个时候说理是说不通的,最重要的是掌握一支可靠有力的部队,如此才有可能平息叛乱。

    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面上有三三两两的军士。他们行色匆匆,全副武装,待看到刘鄩一伙人后,愣了一下,下意识便要围过来。

    刘鄩心中大急,知道此时千万不能被他们缠上,于是大步上前,斥道:“黄家三郎,你也要杀我么?昔年你落魄不已,还是我将你募入军中的,今要恩将仇报么?”

    黄三一听,面露愧色。只见他抽出横刀,对身后几名武夫说道:“刘都头于我有恩,诸位行个方便,日后必有报答。”

    那七八个武夫见刘鄩身边还有十余亲随,人人手握刀枪,杀气腾腾,便也让开街道,口呼:“都头快走,我等殿后!”

    刘鄩连声致谢,带着家人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南门已遥遥在望。守门的是他的亲信,已经知道了城中变乱,见刘鄩一家子跑了过来,松了一口气,道:“事急矣,都头速速出城。也没别的路了,都头自决吧。”

    刘鄩默默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城门轰然打开。刘鄩最后望了一眼城内,重重跺了跺脚,出城而去,直奔夏军大营。

    刘鄩走后,瓮城附近的士卒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一哄而散,消失在了城外。

    淄州都这个鸟样了,还留在城里,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不跑等什么?

第三十章 闲聊

    “这不是刘都头么?”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故作惊讶地说道。

    刘鄩有些面红耳赤。

    往日自诩一步百计,终日琢磨对手的想法,令其落入彀中。但与夏军交手以来,他们不贪功、不冒进、不怯战、不怕损失、不投机取巧,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打得他完全没有脾气。

    到了今日,竟然发生兵乱,自己狼狈出奔,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罪将仓皇来奔,实在惭愧。”刘鄩躬身行礼道。

    “坐下吧。”野利遇略吩咐了一声,亲兵自端来胡床,刘鄩的家人也被引入一处帐中,妥善安置。

    营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大群军士披甲执械,在军官的带领下,至营外集结。在此之前,已经有处于戒备状态的军士冲向城门,打算搏那么一搏了——能与贼人展开巷战,肯定比爬城墙送死好啊。

    刘鄩当然听得到这些声音,他只是暗暗叹气。

    淄州本来也守不了多久了,最多三月。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影响,也可能什么作用都没有,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听闻刘都头在军中威望素着,可能召一些部伍来降?局势若此,抵抗无益,想必刘都头也看得出来。”野利遇略说道。

    “自当尽力。”刘鄩回道。

    夏军几个大将,他也研究过。

    横山野利氏、没藏氏,已经是邵树德建立的关西军事集团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跟随邵树德很早,立的功劳很大,涉足商业,财富不缺,更与邵氏互相联姻,地位其实很高。

    野利遇略,多年来在铁林军当副使,替邵树德掌管他这支早年的亲军,显然是十分受信任的。

    他的儿子野利克成,从小在夏王府长大,与邵树德关系密切,几同父子,邵树德更是要把长女嫁给他。

    宁得罪李唐宾,也不能得罪野利氏。

    “有刘都头这句话,我放心了。”野利遇略笑道:“来来来,和我复盘一下这些时日的战事。九月二十日你出城夜袭,让我吃了个亏,那件事……”

    刘鄩打起精神,陪着野利遇略复盘起了这段时日的交手。

    而在另外一边,都虞候郑勇、右厢兵马使甄诩带着两千人蜂拥入城,迎头撞上了数百齐兵。

    “莫动手,莫动手!”王彦温大呼道:“我等正要出城请降,非为厮杀而来。”

    王彦温这话半真半假。

    其实他没想这么快投降,再早也就几天后。扇动军士作乱,可不得把武夫们喂饱了?等他们拿到钱,冷静下来之后,再晓以大义,说以利害,说动众人举城而降。

    但刘鄩跑了。

    跑也就跑了吧,其实并不致命,他王彦温领头就是了。关键是守城门的军士也跟着跑了,投奔夏军,这一下子打乱了王彦温的步骤。

    当然事前他也预见过。扇动兵士作乱,本来就是行险一搏,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仓促之下,必有遗漏,就看这个遗漏会不会被人抓住了。

    很不幸,刘鄩极其果断,直接奔夏军营地而去。城外守壕的夏将也当机立断,没有请示就带人冲了过来,控制了南门及瓮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王彦温的大半算计都落空了。献城的功劳究竟还有没有,委实很难说,这事就全看对面的夏军主帅怎么汇报。他愿意提你一笔,那你就有功劳,不写,你就是降兵降将,屁功劳也没有。

    与其这样,还不如果断投靠夏军的一个大山头,看看能不能巴结上他,为将来铺路。

    郑勇对齐兵如此快速的投降有所预料,他第一时间下令王彦温带人平定城内乱局,收拢军士,让他们放下武器,列队回营。而他自己则分了一半人手把守城门,剩下一半人则跟着王彦温向城内冲去,控制各个要点。

    一切都十分稳妥。

    很快,后续人马也跟着入城,足足三个步兵指挥及两个骑兵指挥七千人。

    不是没有人发现自己被骗了。有些齐兵并不想投降,他们只是想搞点钱,因此在看到夏军大举入城之时,先是有点懵,继而大怒,故城中发生了多起短促激烈的交战,但已经无法改变大局。

    铁林军的军属骑兵也出现在了城池四周,牵着马儿巡视,看到有人出城,立刻上马拦截,确保无人漏网。

    截至傍晚,最后一丝骚动也平息下来了。

    城内守军逾万,被击杀两千,其余尽皆投降,被关在军营之内。

    而淄州的陷落,也标志着齐军势力离覆灭又近了一步。同时也意味着夏军解除了后顾之忧,释放出了大量兵力,可以投入青州战场——路遇敌城,须下之或备之,铁林军就是在“备”淄州,完全被牵制在这里了。

    入夜之后,携带捷报的信使出了大营,消失在了西天的黑暗之中。

    ******

    飞龙军在攻下掖县之后,休整了一晚上。随后分派了数千人强攻团结、平海二军的营垒,朱全忠亲自擂鼓,鼓舞士气。守军不要命似地往外放箭,在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后,契必章下令停止进攻,改用消耗袭扰战术。

    与此同时,令梁汉颙带四千人东行,两日抵达黄县,于十月十六日克之。

    十七日夜抵达登州理所蓬来县,二十日拔之。

    他还派人突入文登、牟平之间,将牧场拿下,得马四万多匹。

    牟平县举城而降,文登则据城而守。梁汉颙率军奔至城下,以战死三百人的代价克城,随后又在城外击溃了一股赶来增援县城的土豪武装。

    至此,登州基本被拿下了——至少在地图上被拿下了,有没有实际控制另说。

    契必章还在“调戏”朱全忠。

    他留两千余人守州城,自领四千多人轮番攻击营垒,消耗了敌军大量箭失,直到强征的来州丁壮哗变溃散为止。

    十月二十三日,就在登州被攻克后的第三天,朱全忠终于撑不住了,他召集了部分亲信,收拢了大量马匹,趁着监视他们的飞龙军兵力不足的有利时机,于夜中突围而走,把将近一万六千守军撂在了大营内。

    追击战几乎在第一时间展开。

    飞龙军都虞候薛离带着三千人上马紧追不舍,中途不断暴发战斗,于二十六日,将朱全忠及其随从千余人围在了来州胶水县城之内。

    胶水县就是后世的平度,之前一直没人管,几乎和个小透明一样。县令临时征召了两千土团乡夫入城,以御夏人。朱全忠进城之时,马力已竭,县令见到大名鼎鼎的梁王前来,欣喜若狂,将防务完全交给了他。

    朱全忠心中烦闷,但却不能在下属面前流露出丝毫灰心丧气之意。

    他亲自巡城,将毯子让给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军士,不断说些鼓励的话,以安军心。

    “昔年我与杨行密互市茶绢,甚为亲厚。他已遣大将柴再用、徐温等人率部北上,众至五万,与王茂章汇合。这六万大军一旦北上,沂、密旦夕可下,我等与其联合,或可挽回局势。”朱全忠亲自往饭甑底下添了些柴火,笑道:“邵贼进军郓、兖、齐三镇才多久?人心未附,根基不稳,一旦局势变化,反叛者多如牛毛。君不闻朱瑄已在齐州南部举事,众至数千,散落各地的郓兵、齐兵也不少,再与朱瑾配合,颠覆邵贼后方易如反掌。这仗哪,还有得打,还有机会。”

    众人都沉默不语。局势若此,这些东西已经很难再让人相信了。

    李克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在卢县郊野兵败,损失数千人,随后又被契丹袭扰,给了邵贼宝贵的时间,眼下淄青镇已是穷途末路,很难翻盘了。

    当初晋军若有点脑子,不急着到魏州报仇,然后再一路追袭到黄河南岸,而是直下河阳或河中的话,战争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走向了。

    但战争没有如果,时至今日,李克用也来不及增援了,齐镇上下所有人都已无力回天。

    杨行密,有个屁用!

    打了大半年,就派了七千援兵,吃了一次败仗后就撤了,这是真心救援他们吗?

    “一个个低着头做甚?”朱全忠笑骂道:“便是真让邵贼拿了淄青又如何?咱们又不是没有出路。沂、密畅通无阻,咱们这么多马,还跑不掉么?”

    这话倒是实在,众人的士气稍稍有些恢复。

    而就在这时,亲兵匆匆来报:城外有大队骑军在厮杀。

    朱全忠立刻起身,带着一帮子人上了城头。

    “拓跋仁福的骑军。”朱全忠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那厮看样子也知道王师范覆灭在即,竟然打算带人开熘。一路南行,竟然到了胶水县左近。

    追击他们的骑兵数量庞大,几乎是拓跋仁福部的两倍以上。双方玩起了典型的草原打法,互相之间箭失往来,射个不停。足足战了半个时辰,拓跋部便不支而退,向南狂奔。

    夏军骑兵追出去数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部折返,连痛打落水狗也不要了,团团围在胶水县周围。

    朱全忠粗粗一看,大概有五千余骑。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只可能是定难军了,从青州赶过来的。

    五千定难军、三千飞龙军,这有点难了,逃跑的风险成倍放大。朱全忠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而这还不算完,傍晚时分,又一支骑军部队围了过来。

    看他们的战马跑得口吐白沫,中途不断倒毙的模样,这很显然是从青州战场兼程赶来的。

    不惜跑死跑废马也要追过来,所为何事,还用说么?

    朱全忠的脸色阴沉地好像能滴下水来。

第三十一章 反噬

    “淄州收得降兵七千九百余人,粮豆八千斛。降兵正在甄别,土团乡夫一律放归,余众收押后送。”

    “平海、团结二军大溃,至二十四日天明,计斩首千级,俘万人,余皆溃散。契必将军正遣人收拢,务必不令其流落乡野,为害一方。”

    “朱全忠被围于胶水县。义从、定难、飞龙三军步骑一万三千余人将其围住,全忠数次遣人出城试探,皆被击退。李唐宾紧急抽调数千甲士,将辎重车队挽马征集起来,火速驰援胶水。朱全忠已是插翅难逃。”

    “淮军王茂章似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北攻沂州。沂兵尚在密州,州内空虚,频频告急。”

    “徐州贼兵西攻单州,与铁骑军战于鱼台,贼人退去。”

    “棣州刺史邵播南下攻寿光,不敌败走。”

    “卢彦威遣兵南下,大掠棣州诸县,另劫走三百车盐,烧毁盐场。”

    “朱裕率草贼数百作乱,为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击斩。”

    “朱瑾率军出城,败龙骧军一部。”

    ……

    邵树德回到了卫州,幕僚们将情报汇总起来,做了一份简报,挨个朗读。

    情报很多,但重要的只有两条,其一是淄州被攻克,其二是王师范的新军在成军九个月后,已经成建制覆灭,他失去了唯一的后备力量。

    至于朱全忠被围之事,其实算不得重点,邵树德甚至没有倾注过多注意力。

    他甚至不如朱瑄、朱瑾危险。原因也很简单,他把河南清理得太好了,各种割据势力一扫而空,容易作乱的牛鬼蛇神被他杀了一波又一波,建立了汴州幕府对直辖地区的绝对统治。

    把朱瑄放回郓州,他能闹腾起来的可能性都比朱全忠重回汴州大,还关注他作甚。

    当然,在这一点上,邵树德还得感谢朱全忠——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今后每一位有志于一统天下的人,都可以以河南为根基。

    “李唐宾为了抓朱全忠,擅自更改作战计划,有些过了。下不为例。”邵树德放下手中的账册田籍,道:“青州抓紧收尾,别拖到过年。灭掉王师范之后,留下镇守之兵马,各部至兖州,围攻朱瑾。打了快一年了,各路兵马已是疲军,将士们也思归,不能拖太长时间。”

    赵光逢连声应是。

    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邵树德又检阅了新组建的卫州州军,然后开始了一系列的兵马调动。

    天雄军右厢归建,返回河阳。突将、效节二军留守相卫,至于天德军,则返回洛阳,接受整编。

    这是过年前的重点工作,接受整编的各部也已经在路上,争取元旦前彻底完成,过完年后开始集训。

    左右天德军,是第六支禁军的军号,军额三万,以天德军、定远军、振武军为骨干组建。

    这三支部队理论上加起来有两万一千步兵、三千骑兵,初步决定是让出身河陇的三千步兵改练骑兵,再从梁军降兵里抽调六千余精壮补入。

    “第二期”梁军降兵素质是比较高的,两万降人第一次抽调五千充各部战损,第二次出六千人参与金刀、黑矟二军的整编,这次再用掉六千多,剩下的两千余相对不那么行的老弱发往濡源——濡源奴部的人口将达到两万九千人上下。

    天德军军使为蔡松阳,副使是已经五十多岁的张彦球,这些年一直任劳任怨,多次远戍,早年又与邵树德关系很好,副使给他是应该的。

    都虞候是贺瑰,他刚当上定远军使没几天,结果部队被整编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都游奕使交给杨成,他是蔡松阳的部将,原凤翔镇大散关镇将出身。

    河南府州军指挥使何檠调任左厢兵马使。

    此人是武学出身,洛阳之战时受重伤,伤愈后调到了州兵系统,这次算是回归野战部队了。

    广胜军副使谢彦章担任右厢兵马使,他是梁地降将的代表,安抚梁地人心。

    左右天德军的家人有的还在灵夏,将在开过年后分批搬迁过来,安置在河南府。而在他们之前,武威军的家属已经开始搬迁了,分到郑州居住。

    郓齐战场上还剩半支衙内军,即将撤销番号,军士们作为补充兵,打散编入铁林、义从、天雄、突将四军,补充战损。衙内军副使韩洙调任河南府州军指挥使。

    如此一番操作,朱全忠军事资产最精华的部分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这个过程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不知道进行了多少番利益考量,死了多少脑细胞,终于完成了整个工作。

    “你再在相卫留一段时间,多多接触士族、土豪,河北的人心是比较难收服的,要花水磨工夫。”邵树德说道:“我把突将、效节二军留在这边,既防备晋人,也防备魏人。二州若有变乱,立刻行文调兵,厉行镇压。我自回洛阳,整编部伍。”

    “遵命。”赵光逢应道。

    有了这句话,他就是事实上的相卫留守,权力大着呢。地方官员的任命、财税田籍的整理等等,河阳幕府都要和他商量着来。这也是最容易培植亲信、积攒政治人情的时候,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

    青州境内的夏军频频调动,动作很大,但齐军却仿佛死了一般,没有任何应对。

    王师范瘫坐在胡床之上,不住地唉声叹气。

    师悦、师克、师诲、师鲁兄弟四个都过来了,陪着他一起发愁。

    “朱全忠拍胸脯保证,平海、团结二军能战,可一旦动起手来,就这么个结果,还没咱们的老部队能打。”王师悦非常恼火,不住地发牢骚。

    他曾经十分信任朱全忠,认为他败于邵树德非战之罪,实在是河南那个四战之地太难守了,无关他本身的能力。但幕府花费许多钱粮组建的新军,整整两万四千步骑,还没发挥什么大用,就稀里哗啦地败了。

    别说支援青州战场了,连守住登来后方都没做到,朱全忠到底有什么用?

    “兄长,实在不行就降了吧?刘鄩投降,登来沦陷的消息传回后,众军士气大跌,没法再打了。”王师克刚刚从临朐返回,手上还裹着布,显然受了伤。

    “军中传闻,梁军降兵并未被整体遣散,他们降了之后,也能继续当兵,抵触心思没以前那么大了。”王师克又道:“都不想打了。”

    “以前一听给邵贼当兵,个个唾骂不已,扬言死战到底,这才打了一年,又都乐意了?”王师鲁讥讽道:“都是一群贱胚。”

    王师范看了一眼三弟,怀疑他在说自己,证据十分充分。

    “够了啊!”王师范坐直身子,道:“也不怪儿郎们,实在是……唉!”

    “昔年大人病逝,张蟾、卢弘欺我年少,欲夺青州基业。诛除此二人后,儿郎们还是认我王氏的。”王师范继续说道。

    王敬武死后,年仅十六岁的王师范继位,但棣州刺史张蟾不服,上表朝廷请另派节度使。王师范派都将卢弘领兵征讨,这时候发生了微型版“陈桥兵变”——卢弘通过都虞候司获得兵权后,率军出征,然后没走多远,便调头回青州,欲攻伐王师范。

    王师范用计谋杀死了卢弘,然后大阅诸军,发下赏赐,军士们最终决定拥戴王师范当节度使,朝廷派来的崔安潜灰熘熘返回了长安。

    青州兵,关键时刻还是认了王氏,站稳了立场。

    “我也同意降了。”一直以来负责与夏军接触的王师诲说道:“我多方查证,邵树德还是很讲信用的。他既许兄长入朝,想必不会变卦,也不会翻旧账。即便心中再不喜欢兄长,也不会公然毁诺。如今这个天下,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管邵树德能不能成功,他必然要和各路军头打得火星四溅。咱们青州本小力弱,夹在中间实是为难。一个不好,破家亡族都是等闲。长安还算太平,去避一避也没什么不好。”

    王师范一开始还频频点头,待听到“成功”二字时,眉头一皱,最后又长叹一声。他已无力匡扶天下,奈何奈何。

    “二兄若愿降,我无意见。若不愿降,我也死战到底。咱们兄弟几个,自当同进同退,莫要让外人欺负了。”王师鲁也说话了,只听他说道:“四兄也说了,夏王还算宽厚,心胸也算宽广。入朝当然可以,不过,为何不直接为夏王做事呢?这世道,当个富家翁可不一定能安稳下去啊。便是夏王不追究,难保底下有小人要整咱们,不可不防。”

    王师范默默点了点头,又转向大哥王师悦,问道:“大兄何意?”

    “还能怎样?我打不过李唐宾。”王师悦说道:“另者,二弟可知军中情形?”

    “大兄是说军心不稳?”王师范问道。

    “然也。”王师悦道:“淄州之事,我已遣人打探清楚。有军士作乱,拥王彦温为都指挥使,劫掠府库,侵扰百姓。刘鄩被逼得无法,投奔夏贼。淄州若此,青州会不会也这样呢?灰心丧气之下,保不齐有人就想拿咱们兄弟几个换取富贵。降了吧,眼下这情形,连出城野战都做不到了,而久守必失,覆灭是早晚的事。还不如趁现在还有点兵,换个举族平安。”

    王师范默然。

    兄弟五人,有三个明确支持投降,五弟虽模棱两口,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是倾向于投降的。

    还有什么可坚持的?王师范跌坐回胡床,接连不住地叹气。

    十六岁那年,在刘鄩的帮助下斩杀卢弘,消弭了一场兵乱。那时的自己,踌躇满志,被人赞誉为英才少年。

    曾经也有过一丝梦想,但镇内的现实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对外扩张是不可能的,武夫们不答应。

    从此就是醉心儒学,浑浑噩噩度日,不知不觉九年多矣。

    九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东西。天下局势已然大变,而今竟然连守住家业都做不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坚持?

    罢了,以往的一切都已随风而逝。传承一百四十余年的淄青镇,就此断送。

    十月的最后一天,王师范亲自接见夏军使者李守信,表示愿意入朝为官,王氏举族迁往长安。若夏王保证王氏全族数百口的身家富贵,则青州数万兵马皆降矣。

    李守信大为欣喜,第一时间遣人回去报信。

    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也收拢兵马,调整部署,齐兵并未阻拦,显然上上下下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淄青镇,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第三十二章 坚定

    “既然挑明了态度,那么也没什么好多说了。”邵树德坐于中堂内,对召集来的诸将说道。

    “魏穰,你领一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兵指挥留守相州,愁思冈那两千人也归你指挥,镇住安阳、汤阴一线。”

    “末将遵命。”突将军左厢兵马使魏穰应道。

    突将军右厢一万五千人留守卫州,分驻各地。前几日共城县有人叛乱,副使折逋泰遣右厢兵马使张慎思率五千步骑平叛。

    这一万多人,暂时没法动了,必须保证后路不失,后勤运输线不断,尤其是至关重要的新乡、汲县这两个渡口,囤积了大批粮草、器械,不容有失。

    “传令李仁军,率部北上,赶来相州汇合。”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带着右厢一万多人马屯于黎阳、卫县之间,这部分人马可已调动起来了。

    “蔡松阳率部东进临河,摆出进攻性防御姿态,威慑贼军。”

    天德军戍守黎阳县、黎阳津,之前不动,是因为卫州尚未稳定,这会至少可以抽调五千人东进,牵制一下敌军。

    “给朱珍传令,看戏也看够了吧?捧圣军自濮州寻机渡河,同时联络李公全,别傻乎乎一个人打。”

    朱珍的捧圣军战斗力一般,这一万人就算全军覆没了也不心疼。

    所谓暴打河北、河东的梁军早就不存在了,胡真、葛从周、朱珍、刘知俊那些龙骧、龙虎、捧日、捧圣等军与朱全忠的那二十万梁军毫无关系,全是后来新建的,战斗力不行。

    梁军真正的残余,也就丁会手下那批人了,但这批人虽然也称得上老牌劲旅,但与左右长直、左右长剑之类的主力也不在一个档次上。

    另外,郓州还有数千衙内军,洛阳还有一万五千俘虏,这些也是梁军剩下的“残渣”,真正的肉已经被整编完毕的五支禁军吃掉了。

    “归德军符存审部加强操练,作为总预备队。”

    归德军驻于汴州,是空虚的宣武诸州唯一的可以信赖的部队,暂时不能动。

    “调铁骑军……算了,定难军不行,铁骑军继续留在兖、齐战场,配合剿灭贼军骑兵。”

    青州还是有大队骑兵的。这些日子与定难军交手,互相之间的损失都很大。

    铁骑军与拓跋仁福、李仁欲交过手,目前主要敌人也是他们。

    王师范还没下定决心投降。这时候就要给他来几次教训,歼灭他一些主力部队,故不适宜调兵。况且,邵树德昨日刚刚下令损失惨重的护国军返回河中休整,更不能削弱这个方向的兵力了。

    “够了!”邵树德一挥大手,道:“近三万步骑,算是给李克宁、安金全面子了,谅他也不敢南下。北上首要任务,歼灭邺城镇将杨抱玉部。”

    命令一下,大军开动。八月二十八日,邵树德亲率突将军左厢及效节军万余人北上。

    ******

    天空飘起了小雨。

    松软的泥地之上,无边无际的大军正在通过。

    邵树德站在河岸,看着赤红的河水,面无表情。

    人死之后,尸体落入河中,并不会立刻漂浮起来。但鲜血的气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即便它已经被河水冲澹。

    大军快速通过草桥,蜿蜒向北,直往邺城而去。

    这座关键的桥梁,曾经被魏军占据,只有百余守兵,后被效节军驱杀。

    效节军派五百人守桥,又被集结大军而至的杨抱玉击溃。他派了两千人守桥,方才已经被赶过来的突将军攻灭,斩首过半。

    军使康延孝亲率两个指挥的步兵追击而去,试图攻取邺、临漳等县,将防线推到磁州边界。

    来自河阳的夫子们拉着大车,快速跟上部队。

    “新出的银川马还差点意思,继续培育。”邵树德坐了下来,抽空处理政务。

    “肩高可以了,速度也凑合,耐力想办法稍稍提高一些。我知道耐力提高的空间有限,但为何有的马高大神骏,跑得又快,耐力也看得过眼呢?用精粮喂养不要紧,战马本来就该精贵。朱瑾还用小麦秸秆喂马,那马能好吗?”

    “其实到这一步,战马已经不差了。而今我最忧虑之事,是缺乏合适的挽马。力气太小可不成,继续加紧。”

    “明年开春后,在柔州找个地方试种黑麦。至少种个几顷地,看看成效。参州也试种一下,此事交由张全义操办。”

    “冬天种芜菁,到底会不会过分消耗地力?这么多年了,也该弄明白了。如果耗地力不算太狠,可以大面积推广。”

    “这些年我就见了一个东章羊,我不满意。缺钱拨钱,缺人拨人,越快越好。”

    雅文库

    “江汉夏日湿热,有瘴气……都和你们说了那是蚊子引起的,不是什么瘴气。迁居过去的关中百姓,首要之事便是将自家宅院前后的水坑填平。蚊子最多飞三四十步,填平了好处很多。”

    邵树德处理公务的速度很快。他口述,卢嗣业批注,赵光逢再拿回去处理,只一会工夫,就完成了二十余份。

    其实大部分都没有送过来。但邵树德特别嘱咐,有关农业、育种和移民拓荒的他都要过目,每一份都要审阅。

    他处理政务的当口,除领兵出击的外,诸将就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殿下!殿下!”驿道上有一人突然喊了起来。

    邵树德转眼望去,却见喊话之人左臂齐肘而断,右手挥舞个不停,他一下子想起了是何人。

    “刘三斛?”邵树德立刻起身,走到驿道旁,惊喜地问道。

    “殿下竟然还记得我。”刘三斛高兴地合不拢嘴。

    “逼得我连赏两个美姬的勐士,如何能忘?”邵树德大笑道。

    刘三斛闻言亦笑。

    “你在修武县任乡长,左手不便,为何也出征?”邵树德问道。

    “本来转运粮草之事,确实轮不到我上。”刘三斛说道:“但听闻殿下亲征魏博,便想着过来了兴许能见殿下一面。果然,这一路上的苦没白吃。”

    邵树德听了有些动容。

    刘三斛是武威军老人了,打灵州韩朗那会就在了。一路走到今天,竟然还记得他的好处。

    “老兄弟不多了啊。”邵树德拍了拍刘三斛的肩膀,问道:“修武怎么样?”

    “都很好。”刘三斛说道:“老兄弟们分任乡长、乡左、里正、驿将,替殿下牢牢看着乡间。这些年多了很多人,少年郎们都不太知晓殿下的神威了,我等就拿棍子抽。”

    “为何要抽?”邵树德问道。

    “我等与他们讲了殿下在灵州破韩朗、康元诚,又大败河西党项破丑氏、米擒氏的事情,谁不记得了,可不该打么?”刘三斛理所当然地说道。

    “还是自己人好。”邵树德感慨道:“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从关西迁移百姓至河阳、东都二镇,有你们在地方上,我看稳得很。这些都是河阳乡勇吧?当年谁说华州人不能打仗的?这么多年下来,一个个雄壮得很。”

    他毫不避忌地走入夫子人群之中,左看右看,欣喜不已。

    刘三斛示意了一下,两位少年郎上前,紧紧护卫在邵树德身侧。

    “他们是谁?”邵树德转头看着两位。

    十几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点青涩,但生得较为雄壮,从小到大应该吃得不错。

    “我家大郎、二郎,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上次殿下来修武的时候,他们还太小。这次差不多了,就让他俩跟着殿下出征吧。”刘三斛说道。

    “你几个孩儿?”邵树德问道。

    “四子二女,都托大王的福。”刘三斛道。

    这话一出,众人哄笑不已。

    “我一妻一妾都是大王赏赐,可不就托大王的福么?”刘三斛额头上青筋直露,眼神也凶了起来,若非手脚不便,估计要打人杀人了。

    邵树德记得刘三斛之妻应该是康元诚带去营中的舞女,那个小妾是河清县令之女,记不太清了,印象中是如此没错。

    “你俩叫何名?武艺如何?”邵树德看着两位少年,问道。

    “刘忆戒,擅使飞槊,会驰射,能使大剑。”

    “刘九思,枪槊棍棒,样样精通,会驰射。”

    “好大的口气。”邵树德笑道:“我收下了,先在我身边当亲兵吧,磨炼两年再说。”

    众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两位少年,偏偏他俩还懵懵懂懂。

    刘三斛大喜,揪着俩儿子的颈脖子,斥道:“败子还不谢殿下?”

    “谢殿下。”二人一齐行礼。

    邵树德让亲将李逸仙给他们拿来军服、器械,又对刘三斛说道:“今日见君,吾志益坚。有你们在地方上,孟怀洛汝郑五州数十县,甚至比关西旧地还让我放心。我就一步步扩展这片净土,一个个消灭贼人。送完这趟粮草,你便回去吧,替我好生操练乡间少年。战事甚烈,损耗极大,将来总要募兵,你们操练得好,我的兵就更精锐。”

    刘三斛连连应是。

    “大王,邺城左近抓到了一名晋军斥候。末将已遣人拷讯,是安金全的人。”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见二人说话告一段落,见缝插针禀报。

    “安金全现居何职?”邵树德问道。

    “李克用任其为五院军使,有众万余。其人出身沙陀萨葛部,善将骑军,之前一直在克用身边为骑将,是他锐意提拔的新人,至今已十年,积功升至五院军使,领洺州刺史,有子一人,曰‘安审琦’,年岁尚幼。”李彦威回道。

    “功课做得不错。”邵树德赞道:“给康延孝传令,让他防着点,别追得太狠。另者,让李仁军加快行军速度,我在草桥等着他。”

第三十三章 思想工作

    随着极地大陆气团的增强,冷锋不断前出。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完全退出了河南大地。

    受此影响,郓州已经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了。

    在这样一种严寒的天气下,王师范一行人抵达了郓州东北二里的砂沟驿,住了下来。

    驿站外有猎户在兜售野兔、雉鸡之类的猎物,驿将操着关西口音,与其口沫横飞一番,以一个较低的价钱买了下来,顿时眉开眼笑。

    王师范闲着无事,便与那猎户攀谈了起来。

    “看你这箭术也不错,为何不去投军?”王师范接过五弟师鲁递过来的热茶,问道。

    “你以为我不想?”猎户不耐烦地说道:“夏王只在郓州募过一次兵,我去晚了,没轮上。”

    “可惜了。”王师范笑道:“夏王应不会再到郓州募兵了吧?你就不怨恨?”

    猎户上上下下打量了王师范一眼,突然笑了,道:“三十万夏兵还没走呢,你待如何?上山当草贼怕是都没法。”

    三十万……王师范无语了,若真有三十万大军前来,怕是先自己断粮了。

    “夏兵总要走的。关西人一来,满郓州上下,没几个人能当武夫了,真不怨恨?”王师范追问道。

    猎户看着他,不说话。

    王师范招了招手,一仆人过来,将半串铜钱塞到猎户手里。

    猎户东张西望了一下,见附近没人注意他们,低声道:“光靠我一人,怨恨亦是无用。郓州武夫被朱全忠杀灭了不少,剩下的又让夏王一锅端了。军额本来就只有三万,这前前后后让人弄掉多少了?数也数不清,我听须昌县的小吏说,怕是有七八万了,敢打敢拼的武夫真的不多了。”

    这是典型的靠杀,将一个藩镇最精锐、最有勇力、最具反抗精神的人干掉了,还不是一次,朱全忠杀得多,邵树德杀得少,但完成了最后一击。

    剩下的人里面,撑死了还能组织起一茬武夫,即三万人,但素质肯定不如之前的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再加上无人挑头,郓镇算是废了。

    兖州的情况与郓州差不多。朱全忠曾经是朱瑄、朱瑾、时溥三人的大苦主,干掉了无数三镇军士,兖州这一波再被干掉,诸县就只剩下一点余尽了。若有人组织,或还能再勉强振作一番,但也需要时间恢复,邵树德肯定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你倒是见多识广。”王师范赞道。

    “小瞧我了不是?须昌、寿张、郓城诸县,我哪个没去过?”猎户掂了掂铜钱,塞进包内,道:“闹不起来了。乡间那些少年,唉,总觉得没十年前那批悍勇。当时有人敢跟我角力,还赢走一块兽皮,有人敢和我比试箭术,有人苦练枪棒。现在么,村里会这些的人少了,很多武艺传承快断了。”

    “为何少了?”王师范不解。

    猎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傻子。

    “死了呗。”猎户说道:“我家住在靠山店,一共七个庄子,本有精擅箭术、枪槊的汉子二十余,很多少年跟着他们练。节度使朱瑄老吃败仗,三番五次征兵,这些人兴冲冲去当兵,结果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不回来,村里的少年可不就只能胡乱练了么?”

    “这些年的土团……”说到这里,猎户啐了一口,道:“一年不如一年,很多少年连我这个老汉都打不过。”

    军事传统在消亡,唉,王师范也跟着叹气。乡间的土团,是一个藩镇武力的基石,打仗总会死人,死了人就要招募新兵,农闲时苦练技艺的少年就是最好的补充兵来源,确实可惜了。

    王师范突然想起了砂沟驿的驿将,他似乎就是夏军老卒,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五个儿子人人习武。刚才在院子里,还看到有附近的少年提着礼物过来,说要拜师学艺,跟着一起练枪术。

    这是在恢复军事传统,但这类人太少了。

    不知天下太平之后,还有几人可以坚持练下去,因为很可能看不到收益。如果有外敌入侵,还能组织起有战斗力的土团兵保卫桑梓么?

    王师范又让人取了一匹绢,送给猎户,打发他走了。

    驿站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护卫他们的一千铁林军骑卒正在给马儿披毯子。

    王师范早注意到这些物事了。

    士兵身上穿了一件毛衣,听闻关北、河阳等地可以用羊毛抵税,这些收上来的羊毛应该被织成了衣物,在春秋两季作为衣赐发了下去。

    邵树德总能玩出些花样。

    ******

    郓州城内,积雪堆满了街道。

    战争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本地秩序基本已经恢复。

    官员到任之后,州县两级机构运转了起来。州军组建完毕之后,地方上的治安也得到了极大改善。

    散落在乡间的溃兵除了极少数落草为寇,被州军追剿之外,大部分脱了军服,老老实实自谋生路。

    诚然,这些人是不安定因素。但正如薪柴需要火来点燃一样,没有明火,堆积再多薪柴也是无用。没有刺头,再多溃兵也组织不起来。

    之前朱罕、朱裕都拉拢到了不少心怀不甘的溃兵,旋即被镇压。这会只剩个朱瑄在山里流窜,被野利克成、王郊二人联合追剿,窘迫得很,听闻逃去了兖州,似乎也翻不起大浪了。

    街头巷尾之中,朱瑄依然是茶客酒鬼们谈论的对象。但有心人都能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少。假以时日,这个曾经在郓州叱吒风云的节度使估计也要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

    人心,就是这么慢慢收服的。它需要时间的沉淀,毫无疑问。

    节度使任遇吉正在府中设宴招待都教练使朱叔宗。

    作陪的都是二人的亲信随从,并无外人。

    任遇吉频频劝酒,都教练使朱叔宗来者不拒,碗到即干,非常豪爽。

    “在灵州喝惯了朔方生烧,这酒不够劲啊。”朱叔宗哈哈大笑。

    “李唐宾也爱喝朔方生烧,我这的酒,都让他借去了,也没见还。一问就是没有,你能怎么办?”任遇吉摇了摇头,说道。

    “李唐宾要当平卢军节度使了,还这么小气。”朱叔宗又笑。

    李唐宾本是奉国军节度使,这次攻灭齐镇,功劳甚大,马上要当平卢军节度使,领淄、青、登、来四州。朝廷的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但在高层之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奉国军这个小藩马上也要被裁撤了,并入朔方镇,也就是大伙戏言的“夏国”。

    自一统关北以来,夏王已经罢废了灵盐、天德、振武、鄜坊、延丹、同华、泾原、邠宁、凤翔、奉天、陕虢等多个藩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裁撤奉国、金商、唐邓三镇。

    再后面的话,耀州、东都、河阳、宣武等镇估计都会陆陆续续裁撤。

    每年都在撤镇,意图十分明显。现在还有人能当节度使,虽然被私下里称作有名无实,但以后有名无实的藩镇都不会有了。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人失落,甚至怨恨,但至今还没见到有人公然反对。可能是认命了,也可能是不敢,或者是因为夏王给了缓冲,没一口气全部裁撤光,动作比较轻柔。

    但不管怎样,夏国控制的范围一步步扩大,已经延伸到河南来了,这就说明了一切。

    “李唐宾如果再攻灭兖镇,声势可就更盛了。”朱叔宗酒喝得有点多了,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后面还有徐镇,多半也是由他率军攻伐。”

    “不会的,后面估计要换将了。”任遇吉神秘地一笑,道:“高仁厚攻下了河阳、东都,现在在洛阳悠闲度日。老高很老吗?真不能出征了?若不是封隐扶不起来,徐州绝对不会让别人插手。”

    饶是喝得有点上头,这话朱叔宗也不敢接,得罪人啊。

    “你我在晋阳就相识了,有什么好避讳的?”任遇吉笑道:“封隐那边,估计会给他派一个参赞,我听闻很可能是氏叔琮。”

    朱叔宗还真没听过这等秘辛,看来远离洛阳、汴州这个圈子,他的消息闭塞了。

    “梁地降人,被观察了这么久,慢慢都要启用了啊。”朱叔宗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信号,说道:“是不是因为……”

    “是。”任遇吉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大王早晚要称制,还是在河南,梁地降人是绕不过去的。”

    “早该这样了。”朱叔宗难得主动发表了一次意见。

    又给不了别人实权节度使,那么就得从其他方面来补偿。而这,还得看别人愿意不愿意呢。

    之前放出的封爵风声,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属于投石问路。如今看来,纵有不满,纵有不愿,大伙还是接受了现实,同意了。

    朱叔宗当然也想夏王尽快称帝建国,然后世子升格为太子,与他女儿尽快完婚。

    练了半辈子兵,熟人旧识遍布各军,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而他一直勤勤恳恳,压制住了一切非分之想,闷着头给老邵家辛苦扛活,难道不求回报吗?

    二人喝了半晌,都有些醉醺醺的了。

    “郓州还是有不少盛景的,大郎不妨在这边多盘桓些时日。地方上的政务,我也不甚明了,都交给下面人处置了,空闲多得很,不如一起出去射猎?”任遇吉拉着朱叔宗的手,笑问道。

    “下次吧。”朱叔宗满是歉意地说道:“郓州院已筹建完毕,我还得赶去洛阳一趟。王师范拍拍屁股走了,他手下还有万余精壮被遴选了出来。大王有令,由都教练使衙门将他们打散后练一练,以备后用。”

    “王师范?”任遇吉笑了:“他就住在城外的砂沟驿,你若想了解下那些军兵的底细,倒是可以多问问他。他几个兄弟也在军中为将,哪些人是刺头,问问清楚,尽早踢出去,或者干脆整死。他现在惶恐得很,定然知无不言。”

    “行,那我就去见见他。”朱叔宗说道。

第三十四章 邢、魏

    “大帅!”安金俊、石君立、安金全等将纷纷行礼道。

    “坐下吧。”李克宁一屁股坐在了上首,说道。

    众人纷纷落座。

    “大帅,殿下可有个准信?”邢洺磁都团练使安金俊是昭义东三州最大的官,因此他代表众人先开口。

    在座的还有:五院军使、洺州刺史安金全,此人算是李克用一手栽培的大将了;

    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李嗣昭的心腹;

    侍卫金枪直指挥使慕容腾,代北蕃将;

    磁州刺史李君庆,李氏远亲族人,听闻很得信任,马上就要升任晋阳蕃汉马步军总管;

    泽州刺史李罕之。

    另有将校十余,不过位阶较低,远远站着。

    总体而言,李克用治下还是典型的大藩镇套小藩镇模式,基本就没变过。

    以昭义五州为例,山西有泽潞二州,李克宁是新任昭义节度使,但也只控制着潞州,泽州在李罕之手里;山东是邢洺磁,名义上都归安金俊,但他只是军事上的最高指挥官,地盘只有邢州一地,洺州给了新来的安金全,磁州在李君庆手里,不过人家马上要走了。

    这些小军头自己维持军队,招募训练军士,上供钱粮。政务上晋阳不会管太多,自己任命州县官员,军事上听指挥就行。

    毫无疑问,这样能提高将领们的积极性,但也埋下了藩镇割据的隐患。若非外敌当前,兼且李克用人格魅力强,能笼络手下一帮勐男,时间长了内部绝对要出问题。

    淮南杨行密的内部架构与李克用差不多。李克用能力强,生前能稳住局面,杨行密能力不强,活着时就要爆。

    “先说个好消息吧。”李克宁说道:“大王与契丹在营州大战,三胜一负,斩首两千级,得马牛羊驼七万余。契丹已然胆寒,不敢南望。”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但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如何不知这几仗的成色?

    四战才杀了两千契丹人,这能是多大规模?听闻契丹能动员十几万步骑,这根本就没受伤啊。而且,从契丹兵力的规模来推算,他们拥有的牲畜总量可能在二百万以上,甚至更多,才得了七万杂畜,可能还没有被契丹掠去的关外八戍的人丁、牲畜、粮食值钱呢。

    晋王北伐,没抓到契丹主力,人家避战了,还有得纠缠。

    “殿下亦未料到邵贼如此丧心病狂,居然数个方向同时开战。”李克宁又道:“便如那朱全忠一般,看似兵多将广,实则兵力紧绷,一个方向失败,则处处皆败。”

    “大帅,殿下到底何意?欲攻夏贼乎?”安金全又问道。

    李克宁一拍大腿,叹道:“邵贼太会做戏。他刚刚释放了最后一批降兵,殿下又在和契丹人纠缠,暂时不想动他。”

    众人似有所悟,又有些不解。不想动手,你把李罕之这厮带过来干嘛?他手下还有七千兵,那军纪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可别祸害了邢洺磁三州十八县六十万百姓。

    “这几日,都约束着点手下人啊。我知你等已派出游骑南下,但尽量避免冲突。”李克宁说道:“咱们这里三万余兵马,谨守门户的话,邵贼也没办法。切记,万勿轻举妄动。”

    “遵命。”安金俊等人应道。

    “大帅,何必如此怕邵贼呢?”李罕之突然说话了:“他新得相卫二州,我就不信已经摆平了那些地头蛇。当年咱们破孟方立、孟迁兄弟后,花了多少时间才理顺昭义五州?晋王下幽州,数年间叛乱此起彼伏,花了多大精力镇压?就眼下来说,还不知有多少燕人是面服心不服呢。邵贼可是要削藩的,魏人能答应?咱们留个几千兵马戍守,尽起三万大军南下,趁邵贼不备,攻入相州,一战擒杀之。如此,万事定矣。”

    李克宁看着白发苍苍的李罕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成器的儿子被夏人斩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落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老实说,李罕之的建议也不算完全乱来。根据目前得到的情报,邵贼在相州,手下也就突将、天雄、天德三军,而且建制多半不完整,撑死了五六万兵马。关键是这么多人得分兵留镇后方,因为相、卫并未归心,不留个一万多人镇守重要地点,护卫粮道的话,非常危险。

    另外,魏州方向也有留兵防备,他真正能动用的,最多三万余人。还面临着邺城以及随时可能从魏州方向过来的魏博武夫,全军杀过去的话,获胜的机会还是不小的。

    只需一战击败夏贼,相卫二州立叛,河阳那个简直不完整的天雄军都可能压不住局面。邵贼势必要调集汴州、洛阳以及郓州方向的大军回援,部署就完全打乱了。

    他吃下了朱全忠的地盘,也接下了朱全忠恶劣的地缘态势,同时开了几个战场,看似总兵力非常强大,但具体到某一处,能调用的人马又十分有限。要不要打呢?

    “暂时镇之以静。各城、各县蓄积粮草器械,修缮城池,开挖壕沟,征集土团乡夫,勤加操练。”李克宁说道:“待大王从幽州班师后再做定夺吧。”

    李罕之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

    王知言于九月初二返回了魏州。

    罗弘信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王知言、赵袭二人坐在他床前,尽皆感伤。

    罗家在魏博镇的地位不上不下,算是个扎实的将校家庭吧。

    罗弘信高祖罗郍(nà)当过平州刺史,后随安禄山南下。安史失败后,罗郍随田承嗣投降,定居魏博——田承嗣亦是平州人。

    自曾祖罗珍起,三代人都只能称为军校。到罗弘信之父罗让这一辈,稍稍提升了些,当上了魏博节度押衙后军都知兵马使,迈入“将”的行列了。

    但老子是高官、大将,却不一定能帮上儿子的忙。毕竟这种社会形态下,靠的都是武勇、本事,走后门效果不大,因此罗弘信只是个步军小校,后来被调去管理牧场,“掌牧圉之事”。

    当上节度使后,官方档籍记载政变前“虽声名未振,众已服之”,这种话听听就好,也就图一乐。

    因此,罗家在魏博的根基算不得多稳,即便经历了十余年的苦心经营,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算是看明白了。”罗弘信在仆人的帮助下,靠坐在床头,苦笑道:“邵树德的心很大,他和朱全忠是一类人,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若无邵树德,朱全忠死前或能一统河南道、关内道、山南东道、淮南道大部,他儿子朱友裕继之,扫平河北道、河东道藩镇,兵进关北、江南东西二道甚至是剑南道。第三代接力,或能一统天下。”

    “若朱友裕失败,二世而亡,那河南、关中就便宜了新人。但那个捡漏的新人真正能控制的地盘,也只有被朱全忠清理干净了的河南道罢了。或还不如朱全忠,满眼都是藩镇,政令出了洛阳、汴州数百里,官员任免就要和藩帅们商量着来了。与其说是天下之主,不如说是河南之主。”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天灾人祸,或外敌入侵,导致军馈不继,粮饷不足,士卒怨恨,届时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藩镇将帅,不死何待?”

    “拖!”说到这里,罗弘信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差点没喘过气来。

    王知言、赵袭连忙喊来医者。

    “无妨。”罗弘信挥手让人退下,疲惫地说道:“拖,就硬拖下去!邵贼还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他年轻时出身不高,风里来雪里去,远征数百里,搏命厮杀,身上没有暗伤?拖吧,拖到他死了,或者实在坚持不下去,松口答应设藩镇。”

    “我们都能有藩镇了,那么河南道、关内道那些老地盘上不得再划一些藩镇出来,给他的老兄弟们当节度使传家?不然离心离德是早晚的事,不是他的老兄弟死,就是他死。而他一旦开始清洗老将,夏兵那一口气就泄啦,会越来越不能打,最后泯然众人矣,和咱们一起在烂泥地里打滚,谁也不比谁强。”

    说到这里,罗弘信嘴角咧了咧,十分快意。

    你邵树德千辛万苦扫平了河南、关中的藩镇割据势力,却给别人做嫁衣了,心痛不?

    当然推翻邵家上位的那个人多半会接着削藩,但应该也不会有好下场,或能把中央直辖地盘再扩大一些,但也只是为后来人做嫁衣罢了。后来人继续削藩,进一步扩大中央直辖地盘,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李公全部又有数千人投降了?”见王知言、赵袭两人都不说话,罗弘信突然问道。

    “是。李公全在博州刮地三尺,激起博人变乱。军士们见他无钱犒赏,又前途灰暗,来降者络绎不绝。”赵袭回道。

    “我罗家早晚也得毁在这帮武夫头上,大家都没有好下场,唉。”罗弘信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

    王知言、赵袭无言以对。

    “姐夫再跑一趟晋阳吧。”罗弘信看着王知言,说道:“既然邵树德不给活路,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罗氏愿举镇附河东,咱们就硬拖,让邵贼每下一城,每克一寨,都要拼命去打。拖到他须发皆白,心力交瘁,雄心尽失。再英明神武的人,到这个烂泥潭里,也会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

    王知言叹了一口气,事情就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怕就怕你龟缩防守,武夫们却不满意,砍了你脑袋换个人上来。

    但正如罗帅所说,如今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吗?你连投降都做不到,因为武夫们不答应。附庸河东,是如今唯一的选择。将来如果情况不对,或者武夫们的想法变了,还可以反戈一击再跳回来,只能这样了。

    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浮生一日算是一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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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