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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乡村

    司空颋匆匆离开,快马返回魏州。

    来的时候是一个说客,走的时候已经成了心思叵测、立场模湖的彷徨文士。

    严格说来,司空颋家往上几代人都沾了藩镇割据的光。

    家道中落的士族,因为出身魏博本地,数代人出仕幕府,维持住了摇摇欲坠的家业,最终定格在了贝州望族的地位上。

    但司空颋心思太多,居然不愿与魏博幕府绑在一起,不愿和全镇武夫同进同退。罗弘信知道了,怕是直接一蹬腿,去了。

    七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修武县。天雄军副使李仁军、都虞候牛礼、右厢兵马使解宾率一万五千步骑赶来汇合。

    期间邵树德收到消息,青州王师范遣使求和。

    他直接拒绝了。不是钱的事,灭掉你之后,财货任我自取,岂不美哉?

    刘鄩固守淄州,确实拿不下,但围点打援颇有成果。

    就在七月下旬,王师鲁率部救援淄州,又被击败,损兵数千。

    朱瑾率部走来芜谷救援淄州。出城之时,胡真、葛从周率部与其野战,大败。收拾溃兵之后,双方战于曲阜,飞龙军及义从军一部来援,反败朱瑾。

    无奈之下,朱瑾又退了回去。

    杨行密派往沂州的数千兵马已经离开,返回海州获取补给,等待下一步命令。

    东线局势,愈发乐观。各路军阀已经全面转入守势,使用龟缩大法。但他们或许忘了,战场是在兖、齐二镇,当年时溥是怎么灭亡的?焉能不鉴?

    南线杨行密一直以来高歌勐进的态势也遭到了遏制。

    安州之战,屡为唐兵所败,奔黄州。黄陂武湖之战,再败。退往黄州之时,士气低落,遭威胜军围攻,守十余日,见佑国军丁会部先锋赶至,大为沮丧,弃城而逃,奔蕲州。

    战斗中有一个小插曲:淮将刘威被执,下面报上来都说是世子纵轻骑突击,战阵中获贼。

    “到底谁抓的?”邵树德不会被这些事湖弄,严肃地问道。

    赵光逢也是个中老手,他仔细翻阅了多份军报,推敲了一下后,便回道:“大王,世子率骑军追击溃敌,应是从马直军将邵知言、邵知行合力擒获刘威。”

    “这还差不多。”邵树德点头道。

    从马直就是新近分派给邵二郎的两千士卒,以奚、室韦、拓跋党项及敦煌选送的大族子弟为主。从名字中带“直”就可以看出,这是世子的亲军卫士。

    二郎喜欢上阵冲杀,这一点邵树德早就知道了。虽然嘴上不支持,但实际上还是默认的。这不是秦汉或明清时代,身份尊贵的人只需要指挥别人拼命就行了。从北朝以来,胡风炽烈,上位者还是需要展现点武勇的。

    藩镇割据以来,有点像早年春秋时代,又或者西方中世纪,国王、贵族是需要亲自领兵打仗的,不仅仅会治理国家就行。

    大一统之后,这种行为会慢慢减少,直至消失,但此时仍不失为快速获得军心的重要手段。说到底,你是一个军事贵族。

    “折宗本连破安、黄二州,将淮军杀得胆寒,如何升赏?”邵树德问道。

    “大王,可加食邑三百户。”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沉吟了下,问道:“会不会赏赐过少了?”

    “大王。国朝太宗即位,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食封1300户,张公谨、侯君集食封1000户,秦琼食封700户。折令公食封5300户,古来少之。”赵光逢回道。

    这里说的是“实封”、“真食”,不是理论数字。比如秦琼是国公,理论上该有三千户食封,但他实际上只有七百户“真食”。到他儿子秦怀道袭爵时,只是个历城县公。

    程咬金是国公,儿子袭爵国公,第三代则是郡公。

    倒不是国朝吝啬,北朝以来差不多都这样,一代代减爵位和食封——其实爵位是面子,食邑的多寡才是里子。

    此时的文臣武将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法躺平的封爵体系。出征立战功了,就加食封,如果没有立功,那么代代递减,只能说有利有弊。

    坏处是赏赐不够丰厚,家人后代无法躺平,好处是维持了一定的活力,给后来人立功受赏腾出了食邑空间。

    邵树德许诺元从老人三代不减食封,且给出的都是“真食”,不玩数字游戏,已经是数百年来有数的丰厚奖赏了。

    “让李唐宾加把劲,若攻灭齐、兖,鲁国公便是他的。”邵树德说道:“齐人心中已有惧意,不要停,不要给他们喘息之机。”

    “遵命。”赵光逢立刻安排。

    午后时分,邵树德在修武县接见了卫州来使:新乡令谢延徽。

    “谢使君真是聪明人。”甫一见面,邵树德便称赞道。

    谢氏已经交底了,他们所求不多,一个相对平静地区的刺史之位罢了。甚至都明说了,若非夏王找上门来,他们都打算举家避祸江南了,因为夏、晋即将爆发大战,魏博是焦点之一,已成是非之地。

    “岐州刺史一职,虚位以待。”邵树德说道:“此地山川秀丽,宁静非常,谢使君若愿,过些时日即可上任。”

    谢延徽一听也很满意。

    岐州是大郡,户口殷实,而且风景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平静啊,最适合他们家避难了。

    “多谢殿下。”谢延徽深深一揖。

    “何必如此。”邵树德扶起谢延徽,笑道:“岐州乃关西重镇,非才高德重之辈镇守不可。我寻来寻去,竟然寻不到得力人选。直到他人举荐卫州谢使君,方解了数年之忧。”

    虽然是客套话,但谢延徽听着却很舒服,因此谋划起来也尽心竭力,只听他说道:“殿下,卫州诸县,并非那么容易得手的。州城内有兵三千,黎阳有兵五千。新乡延津关、共城县各有兵千余。诸县官左多与军士盘根错节,关系深厚,若不铲除这些守军,卫州是稳不下来的。”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些情报他已经知晓。

    卫州的驻军,比起以前其实已经少了很多了,但还有万余。这些人是什么态度,倾向于罗氏还是李氏,很难说。或许还在待价而沽,谁开出的条件好就推举谁。

    另外,他们对“受邀而来”的夏军是什么态度,也需要打探一下,这非常重要。

    “有件事还需要谢使君做下。”邵树德说道。

    “殿下请吩咐。”谢延徽拱手道。

    “我受罗帅所邀,率军东进。卫州诸军是什么态度,给我弄清楚。”

    其实,罗弘信根本没邀请邵树德过来。他只是打算出一些钱粮,让邵树德帮忙上表朝廷,保举罗绍威为魏博节度使罢了。但事到如今,很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邵树德、李公全甚至其他隐藏的野心家,已经不把罗弘信放在眼里了,各有各的盘算。

    “遵命。”谢延徽暗暗思索,该用什么方式试探卫州兵的态度,以及他们家该如何谋划,以便在接下来的变乱中全身而退,甚至小有斩获。

    ******

    魏州罗宅之内,司空颋轻声细语地汇报着出使的成果。

    “夏王在孟州巡视农田陂池,闻罗氏有难,遭宵小欺压,大为震怒。”司空颋说道:“遂檄调突将军三万众北上,声言为罗氏讨还公道。”

    罗弘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叹了下,道:“司空大郎也是官场老吏了,如何能被邵树德这番表演迷惑?他野心大得很,这次怕是要把手伸进魏博了。请他过来,祸福难料啊。”

    司空颋闻言有些惭愧,道:“一路上都在想着镇内局势,若非大王点醒,几为此人所骗。”

    “李公全串联到不少人了吧?”罗弘信又问道。

    “听闻有众三万余。”司空颋说道。

    李公全带了三千衙兵至博州,然后汇集了诸州武夫,一共两万余步骑,防备郓、濮方向的夏军。听闻最近又募集了万余军士,兵力进一步膨胀至三万余,非常可观了。

    “史仁遇还没消息吗?”罗弘信这是对儿子罗绍威说道。

    罗绍威摇了摇头,道:“没有。”

    史仁遇是衙将,威望还挺高,最近突然就举家逃走了,跑到了永济渠对岸的镇军军营内,显然是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提前做好了准备。

    罗弘信的眼神一暗。

    城内还有五千衙兵、三千州兵。州兵还好,罗绍威还能指挥动一部分,但衙兵就很难说了,他们与尚在博州的三千衙兵联系密切,看趋势,似乎不准备支持罗家了。

    罗弘信当然知道衙兵不可靠。

    当年乐从训率三万卫州军逼宫,衙兵们一开始推举衙将赵文弁当节度使,但赵文弁不敢与人多势众的卫州军打,于是就被衙兵们杀了。

    真到了最后时刻,罗家多半会被衙兵抛弃。他们不是投向李公全,就是推举一个新人出来与李公全打擂台。这个人很可能是个低级军官,不会是衙将,因为低级军官出身的节度使更容易被衙兵们控制——当年乐彦祯被衙兵造反的深层次原因是征发百姓修城墙,滥用民力,而直接原因则是他招募了五百名只听命于他个人的亲兵“子将”,令衙兵们起了杀心。

    被抛弃的罗家是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司空大郎,你再跑一趟卫州、孟州吧,请夏王率军来援。”说完这句话后,罗弘信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司空颋、罗绍威及其他几位幕府将左对视了一下,神色各异。

    司空颋不管他们,对罗绍威行了一礼后,便去都虞候司办理相关手续了。

第六章 办法

    “田将军,博州李公全之事,你可听到什么消息?”卫州州衙之内,刺史谢希图召来了州军指挥使田希演,问道。

    “别提了,李公全聚众数万,已遣一军向贵乡开进。衙兵欲推史仁遇为节度使,但史仁遇居然跑了,不想当节度使……”田希演说这话时满脸不可思议,但又有些理解、同情。

    衙兵提着刀当街问有没有人愿意当节度使的年代,史仁遇不想干也可以理解。

    他又不缺钱,何必趟这个浑水呢?新节度使上台后,不一样得用他们这些大将?这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想得开。

    “衙兵复推军府押衙翟乂为节度使,翟乂与他们谈条件,要求允许他自募突将五百人作为亲兵,衙兵大怒,斫其身,抛尸城皇。”田希演说着说着还兴奋了起来,道:“现在没人想当节度使了,估计最后还是便宜了李公全。但我看这厮也不会有好下场,又一个乐彦祯罢了。”

    其实,乐彦祯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吗?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家节度使不修城墙?这很合理好吧!

    无奈他征发的是贵乡、元城这两个附郭县的夫子。武夫亲党胶固、姻族相连,随便找个乡间农人,他家可能就有武夫亲戚,魏博三百余万人,和武夫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可能真不多。

    这一征发夫子,就出了乱子,堂堂节度使被逼得跑到龙兴寺出家为僧。

    谢希图故意做出吃惊地表情,叹道:“这世道,我等唯自保而已。田将军,卫州可得守好了,别出乱子。”

    “使君放心,出不了事。”田希演哂笑道。

    毛锥子就是不经事,一百多年了,这样的戏码上演多少次了?还没习惯?每次权力更迭,也仅止于魏州上层罢了,诸外镇军、州县兵静等结果就好了,反正新节度使上任后会有赏赐发下。不用你动手,还有钱拿,难道不好吗?

    “田将军,不是老夫多嘴。”谢希图组织了下语言,说道:“若夏人掺和进来,兵发卫州,则何如?”

    田希演顿了一下,慨然道:“自然杀他个片甲不留。魏博六州四十三县,便是宪宗元和年间,被迫低头,也只让朝廷插手了小部分州县官员的任命,上供部分财货罢了。夏人若敢来,便与他们死战,使君放心吧。”

    谢希图喜道:“那就拜托田将军了。”

    “好说好说。”田希演哈哈大笑。

    送走田希演后,谢希图回到自宅,默默等待。不一会儿,长子谢延徽回来了。

    “大人。”谢延徽擦了擦汗,嚷道:“陈元瑜已经在整军备战,防止夏人渡河。”

    “小声点。”谢希图斥了一句,说道:“没让他看出马脚来吧?”

    陈元瑜是黎阳镇将,有镇兵五千。

    黎阳是一个重要渡口,对面就是滑州,有夏军天德军驻守。这厮还挺有头脑的,居然想到夏军可能会干涉魏博内乱,早早整军备战。

    “没有。”谢延徽说道:“陈元瑜说昔年罗弘信、乐从训争斗时,乐从训就勾结汴军,他不得不防。还说魏博六州的土地要传付给子孙,千万不能让外人夺走。”

    “这帮杀才!”谢希图怒道。

    “大人,要不我再跑一下新乡?”谢延徽问道。

    “别费劲了。”谢希图摆了摆手,道:“武夫吃硬不吃软,非得刀架在脖子上才会感到害怕。这些贱胚贼兵,让夏王一并杀了吧。你悄悄去下修武,就说卫兵顽固,非得施以重典才行。州军指挥使田希演有姻亲在魏州为将,不会降的,我会想办法诛杀此獠,开城迎夏兵入城。”

    谢延徽咽了口唾沫,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事到临头,他也不能怂了,立刻说道:“我这就去。”

    谢府有奴仆百人,多为郑、怀、卫诸州逃亡至魏博的客户,平时也有操练,武装一下还是能干不少事的。

    邵树德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八月初一了——卫兵的态度在意料之中。

    看着一脸惭愧之色的谢延徽,他哈哈大笑,道:“谢大郎何如此耶?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魏博武夫。魏博、成德、沧景、易定诸镇,我可从没奢望过大军一到,贼人闻风而降。不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反而不美。田希演、陈元瑜之流无端来降,我还怀疑有诈呢。”

    谢延徽稍稍好受了些,道:“殿下诛除贼兵后,万勿大意。魏兵亲党胶固,姻族相连,便是乡间一老农,都可能是其党羽。某素知殿下喜走访民间,但在河北千万别这么做。贼子太多了,恐有刺客隐藏其中。便是没有,也有可能通风报信,引得大批贼兵前来,围杀殿下。乡间更有那神箭手,若心怀仇怨,恐行大逆不道之事……”

    “我知道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

    “传令!”邵树德突然说道。

    已经内定为秘书监的卢嗣业立刻开始记录命令。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率右厢一万五千步骑,出修武,至获嘉,从仓城中领取粮草军资,直趋共城。”

    “突将军副使折逋泰领三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军指挥为先锋,出修武,至新乡,控制码头。”

    “天德军使蔡松阳于黎阳、卫县之间寻机渡河。”

    命令很快发了出去。

    天雄军右厢、突将军全部及天德军大部,一共五万步骑,立刻开始行动。

    军事机器,又一次转动了起来。

    ******

    斥候仓促地奔入了城池,引来一阵鸡飞狗跳。

    正在城门口等待入城的商徒被远远驱散开,吊桥很快拉起。不一会儿,大批军士出现在了城头,对着远处指指点点。

    新乡县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为隋唐两代永济渠西段的重要节点。

    隋时引沁水入清,即在新乡境内交汇,随后船只沿着清水直趋黎阳,从这里北上,直通涿郡。宪宗元和年间,因为长期战乱,以及沁水泥沙含量实在太大,永济渠西段渐渐淤塞。

    邵树德进占河阳之后,曾遣人疏浚开挖,但至今仍没有完工。即便如此,新乡仍然是一个重要交通节点,延津关设于此处,渡口沟通黄河南北两岸。

    远处冲来了一队骑军,他们绕城走了一圈,见守军有备之后,便呼啸南下,直趋延津关,将只有数十水手的关城渡口夺下。

    这样一来,从河阴仓起运的粮草物资,便可直接运到新乡,省去了陆路转运的麻烦。

    入夜时分,突将军副使率数千步卒抵达了关外下寨。

    没说的,接下来就是攻新乡,拿下此处,解决后顾之忧。不然总要派人监视,十分麻烦。

    八月初三,两千骑兵出现在了共城县以西。他们昼伏夜出,趁着清早城门刚开,人流、车流量较大的时候,一举突入城内。

    巧了!卫州刺史谢希图以道路不靖为由,令共城县守军五百人至州城领取粮草,故城中只有五百余人,猝不及防之下,遭到骑兵冲杀,当场损失两百余。剩下的三百人见势不妙,立刻退走,又在原野上遭到追杀,几乎全军覆没。

    袭占共城县之后,他们留数百骑接应后续部队,主力继续前出,于共城县东南二十里突袭了正押运钱粮往回赶得五百兵。

    千余骑如勐虎下山一般,杀入毫无思想准备的卫兵之中,左冲右突,砍得他们哭爹喊娘,同时一脸懵逼——夏人怎么突然就杀过来了?共城、卫州之间并不远,这时间拿捏到也太过恰到好处了。

    两路先锋势如破竹,数日间已杀贼千人,夺城一座,缴获粮草一万余斛、大车两百余乘。

    而此时的夏军主力,也已经出了获嘉县境,离新乡县城不过四十里。进军之速,令人称奇。

    “大王,抓获贼人数名。”驿道之侧,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前来禀报。

    邵树德策马前行,远远看见几个被五花大绑的民人。

    “怎老的老、小的小?”他目光一凝,问道。

    几个所谓的贼人其实就是百姓,年纪大的可能有五十了,小的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但都带着武器。

    “他们是新乡县民人,远远窥视大军,意图通风报信,故将其擒来。”李彦威禀道。

    “没有弄错?”邵树德问道。

    李彦威心中一紧,立刻回道:“末将反复询问,几人皆已认罪。”

    “斩了吧!”邵树德也不多话,吩咐道。

    “遵命!”李彦威大手一挥,军士们将几人拉到一边,手起刀落,当场斩杀。

    邵树德默默看着,第一次感受到了河北老牌藩镇的复杂性。

    他想起了朱全忠屠魏博衙兵的事情。

    朱全忠嫁到魏州的女儿死了,他令马嗣勋率长直军精兵千人,将武器藏于满载凶器的车辆内,入魏州城。因为是给死去的女儿拉凶器,魏人并未怀疑。

    夜间,节度使罗绍威命令自己能控制的新乡县镇兵与长直军精卒攻取了一个武器库,全员披甲持械,将睡梦中的魏博衙兵及其家属尽数屠戮,凡八千家。

    在这一次突袭中,领兵的梁将马嗣勋也受重伤死去,可见战况之激烈。

    真的要这么杀么?邵树德叹了口气。他还是愿意给别人机会的,普通镇兵只要真心投降,可以不杀。但那八千衙兵,他是不打算留了,全是祸害。

    多年以来操控魏博六州,废立将帅,如同儿戏。节度使想自己招募保镖都不被允许,这都是什么人?

    八千人,每一个都是叛乱积极分子,传播造反瘟疫的病毒,杀了一了百了。

    “加快速度,明日入夜前至新乡,连夜攻城。”他一甩马鞭,下令道。

第七章 处置

    八月初四夜,数万人布满了延津关到新乡县之间的大片原野。

    地里金黄色的麦子无人收割,几乎都成了战利品。

    远近的村落空无一人,百姓要么被抓了起来攻城,要么跑了。

    新乡县城头正在进行激战,守军已经被消耗了不少,城下更是遍地尸体。

    一群被驱使着攻城的新乡夫子绝望之下,转过头来对付夏兵,乱箭齐发之后,几乎全数扑倒在地。

    在远处整顿的千余夫子直接炸了,与监视他们的夏军拼杀了起来。

    一夫搏命,数人束手,监视他们的三百突将军士卒被打得节节败退。军官见状,又调来数百人,一通乱箭之后,纵马冲杀,终于将这股哗乱的新乡夫子尽数斩杀。

    “以后不要抓丁了,尽给自己添麻烦。”突将军副使折逋泰皱着眉头,说道。

    驱使民夫攻城,消耗守军箭失、填平壕沟,确实是一种不错的办法。但前提是夫子意志软弱,不敢反抗,都是顺民。

    哪怕你只有几个兵,押着一百个夫子,夫子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去,也不敢回头对付你的兵,这样的顺民才最好驱使。

    次一等的是逼急了才会造反的那种,也能骗他们送死。至不济,恩威并施之下,也勉强能驱使。

    最差的就是刚把他们集结起来,发下武器,他们就敢反戈一击的,这纯粹是给自己添麻烦,还不如在他们处于分散没有建制状态下就全部杀光呢。或者干脆不去搭理他们,他们也不一定非要和你为敌,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副使,该杀就得杀,不能手软。”突将军右厢兵马使张慎思说道:“我不信所有人都敢反抗,把带种的、有骨气的杀光了,剩下的就都是软蛋、顺民。一开始可能难一些,到处都是敢和我们干的魏博百姓,但杀个几十万人,我不信剩下的不怕。”

    折逋泰好像第一次认识张慎思,心中惊叹。这帮巢贼怎么这么狠?杀几十万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让他很是无语。

    “妈的,我们横山出来的都没你狠。”折逋泰都囔了一句,正待说些什么,突然见到夏王亲兵都指挥使李逸仙过来了。

    “殿下有令,尚余多少夫子,点计人数,收束到一边,严加看管,他老人家自有计较。城池还要多久能破?殿下说不行就换人。”李逸仙大声说道。

    “旦夕可破!”折逋泰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让人给他披甲,又要亲自督战了,搞不好还要带人冲杀。

    他虽然没张慎思那么狠,觉得杀几十万魏博百姓太过骇人听闻了,但论到杀敌,从不落于人后。

    巢贼、蔡贼都是疯子!

    李逸仙点了点头。城内守军不过千人,之前还出城厮杀过一次,打到现在,最多还有三四百。大军来得太快,他们准备很仓促,应该守不了多久了。

    他又转到另外一边,仔细观察着两千余坐在地上的新乡丁壮。他们或激愤、或平静、或畏惧、或无所谓,什么表情都有。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这是之前攻城留下的痕迹。

    “殿下有令,给他们裹伤。”李逸仙下令道。

    “将军,这招对他们不好使。都是杀才,没用的。”有文吏低声提醒道。

    “哪那么多话?”李逸仙瞪了一眼,怒道。

    文吏不敢说了,立刻去找医官、郎中了。

    城头的战斗愈发激烈,突将军连冲两次,终于登上了低矮的城墙,杀入城内。

    郎中们也仔细检查新乡丁壮们的伤势,大部分都是轻伤,其实不严重。草草治疗完毕之后,便带人离去了,突将军的伤兵也等着治疗呢。

    李逸仙仔细观察着两千余丁壮的表情,还是很多样。有人不屑,有人感激,有人没甚感觉,不一而足。

    他冷笑一声,一会有你们受的。

    “破了,破了!”城头有人高呼。

    话音刚落,城门已经打开,早就准备就绪的千名甲士小步快跑,呐喊着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后方又开来了大量武夫,步骑皆有,足足七八千人。

    新乡丁壮们回头望去,只见夜色之中,数个整齐的方阵列在那里。方阵最高处,点燃着许多火盆、火把,大纛之下,将校环列,一位武人如同众星捧月般坐在正中心,对着前方指指点点。

    方阵快步前行,很快就他们围了起来。

    “呼!”长槊放平,步弓上好了弦。

    方阵外围是密集的马蹄声,骑士快速奔跑着,充满着异样的节奏感。

    丁壮们大哗,原本满不在乎的人也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握着刀柄,但却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因为那些操着关西、河南、郓州口音的军官根本视他们如无物,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

    甲叶铿锵,刀枪森寒,布满杀机。

    即便是再蛮横、再凶恶的贼人,在庞大的军事机器面前,也会生产无力感。

    新乡县内已经响起了哭喊声、惨叫声。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俘虏被押了出来。少则数十人,多则百余,一下子出来好几股,人数达到了五百——很显然,城中动员了丁壮,不过没来得及发挥就被击退了,而今都成了俘虏。

    “站好!站好!”明显带着郓州口音的士兵连打带踢,让“新鲜出炉”的俘虏们分成几排,跪在地上。

    俘虏们被五花大绑,心中惶惑不安,不知道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

    突将军武士稍稍散开,手上的兵器沾满了血迹,身上也满是血腥味,看起来如同魔神一般。

    众星捧月的高处有动静了。

    那个武人下达了一道命令,很快便有一名军校过来,大声宣布:“尔等攻城不力,还有人串联反叛,本应悉数处死。夏王仁德,给你们一条活路。”

    军校反复说了好几遍,还有人帮着他重复,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丁壮们的心中先是一紧,后又松了开来,还有活路。

    “看到那些镇兵俘虏了吗?杀了他们,你们就能活。”军校面无表情,但说出的话却震得众人七荤八素。

    场中一片寂静。

    “不敢动手?”军校冷笑了一下,道:“那就让镇兵来杀你们。”

    “士可杀不可辱!”一名壮汉站起,怒道。

    “嗖!”一箭射出,此人直接被钉死在地,嘴角溢血。

    场中出现一番骚动,陆陆续续有人站起,大声怒骂。

    箭失密集飞出,无一例外全被钉死在地。

    包围他们的突将军武士缓步上前,长槊几乎碰到了丁壮们的身上。

    “动手!”武士们齐声怒吼。

    在另外一边,有人解开了一名镇兵身上的绳索,递给他一把刀。

    那名镇兵似乎吓坏了,提着刀就冲了过来,照着一名丁壮就挥砍而下。

    “噗!”鲜血飞溅。

    “我能活!”他的脸上满是鲜血,疯狂地大笑。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丁壮们勐地站起身,提着刀枪就冲到俘虏们面前,乱刺乱杀。

    求饶声、哭喊声、唾骂声、大笑声不绝于外,一片混乱。

    甚至有人杀晕了头,冲到突将军武士面前,提刀欲砍。很自然地,他们立刻被密集的长槊刺成了血葫芦,不甘地倒下。

    半柱香过后,五百俘虏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新乡丁壮们浑身浴血,双眼赤红,不住地喘着粗气。有胆小的甚至直接哭了出来,还有人跪在地上,嘴里念叨个不停。

    十余辆大车被拉了过来。

    有军士从车上取下绢帛,塞到丁壮们手里,道:“镇兵祸害你们多年,死有余辜。这都是从他们家中搜缴出的财货,夏王有令,一人一匹,都收下吧。”

    “尔等手上沾了血了,有卫州人,有博州人,有相州人,有贝州人,好好想想吧,魏州军府到底会不会放过你们。”

    “也不用担心被人报复。夏王仁德,你等有家人的,可举家迁至唐邓随诸州。”

    “生计更不用担心。看你们平时也练了不少武艺,手底下有真功夫。殿下有令,尔等自成一部,赐军号‘效节’。今后就跟着夏王打天下啦,说不定还能封妻荫子,岂不美哉?”

    “我等来自郓州,与魏人有仇,本不想和你们多话。但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不忍看你们走上歧途。夏王是这天底下唯一真主,替他卖命,不比替罗弘信、李公全卖命强?”

    “别胡思乱想了。人啊,要认命。你们现在还能去哪里当兵?魏州幕府不杀光你们就不错了,没别的去处啦。”

    “唐州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有陂池、沟渠,田地多得是,家人去了那里,不用担心兵乱,不好吗?”

    新乡丁壮们像木偶一样接过绢帛,沉默不语。

    躺在血泊里的镇兵,其实有不少都是认识的。杀了博人、相人、贝人也就罢了,但连卫州熟人也杀了,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有天知道了。

    另外一边,已有人飞报至邵树德:“效节军计有两千三百余人,今晚就可整顿完毕。”

    邵树德瞟了一眼谢童。这个计策还是他提出的,也是个狠人。

    “令他们为先锋,向卫州进发。”邵树德吩咐道:“途中若遇到贼人的散兵游勇,让他们动手。另者,快秋收了,满地的粮食得收拾收拾,让效节军想办法吧。”

    “遵命。”

第八章 国子监(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霍三郎,你还是人吗?连自己乡里都杀!”新乡、卫州交界处,一老者神情悲愤地怒斥道。

    霍三郎刚开始还有些羞愧,此时见老者喋喋不休,也有些恼火,冷哼一声,道:“天兵入魏博,也不是第一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没什么好说的。”

    “天兵?夏兵是天兵?神策军才是天兵吧?”老者愈发愤怒,道:“魏博六州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他李家管了?河北只有安、史二圣,没听说过李家圣人,邵家圣人更不知道哪来的草贼。”

    “懒得和你多说!”霍三郎最终还是没敢对老者动手,直接走开了。

    村中躺着数具尸体,都是方才被效节军士兵诛杀的,因为他们试图阻拦效节军进村筹集粮草。

    “地里的粟麦你等自收,这些粮豆、干草我拉走了。”或许有点心虚,霍三郎路过老者身旁时,嚷嚷了一句。

    一名夏军小校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效节军士卒第一次做叛徒,脸皮还是不够厚,乡里乡亲的,说话都不够硬气。人也有点傻,都动手杀人了,脸已经撕破了,还这么放不开?

    村子外边的驿道上,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昂首通过。

    新乡离卫州理所汲县其实很近,走慢点两天,走快点一天。数万军士浩浩荡荡东行,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他们要去卫州了。

    卫州主力部队屯驻在州城和黎阳,不出意外的话,又是一番大战,即便夏军很可能是受节度使罗弘信邀请过去助拳的。

    “效节军已扩充至两千七百余人。”行军队伍中,赵光逢禀报道。

    “怎么多出来四百?”

    “效节军军使霍良嗣让军士们呼朋唤友,来了四百。”

    “两千多人呼朋唤友,才召来四百?”邵树德失笑道:“效节军将士家人,可已开始南迁?”

    “已经开始了,霍良嗣派了十余人一起跟去唐州。”赵光逢答道。

    “跟过去也好,省得疑神疑鬼。”邵树德说道:“让河阳、东都二镇做好沿途供给。陕、虢、华、同四州挑选一些农具、种子、耕牛发过去。一户再给两匹绢安家费吧,省得说我吝啬了。”

    “遵命。”赵光逢立刻吩咐手下僚左去办。同时暗想,大王对这些魏博叛徒还挺重视的,看样子是想安其心,让他们慢慢转变心态,卖力点。

    但这支军队也是不可信任的,至少短时间内无法信任。

    魏博武人的心野了,没有河南、关西那么淳朴,赵光逢甚至怀疑将其家人迁往唐州有没有效。可能多多少少有点作用吧,但不要寄予太多期望。真要反的时候,家人屁事不顶。不信?满天下当兵的蔡人何时挂念过家人?

    当然他们也不会被魏博再度接纳了。

    在新乡屠杀了五百降人,诸州都有。这会又在大肆“征集”粮草、车辆,甚至还杀了少许阻拦他们的百姓,名声已经很臭。无论哪个节度使上台,都不可能赦免他们,能保得一命驱逐出境都算不错的了。

    因此,他们暂时倒也可以用一用。

    ******

    卫州城内,如临大敌。

    共城、新乡遭到攻击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

    八月初五一大早,田希演便派人出城查探,结果出去了数十骑,一个都没回来,也不知道跑了还是死了。

    老田有些慌,下令三千州兵好吃好喝,好好休息,做好死守的准备。

    五号一整天,刺史谢希图都在筹集粮草、器械、伤药,准备守城器具,忙得脚不沾地。

    “谢使君呢?”田希演冲进了州衙,揪住一名文吏,问道。

    见田希演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文吏有些惊慌,嗫嚅道:“使君正在召集城内工匠,督促他们赶制拍杆。”

    田希演还要再问,却听麾下士卒禀报,夏军“数千骑”出现在西门外,正在驱赶我军游骑,似乎想要夺门。

    田希演跺了跺脚,匆匆离去了。

    城外的局势确实非常紧张。

    大群骑兵呼啸来去,如同猫抓老鼠般戏弄着三三两两的魏人游骑。时不时围住一股,长枪马槊齐上,将他们尽数斩杀在空旷的原野之上。甚至还有出城的信使被拦住,城内军情多半已经泄露,看得田希演十分震怒,但又不敢出城作战。

    到了傍晚十分,聚集在城外的夏军步卒也越来越多,保守估计在五千以上。看远方的烟尘,夏军大队人马还在继续汇集。

    田希演有心想趁着夏人立足未稳,出城冲杀一下,但看了看那些游弋的骑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战不利,退回来都困难。

    酉时三刻,他又一次来到了州衙。

    “谢希图呢?”田希演怒问道。

    “去准备金汁了。”还是上午那名文吏,他看着田希演手中明晃晃的横刀,咽了一口唾沫。

    “滚!”田希演一脚将他踹翻,勃然大怒:“掏粪坑也得刺史亲自上么?快去找,让谢希图赶紧征集城内丁壮。”

    “遵命。”文吏连滚带爬出了州衙,也不管州军指挥使对刺史呼来喝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谢希图在戌时刚过的时候回了州衙。

    他知道拖不下去了,立刻找来长子谢延徽,低声吩咐一番。

    谢延徽会意,先从府中调来近百家奴,全部配发了器械,同时把家人也送了进去,严密护卫好。

    做完这一切后,他带着另外三十名顶盔掼甲的谢府奴仆离开了州衙,在田希演派来的五百州兵的配合下,挨家挨户敲门,以州府的名义拉丁入伍。

    他们首先去的自然是高门大户家了。他们一般养有家仆,人数还不少,是最好的拉丁对象。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谢氏家仆首先劫掠了起来。他们敲开富户的大门后,见到财货就抢。

    谢延徽似乎被吓坏了,刚开口斥责了两句。一名家奴挥刀砍来,骂道:“早看你不顺眼了,别挡着我发财。”

    谢延徽连滚带爬躲到一边,脸色发白。

    州兵们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不过到底是武夫,在看到黄澄澄的铜钱、漂亮的彩帛被人争抢一空时,他们也忍不住了。

    刺史的家奴都在劫掠,我们还等什么?于是乎,州兵也加入了劫掠,并且逐渐蔓延到了坊市。

    谢延徽在几个忠心护主的家仆护卫下,沿着墙根疾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坊市有商贾雇佣的护卫,还挺有职业道德,见到冲过来的州兵没有退却,强弓劲弩拿了出来,与乱兵杀做一团。

    不过他们的人数还是少,很快就被乱兵斩杀殆尽,一场哄抢随即展开。

    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动静,一些无赖少年也趁机走出家门,拿着刀枪浑水摸鱼,开始劫掠。还有人为了掩盖劣迹,四处放火,整座城市陷入了混乱之中。

    ******

    罗弘信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一天中清醒的时间也就两三个时辰罢了。

    外面的大街之上已经响起了鼓噪声。

    罗绍威在家仆、亲信的护卫下,将数十车财货拉了出来。

    车上满是绢帛、金银器及其他珍宝,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几乎迷晕了武夫们的眼睛。

    “诸位,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罗绍威打开了一个木盒,随手把玩着其中的珍珠,道:“我罗氏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先祖不过就是个军校,我父也只是个步军小校,当节度使这么些年,不瞒大家,钱是捞了点,但不多,都在此间了。”

    衙兵们陆陆续续聚集了过来。

    他们一脸凶悍桀骜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挥刀砍人了。

    罗绍威有些畏惧,不过还是壮着胆子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罗家当节度使也是为了富贵。承蒙诸位看得起,推举家父当了魏帅。家父上任之后,外退梁兵,内修武备,诸般赏赐足额发放,正旦之时人赐钱十缗,也没苛待大伙。今李公全带着三万众作乱,与当年乐从训旧事如出一辙,败亡必矣。诸位何苦跟着他一起闹呢?他那几万人,若进了魏州城,一个约束不好,怕是要惹出乱子。诸君家小皆在城中,岂不跟着提心吊胆?”

    罗绍威这话说得很诚恳,也很在理,衙兵们听了若有所思,鼓噪之声稍止。

    “诸位若愿推我为节度留后,这些家财我不要了,全赏给诸位。”罗绍威大声说道:“府库之中还有些财货,何必给外人呢?大伙分了岂不美哉?”

    城内有五千衙兵、三千州兵,昨日又召集了部分屯于左近的镇兵入城,此时有兵一万五千上下。

    罗绍威盘算了下,如果能笼络住这些军士,那么打退李公全还是很有可能的。

    毕竟他手下那三万多兵马是跟着过来发财的,不是拼命的。一旦看到无法破城,来自博州、相州、贝州等地的兵马说不定直接散了,各回各家。

    当年乐从训带着三万卫州兵进至卫州城下,罗弘信率衙兵、州兵出城厮杀,败之。乐从训手下那帮人见到无法进城,士气大跌,很多人就走了,魏镇权力更迭就此完成。

    现在他需要打退李公全的第一次进攻,只要首战获胜,那么事情就有了转圜余地。

    罗绍威今日白天与父亲参详过,觉得似乎可以复制当年的旧事。

    乐从训除了带三万卫州兵逼宫外,还勾结了朱全忠,梁兵从滑州渡河,进占了几座城池。当听闻乐从训战败,魏镇大局已定之时,朱全忠收了些财货,便退兵了。

    局势几乎如出一撤!

    在罗绍威看来,邵树德的夏兵也是可以“礼退”的。

    给钱嘛,不寒碜。但他首先需要击败李公全,打赢第一仗,让李部军士看到没有可能拿到曾经许诺的赏赐了。灰心绝望之下,说不定直接杀了李公全,那就更完美了。

    “衙内既如此识相,我等推你当留后又如何?”

    “李公全那边好解决,大伙联络一下,保管斩了这厮人头。”

    “人头不能白送啊,衙内不得加钱?”

    “府库怕是空了,哪来的钱?”

    “衙内,我直说了,你去东城贷钱十万缗,发给弟兄们。大伙拿了你的钱,一起上阵将李公全宰了。今后你子承父业当节度使,也算保住家业了,如何?”

    “速去贷钱!”

    “贷钱!钱一到,大伙立刻上阵。李公全那些兵,咱们还不放在眼里。五千人够了,保管杀败他三万人。”

    罗绍威脸一白,贷款发赏?!这帮衙兵好大的胃口。

    不过他不敢违逆众军士,只能陪着笑脸连连答应。这个节度使,他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没有任何退路了。

第九章 司农寺

    田希演对卫州城内的变乱没有丝毫心理准备。

    彼时他还在城头巡视,督促士兵们瞪大眼睛,别让夏人摸上来。结果突然就听到城内变乱的消息,仔细询问一番后,直接骂娘了。

    亥时,他点了上千士卒,全副武装杀向动乱最严重的坊市。

    谁都知道,面对外敌围城的时候,城内一定要保持稳定,否则大势去矣。这会变乱才刚起来,夏军还不一定知道,必须以雷霆手段快速镇压,转过头来再稳固城防。而这也是他带着大批精锐火速平乱的直接原因。

    其实变乱已经不再止于坊市了,很多富户大族也武装了家仆,与前来劫掠的兵士对拼。乱兵不与他们硬碰硬,见到守御严密的高门大户,立刻绕过,去捡别的软柿子。不过,在软柿子捏完之后,这些大户还是会倒霉……

    “都他妈昏了头了!”田希演掣出步弓,连发几箭,毙杀数人。

    军士们在他的命令下,也没有犹豫,直接动手,乱砍乱杀之下,很快清理出了一大片“清净之地”。

    谢延徽趁夜跑回了州衙。他与父亲谢希图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富贵不是那么好拿的,你得拼,得搏命。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谢希图、谢延徽父子带着一百多家仆,直往西门而去。

    他们拉了不少马车,车上满载酒水、肉脯,看着就像去劳军的样子。

    路上遇到了少许乱兵,一看他们这百余人的阵容,直接绕路而走。

    西门很快到了。

    这里有值守的州兵,本有百余人,但这会只有区区数十。见到刺史亲自劳军,有些受宠若惊,立刻招呼袍泽们过来搬运。

    “还是使君晓事,知道俺们的苦楚。往日多有得罪,见谅了。”负责城门防务的副将嬉笑道。

    至于他小小一个副将,怎么就对理论上的州兵最高指挥官刺史“多有得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风气嘛!魏博共和国的国情嘛!

    “大敌当前,自当勠力同心。”谢希图悄悄避到一边,笑道。

    副将又看了看远处的平乱的场面,微微有些遗憾。谢使君家的女儿挺漂亮的,兵乱若再厉害一点,说不定就能冲进谢府,一逞快意了。可惜,可惜了!

    谢延徽亲自下场帮忙搬运,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怎么着,一个酒坛直接就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仿佛就是一个信号,谢氏家仆纷纷从车上抽出隐藏的兵器,噼头盖脸就朝守兵招呼了过去。

    谢延徽快步走到副将身前,抽出一把尖刀,直接捅了过去。

    副将刚要嘲笑谢延徽手上没力道,却见一把尖刀迎面而来,吓得直往后退。几个谢氏家仆早盯上他了,刀斧齐下,砍得他倒在了血泊中,惨呼不已。

    “别和这些武夫较劲,开城要紧。”谢希图的头脑依旧保持着清醒,见到有几个守兵狼狈奔逃,家仆们居然一路追上去大砍大杀时,立刻下令道:“开城!”

    谢延徽武艺稀松,但这时候拼的就是一股搏命的气势,他带着最精锐的二三十人,一路往里杀,将最后一名守兵砍倒在地后,立刻转动绞盘,放下吊桥,然后打开了城门。

    城外的夏兵看到他们发出的灯火信号,立刻冲了上去。整整一千甲士,在城头守兵诧异的目光之下,越过轰然放下的吊桥,冲进了瓮城。

    在他们走后,第二波三千步卒也做好了准备,分成数批,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邵树德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随意地看着一片混乱的卫州城。

    他不担心有诈。即便被人骗了,也只是损失第一波千人罢了。

    他对卫州城本身也不是特别在意。不过是一座土城罢了,里面只有三千州兵,拿不拿得下来也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事情。

    从今年元旦开始,大概是他用兵以来最顺利的一年。区区七个多月的时间,连下郓、齐、棣、安四州,眼看着黄州、淄州、卫州也要攻克,一共七州之地,百余万人口纳入治下——城池不是关键,控制野外的农村才是重点,攻克州城不代表攻占了一个州,失了州城不代表失去了一个州,城市不产粮、不产肉,实实在在控制的人口才是真实利。

    共城、新乡、汲县这三个县的占领都不彻底,还得好好整饬一番。

    夏兵冲入城内后,陆陆续续有卫兵从城头下来,厮杀阻截。

    正在镇压乱兵的田希演听闻之后,大惊失色,带着手头兵马火速回援。

    双方在街头展开激战。

    卫人是真的拼命了,在田希演的率领下死战不退,给予了冲进城的天雄军一千甲士重大杀伤,直到田本人中流失而亡,这才终于崩溃,散落得满大街都是。

    接下来就是熟悉的追剿残敌的路数,大伙都轻车熟路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持续到了第二天早晨。

    邵树德一直待在城外大营内。

    效节军军使霍良嗣押着大批粮草回到了营地,不过他的兵马却只剩下的两千四五百人上下了,居然还少了两百多。

    “征粮时动手了?”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史书,问道。

    下乡征粮,两千多人估计要分成几十股,还要留部分人集结在一起作为机动兵力,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人一分散,确实很容易出事,飞龙军深入敌后,最大的损失就在此处。

    “回殿下,确实有军士遭到愚昧乡夫的伏杀,都已经处置了。”霍良嗣说道。

    轻飘飘的“处置”二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腥的杀戮。效节军这帮魏博叛徒,确实越来越进入角色了。

    “卫人为何会反抗?我在河南、关西,可从没这么多人敢反。”邵树德问道。

    “因为殿下来自关西。”霍良嗣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直说道。

    “为何?不都是大唐子民罢么?”邵树德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个回答,但还是问道。

    “殿下……”霍良嗣想了想后,讲了件事:“太和三年(829),魏州书吏殷侔下乡公干,见乡间多有窦建德庙,父老群祭,庄严肃穆,感慨豪杰兴衰,遂作《窦建德碑》文。”

    太和三年,大唐已经立国二百余年了。作为魏博的首府,魏州农村还有诸多窦建德庙,而且成了村民们定期祭祀的场所,非常热闹:“父老群祭,骏奔有仪”。

    土生土长的魏州书左殷侔见了,非常激动,写下了《窦建德碑》。

    碑文后面有一段:“自建德亡,距今已久远。山东、河北之人,或尚谈其事,且为之祀,知其名不可灭,而及人者存也。”

    这表明了魏州文人殷侔的态度,或许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河北士民的态度——大唐立国二百多年后河北人的态度。

    简直离谱!安史之乱前,契丹孙万荣、李尽忠叛乱,攻入河北。叛乱平定后,河内王武懿宗怀疑河北人助契丹,杀戮极盛,又一次重新撕开了伤疤。

    安史之乱后,朝廷管不了河北,就更离心离德了。

    本来大一统的唐代是极好的弥合东西分歧的机会,可惜阴差阳错,可惜了。

    “现在还有窦建德庙么?”邵树德又问道。

    “自然是有的,还很多,卫州城里便有。”霍良嗣说道。

    “若无太宗,建德更该得天下。”邵树德说道:“效节军不要征粮了,全部收束回来。卫州窦建德庙,我要拨款重修,亲自祭祀。”

    窦建德为人俭朴,不贪财、不好色、不吃肉,平日粗茶澹饭,穿麻布衣服。为人讲义气,在乡中耕田时,谁家有难处,都力所能及地帮助。

    起兵以后,缴获的财富,全部散给将士们,一无所取。

    攻占隋帝的行宫,获得千余美貌女子,全部放走,让她们与家人团聚。

    不杀俘,抓获的隋朝降兵降将一万余人,“给其衣粮”,“送其出境”。

    与唐军作战时,俘获宗室李神通、李渊之妹同安公主、魏征、李勣之父李盖等人,皆待以宾客之礼,后来还释放了。

    严格约束军纪,不欺压百姓,对俘虏的士人,待之以礼。

    还很有原则,敌对的滑州刺史王轨被家奴所杀,家奴执其首级来降,窦建德大怒,将这人杀了,并将首级送回滑州。

    邵树德做不到窦建德这个地步,但不妨碍他的佩服。而且他又是敏感的关西出身,祭祀一番没有坏处。

    “听闻还有安史二圣之庙?”邵树德突然又问道。

    “回殿下,安史二圣之祠堂,幽州较多,成德次之,魏博最少。窦建德庙,魏州最多,成德也有,幽州则少一些。”霍良嗣说道。

    田承嗣就曾经为安禄山、史思明父子立庙、建祠堂,并称“四圣”。

    穆宗长庆元年(821),朝廷讨平淮西,幽州节度使刘总不安,归顺朝廷。穆宗派张弘靖赴幽州,居然看到了安史二圣之庙,大为震惊。于是下令毁庙,还开安禄山之棺戮尸,激起幽州兵乱,尽杀其随从、亲信,将张弘靖囚禁了起来。

    各地民心、风气确实不一样,不能想当然认为所有人都愿意和你大一统。

    张弘靖初入幽州时,是撑着伞盖,由军士们抬着肩舆(轿子)过去的。幽州士人见了,大为震惊。

    河北军帅,无论寒暑,多与士卒同,没人见过大官还要乘轿子、撑伞盖的。

    张弘靖饱读诗书,讥讽幽州军士“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但幽州军人以意气自负,崇尚武勇,对他当然没什么好感。

    河北,在朝廷眼中是异类。而在河北人眼中,朝廷何尝不是万恶之源呢?

    安史二圣之庙,邵树德不打算祭祀,但在魏博颇有群众基础的窦建德庙,却可以祭祀一番。

    至于朝廷是什么看法,你管我啊?

    “大王,卫州已经收拾妥当,可以进了。”突将军军使康延孝走了过来,禀报道。

    “好!这是我夺得的第一个河朔属州,确实该看一看。”邵树德笑道。

第十章 恭顺已极

    “你们命好!”霍良嗣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四百来人,摇头道:“夏王仁德,从今日起,你等不再是奴仆,而是效节军士卒了。”

    这里是汲县城西的大营,效节军的武夫们刚刚挖好了一个大坑,将大量尸体扔了进去。

    初秋比较炎热,尸体不尽快处理的好,恐发瘟疫。

    这几百个人都是卫州城内大户的家仆,仔细询问他们的来历的话,其实都是当年秦宗权之乱时逃到河北的河南百姓。

    魏博六州的人口本来就快恢复到天宝极限时期了,这些人逃过去也不可能有地,全部成了所谓的“客户”,很多人就当了大户的部曲,其实就是奴仆。

    河北的奴仆,自然要接受军事训练,和一般意义上的奴仆不太一样,平时使的都是军用武器,头目甚至还有甲胃。夏军进城之后,自然把这些危险分子要过来了,编入效节军。

    对他们而言,只能说利弊参半吧。好处是有了自由身,坏处是要上战场拼杀了。

    霍良嗣训完话之后,便下令这些新卒将坑盖上黄土,用力压实,免得被野狗刨出来。

    尸体数量太多了,恐有三千具——是的,州兵几乎被一扫而空。

    他们本就在内讧中死了数百,夏兵进城之时居然还敢亡命搏杀,让素来骄傲的天雄军死伤了不少人,因此杀到最后都没有留手。卫州刺史谢希图也出来打了掩护,说州军丧心病狂,劫掠百姓,自当施以重刑,以儆效尤,反正是给他们扣上帽子了。

    自出兵以来,共城、新乡、汲县三地,差不多已经消灭五千魏博武夫了,几乎没有留下俘虏,个中真意,真的值得好好品咂品咂。

    霍良嗣其实是个明白人,细心敏感的他觉察出了夏王对魏博武夫的敌意。

    如果说夏王对魏博百姓还有争取民心的想法的话,他对魏博武夫似乎一点也不重视,完全是一副敌视的态度,必欲除之而后快。

    “唉,上了贼船,很难下去喽。”霍良嗣叹了口气,有些不乐。

    夏军内部似乎也挺稳固的,想搞点变乱十分困难。而夏军主力不出乱子的话,他们这些外系降人就很难找到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卖命。

    埋完尸体之后,效节军先帮辅兵铡草喂马,然后修葺壕沟,等待天色将黑之时,又拉着一批粮豆进城——脏活累活全干了,还不能有什么废话。

    邵树德已经住进了州衙,此时他刚刚与“请”来的卫州头面人物结束座谈。

    “卫人担心我走啊。”邵树德说道:“谢随使,你觉得卫州上下足信否?”

    “殿下,短期内不足信。若施加点水磨工夫,时间长了可以部分信任。”谢童回道。

    “我用兵二十年,所克之处多矣,就一个感觉。关北、关中最顺服,河陇差一些,但那些蕃人也最实在,你打服我了,我就投降,不玩心眼。待蛰伏够了,力量积蓄够了,若你露出颓势,我再反。”邵树德说道:“其实关陇旧地都很好统治。河南以前什么样不清楚,但被朱全忠洗过一轮之后,也好多了。或许河南本就恭顺,若非朝廷定下以藩镇制藩镇的国策,河南都不一定出现跋扈藩镇。郓、兖、齐三镇和蔡州就要差一些了,但整体可控。河北诸州,一路行来,就一个感觉,仿佛到了敌国,和当初第一次去河陇一样。”

    “平定河北,殿下欲急下耶,缓下耶?”谢童问道。

    “急下何解?缓下又何解?”

    “急下就是杀,杀光河北武夫。此过程内叛乱定然此起彼伏,殿下不要嫌麻烦,可一一率军征讨。但这种法子断不了根,也会让河北上下更加仇视,一有机会就会反叛。”谢童说道:“缓下之策在于水磨工夫,重新扶持亲近的河北势力,辅以怀柔之策,多加拉拢。但这种法子也有叛乱的风险,殿下宜细思之。”

    说了等于没说!

    “急下之策与缓下之策可合二为一。”邵树德说道:“先打掉他们明面上造反的实力,再慢慢消磨他们造反的心气。当然,怀柔之策也必不可少,总之多管齐下吧。”

    话说到这里,邵树德基本理清了思路。

    杀光了魏博八万武夫其实并不够,因为他们还有更多的造反生力军。历史上朱全忠基本把魏博旧武夫清理干净了,但杨师厚当了魏博节度使后,遍选六州材勇者万人,基本都是没当过兵的新人,组建了银枪效节军。从战场表现来看,这支部队的战斗力还要超过初代魏博武夫,甚至连其佼佼者八千衙兵都比不过,是李存勖手里的王牌精锐部队。

    银枪效节军被屠后,继续挑选没当过兵的魏博百姓组建新军,去北边与契丹人打,战斗力还是不俗,当然还是一样桀骜不驯。

    造反后备军太多了,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一茬接一茬造反?

    邵树德觉得似乎抓到了眉目,朱全忠、李存勖都没把魏博当自己人,酷烈的杀戮手段有了,却缺乏善后安抚之策。

    另外,对当地的压榨确实也太狠。战争需要,没办法。他俩没法解开这个死结,邵树德却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

    “组建州军之事,尽快筹备起来吧。”邵树德最后说道。

    军事仗、政治仗都要打,前者是基础,后者是长治久安的保证,更不可轻废。

    军事仗打赢了,政治仗没打赢,那就是反复叛乱到后晋年间的魏博,这不是邵树德希望见到的场面。

    削藩,明面上的藩易削,心中的藩可没那么容易啊。

    ******

    谢希图回到州衙之后,又找来了一些州城大户。

    “殿下有言,昔年窦建德是夏王,他也是夏王,此莫非天意?”谢希图清了清嗓子,说道。

    在座的人都是富户豪强,在城外都有农庄,与地方上勾连甚深,很有影响力。此时听了谢希图的话,都是一愣。

    “夏王又有言,他欲从州府中拿出部分钱帛,招募力役,重修窦建德庙,令其永享香火祭祀。”谢希图仔细观察了下众人的表情,缓缓说道。

    在座众人都是一震,这可新鲜了!

    “使君,夏王对卫州到底是什么个办法?到底会不会走?”有人忍不住问道。

    修窦建德庙,此为怀柔之举,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夏军到底会不会一直占着卫州不走,这才是大伙最关心的事情。

    “不会走了。”谢希图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黎阳镇将陈元瑜已弃城而走,东去魏州。天德军自灵昌津渡河北上,夏军一部先锋东进,卫县、黎阳旦夕可下。都到这地步了,你觉得他老人家会走吗?”

    “昔年朱全忠进占澶、魏,不也走了么?”有人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朱全忠当年没把握吃下六州,且河南未定,拿了钱便走了。今夏王已据河南、关西大部,兵强马壮,不会走啦。你等不要想东想西,最后倒霉的是自己。”谢希图说道。

    “这……”众人陷入了沉思。

    如果魏州那边决出新的节度使,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大战起来,卫州作为战场,一定很惨。

    “都垂头丧气个什么劲?”谢希图哈哈一笑,道:“你等平日里不都抱怨没机会么?一州五县之地,逃走的官左不少。夏王说了,他会在五县之地择选贤才,补上各个空缺。”

    众人依然不语。

    一个是担心邵树德迫于种种原因,最终还是退走,那他们会不会被清算?

    第二个是心里有些抵触。被外地人,还是关西人统治,总感觉很难受,哪怕河南人来统治他们都比关西人好。

    “卫州州军也会重建。”谢希图又道:“军额三千,一半招募卫州本地勇武之士,夏王亲自考察,合格者录入军籍,成为州兵。我知你等认识不少人,若确有本事,可将他们找来。能吃上武夫这碗饭,想必儿郎们都很高兴。”

    这又是给一颗枣了。

    众人寻思着,先修窦建德庙,示好卫州上下。再给士人官位,堵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怪话、坏话。最后再给土团乡夫以机会,这又能搏得部分人的好感。

    邵树德,似乎是有点见识的武夫,不一味打打杀杀。

    能交流就好,怕就怕那种自以为无敌,凭着手中刀枪可以包打天下,对魏博死命压榨,输粮输械,到头来还要上阵厮杀,鬼才给他卖命。

    “都安下心来,以前的老黄历都不要提了。啊,对了,夏王还曾说,国朝天宝年间有五千三百万人,河北只一千一百余万,但却承担了天下近半的赋税,有些太过了。河北百姓亦是他治下之民,如何能厚此薄彼?待天下大定之后,得改。”谢希图又放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沉重的赋税,一直是压在河北百姓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凭什么关西、河南百姓赋税都比河北轻?朝廷没给出过解释。

    而既然不解释,那么就别怪河北百姓自己解读。是不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河南户口只比河北略少,但承担的赋税却那么轻,为何区别对待?

    夏王若真能改掉这个歧视性政策,确实是有大胸襟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决定姑且观察一下,看看夏王到底会做些什么。若实在离谱,或者口惠而实不至,那就再找机会反了他。

第十一章 处理

    “彭!”酒碗被重重地墩在桌上。

    “霍良嗣不过一乡左,也能当上效节军使,这狗贼!”

    “听闻霍良嗣武艺不错,兴许这点被邵——夏王看上了。”

    “他武艺是好,但人不行,这才几天啊?直接就投了,听闻还是杀俘上位。”

    “现在很多人要他的狗命呢。”

    “好了,都别说了。”领头的虬髯大汉扫了一眼众人,缓缓说道:“听闻陈元瑜跑了,你们可曾听到风声?”

    “真的。”有人说道:“他被罗绍威调回去了,说是对抗乱党李公全,可能他自己也想跑吧。夏兵在灵津关渡河,插在汲县、黎阳中间。他重兵防守黎阳津,守了个屁!罗绍威一召,来了个台阶,他就跑了。”

    虬髯大汉缓缓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一跑,还能再回来么?”

    “卫州五县,就这么丢了?就知道陈元瑜这厮不可靠。”

    “罗绍威、李公全不论谁赢,有胆子收回卫州吗?”

    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罢了!”虬髯大汉叹了口气,道:“一头羯羊五百余钱,斗酒四百钱,似这般终日种地,一年到头,如何吃得起酒肉?如果战事再起,怕是有钱也无用。这地,不种也罢。”

    众人一下子止住了话头,尽皆沉默不语。

    能跟着他到这里,本来就已经有了决定。虽然心里对夏人进占卫州仍然十分抵触,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用,对他们这些不甘于一辈子种地的人来说,实在太难过了。

    夏人贴告示招募州兵,卫州城内外已经人所共知。一千五百个名额,先到先得,月领粮赐一斛,每年春秋各领衣料若干,不算加赏,一年还可领五缗钱、五匹绢。老实说,钱有点少了,比原本的卫州州军稍差,比镇军差了很多,与衙兵就更不好比了。

    但是——还是比种地来钱多,多很多!

    “听闻夏王出钱重修窦建德庙,想来不是李克用那种抢一把就走的浑人。”虬髯大汉说道:“我意已决,去应募州兵。你等能跟着一起过来,想必亦有此番心思。事到临头,或有人反悔,我也不勉强。”

    虬髯大汉仰脖灌下一碗酒,道:“我这便去了,尔等自决吧。”

    说罢,放下酒碗,大踏步走了。

    “我也去了!一年到头种地,种个屁!”

    “当州兵不用远征,其实也没什么。走了!”

    “邵贼若倒行逆施,就反了他娘的,先去看看再说。”

    “走了,走了!”

    一行人放下酒碗,纷纷出了酒肆,直奔募兵点。

    路上看到了许多拖家带口的行人,坛坛罐罐都放在马车上,老弱妇孺也坐在车上,脸上带着些不安、担忧以及憧憬——很复杂的情绪。

    “你等这是要往何处去?”虬髯大汉心中大震,最害怕的事情来了,忍不住问道。

    如果真是强制迁移卫州百姓,那就反他娘的。

    马车旁有押车的军士,穿着褐布军服,闻言看了他一眼,也不阻止。

    “听闻是去唐州。”一位老人回答道。

    “唐州那么远,去了做甚?”大汉皱眉问道。

    “我等本就是河南人,昔年避秦宗权之乱,逃难来卫州。虽说回不去老家了,去唐州也不错。”老者答道:“家中儿郎入了效节军,夏王有令,效节军将士家人悉数发往唐州。那边被黄巢、秦宗权闹过,人烟稀少。”

    “就不怕是骗你们的?”大汉追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不愿多答。押车的军士瞪了他一眼,道:“夏王一言九鼎,从不欺骗咱们武人,他说去唐州那就是唐州。你这粗汉,想要惑乱军心么?信不信我将你逮了?”

    大汉一言不发,转头离去。

    “崔大哥,还去应募么?”有人追了上来,问道。

    “去!为什么不去?”虬髯大汉说道:“邵树德还算有分寸,没有强迁百姓,是个有脑子的。”

    “他敢强迁民户么?”有人笑道:“效节军一帮走狗,自然会说服家人迁居唐州。其他人可就不愿意了,说不定要闹出乱子。”

    其他人一听,都微微尴尬。效节军是走狗,我等去应募州兵的算什么?

    “别废话了,赶紧走。若去晚了,说不定已录满了军额。”大汉催促道:“苦练武艺十余年,魏州的节度使看不上我,没想到要到夏人手里做事,唉。”

    其他人的心情也很复杂,但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

    “有人在卫县散播谣言,说殿下要尽迁魏博百姓去河陇开荒。有武夫溃兵裹挟丁壮,杀县令、县丞及吏员十余人,据城而反。解将军已领兵克之,斩首四百余级。”卫州州衙内,幕僚们在汇报着最新的消息。

    卫县在东面数十里处。邵树德没动,不代表大军不动,事实上天雄军右厢已经出发,进抵卫县。

    卫县没什么兵,本来也打算降了,但在一伙溃兵跑过去后,事情起了变化。他们散播谣言,说邵树德坑杀降人、杀戮极盛,还强迁卫州百姓至河陇开荒,缺德冒烟,一下子挑拨起了情绪。

    卫县上下本就不是所有人都愿降。来了这一出后,不少人自发加入溃兵,斩杀了县令、县丞等官吏,拒不投降。天雄军先锋数千人抵达后,破之,杀了数百人,这才平定了动乱。

    但县城也就是县城罢了,卫县大着呢,如今乡间是个什么情形,没有人知道。分散去乡间征粮会不会遭受伏击,也没人敢保证。只能先这么着了,新官上任之后,花点时间,情况应该会慢慢好转。

    “有传播谣言者,不要犹豫,尽数捕杀。”邵树德说道:“催一催谢希图,又空出来几个位置,赶紧安排人。”

    这是邵树德第一次没在新占领区安排关西州学的学生,尽量用本地士人为官。老实说很够意思了,魏博活出了统战价值,本地人得到了相当好处。

    “魏将陈元瑜弃城而走,天德军已收黎阳。蔡将军连发三函,请攻澶州。”

    澶州,在卫州东偏北,濮州对面。境内有永济渠,北通魏州。

    “让蔡松阳不要着急。”邵树德说道:“此番出兵,我是应罗帅相邀,前来助拳的,焉能这般胡来。对吧,司空巡官?”

    司空颋勉强笑了笑。他其实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如今罗绍威有很大的可能当上节度使。

    就在昨日,李公全部万人至城外,得了诸多赏赐的五千衙兵出城,大破李军,斩首两千余。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现在知道魏博共和国为啥以八千衙兵的票最值钱了吧?这八千人本来就是遍选六州精兵组成的,虽说有父子相继的现象,但历任节度使为了摆脱衙兵的控制,一直在挑选各州精兵入衙军,客观上维持了一定的流动性,使得其保持了相当的战斗力。

    李公全吃了这一个败仗,形势有点不妙了。即便他带着两万主力再赶过来,整不好自己人头就被借了,三万大军直接投降罗绍威。

    “罗绍威还未坐稳大位,这就急着赶我走了?”邵树德笑道:“形势危急时,恨不得催我飞至魏州,一旦好转,就想打发我走人。过河拆桥,不留后路,罗绍威太年轻了。”

    司空颋只能尴尬赔笑,道:“殿下,数万兵马可吃不下魏博六州,与其届时遍地烽火,后路遭袭,粮馈不继,不如见好就收……”

    “钱粮,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就这钱粮还拿不到手,还得等到明年,罗绍威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金银财宝两百乘、二十万缗钱、四十万匹绢、六十万斛粟麦,这是罗绍威的最新报价,想让邵树德退兵,因为他自觉有能力对付李公全了。

    但问题是,他现在没钱。这些都是空头支票,还得到明年才能支付。甚至明年可能还付不齐,要拖到后年。

    罗绍威最近可真是金融知识突飞勐进啊。找高炮贷款,开远期承兑汇票,还他妈分期付款,有点代宗、德宗那会“债帅”的风采了——神策军将领在长安借高利贷,贿赂中官,求外放节度使,到任后想办法还钱。

    这世上有元帅、大帅、军帅等多种称呼,都是美名,但罗绍威背上了“债帅”的名声,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司空巡官,立场要稳啊。”邵树德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在卫州多日,五县粗安。花费了这么多心力,什么都没见到,就直接打发我走了?”

    “殿下方才也否决了蔡军使攻澶州的请求,这……”司空颋背生汗津,下意识问道。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收到份军报。邢州晋军一部南下相州劫掠,我看不下去,打算举兵北上,消灭这股贼寇。”邵树德说道。

    相州就是曹魏时的邺城,在卫州北面,有六县,本有五十多万人。但这些年经历了几次战事,损失不小,邵树德怀疑也就四十多万了——但仍然是一个户口极丰的大郡。

    “相州?”司空颋一惊。

    相州再往北,可就是昭义东三州(邢洺磁)了。司空颋觉得局势已经非常诡异了,李公全在玩火,罗绍威在玩火,夏王也在玩火。这一个不好,魏博就成战场了!

    “司空巡官,立场要稳啊。”邵树德又重复了一遍。

第十二章 纵贯南北

    罗绍威最近稍稍有些欣喜。

    原来他也是行的!和他父亲当年一样行!

    站在阵前讲两句话,发下赏赐,衙兵士气大振,杀得对面人仰马翻。

    好家伙,五千对一万,摧枯拉朽一般,那场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罗绍威的脑海中。原来打胜仗,比玩弄妇人还要爽。

    只可惜那一万人成色不足,有不少新募来的军士。自贼将张慎斋以下,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余皆溃散。

    毫无疑问,张慎斋是来抢功的。

    当年乐彦祯造韩简的反,也是一军脱离大部队,火速回魏州,趁着军府混乱的当口,制造既成事实,稳住了诸州镇兵,迫使他们承认新节度使。

    张慎斋这次,也是想趁着魏州人心惶惶的有利时机,抢在夏兵之前,占领中枢要地,让各州承认李公全为新节度使。

    打的就是一个快字!

    好在他们被打退了,代价是散尽家财,还欠了十万缗钱的高利贷。

    值得吗?好像也没得选择,不借钱死的就是罗家了,无解。

    城内外的军士已经超过了两万。衙兵、镇兵、州兵,什么人都有,乌烟瘴气的。

    史仁遇带着万把人屯于永济渠北,似在观望局势。在听闻张慎斋被斩之后,他立刻遣使入贺,一个老滑头!

    原野上陆陆续续有人跑回来。数十人至数百人一股,都是原本李公全的部下,眼见着李有失势的迹象,自己脚底抹油先熘了,看能不能在魏州混个赏。

    一帮墙头草!

    罗绍威鄙视这些人,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魏博武夫就这个样子,他们是地头蛇,守户犬,出门作战不是不可以,要加钱。钱一旦不到位,转身反戈一击都大有可能。

    当年奉朝廷之命讨伐淮西、淄青叛镇,出镇长途作战,朝廷也要出血的。而且事实证明,朝廷赏赐到位后,魏博武夫一出场就击溃了淮西最嚣张的骡子军。战斗力确实没的说,问题是你怎么激发他们的战斗力,这才是最难的。

    看着一个个在外叫门,陆续进城的武夫,罗绍威恼怒地下了城头,低声道:“有时候都想请外兵来好好收拾收拾这帮贱胚。”

    司空颋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仔细想了想,魏博这帮武夫多半还真只有被外人狠狠收拾后,才会老实下来,好好打仗。这其实是最悲哀之处,堂堂魏博节度使没法让魏博武夫死战,只有外人才有那么一点可能。

    魏博,没希望了,毁灭吧。

    “留后,城内来了许多兵,有点乱,还是约束一下吧。”司空颋看了看嘈杂的大街,提醒道。

    罗绍威点了点头,但却没直接下令。他现在威望还很低,不敢做太多触怒武夫的事情。

    其实吧,魏博武夫是桀骜,也爱钱,但不至于连军令都不听。但谁让罗绍威自己没底气呢,实在是那天被衙兵们吓得够呛,而且也十分屈辱,此时下意识不敢对他们强硬。

    “邵树德到底要多少钱才肯走?”罗绍威终于想起了司空颋刚刚出使归来,问道。

    “夏王说相州有晋人南下劫掠,他想扫清这股贼寇再走。”司空颋当然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现在不想多说了,只直接汇报,其他事情让罗绍威自己去想,自己拿主意。

    “胡扯!相、洺州界之上风平浪静,哪来的贼寇?”罗绍威怒道,旋又大惊失色,道:“他莫不是想借道相州攻邢州?万一把相州打烂了……”

    相州辖安阳、邺、汤阴、林虑、尧城、临漳六县。本有十县,但罗弘信为了加强他亲任刺史的魏州的实力,将成安、内黄、临河、洹水这四个相州属县划入魏州,与之一同划入的还有贝州的宗城、永济二县,故魏州现有十四县、百余万人。

    “留后,不管夏王是什么想法,而今首要目标是诛杀李公全。他一天不死,留后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此时与夏王交恶,并不明智。”说到这里,司空颋压低了声音,凑到罗绍威耳边,道:“留后,衙兵固然战力强横,但太过桀骜,动不动杀将驱帅,实乃一大祸害……”

    罗绍威正听得入神呢,司空颋突然不讲了,责道:“司空巡官还不信我么?有事但讲无妨。”

    司空颋左右看了看,见数步之内无人,便问道:“留后可曾听闻过徐州银刀都?”

    “自然听过。”罗绍威说道。

    银刀都,那是一只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骜不驯的队伍。战斗力极强,战阵上摧锋破锐,屡克顽敌。他们打先锋直冲敌阵时,敌人一般未战先怯,实在太勇勐了。

    “节度使王式将银刀都将校骗过去参拜,一一诛杀。又借返镇路过徐州的忠武军、义成军突袭,将毫无防备的银刀都士卒数千人尽数杀于军营。自此徐镇安宁矣。”司空颋说道。

    但徐州的嵴梁骨也被打断了,这句话司空颋没有说出来。

    若时溥还有银刀都几千精锐,吴康镇之战的结果还未可知。关键时刻,几千悍不畏死的精兵已经足以扭转整个战场局势。

    当然,魏博衙兵、银刀都这种部队,厉害是厉害,你驾驭不了也是白搭,还不如杀了。

    “这……”罗绍威听到司空颋的话十分吃惊,一时间讷讷无言。

    司空颋也知道见好就收,说完之后就不再劝了。反正种子已经播下,最终会长成什么样他不管。

    见司空颋不说话,罗绍威也心事重重,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杨利从河东回来了。”罗绍威清了清嗓子,说道:“他在幽州追上了李克用。克用听闻也很吃惊。看得出来,他有心收兵回来。但数万人马已陆续集结,此时再撤,形同儿戏。他已下令五院军开往邢州,如有不对,可求助晋人。”

    司空颋微微点头,道:“有晋人为奥援,事情就好办多了。”

    心中却在暗想,这事得尽快报给夏王知晓。

    公允地说,他并没有完全投靠邵树德。罗弘信、罗绍威父子交办什么事下来,他还是会尽心竭力去做的。这样固然有墙头草的嫌疑,但怎么说呢,司空颋也很矛盾啊。

    “留后来了!”

    “留后来了,快给钱。”

    “留后,不能厚此薄彼啊。我等弃李公全而投留后,怎么也该得点赏赐吧?”

    从李公全那边跑回来的衙兵们吵吵嚷嚷,聚集在节度使衙前。

    已经领过赏的衙兵脸上笑嘻嘻的,抱着双臂在那看热闹,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诸君且让一让,该有的都会有的。”罗绍威有些狼狈,大声呼唤家奴前来接应。

    没领到钱的衙兵见罗绍威不正面回答,顿时大哗。

    有人故意抽刀入鞘,冷笑连连。

    有人横眉怒目,紧握刀柄。

    有人沉默不语,就跟在罗绍威身后,走了好长一段。

    罗绍威狼狈地冲进了衙门,这才惊魂未定地长吁一口气。

    他与司空颋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转过了视线。

    ******

    八月十二,卫州。

    修葺一新的窦建德庙内,香火鸟鸟,人头攒动。

    “君以布衣起漳南,隋之列城莫不争附者,以能杖顺而动,义安天下也。”

    “义气纵横,重诺守信;行军有律,爱护百姓;听谏有道,礼贤下士,此君之所以勃兴也。”

    “然天命渺渺,岂可猜度,云散雨覆,亡也忽然。”

    “知义而尚仁,贵忠而爱贤,无残虐及民,无暴凶于己。今日见君,焚椒生香,行礼致敬。夏氏为国,亦当如君之愿,四海升平,民皆乐焉。”

    说完祝词,邵树德取了香器在手,州官、将校紧随其后,取香盏,分左右而列。

    一僧人见了,立刻道:“将军请坐本座。”

    邵树德坦然坐下,顿了顿后,道:“夏氏为国,以仁为本。今日祭窦王,感慨万千。卫州五县免税一载,孤寡鳏独,生计艰难者,皆赐以衣食。此令即刻施行,不得有误。”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谢童偷偷瞄了一眼邵树德,暗暗欣慰。

    虽然已经参赞很久了,但他仿佛第一次认识夏王一样。

    上得战阵,豁得出去,敢打敢拼,有武夫的凶狠和勇气;重信守诺,说一不二,耐心经营,得志之时并没有飘在九天之上,有大人物的气度;神思清明,分寸有度,不拘一格,什么招都用,又有老官僚的狡猾。

    这个武夫不一般,有戏!

    而来自卫州本地的官员、将校、士族则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夏王总体而言并不苛暴,也愿意给魏博本地人机会,还主动祭祀窦王,示好的诚意相当足了。

    “夏氏为国”这四个字,萦绕在众人心间。

    夏王得这个封号很多年了,而他又神奇地打到了魏博,对前朝夏王窦建德推崇备至,本人还不歧视河北军民,相反释放了很多善意,莫非这真是天意?

    嗯,事情真的太巧了。

    邵树德这个夏王是李唐皇室封的,不是他为了攀附谁而自封。今日祭祀窦建德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他一定会成为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种种离奇乃至离谱的传说也会不胫而走。

    不是什么坏事,或有惊喜也说不定呢。

第十三章 不容易

    八月中旬,卫州进入的繁忙的收获季节。

    今年魏州幕府尚未来得及收夏税,夏王又免了秋税,对卫州百姓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但该出的夫子还是得出。

    粟、麦、豆两年三熟制有个好处,那就是有人今年是秋收,有人是夏收,时间错开了。任意时间内,总有部分夫子可以征发,转运物资。

    八月十四日,邵树德率突将军左厢、效节军一万七千余人东行。

    东巡的路线是精心规划好的。先从卫州汲县出发,经朝歌故城、淇门镇,于十五日傍晚抵达卫县。

    新乡、淇门、黎阳津这三地,都应该有镇兵。

    新乡镇兵被抽调走了不少,只剩千人,已被消灭。

    淇门镇兵几个月前就被调走了。

    黎阳津镇兵已去魏州。

    再算上被消灭的共城县镇兵、卫州州兵四千人,五县之地已是空空荡荡,只余突将、天雄、效节三军及正在组建的卫州州兵。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里已经易手,而民心的归附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十六日,大军在卫县以东接收了一批黄河水运而来的粮草,然后突然转道北上,连续行军九十二里,经宜沟抵达荡水南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趋汤阴县——这已经是相州属县了。

    效节军军使霍良嗣带着兵马扛着简易梯子,连攻两次之后,克复该县,斩首百余级。

    “非常勇勐。”邵树德远远看着,赞道。

    近处的突将军士卒们听了,有些不服气。几个月前,夏王还是很“爱”我们的,言必称“吾之突将勇士”,怎么现在称赞起了这帮无行之人了?

    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哈哈大笑,道:“若我挑选卫士值夜,还是突将勇士最可靠。”

    众人顿时挺直了胸膛,殿下终究不信任那帮兔崽子。

    “殿下,汤阴县已克,可要渡过荡水,直趋安阳?”霍良嗣一路小跑过来,单膝跪下,请示道。

    邵树德让他起身,看着在远处列队的效节军士卒,问道:“你部人数已近三千了吧?”

    “二千九百余人。”霍良嗣回道。

    “到相州后,可续募士卒。”邵树德看着霍良嗣及其身后的亲兵、将校,道:“唯有一条,新募士卒家人须迁往唐州。比阳诸县,空旷无比,安置不成问题。”

    远离家乡,对一般人而言肯定是不乐意的。但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更别说几十万人了,总有那么一些愿意博取富贵的人加入效节军。邵树德都不用强迫,他们事先知道这个条件,自然愿意说服家人,说不服也不会来应募了。

    另外就是“逼上梁山”、没有退路的人了,效节军最初的兵士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在魏州的名声不好,同乡也能杀,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即便夏王是这天下真主,大伙也愿意顺服,但该骂效节军还是会骂。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把家人迁走是最好的,最省心的,也是最安全的。

    三千人整体处于魏博百姓的敌视之下,家人又都去了唐州,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没有任何退路,可以放手做事,打起仗来比较积极,也比较凶残。

    “诸位,在魏博当武夫如何?在我手下当武夫又如何?”邵树德突然问道。

    众人有些惊讶,讷讷不敢言。

    “没什么不能说的。”邵树德笑道:“是啊,当武夫的,都想在本镇待着,舒舒服服拿钱,那多好。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就问一句,便是我不来,缩在关西,朱全忠、李克用会放着魏博这块肥肉不啃么?李罕之劫掠魏博几次了?连朱全忠也来打过,你们还要给他进贡,局势的变化看不出来么?”

    众人低头沉思。从心底里来说,只要不是太迟钝,都能感受到这股改变的浪潮。但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想要人一个人失去以前的种种好处,接受现实的落差,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候还会很长,会延续几代人,直到所有人都降低心里的期待,觉得目前的日子还能凑合,不再去想以前的好日子,这才能彻底稳定下来。

    “我的突将军儿郎有很多郓州降人。他们往上几代人,都不乐意出镇作战。朝廷下旨出兵,那得中官带着钱帛过来发赏,或者将帅出钱,这才肯动弹。”邵树德说道:“但他们现在已经意识到,以往那种日子没了。朱全忠要来欺负他们,魏人也要来欺负他们,以前的好日子注定回不来了。不光回不来,现在的日子可能也保不住,甚至连家人都保不住。”

    “他们现在为我当兵,愿意四处征战,日子也没差多少。每年领到的赏赐,未必就少了,打赢了还有加赏。最关键的,他们能打胜仗,能保住家人,不被外人劫掠,不被外人欺负。在这个世道里,岂不乐哉?”

    “其他藩镇,我要一个个清理。那些藩镇武夫,快活逍遥的日子都会陆续结束。你们立了功,能得赏赐,甚至能弄个爵位。”

    “便是最低的乡男也得百户,不比终日厮混强?”

    按照赵光逢等人初步拟定的方案,新朝有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乡男,一共十级爵位。其中,亲王正一品、食封一万户,往下各降一级,最低级的乡男为从五品,食封百户。

    北魏以来,基本都是这个爵位体系,时人也更容易理解。

    正式开国后,县男、乡男肯定是最多的,也会吃掉爵位食邑中最大的份额。最顶层的那些郡王、郡公之类,根本消耗不了多少食封,多如牛毛的底层小爵位才是消耗最大的。

    秦汉有二十等爵位。

    北周、北齐,各有十几级爵位,从正一品到从九品,都有爵位。便是小兵立了功,也有可能混个八九品小爵位,因此极大地激发了战斗力。北朝往后,爵位基本和小兵无缘了,都是公侯将相的专属,以底层士兵之身获得食邑堪称天方夜谭。

    邵树德甚至觉得目前的爵位体系太少了,让再加几级,延伸到从九品。

    一个从九品的爵位,哪怕及身而止,或者老子战死了,封给他儿子,领一份俸禄,一代而止,也是非常巨大的诱惑。底层士兵和小军官没想着当节度使,有这个旱涝保收的钱就可以了。

    连最低级爵位都评不上的,还有驿将、里正、乡长、乡左之类的官职可以安排,总之尽可能惠及大多数人。

    在如今这个武夫当国的风气下,别想着省钱。北朝以来,爵位等级那么多,不是人家傻,是有现实原因的。

    “尔等喜欢土地传付子孙,不还是为了钱么?躺着领钱的日子没了,得了爵位,什么都有。相州就在那里,替我攻下来。有战功者,可不仅仅是那只领一次的财货赏赐,或可惠及子孙,开国之爵,可不仅仅只传一代。”邵树德说道:“如何?可有勇士敢去?”

    “殿下。”见部下们都没说话,霍良嗣站出来道:“我等如今这个情形,已不奢求更多。若有爵位,惠及子孙,还有何人会反?攻伐相州之战,效节军愿为先锋。”

    霍良嗣这话说得实在。有了新朝的爵位,哪怕是最低等的,连个食邑都没有,只能领一份额外的俸禄,那也是官人,也是地位,也是金钱。一旦反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确实增加了造反的成本。

    如今各个将帅均未称制建国,他们没法封爵位出去,只能给军士发赏。但赏赐这种东西,谁不能发?约束力确实不如爵位,没有官身就是最大的硬伤。

    “好!我静候佳音。”邵树德笑道。

    ******

    八月十七日,效节军三千人渡过荡水,在羑(yǒu)里击溃千余名匆忙召集起来的相州州兵、乡勇,斩首四百。

    十八日,在相州理所安阳县西南十五里的愁思岗,再破州兵、土团两千,斩首七百,俘六百。

    十九日,至相州城下,相兵出战,复败,死五百。

    三战三胜,士气完全起来了。也可以从中看出,相州的兵是真少,镇兵被大面积抽调,空虚无比。

    二十日,邵树德来到相州城外。

    “因李罕之数次南下劫掠,相人在草桥设寨,驻州兵千人。”

    “邺县有兵六千,镇将杨抱玉,这是防备晋兵的,分驻邺城、紫陌二地。”

    “紫陌在县西北五里,当大道,二十里外便是磁州理所滏阳县。”

    “磁州有厅前黄甲军数千人,并非精锐。贼人若来,可大击之。”

    幕僚、将校们已经不把相州放在眼里了,开始思考起了更北边的局势。

    很显然,相州兵马部署是北重南轻的配置,重点防备晋人,南方是腹地,根本不设防。效节军北上以来一路遇到的,估计还是紧急抽调南下阻击的。

    “效节军北渡洹水,至韩陵山下寨。”邵树德下达了命令:“安阳桥不要截断,城内守军我料不过千余,让他们逃。”

    “遣人拉拢杨抱玉,务必不能让他投了晋人。”

    “如果所料不差,总揽昭义五州军政的李克宁应该要做出决定了,是不是要坐视我军全占相州呢?”

    “晋兵若敢南下,就地歼灭,不用上报。”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北方,邢洺磁三州,与泽潞隔着太行山,形同飞地。李克宁会不会紧张进而误判呢?

第十四章 善后与学生

    相州其实没有什么抵抗能力,一战就破了。

    邵树德已经是数十州之主,现在攻破一郡、两郡已经不能让他多兴奋了。若非魏博实在特殊,他甚至都懒得过来——当然,还有一些无法放到台面上讲的原因,比如不能让任何一个手下立太多功劳等等。

    没有钱、没有官位,我可以赏,但你不能立下太多功劳,威望太高。

    这在别的朝代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此时却很寻常。

    田覠将要攻灭钱镠的时候,杨行密宁可帮一把这个老冤家,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也要勒令田覠退兵。除掉田覠后,我们再接着打。错失好机会不要紧,防止手下威望太高造反更重要。

    没办法,社会风气就这么恶劣。

    像朱元章那样舒舒服服坐镇南京,让大将们去打天下的行为,在此时是万万不能的,属于严重的作死行为。

    所以,这个年代想让一个大将刷战绩还是比较难的。不光对手不配合,不容易被打垮,同时主君也不敢长期放手,生怕军队跟了别人。

    这都是藩镇割据一百多年来的血泪教训。每一件看似奇怪的事情背后,都有其深刻的内因。

    相州六县,汤阴、安阳在手,其他各县,邵树德一时也没心思去攻打,只是遣人去招降。

    他八成的精力,还是花费在消化相、卫二州上面,这比打胜仗还难,尤其是在他不想大肆杀戮的时候——事实上晚唐也没有军阀像元末、明末那样大肆屠戮,因为这也是严重的作死行为,老百姓是真的有能力反抗,战斗力还不错的那种。

    “相州的局面尽快稳固。”邵树德坐进了州衙内,说道:“陈诚继续留在汴州,主持宣武军大局。洛阳诸事,封渭等人自己做主,若有不决,请王妃拿主意。”

    王妃折氏是有大智慧的。做夫妻这么多年,邵树德非常清楚。而且她十分有分寸,若无必要,绝不会主动过问军政事务。

    “杨抱玉那边,加紧催促。一州刺史若还不满足,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并剿灭。”

    其实到邵树德这边当刺史,与在魏博当镇将,到底哪个好,很难说。

    夏王府对朔方镇下辖各属州的控制已经十分深入了,地方上的民心也不在你那边,官员多半也不听话。这个刺史,也就真的只剩下钱了,没甚意思,只对一些追求安稳、富贵的人有吸引力。

    “盯紧邢洺磁那边的动静,若晋人南下,坚决地将他们打回去。”

    邵树德现在不想与李克用发生冲突,以免影响大局。但到了决定河北归属的关键节点了,他也不会让步。相、卫二州,明显相州更重要,绝无可能放弃。

    文吏们忙忙碌碌,一直到了晚间,赵光逢突然来报:淄青节度使王师范二次求和。

    “王师范召集大军往青州汇集。衙将张居厚率军入来芜谷,欲偷袭我军侧后,遭到伏击,损兵三千余人。兖州城外,朱瑾数次率军出战,其人骁勇,王檀、刘知俊等人先后负伤。李唐宾已调义从军南下,败朱瑾一次,遏制住了此贼的嚣张气焰。”赵光逢说道:“大王离去之后,护国军鼓噪作乱一次,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借铁林军镇压,杀千余人。该部已不堪战了。忠武军有所振作,攻淄州之时很卖力。”

    “遣使跑一趟淄州,和李唐宾说,消耗得差不多就行了,别激起变乱。”邵树德说道。

    消耗降军、攻灭淄青,这是两大任务,但要注意分寸、尺度,这才是核心。

    ******

    泽州城内,李克宁很快接到了有关相州的军情。

    他有些坐立不安,第一时间找来了天井关镇将史建瑭,询问有关情报。

    但河阳守御严密,斥候根本没法深入。仅有一些商队传回来的似是而非的情报,只知道夏军时常在河阳调来调去,根本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去哪了。

    有心南下试探一番吧,夏军又刚放回了第三批五百俘虏。在这个时候激化双方矛盾,殊为不智。要知道,幽州那边已经开战了。

    李罕之倒是很积极,他儿子刚刚被天雄军所斩,正急着报仇。李克宁左思右想之下,令李罕之率五千人入援邢州,归安金俊指挥,但暂时不得南下。

    与此同时,军情飞报蓟北,交由李克用定夺。

    白狼水之畔,晋军与契丹的厮杀刚刚结束。

    不出意外,正面战斗之下,在不调动大汗侍卫亲军的情况下,契丹人甚至连骑兵都打不过晋军,这让他们很是丧气,由此也彻底坚定了信心,避而不战,打游击。晋军主力来,我就走,晋军主力退,我再来,不信晋军有多少时间与他们耗。

    李克用对契丹人如此赖皮的战术怒不可遏。

    有心杀到契丹衙帐去,又担心太过遥远,粮馈不继。同时也摸不清契丹人的实力,万一人家是诱敌深入呢?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他接到了李克宁传来的消息:魏博有变。

    “大王,当初就不该北上。契丹要来,就让他们来好了。这般滑熘,抓不住他们的主力,不知道要耗多久。”盖寓愁眉苦脸,忍不住说道。

    “好了,好了!你到底要说几遍?”李克用烦躁地斥了一句:“我知道了,想想办法。”

    “不如尽撤关外诸戍,将防线收缩到临渝关左近。山后可以保留一些军镇,依托燕山,发动各部,组建联军,守望互助。”盖寓建议道。

    “这也只能延缓契丹人的攻势。”李克用想了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弱点,道:“契丹人每次集中大军,单攻一处,防线漫长,处处分兵设防,等于处处不设防,这些零散的军镇早晚会被他们拔掉。”

    但山后也不能一点兵不留。那样契丹人直接到临渝关北放牧,各个附庸部族可就真的跑了,损失还是蛮大的。

    “邵树德多线作战,怎么坚持过来的?”李克用突然问了一句。

    这事你让盖寓怎么说?他兵多啊,地盘大啊!

    骑兵大队放在灵夏养,河南地(灵夏黄河以南)水草丰美,偏偏还有大片农田,户口也很殷实,这是杨悦那个老小子能够经常带兵出击的主要原因。

    燕北地区,没这个条件啊。除非恢复天宝年间在营州的城池、户口、驻军,那样才有可能维持一支相当规模的兵力,压制契丹人的野心——说白了,你需要一个“平卢节度使”,玄宗朝这个藩镇有兵三万五千人,负责从营州到安东的广大地带。

    但话又说回来了,天宝年间的范阳、平卢两镇靠河北养,此时河北大部不在手里,幽州的财货还要养河东,真的维持不了新时代的“平卢军”了。

    “山后不能轻易放弃。”李克用还是舍不得,只听他说道:“没了燕北,兵源少了很多,战马也会很贵乏,仗就没法打了。”

    盖寓见李克用到现在还舍不得全面收缩,不由得叹气,道:“大王所虑有理。不如遣使与契丹人讲和,看看他们想要什么。夏人把手伸进了魏博,便没了水师之利,或有机会。”

    其实,进军魏博对邵树德来说并不是很明智。

    他曾经吐槽过李克用漫无目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甚至就连朱全忠都经常多线开战,也被他私下里嘲讽。

    但当他进军中原的时候,居然活成了他曾经吐槽过的模样。明明战略是全取河南道,但还是悍然干涉魏博内部局势,又开了一处战场。

    没办法,机会太好了,实在忍不住。当初朱全忠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讲和……”李克用有些迟疑。

    他其实有点看不起契丹,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战场上表现很一般,让他有些轻视。

    但接触这么久,他多多少少也知道契丹的实力了:兵好像挺多的,器械很好,也有脱产的职业武人,不似一般游牧部族。

    被这样一个势力缠上,确实挺难受的。

    “大王……”盖寓提醒道。

    “那就遣使过去谈一谈吧。”李克用摆了摆手,道:“这几日我抓下机会,看看能不能再重创一下契丹,这样谈起来也方便。”

    盖寓无语。

    他知道晋王还不死心,想彻底解决掉契丹这个隐患,一劳永逸,但人家不和你决战,摆明了是诱敌深入之计,从匈奴那会起,草原人就喜欢玩这个战术。

    “别尽想好事。”李克用似乎知道盖寓在想什么,道:“这天下每个人都在网中挣扎。邵树德又何止两线作战?他进军魏博,已是三线,前后动用了二十万军队。杨行密南有钱镠,北有邵树德,亦处于夹击状态。钱镠北攻行密,南边与福建也时有摩擦,动不动大军对峙。李茂贞在蜀中,我看他也不轻松。单线作战,可望不可及,别多想。”

    “这天下的军头都太精明了……”盖寓叹道。

    ******

    罗绍威一大早就起来了。

    昨晚他睡了个好觉,因为李公全的部队发生内讧,他带着万余人逃回了博州。

    眼见着形势逐渐明朗,澶、贝、魏三州的官员、镇将纷纷遣使而来,承认罗绍威为节度留后。甚至就连大将史仁遇都亲自入城,表示恭顺。

    这是符合游戏规则的。

    河北三镇的权力更迭,即便恶化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也很少拉锯厮杀,总是以一方的迅速溃败而告终,非常干脆利落。

    比如当年幽州李匡威率军回师作乱,李可举举家自焚。城内无兵吗?非也。大家不支持他了而已。

    李匡筹驱逐兄长李匡威,只打了一仗,双方加起来兵马超过十万,但伤亡并不大,最后以李匡威的手下叛变而告终。

    乐从训与罗弘信争夺节度使,也只打了两仗。乐从训的三万大军第一仗还是好好打的,但被衙兵击败了,第二仗直接就是半推半就,将乐从训卖给了罗弘信。大伙投降,继续当兵,新帅既往不咎,还有赏赐。

    一百多年下来,基本都有套路了。

    司空颋、杨利二人断言,过不了多久,博州又要发生内乱,李公全授首指日可待。

    带着这样美好的心情,罗绍威来到了都虞候司。

    “仓啷!”抽刀的声音传来,罗绍威吓了一跳。

    定睛望去,却见几名衙兵正挥刀斫击廊柱。

    廊柱是巨木,此时已被砍出了一道道痕迹,望之触目惊心。

    “斫人如斫柱,就是不知道人身有没有柱身坚硬。”有衙兵笑道。

    “厚此薄彼,早知道帮李公全拼杀了。”

    “何必舍近求远?史仁遇不在城中么?咱们把他围起来,敢不当节度使就杀他全家。”

    罗绍威心中一紧,加快脚步离开了。

    “司空巡官。”罗绍威犹豫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得狰狞,低声问道:“当年徐州银刀都士卒可有这般桀骜?”

    “银刀都有数千人,父子相继,亲党胶固。有三百人为节度使近侍,每日携带器械入节度使府,也不值守,便坐于廊下,将兵器露出外面,吓唬节度使以下官将,无人敢管。心中稍不如意,相顾笑议于饮食间,一夫号呼,众卒相和。节度使经常被吓得从后门逃走。”司空颋说道:“最后还是请了忠武、义成军动手,方才将其诛杀。从此朝廷派到徐州的节度使多为文官,亦无事。徐镇自此有‘文镇’的美誉,太平无事。”

    “几与魏博衙兵无异。”罗绍威咬牙切齿道:“李公全那边的三千衙兵基本都逃回来了,这帮人没领到赏赐,如果闹事,其他人会不会参与进来?”

    那还用问?司空颋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留后,衙兵素无节操,不敬上官,喜怒无常。便是其他人不参与作乱,光那三千人闹事,都不得了。留后,你好好想想,衙兵护卫幕府,便如银刀都为节度使之近侍,他们一旦作乱,即便镇兵支持你,可来得及?”

    司空颋没敢直接提出请外人诛杀衙兵的建议。反正罗绍威心中早就有这个念头了,他多说了反而不美,只会惹人怀疑。

    “司空巡官言之有理。”罗绍威顿了顿,道:“我欲招募勇士千人为贴身侍从,你看是否可行?”

    “仆不敢置喙,这事留后自己拿主意吧。”司空颋说道。

    罗绍威思虑良久,举棋不定。

    他不想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衙兵的仁慈之上,更何况那些杀才一点都不仁慈。

    招募侍从亲卫,在关键时刻可以抵挡一下,然后从容调集兵力,镇压衙兵的叛乱。但这事也十分敏感,一个不好小命就丢了。

    其实,将桀骜的衙兵尽数诛杀似乎更好。但内心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不可取的。

    银刀都被杀光后,凋旗、门枪等都被解散,徐州一度成了“文镇”,这很好吗?

    他突然想到了父亲收留朱全忠的滑州兵,唉!父亲是深谋远虑的,可惜滑州兵被李克用和邵树德联手击破了。

    “明日就张榜募兵,我等不下去了。”罗绍威突然想起了衙兵挥刀斫柱的事情,怒气一下子上涌,道。

第十五章 北方与锚定物

    数骑飞至魏州,暗流涌动的魏州城为之一震。

    斥候带来了最新消息:夏军克安阳,邺城镇将杨抱玉告急求援。

    彼时罗绍威正在张罗招募亲兵的事情,城内乱纷纷的。关键时刻,罗弘信按下了儿子的盲动,强撑病躯,召集城内的将左议事。

    节度别奏王知言、经略副使赵袭二人分坐罗弘信左右下首。他俩也垂垂老矣,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还挂着职务,但近两年其实已不怎么问事。

    “姑夫。”罗绍威上前,对着王知言、赵袭分别行礼。

    是的,他俩都是罗让的女婿、罗弘信的姐夫。

    “吾儿坐下吧,有些事你做得操切了。”说罢,扫了一眼司空颋和杨利,暗叹一口气。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班底,就像他靠王知言、赵袭参赞一样,儿子倚司空颋、杨利为谋主,可以理解,但这水平也太差了。

    “大六雄小六雄之劲卒,左山河右山河之骁师何在?”罗弘信咳嗽了一下,轻声问道。

    王元武、尹行方对视了一下,出列应道:“末将在。”

    “昔年乐从训犯州城,为尔等所斩,今李公全在博州,可敢复斩之?”罗弘信问道。

    自豹子军覆灭后,六雄、山河二军为魏镇精锐,乐从训便为王元武所斩。当时他为六雄兵马副使,现在是六雄兵马使,手下有五千余人。

    尹行方当时是都阵后横巡拥阵使,说白了就是军法官,但他也带兵出战了,从背后侧击敌军,现在是山河兵马使。

    “大王有令,吾等自当遵从。”王元武、尹行方回道。

    “平难、决胜、步射、横冲之烈将何在?”罗弘信又问道。

    梁怀谨、程公左、赵谦满、李刀奴四将出列。

    “光启末,贼将马武、王周率众而来,整我城下,猬毛而起,豕突而来,中外骚然。马武领凶锋兵士三千余人,逆我大军,是尔等所破。今可敢复破贼军?”

    “有何不敢?”四人齐声应道。

    “吾儿。”罗弘信喊道。

    “大人,儿在。”罗绍威应道。

    看到诸将对父亲如此恭顺,罗绍威的内心复杂难言。

    武夫们太他妈现实了!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分得太清,一点遗泽都没有,一点光都沾不上。

    罗弘信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

    这些时日的事情,他断断续续都了解了。若让他来评价,完全可以用“无头苍蝇”来形容。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时机,不知道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被人轻视是很正常的。

    如今这个世道,一定不能软弱,一定不能被人轻视,哪怕强装出来的勇武,也要给我撑下去,站直了。

    “讨伐李公全之事,你亲自领兵。”罗弘信道。

    “遵命。”罗绍威收拾心情,感觉现在有主心骨了,连忙应道。

    “赵谦满、李刀奴领步射、横冲二都四千衙兵充吾儿亲军。王元武、尹行方领六雄、山河二军万余人随行,务必斩杀李公全。”

    “遵命。”四将领命道。

    “李公全帐下兵士,能晓以大义的,就劝降回来。昔年乐从训三万大军,降者两万余众,我于校场内一一阅试,其皆可用,总之尽力保存魏博元气。”

    “梁怀瑾、程公左、史仁遇、陈元瑜诸将,约束部众,谨守城池,不得有误。”

    “王别奏,你跑一下相州,替我送一封信给邵树德。”

    “赵副使,尽快完税,另嘱各州将税款解送魏州。打赢了贼军,还得犒赏军士。”

    罗弘信一口气说完,已是摇摇欲坠,仆人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罗绍威也奔了过去,双眼通红,语气哽咽。

    方才的些许哀愁、埋怨早就不翼而飞,父亲还是爱护他的,是他最后的主心骨。若父亲不出面,衙兵怕是已经乱了,哪像现在这样稍稍收敛狂态,奉令出战。

    “吾儿,你稳不住那些兵将。”罗弘信的声音低得差点听不到,罗绍威连忙把耳朵凑了过去。

    “事已至此,也别多想了。我遣王别奏至相州,输给钱帛,请邵树德让出相、卫二州。记住,此二州不收回,节度使之位你坐不稳。”

    罗绍威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唉。我也没想到邵树德胃口这么大,四处开战之时还敢觊觎魏博州县。此贼真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苦了吾儿了……”罗弘信轻叹一声,闭上眼睛。

    罗绍威一惊,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父亲只是精力不济,这才放下心来。然后——然后就很茫然了,直到赵袭将他拉走,商讨出征所需物资。

    司空颋在一旁默默站着,心中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

    罗绍威远不如其父矣!这事没完,罗弘信活不了多久了,待他一死,罗绍威彷徨无措,到时候还是他们替他拿主意。

    ******

    王知言出城之后,便一路西行,沿着洹水走,不顾年老体迈,两日便抵邺县。

    “王别奏你可真是……”杨抱玉一脸惊讶,也有些感慨。

    “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这把老骨头了。”王知言苦笑道。

    衙内罗绍威虽然犯了点小错误,有些弄不清楚该干什么,没有在关键时刻痛打落水狗,给李公全最后的致命一击,但他总体应对中规中矩,没有大错。

    真正的危机还是夏军趁势进占相、卫二州。在这一点上,老帅也失算了,邵树德、朱全忠的思路完全不一样。

    “夏人已在韩陵山立寨,贼将霍良嗣广集叛夫,收纳了一堆走狗败类,号‘效节军’。这两日兵进草桥,逐我守军,窥视邺城。”杨抱玉也苦笑了起来,道:“我正在召集土团乡夫,打算与邵贼死战。王别奏今来,可有指教?”

    听杨抱玉这么一说,王知言放心了,邺城镇军没有降。

    “邵贼以我军府强盛,故设法残破。若我所料不差,他欲设相卫节度使而自兼之。”王知言一眼看穿了邵贼的把戏,说道。

    当然,他是藩镇割据时代的“活化石”,秉承的是当年的老思维,澹出官场后,知识没有与时俱进地更新。邵贼摆明了是直接一口吞下相、卫,自八月以来,一直拼了老命稳定地方,勾兑利益,各种演戏做足了,比打仗还累,还看不出来他的真正用意吗?

    相卫节度使以前也是出现过的。

    广德元年(763),安史将薛嵩以相、卫、邢、洺四州投降,朝廷任其为相卫六州节度使——除相、卫、邢、洺外,还多出了一个新设的磁州以及后来划入的贝州。

    大历元年(766),朝廷改相卫六州节度使为昭义军节度使。薛嵩死后,其弟薛崿控制不住局面,被人造反,田承嗣趁机占领相、卫、洺、贝四州。

    大历十二年(777),朝廷将泽潞、昭义二镇合二为一,移治潞州,相卫镇算是彻底没了。

    “相卫节度使?”杨抱玉一皱眉,问道:“邵贼会不会趁机北攻邢、洺、磁三州?将其与相、卫连成一体?”

    有这个想法其实很正常,王知言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相卫邢洺磁五州为一体,治相州,这也是个百多万人口的大镇了。而且一旦控制此地,便可以此为基,穿过太行陉道,从侧翼攻辽州、潞州。

    邵贼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杨将军,无论邵贼怎么想,你一定要谨奉罗帅号令。”王知言说道:“魏博六州,自成一体,百多年了。效节军我也听闻过,数千叛夫,凶顽残暴,邵贼徙其家焉。今占韩陵,聚为巢穴,下一步取邺城,将军须得把稳啊。”

    “王别奏所言有理。若相卫被邵贼占去,藩府不问,下次再取澶、博,得寸进尺,我六州四十三县为其鱼肉矣。”杨抱玉说道:“邵贼许我关西刺史之职,我回绝了,望罗帅知悉。今唯治兵完城,以待藩府大军而来。”

    “好!好!”王知言乐得合不拢嘴,又道:“安阳、汲县等地,军府已暗中遣人而至。杨将军若有亲朋旧友,亦可多加联络。万一邵贼坚持不肯退,咱们就还有暗手。”

    “此事不消别奏催促,我自当联络一二。”杨抱玉说道。

    “将军真乃魏博干城也。”王知言赞道。

    这个时候,能不能打根本不重要,忠心最重要。最好是忠于罗帅的,如果不然,也不要紧,忠于魏博就行。

    王知言在邺城休息了一日,八月二十四日,他风尘仆仆,一路南下。

    经过草桥之时,还被效节军盘问了一通。

    随行人员激于义愤,诘责效节军士卒助纣为孽。不料那帮军士已经没了廉耻之心,声言家在唐州,乃夏王治下,还拿刀比划,恐吓一行人。

    随从们纷纷唾骂,王知言止住了他们。邵贼广集叛夫,用的是以魏攻魏之策,没什么好多说的。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城北的安阳桥。一番交涉过后,自有人领他们入城。

    附近到处是正在操练的军士,或执槊刺击,或纵马冲突,威风凛凛,豪气逼人。

    城门口还有操着相卫本地口音的士人入城,这让王知言的眉头皱得更深。

    用相卫武夫厮杀,用相卫士人为官吏,他对此行的任务突然就不抱任何期望了。

第十六章 机会来了

    安阳为商后期都城,殷墟就在城西南数里。

    南北军道多经此地,故较为发达。前隋文帝毁邺城后,安阳便为相州理所。

    城西南十五里有愁思冈,郭子仪破安庆绪于此,此时已立起军寨,少少驻扎了一个指挥的步军,控扼岗下大道——此大道北通幽州,往南有两个分叉,一去洛阳,一去汴州。

    安阳北有洹水,河面上有安阳桥。过桥走十五里至韩陵山,山上已立寨,效节军主力屯驻于此。东魏丞相高欢破尔朱兆于此山。

    再往北走十八里是野马冈,冈北有河,河上有桥,曰“草桥”。杨坚遣宇文猩与尉迟迥战于此。

    草桥以北七里是邺城,宇文猩、尉迟迥同样战于此。

    这是战争史上的奇葩。宇文猩、尉迟迥大战,邺城士女数万人观战。宇文猩、高颎、李询作战不利,士气低落,于是出奇招,先打观众。观众奔走呼号,宇文猩遣人高喊“贼军败矣”,迥军大败,邺城告破。

    宇文猩以如此不讲武德的办法取胜,还伤了大量手无寸铁的河北百姓性命,确实该谴责。但也可以看出,这里确实离邺城不远。效节军在此桥留了五百军士戍守,以备杨抱玉。

    城内有石梁驿,王知言一行人便被安排于此处,等待召唤。

    “驿将姓薛,与广德年间薛嵩、薛崿兄弟可有关系?”王知言左右无事,便找人闲聊。

    薛嵩是平阳郡公薛仁贵之孙、范阳节度使薛楚玉之子,投靠安禄山,后又降唐。因此,一开始其实不止河北三镇,而是四镇,只不过薛嵩死后,弟弟薛崿没有兄长的威望,压制不住手下大将,让相卫洺贝(当时尚未有磁州)四州丢了而已。

    “正是。”驿将的态度比较冷澹,好像不愿多谈。

    但王知言一点都不在乎,反而笑道:“那也是自己人了。”

    驿将勉强一笑。

    “夏王占据相州,薛驿将怎么看?”王知言发挥锲而不舍的精神,追问道。

    “夏王没有乱来,看着比较爱惜百姓,不错。”驿将回道。

    “夏王一来,定然收重税,征丁入伍。州兵多半也断了生计,不知多少百姓受影响,就没有怨言?”王知言奇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州军已溃,烟消云散。固然有人不满,但也就那样。没人挑头,外无援兵,何人能反?况且夏王并没有征丁入伍,还张贴告示,各安生业。”驿将说道。

    王知言点了点头,又问道:“自后周起,关西人便大肆杀戮河北人,就没人担心?邺城之战,宇文猩、高颎屠戮百姓,毫不留情。邺城也是杨坚拆毁的,好好一个河北名城化为废墟,一蹶不振。武周年间,武懿宗屠戮河北百姓。艰难以后,官军数次入河北,军纪奇差。邵树德亦是关西人,还是宇文黑獭勃兴之地崛起,尔等就不担心?”

    驿将听了有些沉默。他虽然还没见到夏兵大肆屠戮百姓,但大家都这么说,应该假不了。关西人还能有例外?

    但夏王又下令重修相州窦建德庙,坊间也有传闻,都是夏王,这个关西人应该会善待河北百姓,甚至还有更离谱的传闻,但驿将不信,夏王也没有承认。

    总而言之,就目前看来,大伙还在观望,不至于立刻就反,激烈抵抗。

    而且,不少有头有脸的士人也说夏王好。至于好在哪里,他们说话云遮雾罩的,什么天命之类的乱七八糟,驿将听不懂,也不想懂,但他知道毛锥子们都说夏王好就行了——当然也不是所有毛锥子都这么说,一些与武夫关系深厚的措大就没好话,把夏王骂得一文不值。

    “夏兵军纪不错,比晋兵强。”驿将不想和这人多废话了,临走之前道:“尧城县已经被夏兵攻克了,不知道有没有屠戮,官人不妨去看看。”

    王知言有些无语。这驿将好生无礼,就不怕相州重回魏博挨收拾么?同时也对得到的信息暗暗心惊,尧城往东可至永济渠,顺着渠水而下,一路通到魏州。

    午饭到了未时才被端上来。

    王知言一边吃着粗茶澹饭,一边听出去打探消息的僚左汇报。

    “夏人已在相州组建州军,在安阳、汤阴、尧城、林虑四县募兵一千五百。”

    “林虑?”王知言迟疑道。

    “回别奏,夏兵昨日已克林虑县。”有僚左禀报道。

    王知言点了点头。还好,尧城、林虑二县都是被攻克的,不是主动投降的,这让他稍稍好过了些。同时也对邵树德抓时机的本领很是感慨,相、卫二州本不至于如此空虚的。

    “州军指挥使叫王济川,乃巢将王遇之子。”

    王遇刚刚去世,邵树德将一直在世子身边读书习武的王济川叫来,授予他相州州军指挥使一职。

    卫州州军指挥使给的是定远军退下来的老人,以十将衔上任。

    相、卫二州州军的组建模式差不多,各支夏军拣选一千名年岁较大的老卒,一般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分作两部,相、卫二州各得五百。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再各送一千新兵至相、卫,辅以本地招募的一千五百人,州军便组建起来了。

    “有商徒说卫州黎阳县有人造反,众至千余,为天德军使蔡松阳镇压。其俘获了两百余人,尽数斩杀,悬首于黎阳县大街小巷。”

    王知言听了不惊反喜。

    邵树德明显在使用怀柔之策,他的爱将蔡松阳又辣手屠戮降人,势必能抵消他的很多努力。

    “城中有传闻,晋人或要南下,不会坐视相、卫为夏人所得。”

    王知言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李克用帐下大将安金俊任邢洺磁都团练使,镇守昭义山东三州多年。听闻最近又多了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五院军等援军,兵强马壮,未必不会南下。

    这本来是坏消息,如今看来可能是好消息。

    李公全作乱之事,可能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平定。而且以魏博如今的状况,单靠自己怕是打不赢夏人,有外镇势力插手,也不是坏事。

    “方才回驿馆之时,看到有夏兵调动北上,往安阳桥的方向走,不知何意。”

    “其实没什么。”王知言放下快子,说道:“杨抱玉率军攻杀草桥的叛人罢了。”

    之前与杨抱玉会面之时,他就提到邵树德只派了“五百羸卒”守草桥,他打算率军夺回,毕竟那个地方离邺城太近了。

    不能给邵树德收拾整饬相卫二州的时间。他的目标非常务实,知道短时间没那个能力吃下整个魏博,便先切下一块,花费心思整顿。但越是这样越危险,绝不能让他站稳脚跟。

    “这几日你等不要乱接触什么人。”王知言吩咐道:“相、卫二州,邵树德想吃下去没那么容易。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遵命。”僚左们知道厉害,纷纷应道。

    ******

    相州州衙之内,邵树德刚送走王济川,赵光逢又赶了过来。

    “大王,威胜军休整完毕之后,东进蕲州,围攻蕲水县十日,克之。不过大军在蕲州大败,玉山军使时瓒战死,损兵三千余人。”赵光逢说道。

    “怎么败的?”

    “淮人诈降,时瓒率部入城,大败。”

    “时瓒人缘这么差?还是他立功心切?”邵树德问道。

    “或许兼而有之。”赵光逢说道。

    “用兵以来,已有李铎等多员大将战死,虞候、十将以下,几不下百人。”邵树德感叹道:“录时瓒之子到吾儿身边为亲随。玉山军残部,就地编入威胜军。着折宗本继续围攻蕲州,此战——淮兵可受降,贼官贼将不受降。另嘱咐一句,不得随意屠戮百姓。”

    “遵命。”赵光逢默默记下,一会找人办理。

    “泰宁军沂州刺史郭处宾率军北援,为飞龙军所败,一路追袭,刺史郭处宾举城而降。”赵光逢继续禀报。

    这是郭处宾第二次北上援助兖州了,两次都败在飞龙军手下,军士损失殆尽。局势如此恶劣,他还努力了两次,说实话,对得起朱瑾了。

    “调李修去沂州,组建州军。郭处宾仍为刺史,令其谨守疆界,无需立功心切。”邵树德下令道。

    赵光逢当然知道李修是谁。他与王济川一样,都是世子身边的“玩伴”、“学伴”,正儿八经的世子系军将。同时,他还是战殁的武学生李重之子。夏王对第一届武学生非常看重,生时着意提拔,死后还照拂他们的后人,确实非常不错了。

    联想到之前吩咐洛阳诸事有不决者,悉由王妃定夺这件事,赵光逢心中明了,这是在为世子铺路,一步步巩固他的基础。

    “王师范厚着脸皮求和,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大王不妨许之,令他移镇,看他答应不答应。”赵光逢说道。

    “移到哪里?”

    “荆南许存,与夔州张琏、襄阳赵匡凝连番大战,财穷力竭。朗州雷满又数度攻之,他已是难以抵挡,不如召许存入朝,令王师范移镇江陵。”赵光逢建议道。

    没有任何意外,荆南又被拿出来了。

    “也好。”邵树德站起身,踱了两圈,又问道:“赵匡凝一直想表其弟匡明为荆南节度使,此事会不会令其生出嫌隙?”

    襄阳想夺荆州,可以理解。但邵树德又怎么可能轻易帮这个忙,除非赵匡凝愿意让出襄、郢、复三州,但这显然不可能。

    “大王,襄阳周边为我所控,赵匡凝兄弟翻不出大浪来。”赵光逢说道。

    “那就遣人去谈一谈吧。”邵树德下定了决心,道:“尽快平复淄青、泰宁二镇,再夺徐州,如此便能腾出手来了。邢洺磁、魏博,已是下一个焦点。我怀疑李克宁、安金俊会忍不住,率军南下,蹚魏博这滩浑水。”

第十七章 推戴

    清晨的大街之上微微有些寒意。王知言在邵氏亲兵的护卫下,步行前往州衙。

    六十多岁的人,晨风一吹,身体下意识句偻起来。

    河北习俗,无论寒暑,无论官大官小,要么步行,要么骑马,都暴露在烈日或霜雪下,没有肩舆给你坐。

    邵树德当初在灵夏也是骑马。后来怕被人刺杀,这才改成了马车。

    风气就这样,忍着吧。

    城门已经打开,街道上也有很多百姓在忙活生计了。秋收已经完毕,正是一年中经济逐渐走向活跃的时候。

    中秋已过,接下来便是非常重要的盛大节日重阳。再后面,还有秋社、下元、冬至、腊日、岁除等节日,让劳累了一年的百姓可以充分休息、娱乐。

    王知言仔细观察着。

    如果夏兵大肆劫掠了,那么城市不可能现在就已经恢复。这只能说明一点,邵树德对麾下部队的控制力比较强,约束得比较好。另外一点就是,他的地盘非常稳定,在源源不断产出粮饷。

    但话又说回来了,产出粮饷也不意味着军纪就好。古来开国时期的部队,尤其是那些义军,基本都没有军饷。即便有了稳固的后方,那也只是保证粮食供应,军饷大部分情况下还是没有。这个时候你就不能保证军纪了,军官也没有勇气约束军纪,烧杀抢掠就成了必然。

    夏军有稳固的后方,还有稳定发放的赏赐,并且没有中断过,王知言已经有所明悟。

    城门打开后,第一批进来的是运粮的车队。

    王知言避让到路边,仔细观察着。

    看他们的装束,定然是夫子了,这没有任何疑问。

    很多人带着武器,弓梢是人手一把,但没有上弦。这不奇怪,河南、河北都这样,老百姓将成材十年的桑树卖出去做弓材,一般自己会留一些,找人制作一把弓梢备用。家里的榆树到了年限后,部分卖出去,剩下的也会找人制作一把矛杆,农闲时练着玩。

    没办法,小命要紧。时不时被征发打仗的情况下,最基础的长矛、刀术、射箭总要会,不然上了阵吃亏的是你自己。

    夫子们说话的口音很奇怪,不是河北,也不是河南。

    王知言仔细观察了很久,特别是注意到一些人虽然穿着唐人服饰,但耳朵上竟然还挂着耳环后,顿时明悟了,这是来自河阳的夫子。

    多年来邵树德一直从河陇往东移民,这些定然是编户的蕃人无疑了。

    河阳二州十县稳定五年了,现在该有多少人?即便没有天宝年间六十万口那么多,只要有一半,支持战争的能力就很强。

    五年时间啊,听闻还是免税,那么五年内积累了多少财富、粮豆、牲畜?这个地方若作为战争的后勤基地,足够压榨很久了,无论人力还是物力,苦一苦三年以上完全没问题。

    再长的街道也有尽头。王知言很快来到了州衙,随从们被留在外边,他本人则进去拜访夏王邵树德。

    “既然以前叫含嘉仓城,那新落成的殿就叫含嘉殿吧。”中堂内响起了洪亮的声音:“含嘉殿抓紧收拾清理,置办的器具不用太奢华,能用就行。含嘉仓城也不能停,选址你们再合计一下,给我留出足够的农地,就在含嘉殿与仓城中间,最好连成片。”

    含嘉仓城是位于洛阳皇城内的粮仓,有水道直通城外。因为隋末兴洛仓的教训,国朝便把粮仓修到了城内,同时承担中转粮库的职能,即河南各地的粮食通过水路运输进含嘉仓城后,再转运至关中,因此容量非常巨大。

    “大王,仓城基址犹在,仆正在设法修缮总计四百余个粮窖,最好不要大动。”封渭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只听他说道:“含嘉仓城与东城之间有片林子,或有数十亩,可用之。”

    “就这片地吧。”邵树德满意地笑道:“待天下太平,我不再征战的时候,便住于含嘉殿,侍弄花草瓜果,看看能不能整出什么新玩意。”

    封渭凑趣地笑了两声。上位者的话,听过就算,别当真。一般醉心于田园的,那都是失意官员,一旦给他们机会,保管收拾东西回京,再也不想田园了。

    “这事我知道了。你速回洛阳,紫薇宫城的修建才是重点。”邵树德吩咐道。

    国朝西都长安,有大明、太极、兴庆三宫,东都洛阳则有紫薇、上阳二宫。

    建设一座城市,你得有理念。洛阳宫城的理念就是“星汉”、“河汉”。

    简而言之,就是借助天体理念,紫薇宫城位于洛阳西北的高亢地带,以建瓴雄姿,俯瞰全城。皇宫被比为“天极”,因此主宫城的名字叫做“紫薇”。紫薇宫城周围又环列小城,包括含嘉仓城在内,呈拱卫之姿。

    贯穿城市的洛水有若天汉,即“洛水贯都,有河汉之象焉”。城市主轴线的位置上,还架起了横跨洛水的桥,以附会《尔雅》中斗牛星、牵牛星之间的“天汉之津”。

    这种重要的都城建设,你要有规划、有理念、有匠意,将各个功能建筑融合进城市整体的设计理念之中,不是随便修的。

    洛阳就是星汉、天体理念,邵树德不打算大改,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细微处和看不见的地方做改动,不破坏整体风格。

    封渭匆匆离去之后,在外边等待许久的王知言被请了进来。

    他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起来有些发白。

    他本不信这个世道之中,有人能统一天下。藩镇割据的痼疾不是一两代人能清除的,当先挑战之人必将受到残酷的反噬,最后与割据势力或思想同归于尽,为后兴起的真主做嫁衣。

    但他见到了什么?一个自大狂?煞有介事地开始修起了宫殿,人生短短数十年,你真能料理天下诸侯吗?还是在不制造第二个威望可以比肩你的人的情况下。

    但轻视之余,又有些战栗。

    他也是读书人,对这个天下总有些畅想,对第一个跳出来接受反噬的人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但佩服归佩服,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独为自己而活。夏王想要一统天下,我就要抗拒一统天下,这是利益之争,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让王别奏久等了。”邵树德吩咐他坐下,然后说道:“罗帅可好?”

    “甚好。”王知言看着这个古铜色皮肤、气质略为坚硬的武夫,说道。

    “罗帅遣你而来,定有要事。”邵树德笑道。

    “殿下,昔日衙将李公全作乱,罗帅病重,中外骚然,故请殿下率军来援,以壮声威。”王知言说道:“今者罗帅病体渐愈,沉疴尽去,衙内又英明神武,大破贼军。李公全部众降者不计其数,覆亡只在顷刻间。”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邵树德坐在那里,认真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王知言看了他一眼,道:“也不能让殿下白跑一趟。罗帅有言,殿下既为宣武军节度使,一河南,一河北,自当礼敬往来,今愿给珍宝三百乘、钱三十万缗、绢五十万匹、粟麦七十万斛,以做酬谢。殿下收下财货后,可收兵回河阳,两镇邻睦,岂不美哉?”

    邵树德笑了笑,河北藩镇还是富。王镕给朱全忠、李克用同时塞钱,一次各给二十万缗钱、绢二三十万匹,还不止一次。这是天宝年间才有的财力——当然事实上也差不多,河北户口差不多已接近这个程度,河南就差远了,安史之乱主战场,后来百多年间战事也多,人口损失严重,已经让河北拉开了差距。

    具体到罗弘信答应的财货钱粮上面,三百乘珍宝比较虚,具体什么东西、多少件完全没个准,当初董昌前后献给朝廷的财宝都比这要多得多。

    钱、帛、粮比上次又涨了一些。罗氏父子现在应该很缺钱,今年的两税到手后会稍稍宽裕一些,但许诺的这笔钱粮肯定需要分期付款。

    当然邵树德也看不上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土地、人口才是真正的财富。

    “退往河阳?”邵树德停顿了一下,道:“据我所知,天使已经出京,前往孟州。”

    王知言下意识觉得不妙,问道:“夏王何意?”

    “朝廷已授孟帅宋乐为河阳三城、孟怀相卫节度观察处置等使,赐军号‘天雄’,治孟州。”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一眼王知言,轻声道:“王别奏,相、卫亦是河阳镇属州啦。”

    王知言霍然起身,脸色铁青,道:“这便是没得谈了?”

    “王别奏何必动怒?”邵树德亦起身,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吾之志向,你应该知晓。这天下分崩离析一百四五十年了,而今各镇形同国中之国,几与春秋无异。元和年间讨平淮西,申、光、蔡百姓竟然不知天子,不知圣人,不知是哪国百姓,数十年不沐王化便这个样子,况一百五十年乎?河北,我必取之。”

    “殿下何苦如此呢?”王知言被这一番话震住了,心绪有些翻涌,不过还是说道:“便是改朝换代,殿下自做洛阳、长安天子,魏博上表称臣,天下安乐,岂不美哉?昔年汉高立天下,尚有诸侯国,殿下就容不下裂土之藩镇?”

    “若天下士民、武夫、官员还如汉高时那般淳朴,有忠义之心,我又岂会容不下藩镇?”邵树德说道:“但现在绝无可能。”

    王知言沉默了。汉高时朝廷各项制度比现在还粗疏,将相权力更大,可钻的空子更多。现在么,兵将分离,后勤分离,制度看似比汉高时严密,但造反的人极多。邵树德的话没有错,有这个担忧很正常。

    不过立场不同,没什么好说的。

    “殿下要以一己之力挑战一百五十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么?难道不怕反噬?”王知言厉声道:“河北户口殷实,财货山积,人心可不一定思定。一旦乱起,邵氏真能坐稳江山?难道不会二世而亡,为人做嫁衣?”

    艹,人心思乱这句话都说出来了。邵树德暗骂,但又找不到理由反驳。

    你可以说河南久经战乱,人心思定,但河北安宁和平了一百多年了,人心真的思定吗?

    “王别奏想说的是首倡必谴,殿兴有福吧?”邵树德说道。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王知言见邵树德晓得厉害,脸色稍霁,道:“殿下年已四十,还有多少年可以拼呢?这样与全天下武人为敌,与一百五十年形成的规矩为敌,实属不智。我知殿下有大志,愿回魏州说服罗帅,异日殿下举大志之时,愿第一个响应,上表称臣,如何?”

    “王别奏还是回去吧。”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关西经营多年,洛汝也都是我的人,我至不济也可当个西魏之主。既如此,挑战一下又何妨?有什么反噬,我接着,纵死不恨。”

    王知言默然无语。

第十八章 背叛阶级的个人

    “既然挑明了态度,那么也没什么好多说了。”邵树德坐于中堂内,对召集来的诸将说道。

    “魏穰,你领一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兵指挥留守相州,愁思冈那两千人也归你指挥,镇住安阳、汤阴一线。”

    “末将遵命。”突将军左厢兵马使魏穰应道。

    突将军右厢一万五千人留守卫州,分驻各地。前几日共城县有人叛乱,副使折逋泰遣右厢兵马使张慎思率五千步骑平叛。

    这一万多人,暂时没法动了,必须保证后路不失,后勤运输线不断,尤其是至关重要的新乡、汲县这两个渡口,囤积了大批粮草、器械,不容有失。

    “传令李仁军,率部北上,赶来相州汇合。”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带着右厢一万多人马屯于黎阳、卫县之间,这部分人马可已调动起来了。

    “蔡松阳率部东进临河,摆出进攻性防御姿态,威慑贼军。”

    天德军戍守黎阳县、黎阳津,之前不动,是因为卫州尚未稳定,这会至少可以抽调五千人东进,牵制一下敌军。

    “给朱珍传令,看戏也看够了吧?捧圣军自濮州寻机渡河,同时联络李公全,别傻乎乎一个人打。”

    朱珍的捧圣军战斗力一般,这一万人就算全军覆没了也不心疼。

    所谓暴打河北、河东的梁军早就不存在了,胡真、葛从周、朱珍、刘知俊那些龙骧、龙虎、捧日、捧圣等军与朱全忠的那二十万梁军毫无关系,全是后来新建的,战斗力不行。

    梁军真正的残余,也就丁会手下那批人了,但这批人虽然也称得上老牌劲旅,但与左右长直、左右长剑之类的主力也不在一个档次上。

    另外,郓州还有数千衙内军,洛阳还有一万五千俘虏,这些也是梁军剩下的“残渣”,真正的肉已经被整编完毕的五支禁军吃掉了。

    “归德军符存审部加强操练,作为总预备队。”

    归德军驻于汴州,是空虚的宣武诸州唯一的可以信赖的部队,暂时不能动。

    “调铁骑军……算了,定难军不行,铁骑军继续留在兖、齐战场,配合剿灭贼军骑兵。”

    青州还是有大队骑兵的。这些日子与定难军交手,互相之间的损失都很大。

    铁骑军与拓跋仁福、李仁欲交过手,目前主要敌人也是他们。

    王师范还没下定决心投降。这时候就要给他来几次教训,歼灭他一些主力部队,故不适宜调兵。况且,邵树德昨日刚刚下令损失惨重的护国军返回河中休整,更不能削弱这个方向的兵力了。

    “够了!”邵树德一挥大手,道:“近三万步骑,算是给李克宁、安金全面子了,谅他也不敢南下。北上首要任务,歼灭邺城镇将杨抱玉部。”

    命令一下,大军开动。八月二十八日,邵树德亲率突将军左厢及效节军万余人北上。

    ******

    天空飘起了小雨。

    松软的泥地之上,无边无际的大军正在通过。

    邵树德站在河岸,看着赤红的河水,面无表情。

    人死之后,尸体落入河中,并不会立刻漂浮起来。但鲜血的气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即便它已经被河水冲澹。

    大军快速通过草桥,蜿蜒向北,直往邺城而去。

    这座关键的桥梁,曾经被魏军占据,只有百余守兵,后被效节军驱杀。

    效节军派五百人守桥,又被集结大军而至的杨抱玉击溃。他派了两千人守桥,方才已经被赶过来的突将军攻灭,斩首过半。

    军使康延孝亲率两个指挥的步兵追击而去,试图攻取邺、临漳等县,将防线推到磁州边界。

    来自河阳的夫子们拉着大车,快速跟上部队。

    “新出的银川马还差点意思,继续培育。”邵树德坐了下来,抽空处理政务。

    “肩高可以了,速度也凑合,耐力想办法稍稍提高一些。我知道耐力提高的空间有限,但为何有的马高大神骏,跑得又快,耐力也看得过眼呢?用精粮喂养不要紧,战马本来就该精贵。朱瑾还用小麦秸秆喂马,那马能好吗?”

    “其实到这一步,战马已经不差了。而今我最忧虑之事,是缺乏合适的挽马。力气太小可不成,继续加紧。”

    “明年开春后,在柔州找个地方试种黑麦。至少种个几顷地,看看成效。参州也试种一下,此事交由张全义操办。”

    “冬天种芜菁,到底会不会过分消耗地力?这么多年了,也该弄明白了。如果耗地力不算太狠,可以大面积推广。”

    “这些年我就见了一个东章羊,我不满意。缺钱拨钱,缺人拨人,越快越好。”

    “江汉夏日湿热,有瘴气……都和你们说了那是蚊子引起的,不是什么瘴气。迁居过去的关中百姓,首要之事便是将自家宅院前后的水坑填平。蚊子最多飞三四十步,填平了好处很多。”

    邵树德处理公务的速度很快。他口述,卢嗣业批注,赵光逢再拿回去处理,只一会工夫,就完成了二十余份。

    其实大部分都没有送过来。但邵树德特别嘱咐,有关农业、育种和移民拓荒的他都要过目,每一份都要审阅。

    他处理政务的当口,除领兵出击的外,诸将就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殿下!殿下!”驿道上有一人突然喊了起来。

    邵树德转眼望去,却见喊话之人左臂齐肘而断,右手挥舞个不停,他一下子想起了是何人。

    “刘三斛?”邵树德立刻起身,走到驿道旁,惊喜地问道。

    “殿下竟然还记得我。”刘三斛高兴地合不拢嘴。

    “逼得我连赏两个美姬的勐士,如何能忘?”邵树德大笑道。

    刘三斛闻言亦笑。

    “你在修武县任乡长,左手不便,为何也出征?”邵树德问道。

    “本来转运粮草之事,确实轮不到我上。”刘三斛说道:“但听闻殿下亲征魏博,便想着过来了兴许能见殿下一面。果然,这一路上的苦没白吃。”

    邵树德听了有些动容。

    刘三斛是武威军老人了,打灵州韩朗那会就在了。一路走到今天,竟然还记得他的好处。

    “老兄弟不多了啊。”邵树德拍了拍刘三斛的肩膀,问道:“修武怎么样?”

    “都很好。”刘三斛说道:“老兄弟们分任乡长、乡左、里正、驿将,替殿下牢牢看着乡间。这些年多了很多人,少年郎们都不太知晓殿下的神威了,我等就拿棍子抽。”

    “为何要抽?”邵树德问道。

    “我等与他们讲了殿下在灵州破韩朗、康元诚,又大败河西党项破丑氏、米擒氏的事情,谁不记得了,可不该打么?”刘三斛理所当然地说道。

    “还是自己人好。”邵树德感慨道:“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从关西迁移百姓至河阳、东都二镇,有你们在地方上,我看稳得很。这些都是河阳乡勇吧?当年谁说华州人不能打仗的?这么多年下来,一个个雄壮得很。”

    他毫不避忌地走入夫子人群之中,左看右看,欣喜不已。

    刘三斛示意了一下,两位少年郎上前,紧紧护卫在邵树德身侧。

    “他们是谁?”邵树德转头看着两位。

    十几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点青涩,但生得较为雄壮,从小到大应该吃得不错。

    “我家大郎、二郎,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上次殿下来修武的时候,他们还太小。这次差不多了,就让他俩跟着殿下出征吧。”刘三斛说道。

    “你几个孩儿?”邵树德问道。

    “四子二女,都托大王的福。”刘三斛道。

    这话一出,众人哄笑不已。

    “我一妻一妾都是大王赏赐,可不就托大王的福么?”刘三斛额头上青筋直露,眼神也凶了起来,若非手脚不便,估计要打人杀人了。

    邵树德记得刘三斛之妻应该是康元诚带去营中的舞女,那个小妾是河清县令之女,记不太清了,印象中是如此没错。

    “你俩叫何名?武艺如何?”邵树德看着两位少年,问道。

    “刘忆戒,擅使飞槊,会驰射,能使大剑。”

    “刘九思,枪槊棍棒,样样精通,会驰射。”

    “好大的口气。”邵树德笑道:“我收下了,先在我身边当亲兵吧,磨炼两年再说。”

    众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两位少年,偏偏他俩还懵懵懂懂。

    刘三斛大喜,揪着俩儿子的颈脖子,斥道:“败子还不谢殿下?”

    “谢殿下。”二人一齐行礼。

    邵树德让亲将李逸仙给他们拿来军服、器械,又对刘三斛说道:“今日见君,吾志益坚。有你们在地方上,孟怀洛汝郑五州数十县,甚至比关西旧地还让我放心。我就一步步扩展这片净土,一个个消灭贼人。送完这趟粮草,你便回去吧,替我好生操练乡间少年。战事甚烈,损耗极大,将来总要募兵,你们操练得好,我的兵就更精锐。”

    刘三斛连连应是。

    “大王,邺城左近抓到了一名晋军斥候。末将已遣人拷讯,是安金全的人。”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见二人说话告一段落,见缝插针禀报。

    “安金全现居何职?”邵树德问道。

    “李克用任其为五院军使,有众万余。其人出身沙陀萨葛部,善将骑军,之前一直在克用身边为骑将,是他锐意提拔的新人,至今已十年,积功升至五院军使,领洺州刺史,有子一人,曰‘安审琦’,年岁尚幼。”李彦威回道。

    “功课做得不错。”邵树德赞道:“给康延孝传令,让他防着点,别追得太狠。另者,让李仁军加快行军速度,我在草桥等着他。”

第十九章 邀请

    小雨转成了中雨。雨点越来越密集,泥地越来越松软。

    旷野之上,两把锋利的尖刀南北对进,狠狠撞在一起。

    铁甲挡不住步槊、长柯斧、重剑、木棓的强势打击,双方的武士怒目圆睁、凶光毕露,基本没有格挡的动作,奋不顾身地用尽平生所学,将武器招呼到敌人身上。

    从空中俯瞰下去,双方战锋接触的那条线上仿佛有个吞噬生命的裂缝一般,生龙活虎的勇士到了这里就一声不吭地倒下去。

    裂缝吞噬的生命越来越多,并且逐渐向北移。

    北侧的武人为了挽回颓势,由勇士带队,组织了两次反冲击,试图将对方的攻势遏制住。

    反冲击确实起到了效果,一度打退了南方的压迫,但气势很快消耗殆尽,并且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却。

    双方的骑兵都不顾雨势,大举出动,冲杀、拦截、包围、反包围,一个个威风凛凛的骑士栽落马下,大部分再也没能起来。

    喧哗声突然之间就大了起来,北军溃退了。南军士气大振,加快脚步冲杀,追着溃兵的屁股勇往直前。

    杀死敌人的招数并不复杂,往往只需要一击,尤其是对方将后背亮给你的时候。

    都是厮杀多年的老兵了,合理分配体力几乎成了本能。精神亢奋地大喊大叫,乱砍乱杀,甚至一两下弄不死敌人,非得要来好几下,只会让你的体力大幅度流失,很快失去战斗力。

    还有其他一些精准快速、节省体力、加强配合、提高效率的小窍门,一般都是各部转战多年总结下来的经验。老兵们教给新人,新人再在实践中体会甚至改进提高,这就是传承。

    成建制歼灭敌人,让他们断掉传承!

    突将军的士卒们如勐虎下山一般,步速越来越快,以至于军官们不断提醒控制追击的速度,维持阵型。

    敌军的骑兵一看步军大溃,士气大衰,也不打了,转身就跑。

    突将军的骑卒顾不得追击同行,转而穿插、截断、驱赶敌军溃兵,经典的步骑配合,熟练无比,完美无缺。

    康延孝果断投入了充作预备队的一千步卒。他们体力充足,士气高昂,穿过秋收后的田野,一路追袭,冲到了邺县城下,直到被当地土豪率领的千余乡勇抵挡了一下。

    土团乡夫在冲杀了一阵后溃散,邺城趁机收容了一些溃兵,关上城门。与此同时,另外一支乡勇武装也从北门进入城内。

    野战就此结束。

    康延孝遣人粗粗点计了一下:草桥之战,斩首八百,俘七百,余皆溃散;邺城之战,斩首千三百级级,俘千人,余皆溃散。

    这么一算,杨抱玉部留守邺城的也就千人上下,紫陌镇还有数百兵,不过已经有骑兵追袭过去,贼人怕是回不了城了。

    相州土团兵也死了千余,被俘千人。

    下午时分,效节军四千众也赶到邺县城下。康延孝将所有俘虏全部转交给他们。

    霍良嗣越来越有狗腿子的觉悟了,他处理的手段简单粗暴。从镇兵俘虏里挑出相、卫二州的军士,连同那千名乡勇俘虏,共一千五百人,令他们将来自魏、澶、贝、博四州的千余镇兵俘虏尽数斩杀。

    康延孝看着稍稍有些不忍。

    “霍将军好手段,只是如此杀戮,殿下恐会震怒。”康延孝说道。

    “康将军有所不知。魏贝澶博四州武人仇视殿下,这些镇兵的家也不在相卫,是没有可能投降的。不如杀之,也让那些活着的降兵断了再跑回去的念头。”霍良嗣半路来降资历浅,因此向康延孝仔细解释了一番。

    “殿下正在怀柔拉拢相卫二州军民,即便杀的都是外州武人,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康延孝摇了摇头,不赞同霍良嗣的解释:“我也是为霍将军好。异日与魏军交战,贵部怕是要吃大亏。”

    别人不会投降你,同时还充满仇恨,逮着你往死里干,吃亏是必然的。

    但霍良嗣没有选择。他对康延孝行了一礼后,便去巡视他已扩充到五千多人的部队,同时对新来的降兵宣讲政策,让他们尽快将家人迁往唐州。

    不出意外,这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况且也有人现身说法,夏王在唐州的比阳、泌阳、方城三县给他们安家,当地有陂池、有沟渠,人烟稀少,不缺土地,日子不会差的。

    若不信,接下来迁移的时候,可以挑选十余人跟随前往唐州看一看,回来与众兄弟们分说。

    “诸位,接下来攻城,可能就要咱们上了。”霍良嗣召集全军队正以上军官,一共百余人,集体议事。

    “你们有当过镇兵或州兵的,也有没当过的。事已至此,以前的日子就忘了吧,别多想了。夏军的规矩很严,鼓噪闹事者,立斩无赦,家人流放青唐。”霍良嗣说道:“青唐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是很清楚,听闻是昔年与吐蕃屡次交兵之所。为家人计,还是不要乱来了。”

    说完这句,霍良嗣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尤其是那些新来的。还好,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接受现实了。

    “上了阵,要好好打,不得一溃而散。且不说夏军要追究,斩杀溃兵,就说把后背亮给魏人,你们觉得能投降么?”霍良嗣又道:“诸位不是什么都不会的田舍夫,即便以前没当过兵的,长枪和步弓也耍得起来。这世道,谁还比谁差了?今日之战,我也在高处观看了,头三板斧,邺城镇兵打得其实不错,技艺娴熟,死战不退,与突将军杀伤相当,为何打着打着就坚持不住溃了?”

    “怕死!心里杂念太多!顾虑太多!”霍良嗣说道:“越怕死,越是会死。两军僵持之时,也就死了数百,敌军死得不比你少,但大溃退之时,死者以千计,敌军伤亡微乎其微,何其愚蠢?”

    “你等身材不比夏兵弱,技艺不比人家差,武器也相当,一开始确实也顶住了。诸位,战阵之上,多顶那么一刻,多忍受一些伤亡,或许坚持不住崩溃的就是敌军,届时后面人都不用死了。”

    “我等皆无退路。单个溃了跑去乡间,是什么下场?你猜会不会有人偷偷杀了你?效节军五千二百余人都是兄弟,而今只能抱团,奋勇拼杀。我们溃不起,败不起,一散就万劫不复,再也见不到家人。”

    “夏王仁德,给弟兄们分地。放心,都是沟渠那边的好地,肥得流油。也不用担心和本地人抢,那边没啥人啦,荒地多得很。每月粮赐两斛,发给家人,正旦、春社、端午、秋社、冬至五节各发两缗钱、两匹绢的赏赐,至今从无拖欠。死了、残了家人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战胜之后,经常还有加赏,钱粮是断然不缺的。”

    “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想死,诸位也不想死。那就好好打,我等唯一的出路就是干翻魏博,让夏王得了这天下,那我等皆有从龙之功,再无人敢对咱们不利。”

    霍良嗣一口气说完,见众人都没有反对,悄悄松了一口气。

    昨日夏王特地将他唤了过去,说魏兵质量都很不错,需要“鼓舞士气”。这些说辞,有些是夏王对他讲的,有些是他自己临场发挥,把话讲透了,讲明白了,军士们自己会思考,会掂量,假以时日,战斗力会大增——一般而言,这种“伪军”部队会走向两个极端,一是彻底摆烂,一触即溃,士气低落,一是特别凶残,特别勇勐,屡屡摧锋破锐,就看你怎么调教了。

    ******

    邺城之战的结果很快传到了后方,彼时邵树德正与北边过来的使者谈论燕北的军情。

    “杨都头数次出兵,袭破诸多部落,前后俘获丁口四万余、牛羊杂畜三十万。”出身木剌山藏才氏的王合说道:“有几次越界了,打到了契丹的附庸部落。贼众东溃,惶惶不可终日。有人提出此为李克用解围,吸引契丹目光西移,杨都头不为所动,继续勐冲勐打。甚至打算待霜降之后,遣人去烧草原。”

    “乱来!”邵树德转头对卢嗣业说道:“发一份军函,提醒一下杨悦。”

    “遵命。”卢嗣业应道。

    “炭山怎么样了?这是对敌一线。”邵树德问道。

    “回大王,奚王去诸招募亡散部众,声势稍振。其人与拓跋金驱使部众,为大王修建了行宫。当地水草丰美,山川秀丽,实乃夏日避暑胜地。宫中有仆婢百余,一应器具正在置办,静待大王位临。”王合说道。

    “不要把钱花在这个上面。”邵树德说道:“若契丹大举袭来,他们支持不住,这行宫到底是谁的?俘获的牛羊发一半至洛阳,沿途州县做好供给。虢州、河阳、广成、郏城四牧场也准备好过冬草料、粮食,明年开春之后,分发给百姓。四万余丁口,悉数发往郑州,并耀州一万户关西百姓,由州县编籍落户。”

    东都镇一府二州,在迁移了这部分人过来后,差不多也有七八十万人了。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但人口还是太少,毕竟天宝年间河南府一地就有一百多万人。

    郑州接下来会安置一支禁军的家属,即三万户。后面不会再新迁移百姓过来了,人口自然增长即可。汝州同理,也不会新进人了。

    下一个移民重点方向是唐邓随三州,襄州的切香肠也会继续。

    邵树德对这些打上他烙印的“关西殖民地”经营得非常小心,至少要保两三代人的安稳。

    “霜降之后,让杨悦收兵吧。”邵树德站起身,道:“胜、参二州积蓄粮草,牛羊,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开始整编,完毕后南下至洛阳,我要检阅诸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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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