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怎么打?
午后时分,储氏哄睡了大女儿,又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小女儿,便端起刚煮好的茶,去书房了。
书房门没有关,储氏甫一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夏王的声音:“朱夫人低头,看着下面!”
储氏轻啐了一口变态,放下茶盏、茶壶后就去隔壁看书了。
弟弟储慎平随大王一起回来了,给她写了一封信,多是夸赞夏王勇武刚毅、用兵如神,此外还有许多家常、亲情之事。
储氏是聪明人,知道弟弟的意思,只不过内心之中微微有些不舒服。
当初孟州城破,自己被夏王掳走之后,家里可是当她死了的,结果这会又指望起她来了。
这一切的改变,只不过是因为她被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看上了,日夜宠爱,先后诞下两个孩儿。
静静地看了会书后,邵树德和张惠走了出来。
张惠里面什么都没穿,就披了一件薄纱,隐约可见肉色。她的脸像红布一样,避开了储氏的眼神,不敢对视。
邵树德精赤着身子坐了下来,浑身都是汗。储氏放下书,拿了块丝巾仔细替他擦拭汗珠。
“你们随我去趟洛阳。”邵树德将储氏搂在怀里,说道。
储氏嗯了一声。不过身子很快紧绷了起来,然后又慢慢放松。夕阳西下,储氏的胸口反射着腻人的白光。
洛汴之间的道路不是很好走。
战事频繁,损坏严重,也未来不及及时修缮,就这个样子了。
这两日汴州幕府在讨论修缮洛阳、郑汴驿道之事,邵树德同意了,但要求他们直接参照孟怀之间的一等国道,修条一模一样的道路出来。
汴州被征发了部分夫子转运粮草,但陈许宋亳等州没有大规模发役,因此很大可能马上就要开工建设郑州—汴州段的一等国道。
洛阳宫城东北角有一处官庄,在瀍水之畔。
因为是官庄,所以牲畜、田地都不缺,甚至连碾硙、榨油设施都有。人员也是专业的,饲养牲畜的都是草原上俘获的鞑靼人,种地的当初没有放归的汴州土团乡夫,修理机器的工匠同样来自梁军匠营。
官庄内种了大片的胡萝卜、海甜菜、黑麦、黑麦草等作物,几乎是把当初金仙观原样移植过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这处官庄会成为宫城的一部分。
没办法,邵大帅就是这么土,都要当皇帝的人了,还要在宫城里搞农田。
“大王,这些糖腌果子所用之糖皆来自海甜菜。”洛苑使王彦范让人端上了几碟蜜饯,介绍道。
“海甜菜制糖如何?”邵树德拈起一粒果子,问道。
“海甜菜去岁丰收了一茬,制了不少糖,甚甜。”王彦范说道。
“可培育出了新种?”邵树德说完就摆了摆手,道:“罢了,时日尚短,肯定还没弄出什么名堂。”
目前引进的海甜菜比起原生种,其实已经被地中海沿岸居民改良过一次了,根茎部的含糖量有所提高,但比起后世进一步改良的甜菜,还是没得比。
“在河南、洛阳二县择民户发放一批海甜菜种子,教他们种植。”邵树德吩咐道:“这玩意耐旱,不挑地,很多以前没法利用的土地都可以利用起来。”
新大陆农作物被引进到旧大陆之后,最初其产量并不高,比起小麦之类的传统农作物并没有什么优势。但为什么说还有很大的意义呢?因为玉米、土豆、红薯可以栽种在以前无法利用的荒地上,这些地或者较为贫瘠,或者干旱缺水,或者是山坡丘陵,无法有效利用,但土豆、红薯、玉米可以,这就是其积极意义,等于扩大了耕地面积。
当然在国朝,这个意义不大。盖因此时非明清时代的集约化种植,人少、地多,耕地面积足够,没那个精力精耕细作,只能粗放式种植。一户几亩地,与一户几十亩、上百亩地,耕作方法肯定是不一样的,很现实的事情。
但怎么说呢,整体耕地足够,局部却还有不平衡的现象。比如曹州、宋州、魏州一带,人也太多了,人均耕地就少,能利用一些贫瘠的荒地也是好的。
除了荒地之外,农家院子前后、田埂道旁,都可以栽种海甜菜。以前这里可能种的是绿豆,现在改种价值更高的经济作物,也有调节财富分配的意义。
有钱人家里不缺粮豆,普通农户即便在田埂上种满了绿豆,价值也不大,没法激起有钱人的消费欲望。但糖就不一样了,市场需求其实一直存在,只不过始终供给不足罢了。
北方的糖,以饴糖为主,是谷物淀粉制作的,其实就是麦芽糖的一种,邵树德前世小时候还吃过,味道还可以,但与真正的糖不一样。
至于蜂蜜,产量其实是有限的,价格也很高。
南方的蔗糖,受限于运输成本,价格仍然很高,供给偏少,一般的有钱人家也购买不到足够的量。
况且此时的蔗糖产量也很低,原因是甘蔗含糖量太低。邵树德记得,后世欧洲人大航海时代,到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时,发现了当地独有的甘蔗品种,含糖量高得惊人,远超他们原本种植的甘蔗,于是开始移栽,改良品种。可以说后世几乎所有的甘蔗品种,多多少少都有塔希提甘蔗的血统。
国朝南方种植的甘蔗是什么品种,邵树德不知道,但觉得含糖量应该很低——育种,是一项系统的长期工程,对农业的意义极其巨大。
所以,海甜菜是有意义的,但需要持续改良品种,提高其根茎部的含糖量。这事光靠官府不够,不如下放一部分种子到民间,扩大种植量,让老百姓帮着改良。时间长了,总会有效果的。
地中海沿海的欧洲农民也是一代代改良海甜菜的。邵树德敢肯定,最初的野生品种肯定没现在含糖量高。
“就这么办吧。关北也发一些下去,那边更需要甜菜。”邵树德一锤定音,下定了决心。
关北百姓已经度过了艰难的饥荒时期,如今地权相当平均,人口也没有多到离谱的程度,人均资源占有量是不低的,生存方面没有问题,可以朝改善方面努力了。
他突然想起了草原上加盐的奶茶,只能一声叹息,这是多缺糖啊。我得阻止你们往错误的方向上努力,奶茶——只能加糖!
“大王,妾前些日子听闻,有人称灵州为‘塞上江南’,有水有草,粟麦水稻都能种,还有许多牛羊,汴宋百姓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王彦范走后,张惠突然问道。
“有点难。”邵树德说道:“实不相瞒,人太多了,但有所改善是可以做到的。灵夏百姓一户六十亩地,三茬轮作。汴宋百姓做不到一户六十亩,但三十亩甚至十亩地也可以农牧并举,无非是规模大小罢了。关键是我怎么收税,若我只收粮豆、绢帛,肯定不行。若我愿收皮子、羊毛,自然可行。”
“大王若能让汴宋百姓富足安乐……”张惠凑了过来,在邵树德耳边低声道:“妾便答应你了。”
“什么?还有这好事!”邵树德精神一震,惊喜地看着张惠。
经过太医署医官的调养,张惠的气色好多了。看来身体的问题就要提早发现,提早调养,不能拖久了,不然就很难收拾了。
“妾本为刺史之女,家逢变乱,颠沛流离。”张惠叹道:“若人人安居乐业,又怎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大王若能让做到,妾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但这非一朝一夕之功……”邵树德皱眉道。
“大王但做无妨。关东百姓亦大王治下子民,无非彼此,可不能光关西百姓得了好处。”张惠低声道:“只要大王一视同仁,可……可预支好处。”
邵树德大笑。
他本来就想通过提高关东百姓生活水平的事情来收取民心,张惠便是不说,他也会逐步推行。但这个蠢女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事想想就刺激啊。
“李逸仙,滚过来!”笑完之后,邵树德看向前方,大声道。
李逸仙似乎想禀报什么,但过来后应是看到自己在与张惠调笑,直接躲到了一棵树后面,假装自己没来过。
“大王,封副使遣人来报,新的木材烘干窑建好了。”李逸仙禀道。
“好事,我明日启程去孟州。”邵树德说道。
老实说,他对这个木材烘干窑的真实水平不抱太高期望。但这个窑是他要求建的,如今好了,去看看也无妨。
古来造船、修宫殿使用的木材,一般是阴干。
刚砍下来加工好的木头是不能用的,因为里面富含水分,以后会有变形,因此令其脱水阴干就成了必需。阴干的同时,还要往上面浇水,因为木材各个部位脱水的速率不一样,这同样会产生变形。
木材阴干的时间非常漫长。像造船用的木材,一般要五六年,修宫殿的上好木材甚至更长。后世17世纪英国海军就有庞大的橡木阴干库存,按年份堆放,有专人管理。但在战争及社会需求大增的时候,这点木材是不够用的,很快就会被消耗一空,怎么办?
木材烘干窑就应运而生了,这就是邵树德要求建的东西。没办法,洛阳宫殿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了。
第八十七章 有难
出洛阳往北,有通往孟州的驿道。
破破烂烂,颠簸无比。邵树德带着野女人北巡,颠簸之中倒也有一番别样的乐趣。
“小土窑倒是不少……”邵树德掀开车帘,仔细观看着驿道旁的村庄。
李逸仙很懂事,甚至特意招呼亲兵都、银鞍直的骑士让出视野。
河南府在持续移民进来,多为军士家属。他们兜里是有钱的,可能是觉得洛阳以后肯定是都城了,安定下来后,开始花血本造新房。
邵树德突然觉得很郁闷。他以后若定都其他地方,这些军士不得一个个反对?除非你再给出大把好处,大大超过他们付出的成本。
“停下来!”邵树德心情不佳,吩咐道。
下了马车之后,邵树德走向村子。
“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竟然有七八户砖房。”邵树德收拾心情,赞道。
砖这种东西,只能就近烧制,就近销售,运输成本太高了。
自从砖瓦轮窑这种新事物出现在关北后,慢慢扩散到了河阳、东都二镇。除一开始的几座是萧氏等大家族投资的外,现在新起的基本都是各地方土族的产业。在这方面,幕府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选调熟练工匠,至各地推广技术。
效果有好有坏,整体速度也不尽如人意。但总体而言,这种能够极大提高砖瓦生产效率的新技术是在渐渐普及中了。尤其是河南府、汝州这种迁入军士家属的地方,再加上洛阳的建设,需求量不小,产业渐渐发展了起来。
“大王,若非洛阳急着用砖,咱们村的砖房还要更多,很多人还在等砖呢。今日买五百匹,明日买八百匹,慢慢攒着,攒够了就起屋。”有人说道。
邵树德看了看此人,花白胡须,精神很好,目光又移到他的手上,笑问道:“以前是哪个军的?”
“义从军的。”老兵回道:“这次义从、丰安、天柱三军大整编,我四十多了,给踢出来了。唉,以前还是个队正呢,那些后生可不一定打得过我。”
邵树德大笑道:“这次来洛阳,为何想要建砖房?”
老兵一愣,问道:“大王你不会还要走吧?弟兄们都说,等洛阳的宫殿修好了,你就要在这称帝开国了。”
邵树德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兵见他不答,觉得是默认了,喜道:“传闻果然没错,不然修这么多宫殿做甚。殿下在洛阳称帝后,以前带过我的高将军就可以封出去当河东节度使。李唐宾看着差一些,不过也可以当淮南节度使。大伙还说,现在的东都节度使太假……”
老兵被人踹了一脚,他转头望去,找不到是谁踢的,急得差点骂人。
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让人拿了两匹绢赏给老兵,然后好似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在村中闲逛。
说是砖房,其实是砖木混合结构。木头以榆木为主,柱子、横梁都是。
挺好,比他以前在河阳见过的树枝、黄泥湖的墙壁好多了。当然后来这种房屋也少了,变成了土坯房或木房,如果全国的房屋都能渐渐过渡到砖房就好了,但这多半不可能。
给乡间土豪找点赚钱的路子还真不容易啊,他们最看重的估计还是土地。
家家户户都有宅园,种了些瓜菜,这与汴州乡间所见大不一样。
开封、浚仪二县,农户宅园内普遍种桑树,几乎可以说所有空地都种上了。有种得多的,甚至农田里都种上了,令人称奇。
河南府这边可能多西北、草原移民,不太会种桑,也没那么技术,以后要多改进。
王卞在乾州就搞得不错。十五亩宅园,多种桑果,农田里执行三茬轮作制,产粟麦、牧草、羊毛,竟是绢、呢都有。
不过村中也有经历过张全义时代的河南府老人,他们是会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
“杖翁家中有几亩地?”邵树德坐到了一家院子里,看着宅院内的桑树和菜畦,问道。
“托大王的福。吾儿上过几次阵,得河南县宅园十五亩、旱田三十亩。”老人回道。
“年收几何?”
“回大王,年收四十斛粮。”
这其实是平均数了。
传统的两年三熟制耕作模式下,粟麦、杂粮轮作,可收不到八十斛的粮豆,平均一年接近四十斛。
“十五亩宅园,八亩种桑,可种五十株,得绢四五匹。余地种瓜菜、枣榆。三年之桑,斫断,可为浑心扶老杖,一根值三文钱。十年之桑,中四破为杖,一根值二十文,可制马鞭、胡床。十五年,任为弓材,值三百钱,亦堪做履。裁截碎木,做刀把,一个值三十文。二十年桑木,可做犊车材,一乘值万钱。”邵树德还没问,杖翁继续说了下去。
邵树德连连点头,耐心听着。
种桑的利润还是高。一年得四五匹绢,以中原绢帛的质量,2500-3000钱是有的。如果都是十年的桑木,那也值四千钱,平均一年四百。碎木拿去做刀把、锥子,估计也有几百钱的收入。
桑木年代越久越值钱,种到十五年,可以拿去制弓,更值钱了,平均一年可得千文。
国朝初年均田制,国人认为“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即可“衣食即有余,时时会亲友”。可惜均田制后来败坏了,那就没办法了。
中原地区制造财富的能力,确实让人惊叹!
在邵树德完成农业改革之前,居然还有人认为差不多的人口,朱全忠怎么比你还有钱。
攻灭梁镇后,裴迪曾经和邵树德说过,新迁来河南府、汝州的西北人爱种果树,这习惯该改一改,宅园就该拿来种桑。邵树德许之,如今更坚定了他的看法。
中原的自然禀赋,不是西北可比的。
哪怕是发展牧业,中原也是远超西北、草原的顶级牧场,平均一个中原农民创造财富的能力比西北强出太多了。完成农业改革之后,西北将被完全比下去,以后可以以中原为根基了——当然邵树德暂时是不会这么做的,关西还是老底子,但关西生产财富的能力弱于关东也是事实。
中原农田进行三茬轮作制改革后,粮豆产量会略有减少,但多了不少肉、奶、皮、毛,整体收入大大增加。宅园继续以前的经济模式,种桑树、榆枣、瓜菜,桑可养蚕,榆树三年即可卖荚、叶,五年可做椽,十年可做碗、瓶等器皿,十五年可制车毂——当然,也可拿来制作武器,比如弓、矛杆等。
十五亩宅园,大概总共可种五十株桑树、十棵枣树、十棵榆树以及大量瓜菜,中原诸州,比西北更值得好生经营啊。
给杖翁也赏了两匹绢后,邵树德离开了村子。
乡村经济,粮食、果蔬、蚕桑、家禽、木材是以前的循环,今后可慢慢推广砖瓦、皮革、奶制品、羊毛等,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大王……”王府西阁祭酒裴通一直等在村外。
“你来作甚?送军报派手下人不就行了吗?”邵树德问道。
裴通不敢说我想多凑过来拍拍马屁,只能道:“军情紧急,故亲自送来。”
“说吧,我听着。”邵树德说道。
“易定、成德二镇俘虏已经放回去了,晋兵放了五百。”裴通说道。
“陈副使做事还是老道的。”邵树德赞道:“还有么?”
“李克用退兵后,卢彦威也走了,棣州转危为安。”
“意料之中的事情。”邵树德点评道:“继续说。”
“兖兵北上,至汶水,为衙内军副使韩洙所败,又退了回去。阎宝闻讯,弃任城而走。胡真遣人追击,斩首两千级。”
“濮州行营李都头攻长山,贼军出战,大败,遂闭门不出。此战亦斩首两千。”
“寿州行营折令公来报,已破安州外城。”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各条战线情况还不错。李克用此番退兵,应该会有一段难得的平静期。至于这段平静期有多长,很难讲,只能尽可能抓紧了。
“给李唐宾传令,若贼人坚守不出,就把百姓迁走,不要客气。”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裴通应道。当然,这个命令还要走流程,不该由他直接传。
“对了。”邵树德想了想,问道:“忠武军选派的五百精兵到洛阳了吧?”
“已至洛阳,赵岩亲领。”裴通回道。
因为赵岩在齐州打得不太理想,许州赵氏火线换人,将赵麓派了过去,赵岩则回了许州。
说完后,裴通犹豫了一下,又禀道:“昨日赵岩在洛阳,东都幕府设宴招待。席间节度使高仁厚嘲笑赵岩打仗手艺不行,彼时赵岩醉酒,胡言乱语了一番。”
“他说了什么?”邵树德问道。
“赵岩讥讽高仁厚是假节度使,有名无实。还笑高仁厚、李唐宾打了二十年仗,要什么没什么,连他们这些半路来投的降人都不如。降人还能当个真节度使,心腹大将反而什么都没有,算什么心腹,直如猪狗一般。”裴通硬着头皮说道。
“高仁厚说什么了吗?”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高仁厚怏怏不乐,没说什么。”裴通说道。
“赵岩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邵树德终于变色,怒道。
赵岩喝多了以后的胡言乱语,其实戳中了邵树德内心之中的一大隐忧。
“把赵岩扣在洛阳,待我回来处置。”邵树德下令道:“再把赵光逢、谢童叫来。”
第八十八章 截断
赵光逢、谢童二人抵达时,邵树德已经站在邙山脚下的木材烘干窑外了。
“昔年朱全忠若攻下郓、兖、徐三镇,他打算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他问的是谢童。
彼时谢童虽然已慢慢被边缘,排挤出了核心圈子,但作为朱全忠最早的谋士,资历摆在那里,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谢童回忆了一会,道:“徐州给了张廷范,他为伶人,徐、宿大权实操控在宣武幕府手中。徐镇纳户口、兵籍、财赋至汴州,名为藩镇,其实不然。”
“郓、兖二镇,按照当时的口风,至少封一个出去,谁立功大就给谁。或许两个都要给出去也未可知。”谢童答道。
邵树德稍稍有些惊讶,朱全忠妥协得这么早?
这种所谓的“封”节度使,是给实权的。或许因为离汴州近,朱全忠威望也高,控制得较严,但性质完全不一样,理论上节度使是能够造反的。
朱全忠还没死呢,昭义节度使丁会、同州节度使刘知俊就反了。
看得出来,朱全忠分封诸侯还是很克制的,给得很吝啬,但仍然给出去不少。到了他儿子那会,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在晋、梁间反复横跳,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桀骜不驯,拥兵自重。
你给了人家机会,造不造反的主动权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朱全忠湖弄了十几年,终于湖弄不下去了么?”邵树德苦笑道。
朱全忠对他手下的心腹大将,一定也谈感情、谈未来,时常赏赐财货、珍宝、美人,但这样维持了十几年,终于顶不住压力了。
其实可以理解。此时武人的最高荣耀和奖赏就是实权节度使,也是他们的最高追求。
你可以湖弄一时,但湖弄不了一辈子。靠画大饼来说服手下继续卖力,能画十几年已经不错了,这也就是朱全忠、邵树德这样白手起家的部队可以做到这点。如果是继承得来的部队和地盘,难难难!
朱全忠差不多就是这两年攻破郓、兖的,十几年过去,手下不再年轻了,再不给个交代就不行了。
郓、兖、徐三镇,徐镇先下,他收入囊中,郓、兖至少给了一个出去。
邵树德仔细回忆了一下,葛从周好像被任命为泰宁军节度使,家都搬到兖州了,后来一家老小还被刘鄩俘虏过。
葛从周当了八年泰宁军节度使,随后刘仁遇接替,当了两年多,直到朱全忠称帝,将其并入直辖。
泰宁军,算是平稳收权,削藩成功,收归直辖了。
感化军(徐州)好像短暂给过庞师古一年,但庞师古死后又收走了。
天平军,朱全忠亲任节度使,副使是他的谋士,具体谁记不清了,一直到朱全忠称帝。
淄青镇灭亡时,离朱全忠称帝只有两年了,记不得具体情况了,但后来应该再没设过节度使,这个藩镇是被废掉了。
朱全忠称帝后大肆削藩收权,真正收回来的其实也就泰宁军、忠武军,同州、昭义两镇在收权削藩中直接造反,一投李克用,一投李茂贞。
朱全忠死后,还有河中、魏博、成德等藩镇的权力压根收不回来,甚至连近在迟尺的洛阳张全义都动不了。
权力放出去了,你还想收回来,有那么简单?
你有二十万禁军,我就两万杂兵,你以为我没有实力,不敢反抗,顺顺利利说收权就收权了?简直是笑话!凭手里刀子说话,你把我灭了再说,我凭什么识时务?打不过就不反抗了?
梁末帝朱友贞没有他爹的威望,又有河东外敌,收权极其困难,因此对这些藩镇的态度就是姑息,只要不投敌即可,但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洛阳之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有些事情不能再湖弄下去了,可有解法?”邵树德问道。
“大王,若罢废忠武军,赵氏很有可能造反。”谢童说道:“虽说忠武军深处河南,最终会被灭,但大王们心自问,易地而处,你会不会反。”
邵树德认真地以武夫的角度思考了一下,道:“哪怕只有三千兵,我也会反。外联杨行密,内部拉拢长期以来累积了许多不满的老将。唉,中原这些藩镇,就是反骨太重,还不如京西北诸镇。”
“京西北诸镇,那都是神策军系,朝廷控制得较严,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谢童笑道。
简而言之,关东藩镇没有沐浴在圣人的光辉下,没有敬畏,不够顺服,骄兵悍将太多,河北藩镇就更不用说了。
“大王,其实我刚才说严重了。赵氏不一定会反。反不反这个事,每个藩镇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谢童说道:“但有些事不能赌,赌输了麻烦会很大。”
“那你说说现在这些藩镇,哪些会反,哪些不会反?”邵树德问道。
谢童支支吾吾,只是道:“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邵树德笑了笑,知道谢童不敢随意得罪人,便放过他了,道:“地连敌镇者,容易反。军士桀骜者,容易反。野心奇大者,容易反。罢了罢了,说说这事怎么处理吧。”
“大王,处理赵岩只治标,不治本。问题始终存在,还是要解决。”谢童说道:“藩镇割据百又四十年矣,但在丧乱以前,除边郡外,内地并无节度使。便是丧乱以后,关西一带,也只有边地设了京西北八镇,若无吐蕃威胁,这八个藩镇都不会设。关西老人,还是愿意接受别的替代方案的。”
“什么替代方案?”邵树德问道。
“封诸王或王功臣,但崇以爵等,食其爵封。”谢童回道:“国朝有制,设爵无土,署官不职。正一品亲王食封万户,从一品郡王食封五千户……”
当然,这个数字是理论上的。
正如理论上一缗钱千文,实际上八百文一样,亲王、郡王的食封数字要看“实封”、“真食”,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这个数字的。
另外,食封是“分食诸郡,以租调给”,那么就存在差别。各个州郡经济实力是不一样的,每一户的人丁也不一样,这就造成税赋数额的不一样。
食封也会递减。
比如,玄宗开元四年(716)规定,“自始封至曾孙者,其封户三分减一”。
到了开元二十二年(734),又出了新规定:“诸王公以下食封,薨,子孙应承袭者,除丧后十分减二。”
这意思很明确,爵位的食封每传一代,减20%。
国朝宗室,只要与今上不在五服内,没人管的,可以考学、做官、经商、当兵,没有任何限制。国朝出过很多宗室官员,甚至连宰相都有过。
“说说艰难以后的规矩。”邵树德说道。
“大王。”学富五车的赵光逢抢答了,只听他说道:“郭子仪有再造社稷之功,爵封汾阳郡王,实封两千户。咸宁郡王浑瑊实封1800户。临淮郡王李光弼实封1500户。大宁郡王仆固怀恩实封1500户。西平郡王李成实封900户。博陆郡王李辅国实封800户……马燧700户,段秀实500户……李芃100户。”
郡王和郡王的差距,确实极大。
一般而言,武夫的郡王实封较多,文官得来的郡王极少,李芃甚至只有百户食封,聊胜于无。
“郭令公实封两千户,薨后郭曜亦是两千户,郭暧、郭晞就只有一千户了。”赵光逢继续说道:“朝廷没钱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艰难以后长安王公的食封数字,已经没有规矩了。汾阳郡王郭子仪死后,长子郭曜袭爵太原郡公,仍然是两千户食封。郭曜死后,郭子仪六子郭暧袭封代国公,食封一千户。郭暧死后,郭子仪三子郭晞袭封赵国公,还是一千户……
严格来说,郭子仪的汾阳郡王爵位只是“及身而止”,后面子孙袭爵都是皇帝加封的,也是一代而止,只不过郭家和皇室联姻,不断得到封爵罢了,其间的规矩已经乱了,这也是安史之乱后的怪现状。
“大王,给予食封,就关西武人来说并非不可接受。一开始最难,但只要坚持不断推行下去,后面就会越来越容易,没人会再胡思乱想,拿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赵光逢说道。
“天宝年间一户百姓纳租二斛粟、庸六丈绢、调四丈绢、户税二百五十钱、地税八斗粟。”邵树德仔细算了一下,大概一户百姓纳税粟2.8斛、绢2.5匹、钱250文,徭役之类的不算——既然要算食封,自然不能拿税率混乱不固定的这会来算。
如果食封五千户,按照均田制时代的税率、税制,那么一年可得14000斛粟麦、12500匹绢、125万钱。
这收入其实还不错了。邵树德是大镇节度使,年俸3600缗(一缗理论上千钱,实发八百),一般的节度使是拿不到这么多钱的,一千多、两千多都很正常。
以河南绢帛的优质,12500匹绢就价值九千缗钱。如果食封在河北的贝州一带,那更不得了,因为“清河绢”天下闻名,更值钱。
“殿下,王爵不可滥封,食封已经足以让人满意。”赵光逢提醒道:“另者,五千户稍稍有些多了。子孙袭爵时,最好要十分减二。其实这样可以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立功者,亦可加食封,以百户起步,功劳越大,食封加得越多。再辅以一些荣衔,就差不多了。如果功劳实在太大,赏无可赏,就荫其子侄。”
当然,以上所有讨论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称帝开国。
“细节你们再与陈长史仔细完善一下,爵号、食封、降等之类的规矩,要立起来。”邵树德说道:“记住,此为机密,不得泄露。”
“遵命。”二人齐声应道。
“既要机密,也不要太机密。”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这话说得很矛盾,但赵光逢、谢童都懂。
第八十九章 部署
画完大饼后,邵树德也知道这事短期内有激励作用,但长期来看,还是要尽快落实。
他现在是摸着朱全忠过河,同时对他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
这不是贬义,是真心实意的。
朱全忠开创的后梁是五代第一个王朝,他可以说是结束中唐以来藩镇割据局面的探路者。
很多事情,在当时没有先例,没有成熟的解法,有强大的风气和习惯力量,对抗起来很吃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朱全忠走过弯路、死路,后唐吸取教训,继续向前,然后再走弯路、死路,灭亡。
后晋吸取后梁、后唐的教训,进一步摸索,然后灭亡。
如此循环,一直到北宋。当藩镇割据、武夫当国的习惯动能耗尽之后,赵匡胤所要削的,其实就只有禁军军头的权了,藩镇已经被前面五代接力削平,头铁的武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后唐还能摸着后梁过河,后梁摸谁过河?朱全忠挺不容易的。
不走到这一步,有些事情的理解就只能流于表面。
二十岁时,邵树德根本想不到这些事情,四十岁了,理解骤然加深,开始为当年没有遇到的问题思考。
但朱全忠的羊毛薅到这里,差不多也薅到头了。
攻灭二朱之后,朱全忠走上了另一条路,与邵树德想走的路不同。
有时候也会犹豫、怀疑,要不就走朱全忠的老路算了?
但这条路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需要解决,你能不能保证活着的时候攻灭李克用、杨行密等大军头,然后收禁军兵权、削地方藩镇?
攻李克用,或许明年就能赢,或许五年后才能赢,或许十年后,或许一辈子都灭不了他,军事上的事情谁敢保证?
901年,朱全忠先在河中大败李克用,歼灭其大量精锐兵马,然后六路围攻太原。大将氏叔琮率五万梁军主力自泽潞北上,侯言率河中降兵自险地关出兵,王处直率义武军攻蔚州,张归厚率邢洺磁兵出马岭关,葛从周率郓、兖兵及成德军自镇州出发,过井陉,魏博军出磁州新口。
宣武、河中、魏博、成德、易定、昭义等数镇联兵十万,气势汹汹。李克用新败,损失了大量主力,上党又在梁人手里,于是全线退守,坚壁清野,将梁人放到晋阳城下,最后梁人因缺粮及太原特殊的多雨天气而失败。
撤退之时,还被晋兵追击,损失惨重。
这是朱全忠实力的巅峰,没能啃下河东。
太行那些陉道,也就能支持这么多兵马的后勤。一旦下雨,甚至连分兵六路的十万军队都供应不上。
况且他此时还没有上党,李克用就没必要放弃险地关这类险要地形,打进去更难。后周、北宋若没有上党在手,更不知道怎么啃河东这只乌龟了。
既然如此,不如留给儿子一个干净的没有藩镇的地盘,即便攻不下河东,也不至于被人翻盘。
“将赵岩送回许州吧,我不想见他了。让赵珝把他处置了,这样大家面上都好看。”邵树德吩咐道:“如果赵珝不愿意,我就处置他,看他怎么做。”
“遵命。”李逸仙立刻遣人去通传。
“再给丁会传令,佑国军经许、蔡南下,归隶寿州行营。”
“赵司马,你替我合计一下,若朝廷下旨,以朔方、河西、陇右、宣武、东都、奉国、河阳、天平、金商九镇六十五州为夏国,我为国主,可有典章可循?”邵树德又问道。
“大王,太宗时曾试图让皇子封建,但也只是裂土一州,规制并不完善,且很快取消了。”赵光逢说道:“而且,此举一出,各镇怕不是有样学样。王镕自立赵国,杨行密自立吴国,罗弘信多半做不到,李茂贞若能一统两川,或自立蜀国,天下乱矣。”
天子还在长安,但地方上出现一大堆“国主”,表面上仍是唐臣,实际上估计龙椅、龙袍啥的都准备好了,平日里一应用度、仪仗与天子无异,也就在公函上降一格,自称国主罢了。
这里其实又可以摸一摸朱全忠过河了。历史上朝廷以他占领的地盘为梁国封给他,全忠“怒而不受”。虽说有点装逼,但他到底没敢。
“此与称帝无异。罢了,时机还不成熟。”邵树德笑了笑,道:“先这么着吧。连河南道都没占全,还有淄、青、登、来、兖、海、沂、密、徐九州之地没拿下,我都不好意思。”
让赵光逢、谢童二人赶紧“机密”行事之后,邵树德想了想,老丈人那边靠“机密消息”还是不太妥帖,最好让王妃传下话。
折芳霭太聪明了,也知道怎么说话。老丈人家有唐、光两镇,如果愿意交权,邵树德愿意将富庶的贝州做折氏的食封:清河郡王,实封五千户,从折宗本算起三代不降爵,第四代才降为郡公,但也只“十分减二”,实际还能有四千户食封,然后一代代减20%。至于是不是设个保底,比如降到五百户就不降了,再研究研究——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王朝能不能传到那时候。
这么多附庸藩镇,反倒是实力最强的折家收权的可能性最大,这事情弄得……
当然,如果邵树德废皇后、太子的话,事情就又复杂了。但他没有这个念头,因为他还是有点愧对王妃的,除非世子实在不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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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熏烘干法!”邵树德走进建好的木材烘干窑时,一下子明白了其原理。
窑很小,甚至可以说是小土窑,高度大概只有三米出头。
烘干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将木材堆叠在一块儿,然后在材堆最底部用小火燃烧,靠燃烧产生的烟气热量来烘干木材。
但这种方法干燥速度慢,干燥不够均匀,而且还容易引起火灾,其实不太理想。更何况烘干时浓烟滚滚,环境污染不说了,此时没人在乎这个,但人在附近难受啊。
“可不可以不要让木材与明火接触?”邵树德问道:“造一个烟道,产生的烟通过烟道流动过去,熏干木材?”
工匠们一听,觉得这个办法似乎可行。其实就是一个思路问题,想设计还是不难的。
邵树德甚至都想出了办法。
在烘干窑墙体的内侧四周设立很多矩形的砖砌烟道,烟道上方布满孔洞。生产的时候在烟道内放入燃料燃烧,然后靠燃烧的烟气熏干木材。这样一来,材堆与明火完全脱离了接触,通过加热窑内充当介质的湿空气对木材进行加热烘干,使发生火灾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对了,烧制砖瓦时产生那么多废热烟气,可以利用起来啊。”邵树德又提出了一个建议:“砖窑、烘干窑可以建在一起,我称之为‘联合生产’。砖瓦轮窑产生的废气很烫、很热,完全可以拿来烘干木材,至少可以减少用煤。你们再琢磨琢磨,重新设计一下。”
一个砖瓦轮窑,正常来说每小时产生6000-8000立方米的废烟气,温度大约在80-100度。而木材的燃点为250-300℃,正好可以用来烘干。
这样的废热气流量用来烘干两座五六十立方米容量(指木材容量)的窑是绰绰有余了。按照烘干一批木材平均需要六天时间计算,每年烘干5000-6000立方米以上的木材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以上都是幻想,此时不可能做到,只能尽力而为了。
“殿下果有奇思妙想。”工头在一旁听了半天,很是佩服。
砖窑出来的烟气很热,谁都知道。但之前直接排放掉了,如果像瓷窑那样用抽风的方式将烟气引入木材烘干窑,确实可以利用起来。
“缺乏大鼓风机、抽风机。”邵树德叹了口气。
如果有这两样玩意,砖瓦轮窑可以建得很大,产量会很高,成本会很低。
另外一大制约是缺乏一种神器:自动制砖机。
目前的砖坯只能靠人力来制作,效率太低了。河南府的所有小轮窑加起来,邵树德怀疑一年能不能产一百万匹砖,目前还没有数字,多半达不到,几十万顶天了。
但军士修一套砖房就要两万余匹砖,这也就够五十户军士家庭的需求。
哪怕后世农村建的不起眼的小土窑,也不止这点产量啊。那些小土窑看着破烂无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古代就能建起来,但你深究一下,就会发现人家有制砖机(不一定每家窑都有),窑体设计合理,烟囱建得更深科学,还有运输工具,一匹砖的成本能压到惊人的几分钱,完全不是此时能比的。
邵树德回忆了一下农村小土窑的烟囱,好像挺高的,外层有铁架子可供人攀爬上去清灰,这玩意就不是此时能建起的——好吧,或许可以建成,但要花不小的成本。
所以,千万不要鄙视农村小土窑。那是二十世纪的小土窑,放到九世纪,你都不一定搞得起来。
“谁能做出一个制砖机,脚踏式的、畜力的,都无妨,我不吝厚赏。钱财、官位,应有尽有,说话算话,君等当勉之。”邵树德对工匠们宣布道。
给普通百姓多一些赚钱的渠道,将农村的资源利用起来,邵树德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最最基础的砖瓦、木材的生产效率提高,成本降低,其实意味着全社会生产力的提升和建设成本的降低。
这个好处,很多人不以为然,但当你需要开拓的时候,就知道它有多妙了。
第九十章 围追堵截
“东都,怎么能没有国子监呢?废弃这么久了,今可重建之。”回到洛阳的邵树德,又考虑起了另一件事情。
讲真,最近的日子真是舒服。
打仗是非常苦的,还很伤身。邵树德还记得雪夜出兵时,十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他还是大帅,是夏王,换成普通士兵,条件更差、更苦,会被冻成什么样?
手上、脸上、耳朵上全是冻疮,还有被寒风吹裂的伤口,有的溃烂流脓。
在雪地里吃着干硬刺喉的醋饼,喝着冷冰冰的水,没日没夜地在风雪中赶路,临战时万箭齐发,拿着刀枪拼命。
武夫不是那么好当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什么?大雪天不打仗?不,围剿黄巢时,几尺深的雪还在打,打了一整个冬天。
正月里,王镕、李匡威还联兵十几万攻李克用。
三伏天不打仗?没有这个规矩。朱全忠就在大夏天出兵攻时溥。还是在夏日炎炎的时候,孙儒、杨行密还在激战。
一年十二个月,就没有不能打仗的时候。国朝职业武夫,全天候作战,大雪、暴雨、风沙,都能打,只要你不怜惜百姓,任夫子们荒废了自家农田,什么时候都可以打。
离开前线后,在后方处理政务,设计国家的未来,闲暇时再与野女人鬼混几下,这可比打仗舒服多了。
“大王,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各有博士、助教、直讲。若重建,可需要添什么?”赵光逢果然懂事,一开口就直接命中靶心。
“算学先立起来,教材要改一改。”邵树德说道。
国子监算学的必修教材有十本,即《九章》、《海岛》、《张丘建》、《夏侯阳》等,辅修两本,分别是:《记遗》、《三等数》。
教材他看过,就一个感觉,不够系统,没有前后串联起来。他现在需要一本集大成者的着作,能把数学、几何原理讲透彻、讲系统的着作。
在郓州的时候,城西济水上有一座清水石桥,建于前隋仁寿元年。这是一座石拱桥,建成后五年,才在河北赵州建了那座名传后世的“赵州桥”,而且规模也比不上郓州的清水石桥。
郓州仍然有造桥工匠,邵树德问过他们,石拱桥为什么建成这个样子?有没有什么说法?如果改一下外形,还有没有别的设计方案?
没人能回答。
要更改设计方案,就必须对受力进行分析,你至少得懂力学和几何学。造桥工匠有一些师徒口口相传的“诀窍”、“口诀”,但那个口诀也只侧重于实际应用,比如用什么角度、用几块石头、怎么堆叠等等。很可惜,那些工匠的地位很低、文化水平很低,字都不认识,靠他们是不可能总结、提炼出经典力学之类的东西的。
国朝有《营造法式》之类的书,但只是教你怎么造,没有讲为什么这么造。邵树德翻过书,发现按照那个方法,建筑外观结构会非常精巧,但用料有远超实际所需的嫌疑。实际上就是因为缺乏科学的计算,在承载能力上吃不准,只能用最保守的设计,归根结底还是基于经验,而不是科学。
其实你都有经验了,知道几块石头、几根木料可以承载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将其归纳总结,上升到理论力学呢?可能还是地位太低、文化水平太低吧,毕竟总结归纳、完善理论是需要有钱有闲有知识的。
工匠们不一定都识字,地位低下,整天还九九六,确实不能指望他们搞科研。
“国子监加一个工学。”邵树德说道:“现在每州都有工学,但教学质量一言难尽。”
邵树德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又在思考了。
工学现在主要还是以教建筑、冶铁为主,多为熟练工匠来讲授知识。他们畏畏缩缩,极少有识字的,很多人话都说不连贯,教学时画面太美,效率感人,邵树德一直觉得这是在浪费钱来着。
他现在想着从哪里找一帮有文化、有点小钱、还有大把时间的人来投入算学、工学、医学之类的领域。
勋贵子弟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来源。
建国之后,定然会封大批有食封的贵族。这些贵族死后,一般只有嫡长子能袭爵,那么次子、庶子呢?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即便是庶子也能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这其实是很好的学生来源,关键是怎么让他们来学这个?
其实国朝很多勋贵子弟过得并不如意。老子死后,兄长袭爵,如果和兄长一母同胞还罢了,可能处境没那么差,但很多庶子的日子是真难过,有时候为了混口饭吃,削尖脑袋挤进国子监,毕竟包吃住,还能学知识考学做官。
但国子监名额有限,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那么适当扩大工学、医学、算学的招生名额,应该可以吸纳大量生活困难的大小勋贵子弟。
生源有了,还得给他们找出路。
学了没有用,不能当官,不能赚钱,谁还会学?
得让人们认识到用专业人士来建设更省钱、质量更好、更有逼格。但说真的,民间的项目,这些人出场费或工资太高,估计竞争不过那些字都不认识几个、只会背经验口诀的工匠。
难道搞个行业协会或资格证之类,人为设置门槛?还是不现实,老百姓不会管你这些。
那么只能从政府大型工程上想办法了。
以后各州各县的驿道、陂池或大型建筑,必须要由朝廷工部派人设计、督造,以达到质量的同时,尽可能更科学、成本更低。而工部,就用这些学生塞满了,是他们的自留地。
邵树德长吁一口气。想法是很好,实际执行中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唉。
设立新学科,还要给他们找工作。还不是一时的工作,得是长久之计。这工作还得有地位,收入足够丰厚,吸引更多的优质生源前赴后继,才有可能将这门学科发扬光大。
太他妈难了!
别整了几十、一百年后,工部最终还是被读四书五经的人占据了,工学处于半废弃状态。
那么,还得让工学的人能有机会挤进权力中心,让他们有话语权,如此才可能不被扼杀,工匠低贱的地位才能得到持久的改变。
当初谁那么蛋疼独尊儒术的?以至于几百年下来,其他学说凋零,儒家一统天下。
邵树德懊恼地坐了回去。
其实自私点,搞一个独尊儒术的封建王朝没什么,可能还更稳定一些。对统治者来说,再好不过了,多省心啊。
但——罢了,我已经爽够了,再让子孙也爽个几代,哪怕最后因为各种学术并起,思想活跃,导致王朝灭亡,也没什么。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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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五年五月初二,突将军抵达了洛阳。
邵树德将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送来的新兵补充进来,完善编制,全军三万人齐装满员。
随后,之前一直耽搁的事情也做起来了。
各部打散建制,重新编组。夏人、梁人、郓人、齐人等不再泾渭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得,突将军几个月内不能上战场了。但这是值得的,也是整编必需的一步。邵树德趁机考察全军,贬斥了一些不合格的军官,提拔了部分有勇力、有能力的新人,恩威并施,让他们严加操练,尽快形成战斗力。
五月初九,他亲自率领刚刚恢复到千人的亲兵都、五百银鞍直、三万突将军南下,抵达了汝州。
一别经年,清暑宫已经大变样,算是彻底完工了,规模也比当初大了不少。以后在洛阳办公时,春夏可以在此阅兵、讲武,秋冬可以来此打猎、泡温泉,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王妃折芳霭带着众姬妾亲自出迎,在看到跟着邵树德下马车的张惠、储氏时,不动声色,言笑晏晏。
张惠、储氏有些拘谨,前者还好,后者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
“没藏氏的功劳我不会忘记的。”碧霞殿内,邵树德坐了下来,对没藏妙娥温言说道。
没藏妙娥跟他时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年过三十了。
邵树德叹了口气,当初把人家抢到手时有多猴急,后来忘记时就有多渣。
金仙观里的野女人,那是他的战利品,是集邮,但这些有名分的王府姬妾,却是不一样的。
没藏妙娥倒没什么异样的表情,她拉着已经九岁的女儿邵福的手,道:“兄长听闻之后,一定十分欣慰。横山党项,百余年来饱受欺凌,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当新朝勋贵。阿爷没这个福分,等不到那天了。”
没藏妙娥越是这么说,邵树德越是心有愧疚,慨然道:“横山太穷了。没藏氏若得封爵,怎么也能得到富州大郡,我看青州就很好,有渤海馆、新罗馆,人多,有盐,还有海贸大利,没藏氏怎么着也能得个北海郡公的爵封,食封三千户。”
没藏妙娥的嘴巴还是比较紧的,邵树德也不担心弄得人尽皆知,反正让义从军使没藏结明知道就行了——嗯,没藏妙娥的嘴巴有时候也能很大、很深。
邵树德突然发现,若要秘密散播消息,他好像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艹,身边怎么这么多大将、重臣的姐姐妹妹女儿?
王妃折芳霭带着侍女走了过来,端着几碟果子、点心,身边还跟着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夫君,从远昨日刚从光州过来。”折芳霭招了招手,让小男孩过来。
折嗣伦之子折从远,来过王府几次,邵树德当然认识。
只是,折家这是何意?
“阿爷已经知道了。”折芳霭隐晦地说了一句:“他已在族中召集骁锐数百人,号先登营,亲自督战,五月誓破安州。”
邵树德放下了心,这是很积极的信号,一次无声的对话。
如此看来,和平收回唐、光二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至少唐邓随三州应该问题不大。
现在,他的目光已经投注到了忠武军身上。
第九十一章 重围
建国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提前准备很多东西。
器物、音乐、仪仗这些都不难,提前几个月就能准备好,难的是你对你将要建立的国家的理解,即你将给这个国家填充什么内容。
一开始就要填好框架,趁着你是武夫,有特权,特立独行别人也能理解,会捏着鼻子认了,这时候多塞点私货没事。等到稳定下来,难度就大了。
毫无疑问,邵树德建立的仍然是老套的君臣将相封建王朝。但自秦代以来,每一代王朝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特色。在整体框架下,你的王朝是什么特色?针对前代有什么进步?这都是值得考虑的。
正所谓小修小补也是进步,更何况经济基础都改变了——在农业社会,农业的改革就是全社会经济基础的改革。
目前有两个情况可以确认:一、整体农业生产力水平提高了,部分地区食品产量大增,毕竟豆科牧草、作物从空气中额外吸收了那么多氮元素,肯定要体现到食物产量上的;二、他如果统一天下,一定是开国时人口最多的朝代——不包括篡权得天下的王朝。
那么就面临一个问题了,很可能第三代皇帝刚登基,人口就已经远超天宝年间,达到六千万以上。
王朝还没进入所谓的盛世平台期,还处于上升阶段,人口就已经爆炸了,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唐邓随、襄郢复还很空旷,荆南也很空旷,地方还很多。
平卢军旧地更是空旷无比,随意跑马。
湖广、辽东哪个地方容易开发,实在难说,各有利弊。
相对而言,辽东地靠经济发达、技术先进的幽州,还靠海,可能更容易一些。缺点是相对寒冷,周边还有野蛮人。
湖广周围环境湿热,疫病较多,人口虽然在逐年增长之中,但携带先进技术、资金南下的北方移民还是不够多。优点是农作物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境内各种野蛮人的战斗力较弱。
当然,都是成年人了,我他妈非得选一个?我选你个头,自然是全都要。
湖广、辽东,可以预先做些基础性的工作,将来会是王朝人口爆炸时的泄压阀。
“要增设一个移民署。”邵树德说道。
或曰此时中原并没有人多地少的矛盾,移民做甚?想想邵树德祖上怎么去的丰州。
赵光逢就很自然地跟上了思路,说道:“国朝三省六部制,移民署或可设在刑部之下?”
三省指的是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
中书省是发号施令的机构,“掌左天子执大政”,政令诏书皆在此草拟。所以你经常看到诏书的抬头写着“门下”,对,这就是发往门下省的。门下省对诏书进行审核、批注、封驳,然后经由皇帝裁定(一般是重要的),再发往尚书省实际执行。
尚书省下辖六部,即吏、户、礼、刑、兵、工六部,他们是实际执行机构。
三省之上,有个叫政事堂的机构。
首先要明确,不是谁都能进政事堂的,必须要有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才能进政事堂参知政务。
但一般而言,中书、门下二省的长官都会挂这个头衔,皇帝再挑一、两人,授予同平章事的头衔,一起进入政事堂,这2-4人就是所谓的宰相。
政事堂,其实就是联席会、常委会,三省的主要官员挂上同平章事的头衔,就成了常委,成了宰相,可以进来议事了。
政事堂决定的事情,由中书省草拟诏书,门下省仔细审核、批注、副署,尚书省最终执行。
三省六部制是分宰相权力的。但相权仍然很大,皇帝的命令不经门下、中书走一圈,是发不出去的,是“非法诏书”,这就是相权与君权博弈的地方。
邵树德暂时不想改成明清那种高度集权的内阁、军机处制度。
一是社会风气、价值观不支持。自北朝以来,都是君臣共治天下,皇帝与宰相坐而论道,你贸然搞个皇权至高无上,把宰相当打工人,而不是皇帝礼聘的师长、宾客,很多人会想不开。
二是实在太累了。像雍正那样九九六批奏折,批到眼睛都要瞎了,有意思吗?不如让宰相们过滤掉大部分垃圾邮件,捡重要的说就行。
皇帝,控制好军队以及草原上的奴部,时常下部队展现下天子的恩与威,培养下勇武风气就好了。如果有可能,经常出巡全国,到各个首都都住上一段时间,接触下地方官员,接见下草原头人,宣示下天子威严,就差不多了。
武力在手,保持着掀桌子的能力,外人就翻不起大浪。
三省是核心权力机构,三省之外其实还有一些非核心“有关部门”。
比如专门为皇帝服务的殿中、秘书、内侍三省。殿中省下辖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秘书省管图书档桉,内侍省就是宦官之家了。
“不可。”邵树德想了想,道:“给李延龄传个信。我欲任其为司农卿,昭信军节度使先遥领,事务交给下面人办。让他尽快来洛阳,给我管好司农寺这一摊子事。他的功劳,我记得,李忠也是个有本事的,我很欣赏。”
邵树德尚未称帝,但已经开始逐步搭建他的“影子政府”。
政事堂和三省六部比较敏感,他再想想具体人选,司农寺这种非核心机构可以先组建起来了。
卢嗣业已经开始写信,赵光逢则默默思考。
这李家,别整出两个勋贵啊!
李延龄是元从老人,极其受信任,今年六十二岁。
按照目前商讨的结果,开国后李延龄将爵封济阴郡公,食邑三千户。
大王是个念旧情的,一高兴之下,说不定就给这些元从老人再添个三五百户食封。立下功劳之后,别人加两百户,元从老人加三百户,这都很正常。
司农寺下辖上林、太仓、钩盾、霡官四署及诸仓、司竹、诸汤、宫苑、盐池、诸屯等监。
简而言之,管理官办农场、牧场、屯田、盐池,管理宫苑、温泉以及几个设置在重要地点的大型粮库。
李延龄长期干过供应军需的事情,让他来接手司农寺,倒也专业对口。
别以为这个位置不重要。事实上各种新农作物、新牲畜的培育,也归司农寺管,这是非常受夏王看重的职位,如果干出点成绩,李延龄说不定还能往上走一走。
“大王,移民署是否隶于司农寺?”赵光逢问道。
“移民屯田,就挂在司农寺下边吧。”邵树德说道。
李延龄不会以司农卿的名义来干活,但他即将是事实上的司农卿,一应人员也会慢慢募集到任。
影子政府,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完善起来的。
“对了,让萧符从长安回来,筹办国子监。工学、农学、医学、算学、律学、书学,一个不能少。这事办好了,我也不吝重赏。”邵树德又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萧符看来要当洛阳国子监祭酒了。
这个职务与司农卿一样,在国朝地位很一般,没甚可说的。但在新朝绝不一样,因为夏王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这里,这也是他戎马倥偬期间费尽心力推行的事务。
萧符若将此理解为投闲置散,那他就错得太离谱了,白白失去了一次天赐良机。
“洛阳国子监屋舍都在起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除诸宫外,国子监馆舍是最紧要的,一直有人修建。”赵光逢答道。
“那就好。”邵树德起身,休息去了。
王妃已经在清风殿准备好了点心、茶饮。
邵树德惬意地坐了下来。还是在家舒服,他怀疑再这么休闲下去,身上要长满肥肉,不想出征了。
折芳霭也很惬意。万年不见的夫君回家了,最近日子不知道多滋润。
以前被野女人霸占的奶源大部归她享用。是的,王妃霸占了邵树德七成的奶源,被灌得愈发娇艳,其他姬妾还要看王妃的眼色行事,都不敢主动勾引了。
至于宫官裴氏等人,虽然曾经贵为国道,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但一点奶都没分到。
已经是五月十五了,天气有些炎热,但邵树德桌上竟然还有冷饮:酥山。
“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这是国朝制作奶油、奶酪的做法。
奶酥淋在碎冰上,形成山的形状,再在冰窖里冻一冻,就是富贵人家的“冰激凌”。
邵树德吃得很开心,王妃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她天天吃热奶,自然不用再补。
“内官之事,你看着办吧。”邵树德突然说道。
皇帝是君,皇后也是君,帝后二圣是一起接受群臣朝贺的,但贵妃之类就是臣子了。
内官的确定,是皇后的职责。其实邵树德也是有些想法的,但他决定等一等,先让折芳霭自己来。
“好。”折芳霭很干脆地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吃完冰激凌。新朝的骨架,在一点一点完善了。
第九十二章 毛毛雨
三月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百花盛开。
高高的山岗之上,旌旗林立,鼓声隆隆。
六面大纛矗立在山坡之上,纛下人头攒动,盔甲鲜明。
邵贼来了!李嗣本升起一阵明悟。只可惜他受了点轻伤,无法出战。不然的话,带一队义儿精骑直冲邵贼本阵,或能动摇敌军士气。若能逼得邵贼单骑走免,这仗就更有把握了。
“唉,可惜。”复又看看蜿蜒伸向远方的驿道,夏军的寨子依然屹立。
五天了,城寨还没拿下,情何以堪。
其实,说是“城寨”,那只是习惯性地并称。事实上“城”和“寨”,在防御能力上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高度、厚度、坚固程度都不是一回事,寨墙上也放不了太多兵力,增援起来也很不方便,更没有瓮城、羊马墙、护城河之类的防御设施,捧日军战斗力又那么弱,按理来说不该打得如此艰难。
但夏军赖皮啊,捧日军已经溃到后方收容整顿了,天兴军又开了进来,继续死死挡着他们的前路。
没希望了,攻不下去了,全军都被拖在这里。
李嗣本突然感到很泄气。不是大家不努力,事实上所有人都很拼。前几日夜袭之时遭到飞龙军偷袭,安福迁在儿子安重诲被俘的情况下,处变不惊,亲自断后,这才没有酿出更大的乱子。
但也到此为止了。前路已绝,后路已断,坐困死地,外无援军,怎么办?
“杀!杀!杀!”营寨外响起了震天的喊声。
李嗣本放眼望去,只见双方万余兵马正在奋力厮杀。
贼军出战的应该是左右义从军万人,摆出的是偃月阵,左右各两千,中军六千,整整一万步卒,装备精良,士气高昂。
晋军方面摆出的是雁形阵,出动了整整一万二千人。
雁形阵主动进攻,担任箭头的两千精兵与敌绞杀在一起,谁都没有退却,可谓殊死一搏。
“冬冬冬……”战鼓擂响了第二通。
箭头冲阵又没冲动敌军,退了下来。
李嗣本左手下意识握着了刀柄,连续攻寨数日,将士们的体力、精力、士气确实到了一个阶段性极点。这个时候出战,并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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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敌军摆开了大阵邀战,你怎么办?如果野战获胜,那么说不定能够逃出生天,跑到青州。这确实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同意出战,所有人都期待发生奇迹——敌人的义从军远道而来,虽说休息了整整两天时间,但体力上应该还是有所亏欠的,在这方面双方都没有占便宜,非常公平。
第三通战鼓擂响。
晋军鼓起余勇,发起了第三次冲杀,直指夏军偃月阵厚实的中军。与此同时,己方左翼也接战了,偃月阵旋转的“右臂”打到了雁形阵的中部,那是剪寇都三千多步卒所在的位置。
李嗣本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中路决胜之处。
偃月阵的核心在于中军,突前的右翼以中军为基,旋转攻击敌方侧翼,寓攻于守,寓守于攻,攻守兼备,算是一种非常流行的军阵。但他的死穴就是中军,只要击破中军,那么右翼便会被半包围,全军溃败不可避免。
晋军箭头部位,安福庆带着五百甲士越众而出,咆孝着冲向了夏军。
那边打着一杆将旗,远远地看不真切,只有“横山都”几个大字比较显眼。
五百甲士皆精挑细选的勇士。这一冲果然见到了成效,将敌军最前面久战疲惫的军士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干掉他们!”李嗣本一拳擂在寨墙上,神情亢奋。
五百甲士继续往前冲,但冲着冲着,速度就越来越慢。到了最后,就像那耗尽了力气的耕牛,前腿一跪,哀鸣倒地。
屡试不爽的决死冲锋,被夏人拦住了!
“彭!”李嗣本又擂了一拳,这次是生气、遗憾。
“杀!杀!杀!”夏人用长枪挑起了一个人头,鼓舞士气。
“得得!”对面的骑兵出动了。
李嗣本一惊。晋军三次冲阵失败,但远没有到崩溃的地步,夏贼骑军这时便出动,找死么?
不过左翼传来的喧哗声惊醒了他。
李嗣本转头望去,只见剪寇都数千人卷起了战旗,仓皇后退。
“竖子!”李嗣本目眦欲裂。这才刚刚交手,直接就溃了?
义武军还没跑呢,你们就先跑了?这样会害死所有人的,包括你们自己。
这帮守户犬!
但骂得再大声也没意义了。成德武夫以不寻常的速度飞速溃逃,奔还大营。
中军在安福庆被斩,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还试图重整旗鼓,与压过来的夏兵厮杀。
右翼的三千义武军还在前进,准备包抄夏军中军。
战局只是稍有不利,晋兵、定兵还未完全丧失获胜的信心,但赵兵的临阵脱逃让所有人的努力全部白费。
后阵的两千余博州土团乡夫也溃了。他们甚至比赵人还先奔回大营,四处散播着不安。
夏军出动了两千骑兵,追着剪寇都的屁股一路奔袭,将他们彻底冲散。
偃月阵右翼两千步卒快速转向,冲向晋军中阵侧翼。
中军受到影响,喧哗声四起,原本紧密无比的阵型散乱了开来。军士们惊疑不定,四处打听前面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战败了。
阵列而战就是这样。
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溃了,但后阵还不一定知道,后面被包抄了,没收到消息的前军还在奋力厮杀。
战场上每个人都提心吊胆,谣言传播得非常之快。有时候旗杆被吹折,不明真相的军士还以为大将被人阵斩,直接就能来场大溃败。
只有经年征战的老兵才能在战场上镇定自若。
他们知道自己吓自己不好,能够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
他们知道即便一时作战不利,也不能自乱阵脚,那样死得更快。
他们知道对面的敌军同样很害怕,关键时刻谁先眨眼谁先死。
阵战,是勇气与意志的较量,新兵想野战打败老兵,简直是痴心妄想,除非遇到沙尘、大风等“天助”。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会让老兵也崩溃,那就是己方出现大面积溃逃了。
剪寇都三千军士的逃跑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与其间隔二十余步的中军士卒看到之后,声浪一下子就爆发了开来。
军官暗暗心惊,他们当场斩杀了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士兵,满脸怒容地呵斥其他人,试图重整队形。不过当夏军骑兵也出现在己方左翼后,喧哗声更大了,有人开始转身逃跑,进而带动了更多人。军官怎么打骂砍杀都止不住,相反被裹挟着一起向后退。
败得好他妈彻底!
李嗣本又捶了一拳,然后不顾身上的伤势,下了寨墙之后,取了自己的长槊,准备带留守营寨的千余军士前去接应。
但蜂拥进来的溃兵直接将他的人冲散了。
李嗣本被挤飞了出去,撞在一根木柱上,伤口再次崩裂,疼得他眼冒金星。
“军使。”亲兵慌忙走了过来,将他搀扶到一边,躲开慌乱狂躁的人群。
“快,立刻带人出去接应,兴许还能多回来一些人。”李嗣本强忍疼痛,吩咐道。
亲兵为难地看了一眼堵得严严实实的营门,摇了摇头。
李嗣本长叹一声,双眼望天,神情沮丧到了极点。
战场另一侧,在邵树德的命令下,义从军压上了第二波五个指挥万人,从两翼向敌军包抄而去。
五万人打一万余人,兵力就是富余。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还能调集更多兵力。但护国、忠武、捧日、天兴这些不太可靠的部队他不敢用,上了阵万一先跑,那就是晋、梁柏乡之战的翻版了——魏博军稍稍抵挡一阵就跑了,把七万梁军主力撂在战场上,侧翼全部暴露,最终被晋军俘斩两万余人,简直坑爹无极限。
战鼓隆隆,旗幡林立。
贼军阵势松动,侧翼溃逃,士气大衰。义从军两万大军以不可阻挡之势压了过去,激战一番后,压垮了最后一股试图挽回败局的晋兵,开始追亡逐北。
义从军右厢骑兵六个指挥也出动了,三千骑干起了熟得不能再熟的工作,“规划”晋军溃逃路线,让他们慌乱,让他们大耗体力,让他们不成建制,让他们一头撞上挤压过来的义从军步兵主力。
从这一刻起,冷兵器战场上真正的伤亡差距才开始拉开。
晋军溃不成军,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乱作一团。
信使们往返战场与山坡,来回报告军情。
“步军左厢第六指挥俘贼将安福迁。”
“步军右厢第二指挥斩贼将安福顺。”
“报,骑军左厢第一指挥俘贼将米志诚。”
“报,斩贼将何怀宝,步军左厢第四指挥、骑军右厢第五指挥争执不下,都说是自己的战功。”
“报,步军左厢第一指挥已破入敌营。”
邵树德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战场上的晋兵散得到处都是。已经有人开始夺马逃跑,铁林军骑兵出动追击。
追不追得上都无所谓了,邵树德不关心。
两万敌军绝大部分就歼,就算跑掉一些又如何?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恭喜大王。”陈诚走了过来,笑道。
“晋军其实还不错,挺能打的。”邵树德自矜地笑了笑,道:“小场面而已。”
可不是么?河清之战,十几万人的大场面都经历过了,歼灭一万七千晋、赵、定联军而已,毛毛雨啦。
第九十三章 俘虏与影响力
丁会最近听到了一个隐秘的消息:
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有可能晋爵奉天郡公,食封三千户。
萧符晋爵范县伯,食封一千户。
更有传得邪乎的,如果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灭拔齐、兖、徐三镇,将晋爵鲁国公,食封四千户。
他对此心情复杂。
老实说,他觉得邵树德完全就是在湖弄人。
区区一个郡王、郡公,就能和节度使相比吗?差远了。
而且这个所谓的爵位,完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说给你就给你,说撤了就撤了,你没任何办法。
而当上节度使,有钱、有兵、有地盘。形势不利时恭顺一点,该出钱出钱,该出兵出兵,保证存活下来;形势有利之时,就可以多方串联,谋取更大的好处。
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回旋余地就大多了。
禁军大将和藩镇节度使,上位者收拾哪个容易,傻子都知道。
不给节度使,尽给些湖弄人的爵位、食邑,邵树德待人何其苛也。
丁会突然觉得关西将左都是没种的软蛋。东征西讨这么多年,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个,大伙都豁出去了,结果你就得到了这么一个湖弄人的玩意?
开国公侯,哈哈,有屁用!还不如一个独立自主的防御使实惠,钱比你郡公多,权力还尽把在手中。
当然,他只是为关西武人不值。就他自己而言,给个郡公还是很乐意的。降将而已,在夏王那里功劳微薄,很难再积累起足够的功劳了。
“使君,许州好像在防备着咱们啊。”长社城北的临时军营内,张濬看着躲躲藏藏的游骑,说道。
“赵珝怕了,担心咱们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丁会说道:“听过赵岩醉酒辱骂高仁厚之事吗?”
“有所耳闻。”张濬若有所悟。
佑国军接到命令,经许州、蔡州南下淮西镇,并且在长社附近停留,等待下一步命令。
这怎么看怎么蹊跷。仔细想想,莫不是要他们攻许州,收拾了赵家?
“一个不好,咱们不去打杨行密,要打赵珝了。”丁会有点幸灾乐祸。
张濬踱了两步,摇头道:“未必。若陈许突起战事,夏王的战略部署可就全盘打乱了。现在什么最重要?攻灭兖、齐二镇最为紧要,其次是破徐州,全有河南道。忠武军若被逼反,起码得调集好几万人马来围攻,又怎么可能不影响其他战场呢?”
“李克用若知机,这会就调集主力南下,攻晋绛或河阳。如此一来,夏王就面临当年梁王的局面。四处分兵,战场处处,看似可以支应得过来,但不能出任何错。河阳、晋绛、淄青、淮南、陈许五个战场,任意一个战场失利,就会引起大灾难。”
“夏王失志削藩,聪明人十年前就该看出来了。但削藩也要看时候,此时逼反忠武军,没有任何好处。相反会引得其他附庸藩镇人人自危。河中镇若不是有夏兵镇着,如今是个什么局势,很难讲。王瑶顶不住压力的话,就有可能投向李克用,便是他自己不投,也会被人裹挟着投。李克用完全可能任命王瑶为河中节度使,比他那个女婿王珂有用多了。”
“兴元府诸葛仲方也有可能反。听闻诸葛爽还在时,诸葛仲方与夏王的关系就很冷澹,这几年也一直在强化实力。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故去后,山南西道已是诸葛家的家业了。此人若反,龙剑赵俭的处境堪忧,或不得不投靠李茂贞。”
“襄阳赵匡凝应该翻不起大浪,但心中犹疑也是极有可能之事。夏王令其交五万斛粮,或只愿给三万。鄂岳杜洪与赵匡凝一般无二,说不定就与杨行密修好,敌人变盟友也未可知。”
“对李克用、杨行密等人而言,这是天赐良机。李茂贞、赵俭、诸葛仲方三镇连横自保,关中大后方不再安全,夏王势必抽调五万以上的兵马进关中,防备蜀中、汉中兵马。赵匡凝、杜洪对夏王的忠心不再那么稳固,为留条后路,或暗中联络杨行密。河中王瑶直接叛乱,引晋兵南下,打夏王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以上只是最坏情况。但藩镇嘛,都猴精猴精的。昔年德宗与回鹘修好,与吐蕃订立清水之盟,扫除后顾之忧,遂将西兵东调,全力削藩。当梁崇义、田悦、李惟岳等人接连战败,李纳求和之时,诸镇是怎么做的?纷纷叛变,各自称王,反过来援助魏博。到了最后,只能无疾而终,甚至连平叛的李怀光也遭到德宗猜忌,在河中举兵叛乱。”
“平叛的大军成了叛军,这并不好笑。禁军大将也未必愿意看到藩镇被扫灭,若骄藩、逆藩都没了,他们在皇帝面前还有什么价值?”
张濬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直指人心大道。平叛,从来不是只打一个藩镇的事情。自德宗削藩失败,下罪己诏之后,列圣都知道一件事,讨平一个叛乱藩镇之后,不能将其撤销。你可以重新任命节度使,但藩镇本身要存续下去。
另外,为朝廷出兵的藩镇也要捞点好处,不然没人愿意帮你打,甚至会反过来帮助逆藩,一起向朝廷叫板。这已经背离了朝廷的初衷。
试想当年击败淄青李师道后,如果将其地盘分给一起出兵的魏博等镇,岂不是又人为造就了更大的逆藩?那还不如保留淄青镇,将其一分为三好一点。
“那就等等看。”丁会笑道:“忠武军之事,如何处置,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的。希望……”
“主公。”张濬仔细看了看丁会的神色,稍稍松了一口气,道:“主公可千万别与赵珝合流,陈许这个藩镇位置太差。夏王便是拼着收缩战线,放弃一些新得的地盘,也要把陈许这种叛镇扫平。这里没前途的。”
丁会哈哈大笑。
他还真起过与赵珝合流,然后趁机掌控陈许的念头。但正如张濬所说,陈许的位置太差,夏王不会容忍腹心之地出现叛镇,一旦有变,势必全力围剿。到了那时候,你便是想求和都做不到。而且如今时机也不对,若夏王与李克用主力激战之时,倒可以尝试一下。夏王分身乏术之时,或许就捏着鼻子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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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州清暑宫之内,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玉器,不言不语。
东西是许州赵氏送来的。
态度很恭敬,甚至可以说很卑微,但底线也委婉地表达出来了。
“大王,其实也没什么。”高仁厚忍不住说道:“左不过一莽夫胡言乱语罢了,老夫也没往心里去。”
“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邵树德说道。
其实是二十年来,内部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通过某个方式爆发出来罢了。
“都知道我要削藩,我也削过不少藩。”邵树德说道:“朝廷每次削藩,哪怕前面赢得再多,打到最后都无疾而终。藩镇越削越多,朝廷也怀疑神策军诸将的忠诚。经过这次之后,你觉得忠武军与我之间还能有互信么?”
高仁厚哑口无言。
即便圆满处理了此事,大家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真的能回到过去吗?芥蒂已经产生,互信已经受到损害,今后都要看着点陈许镇了。
“大王,老夫愿领兵出征,讨平陈许镇。”高仁厚突然起身,说道。
“但这事最好还是不要动刀兵。”邵树德又道:“李杭!”
“仆在。”在殿中陪坐的李杭起身应道。
他刚刚得到许诺,建国后掌管鸿胪寺,担任鸿胪卿,此时兴致很高。
鸿胪寺,掌宾客凶仪,简单来说就是外交、外联部门,下辖典客、司仪二署。
称帝开国之时,总不能没外人来捧场吧?鸿胪寺就是负责接待外宾的,李杭擅长这事。
赵光裔被内定为光禄卿。
光禄寺下辖太官、珍羞、良酝、掌醢四署,“掌酒醴膳羞之政”。
称帝开国之时,大家总要吃席吧?那不得有个人管起来这摊子事。
裴通得到了大理卿的职位,掌管大理寺。
国子监、司农寺、太常寺、卫尉寺、鸿胪寺、光禄寺、大理寺都有人了,虽然都非核心权力机构,但称帝的杂事却需要他们来办,因此是最先筹建的。
“你走一趟许州。”邵树德说道:“赵珝没有反意,我很清楚。他现在担心我是借题发挥,趁机削藩。你跑一趟,就说我愿给他郡公之位,赵氏子弟有才能者,亦可多加录用。而今草创时期,机会多得很。连没有功名的白身都可以衣紫,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他对兄长的感情,我知矣。但故赵太尉并不止赵岩一子。赵麓忠勇可嘉,似有大才,稍稍立些功劳,搏个县侯、县公乃至郡公亦不无可能。”
李杭了然。
这意思是说赵麓稍稍立些功劳,夏王愿意放水,让赵麓也得个爵位。
但这个爵位是那么好拿的么?李杭暗自叹气,已经被记下来了,说不定要被清算的啊。
“让他把陈州交出来,略作薄惩。”邵树德站起身,说道:“若不愿,我便调集大军围剿。敢违逆我的附镇,他是第一个,让他好好想想。”
第九十四章 各方心思
“啪!”李克用使劲挥舞着鞭子,怒气勃发。
锦袍已经被打烂,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李嗣本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大王……”盖寓轻声道。
“大丧师徒,还有脸回来,打的就是你!”李克用又狠狠踹了两脚,方才说道:“义儿军不用你带了,滚回去思过。”
李嗣本行了一礼,灰熘熘走了。
他本是先锋军使,后来各军军使调换,遂典义儿军。如今义儿军使的职务被撤了,先锋军肯定也回不去,等于是失了兵权,确实够倒霉的。不过反过来想想,没被杀就已经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大王,今得想想对策了。马珂遣他侄子,带了十余骑,走德州回去了。邵贼这一招,是想动摇我军心。”盖寓说道。
邵树德将李嗣本放了回来,也让义武军、成德军各遣人回去报信。成德军的人直接回去了,义武军的人赶到了滳河,也就是晋军主力屯驻的地方。
双方各自的表现,凸出了两镇与河东之间关系的远近。
“若我继续攻棣州,不答应邵贼,则如何?”李克用问道。
“镇人或大失所望,以后出兵虽然不是不能,但一定阻力更大。”盖寓说道:“另者,定人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中想必也会有看法。”
“胡说八道!”李克用斥道:“若次次有人被俘,岂不次次受制于人?”
“释放俘虏,古来有之。”盖寓说道:“大王若不愿,不理会就是了。但邵贼惺惺作态,须得好好应对。方才——不该鞭打李将军的。”
“哼!”李克用烦躁地走来走去。
若被俘的都是河东兵马,其实也没什么,不理会就是了,军士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吃武夫这碗饭的,拿钱卖命,没有谁对不起谁。被俘还要赎人的,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
这次坏就坏在还有来自成德、易定二镇的俘虏。若全死了倒也罢了,一了百了,省心。可偏偏被俘了四千余人,如果王镕、王郜请求帮忙索回这些俘虏,李克用固然可以回绝,问题也不是很大,但终究是个隐患。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李克用叹气,按照李嗣本的说法,这次完全就是被剪寇都给坑了,还不如没有他们呢,可能打得更好。
但成德那么大一个藩镇,还那么富庶,常备步骑精锐五万多人,派三万以上的精兵出镇作战轻轻松松。镇冀四州,还是要多多用心拉拢的,毕竟曾经一次战争就调动了超过十万匹马,谁敢忽视?
易定也有两三万步骑,虽说一直比较听话,是铁杆盟友,但也不能让他们太过寒心。
“大军继续往棣州进发。”李克用做出了决定,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言。打不打,怎么打,小打还是大打,到时再说。”
盖寓不敢再说什么了。晋王心绪已乱,明显抓瞎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事实上他也觉得这事很棘手,怎么弄都不太合适。如果非要拿个方略出来的话,他觉得不如答应了邵贼的条件,各自罢兵。反正这会也过不了黄河,拿个小小的棣州泄愤又有何用?
但事已至此,晋王已经做出了决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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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珂之侄马昕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镇州,将所见所闻具陈上报。王镕得知后,立刻召来亲信将左商议。
梁公儒,幕府主事,领冀州刺史。
张弘规,与王家有些亲戚关系,其叔父张守宏曾娶节度使王元逵与寿安公主之长女为妻。
赵亮,追风都指挥使,王镕上任后提拔的亲信。
其余还有将左五六人,多为王氏亲属。
成德这个藩镇,是典型的家镇模式。各级将领、各州刺史,从历史上来看,多为王氏宗亲或亲属,至少一半以上人选如此。
表面上看来,这样很容易惹怒武夫。但实际上王氏家族很注意分寸,该给的好处一点不少,武夫们被收买得结结实实,给得太多了,也就没心思造反了。
王氏这种谨慎的家风,实源于王廷凑兵变。
昔年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将镇内财富拿来赏赐他的家人、亲信,顿时激起反对。比如田弘正的兄弟子侄在长安、洛阳高消费,每日花费二十万钱,全靠田弘正接济,成德军士不满,于是衙将王廷凑纠集武夫叛乱,杀田弘正——老实说,田弘正有些作死,挪用镇内公款给亲戚花天酒地,没有节制,不被武夫们宰了就有鬼了。
从王廷凑以后,王元逵、王绍鼎、王绍懿、王景崇到王镕,一直很注意收买武夫。权力掌握在王家手中,钱财大家一起花,王家多拿一点,武夫们的赏赐也没有太寒酸,于是一直相安无事。
王家也很注意编织关系网。镇内勇士骁将,多施恩惠,或者直接联姻,拉入高级军将行列,成为统治阶层的一员。久而久之,关系网愈发稳固,整个成德镇铁桶一般,几乎成了独立王国。
如果说魏博是军人共和国的话,那么成德有点类似君主立宪制,即王氏是成德镇的“君主”,武将们是“议员”,大家一起共治,同享富贵,故整体较为稳定,兵变很少。
但到了王镕这一代,情况出现了变化。
王景崇英年早逝,两位兄长王景胤、王景儒也很短命,近年相继去世。四弟王景㟧,身体也不太好,帮不上忙——身体不好,意味着当不了武夫,那就没戏了,进不了核心权力圈子,即便你是“皇亲国戚”。
直系亲属不行,那么旁系亲属呢?人是不少,但出色的真没有,这就很尴尬了。
王氏统治的根基,崩掉了一大块。
王镕此时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还在为战事苦恼:“剪寇都在郓州血战,不幸失败,数千将士被俘,诸位都说说,此事如何处理?”
“王处直那个兔崽子,真是坑人。”张弘规大着嗓门道:“居然临阵脱逃,坑害我镇州将士,真想活剐了他。”
据马昕所言,剪寇都与义武军、晋军阵列而战,士气高昂,血战连场,夏人数次冲阵,皆铩羽而归。但关键时刻,义武军不战而逃,连累了他们,最终全军溃败,损兵近半。
梁公儒听了不置可否,进言道:“大王,而今镇内不太平,或可遣人与晋王交涉,把人接回来吧。若军士们闹起来,人心动荡,又是一桩麻烦事。”
“若晋王不许,迁怒我镇,又该如何?”王镕问道。
他是被打怕了。李克用自吃下昭义镇的邢洺磁诸州后,三番五次兴兵攻镇冀,让全镇上下烦不胜烦,最后来了个花钱买平安。
李克用这人,属实是驴脾气,王镕吃不准他是什么态度,不敢轻易做决定。
“大王,晋兵虽强,但也未必就能吃了咱们镇冀四州。”梁公儒说道:“遣使问问无妨的。”
“也好。”王镕叹了口气,道:“今藩镇侵吞,河北诸镇不复昔日荣光,欲行河朔故事,也得看外人脸色。不过还是得哄着、捧着李克用,诸君,河朔故事是咱们的立身之基,不可轻废。晋镇若在,便是打不过夏人,邵树德也会对咱们施以怀柔手段,不会一口吞下。这就有了左右逢源,夹缝里生存的机会。切记,切记。”
“河朔故事”这四个字,大概是如今魏博、成德、沧景、易定四个河北藩镇的主要追求,是全镇武夫的共识——幽州镇没被灭之前,同样如此。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放弃这个核心利益。他们的一切外交、军事行动,都是依托这个核心利益来展开的。
简而言之,以河东为屏,行河朔故事,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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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彦威其实比王镕更早得到消息,因为他又带兵抵达了德州。
“唉!藩镇相攻,朝廷不复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惟力是视。这天下,要完!”听闻邵树德又率军至齐州,欲攻淄青时,卢彦威长叹连连。
当然,他可能忘了自己也正准备攻打棣州,这也是藩镇侵吞的行为。
人啊,就是如此双标。
“大帅,夏人势大,河北三镇大联合乃必然……”幕僚说道。
卢彦威复叹气,点了点头。
心情么,其实有点复杂。
老卢自认不是什么野心家。昔年黄巢入长安,他奉节度使之命率军入关中平叛,得胜后归来。
对朝廷,他还是有点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卷念的。
卢彦威自认为理想的状态就是大唐朝廷还在,与藩镇相安无事。藩镇时不时上供点财货,朝廷有难时出兵相助,藩镇之间有矛盾时朝廷出面调解。如果有哪个藩镇野心太大,实力过强了,由朝廷出面,组织各镇出兵围剿,比如当年围攻李师道的淄青镇,战后将其一分为三。
这才是中央、地方权力平衡的完美状态。
只可惜,平衡被打破了。黄巢虽然败亡了,但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发展至今,以至于不可收拾了。
“李克用会否与邵贼讲和,罢兵回太原?”卢彦威询问首席幕僚、幕府宾客高诲。
高诲出身渤海高氏,武艺平平,但才智不错,卢彦威辟为僚属,非常信重。
“大帅,以晋王的脾气,怕是不会允诺。”高诲说道:“但如今邵贼势大,晋王独木难支,定然要联合河北诸镇,他可能怕寒了成德、义武二镇武夫之心,举棋不定。”
河北诸镇,实力雄厚。
魏博三百余万人口,八万武夫。
成德不到二百万人,五万多兵。
沧景一百五十万,四万余众。
易定七十万口,养了两三万兵。
加上李克用的十几万大军,这才勉强能与邵贼抗衡。若失了任何一方,怕是都要被各个击破。
如果能救下兖、齐二镇这七万上下的衙军的话,这仗就还有得打。
“以你之见,晋王会如何抉择?”卢彦威问道。
“一般而言,晋王多半不管不顾,继续和夏人厮杀。”高诲说道:“除非出了变故。”
“变故何在?”卢彦威追问道。
高诲看向北方,道:“一在西北,一在东北。”
我最烦你们这些说话说一半的人!卢彦威瞪了他一眼,仔细想了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
西北,说的应该是夏人会从振武军出兵,攻云州。
东北,大概说的是契丹人了。
但现在草原上空空荡荡,牧草还没长出来,没人有能力大规模用兵,后勤供给不上。
“先看看王镕来不来。”他叹道:“欲行河朔故事,缩头缩脑可不成。咱们先屯于德州,观望一番。晋王若来催,先挡了再说。”
第九十五章 安排与巩固
汝州最东面的颍桥镇又成了办公地点。
朔方幕府度支判官韦庄、典藏判官陈宜燊、胜州刺史梁之夏及数十名来自河西、陇右官学的学生奉命前来颍水,领受新任务。
“这都是你们挑中的人?”邵树德看着那些普遍二十出头的学生,问道。
“正是。”所有人里资历最老的陈宜燊上前说道。
“都是英才啊。”邵树德招了招手,亲兵们捧来绢帛。
“诸葛仲方送来的巴南獠布,都是精品,一人两匹。带车驾了吧?”邵树德问道。
“带了。”陈宜燊笑道。
一匹四丈,有的绢帛质地细密,不轻的,最好放马车上。
“好。”邵树德亲手给每个人发下,道:“这是安家费,拿了后就到地方上历练历练吧,今后还有大用。”
“谢大王。”
“谢殿下。”
“谢圣人。”
卧槽,这是哪个幸进之徒,这么猴急?
邵树德瞟了那人一眼,没说什么,道:“汝州没位置了,你们要去唐州。”
陈宜燊来之前还没听说过这事,闻言有些惊讶。
夏王治下,分直领藩镇、从属藩镇、附庸藩镇三种。
直领的就是朔方、宣武二镇的。
从属藩镇有河西、陇右、忠顺(耀州)、河阳、东都、金商、奉国(蔡州)、天平、武肃(齐棣),共九镇。
唐邓、淮西、襄阳、鄂岳、陈许、河中、兴元、龙剑八镇是附庸。
往直领和从属藩镇里安插官员,这很寻常,没什么。但往附庸藩镇里安插官员,就很不寻常了。
附庸藩镇节度使,不纳户籍、兵册、财赋,财政自收自支,官员自己任命,军队自己组建,外人无法插手。一旦干涉其内部事务,就有可能撕破脸,导致叛乱——当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每个藩镇情况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
唐州这个地方,说实话非常敏感。这么多年来,折家老老少少把持了各个位置,外人是很难伸进手来的,也不会伸。
这二十多个学生被安排到唐州,委实太过惊人,或许说明了一些风向的变化。
邵树德也不愿多解释,去就完事了。
事实上这还是折宗本提出来的。他说治理唐州那么多年,也没治出啥名堂,于是把唐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弄到安州及黄州部分地区去,那些人擅长打仗,干脆让他们待在前线好了。唐州诸县,请邵树德“另选贤能”。
安、黄都是淮西镇属州,残破不堪。唐邓随虽然也不咋地,但还是要比安、黄好一些的。折宗本此举,毫无疑问在释放善意了,可能与世子至寿州行营押运粮草,还给他派了两千骁勇之士充当护卫,地位愈发稳固有关。
邵树德对此很承情。
即便有翁婿之谊,也不一定意味着放弃自家的利益,这是两码事。也就折宗本了,换折嗣伦来,一定会交出来吗?未必。
“夏收之后,忠顺军节度使王卞会发数批耀州民户至唐州,尔等好生安置,莫要出了岔子。”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王卞整治完乾州后,又到耀州去干脏活。听闻搞得“天怒人怨”,本月初一口气流放了数百户人至陇右桃州。
这次,他又在耀州诸县招募无地或少地农民至唐州,邵树德给他的指标是一万户。
此外,襄州已经有谷城、邓城两颗钉子,邵树德准备再往南漳、义清二县移民七千户。
随州枣阳是前几年的移民目的地,现在安稳下来了,他准备再往唐城县移民三千户。
移民来源,全部靠王卞了。
关中人多地少,打前隋时就有的老毛病了。府兵家里居然才十几亩地,让杨坚目瞪口呆,不得不下令往关东地区移民,缓解人地矛盾。
杨坚是单纯想给府兵发地,邵树德移民的动机就很不纯了,事实上还带有削藩的隐藏因素。
针对八个附庸藩镇,他制定了八套削藩方案。
因为每个藩镇的人口经济、民俗地理、土地气候、外部环境、首领性格、军士风气等都不一样,经验不能套用,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因此他针对每个藩镇都制定了方案。
对陈许镇,他确实有借题发挥的因素,试图通过威胜军在南边的大胜,让赵珝断绝外联杨行密的念头,然后主力大军压迫,软硬兼施,施展诸般手段,先啃一个陈州下来,削弱其实力。
对襄镇,他采取的是切香肠的战术。
因为赵匡凝兄弟一直觊觎江陵,就今年还在出兵攻打,镇内财穷力竭,有些困难。邵树德从几年前就开始往谷城、邓城安置移民,严格来说是越界的,但赵匡凝没说什么。
而既然默认了,那么这一段香肠就切成功了,于是开始切下一段,往谷城、邓城安插官员,赵匡凝又没说什么,因为这两个县提供了许多钱粮,都是他急需的。
前两步香肠切成功了,邵树德开始切第三步:在谷城、邓城县之外,再加两个县作为移民目的地,看看赵匡凝是什么反应。
其实就是吃准了这厮的性格,以及他意图给弟弟找个节度使位置的急迫需求,反复试探底线罢了。邵树德相信,甚至还可以与赵匡凝做利益交换——荆南节度使的位置还没给出去呢,这朝廷还可以最后利用一把。
对忠武军连压带吓,对忠义军切香肠,对唐邓随则是许以郡王爵位,食封五千户,同时进一步稳固世子的地位作为利益交换。
为了削藩,面善心黑的邵树德也是够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动刀兵,以免太难看。
说白了,这三个藩镇算是相对好削的。河中、汉中、龙剑的操作难度就极大了,淮西、鄂岳也不是很乐观,至于还没拿到手里的河北、河东藩镇,洗洗睡吧,不靠武力是不可能的。
打发学生们离开后,邵树德又给了韦庄、陈宜燊两个新任命。
“端己也是老人了,处理财税钱粮这么久,异日可任太府卿。”
“陈大郎兢兢业业,我看在眼里,先替我把太仆寺筹备起来。”
太府寺,说白了就是大管家,管理小金库。
比如,诸牧监送上来的牲畜归他们管,送过来的肉也由他们接收。
还要训练驭手,管理车马出行。三品以上官员婚、葬,借车和驭手给他们用。
重要节日发福利,也由他们出手。
他们名下还有小牧场,因为诸牧监送过来的牛羊一时吃不完,得养起来。
总之就是一个杂七杂八的部门。
邵树德为了便于自己理解,曾经给诸寺起了类似后世称呼的名字。
在他看来,司农寺类似国资委。
主管朝会、登基、册封礼仪的太常寺类似办公厅。
光禄寺主管宴会礼仪,提供飨食,性质与太常寺类似,但分工不同。
卫尉寺类似安保特勤部门。
鸿胪寺类似外交部。
大理寺类似最高法院。
太仆寺是后勤机关,安排车辆,发福利和慰问金,有点类似总工会的职能。
太府寺接受各地、各国进献的礼物,并妥善库藏,同时还管互市贸易及两京诸市,简而言之,“外经贸部门”。
九寺之中,还有一个宗正寺,管理皇室成员,暂时还没人选。
六部、九寺,总计十五个部,互相之间有分工,有重叠,算是这个国家的职能部门,把天下的摊子撑了起来。
韦庄、陈宜燊二人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满脸笑容地领受了任命,同时看看自己的夹袋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尽快把僚属招募齐。
国家草创,对很多人来说是黄金机会,三百年只有这么一次。
接下来几日,邵树德在颍桥镇操练兵马,考察人才。
三万余人在方圆十余里的范围内讲武,声势十分惊人,也让不少人心惊胆战。
六月初六,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李杭终于传回了消息:赵家服软了。
六月初九,忠武军节度使赵珝手捧陈州户籍、兵籍、田亩账册,带着侄儿赵岩渡过颍水,至突将军大营请罪。
邵树德看着一脸灰败气息的赵岩,冷笑两声。
赵岩赤着上身,被麻绳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邵树德从李逸仙手中接过马鞭,照着赵岩就打了下去。
他用力不小,连打二十鞭,赵岩身上很快鲜血淋漓起来,痛得他大呼惨叫。
“唰!”邵树德抽出一把尖刀。
赵珝面色大变,欲言又止。到了最后,终于还是低下头去,不管了。至于心中在想什么,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尖刀飞快地靠近赵岩。赵岩吓得闭上了眼睛,几乎尿了出来。
预想中鲜血喷溅的场面没有出现,赵岩身上的麻绳被挑断了。
邵树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道:“去黑水城养马吧,三年始得归。”
赵珝惊喜地看了一眼邵树德,直接跪了下来,哽咽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该有的赔礼断不能少了,高帅是厚道人,想必会原谅你这次。”邵树德说道:“即刻出行,押往沙碛。”
“遵命。”李逸仙琢磨着,这事是不是该正在筹建的大理寺出人?
第九十六章 人员与地方
药家口是一处地名,位于禹城县境内,即前次邵树德率军绕道河北,包抄朱琼经过的黄河渡口。
开成五年(836),日本和尚圆仁入唐,即在禹城县西渡河,时人唤之药家口,有渡口名“张公渡”,古时名“平原津”。
齐州临邑县北七十里、德州安德县南八十里,有灌家口。渡口两岸有鹿角关,南岸关城已废,北岸尚存,这也是个黄河渡口。
附近曾经有过浮桥,河中心也有沙洲。贞元末,淄青节度使李纳在此跨河筑三汊城,北城即在德州境内,以通位于德、棣交界处的蛤垛盐池。
黄河下游临海处曾经数次改道。
乾元年间,黄河经棣州渤海县北入海,六县之中有两县位于河南。前些年再度改道,在蒲台、渤海之间入海,故如今棣州只有蒲台县在河南,厌次等五县皆在河北。
“棣州精华,还是在河北。”邵树德遥望北岸,说道:“能接多少人就接多少人吧,晋军虽然偶尔抓军纪,但真的不行。”
站在他面前的是匆匆赶来的武肃军节度使李柏及副使宋瑶。
邵树德了解过李柏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经认命了,不再幻想能独掌一镇当个土霸王,渐渐向政务官的角色转变。
罢泾原镇时,邵树德还一度担心李柏据泾州而反,毕竟他手里也是有两三千州兵的。真出现那种情况,就得从关北调兵南下围剿了。一来一去耗费的时间、金钱不说,还会打乱部署,幸好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不过泾原镇是“从镇”,不是“附镇”,李柏没有绝对的官员任免权力,有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
如果是山南西道那样的附庸藩镇,就有点麻烦了。最近几年,诸葛仲方一直在强化自己的权力,还养了两万多兵马。整体虽说较为恭顺,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会乐意失去大部分权力,当个富家翁吗?目前看不太乐观。
让他出兵,愿意。
让他出钱,愿意。
让他交权,不愿意。
考虑到当初李匡威带着亲信跑去兴元府的传闻,有些事情还挺棘手的——当然,兴元府至今没见到李匡威,但有不少燕将燕兵为诸葛仲方效力却也是事实。
对这个藩镇,要徐徐图之。邵树德甚至想是不是主动败坏一次信誉,把诸葛仲方给拿下了,反正百牢关一带有驻军,突然袭击的话,成功的可能性不小。
之所以生出这个念头,主要还是听闻西川李茂贞又有动作了。
朱玫是上个时代的人了,年纪很大,垂垂老矣。有消息传来,他身体基本垮了,梓州暗流涌动,搞不好抵挡不住李茂贞的攻势。而李茂贞一旦吞并东川,下一步就是龙剑、汉中,这是必然的。
从历史上王建的举动来看,他也是这个路数。
他攻占汉中后,又分兵夺取秦、成、陇、阶、凤等州,连大散关都控制了。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把入蜀通道全部掌握在手中,割据一方。
邵树德正在考虑,是否需要从中原抽调兵力,帮赵俭稳一稳局面。兵还不能太少,两三万人总是要的。
这事后面还得与陈诚等人商议,他已经让卢嗣业记下了,到时候提醒自己。
“大王,学生们都来了。”李逸仙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四十多位风尘仆仆的年轻学子,笑道:“还是朔方人看着亲切。”
众人拘谨地笑了笑。
他们一共四十八人,来自灵、绥二州,为州县二级官学学生。
州一级官学,有经学、农学、算学、医学和工学,县一级没有工学,其余都有。
齐州六县,每县从县令、县丞开始,到司户、典狱、市令、博士等,官吏数量加起来二十有余,全州大概一百四十多个空缺。
邵树德安插四十八人,留将近一百个空缺给李柏及齐州地方势力,吃相也不算太难看了。
“这些年我办官学,每州耗费的钱粮,几可养百余衙兵,数十州下来,便是数千精兵的耗费,代价不可谓不大。今日看到诸位英才,顿觉这钱花得值。”邵树德笑道:“一人领两缗钱、两匹绢的安家费吧,以后齐州就是你们的家了。昔有蔡人提头卖命,四海为家,远去黔中当兵者,今有灵夏英掾远赴东疆,教化百姓,令其各安生业者。壮哉!”
邵树德挨个学子面前走过,随口说两句夸赞的话,末了,躬身一礼,道:“齐州诸县,就拜托诸位了。”
“殿下使不得。”学生们纷纷避开。
“无妨。我行这礼,是为了齐州百姓。”邵树德肃容道:“齐州刚罹兵灾,眼下亦未完全安宁。百姓苦啊,战时馈运、厮杀,闲时操练、耕作,尔等赴任之后,当多多用心。勿要严刑峻法,但令百姓安乐即可。”
学生们还年轻,就吃这套。一听夏王这般说辞,也不避了,生生受了一礼。而受了这礼,后面就要田间地头,多跑多看了。
况且夏王很康慨,一来就给见面礼,还这么客气,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尊重是相互的,你礼数周全,钱给足了,那么我也有义务好好干活,谁都不是谁的奴仆。
邵树德看了也很欣慰。他要重建一种价值观,重塑秩序,只能从这些学生身上开始了。
这也不是什么纡尊降贵,国朝风气如此。宰相行礼,皇帝还要回礼呢。宰相是在帮皇帝你治理国家,是你需要礼聘的大才,尊重是必需的。你把他当奴仆,什么雷霆雨露皆君恩,宰相的人格极度矮化,那能招募到什么贤才?
李柏也走了过来,与他的属下们一一见礼。
这厮出身巢贼家庭,又是武夫,对文士不是很尊重。昨日宴会,他酒喝多了,还与人开玩笑,说江陵府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取笑不已。
毛锥子、措大,都是国朝对读书人的蔑称。
邵树德知道后,把李柏喊了过来,狠狠骂了一通。李柏满脸苦色,知道被夏王盯上了,以后没法再拿措大取乐了。
其实,北方文人和南方文人还是有不小差别的。
就像朔方官学出来的学生,他们本来都是准备当武夫卖命的,后来当了文人,也不是一点武艺基础都没有。看看他们的行李就知道了,几乎人人带了刀剑、步弓,武艺纵然不算出色,也马马虎虎了。
这是风气使然。朔方那个环境,就只能养得出舞枪弄棒的文人,搞不出江陵府那种玩琵琶的文人。邵树德若不是在礼部帮忙作弊,朔方学生肯定考不过江陵府的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以后如果不固定各道的录取名额,南方学子必然长期霸榜。
安排完官学学生后,邵树德又见了见齐州地方大族。
利益均沾,一直是他的理念。
不能什么好处都自己拿了,要尽可能团结更多的人。就像他收汴梁军校子弟入银鞍直一样,要给人好处,用利益将人家捆绑过来,这样人家背叛的时候成本就会增高,就会更加三思而行。
你什么好处都不给,光一个军事征服,统治是不可能牢固的,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四月十一,邵树德离开了齐州,而此时的李克用,也正陷入尴尬的两难境地之中。
想和人打,人家不和你打,隔着黄河狠揍淄青王师范。
拿棣州泄愤吧,抢也抢了,得到的钱粮确实不少,但下面就是攻城了,要啃硬骨头,攻不攻呢?
李克用发现自己一身力气无处使,差点憋出内伤。
“大王,不如与邵贼言和罢兵,将人都接回来。”盖寓仔细观察了下主公的脸色,说道:“此非交战良所。今可退兵回晋阳,多加联络各镇,下次直接出兵攻晋绛或河阳,邵贼定然无法回避,不战也得战。”
打那两个地方,河东占据主动权。
他们可以选择何时打,打哪里,而夏人却没法打他们,只能被动防守。
河阳、晋绛牵制了如此之多的夏兵说明了一切,除非他们愿意沿着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仰攻上去,那是得不偿失的。
李克用抬头看着滔滔东流的黄河,良久无语。
“遣使过河吧。”他翻身上马,怏怏不乐地离去。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寺与路(月票加更3/3)
“给裴冠写封信,让他看着点杨悦,别乱来。”清风殿之内,邵树德将脚翘在桌上,一份份翻阅着军报。
五月中上旬时,阴山以北大草原上的牧草返青。丰、胜、参、柔四州开始准备物资,大群骑兵提前从灵州出发,至胜州集结,将养马力,待物资齐备之后,护送至柔州。
六月上旬,牧草长势良好,已经非常茂密。
杨悦遵从邵树德的命令,令新泉军留守柔州,丰、麟州军开往参州,其余大队人马计飞熊、黑矟、金刀三军四万骑东行,开始扫荡燕北草原——豹骑都已扩至三千骑,补入的是厅子马直千人,另募两千辅兵完全编制,厅子步直千人分散补入黑矟、金刀二军。
因为不承担针对河东的作战任务,此次只征集了阴山诸部万余蕃骑,目前在押运后续物资、粮草,驱赶牛羊,往柔州草原而去。
作战规模不大,但部队构成非常精悍。剔除了大量战斗力羸弱的蕃人轻骑,全是常年练习马战、骑射的职业武夫,带足了马匹,已经可以玩一把奔袭了。
邵树德最近在考虑给黑矟、金刀二军扩编,即增加至每军各两万人。
人员分为三部分:“二期”梁军降兵出六千,灵州院出一万新兵,关北、河陇再招募三千蕃汉健儿,外加厅子步直千人,正好够两万——有一说一,灵州院、陕州院的新兵培训非常严格,五年才算“毕业”,平时一边训练,一边以“续备军”的身份弹压地方,这兵真不怎么“新”。
飞龙军也将保持两万人的编制,但缺额怎么来,还得再想想。今年已经没新兵可用了,降兵也不能再补充到飞龙军里面。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从各支老部队里面抽调五千会骑马的步卒,补入飞龙军,再从梁军降兵中抽五千人分散补入各支老部队。
邵树德整编的禁军,在初步计划中,步军有六支,计十八万人;骑军六支,计九万人;外加独立部队若干。
目前看来,六支步军可能打不住,这个以后还要再讨论讨论,是不是增加编制。
六支骑军没有什么悬念:铁骑、银枪、定难、飞龙、金刀、黑矟。
豹骑都会改名为飞熊军,作为独立部队存在。
银鞍直也会作为独立部队存在,规模约千人,至多不超过两千,将以勋贵、将校子弟为主。
第三支独立部队更为特殊,是讲武堂在训军官组成的部队,规模极少,一般而言不会超过百人——武学生服役一段时间后,会得到至讲武堂深造的机会,完成学业后可升官。
几位宫官在一旁整理文籍档桉、笔墨纸砚。
杜氏摊开纸笔,开始写信,裴氏打开木盒,准备用印。
内官的人选已经确定了,王妃折芳霭已经给出了一份名单,基本上延续了隋唐的故制。
四位正一品内官分别是:贵妃赵玉、淑妃封绚、德妃野利凌吉、贤妃诸葛氏。很明显,都是有儿子的。
四妃是皇后的帮手,“掌左皇后论妇礼于内,无所不统”。
四妃之外,还有九嫔,分别是:昭仪小封、昭容没藏氏、昭媛嵬才氏、脩仪裴氏、脩容陈氏、脩媛萧氏、充仪杜氏、充容韦氏、充媛则是张惠,九人全是正二品。
一后四妃九嫔,十四个女人,竟然有七个人妻。其中两个是大唐皇帝的女人,一个是合法手段得来的,一个是非法得来的。
正三品婕妤九人,目前还没凑齐,只有江氏、储氏二人。
至于正四品美人(四人)、正五品才人(五人)、正六品宝林(27人)、正七品御女(27人)、正八品采女(27人)更是完全空缺,只能开国后慢慢填充了。
皇帝的一百多个女人中,除皇后外,真正有地位的只有妃、嫔两种。婕妤、美人、采女之类的与女官无异,都是要干活的,至少理论上如此。
《礼记》中所载,自周代开始,“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真正所贵重者,也就那十余人罢了。
理论上而言,皇帝后宫的女人除皇后外,都有工作,都是政府官员。
比如,美人“掌率女官脩祭祀、宾客之事”,才人“掌叙燕寝,理丝枲,以献岁功”。
但在实际操作中,她们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陪皇帝睡觉,这也是考核重点,虽然她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被皇帝临幸过。
“殿下,写好了。”杜氏将信呈递了上来。
开国建制后,她就要当嫔妃去了,可谓苦尽甘来,心情还是不错的。只是,心中还是略略有些遗憾。
京兆杜氏出身,婉容多姿,才华横溢,还是清白女儿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帝姬的不二人选,当皇后都够格了,没想到连四妃都没混上,说不失望是假的。
“现在打契丹合适吗?”邵树德看完后,交给裴氏用印,又问杜氏。
“不合适。”杜氏毫不犹豫地说道:“去岁契丹虽然为晋军所败,但掳掠了不少人丁,整体而言还是赚的。他们食髓知味,今年定然继续蚕食临渝关外的草场,袭扰军寨,掳掠人丁牛羊。除非李克用调集大军北上,或者干脆放弃关外城寨、牧场、农田,不然这个麻烦始终无法消除。契丹人,可为我牵制晋人。”
“看来约束杨悦是对的,继续扫荡燕北,收服诸部即可,不能为李克用火中取栗。”邵树德点头赞同。
契丹人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就不断袭扰你关外诸戍,兵力还贼多,动员个十几万人不成问题。你调集大军来援吧,固然可以击败契丹,可耽误中原战事啊。不管吧,这些关外据点早晚丢掉,契丹人会逐渐在临渝关外放牧,慢慢逼近中原。
正所谓一步退,步步退。
李可举、李匡威出任燕帅之前,幽州基本不参与中原战事,故能稳稳守住关外十二戍,还能时不时去打契丹人的草谷,抢掠丁口、牛羊,就和京西北诸镇经常入吐蕃境内捉生口,到党项牧地“征集”牛羊马儿,以至于天子都不得不选用“清廉边将”一样。
但从李可举奉朝廷之命围剿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开始,幽州镇参与中原战事的频率越来越高,并损失了大量精兵强将。
历史上李匡威、李匡筹兄弟起码在李克用手里丢了好几万精兵,刘仁恭又被朱温暴打,损失惨重。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不但关北十二戍的兵马被陆续抽调南下,甚至就连临渝关的守兵都快抽空了,曾经能够压制契丹、奚人的幽州精卒一波波葬送在中原,从此无力对付契丹,关外之地尽失,临渝关也形同虚设,直到后唐年间在河北三次决战,打得契丹人胆寒了,才一度收回营州旧地,但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因为中原又有藩镇叛乱……
“按理说,契丹人这会也该南下了,正好可以看看李克用的应对。”邵树德说道:“一旦晋军大举出动,那么我的压力也轻了,可以做很多事。”
无论是投入淄青、兖州战场,还是趁机搞定河中,抑或是进攻魏博,选择面都很大。
“好了,休息一下吧。”邵树德将脚收回,凑到杜氏耳边,低声道:“今晚你来侍寝,很想念你的桃瓣。”
最近在后方办公,邵树德已经搞大了三个女人的肚子。张惠、储氏双双怀孕,应该是回到汝州前的功劳,王妃折氏也怀上了,半垄断奶源果然是有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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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银元票。”邵树德拿着一张由清算行出具,抵税回收的一百圆面值票据,向三子勉仁、四子观诚解释:“一枚银元值一缗半铜钱,也就是1200文。”
开具银元票的机构已经从供军使衙门转为清算行,而清算行也将挂到少府下面,作为一个正式的官方机构。
少府,掌百工技巧、掌冶署、掌诸钱监等。简而言之,就是批量培训工匠,熟练掌握包括织染、冶炼在内的诸多技术,同时制作精巧之物供皇室使用,铸钱,收天下金银铜铁矿的税,给屯田机构制造农具、兵器,制作度量衡标准器等等。
少府新增设银监,前代不曾有,因为金银不是法定货币,清算行就是银监下辖的一个机构,专司各坊市博览会、展销会集中交易期间的银元交易额清算。
看看,用到数学人才的地方太多了,不加大培养力度是不行了。再搞下去,邵树德怀疑这会成为新朝学生最多的学科。
“阿爷,儿听闻铜已经涨价了,西域胡商带来了不少银,银愈发贱,这一枚银元还抵得上一千二百文钱么?”三子邵勉仁问道。
“你能注意到金银铜比价,为父很欣慰。”邵树德喜道:“这个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供需关系决定了世上大多数物品的价格,包括金银铜。另外,金银铜的上涨或下跌都是相对的,我称之为‘汇率’,用来标价的钱绢我称之为‘货币’。你们说说,我朝有多少种货币?”
勉仁、观诚二人仔细想了想,异口同声道:“不就钱绢么?”
“不然。”邵树德笑道:“我朝各藩镇私铸铜钱的现象非常严重,每一文钱的重量、材质不一,少说也有十几种,多了几十种都有可能,你很难分辨这一枚钱有多少铜,经常有人吃亏。绢的话就更多了,清河绢是不是货币?巴南獠布是不是货币?蒲州絁是不是货币?梓州小练是不是货币?蔡州四窠是不是货币?我大唐有几百种绢帛,价值不一,然而都充当货币,怎么估算?想想都头大。”
两小儿若有所思。
“现在诸坊市豪商,已经喜欢用银元来给商品标价了。努力这么多年,终于看到点成效了。”邵树德感叹道。
其实,一开始坊市集中交易期间,很多大批发商仍然习惯用铜钱、绢帛标价,然后换算为银元进行加减交易。但正如上述所说,太他妈麻烦了,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认可某种绢帛的价值。你说你标价的这种绢一匹六百钱,我认为只值五百,争执不下,怎么办?生意还做不做了?
十余年下来,大伙发现,用银元计价似乎更方便。银元实物就摆在供桌上,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价值恒定,童叟无欺。
银元有没有在大家手里流通都没关系,哪怕是虚拟的、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只要有个标准来计价,那就行了。
于是,从两三年前开始,各州坊市集中交易期间,绝大部分商品开始用银元计价,实在太方便了,麻烦少了许多,交易额成倍增长,大家都很开心。
交易过程中有结余的,可以选择拿走银元票,日后抵税,也可以换成银元实物。如果一个坊市没有那么多银元实物,那么就给你马匹牲畜——一般而言,贸易最红火的灵夏坊市并未处于巨额贸易逆差状态,因为战马的价格节节走高,还能对外出售池盐,很多时候其实是顺差,整体并不需要对外支付多少银元或银元票。
让商品的计价单位改为银元,可以说是邵树德在商业方面收获的最大成果。
接下来需要继续巩固,让更多的人习惯这种半实半虚的货币单位,然后慢慢扩大到中等规模的交易层面。
讲真,银元票其实已经帮了不少忙了,因为它极大削减了对铜钱的需求,缓解了民间的钱荒,活跃了农村及小集市的贸易,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银元,是为父花费心血推广起来的计价单位。它的信用,我一直小心呵护着。”邵树德说道:“吾儿千万要记住,信用建立起来千难万难,但毁灭只是一瞬间。银元票这种东西,不准滥发。有多少银元发多少银元票,实在紧急,也要有可以兑换的东西,我称之为‘锚定物’或‘准备金’。现在要是有一座银山来让我锚定,我能把天下整个改造一遍,可惜没有,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玩到目前这种程度了。”
银山?勉仁、观诚都傻了,白银做的山,那得多少财富?
第二章 行人与宫殿
乾宁五年七月十六,邵树德又抵达了洛阳。
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洛阳的建设进度,同时面见一批被他闲置已久的降人,首先赶来的是赵克裕。
此君曾是朱全忠委任的河阳节度使,被俘后投降,劝说怀州刺史王班投夏,积功升至刺史,后转迁关西各处。
最近几年,邵树德发现他挺有农业才干的,于是把他调来,负责洛阳周边的水库、河道开挖清淤。这事本来是东都幕府管,但他们太忙了,事情太多,而水库河渠之事又非常重要,最好有专人负责,于是就找了赵克裕。
“谷、涧、瀍、尹、洛诸水,甚为紧要。陂池之利,尤为洛阳所重,君要费心了。”邵树德说道:“若做得好,将来都水监一职便由你担任。”
赵克裕一听顿时来劲了,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大王克河阳不过五年,孟怀便得大治,真英主也。某敢不尽心竭力?”
他家祖上就是河阳武人,他本人也是衙将出身,不过这些年一直在干文官的活计,野心已经没那么大了。能混个都水监使者,其实也不错,正五品的官呢。
“别急着表忠心。”邵树德笑道:“诚然,陂池在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但这会尤其重要。”
赵克裕不解。
邵树德不想多解释,只是简略地说道:“现在这个天时,让人捉摸不透,一会雨多得发洪水,一会连续干旱,反常得很。总之此事你要用心,不可懈怠。”
“遵命。”赵克裕应道。
“李延古,你协助赵使君吧。”邵树德突然说道。
他指的是银鞍直军吏李延古,克汴时来投的文士。
“遵命。”李延古应道。
都水监下辖河渠署一个部门,另辖天下重要渡口、桥梁,舟津济梁皆有令,正九品上。
邵树德又给加了一个气象署,目前主要工作是收集气象水文资料,作为积累。待时间长了,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什么规律。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小冰河时期,只不过是一个暖期的末尾罢了。而且暖期变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夜之间就发生的。
小冰河期的夏天一样酷热,冬季也并非一直极寒。它最大的问题是气候不稳定,夏天极端炎热时旱情严重,有时候又带来持续的暴雨——邵树德去年已经领教了,朱全忠甚至不得不扒了滑州段的黄河大堤。
小冰期的极端天气——灼热的夏季、严寒的冬天、持续的暴雨、严重的干旱——有时候只持续一年,有时候几年,最长达到十几年,但如果你把时间维度拉长到整个小冰河期,会发现大部分时候气温比较稳定,以三十年周期进行变动,平均气温略低一些。
真正的气候冰点出现在北宋中期,然后开始回升,南宋时又出现一次,这次更冷——有意思的是,北宋、南宋都不是在小冰最冷的那段时间灭亡的,他俩灭亡时气温都已经回升几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纯是自己作死,和气候无关。
对农业社会而言,气候变化逐渐加大之时,水利设施自然就是重中之重了。
赵克裕当天下午就赶到了洛阳城西的千金池。
夫子们正在疏浚淤塞许久的沟渠。
疏浚完毕的沟渠底部,有人在仔细砌垒砖块。砖块之间用石灰、河沙、黏土搅匀的三合土黏在一起,交错堆砌。
“这可真舍得下血本!”赵克裕惊叹道。
这条沟渠通往宫城。他知道,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水渠渗漏。联想到夏王大修陂池,莫不是洛阳要连续大旱?
“使君,砖头现在便宜了。”李延古还是晓事的,他遥指不远处并排而立的土窑,说道:“河南府各县征集来的夫子,最紧要之事便是制坯烧砖。”
空旷的场地上,一摞又一摞的砖坯堆叠在那里,颇为壮观。砖坯上盖了一层干草,似乎等慢慢阴干之后,就拉到窑内焙烧。
“官人,现在红砖、青砖都甚廉,以前买一块砖的钱,现在可以买五六块。”有驱使官在一旁说道:“老土窑把砖坯放进去烧就完事了。新窑是连续不断出砖,量奇大、烧的时间短、还快,故价甚廉。”
“这我却不知晓了。”赵克裕啧啧称奇。
“现在满洛阳都在找一种能够快速制作砖坯的器物。”驱使官又道:“这会制砖坯太慢了,不够烧,否则这砖头的价钱还能再打下去一大截。”
“这就是我佩服殿下的地方。”赵克裕感慨道:“他总能有一些奇思妙想,还真有用,莫非天授乎?”
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实意,皆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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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裕、李延古离开后,邵树德又接见了第二批人。
主要是赋闲在家的梁将,以氏叔琮、刘重霸、蒋殷、审澄、温裕、李思安六人为首,还有二三十名稍低一等的将校。
这几人中,氏叔琮、李思安资历最老,刘重霸、审澄、温裕次之,蒋殷算是半路来投,资历最浅——其实,若非杨彦洪刚刚病逝,他们都比不上这位曾经的旧宣武军衙将。
邵树德看向氏叔琮等人,问道:“一路行来,有何感想?”
“殿下征战之余,还能游刃有余地治理地方,让人佩服。”氏叔琮说道。
“可惜这天下终究还是靠刀把子说话。”邵树德笑道。
“这不假。但若地方治理不善,军馈不继,最终还是败亡一途。”氏叔琮回道。
“你能有这个认识,就不是一般的武夫。”邵树德说道:“这段时间在家闲居,可有什么想法?”
“殿下东征郓、兖、齐,本是正理,换谁处在这种时候,都得这么打。”氏叔琮说道:“某所不明者,殿下接下来要打哪里?”
“你觉得应该打哪里?”邵树德反问道。
氏叔琮愣了一下,还是说道:“若我来打,先攻河北。河北诸藩,向来以河东为屏。河东高屋建瓴,关隘众多,仰攻颇为不利,且河北诸镇会出兵出粮协助河东。若先攻河北,在平原之上与入援的晋兵大战,就要容易许多了。”
“为何不建议我先打杨行密?”邵树德又问道。
“江南河溪纵横,不利骑兵驱驰,此一不利。南人性习水性,乘舟往来,如履平地,容易乘船偷袭,此二不利。其船工、船只多也,我船工、船只少也,军馈运输不如对方,此三不利。南人耐暑热潮湿,我北人初至,多染疫病,士气低落,此四不利。”氏叔琮说道:“有此四不利,不如先并河北。”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我欲扩建飞龙、金刀、黑矟三军……”
氏叔琮心中一喜,但不动声色。
“你等先去灵州吧,听候调遣。”邵树德对所有人说道。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在家歇得骨头都生锈了,又没到垂垂老矣的年纪,如何甘心一直赋闲?
被冷落了这么久,终于有个去处了,每个人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殿下,可是欲攻李克用?”氏叔琮试探性问道。
“李克用不用我来打。”邵树德笑了笑,道:“刚刚收到消息,契丹八部大举南下,进薄幽州。山后诸戍狼烟滚滚,损失惨重。”
消息自然是杨悦传来的。这老头看着契丹南下,心里直痒痒,若不是没接到命令,估计早扑上去了。
“李克用必救幽州。”氏叔琮断言道。
“为何这么说?”
“殿下,若晋军主力正与我对峙、交战,李克用自然会当做不知。但他现在过不了河,打不到河南来。河阳、晋绛那个地方,殿下亦遣重兵防御,打了结果难料。况且克用极好面子,殿下刚刚放了第二批千名晋兵俘虏,他还拉不下这脸来。”氏叔琮说道:“而幽州这两年虽然平静了许多,比较恭顺了,但李克用不敢赌,一旦被契丹人越过燕山南下,十二州之地会不会有人响应。我听闻刘仁恭、高氏兄弟都在契丹军中,他们也有不少部属,皆北奔之燕地将兵,时刻想着联络幽州旧识,反叛李克用。故我断言,克用定然起大兵往援。”
“分析得不错。”邵树德赞道:“值此之机,我军该做些什么?”
“殿下最好不要攻河东。”氏叔琮劝道:“李克宁坐镇泽州,有三万之众,陉道狭窄逼仄,有雄关险隘,未可轻图。殿下不妨抽调兵力,投入青州方向。”
李克宁将兵三万,屯于泽州,显然也是防备着夏军呢。此外还有李罕之部八千众,前阵子绕道魏博,突袭河阳,复为天雄军所败,斩其子李颢,不过主力尚存。
“若之前,我确实是想增兵青州。”邵树德笑道:“不过现在嘛,有个新方向了。”
“殿下是指?”氏叔琮有些不解。
“罗弘信快死了。”邵树德说道。
“这……”氏叔琮有些惊讶,也感叹夏王的好运气。
早不死晚不死,偏在今年死。罗绍威有那个本事镇住其他人,登上节度使之位吗?
“殿下,这是好机会啊。”氏叔琮突然不想去灵州了,可惜他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我带突将军来洛阳了。”邵树德说道:“但机会不是那么好抓的,还得再看。乐彦祯、乐从训旧事,能重演吗?”
第三章 数学与船
灰色的长龙蜿蜒经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骑士鲜衣怒马,弓刀齐备。
蓦地,一骑突然奔至,禀报道:“大王,有魏州使者而来。”
“让他过来。”邵树德翻身下马。
亲兵们立刻支起伞盖,搬来桌桉蒲团。
司空颋(tǐng)被亲兵引领着,一路前行。
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执刀挎弓的武士。
武士面容严肃,神情坚毅,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有如实质。
也有人只随意瞟了他一眼便移开了,仿佛当他不存在一样,眼神里一股子澹漠生死的味道。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也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这种桀骜武夫,最是凶残。
还有人把他当猎物一样看待,眼神中嗜血的味道怎么也隐藏不住,仿佛只有杀戮、鲜血才能让他们短暂安宁片刻。
唉!承平日久,肃、代、德三朝时凶狠的魏博武夫已经消失不见了。司空颋暗暗叹气,也暗暗心惊。
这些河南武人,杀人盈野,凶狠残忍,也就是被一个更残忍、更狡猾的邵树德约束住了,勉强雌伏,收敛住了自己的凶性。
“殿下何故北行?”穿越重重护卫,被搜了两次身后,司空颋终于见到了正在饮茶的邵树德,大声问道。
他奉命出使汝州,没想到半路被引来了这里,很是吃惊。
“河南茶,以光州最上,申州次之。产自光山县黄土港者,素为贡茶。司空巡官不妨品鉴一下。”邵树德一伸手,亲兵拿来一个蒲团,又给司空颋倒了一碗茶。
司空颋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半晌后方道:“涤烦疗渴,唇齿留香,确为好茶。”
“烦忧果解?”邵树德追问道。
司空颋一窒,苦笑道:“殿下起大兵而来,烦忧更甚。”
“我欲至修武练兵,君何忧也?”邵树德又问道。
“殿下所将为突将军乎?”
“然也。”
“突将、天雄二军六万众,屯于孟怀,殿下意欲何为?”
“罗帅病情可有好转?”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见邵树德不正面回答,司空颋也无奈。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他无法回避,只能低声说道:“怕是不太行了。”
“杨利去哪了?这次怎么没让他来?莫不是去了晋阳?”邵树德问道。
“他替罗帅寻医问药去了。”司空颋回道。
杨利还真去晋阳了,不过有没有成果就很难说了。听闻晋阳在集结大军,先头骑兵甚至已经星夜兼程北上、东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邵树德笑了笑,也没说信不信,只是问道:“先前罗帅遗我书信,请我保举罗绍威为魏博节度使,我也不绕圈子,罗帅何以酬我?”
魏博是军人推举制,更准确地说,是衙兵推举制。衙兵们在魏州城里决定以后,各支州的军士一般也不会硬顶,反正他们的利益没受到损害,现在的节度使一个个都很有分寸,也不会倒行逆施,那么谁上台都无所谓了。
但也有例外。
人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虽说老牌藩镇节度使的位置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光,但老实说,只要你操作得当,还是有让人眼红的巨大利益的。镇州王氏不就玩得很好吗?传了好几代人了。
魏博比成德还要富,只要满足了武夫们的利益,不乱来,节度使传个三代人、数十年,在魏博藩镇史上并非鲜见。
史宪诚扇动军士叛乱,逼得忠于朝廷的田布灰心丧气,自杀了事。
韩简对外扩张失利,乐彦祯扇动军士叛乱,当上节度使。
乐氏因大肆征发民夫修城墙搞得武夫们震怒不已,吓得到龙兴寺出家为僧,罗弘信上位。
如今罗弘信将死,罗绍威年纪太轻,镇不住上下,万一谁扇动衙兵,都不需要多,聚集个三五千人,就能决定三百万人的大藩镇的命运。
魏州城里八千衙兵的“选票”,才是真选票。
那么,谁能获得八千衙兵的选票呢?这个事情还真不好说。至少从罗弘信派人联络邵树德来看,小罗可能真没那么乐观。
夏王的虎皮,估计能给小罗加个两三千票,但我能白给你使唤?出场费都不要的吗?
“愿输金银珍宝百车、钱二十万缗、绢三十万匹、粟麦五十万斛。”司空颋也不废话,直接报了个数。
好大一笔钱!但邵树德的野心很大,他根本没看上这些钱,而是魏博的土地、人口。
“我听闻衙将李公全率军镇博州,或有变乱?”邵树德突然问道。
派兵戍守博州之事,归根结底还是邵树德搞出来的破事。李公全这人,还是有野心的,此时握有兵权,只要给军士们许下厚赏,往魏州开进,然后再与衙兵、州军之流谈妥条件,罗绍威就会面临强大的竞争,失败是大概率的事情。
司空颋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夏王的胃口,好像很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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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六朝以来,有叛将无叛兵,偏偏国朝反其道而行之,方镇兵变,杀将帅如杀猪狗。”
“史宪诚、何进滔、韩君雄、乐彦祯、罗弘信……呵呵,军士变易主帅,如同儿戏,稍有不满,则串联鼓噪,杀将驱帅。我倒是想问问,六州四十三县,到底是节度使做主,还是衙兵做主?”
卫州谢府之内,一群人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
魏博有事,暗流涌动,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虽说这么多年以来,大家早看开了,但事到临头之时,仍然免不了一番激愤。
卫州刺史谢希图高坐于上,默默品茗。
他是河南人,考中进士之后,便被聘入魏州幕府,历任各职,当上卫州刺史的时间也不长,但他却不太想干了。原因无他,兵灾将至矣!
说起来可能不信,魏博是老牌藩镇,顽固的地方割据势力,武夫当国的代表,但这个藩镇的外地人却不少。自田承嗣以来,别说魏博人了,河北人担任各州刺史的数目也不过就三分之一多一点罢了。
当然,外地人来了之后,慢慢都变成魏博人了。你身在哪个利益集体中,你就是哪里人。管你是关中人、河东、河南人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在魏博当官,家族扎下根来了,成了既得利益者,那你就是魏州人。
另外一件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就是,魏博管内州县官二百五十三员,文官当州县官员的比例极高。
天下藩镇都喜欢去长安抢进士,进士也喜欢到藩镇幕府任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巢乱以前,淮南、剑南、河东这三个天下名镇是最热门的去处。
这些进士历职时间长了,自然也会升官,当上刺史的并不在少数,谢希图就是其中之一。
藩帅们还喜欢聘用有过地方州县仕宦经历的人。即你在别的藩镇当过县令、刺史,做出过成绩,治理地方比较出色,那么优先聘用。
当然那是巢乱以前,那会大家都还算听话,长安朝廷还有威望,在藩镇支州当刺史的人经常入朝为官,朝官也经常到藩镇任职。巢乱以后,中央权威日丧,各镇选用官员愈发保守化,人员流动变少了,但也没有完全断绝。
中原藩镇,武将大量占用州县官员职务,河北这种情况也有,但没中原那么严重,总体而言是文官、武将和节度使亲信三分天下的局面。
五代就曾有一个笑话,幽州的州县官员舞刀弄棒之余,擅长诗词歌赋和写公文,魏博的文官习武骑射之时,擅长会计,以至于庄宗李存勖特别喜欢魏博文官,因为他们算账算得好,精打细算,财政维持得出色。
当然,就整体而言,河北所谓的文官,尤其是本地土着文官,并不那么纯粹。简而言之,他们是会砍人的,也能上马厮杀,整体风气尚武,没得办法。
“都少说两句吧。”谢希图放下茶碗,说道:“罗帅病重,恐时日无多。李公全在博州,大肆许诺,很多人被他扇动起来了。若进军魏州,罗绍威怕是要落荒而逃。但我看他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或还想挣扎一番。”
“昔年史宪诚为中军都知兵马使,时全师在野,哄然推戴之。”
“韩简攻郓大败,乐彦祯以一军先还,三军拥戴,遂为节帅。”
“韩君雄之时,众推君雄以总军事。”
谢希图又道:“最近你等可听到什么传闻?”
“大人,是否李公全散布谣言,指责罗帅父子之事?”儿子谢延徽问道。
“其实不是谣言了。”谢希图道:“邵树德率军过河,进入博州,连败守军,如入无人之境。罗帅父子如此软弱,岂非让人轻视?若你处在这个位置上,该怎么办?”
“无非引强镇为援,威压诸将罢了。”谢延徽说道。
“就是这样了。”谢希图说道:“夏人在怀州有众数万,岂非强援?”
谢延徽显然也早就想过这事,闻言叹道:“引外兵入境,一个不好,就会生灵涂炭,唉。”
“谁说不是呢?”谢希图亦叹:“如今这个天下,就没几个安生的地方。或许只有江南、关西能稍稍安定一些了。”
“使君,有夏王使者而来。”老仆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禀报道。
谢希图愣了一下,谢延徽也十分惊讶。
沉默了一会后,谢希图理了理袍袖,道:“请进来吧。”
第四章 糖与木材
邵树德在路边饮茶,但突将军三万将士丝毫不停,仍在继续前进。
司空颋微微有些不安。
数万如狼似虎的武夫,汹涌入魏博。而魏博将帅们还在互相勾心斗角,甚至打算兵戎相见,这如何抵挡?
“且稍安勿躁。”邵树德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司空颋,说道:“给司空巡官讲个故事吧。”
“殿下请讲。”司空颋耐心地说道。
“国初,有博陵人崔生,少有才气,好学不倦。入官之后,清谨勤勉,历任台阁、幕职,足迹遍布陇右、河西,写下无数诗篇。神龙中,薨于官舍,春秋六十有八。其子扶柩,归葬博陵乡里。朝廷有诏,赐车马、凶器,一路随行,哀荣已极。”邵树德说道。
司空颋下意识回忆起了国初旧事,这个“崔生”像是博陵崔氏的崔行功,又像他侄子,感觉似乎是多人事迹杂糅起来的。
“崔生之子回乡定居后,如此三代。数十年间,崔家三世不异居,家人怡怡如也。宗亲族人,无论远近、贫富,皆自远会食。贫孤者,抚养教励,权贵者,提携后进。”邵树德继续说道。
司空颋默默听着。这是艰难以前地方大族的生活常态,并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他听着听着便有些入神。
“贞元中,崔生后人器涵江湖,才备文武,童稚之岁,曾不儿戏,习经史,蕴韬略。未弱冠,已有河朔之誉,因授县尉。虽色棒扬威,而壮心未骋,遂远游蓟门,一抒胸中烦闷。燕帅爱其才,以上宾待之,署幽州卢龙节度押衙。未几,随军出征,走马发失,连毙数敌,冲杀之时,阵斩贼将,转授妫州刺史、左军马步都虞候、陈国公。会昌初,薨于山后大营之中,年五十二。”
司空颋听着更认真了。他已经不再试图弄清楚邵树德讲的到底是谁,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河北诸镇,投笔从戎之辈数不胜数,甚少有只修文字而不习武艺的人。崔某这种经历,几乎就是河北几代士人的缩影。
“崔公归葬之时,几无族人到场。文宗朝一场兵乱,崔氏全族三百余口被杀。乱兵虽平,族人却已亡散。”
“又不知历几世,因幽州军乱,崔公后人徙家景州。这一代崔氏有四子,长子摄景州南皮县丞,次子补幕府驱使官,三子为州经学博士,四子充节度衙前散虞候,文武齐备,号书剑双美。河北战乱已久,民亡泰半,时逢契丹入侵,崔公长子、四子战死,次子不知所终,三子举家被掳,于平地松林为奴,裘服、髡发、戴耳环,开口便是胡语,小儿已不知祖宗之事矣。又十年,契丹贵人叛乱,平地松林遭戮,伏尸数万具,崔公至此绝嗣矣。”
邵树德说完,双眼看着司空颋,仿佛在问:还要反我么?
司空颋知道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听着听着,汗如雨下。因为邵树德讲得太逼真了,从安史之乱前世家大族的辉煌气象,到藩镇割据时由文转武,所谓“书剑双绝”的生活状态,以及桀骜武夫扇动兵乱,导致大族损失惨重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河北士族的真实写照。
世家没有消失,只不过在战乱中不断迁徙、分散,不再像国初那会“贫愚郊墅,皆自远会食”,地方州县中,哪个大族敢占有太多土地,兵乱时绝对是最好的劫掠对象。
士族由此衰矣,逐渐分散成了一个个势单力孤的小地主,朝不保夕。
只是,最后契丹入侵是什么意思?
司空颋抬起头来,问道:“殿下,崔公后人亡于契丹,当真?”
邵树德也不掩饰了,道:“方今天下,若我都不能统一,河北上下就等死吧。”
司空颋听着有些不舒服,道:“契丹才几多实力,如何能南下?便是南下了,一战破之,寻常事也。”
“如今的河北,当然可以破契丹。可若河北只剩下不到百万户,精兵强将损失殆尽之时,尔等怕不是砧板上的鱼肉。”邵树德冷笑道:“而今我大力削藩,便是无法混一宇内,当个西魏之主也没有任何问题。你等怎么办?你怕是连契丹人的面都没见过,如何知道人家的实力?我在草原征战多年,杀人无数,诸部酋豪战战兢兢,在我马靴面前不敢大声喘气。但契丹,至今未臣服,还有很多杂胡投靠契丹人,若等他们攻灭海东胜国,届时几十万兵马都拉得出来,便是北方第一强藩,河北若还是一盘散沙,挨个等死吧。”
“我是为罗帅来做说客的……”司空颋苦笑道。
“河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邵树德根本不理司空颋的话,自顾自说道:“待我击破王师范、朱瑾、张廷范,便兵发魏博,全力攻打。魏博、镇冀为河东之肩背,攻下这两镇,河东便被死死限制在太行山之内,可随意炮制。你现在,还要做说客吗?”
“殿下,想要平定魏博,可没那么简单。”司空颋似乎也忘了最初的目的,说道。
“这就要司空巡官教我了,如何平定魏博六州。”邵树德换了一副笑脸,道。
“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杀。”司空颋沉默良久,道。
“怎么说?”邵树德不动声色,问道。
“殿下应能看得到李克用在幽州所行之事。”司空颋说道:“打败魏兵容易,会有人投降。但投降之后,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反叛。”
“战阵之上,殿下敢信任魏兵吗?与河东对峙之时,敢不派兵监视魏博吗?收附庸毫无意义,他们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因为从心底里讲,他们是倾向河东的。”
“司空巡官这样讲,可是大悖魏博利益啊。”邵树德笑道。
司空颋有些惭愧,叹气不语。
“若魏博武人都像司空巡官这样识时务就好了。”邵树德亦叹气。
征讨河北,维持了半辈子宽厚仁德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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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州聊城县西境,一队骑卒在村口停了下来。
很快,一人奔至村中,下马敲锣。
“李将军招募勇士,有愿入军者,速来此处。”骑卒大声道。
仿佛一声惊雷,消息很快传开了。
正在田间忙活的钱二郎听闻消息后,提着锄头就回了家。
妻子李氏诧异得看着他。
钱二郎将锄头一扔,直奔柴房,取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
周大郎正在屋后宅园里削木头。
听到消息之时,立刻拦住了正往村口而去的钱二郎,问道:“钱二你这就去了?李公全可有把握?”
钱二之父曾经是武夫,不过死得早,钱二没能父子相继,一直非常遗憾。
他是军属,当然知道武夫家庭的日子有多好,可比老老实实种地舒服多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
“李公全许诺,跟他去魏州的人皆有赏。”钱二甩开了周大的手,又要离开。
“赏多少?”周大问道。
“若李公全当上节度使,人赐钱五缗、绢五匹。我等皆可编入部伍,从此吃上武夫饭。”钱二说完之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还有这好事!”周大也不犹豫了,冲进堂屋,摘下挂在墙上的横刀,想了想,又带上了一把弓梢。弓梢是他自己削的,打算拿出去卖钱,这会有机会当兵,自然不会卖了。
消息在村中不断发酵,只两炷香工夫,便有十余人带着刀枪、步弓至村口集结。甚至还有一人穿上了铠甲,骚包得很。
私藏铠甲,屁大点事!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田承嗣那会,壮者上兵籍征战,老弱在乡耕稼。一百四十年下来,谁家没当过兵?谁不会几手武艺?谁不会射箭?
无独有偶,在另外一个村子内,招兵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出身此村的魏州衙兵金二郎还在大声散布谣言:“罗弘信本为步军小校,因缘际会当上了节度使。但这人太过吃里扒外,每年都给朱全忠奉上大笔财货,这次又勾结夏人,保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上位。邵贼苛暴,需索无度,六州再富,怕也满足不了邵贼胃口。今李将军屯于博州,兵众数万,三军咸以为能,推之为帅。我等杀进魏州,与衙兵里应外合,斩了罗氏父子,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尔等跟着前去,也能名列军籍,从此喝酒吃肉,断无忧也。”
你别说,这番扇动还是有效果的。前来投军者络绎不绝,很多人自带器械,大声鼓噪,群情激奋。
从七月二十到二十五日,短短五天时间内募兵万余,纷纷开往州城集结。
而此时的李公全,也在对军将、官员们做着最后的动员。
“魏博六州,历代藩府,军门父子,姻族相连,未尝远出河门,离亲去族。一旦迁于外郡,生不如死。”李公全大声说道:“军府有消息传来,罗弘信乞求邵树德表其子绍威为节度使,这般低声下气,邵贼岂是好相与的?私下里不知道许了什么条件呢。”
“何全泰,你父为贵乡令,叔父为豹子军队正,令郎为衙兵,你为聊城尉。你们心自问,愿不愿意官位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州学学生所夺,儿孙在外征战多年,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赵供,你家三代人都在幕府供职,虽说是个驱使小吏,可到底养出了你。你好好想想,若无幕府发下的钱粮,你可有本事练就这一身武艺,纵马杀敌?邵贼可是要削藩的,你一家生计都断了。”
“张燧,令兄殁于战阵后,是幕府发抚恤养活了他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邵贼觊觎魏博钱粮,若为其所并,钱粮尽数收走,你侄儿可还活得下去?”
李公全对着围拢在身边的将左,不厌其烦地做着思想工作。
“魏博之事,轮不到外人来插手。艰难以来,藩府自辟僚属,自募军士,好处都落在六州四十三县。尔等不是为我而战,也是为你等子孙后代而战,速速随我至魏州,不得迟疑。”李公全说道。
“遵命。”众人士气高涨,大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