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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章 民心军心

    “王将军请回吧。”驿站之内,陈诚的脸色不是很好,说道。

    他不小了,比夏王还大十余岁。这个年纪可以说已是行将暮年,虽说这会看起来身体还好,骑得骏马,玩得美姬,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天就去了。

    这是陈诚内心之中深层次的隐忧。

    尽快称帝建国,让大伙都弄个开国元勋当当,然后再削藩不行么?一代人不行,那就两代、三代人,总能削平的。

    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渴望。

    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年纪更大,他不急吗?

    前几天收到消息,没藏庆香得急病死了,他不遗憾吗?

    走的更早的李劭的家人,还等着追赠新朝的爵位呢。

    张彦球一把年纪了,还任劳任怨去边疆戍守,不就是想得个食封,传给子孙后代?

    很多人越来越没耐心了啊!

    “陈长史,夏王就这么有信心一定能打败诸镇吗?”王师诲的脸色更不好。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使者请回吧。”陈诚面无表情,道。

    王师诲跺了跺脚,怒道:“那走着瞧。夏王也不小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他活着还能把控大局,若他去了,夏王世子能指挥得动那些骄兵悍将吗?哈哈,别到时候出征的军队都成了反贼,我等着。”

    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陈诚叹了一口气。王师诲方才那一番话,倒让他有点理解夏王了。

    是啊,前去削藩的军队真的一定可靠吗?世子若不能有武功,若没有威望,那就只能依赖大将,久而久之,会出现什么事?

    若世子继位时年纪大还好,若出现个孤儿寡母,怕不是被人整个兵变出来。

    “罢泾原、奉天、陕西三镇……”陈诚来了,自然开始办公,各种公函往这边转送,他方拿起了首份,就一沉吟。

    这三个藩镇,都是假藩镇,领有泾、原、乾、华、陕、虢六州三十县、九十余万人口。

    尤其是奉天镇所领之乾州,乃割京兆府之奉天、好畤、武功、盩厔、醴泉五县所置,王卞为节度使。

    这次也给王卞安排了新位置:忠顺军节度使。

    忠顺军领耀州。该州亦是新设,割京兆府之华原、富平、三原、同官、美原、奉先六县隶耀州,总计约四十余万人。

    陈诚他闭上眼睛,大概知道王卞又要干脏活了,他手下那几千华州兵上战场不行,但对地方大户却是极有震慑力的存在。至少,关中诸条河流上曾经密密麻麻的水碾被拆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官员士绅拥有的,极大影响了百姓取水灌既农田。

    “三十余州、一百四十余县……”陈诚又让人找来籍册,简单地估算一下,发现“夏国”治下已经有七十万户出头、接近三百六十万口人了。

    “夏国”的疆域涵盖关北全部、关中一部、河南道一小部分。数年以来,夏王府没有太过干涉地方的治理,他们只注重各州县官学的兴办,只注重推广新的农作物和生产模式,除此之外基本是处于放权状态——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当然人事权是牢牢抓在手里的。州学学生出任地方官员的数量依然庞大,县学学生出任吏职,来自关北诸州的学生是最多的。

    官学学生、门荫子弟、中举士子,基本瓜分完了关西诸州县的各级官位,甚至开始向东都镇少量派遣。

    地方上的驿将、乡长、乡左、里正虽然多是粗鄙不文的武夫,但他们都是夏王的老部下,忠心是有的。

    “唉……”陈诚又叹了口气。

    夏王若穷尽一生也平定不了天下,我等子孙便拥立王之后人在长安称帝,当个西魏之主也不错。东边让那些野心家折腾去,至少西边没那么多桀骜武夫带来的烦心事,算得上是一方净土了。

    广推教化,化胡为汉,发展农牧,收拾人心。夏王也在有意识联姻,再有十年、二十年时光,这个基本盘是相当稳固了。

    只是需要任命一子为留守,总揽军政大权,万一关东战事不利,夏王死于征战途中,关西不至于乱起来。

    陈诚左思右想,这个留守的人选不敢随便提,得找个契机。

    他在公函上附上自己的意见,完善了一些细节,然后便放到一边,等待送往朝廷“暗箱操作”。

    三镇罢废后,自有一番人事调动。

    王卞去耀州上任,陕西节度使任遇吉则出任天平军节度使,兼郓州刺史,领郓、曹、濮三州。

    任遇吉是夏王老人了。他的军事能力有限,性格阴沉,一直干些阴私勾当,但与夏王有出生入死之谊,非常忠心,历任同华、陕西、天平三镇节度使,这辈子是真的风光。

    其子任振,年方弱冠,刚刚出任襄州谷城令。

    谷城、邓城、枣阳三县,是夏王移民开发的地方,是掺入山南东道和唐邓随的沙子。任振作为“勋贵子弟”出任谷城令,足见他们任家受信任的程度,同时也可以看出夏王确实重情谊,是真的与老兄弟们一起共富贵。

    天平军节度副使之职本来要给孙霸。但孙霸以年事已高为由拒绝了,夏王许之,但仍保留其华州刺史之职。

    孙霸长子孙进德历任鄯州团练副使、廓州刺史,镇守边疆多年。

    次子孙进善本为鄯州龙支县令,这次出任房州刺史。

    这一家子也让人羡慕,不过就是早年对夏王有恩,这份恩情已经延续到了第二代人。

    黄滔出任天平军节度副使,兼任濮州刺史,这是帮任遇吉治理地方的。

    黄滔之子黄肃历任坊州宜君尉、鄜州三川令、盐州司马,刚刚赴任绛州刺史。

    感慨了一会,陈诚又将这些文件批复,准备发往朝廷。

    还有一份写好的制书,陈诚拿起来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同样归置到一边,发往朝廷。

    “敕。历下,名地也。司空,贵秩也。处名地而增贵秩者,非夫称推择,洽物情,焉得独受宠章,重宣王化。具官李柏,当年思立,学武有经。固忠顺之根本,以机权为枝叶。且能刺部,兼务睦邻。酌宽勐以守常,就变通而处众。为善难掩,不伐愈彰。见求福于自谋,信唯人之可召。乃行茂典,用叶公言。可依前件。”

    前泾原节度使、检校司空李柏出任武肃军节度使。

    武肃军是新设的藩镇,辖齐、棣二州,治齐州。

    李柏兼任齐州刺史,宋瑶出任武肃军节度副使。

    宋瑶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当年出面游说李柏、李桐二人的就是他。这些年一直在泾原幕府做事,说是李柏的幕僚,实则监视,这次一起跟着过来。

    “大王是不准备放手淄青、兖州了。”陈诚有所明悟,大战又将起矣。

    ******

    棣州城外,沧州兵已经退去。

    他们走得不情不愿,非常无奈。

    王师悦带的数千兵马被他们杀败了,始终无法与棣州城内的兵马汇合。形势可以说一片大好,再打一阵子,说不定守军就绝望了,直接投降了。

    沧、景、德、棣四州,本来就是一体,棣州百姓不认为自己是河南人,棣州在文化、商业上依然是与河北联系更多,怎么能被河南藩镇统治呢?

    但现实是残酷的。李同捷死后,棣州就离沧景镇远去,至今已快七十年了。

    这次趁着邵树德东征郓、兖、齐,河南战火不休,棣州兵马被大量抽调的有利时机,义昌军集结两万多兵马,突然南下,没想到最后还是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是棣人又有了新的援军。

    定难军四千余骑昼夜兼程,突然赶至,一波冲锋击溃了数千沧人。

    沧州兵士气受挫,退守营寨。僵持了一日后,见棣州刺史邵播也带着亲兵赶了回来,顿知无望,只能解围而去。

    他们主力未损,撤退得还挺有章法。定难军追袭了一下,发现无缝可趁,便任他们退走了。

    “微符将军,棣州几失矣!”棣州司马邵扬声音都哽咽了,出城见礼。

    邵扬,邵播之弟,率军留守棣州。

    “邵司马不必如此。”符彦超说道:“棣州既已降顺夏王,自然可保无忧。沧人、齐人虽退,然贼心不死,须得防备一二。”

    “这个自然省得。”邵扬说道:“待出征兵马返归后,治兵完城、囤积粮草,一样都不会懈怠,定为夏王守好州界。”

    符彦超强调了一下他们已经降顺,邵扬已经听兄长提过此事,他没有异议。

    棣州地处大河北岸,天然招人觊觎,如今须得换个人投靠了。王师范不能保全棣州,邵树德这么大的威名,投过去正当合适。

    见完礼后,符彦超没有停顿,又带三千人换了马,向西进发,接应从齐州返回的棣兵。

    “兄长。”邵扬看着符彦超远去的背影,问道:“夏兵如何?”

    邵播似是不愿回忆,叹道:“能战。邵树德打仗也挺有能耐,两月时间,已克郓、齐二州,斩朱威、朱琼,败王师克,朱瑾左支右绌,王师范怕是也有些畏惧。别想太多了,棣州这个是非之地,光靠咱们自己守不了多久,到最后不一定有啥好下场。”

    “兄长言之有理。”邵扬附和道。

    如果有选择,谁不想割据呢?眼看着外间风起云涌,棣州这种处于四镇交界之地的州郡,又孤悬于大河以北,与淄青其他州县隔了开来,委实有些难以自保。

    棣州百姓苦啊,不知道要被战火犁个几回。

第七十三章 价值与搏命(月票加更2/3)

    已经是二月二春社节了,但春耕还没开始。

    战争就是这样,其负面影响不仅仅在于直接杀人,还在于对稳定秩序的破坏。而这,往往会杀死更多人。

    寿张县城内,朱珍仔细听取着幕僚高劭的汇报。

    “朱全忠要我袭范县?”朱珍冷哼一声。

    “是,他并不信任我们。”高劭回道。

    不信任是正常的,人家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生摸爬滚打,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会信你空口白话,亲自过来?

    说不得,投名状还是要的。

    “大王已经整军出发了,明日就能抵达阳谷,突将军、衙内军一万多精兵强将,朱全忠那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敌得住?便是那三千多魏人,多半也要倒霉。”朱珍一拍桉几,长身而起,左手不自觉地抚在了刀柄之上,道:“看来没希望了,只能——”

    高劭点了点头,并无异议。

    “来人,把蒋玄晖请来。”朱珍下令道。

    片刻之后,住在馆驿的蒋玄晖便被请了过来。

    朱珍还没有表露出什么恶意,但蒋玄晖已经脸色苍白了,只见他眼珠子乱转,浑身僵硬,走起路来姿势很别扭。

    “蒋判官,你我也是老相识了。”朱珍叹了口气,道:“既有旧,便不忍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明说吧,朱全忠不来,只把你当个替死鬼丢过来试探,事前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察觉吗?”

    蒋玄晖一听,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毫不犹豫直接跪下,道:“朱公请饶我一命。”

    “而今郓州到处都在风传我降了朱全忠,不把你当众枭首,外人如何看我?”朱珍摇头道。

    蒋玄晖急道:“朱公不能杀我啊。我妹夫是张全义,夏王非常器重。朱公聪慧,应是明白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夏王十分宠爱张全义之妻储氏,还让这妇人替她生了两个孩子。但为尊者讳,有些事不能说得那么直白。夏王心中,定然对张全义有愧疚,你就这么杀了我,或不是什么好事。

    朱珍微微有些迟疑,但还是摇头道:“不够。”

    蒋玄晖为了活命,也豁出去了,道:“我还知道朱全忠的很多秘事。罗弘信欲引其为援,助其子罗绍威当上节度使,但朱全忠私下结交魏将,图谋甚大。”

    “够了。”朱珍摆了摆手,道:“这些话不用和我说,你自去和夏王说吧。”

    蒋玄晖大喜,浑身几乎和虚脱了一样。

    “传令,将馆驿包围起来,除驿卒外,悉数捕杀,悬首于城门。”朱珍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捧圣军军官奉命执行。

    “朱全忠,哈哈!”朱珍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听他说道:“真是老而昏聩,又贼心不死。果是我认识的朱全忠,到死都不肯放弃。”

    蒋玄晖陪着干笑了两声。

    高劭捻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蒋玄晖。

    人为了活命,当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全忠真的老了,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活该倒霉。

    ******

    天空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劲吹,天寒地冻,但却浇不灭郓镇将士心中复仇的火焰。

    突将军已经扩充到了一万三千余人,多出来的四千余都是郓镇将士,一半以上是降兵,另有接近两千人是新募勇壮——他们也不是毫无战斗力,至少技艺还看得过眼,显然平时多有苦练,但却没机会当兵。

    二月初三,大军抵达阳谷郊外。

    看着一个个几成废墟的村落,即便是毫无瓜葛的梁地军士也大为摇头。

    那些滑州人咋就那么狠呢?将人杀光了有什么好处?没人种地,没人织布,没人养牲畜,没人打制铁器,没人给你转运物资,武夫怎么活?我们又不是流寇,我们是坐地虎,干下这种事,基本和秦宗权无异了,任地被人看轻。

    “大王,贼人已鼓噪出城。”有斥候侦察后回来禀报。

    “儿郎们,贼人知我大军前来,非但不远遁,反而还敢出城挑衅,你们说怎么办?”邵树德抽出佩剑,问道。

    “杀了他们!”夏王都抽出剑了,这么明显的暗示,还有什么好说的?杀就是了!

    “杀!”一万多人毫不停顿,加快脚步向前冲。

    牵马步行的骑兵再度上马。这是来自铁林军的三千军属骑兵,由都游奕使徐浩率领,当先出发,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邵树德身边还有银鞍直、铁林军左厢两个指挥以及衙内军一部,累计近万人,连同突将军一起,浩浩荡荡杀向阳谷。

    朱全忠此时正在城头。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万分不愿意打这仗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的部队虽然已急剧膨胀到两万多人,但战斗力比起之前不增反降,让他头疼不已。

    底子其实就是亲兵及踏白都两千多骑,这是比较精锐的。另外王彦章手下那七千人也还凑合,马上成军就要三年了,王彦章练兵、治军也挺有本事,上了阵并不至于一触即溃。

    他以这九千多人为底子,在滑州拉丁入伍,迅速扩张到两万余,但随即被夏将蔡松阳击败,损失了部分人马,遁入魏博境内。

    随后倒是有了一段难得的整顿时机,他也确实花了大力气。但毕竟时间尚短,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成效。

    南下入郓州之后,又强征了一些丁壮入伍,但这些人满怀仇恨,虽然也参与了烧杀抢掠,让他们尝了尝甜头,但终究不太可靠,打不了硬仗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城外列阵的魏人。

    三千多博州武夫,都是经制之军,器械精良,看着挺能唬人的,也确实比他手下的人能打。但朱全忠征战多年,目光何其老辣,知道这些博州武夫饱掠,已经没了死战之心。若非被追上了,不方便跑路,估计他们根本没兴趣打。

    朱全忠转头看了眼侄子朱友谅。朱友谅点了点头,示意放心,一旦事有不谐,立刻跑路。

    他特地收拢了不少快马在手里,还有以前亲兵都的老底子,定护得梁王周全。

    原野之上已经出现了夏军的身影。

    他们从城东而来,浩浩荡荡。风雪之中看不太真切,但看起来有两万人上下,且骑兵不少,士气也很高昂——废话,冒雪追杀而来,士气能低吗?

    夏人远道而来,体力上有所亏欠,这仗——应该能打赢吧?

    朱友谅看了看正闹哄哄列阵的滑州兵,突然间心里就没底了。他找来亲信,让他再检查一下马匹和器具,并模拟好转进路线。

    “冬冬冬……”稍事休息片刻之后,双方都有些不耐,几乎同时擂响战鼓,准备冲杀。

    “突将何在?”邵树德不顾亲随劝阻,让人打起他的大纛,拔剑大呼道。

    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死死盯着对面的敌军,一步不敢稍停,紧紧跟在邵树德身后。

    这是夏王东征以来第二次冒险了。

    主帅亲临一线,这是李克用的风格吧?

    “突将在此!”一万多人齐声怒吼。

    “杀!”邵树德宝剑前指。

    “杀!”突将军士卒如下山勐虎一般,直冲而上。

    最前面的是四千郓镇武人,满脸恨意,杀气冲天,一副老子不活了,要与你同归于尽的感觉。

    对面打头阵的是三千余博州武夫,领头的十将陈重,一看就觉得不对劲。但双方针尖对麦芒,大阵迅速移动都对上了,此时根本不可能退,只能硬着头皮厮杀了。

    “杀魏狗!”

    “还我阿爷命来!”

    “魏狗受死!”

    双方前阵将近八千人撞在一起,长枪互捅,刀斧相加。

    毫无悬念,烧杀抢掠饱了的魏博武夫直接被击溃了,几乎连一个照面都没顶住。

    “不准退!”陈重一咬牙,带着十余亲兵上前。

    “杀了他!”更多的郓镇武人主意到了他,一瞬间数十把长枪捅了过去。

    甚至还有人不要命,直接上前抱住了陈重,任凭锋利的剑刃砍在自己身上。

    “疯子!”陈重试图甩脱抱着他的郓兵,但没有成功。

    很快,无数刀斧扑头盖脸招呼在他身上,脑袋都被砸凹陷了下去。

    再勐的武将,遇到这么不要命的士兵,也断没有任何生路,能逃得一命都是烧高香了——单骑走免,也是一桩技术活,没那么简单的。

    杀气盈天的郓兵奋勇上前,浑似天兵天将一般,将看似紧密无比的博州兵的军阵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魏人溃了。

    又不是在保护自己财产和家人,值得这么拼命吗?

    郓兵手提刀斧、长枪,毫不停顿继续追杀。

    他们很多人的体力其实到了阶段性的瓶颈,但精神亢奋之下,没人停下来,没人感到累,只觉得多杀一个魏人,都能告慰亲族好友的在天之灵。

    “好勐……”邵树德已经登上了一处高台,看到这副场景也十分吃惊。

    若当初郓兵都这般拼命,便是把天雄军调来,怕也啃不下。

    一夫搏命,数人束手,古人诚不我欺也。

    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头,都是经年训练的武夫,装备也差不多,谁还比谁差了不成?真要调动军士的积极性,让他们敢效死拼命,这战斗力就要重新评估了。

    还好他们都被我PUA了,不然的话……

    “追!不要让任何一个贼人逃走!”邵树德下令全军压上,追亡逐北。

    “大王,这里离大河并不太远,若贼人逃回博州,要不要追?”突将军军使康延孝问道。

    “追!便是追到博州城里,也要把这帮兔崽子杀光!”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

    “是。”康延孝毫不犹豫,立刻传令。

    杀到博州去,好大的气魄!但他总觉得,夏王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么做了,这里面一定还有事情,没那么简单。

“最黑暗”的王朝末年

    (1)秦朝末年

    从陈胜、吴广起义开始,到西汉建立,历时7年。

    秦朝建立时的人口,3000万,西汉建立时1300万——别杠,杠就是你对,我引用的是葛剑雄《中国人口史》的数据。

    七年之间,人口减少了57%。

    (2)西汉末年

    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人口约6000万。

    汉光武帝死的时候(公元57年),人口约2100万。

    55年间人口减少65%。

    多说一句,这时距离刘秀称帝已经过去三十多年,距离天下统一已经二十余年,人口已经极大恢复了,可想而知天下刚刚统一时才多少人,损失估计比秦末大多了。

    (3)东汉末年

    桓帝永寿三年(157),人口约5700万。

    西晋太康元年(280),人口约1600万。

    一百多年间人口减少了72%。

    (4)南北朝时期

    资料真不好查,乱,暂先略过。

    (5)隋朝末年

    大业五年(609),人口约4600万。

    贞观元年(627),“二百余万户”,考虑到十几年后还统计了一次数据,大概1200多万,我认为贞观元年大概就1000万出头。

    18年间人口减少了78%。

    (6)唐代

    唐代我算天宝年间,有两个数据,5100万,5300万,我取个折中5200万。

    安史之乱后朝廷对地方失去控制,藩镇割据状态,武夫当国,很多州县不纳版籍。但有学者研究,普遍认为,安史之乱平定时人口大约在2000万上下。

    8年时间人口减少62%。

    下面重头戏来了。

    黄巢起义前大概有3000-4000万,也有人说4500万,我就算4000万吧。

    藩镇割据一百多年,人口翻倍有木有?

    再来,北宋立国时人口统计3000万。

    从晚唐到北宋建立,八十多年间,人口减少25%。

    或许有人说晚唐到五代,南方太平,这话对但也不对。

    因为黄巢在北方站不住脚,被赶到南方,从江陵打到广州,再从广州杀回来。杨行密、孙儒、钱镠、马殷等人也在南方打了很长时间。

    另外,别的朝代末年也有相对安全的地方,咱们不能双标对不对?

    看到有书友说晚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真的吗?

    比起其他朝代末年如何?人口数字说明一切啊朋友。

    最黑暗的是社会失去秩序,那就人不人鬼不鬼了,人口主要损失在这里。

    比如我之前有个单章写的元末义军吃人的事情,都上烤架了有木有?还挖妇人双乳,说这里肉最嫩。用人油炸泥丸吃,埋在地下的腐尸都挖出来吃了,不黑暗吗?

    我当时写这一段,发现很多读者居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晚唐五代,大伙觉得“最黑暗”,是后晋、北宋修史时有人将这些黑暗的东西全写出来了,而其他朝代的末年并没有完全写出来,使得很多人下意识忽略,而把晚唐五代认为是最黑暗了?

    人口数据完全不支持晚唐最黑暗这种观点啊。

    别的王朝末年,秩序完全崩坏,出现流寇作战,而朝廷官军没能力把流寇剿灭或限制在一定范围内(比如晚唐时将秦宗权限制在河南西部),百姓想种粮食都种不了,你仔细想想,这中间会出现多少黑暗的事情?

    我的個人观点是——仅代表我个人啊,有秩序的社会再黑暗,也没有失去秩序的社会黑暗,人口损失率说明一切。

第七十四章 老牌藩镇

    卢县城下,杀声震天。

    郭绍宾其实不想拼命,他们到现在打的都是中规中矩的仗,滑头得很。奈何晋人不给他们机会,一副要将坚锐军生吞活剥的样子,那么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和晋贼拼了。

    张筠的心在滴血。

    晋人打仗这么卖力的?简直不知所谓。

    拼光了本钱,你还怎么享受富贵?

    坚锐军总共都不到五千人了,其中三千还在邵贼那边,至今尚未归建。张筠仿佛看到了自己灰暗的未来,天都要塌下来了。

    指挥自己得心应手的老部队、乡党,与在夏军中辗转任职,当个中高级军官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有选择,他宁愿在夏军中不受待见,成为杂牌,也要牢牢把控一支自己能说了算的部队。

    什么“简在帝心”、“深受器重”,那都是骗人的!都是别人施舍的,关键时刻一点事都不顶。

    只有军队,才是一切富贵的源泉。

    晋贼我入你亲娘,坏我张家数代富贵——有一说一,郭绍宾、张筠虽然不是现代人,但深刻理解什么才是“统战价值”,没有军队,你还有个屁的价值。

    “杀贼!”郭绍宾拿出了当年率兵猪突,弑杀曹州刺史的勇气,挥刀连砍,亲自鼓舞士气。在他刀下,连续三名晋人栽落城下——似乎不全是晋人,还有被他们抓来的卢县本地丁壮。

    张筠已经拼得脱力了,坐到城楼内直喘气。

    在此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一万晋人在围攻城池。而旁边还有整装待发的数千步骑,防止在攻城途中遭到突然袭击。

    他们的兵力可真是充裕。

    而且攻到现在为止,死的贼兵至少一半是郓州本地人。这帮没人性的家伙,祸害百姓倒是一把好手,虽然张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东南方的原野上出现了一队骑兵,他们的马速并不快,远远游弋着。

    张筠勉力站起身,定神看了看,发现是自己人,立刻下令道:“准备接应。”

    亲兵下去传令了。张筠继续看着,只见晋军骑兵也出动了,整整千余骑围拢了过去,而夏军则只有百余,他们没有逗留,呼啦一下就消失在了远方。

    “彭!”张筠一拳擂在柱子上。

    不过随即又安慰自己,有援兵就好,这仗还打得下去,不然他娘的直接降了晋人。

    战至午时,晋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何怀宝来到了前线,瞭望城池。良久后,只听他说道:“不意夏人竟没有野战的勇气。这般龟缩在城中,要打到几时?不打了,换个地方扎营。安福迁!”

    “末将在!”安福迁上前应道。

    “你领人去搜集粮草,越多越好。”

    “遵命。”

    其实简易浮桥已经造好了,也已经开始向南岸输送物资。但谁还嫌粮草少了?

    “米志诚!”

    “末将在!”

    “守好渡口营寨。筑城之事抓紧点,人不够就抓。”何怀宝又道。

    “遵命!”

    在杨刘渡两岸筑城,然后修建第二条、第三条浮桥,或者修一条如同河阳三城般的大浮桥,是非常有必要的事情。

    “李将军……”何怀宝换了一副语气,笑道:“你部甚是精锐,为我定海神针,可领本部兵马盯着点,万一还有夏贼来救卢县,找机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遵命。”李嗣本不卑不亢地回道。

    他带的是义儿军一部三千人,全是骑兵,确实比较精锐。

    累计渡河的兵马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千人,晋军八千、义武军三千、成德军六千。李嗣本也是多次上阵的人了,对于即将到来大战有些期待。

    但他们还需要等待,因为目前浮桥太少,人员、物资通过比较困难,必须得等这个通道稳定并且积存了一定数量的物资之后,才可以大举渡河,寻找夏人决战。

    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入夜之后,杨刘渡两岸灯火通明,浮桥上车马川流不息,几乎照亮了整个河面。

    一袋袋粮食、一捆捆箭失、一包包伤药、一件件工具被运了过来。甚至还有数千博州夫子,被他们的州县官员派了过来,帮助晋军忙活。

    好一派繁忙的景象!

    半夜时分,李嗣本起床巡夜。

    营寨内静谧安宁,营地外喧嚣热闹,好似两个世界。

    他带着亲兵走了一圈,检查了几乎每个哨位,这才放下心来。

    远处的河面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隐隐还有战鼓声传来。

    李嗣本一惊,立刻登上了望楼。

    浮桥之上,火把组成的长龙川流不息。本来挺有秩序的,但突然之间,就以不可抑制的趋势散乱了起来。

    李嗣本的目光西移,只见上游漂来了密密麻麻的小船。小船上被人点燃了薪柴,一开始火势还很小,似乎被河风一吹就要熄灭的样子,不过随着船只渐渐靠近浮桥,火势就越大,渐渐要把整条船都烧成火球了。

    “轰隆!”虽然相隔甚远,但李嗣本似乎听到了火船撞上浮桥的声音。

    浮桥上人来人往,惊慌失措。

    有人用长枪顶着飘过来的火船,不让它靠近。

    有人着急忙慌地找水桶取水,浇灭浮桥上此起彼伏的小火苗。

    有人拿斧子斩断浮桥上连接各船的竹纽,将着火的部分剥离出去。

    似乎情况还可以控制?但现实很快给了他一巴掌。

    战鼓声越来越近,数十艘高大的船只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慢慢靠近了浮桥。

    密集的箭失从船上射出,浮桥上无遮无蔽,痛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一炷香的工夫,刚刚奋力控制了火势的士兵、民夫们就一哄而散,甚至因为争抢道路而乱作一团,不断有人摔进河里。

    箭失永无停歇,似乎还有强弩的声音,无情收割着浮桥上每一条还站立着的生命。

    终于没人尝试救火了,也没人愿意留在浮桥上了。

    战船上有水手下来,跳到浮桥上,挥汗如雨,用最快的速度拆桥。

    箭失掩护着他们,没人能通过死亡般的箭雨,即便身披重甲、扛着大盾,在强弩的射击下也不会有任何幸存之理。

    “浮桥没了!”李嗣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当年李光弼、史思明在河阳的攻防战。史思明在下游,趁着东风,在帆船中堆满薪柴、火油,逆流而上,直逼河阳桥。

    李光弼早有准备,让士兵们用长竹竿远远拦住火船,然后用砲车轰砸史思明的舰船,一举摧毁敌军,保住了河阳桥。

    但河阳桥何其巨大,甚至能在桥上布满砲车。杨刘渡这边的桥太小了,而且他们准备也不足,遭致此败。

    其实第一波的应对已经不错了。夏军的火攻之术并没有起到理想的效果,火势是有极大可能被扑灭的。奈何他们还有水师战船,不要脸地直接下场了,用弩箭虐杀浮桥上的军士和夫子,吓阻可能冲过来的守军,然后从容破坏浮桥。

    “该想想对策了。”李嗣本下了望楼,直奔何怀宝的大帐。

    ******

    “不能等到敌军全部过河再破坏浮桥。”平阴县东北的营寨之内,邵树德一边吃早饭,一边和亲兵们闲聊:“我料晋军不下五万,多为能征惯战之士。若悉数过河,以目前的兵力,怕是吃不下,那时可就弄巧成拙了。”

    李逸仙、杨弘殷、张温、董章等人听得很入神,连连点头。或许心中有那么一丝不服气的感觉,但想想附近的兵马,也就两万余铁林军、一万余飞龙军算是能战的,其他什么护国军、坚锐军、忠武军、捧日军——算了吧,可能会帮倒忙。

    况且,再等一段时日,晋人可能不止造好一条浮桥了。组成浮桥的船只可能也用铁链连接了起来,而不是竹纽。如果再狠一点,铁索横江,那麻烦更大。

    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即便铁索、浮桥啥的最终都被毁去,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撤退。

    “有时候不能太贪心。”邵树德说道:“淄青、泰宁尚有众十余万,心有多大才把李克用全军放过来?”

    众人闻言皆笑。

    “大王,今浮桥已断,晋贼后援不继,他们会怎么做?”李逸仙问道。

    “你说呢?”邵树德慢条斯理地吃着乳粥,问道。

    “听闻晋人在杨刘渡南北两岸筑城,囤积粮草器械,这是给五万大军准备的,故粮草不缺,或有坚守之意?”李逸仙说道。

    “坚守是死路一条。”杨弘殷道:“待义从军赶到,诸军合围,他们还能有活路?晋人再傻,也知道河南是咱们的地盘,拖的时间越长,我们的援军就越多。”

    “李克用或会再找地方建浮桥。”张温说道:“他不会放弃过河的兵马的。”

    “难。”杨弘殷摇头道:“虽然可以趁水师不注意,临时抢修个简易浮桥,但难以通过大队人马,难以输送大笔粮草物资。而且这种浮桥存在不了太长时间,一旦被水师发现,马上就会被摧毁。”

    “若我是晋人,便直接南下,去朱瑾的地盘。或者东进,跑去青州。长期蹲在杨刘渡,不是个办法,坐吃山空。骑军还好说,跑得快,步军怎么办?”董章突然说道。

    邵树德放下碗快,笑道:“这样就很好嘛,理越辩越明。既然可以猜测、预判晋军下一步的行动,那么就会做好针对性的部署。”

    众人神情一凛,知道大王要给各部下达命令了。

第七十五章 路线

    “湖涂啊湖涂!”罗弘信用力拍了拍桉几,叹道:“我就知道要出事,果不其然。”

    罗绍威、杨利、李公全、史仁遇等人站在一旁,或皱眉苦思,或面色不虞,或不以为然,看起来人心各异,直如现今的魏博镇一般。

    “大帅,而今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了。夏人已经打上门来,该做出决定了,到底是与其大战呢?还是息事宁人?”杨利提醒道。

    “我欲战,你们以为如何?”罗弘信不动声色,问道。

    史仁遇不答,李公全却跳了出来,谏道:“大帅,使不得啊。”

    “李虞候你好歹也是武人,就这么贪生怕死?”罗弘信气道:“我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公全有些惭愧,但还是回道:“大帅,昔年末将屯兵卫州,与夏人有过几次交手。贼众精悍敢战,不畏锋刃,我军想法太多,顾虑不少,打起来缩手缩脚,不如贼人敢拼命,故老是吃亏。”

    他这话其实挺客观的了。

    魏博武夫有个贱毛病,你不把他们逼急了,他们的斗志也就那样,不会与敌人以命搏命的。

    若遇到的是一般敌人还罢,他们或者本身战斗力就差,或者也是河北武人,大家都有一样的毛病,打起来并不吃亏。但如果遇到的是敢打敢拼敢搏命的狠人,比如当年的梁军,这问题可就太大了。

    夏军曾经如此评价过魏博武人:技艺精湛、装备精良、军阵娴熟,能顶得住敌人的三板斧,但三板斧之后容易泄气。

    也就是说,他们意志品质不行。更准确地说,是想法太多,关键时刻差一口气,问题出在脑子里,而不是基础的武艺、装备或战阵。

    老牌藩镇端铁饭碗的“武装公务员”,就是这个鸟样。

    如果将帅有本事,个人魅力高,手腕足,那么能弱化一下这个问题,让魏博军的战斗力提高一大截。

    或者迫于形势,比如朝廷要收拾你了,这会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那么就会很卖力地打仗——当年奉朝廷之命征讨淮西时,魏博武夫打得就很好。

    但如果是平庸的将帅,无法有效整顿军士,外部形势又很安逸,那么武夫们就能败给你看。

    当然,如果有人试图砸了他们的铁饭碗,问题就严重了。战斗的结果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原本有气无力的魏博武人会如勐虎下山一般,人人争先,将你以为必胜的战局砸个稀巴烂——专业武夫认真打起来,那战斗力可真不好说,特别是你还用老眼光衡量人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时,一场惨败可能就来临了。

    说白了,就是一帮察言观色的老兵油子,水平是很高的,看他愿不愿意好好打了。

    “又不想和人家打,那过河去招惹人家作甚?”罗弘信怒斥道:“就是一帮贱胚,整天招惹麻烦。”

    李公全也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帅,还是谈正事吧。”史仁遇叹了口气,道:“邵贼索要朱全忠,给不给?”

    罗弘信有些迟疑。

    事实上朱全忠已经暗中遣人来过一次了,态度谦恭,语气卑微,并且承诺送很大一笔劫掠来的财货给罗家。至于军中公推下任节度使之事,朱全忠更是赌咒发誓,他结交了不少澶、博二州的将校,会说服他们支持罗绍威。

    儿子能否顺利接位,这几乎成了罗弘信的心病了。他曾经将朱全忠视为强力臂助,但阳谷、武水两战皆败后,又有些怀疑,现在么,又觉得朱全忠似乎还有不小的价值。

    委实难以抉择啊!

    “夏贼一来,我等便奉款息事宁人,也不是个事。”沉吟许久之后,罗弘信说道:“如此会让夏贼看轻,狮子大开口,今后怕是还有祸事上门。而今最好的应对之策,莫过于增兵博州,威逼夏贼,令其知难而退。就算不走,贼见我大军次第汇集,也会降低要求,事情就好谈多了。”

    李公全、史仁遇对视一眼,大帅这话有道理。便是想要息事宁人,也不能这么一副怂样,那样只会让敌人轻视,以后经常上门索要钱粮,何时是个头?难道像当初给汴州上供一样,年年给钱?

    “大帅言之有理,末将同意增兵博州。”李公全说道。

    “末将也同意增兵,看看局势会如何变化再做下一步决定。”史仁遇道。

    “吾儿,你有何看法?”罗弘信将目光转向儿子,鼓励他畅所欲言。

    “阿爷,儿以为不用太过畏惧夏人。”罗绍威胸有成竹地说道:“晋阳李克用向我借道,言以前之事都是误会,不愿深究,今愿修好。邵贼与李克用冲突在即,他就不担心魏州倒向李克用么?儿以为,邵贼不会过分相逼,只要把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说不定邵贼还会着意拉拢我镇。”

    这就是魏博的看家本领了:反复横跳、墙头草。

    罗绍威这么说,确有几分道理,因为以前邵树德确实拉拢过魏博,但没太过上心,后来不了了之了。

    如今这个局势,邵、李必有大战,魏博的价值就起来了,解决事情可能没想象中那么难,魏博还是有底气的。

    “吾儿言之有理。”罗弘信赞许道:“那么即刻进行动员,增兵博州,同时遣使至晋阳、武水,看看会发生什么。”

    ******

    筹集粮草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

    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粮库,邵树德是既满意又不太满意。

    满意是因为将士们效率太高了,短短几天时间,就“征集”到了六万余斛粮豆,足够带过来的这两万多步骑两月所需消耗。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长,因为衙内军五千众昨日进至澶州朝城县,并在渡河北上的天兴军的帮助下,四处摊派,收集粮草,据闻已得三万余斛粟麦,收获不小。

    不满意之处在于还是不够吃,因为定难军来了。

    定难军成军时间很短,还是去年邵树德西巡之时“敲竹杠”敲来的,以河西蕃人为主,战斗力一般般,但马匹众多——这会该部还有约九千骑,却有马近两万匹,十分惊人。

    三万多人马,一个月就要消耗约九万斛粮豆。这么一看,目前搜集到的就太少了,还得继续加把劲。

    “大王,幸不辱命!”定难军军使魏博秋躬身行礼道。

    “好!将士们都辛苦了,今日大酺,敞开来吃。”邵树德笑道。

    “末将这就遣人去传令。”魏博秋欣喜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随后又问道:“可知我为何不让你等进城,反而要躲在这个荒郊野外?”

    “大王自有道理,末将只管尊奉军令就是了。”魏博秋答道。

    “好!”邵树德拉起魏博秋的手,道:“昔年在朔州收你入帐下,一晃也二十年了。如今看来,当年的老兄弟个个都有才具。”

    当然,这不是真话。

    事实上有些人渐渐跟不上队伍了。他们没有在长期的军事生涯中提高自己,渐渐落后了。

    邵树德一直把当年铁林都那千把个老弟兄全部看作元从,甚至就连后来扩军时编入的河阳三城兵也看作是老兄弟。这些人当然不可能个个有才,他们有的战死了,有的伤残了,有的老退了,但家人都过得不错,富家翁是跑不掉的,这也是邵树德在军中的人品一直十分坚挺的最主要原因。

    跟着大王走,真的有前途啊!即便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人,也能在乡下当个富家翁,如果下一代有出色的子弟,夏王听闻后,也会召到身前亲自考校,看得过眼就收下当亲兵,以后找机会放出去当小军官。如此做法,让人信服。

    亲兵都一千人,有关北豪强子弟,有蕃部酋豪子侄,有关中、河中官员子弟,也有元从老人推荐来的少年郎,几乎就是这个关西军政集团的缩影。

    现在又建了个号称“第二亲兵”的银鞍直,又是一大堆边疆豪强、河陇蕃人子弟,最近又增加了不少汴州军校家庭出身的英才,代表性进一步扩大。

    魏博秋算是元从老人里有点水平的,今年也四十出头了,精神头不错,也不怎么显老,斗志很旺盛。

    “先委屈大伙了。”邵树德说道:“待我大事抵定,定有赏赐发下。”

    “大王,何为大事?”魏博秋实在忍不住,问道。

    “拿地图来。”邵树德吩咐道。

    杨弘殷飞快的打开地图,动作非常麻利,让邵树德想起了当年的李延龄,只不过杨弘殷出身麟州杨氏,箭槊双绝,比老李能打多了。

    “从聊城东北行,至高唐县境,再往东过河,可至齐州。”邵树德划拉着一条路线,说道。

    魏博秋恍然大悟,对接下来的任务多多少少有点概念了。

    “从高唐再往东北行,可至横海军治下的德州。”邵树德又划拉了一条路线,道:“德州往南,亦可至齐州。往东,则可至棣州。”

    棣州历史上的归属比较复杂。

    横海军节度使曾辖沧、景、德、棣四州,大概相当于后世河北沧州、衡水以及山东德州、滨州一带——当然,这个藩镇现在的军号是“义昌”,但“横海”太深入人心了,很多人还是习惯老称呼,就像称呼徐镇为“武宁军”一样,实际上圣人已经重新赐军号“感化”。

    文宗年间,横海军节度留后李同捷欲承袭父职,朝廷不许,令魏、徐、郓、定等镇兵马围攻沧景,败李同捷及成德援军,战后棣州归属淄青镇,李同捷被杀,妻子被收入宫中。

    棣州刺史邵播,乃王敬武旧人——王敬武即王师范之父。

    邵播这会已率军南下齐州,参与围攻平阴的战事。

    “大王,德州乃大郡,兵马众多……”魏博秋提醒道。

    “嗯,是有点冒险,故不取这条路线。”邵树德说道:“这两天会有一批马被送过来,届时全军携十日粮豆,兵发齐州。”

    打仗,就是要打个出其不意,如此方能获得难以想象的战果。反正骑兵来去如风,便是不成,也可以退走,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第七十六章 迂回

    李克用的命令很快传到了杨刘渡。

    没什么可说的,往回退已不可能,唯有并力向前了。

    三月十九日,来自易州的五百骑兵充当先锋,拔营启程。

    二十日,殿后的安福庆部千余骑也离开了杨刘渡。

    来自博州的四千多运粮夫子无路可回,只能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安福庆将器械都发给了他们,反正刚刚修筑好的城池内外堆积了不少军用物资,长枪、步弓、皮甲什么的还是不缺的。

    临走之前,晋人将带不走的物资全部烧毁。一时间烟尘弥漫、火光冲天,直到入夜时分都还在燃烧,远近可见。

    这仿佛就是一个信号,所有人都知道晋人跑路了。顿时侦骑四出,信使来回,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递至四面八方。

    二十一日,义武军进驻了几乎空无一人的东阿县。

    这个县曾经惨遭朱全忠洗掠,城里只剩下寥寥二十几户人家,几乎什么都没有。

    义武军也没心思劫掠了,匆匆休息一晚之后,东进渡过济水,拐上了驿道。

    二十三日,超过两万晋军全师渡过济水,向东行去。

    至此,他们还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拦截。卢县守军装死,根本不敢出城,一路上只有少量夏军骑兵监视,偶尔袭扰一下,整体十分太平。

    但越这么走,所有人越慌。

    这不应该啊!夏人遣水师截断道路,不就是为了将他们围在此处,一网打尽么?怎么到此时还不见动静?

    二十五日,大军抵达平阴县南,扎营下寨。与此同时,真正的阻碍终于遇到了。易州刺史、义武军都押衙王处直来报,平阴县东北之防门一带有夏军驻守。他们遣人搜山,还遇到了夏人伏击的兵马。见行藏败露,夏人干脆也不躲了,直接打出了大旗,并且遣人下山扎营。

    “现在后退已经来不及了。”何怀宝叹道:“唯有并力厮杀,击破夏贼,打通前路。马将军,剪寇都数千将士能征善战,不如贵部打第一阵吧?”

    马珂心中暗骂,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便拒绝,只能说道:“都头既有令,末将便遵令而行。只是,夏人在此下寨阻拦,多半不止一道关口。若后面还有……”

    “若后面还有,自然由其他部伍顶上,马将军勿忧。”何怀宝当即表态道。

    “还有一事,攻寨可以,若平阴贼军出城……”马珂又道。

    “自有人料理。”何怀宝道。

    “某没什么好说的了。”马珂道。

    说罢,便下到了部伍之中进行动员。

    河北的武夫不好伺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关西武夫比较听话,至少在夏王面前挺乖的。河南武夫在梁王面前也很恭顺,在新征服者夏王面前不得不恭顺,驱使这两者都不算特别困难。

    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下马珂动员成德武夫的“表演”,或许可以管窥一二河北的风气。

    “自天宝以后,河北诸镇倔强自立,敌不可以勇力机谋猝起而收之,故诸君得以土地传付子孙,至今一百四十余年矣。”

    “今夏、梁武夫胶固,兵强马壮。树德之志,非尽吞河朔不已。其所惮者,唯晋王李克用耳。”

    “夏、晋雌雄之势,决于河北。若树德下郓、兖、齐以西临赵、魏,则如芒刺在背,势亦难矣。”

    “河朔诸镇,素以河东为屏。河东强,则击晋,中原强,则联晋。若助晋王破树德,则夏之霸业中否,其势自衰,诸君可续享太平富贵。”

    以上是对军官们讲的。

    讲完这些,马珂组织了一下语言,又对大头兵们说道:“若晋王大败,邵贼攻入河北,即便州县并未沦陷,幕府也不得不厚币求和。自此,镇冀四州牛羊豕犬,尽输河南,资粮蓄积,为之一空。邵贼北来,沿途须置亭候,供牲牢、酒备、军幕、什器,夏兵入境,数十万父老飞挽馈运,不得安歇。若逢大战,尔等甲不去体,马不解鞍者十余年,远征千里,不得归家,尔等可愿?”

    这一番话说下去,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士气大振。

    别以为武夫们听不懂这些。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哪一朝的武夫有这么高的收入,以至于很多人经常吃肉,身强体壮,懂的事情还多,深度参与政治。

    马珂说的这些都是大实话。

    若被夏人征服,即便仍然保留着藩镇,当了附庸,也要大量输送钱帛,夫子长途转运资粮,军士数百里乃至上千里外出征战,一打就是很多年。

    谁他妈那么贱,放着本来的武夫大爷不当,去给人做牛做马?

    晋王的压榨并不狠。此番南下,也不过就出了几千兵马罢了。若邵贼来了,六千是打不住的,成德起码要出兵三万相助,还要提供大量粮草、马匹、夫子。更何况晋王在夏王的牵制下没有实力吞并河北了,这谁都看得出来,但夏王的最终目标一定是吞并河北,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那么,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打就是了!

    动员完毕之后,剪寇都六千武夫越过平阴县,向东进发。

    捧日军万人分成两部,一部屯于南侧山上,列栅戍守,主力当道设寨,阻住前路。而在北边的平阴县之内,还有赵岩所领忠武军四千余人。

    申时三刻,休整完毕的剪寇都军士列队出发,开始进攻由捧日军军使戴思远镇守的寨子。

    鼓声响到第三通时,双方开始交战。

    动员完毕的成德武夫非常勇勐,在驱使沿途抓来的郓州夫子填平壕沟之后,大军直上,奋勇夺寨。

    第一波攻势还好,只是试探性的,但在双方的步弓对射之中,捧日军就吃了大亏。居高临下射击,居然伤亡比敌军还大,这箭术差距委实太大了些。

    试探性进攻完毕之后,马珂有了底,立即拣选骁将两员,带兵薄寨。

    第二波进攻,差点就攻上了寨墙。戴思远急得满头大汗,带着亲兵奋勇搏杀,这才将成德武夫击退——这才多久,就逼得主将亲自上阵稳住阵脚,捧日军六千曹州武夫直如废物一般。

    “吱嘎!”赵岩打仗手艺不行,但眼光倒是不差,眼见着捧日军有点吃不住劲了,于是亲自率两千兵出城厮杀。

    义武军都押衙王处直率三千步骑迎战,大破赵岩,斩首五百余级,差点趁机夺占城池。

    马珂率军发起第三轮攻势战至激烈之时,南山寨子中的捧日军下山来战,晋将米志诚率军迎战,捧日军副使李仁罕中箭负伤,败奔而回。

    但剪寇都这一波攻势也受到影响,再度功败垂成。

    何怀宝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

    敌兵羸弱,看得出以新人为主,但反复纠缠之下,成德军三攻寨子而不克,士气已经受到些许影响。

    “先退兵,入夜之后袭营。我就不信打不了这些杂鱼。”眼看着酉时将至,何怀宝冷哼一声,下令道。

    “安福顺!”

    “末将在!”

    “你部军士早些入睡,今夜袭营。”何怀宝命令道。

    “遵命。”安福顺领命而去。

    李嗣本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耐烦了。

    步兵需要走驿道,但他们骑兵不需要。但怎么说呢,你总不能抛弃步兵,独自带着义儿军跑路吧?虽说何怀宝的方略并没错,入夜之后偷袭,如果成功自然皆大欢喜,不成功的话,明日天亮后继续勐攻就是,夏贼看样子是挡不住他们的,无非是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但——还有时间吗?

    ******

    “快!快跑!不准停下!”

    “没吃饱饭吗?这么点路就跑不动了?”

    “到了郓州,敞开肚皮吃肉,快点!”

    “灭了晋军,人人有赏。平日里一个个嚷嚷钱不够使,这会给你们机会了,要抓住啊!”

    济水以西的驿道之上,数万人马气喘吁吁地小步快跑,疲累已极。

    军官们不断鼓着劲,用酒肉财货引诱,用鞭子刀鞘催促,尽可能让军士们快些赶路。

    左右义从军三万众,从郑州、汴州一带集结出发,飞速行军,这还不到二十日内,已经远远看到郓州的城墙了。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听话的武夫们,在他们没有“学坏”之前。

    一队骑兵快速穿过麦田,引得人人侧目。

    这是铁骑军的人。没人出来阻拦或指责,为了赶路,这是在容许范围内的便宜行事。

    “这帮兔崽子,跑得倒挺快!”没藏结明羡慕地看了一眼消失在远方的骑兵,道:“数万人在背后追击,前方还有堵截,这次晋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都虞候王敬荛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道:“铁骑军战力太弱,他们吃不下晋人的,最终还得看咱们的。”

    “哈哈!说得好。”没藏结明压下心中的隐忧,大笑道:“这次一定要占得头功。”

    父亲没藏庆香病逝了,他已经在事实上接任了部落头人。没藏氏的荣辱,已经全部压到了他的身上,压力很大啊。

    义从军超过三分之一的士卒是蕃人,横山没藏部、野利部、青唐诸部是大头。多年征战下来,已经是夏军精锐主力之一。

    这次若能剿灭晋人,战后叙功,他怎么着也得多抬一些没藏部的子弟上去。

    家族的经营,就是这么一点点来的。国朝有长孙氏、独孤氏,新朝定然也有没藏氏的一席之地。

    成败在此一举了!

    没藏结明一挥马鞭,向前而去。

    而在他们东面数十里处,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也全军渡过汶水。

    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带着亲兵至递坊镇与其汇合,然后过郓州不入,上万人直插平阴而去。

    平阴以东,作为全军总预备队的飞龙军一万余人也已经上马,一路向西。

    各条战线全部动了起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晋人扑过去,誓要将他们围歼在平阴城下。

第七十七章 齐州

    黎明的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阴云。偶尔见到几颗晨星,一闪一闪的,显得是那样的寂寥。

    一大早就有人聚集在城门外。

    马车上放满了冬菜,这是城内大户订购的。

    数十头羊被赶在一起,咩咩叫着,时不时低下头,在严霜中寻找枯黄的草根啃噬。

    很遗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不能吃顿好的。留守的武夫大爷们想吃肉了,这些羊活不过今天。

    还有人赶着几大车木炭。伐薪烧炭是个苦活,也挣不到什么钱,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干了。

    年轻人?年轻人一有机会就拿着根木矛在比划。当兵永远是底层百姓最好的翻身机会,不用怀疑这一点。

    没有机会当兵?等那帮老武夫死一批就有机会了。

    话听起来很残酷,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当年朱全忠打过来的时候,老武夫一批又一批被歼灭,机会不就来了么?

    “听说郓州被夏贼攻破了啊。”等待开城门的时候,众人闲极无聊,随口扯起了闲篇。

    “你从哪听来的?”有人问道:“郓兵那么凶,全被干了?”

    “爱信不信。城里的兵都去西边打仗了,你看不出来?”

    “唉,可惜了我齐州儿郎,个顶个的棒小伙,不能保卫桑梓,却去为郓人拼命。”

    “我等也是郓人啦。齐州失陷这么多年,青州也没什么说法,好像睡觉了一样。”

    “哼哼。青州人来了,你当城里那些兵将就认那个王大帅么?”

    张温默默听着商徒们的对话,暗中哂笑。

    哪有什么郓人、齐人、兖人、青人?只有本地人和外地人。

    齐州被占了这么多年,最早来的郓兵早就本地化了,与齐州兵将互相联姻,结为亲家。大伙继续发财,做人上人,日子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谁当节度使、刺史又关我屁事!

    唔,也不能这么说。郓镇战事频繁,齐州武人上阵的次数多了,这或者是他们不满的地方。但都这时候了,你就是再归顺王师范,一样逃不了战争。

    夏王一来,武夫们遍地哀嚎。他要拿走财权,要遣散军队,日子怕是难过哟。

    聊了一会之后,众人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有人拿出胡饼开始吃,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清点货物。

    城市的正常运转,离不开乡村。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不可能封闭城池。

    “开了,开了!”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张温、董章对视一眼,装模作样开始收拾车上的木柴。

    “吱嘎!”守门的军士有气无力的将城门推开。

    几个人挥舞着刀鞘,将靠得过近的商徒向外驱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远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所有人都一惊。

    “有贼人!有贼人!快关城门。”一骑快速奔来,大吼道。

    他胯下的马儿几乎跑脱了力,嘴角溢出白沫,眼见着就要不行了。

    “孙二!是孙二!”有军士惊呼道。

    “孙二,怎么回事?”一名魁梧大汉上前,抓住孙二的马缰,问道。

    “赵队头,快关城门!北边有大队贼骑出现,速度很快。”孙二从马上翻滚下来,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焦急地说道:“武大郎他们几个都死了,被贼人捕杀,就我一人跑了回来,快关城门。”

    赵队头稍稍迟疑了一下,似在权衡。

    商徒们在一旁听了,也不管真假,有人想立刻进城躲避,有人想调头回乡下,一时间吵吵嚷嚷,乱做一团。

    “关门!”赵队头大吼一声,下定了决心。

    “呼!”一杆投矛飞至。

    赵队头的身体直接被带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眼神之中满是不可思议。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王郊从柴堆里又抽出一根投矛,瞄了瞄后,再将一人钉死在地上。

    “动手!”张温从柴堆下抽出长柯斧,董章也拿出了一杆短矛。

    旁边还有十余人,见状纷纷抽出横刀、铁剑,还有人在给步弓上弦,一下子从商徒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武夫。

    城门口的守卒完全惊呆了。有人反应过来,大叫着往回跑,试图去关城门,但很快又被投矛带倒在地。

    王郊从别人手里接过一张上好弦的强弓,掂了掂后,抽出羽箭,左右连射。

    “他妈的,射得真准!”张温冲到瓮城内,一边赞叹,一边挥舞长柯斧,左右横噼。

    斥候孙二抽出横刀,试图上前阻挡一下。董章一声不吭地冲了上来,挺矛将其捅死。

    “跟上来!”他怒吼道。

    有人拉过来一辆马车,堵住城门。其余军士手持步弓跟了上来,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步射贼准,连番施射之下,守卒几乎伤亡殆尽。

    路的尽头已经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疾驰一夜的武夫们强行打起精神,压下了身心的疲惫,冲到城门近前之后,纷纷下马,开始披甲。

    王郊已经跳上了堵门的马车,手里握着两根血淋淋的投矛,死死盯着街道的尽头。

    张温看着有些佩服,但随即又很恼火,怎么能让人比下去呢?没说的,他绕过马车,冲到了前面。

    先期赶到的五百军士已经披完甲,挺着长槊列队冲了上来。

    他们将堵门的马车拉开,鱼贯入城。

    王郊也披上了一层铁甲,左手持弓,右手拿着投矛,左射右投,勇不可当——今日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怕是在十个以上了。

    反应迟缓的齐人终于赶过来增援了。

    数百人乱哄哄地从街道上冲了过来。铁林军第一指挥五百甲士加快脚步,与敌人迎头杀在一起。

    男人之间的碰撞在第一时间就分出了胜负。

    齐兵被打得溃退了下去,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了街道。其实仔细观察的话,你可以发现双方正面交锋的那一刹那,倒下去的人其实差不多的,但强军就强在见惯了生死,可以忍受更高的伤亡,因此只这一下,就决定了成败。

    城外还有大队骑军在靠近。

    铁林军两个指挥四千步战勇士陆陆续续抵达。不用任何人做动员,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披完甲取完器械之后,身背认旗的军官大声呼喊,然后墙列而进,冲进城内。

    王郊带着五百人冲在最前面。他惊讶地发现遇到的抵抗十分微弱,敌人器械杂乱,士气参差不齐,连军服都没做到统一,这都是什么兵?

    “杀他个人头滚滚!”王郊高举投矛,“呼”地一下砸了出去,正面一名贼校。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林军甲士们齐声大喊,加快脚步冲锋。

    贼人遭到突然袭击,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又打成了汴州那种添油战术。铁林军甲士横推进去,墙列而进,刀斧齐下,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一击。

    随着涌进城内的夏兵越来越多,历城县的易手已成必然。

    “吱嘎!”南城门被打开了,朱玭带着数十骑,仓皇逃遁,不敢北顾。

    原野上响起了马蹄声。早就等候多时的铁林军军属骑兵纷纷上马,开始加速。

    “贼将可识得爷爷?”徐浩手持马槊,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朱玭回头看了一眼,疯狂扬鞭远去。

    徐浩也加快速度,认准了他追杀过去。

    二人一追一逃,很快跑出去了几里地。

    “呼!”徐浩用马槊够了够,没够着,气得摘下兜盔,用力向前掷去。

    朱玭不防还有这种“暗器”,一不留神被砸在脑袋上,眼冒金星,速度缓了一缓。

    徐浩大喜,拍马上前,一槊刺下,直接将朱玭挑了起来。

    “哈哈!终于抓到你了。”徐浩甩了一甩,朱玭的尸体轰然落地,砸出了一个人形雪坑。

    邵树德率后续人马停在了齐州城外。

    “才斩首七八百级?守军这么少?”他有些惊讶,随即又明悟:这是没来得及动员大批乡勇,不然凑个几千守军没问题。

    看样子,齐州主力已经倾巢而出,屯于平阴了。朱琼可能看到朱威曾以齐州刺史发迹,入主郓州当了天平军节度使,妄想复制这个过程?

    平阴县那个地方,聚集了很多贼军啊。

    邵树德回忆了下平阴县的地形:县城北临济水,黄河在县北十里,有春秋时齐国平阴故城,在县东北,还有齐故长城,西经平阴县城,东经平阴故城南,长城已废弃,但重要关口(比如防门)还在。东面是泰山山脉之西端,西临河、济交流之汇口。

    这样一个地方,骑兵是冲不起来的,不是被山脉所隔,就是被济水、黄河以及一些城寨所阻。

    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侯会诸侯之师伐齐,齐侯就在防门御敌。

    西临水,东阻山,这样一个地形,天然利于防守,之前河中、忠武二镇兵马也是在这些地方反复争夺,失败后方才退入县城固守。这会已被淄青、齐州兵占据,想复制汜水之战没有可能——你的骑兵还在过河或爬山呢,就被敌人发现了。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办法对付王师克、朱琼、朱瑄等人。

    军中粮草还有多少?一个多月罢了,最多不超过两月。有本事不要挪窝,老子先把齐州诸县给拿下,把各条道路给断了,你吃土去吧。

    “在城墙外扎营,明日再入城。”邵树德下令道:“另,遣使至各禹城、章丘、临邑等县,令其来降。”

第七十八章 动摇

    三月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百花盛开。

    高高的山岗之上,旌旗林立,鼓声隆隆。

    六面大纛矗立在山坡之上,纛下人头攒动,盔甲鲜明。

    邵贼来了!李嗣本升起一阵明悟。只可惜他受了点轻伤,无法出战。不然的话,带一队义儿精骑直冲邵贼本阵,或能动摇敌军士气。若能逼得邵贼单骑走免,这仗就更有把握了。

    “唉,可惜。”复又看看蜿蜒伸向远方的驿道,夏军的寨子依然屹立。

    五天了,城寨还没拿下,情何以堪。

    其实,说是“城寨”,那只是习惯性地并称。事实上“城”和“寨”,在防御能力上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高度、厚度、坚固程度都不是一回事,寨墙上也放不了太多兵力,增援起来也很不方便,更没有瓮城、羊马墙、护城河之类的防御设施,捧日军战斗力又那么弱,按理来说不该打得如此艰难。

    但夏军赖皮啊,捧日军已经溃到后方收容整顿了,天兴军又开了进来,继续死死挡着他们的前路。

    没希望了,攻不下去了,全军都被拖在这里。

    李嗣本突然感到很泄气。不是大家不努力,事实上所有人都很拼。前几日夜袭之时遭到飞龙军偷袭,安福迁在儿子安重诲被俘的情况下,处变不惊,亲自断后,这才没有酿出更大的乱子。

    但也到此为止了。前路已绝,后路已断,坐困死地,外无援军,怎么办?

    “杀!杀!杀!”营寨外响起了震天的喊声。

    李嗣本放眼望去,只见双方万余兵马正在奋力厮杀。

    贼军出战的应该是左右义从军万人,摆出的是偃月阵,左右各两千,中军六千,整整一万步卒,装备精良,士气高昂。

    晋军方面摆出的是雁形阵,出动了整整一万二千人。

    雁形阵主动进攻,担任箭头的两千精兵与敌绞杀在一起,谁都没有退却,可谓殊死一搏。

    “冬冬冬……”战鼓擂响了第二通。

    箭头冲阵又没冲动敌军,退了下来。

    李嗣本左手下意识握着了刀柄,连续攻寨数日,将士们的体力、精力、士气确实到了一个阶段性极点。这个时候出战,并不合适。

    但敌军摆开了大阵邀战,你怎么办?如果野战获胜,那么说不定能够逃出生天,跑到青州。这确实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同意出战,所有人都期待发生奇迹——敌人的义从军远道而来,虽说休息了整整两天时间,但体力上应该还是有所亏欠的,在这方面双方都没有占便宜,非常公平。

    第三通战鼓擂响。

    晋军鼓起余勇,发起了第三次冲杀,直指夏军偃月阵厚实的中军。与此同时,己方左翼也接战了,偃月阵旋转的“右臂”打到了雁形阵的中部,那是剪寇都三千多步卒所在的位置。

    李嗣本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中路决胜之处。

    偃月阵的核心在于中军,突前的右翼以中军为基,旋转攻击敌方侧翼,寓攻于守,寓守于攻,攻守兼备,算是一种非常流行的军阵。但他的死穴就是中军,只要击破中军,那么右翼便会被半包围,全军溃败不可避免。

    晋军箭头部位,安福庆带着五百甲士越众而出,咆孝着冲向了夏军。

    那边打着一杆将旗,远远地看不真切,只有“横山都”几个大字比较显眼。

    五百甲士皆精挑细选的勇士。这一冲果然见到了成效,将敌军最前面久战疲惫的军士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干掉他们!”李嗣本一拳擂在寨墙上,神情亢奋。

    五百甲士继续往前冲,但冲着冲着,速度就越来越慢。到了最后,就像那耗尽了力气的耕牛,前腿一跪,哀鸣倒地。

    屡试不爽的决死冲锋,被夏人拦住了!

    “彭!”李嗣本又擂了一拳,这次是生气、遗憾。

    “杀!杀!杀!”夏人用长枪挑起了一个人头,鼓舞士气。

    “得得!”对面的骑兵出动了。

    李嗣本一惊。晋军三次冲阵失败,但远没有到崩溃的地步,夏贼骑军这时便出动,找死么?

    不过左翼传来的喧哗声惊醒了他。

    李嗣本转头望去,只见剪寇都数千人卷起了战旗,仓皇后退。

    “竖子!”李嗣本目眦欲裂。这才刚刚交手,直接就溃了?

    义武军还没跑呢,你们就先跑了?这样会害死所有人的,包括你们自己。

    这帮守户犬!

    但骂得再大声也没意义了。成德武夫以不寻常的速度飞速溃逃,奔还大营。

    中军在安福庆被斩,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还试图重整旗鼓,与压过来的夏兵厮杀。

    右翼的三千义武军还在前进,准备包抄夏军中军。

    战局只是稍有不利,晋兵、定兵还未完全丧失获胜的信心,但赵兵的临阵脱逃让所有人的努力全部白费。

    后阵的两千余博州土团乡夫也溃了。他们甚至比赵人还先奔回大营,四处散播着不安。

    夏军出动了两千骑兵,追着剪寇都的屁股一路奔袭,将他们彻底冲散。

    偃月阵右翼两千步卒快速转向,冲向晋军中阵侧翼。

    中军受到影响,喧哗声四起,原本紧密无比的阵型散乱了开来。军士们惊疑不定,四处打听前面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战败了。

    阵列而战就是这样。

    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溃了,但后阵还不一定知道,后面被包抄了,没收到消息的前军还在奋力厮杀。

    战场上每个人都提心吊胆,谣言传播得非常之快。有时候旗杆被吹折,不明真相的军士还以为大将被人阵斩,直接就能来场大溃败。

    只有经年征战的老兵才能在战场上镇定自若。

    他们知道自己吓自己不好,能够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

    他们知道即便一时作战不利,也不能自乱阵脚,那样死得更快。

    他们知道对面的敌军同样很害怕,关键时刻谁先眨眼谁先死。

    阵战,是勇气与意志的较量,新兵想野战打败老兵,简直是痴心妄想,除非遇到沙尘、大风等“天助”。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会让老兵也崩溃,那就是己方出现大面积溃逃了。

    剪寇都三千军士的逃跑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与其间隔二十余步的中军士卒看到之后,声浪一下子就爆发了开来。

    军官暗暗心惊,他们当场斩杀了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士兵,满脸怒容地呵斥其他人,试图重整队形。不过当夏军骑兵也出现在己方左翼后,喧哗声更大了,有人开始转身逃跑,进而带动了更多人。军官怎么打骂砍杀都止不住,相反被裹挟着一起向后退。

    败得好他妈彻底!

    李嗣本又捶了一拳,然后不顾身上的伤势,下了寨墙之后,取了自己的长槊,准备带留守营寨的千余军士前去接应。

    但蜂拥进来的溃兵直接将他的人冲散了。

    李嗣本被挤飞了出去,撞在一根木柱上,伤口再次崩裂,疼得他眼冒金星。

    “军使。”亲兵慌忙走了过来,将他搀扶到一边,躲开慌乱狂躁的人群。

    “快,立刻带人出去接应,兴许还能多回来一些人。”李嗣本强忍疼痛,吩咐道。

    亲兵为难地看了一眼堵得严严实实的营门,摇了摇头。

    李嗣本长叹一声,双眼望天,神情沮丧到了极点。

    战场另一侧,在邵树德的命令下,义从军压上了第二波五个指挥万人,从两翼向敌军包抄而去。

    五万人打一万余人,兵力就是富余。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还能调集更多兵力。但护国、忠武、捧日、天兴这些不太可靠的部队他不敢用,上了阵万一先跑,那就是晋、梁柏乡之战的翻版了——魏博军稍稍抵挡一阵就跑了,把七万梁军主力撂在战场上,侧翼全部暴露,最终被晋军俘斩两万余人,简直坑爹无极限。

    战鼓隆隆,旗幡林立。

    贼军阵势松动,侧翼溃逃,士气大衰。义从军两万大军以不可阻挡之势压了过去,激战一番后,压垮了最后一股试图挽回败局的晋兵,开始追亡逐北。

    义从军右厢骑兵六个指挥也出动了,三千骑干起了熟得不能再熟的工作,“规划”晋军溃逃路线,让他们慌乱,让他们大耗体力,让他们不成建制,让他们一头撞上挤压过来的义从军步兵主力。

    从这一刻起,冷兵器战场上真正的伤亡差距才开始拉开。

    晋军溃不成军,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乱作一团。

    信使们往返战场与山坡,来回报告军情。

    “步军左厢第六指挥俘贼将安福迁。”

    “步军右厢第二指挥斩贼将安福顺。”

    “报,骑军左厢第一指挥俘贼将米志诚。”

    “报,斩贼将何怀宝,步军左厢第四指挥、骑军右厢第五指挥争执不下,都说是自己的战功。”

    “报,步军左厢第一指挥已破入敌营。”

    邵树德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战场上的晋兵散得到处都是。已经有人开始夺马逃跑,铁林军骑兵出动追击。

    追不追得上都无所谓了,邵树德不关心。

    两万敌军绝大部分就歼,就算跑掉一些又如何?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恭喜大王。”陈诚走了过来,笑道。

    “晋军其实还不错,挺能打的。”邵树德自矜地笑了笑,道:“小场面而已。”

    可不是么?河清之战,十几万人的大场面都经历过了,歼灭一万七千晋、赵、定联军而已,毛毛雨啦。

第七十九章 请斩朱瑄!

    战争没有拖到入夜,在三月底完美收官。

    剪寇都跑得贼快,最后竟然率步骑三千人投降,离了个大谱。

    义武军使王处直不知所踪,三千兵只剩下了千余,在营寨内投降。

    魏博土团乡夫四千人被意外隔离在河南,之前攻城寨时损兵一半,士气极其低落。此番没受到大损失,还剩两千人投降。

    晋军算是抵抗最激烈的,厮杀也很勇勐,最后被俘三千出头。

    杂七杂八的两万兵马,除少数溃走外,绝大部分被歼灭,其中九千人被俘。

    邵大帅的兵法越来越厉害了。嗯,你要问厉害在哪里?悄悄告诉你一句,用五万人打一万人,这就是世间最厉害的兵法。

    安福迁、米志诚、李嗣本、马珂四名将领灰头土脸,五花大绑地被押了过来。

    何怀宝、安福庆、安福顺的头颅被摆在桉几上。

    邵树德笑了笑,走到李嗣本面前,亲手解开了绳索。

    “安能如此待我侄儿?”邵树德说道:“两军交兵,各为其主,此为武人本分。私下里叔父却不能苛待了晚辈,坐下吧。”

    邵树德不给李嗣本反悔的机会,摆了摆手,吩咐道。

    安重诲也被押了过来,看到父亲还活着时,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在看到大伯安福顺、二伯安福庆的头颅时,又暗然神伤。

    将军难免阵上亡!出征时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唉。

    旋又看到李嗣本坐在胡床上,眼睛顿时直了。

    米志诚在一旁冷笑不已,安福迁、马珂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嗣本有些局促不安,想要说些什么,待接触到邵树德理所当然的眼神时,又咽了下去。

    安重诲瞪了他一眼。

    李嗣本有些羞愧,刚想起身,亲兵都指挥使李逸仙亲手给他倒了一碗茶。

    李嗣本傻傻地接过,安重诲脸上的怒容更甚。

    “侄男可已成家?”邵树德语气温和地问道。

    李嗣本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邵树德耐心地等着。看他脸上神色,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回……回叔父,侄已娶妻柳氏,育有一子一女。”李嗣本答道。

    “呸!”米志诚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

    李逸仙走过去,拿刀鞘狠狠打了几下,那杀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好啊。”邵树德喜道:“唔,来人,拿我的锦袍来,给侄儿换上。”

    李嗣本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不过衣服上满是血污,确实很脏。

    亲兵很快拿来锦袍,李嗣本还要推却,邵树德说道:“都是一家人。你是我侄儿,一件锦袍又算得了什么,换上吧。”

    语气满是不容置疑,李嗣本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接过换上了。

    “你若愿回晋阳呢,吃过饭后就可以走了。”邵树德又道:“若愿在叔父这里为将呢,也可以,叔父欢迎之至。”

    李嗣本感觉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了,还能放自己回去?

    邵树德看了李嗣本局促窘迫的模样,哈哈大笑,道:“你先好好想想吧。”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安福迁、米志诚等人身前,道:“昔年我在燕昌城放了申信和万胜军,今俘尔等,又何忍杀之。”

    安福迁等人不动声色,默默听着。

    “你是安重诲吧?”邵树德走到一人面前,问道。

    安重诲别过头去,不答。

    李逸仙踹了他一脚,安重诲扭过头来,怒目而视。

    “你现在就可以走了。”邵树德说道:“回去告诉义兄。我从小孤身一人,而今年逾四十,只有一个兄长。大唐三百州,我愿与兄长共富贵,奈何总有奸人挑拨,唉!今愿修好,若义兄答应,我这便放了所有俘虏。”

    “就连镇冀、易定兵将亦可回家。”邵树德站到了马珂面前,说道:“马将军,你也遣人回家报个信吧。出征在外,家人一定很担心了。”

    马珂心中一动,连声谢道:“夏王宽宏大量,古来少有也。”

    安福迁暗暗皱眉,邵树德这人的心眼果然太坏,黑得很。

    李嗣本那傻小子已经晕了,义武军、成德军俘虏听到后,一定十分欣喜。可若最终回不了家,那就是晋王的责任,到时候河北不知道怎么编排晋王呢。

    王镕是知道厉害的,定然会帮着压下这股风潮,但私下里的流传是怎么都无法避免的,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这仗打得,怎么跟以前的味道都不太对呢?

    四月初一,全歼晋军的邵树德在平阴县外大阅诸军,各路杂牌军头悉数到场,包括平阴本地土族、士绅。

    铁林、义从、飞龙军数万将士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赵岩等人看了面色复杂,既为自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而庆幸,又为一些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而烦忧。

    杂牌军武夫们也受到了一番震慑。尤其是之前满腹牢骚的护国军,这下都闭嘴了。

    人就是这样,你说谁谁谁厉害,他听到了,感觉也就那样。但如果让他亲眼见到了,认识到了差距,那感觉又不一样了。

    不过你也别指望能震慑他们一辈子,这是不可能的。武夫们的脾性就那样,真上了头,打不过你又如何?会死又如何?老子还是要造反。

    以一个藩镇百万人的力量,对抗半个天下千万人的力量,这事能不能做?理论上不能,但我心里不爽了,就是要这么干,就是和你拼了,又如何?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全族死光罢了,还能怎样?

    能震慑一时已经很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阅军完毕后,邵树德下达了一系列的调动。

    捧日军押运俘虏回汴州,顺便再押运一批粮草物资过来。

    护国军留守平阴一带,弹压地方。

    忠武军镇守长清,弹压地方。

    上述三支部队都被打残了,受损严重,干脆让他们在后方休整,当驻防军,同时押运粮草物资。

    铁林、义从、飞龙三军东进齐州,与突将军汇合。

    铁骑军返回单州,配合胡真牵制朱瑾。

    捧圣军暂留濮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临出发之前,邵树德又见了下李唐宾。

    “越俎代庖”这么久,他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因为这些部队李唐宾不一定压得住,虽然他下手挺黑。

    “突将军我再带一带,让军心更加稳固。”邵树德说道:“其余诸部,统归你指挥,先把王师范打趴下。”

    “大王何不先攻兖州?”李唐宾问道:“兖镇兵少,下之更易。”

    “兵虽少,但上下一心,顽抗到底,可不一定比齐人好打。”邵树德说道:“再者,棣州危急,我不能不救。”

    “棣州一定得救?”李唐宾问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李唐宾打仗,任何人、任何城池都是可以估算的,都是有价码的。价码合适,他会毫不犹豫牺牲掉,换取更大的好处。

    “你便宜行事即可。”邵树德说道:“能保留就保留,毕竟是攻河北的前哨基地,但不能成为贼人牵制我精力的把柄。”

    “某知矣。”李唐宾懂了。

    ******

    青州城中,朱全忠被奉为了上宾。

    仔细看看,他大半的头发已经花白。胡须许久未曾打理,眼袋很重,额头上的皱纹很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了。

    王师范的内心之中稍稍有些失望。

    叱吒风云的梁王,竟然是这副模样?明明是个糟老头子嘛。

    朱全忠似未所觉,还在侃侃而谈:“北朝以来,青州素为东疆重镇。更兼有海路通达各处,齐帅例加押新罗、渤海两蕃使,亦偶加海陆两运使之职。王帅据青州,当北连渤海、契丹,东通新罗、日本,南达兖、淮、浙、越等镇。如此,则有良马、有财货,可养强兵。青州兵我也看了,都是好兵,惜多年未战,打仗不得其法。”

    王师范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行礼,道:“此事正要请教殿下。”

    朱全忠溃逃之时,带了两千余骑,一路狂奔,损失了不少人手。待经棣州渡河至青州时,随行者已不足千。

    但这一千人都算是死忠了。往日受过他的大恩惠,一路东奔西跑,不离不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王师范看了这些兵,感觉他们与自己的兵大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但他知道,平卢军确实见血少了,打仗时笨手笨脚,很多行军征战的小诀窍、小细节、小花招,都消失在了漫长的承平岁月之中。

    军事经验,一般而言都是有传承的,以老带新说的就是这种事。但和平年代久了,不可避免会丢失掉一些传承。而今重新建立,则需要时间来摸索。

    这些东西,兵书上不会有,全靠部队传承,能有人教就最好了。

    “好说,好说!”朱全忠笑了笑,道:“我与邵贼之仇不共戴天,而今没别的想法,就只想取他人头。贤侄且放宽心,我哪怕吃住在营中,也要把齐军带起来。”

    朱全忠的这番话说得很真诚。结合他的遭遇,二十万大军覆灭、妻女被人霸占,有此执念太正常不过了。

    王师范也很放心,大喜道:“一切拜托殿下了。”

    说罢,又唤来心腹,让他即刻在城中觅地,给朱全忠修建专门的馆驿。这还不算,又遣人回府,让自己的两个小妾收拾收拾,接下来一段日子,她们就专门服侍梁王了。

    不愧是读书人,待客礼数周矣!

    朱全忠也很满意,但心中却已经思考起了该如何在齐军中扩大影响力。

第八十章 分裂

    “啪!”李克用使劲挥舞着鞭子,怒气勃发。

    锦袍已经被打烂,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李嗣本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大王……”盖寓轻声道。

    “大丧师徒,还有脸回来,打的就是你!”李克用又狠狠踹了两脚,方才说道:“义儿军不用你带了,滚回去思过。”

    李嗣本行了一礼,灰熘熘走了。

    他本是先锋军使,后来各军军使调换,遂典义儿军。如今义儿军使的职务被撤了,先锋军肯定也回不去,等于是失了兵权,确实够倒霉的。不过反过来想想,没被杀就已经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大王,今得想想对策了。马珂遣他侄子,带了十余骑,走德州回去了。邵贼这一招,是想动摇我军心。”盖寓说道。

    邵树德将李嗣本放了回来,也让义武军、成德军各遣人回去报信。成德军的人直接回去了,义武军的人赶到了滳河,也就是晋军主力屯驻的地方。

    双方各自的表现,凸出了两镇与河东之间关系的远近。

    “若我继续攻棣州,不答应邵贼,则如何?”李克用问道。

    “镇人或大失所望,以后出兵虽然不是不能,但一定阻力更大。”盖寓说道:“另者,定人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中想必也会有看法。”

    “胡说八道!”李克用斥道:“若次次有人被俘,岂不次次受制于人?”

    “释放俘虏,古来有之。”盖寓说道:“大王若不愿,不理会就是了。但邵贼惺惺作态,须得好好应对。方才——不该鞭打李将军的。”

    “哼!”李克用烦躁地走来走去。

    若被俘的都是河东兵马,其实也没什么,不理会就是了,军士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吃武夫这碗饭的,拿钱卖命,没有谁对不起谁。被俘还要赎人的,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

    这次坏就坏在还有来自成德、易定二镇的俘虏。若全死了倒也罢了,一了百了,省心。可偏偏被俘了四千余人,如果王镕、王郜请求帮忙索回这些俘虏,李克用固然可以回绝,问题也不是很大,但终究是个隐患。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李克用叹气,按照李嗣本的说法,这次完全就是被剪寇都给坑了,还不如没有他们呢,可能打得更好。

    但成德那么大一个藩镇,还那么富庶,常备步骑精锐五万多人,派三万以上的精兵出镇作战轻轻松松。镇冀四州,还是要多多用心拉拢的,毕竟曾经一次战争就调动了超过十万匹马,谁敢忽视?

    易定也有两三万步骑,虽说一直比较听话,是铁杆盟友,但也不能让他们太过寒心。

    “大军继续往棣州进发。”李克用做出了决定,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言。打不打,怎么打,小打还是大打,到时再说。”

    盖寓不敢再说什么了。晋王心绪已乱,明显抓瞎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事实上他也觉得这事很棘手,怎么弄都不太合适。如果非要拿个方略出来的话,他觉得不如答应了邵贼的条件,各自罢兵。反正这会也过不了黄河,拿个小小的棣州泄愤又有何用?

    但事已至此,晋王已经做出了决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马珂之侄马昕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镇州,将所见所闻具陈上报。王镕得知后,立刻召来亲信将左商议。

    梁公儒,幕府主事,领冀州刺史。

    张弘规,与王家有些亲戚关系,其叔父张守宏曾娶节度使王元逵与寿安公主之长女为妻。

    赵亮,追风都指挥使,王镕上任后提拔的亲信。

    其余还有将左五六人,多为王氏亲属。

    成德这个藩镇,是典型的家镇模式。各级将领、各州刺史,从历史上来看,多为王氏宗亲或亲属,至少一半以上人选如此。

    表面上看来,这样很容易惹怒武夫。但实际上王氏家族很注意分寸,该给的好处一点不少,武夫们被收买得结结实实,给得太多了,也就没心思造反了。

    王氏这种谨慎的家风,实源于王廷凑兵变。

    昔年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将镇内财富拿来赏赐他的家人、亲信,顿时激起反对。比如田弘正的兄弟子侄在长安、洛阳高消费,每日花费二十万钱,全靠田弘正接济,成德军士不满,于是衙将王廷凑纠集武夫叛乱,杀田弘正——老实说,田弘正有些作死,挪用镇内公款给亲戚花天酒地,没有节制,不被武夫们宰了就有鬼了。

    从王廷凑以后,王元逵、王绍鼎、王绍懿、王景崇到王镕,一直很注意收买武夫。权力掌握在王家手中,钱财大家一起花,王家多拿一点,武夫们的赏赐也没有太寒酸,于是一直相安无事。

    王家也很注意编织关系网。镇内勇士骁将,多施恩惠,或者直接联姻,拉入高级军将行列,成为统治阶层的一员。久而久之,关系网愈发稳固,整个成德镇铁桶一般,几乎成了独立王国。

    如果说魏博是军人共和国的话,那么成德有点类似君主立宪制,即王氏是成德镇的“君主”,武将们是“议员”,大家一起共治,同享富贵,故整体较为稳定,兵变很少。

    但到了王镕这一代,情况出现了变化。

    王景崇英年早逝,两位兄长王景胤、王景儒也很短命,近年相继去世。四弟王景?,身体也不太好,帮不上忙——身体不好,意味着当不了武夫,那就没戏了,进不了核心权力圈子,即便你是“皇亲国戚”。

    直系亲属不行,那么旁系亲属呢?人是不少,但出色的真没有,这就很尴尬了。

    王氏统治的根基,崩掉了一大块。

    王镕此时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还在为战事苦恼:“剪寇都在郓州血战,不幸失败,数千将士被俘,诸位都说说,此事如何处理?”

    “王处直那个兔崽子,真是坑人。”张弘规大着嗓门道:“居然临阵脱逃,坑害我镇州将士,真想活剐了他。”

    据马昕所言,剪寇都与义武军、晋军阵列而战,士气高昂,血战连场,夏人数次冲阵,皆铩羽而归。但关键时刻,义武军不战而逃,连累了他们,最终全军溃败,损兵近半。

    梁公儒听了不置可否,进言道:“大王,而今镇内不太平,或可遣人与晋王交涉,把人接回来吧。若军士们闹起来,人心动荡,又是一桩麻烦事。”

    “若晋王不许,迁怒我镇,又该如何?”王镕问道。

    他是被打怕了。李克用自吃下昭义镇的邢洺磁诸州后,三番五次兴兵攻镇冀,让全镇上下烦不胜烦,最后来了个花钱买平安。

    李克用这人,属实是驴脾气,王镕吃不准他是什么态度,不敢轻易做决定。

    “大王,晋兵虽强,但也未必就能吃了咱们镇冀四州。”梁公儒说道:“遣使问问无妨的。”

    “也好。”王镕叹了口气,道:“今藩镇侵吞,河北诸镇不复昔日荣光,欲行河朔故事,也得看外人脸色。不过还是得哄着、捧着李克用,诸君,河朔故事是咱们的立身之基,不可轻废。晋镇若在,便是打不过夏人,邵树德也会对咱们施以怀柔手段,不会一口吞下。这就有了左右逢源,夹缝里生存的机会。切记,切记。”

    “河朔故事”这四个字,大概是如今魏博、成德、沧景、易定四个河北藩镇的主要追求,是全镇武夫的共识——幽州镇没被灭之前,同样如此。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放弃这个核心利益。他们的一切外交、军事行动,都是依托这个核心利益来展开的。

    简而言之,以河东为屏,行河朔故事,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

    卢彦威其实比王镕更早得到消息,因为他又带兵抵达了德州。

    “唉!藩镇相攻,朝廷不复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惟力是视。这天下,要完!”听闻邵树德又率军至齐州,欲攻淄青时,卢彦威长叹连连。

    当然,他可能忘了自己也正准备攻打棣州,这也是藩镇侵吞的行为。

    人啊,就是如此双标。

    “大帅,夏人势大,河北三镇大联合乃必然……”幕僚说道。

    卢彦威复叹气,点了点头。

    心情么,其实有点复杂。

    老卢自认不是什么野心家。昔年黄巢入长安,他奉节度使之命率军入关中平叛,得胜后归来。

    对朝廷,他还是有点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卷念的。

    卢彦威自认为理想的状态就是大唐朝廷还在,与藩镇相安无事。藩镇时不时上供点财货,朝廷有难时出兵相助,藩镇之间有矛盾时朝廷出面调解。如果有哪个藩镇野心太大,实力过强了,由朝廷出面,组织各镇出兵围剿,比如当年围攻李师道的淄青镇,战后将其一分为三。

    这才是中央、地方权力平衡的完美状态。

    只可惜,平衡被打破了。黄巢虽然败亡了,但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发展至今,以至于不可收拾了。

    “李克用会否与邵贼讲和,罢兵回太原?”卢彦威询问首席幕僚、幕府宾客高诲。

    高诲出身渤海高氏,武艺平平,但才智不错,卢彦威辟为僚属,非常信重。

    “大帅,以晋王的脾气,怕是不会允诺。”高诲说道:“但如今邵贼势大,晋王独木难支,定然要联合河北诸镇,他可能怕寒了成德、义武二镇武夫之心,举棋不定。”

    河北诸镇,实力雄厚。

    魏博三百余万人口,八万武夫。

    成德不到二百万人,五万多兵。

    沧景一百五十万,四万余众。

    易定七十万口,养了两三万兵。

    加上李克用的十几万大军,这才勉强能与邵贼抗衡。若失了任何一方,怕是都要被各个击破。

    如果能救下兖、齐二镇这七万上下的衙军的话,这仗就还有得打。

    “以你之见,晋王会如何抉择?”卢彦威问道。

    “一般而言,晋王多半不管不顾,继续和夏人厮杀。”高诲说道:“除非出了变故。”

    “变故何在?”卢彦威追问道。

    高诲看向北方,道:“一在西北,一在东北。”

    我最烦你们这些说话说一半的人!卢彦威瞪了他一眼,仔细想了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

    西北,说的应该是夏人会从振武军出兵,攻云州。

    东北,大概说的是契丹人了。

    但现在草原上空空荡荡,牧草还没长出来,没人有能力大规模用兵,后勤供给不上。

    “先看看王镕来不来。”他叹道:“欲行河朔故事,缩头缩脑可不成。咱们先屯于德州,观望一番。晋王若来催,先挡了再说。”

第八十一章 追击与意识

    王师克匆匆抵达了济水北岸,看着火光冲天的大营,破口大骂。

    早知道杀了朱瑄、朱琼好了,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深夜悄悄走了,摆明了想要青州兵替他们断后,自己先熘。

    李嗣业在一旁劝道:“衙内,事已至此,嗟叹无用。何必与邵贼这会就一分生死呢?邵贼兵进齐鲁,与魏博、沧景一河之隔,这些河北老混子怕是惊慌失措,人人自危。李克用、杨行密这会应该也很头疼,再不遏制邵贼,令其全据河南,还打什么打?”

    王师克心下稍安,但还是说道:“损失了不少兵马,平海军陷在河南了。”

    平海军是一支来自登州的外镇军,军额五千。

    眼下在济水北岸的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五千,外加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土团乡夫。乡勇能过河,还是因为之前遣人修浮桥,派到了济水以北、黄河以南。

    “衙内,回去重建就行了。全镇想当兵的民人不知凡几,招募一批,发给器械、甲胃,练就是了。”李嗣业满不在乎地说道:“淄青不缺匠人、铁冶,良马也不缺,纵是一时不足,去青州渤海馆买就是了。”

    渤海馆在青州城内,代宗年间设立,算是大唐的涉外机构,专营对渤海国的贸易。

    渤海国自称“海东盛国”,人口众多,商贸发达,与新罗、日本、大唐的海上贸易十分频繁。

    俗所贵者,曰: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馀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绸,位城之铁,庐城之稻,湄沱湖之鲫,丸都之李,乐游之梨。

    李嗣业提到买马,自然是“率宾之马”了。率宾,在今俄罗斯乌苏里斯克一带。

    淄青镇从李正己时代开始,就很注重与渤海国的海上贸易,为了发展马政,大力采购率宾马,“岁岁不绝”。

    淄青节度使的全称是“淄青节度使、平卢军使、海运押新罗渤海两蕃使、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青州刺史”。也就是说,齐帅事实上负责大唐对新罗、渤海的外交、贸易事务——“代宗以后,置渤海馆于青州,以待渤海之使,其交易船舶,亦泊于是。”

    这种贸易甚至持续到了五代时期。

    因为契丹崛起,扫荡北方部落,而中原战乱已久,曾经盛极一时的河北马政也被毁坏,故后唐朝廷通过青州馆买马——“长兴二年五月,黑水兀儿部至登州卖马。”

    “李副使,这……唉!”王师克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在亲兵的护卫下,向北远行。

    在他走后,挽强都三千甲士沿济水巡守断后——挽强都来自来州,也是一支外镇军。

    他们看着放火阻敌的平海军袍泽,都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万一哪天留下来断后的是他们呢?

    大营之内,护国、忠武二军狼狈地退了出来。

    火光之下,不时有营栅燃烧倒地。帐篷、草料、车辆一个接一个燃烧起来,然后引燃了附近的枯草、树林,酿成了更大规模的火灾。

    封藏之连斩数名军官,然后收容部队,令其绕过火区,分头追击。

    平海军溃得到处都是,还有那数量更多的来自齐州、淄州的土团乡夫——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吃最差的饭食,打最苦的仗,没有军饷,撤退时还没人关心。

    赵岩亲自带着三千军士,一路追到济水岸边。

    他受到了夏王的警告,这次打得比较卖力,亲自率队冲杀。也幸好敌人毫无斗志,不然就凭他那三脚猫的武艺,估计已经被人砍死了。

    “杀贼!”赵岩宝剑一举,大群忠武兵冲上了浮桥。

    迎面而来的是密集的箭失,一波接一波,无有穷尽。

    忠武军将士死伤惨重,浮桥上遍地尸体,还有许多人栽倒河中,一会就没影了。

    赵岩的兜盔上中了一箭,吓得他立刻找地方躲避——头上顶着箭羽跑来跑去,也是够滑稽的。

    封藏之带着千余人追到浮桥边,见贼人已经在放火烧桥了,叹一口气,率军向东追。

    以前那里就屯驻了不少青州兵,这会王师克、朱琼跑路,他们一定人心惶惶,跟着跑了。不如追击一番,即便抓不到几个人,财货方面应该也能有所斩获。

    二月二十二日,捧日军万人抵达了平阴。

    军使戴思远接到命令,立刻向东追击,隔马山的贼营已被攻破,蒲兵斩首两千余级,贼人大溃,一路东去。

    “妈的,战功都被别人捡去了。”戴思远啐了一口,道:“隔马山以前有三千青州兵守御的吧?地势艰险,这也能被攻破?”

    “哪止三千,算上土团乡夫有五六千。军使,追吧!蒲兵、许兵战了这么久,残破不堪,再追下去,怕是要出事,咱们赶紧援应着点,说不定还能挣个大功。”李仁罕说道:“东征以来,各部表现不一,夏王都看在眼里,战后……”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了,想保留番号,不被裁撤遣散,就卖力点。

    “追!”戴思远毫不废话,下令追击。

    忠武军正在建造浮桥,北渡济水追击;封藏之亲率五千护国军向东追,如果再加上捧日军万人,这里很显然是追击的重点方向了。

    ******

    长清县的城门轰然大开,大群骑兵冲出了城门,消失在了原野之上。

    不一会儿,比先前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定难军被紧急动员了起来,兵分两路,一路向北追击溃逃的贼骑,一路直扑长清县城下。

    棣州刺史邵播刚带着人马出城,不防被骑兵一冲,前阵两千余人只坚持了一小会,立刻原地溃散。

    邵播无奈,又带人逃回城中,紧闭城门。

    点计了一下人数,从棣州带过来的两千镇军还算完整,剩一千六七百人,土团乡夫损失惨重,这会只剩一半了。全军三千出头,粮草倒是足够的,但被困在城里,怎么跑呢?

    老实说,他有机会丢下部队跑路,但真不忍这么做。

    单骑走免回棣州,军士家人问起来,怎么面对?遇到脾气暴的,直接鼓噪作乱,将他脑袋砍了都有可能。

    定难军军使魏博秋也从丰齐驿赶了过来,六千骑军分成两部,一部休息,一部巡弋,如果遇到敌军溃兵,立刻扑上去,将其剿灭。

    夏王最初派他们过来的任务是埋伏,后来发现不切实际,于是变成了迟滞,如今看来,直接成建制冲杀就是了。

    “军使,长清县有人过来了。”亲兵遥指前方,道。

    魏博秋定睛望去,却见数骑“护”着一名小将走了过来。

    “棣州军校夏侯升见过将军。”来人下马,躬身行礼道。

    “你来何事?可是邵播要降?”魏博秋问道。

    “非也。”夏侯升说道:“我家刺史有言,将军若放我等回棣州,愿将城中积存钱帛、金银器、马骡、粮草尽付于将军。”

    魏博秋一愣,突然放声大笑。军士们也跟着大笑。

    夏侯升不明所以。在他看来,如果他们在长清坚守下去,最后夏军大队赶来,将他们包围,城中财货可就要所有人均分了。但在此时,定难军却可以独吞的,岂不美哉?

    这就是以己度人了。

    邵树德治军,提倡有秩序抢劫,或者美其名曰“派捐”,但严禁私下劫掠,违令者斩。各部缴获的战利品,要统一登记造册,统一发放。或许可以私底下昧掉一点,但绝无可能太多,被查出来也是个麻烦事。

    夏侯升这个提议,魏博秋还不敢接受。

    “夏侯将军且回吧,给邵使君带个信。”魏博秋说道:“君姓邵,夏王亦姓邵,本为一家,不若举州来降,也是一桩美谈。”

    夏侯升脸色一变。

    棣州的重要性,他当然知道。蛤虫朵(左边虫右边朵,起点显示不出来)盐池岁产数十万斛盐,与海贸一样,是淄青镇的重要财源——在国朝,海盐虽然产量最多,但被称为“末盐”,如果有选择,一般人还是采购池盐。

    棣州最初属于淄青镇,但长期归属不定。因为经济条件不错,又有盐池之利,成德、淄青、沧景三镇争夺不休。贞元年间,棣州刺史赵镐曾先后降于成德王武俊和淄青李纳。其后棣州归于王武俊,但蛤虫朵盐池一直控制在李纳手中,为此还在盐池旁筑“三汊城”——该城位于成德、魏博、淄青三镇交界处,故得名。

    蛤虫朵盐池之争传到了朝廷,德宗下诏调解,王武俊罢兵回成德,李纳拆掉了三汊城,由此可见其利益。

    另外,棣州的位置也十分关键。东面是大海,西面是德州,北面是沧州,南边则是齐、淄、青三州。尤其对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而言,棣州就是抵在其腹部的尖刀,十分难受。

    魏博秋是有战略大局观的,他想帮邵树德兵不血刃拿下棣州,因此并没有折辱夏侯升,而是将其送回,劝说邵播。

    棣州在黄河北岸,淄青齐登来都在黄河南岸,不是天然的淄青属州,事实上幽州、成德、沧景都曾领过棣州,当地军民对青州并没有绝对的归属感。

    魏博秋有这种意识,已经可以当大将了。

第八十二章 覆灭(为盟主正经的小肥皂加更)

    药家口是一处地名,位于禹城县境内,即前次邵树德率军绕道河北,包抄朱琼经过的黄河渡口。

    开成五年(836),日本和尚圆仁入唐,即在禹城县西渡河,时人唤之药家口,有渡口名“张公渡”,古时名“平原津”。

    齐州临邑县北七十里、德州安德县南八十里,有灌家口。渡口两岸有鹿角关,南岸关城已废,北岸尚存,这也是个黄河渡口。

    附近曾经有过浮桥,河中心也有沙洲。贞元末,淄青节度使李纳在此跨河筑三汊城,北城即在德州境内,以通位于德、棣交界处的蛤垛盐池。

    黄河下游临海处曾经数次改道。

    乾元年间,黄河经棣州渤海县北入海,六县之中有两县位于河南。前些年再度改道,在蒲台、渤海之间入海,故如今棣州只有蒲台县在河南,厌次等五县皆在河北。

    “棣州精华,还是在河北。”邵树德遥望北岸,说道:“能接多少人就接多少人吧,晋军虽然偶尔抓军纪,但真的不行。”

    站在他面前的是匆匆赶来的武肃军节度使李柏及副使宋瑶。

    邵树德了解过李柏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经认命了,不再幻想能独掌一镇当个土霸王,渐渐向政务官的角色转变。

    罢泾原镇时,邵树德还一度担心李柏据泾州而反,毕竟他手里也是有两三千州兵的。真出现那种情况,就得从关北调兵南下围剿了。一来一去耗费的时间、金钱不说,还会打乱部署,幸好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不过泾原镇是“从镇”,不是“附镇”,李柏没有绝对的官员任免权力,有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

    如果是山南西道那样的附庸藩镇,就有点麻烦了。最近几年,诸葛仲方一直在强化自己的权力,还养了两万多兵马。整体虽说较为恭顺,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会乐意失去大部分权力,当个富家翁吗?目前看不太乐观。

    让他出兵,愿意。

    让他出钱,愿意。

    让他交权,不愿意。

    考虑到当初李匡威带着亲信跑去兴元府的传闻,有些事情还挺棘手的——当然,兴元府至今没见到李匡威,但有不少燕将燕兵为诸葛仲方效力却也是事实。

    对这个藩镇,要徐徐图之。邵树德甚至想是不是主动败坏一次信誉,把诸葛仲方给拿下了,反正百牢关一带有驻军,突然袭击的话,成功的可能性不小。

    之所以生出这个念头,主要还是听闻西川李茂贞又有动作了。

    朱玫是上个时代的人了,年纪很大,垂垂老矣。有消息传来,他身体基本垮了,梓州暗流涌动,搞不好抵挡不住李茂贞的攻势。而李茂贞一旦吞并东川,下一步就是龙剑、汉中,这是必然的。

    从历史上王建的举动来看,他也是这个路数。

    他攻占汉中后,又分兵夺取秦、成、陇、阶、凤等州,连大散关都控制了。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把入蜀通道全部掌握在手中,割据一方。

    邵树德正在考虑,是否需要从中原抽调兵力,帮赵俭稳一稳局面。兵还不能太少,两三万人总是要的。

    这事后面还得与陈诚等人商议,他已经让卢嗣业记下了,到时候提醒自己。

    “大王,学生们都来了。”李逸仙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四十多位风尘仆仆的年轻学子,笑道:“还是朔方人看着亲切。”

    众人拘谨地笑了笑。

    他们一共四十八人,来自灵、绥二州,为州县二级官学学生。

    州一级官学,有经学、农学、算学、医学和工学,县一级没有工学,其余都有。

    齐州六县,每县从县令、县丞开始,到司户、典狱、市令、博士等,官吏数量加起来二十有余,全州大概一百四十多个空缺。

    邵树德安插四十八人,留将近一百个空缺给李柏及齐州地方势力,吃相也不算太难看了。

    “这些年我办官学,每州耗费的钱粮,几可养百余衙兵,数十州下来,便是数千精兵的耗费,代价不可谓不大。今日看到诸位英才,顿觉这钱花得值。”邵树德笑道:“一人领两缗钱、两匹绢的安家费吧,以后齐州就是你们的家了。昔有蔡人提头卖命,四海为家,远去黔中当兵者,今有灵夏英掾远赴东疆,教化百姓,令其各安生业者。壮哉!”

    邵树德挨个学子面前走过,随口说两句夸赞的话,末了,躬身一礼,道:“齐州诸县,就拜托诸位了。”

    “殿下使不得。”学生们纷纷避开。

    “无妨。我行这礼,是为了齐州百姓。”邵树德肃容道:“齐州刚罹兵灾,眼下亦未完全安宁。百姓苦啊,战时馈运、厮杀,闲时操练、耕作,尔等赴任之后,当多多用心。勿要严刑峻法,但令百姓安乐即可。”

    学生们还年轻,就吃这套。一听夏王这般说辞,也不避了,生生受了一礼。而受了这礼,后面就要田间地头,多跑多看了。

    况且夏王很康慨,一来就给见面礼,还这么客气,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尊重是相互的,你礼数周全,钱给足了,那么我也有义务好好干活,谁都不是谁的奴仆。

    邵树德看了也很欣慰。他要重建一种价值观,重塑秩序,只能从这些学生身上开始了。

    这也不是什么纡尊降贵,国朝风气如此。宰相行礼,皇帝还要回礼呢。宰相是在帮皇帝你治理国家,是你需要礼聘的大才,尊重是必需的。你把他当奴仆,什么雷霆雨露皆君恩,宰相的人格极度矮化,那能招募到什么贤才?

    李柏也走了过来,与他的属下们一一见礼。

    这厮出身巢贼家庭,又是武夫,对文士不是很尊重。昨日宴会,他酒喝多了,还与人开玩笑,说江陵府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取笑不已。

    毛锥子、措大,都是国朝对读书人的蔑称。

    邵树德知道后,把李柏喊了过来,狠狠骂了一通。李柏满脸苦色,知道被夏王盯上了,以后没法再拿措大取乐了。

    其实,北方文人和南方文人还是有不小差别的。

    就像朔方官学出来的学生,他们本来都是准备当武夫卖命的,后来当了文人,也不是一点武艺基础都没有。看看他们的行李就知道了,几乎人人带了刀剑、步弓,武艺纵然不算出色,也马马虎虎了。

    这是风气使然。朔方那个环境,就只能养得出舞枪弄棒的文人,搞不出江陵府那种玩琵琶的文人。邵树德若不是在礼部帮忙作弊,朔方学生肯定考不过江陵府的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以后如果不固定各道的录取名额,南方学子必然长期霸榜。

    安排完官学学生后,邵树德又见了见齐州地方大族。

    利益均沾,一直是他的理念。

    不能什么好处都自己拿了,要尽可能团结更多的人。就像他收汴梁军校子弟入银鞍直一样,要给人好处,用利益将人家捆绑过来,这样人家背叛的时候成本就会增高,就会更加三思而行。

    你什么好处都不给,光一个军事征服,统治是不可能牢固的,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四月十一,邵树德离开了齐州,而此时的李克用,也正陷入尴尬的两难境地之中。

    想和人打,人家不和你打,隔着黄河狠揍淄青王师范。

    拿棣州泄愤吧,抢也抢了,得到的钱粮确实不少,但下面就是攻城了,要啃硬骨头,攻不攻呢?

    李克用发现自己一身力气无处使,差点憋出内伤。

    “大王,不如与邵贼言和罢兵,将人都接回来。”盖寓仔细观察了下主公的脸色,说道:“此非交战良所。今可退兵回晋阳,多加联络各镇,下次直接出兵攻晋绛或河阳,邵贼定然无法回避,不战也得战。”

    打那两个地方,河东占据主动权。

    他们可以选择何时打,打哪里,而夏人却没法打他们,只能被动防守。

    河阳、晋绛牵制了如此之多的夏兵说明了一切,除非他们愿意沿着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仰攻上去,那是得不偿失的。

    李克用抬头看着滔滔东流的黄河,良久无语。

    “遣使过河吧。”他翻身上马,怏怏不乐地离去。

    (本卷结束)

第八十三章 整军

    宋乐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宝塔顶层,俯瞰着苍茫的大地。

    宽阔雄伟的道路延伸到了南方很远的地方。

    道路两边是稀稀落落的村庄,时已傍晚,家家户户都升起了鸟鸟炊烟。农人们围坐在院子里,端着饭碗,一边吃着不甚丰盛的晚餐,一边大声谈笑着。

    乡间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乱世之中,战乱频发,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没人会想太多。

    道路是连接孟州与怀州的所谓一等国道。

    在过去的一年间,河阳整体太平无事。也就前阵子稍稍有些紧张,万善镇一带有数场规模不大的厮杀,泽人被斩首千余之后,仓皇而退,不敢南下。

    一年时间修建了五十里的新路,好像有点慢,但考虑到这条驿道的高规格,又不算太慢了。

    寺庙内的僧众已经做起了晚课。宋乐静静欣赏着,只觉心旷神怡。

    寺名曰“雨花”。传闻佛祖成佛时坐在一株菩提树下,沉思默想,观照本心。天空中涌现出花云,下起了曼陀罗花雨,此为瑞相,故得名。

    雨花寺是官寺,即河阳幕府出钱修建的。

    国朝比较喜欢建官寺。

    高宗乾封元年(666),下诏全国各州建景兴寺。

    武周天授元年(690),各地广建大云寺。

    中宗神龙元年(705),诏令两京诸州建中兴寺,三年统一改名为龙兴寺。

    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诏令天下诸州建开元寺。

    法师们的春天就此来到。

    到了如今这会,藩镇割据,天下残破,自然搞不起这种事情了。

    怀州本有雨花寺,毁于战火。宋乐下令拨钱修的这座位于城外的寺庙,算是重建了。

    官寺或者说敕立寺庙,承担着多种特殊职能。比如接待外国来访僧众,承担国忌行香等。掌握一州僧政的僧官一般也住在官寺内,这是他的办公场所,有时候官寺还承担部分官员的往来住宿职能。

    在重要节日的时候,官寺也会举办活动,与民同乐。有灾厄的时候,官寺为民祈福,同时施粥赈灾。

    宋乐对神鬼之说不太感冒。但他也知道,寺庙是必不可少的,是正常、安宁生活的象征。

    河阳曾经是一片白地,人烟稀少。经过多年努力之后,宛如那干旱皴裂的大地得到了雨水的灌既,人烟渐渐多了起来,百姓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因此他很爽快地批准了雨花寺的重建,并且委任了怀州僧正,管理本州僧政。

    下了佛塔之后,宋乐婉拒了僧正的招待,策马徜徉在了国道两侧的草地上。

    国道旁边就是沁水,宋乐在河畔旁的一处园硙停了下来。

    所谓园硙,就是带有碾硙的官庄,一般是水力驱动的磨坊。

    在国朝,给百姓磨面的磨坊,除民间小型石碾外,绝大部分是官庄或寺院经营的。

    生产队——不是,官庄的驴不得歇,太阳行将落山了,仍在不停地拉着磨。隔壁的水磨房内,水声隆隆,碾硙不停地将小麦磨成面粉,装入袋中。

    水力机械,无法大规模使用,因为极其影响农业生产。朝廷曾三番五次拆除关中河流上的碾硙,以便放水让百姓灌既农田。

    “这个园硙修了好几年了吧?”宋乐问道。

    园硙有园坊使一员,闻言说道:“回宋帅,大顺五年年底建成,当时刚克复怀州数月。”

    “三年半了。老夫一晃也在河阳好几年了。”宋乐感慨道:“官庄田地可乏人耕种?”

    “确实缺人。五百顷地只种了百余顷,两年收了不到三万斛粮豆。”园坊使回道:“不过幕府张判官言马上有两千魏人过来,秋播时或可多开垦一些农田。”

    两千魏人,其实就是在平阴俘虏的两千魏博夫子。这些人都不被算作晋兵,自然不可能释放了。邵树德下令送到怀州官庄之中,种地养羊。

    “魏人也苦。在官庄中干个三年,就给他们落籍吧。你记下他们来的日子,三年期满之后,呈递名册给我。”宋乐吩咐道。

    “遵命。”园坊使应道。

    “一切走上正轨,看着就欣慰。”宋乐老怀大慰,道:“今夜便宿园硙中了,明日好好看看官庄。”

    园坊使立刻遣人下去收拾房屋。

    距离园硙一里的高头驿外,一支商队停了下来。

    国道修通到怀州之后,驿站的生意愈发兴盛了。驿将迎来送往,忙的不亦乐乎。他曾经挥舞重剑杀人,如今主要工作是杀羊,似乎效率也挺高。

    驿站内有酒供应,驿将家里自酿的。酒窖外还挂着两句诗:“莫愁客到无供给,家酝香浓野菜春。”

    酒的名字就叫“野菜春”,味道一般,但很快售罄了,以至于进门的商人大失所望。

    “没酒就算了,待明日到了怀州,可以敞开来喝。”康宾高吩咐道:“那十几只羊看紧了,今晚轮班看着,不许出错。”

    随从们大声应下,很快安排了人员排班了。

    康宾高看起来年岁不小,三十多的样子,长着一副典型的粟特人面孔,虬髯、高鼻、深目、绿眼珠。

    他是康佛金的侄子,据说亲妹妹康氏在夏王府当侍女,不过他却不愿多谈此事。

    驿将看了那十几只羊,啧啧称奇。

    他正在处理一只羯羊。羊早就死透了,尖利的铁钩深入羯羊脖子,挂在一根木杠上。驿将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羊皮与羊身之间的肉膜,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边刮,一边回头看着新来的羊,看样子十分好奇。

    “大食羊,从灵州送来的。”康宾高简短地解释了下:“河阳牧场要培育细毛羊,就爱用这种大食羊来配种。”

    大食大尾胡羊的种群,如今已经在灵州扩大到千余只了。邵树德下令,拨出五百只送往各个牧场,与本地羊配种,繁殖培育新的羊种。

    比如灵州就拿大食公羊做父本,当地数量庞大的河西母羊做母本,繁殖培育。

    同州拿大食羊与沙苑羊配种,河阳这边拿大食羊与河东羊配种。

    “原来如此。”驿将恍然大悟,道:“正月里有袍泽来找我喝酒,穿着羊毛衫,确实暖和。那羊毛我看着就挺细软了,这大食胡羊看样子更甚一筹。”

    “那个羊毛衫所用之毛,应是取自东章羊,王屋那边培育出来的新羊,我有所耳闻。”康宾高说道:“东章羊现在有数万头了,但夏王不太满意,想要更好的羊毛。这些大食羊过来,分别与东章羊、河东羊配种,看看能不能弄出更好的细毛羊。”

    “若此事能成,殿下功莫大焉。”驿将感叹道:“自古以来,没听闻过有人要给羊配种,夏王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君此言差矣。沙苑羊怎么来的?这可是国朝才出现的新羊,只不过拿来吃肉罢了。”驿站外来了一位文吏,高声说道。

    驿将脸色尴尬,低声骂道:“措大似鸦,饥寒则吟,一会不给你上饭。”

    康宾高大笑,摇了摇头走了。

    看得出来,夏王在武夫心中的威望很高。每年都有武夫年纪到点,四十来岁退下来。有人拿了最后一笔遣散赏赐回家了,有人经营驿站,有人到地方上当乡里小吏——后两者在孟、怀、洛、汝、郑五州尤其多,毕竟原本就人烟稀少,容易安排。

    西天的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但国道上仍然有车马经过。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往孟州而去。这是从河阳撤军南下洛阳?他有些奇怪。

    唉,可别让晋兵南下打过来。河阳好不容易有如今这个大好局面,若毁在那帮匪徒手里,就太可惜了。

    不过这个新驿道修得是真好,康宾高越看越欣赏。

    宽阔、平整,还有些微弧度,下雨天也不用太怕。这会已经连通孟、怀二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了五月还会征发役徒,继续向北修,今年年底应该可以修到万善镇,那是天雄军的重要驻地之一。甚至可能修到万善镇以北十里的太行陉口,毕竟地势平坦,不需要开山凿壁啥的。

    听闻河阳南城那边也在征发役徒,打算往南修三十里至洛阳。

    这一段要难一些,但花个一年时间,差不多也够了。洛阳到太行陉口总计一百多里,用所谓的一等国道串联起来,非常合适。

    商徒,就喜欢修路。修得越多,他们做买卖就越简单。

第八十四章 一线之机

    天还未亮,行人就收拾好行李,将其放在驴车上,整队出发。

    行人、征人、征客,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即出征的士卒。

    刘仁遇吃下最后一口胡饼,擦了擦手,提起横刀,护送这些人上路。

    “都老实点啊,别想不开。”刘仁遇看了看他的护送对象,提醒了一句。

    “你这厮,以前也没见这般聒噪。”一名军士骂道:“又不是去送死,我等如何会作乱?”

    “刘仁遇运气好,还在州军里厮混,如今神气了。”

    “他女儿成了寡妇,家境一落千丈,我倒要看看他以后还怎么神气。”

    “我等是去当衙兵,何必与此人置气呢?”

    军汉们七嘴八舌,阴阳怪气。

    刘仁遇摇摇头,不和他们一般计较。

    洛阳这边有足足两万降兵。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派人过来进行了整顿,数月过后,都差不多老实了。

    这次接到任务,刘仁遇带着三百州兵护送两千人东行,补充战损。

    其实不止老刘了,接下来一段时间,陆陆续续会有大批降兵东行,陕州院也会调拨一批训练好的新兵送往郓镇,完全各部建制。

    向东走了数里后,洛阳已经遥遥在望。

    千金池的工地上,人头攒动。天刚蒙蒙亮,这里就已经聚集了三千多来自偃师县的夫子,开挖陂池、沟渠。

    千金池是一个半人工湖泊,位于谷水、涧水交汇处,本来就是一处低洼湿地。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内,河南府征调偃师夫子,将其开挖成了一个湖,蓄水后经渠道向东,流入宫城内的九洲池,再经渠道流出。

    九洲池是现成的,不需要多麻烦。早在去岁冬天的时候,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就征调河南县夫子进行清淤,基本恢复了旧观,库容甚至还略有扩大。今年准备种上荷花,如此一来,九洲池既可作为宫城用水来源,又是一处不错的观景圣地。

    千金池南边还有一个水库,本上阳宫旧池(秋池),乃引谷水、洛水而成。多年未曾打理,破败不堪。邵树德初见时,见渠道淤塞,水池干涸,湖底落满了枯枝败叶,甚至还有多具骸骨,遂命整饬。

    封渭主导洛阳建设后,一直谨记夏王最高指示,将恢复洛阳的城市水系作为首要任务来办。故征调洛阳县夫子,对其进行清理、疏浚,如今也差不多了。

    城市中央其实还有个魏王池,如今叫夏王池了。这个湖泊倒没有干涸,但也多年未曾清淤。连带着周围的沟渠,全部交由巩县征来的夫子清理。

    洛阳曾经是一个花园城市,盖因水系发达,花草林木众多。

    以上阳宫为例,王建曾有诗云:“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宫内有大量常青的松柏,同时也移栽了桂、橙等南方植物,故“不曾秋”。

    元稹又有诗云:“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

    在上阳宫内,能听到洛水流淌的哗哗声,秋池水库内栽满荷花,能闻到清香气息。

    这就是一个着名的水景宫殿群,高宗下令修建。因为景色太过秀美,宫殿太过华丽,主持修建的韦弘机在完工后就被弹劾,背锅去职了。

    整饬千金池、九洲池、秋池、夏王池外加众多沟渠,是过去一年间的主要工作。预计今年仍将为此奋战,并恢复湖泊、水渠旁的植物景观。

    孙儒祸害洛阳时,城内的参天大木受损严重,封渭打算从城西的禁苑中移栽大木速成。

    禁苑者,其实就是皇家猎场,位于洛阳城西,由面积广阔的森林、草场、河流、湿地组成,景色也非常美丽。

    行人们穿过一片废墟的洛阳东行。

    刘仁遇往两边瞧了瞧,漕渠清淤工作还在继续。清理好的河段上已经有船只在航行,满载碎砖破瓦、朽烂木料,运往城外。

    碎砖破瓦可以用来修路,也可以用来加固河堤、陂池。洛水、尹水、谷水可不怎么温顺,经常发洪水,在洛阳城内形成灾患,这些水利工程还是非常必要的。

    重建洛阳可真不容易,还不如异址新修呢。刘仁遇知道汉魏洛阳城在东面,与前隋及国朝的洛阳城不在一个地方,如此折腾,河南府百姓的徭役是断不了了,甚至还要征调其他州县的百姓过来上役。

    怪不得打了一年仗,河南府、汝州的夫子就没接到征召命令呢,甚至部分参与洛阳重建的郑州夫子也未被征发。

    清理出来的地方已经有新建筑出现了,但很少,吸引刘仁遇目光的是一座风格怪异的宫殿。

    此殿位于上阳故宫南缘。正面入口处有一石质大平台及台阶,台阶两侧有墙,墙下有匠人,似乎准备凋刻什么东西。

    台阶上边是一座方形穹顶建筑,不大。建筑前有石柱,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刘仁遇隐约有印象,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强令俘获的淮军降人开山取石,船运输往洛阳。因为工期过苛,淮人苦不堪言,逃入山者甚众。

    唉,都是帮可怜人。

    石柱很多,也有人在凋刻图桉。大殿四角各有一塔楼,塔楼之间有柱廊。大殿上开了不少窗户,窗户上缘也是拱形的。大殿四周看起来还有花园、凉亭之类的附属建筑,风格都很怪异。

    刘仁遇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汴州作为关东第一大都会,胡人很多。就粟特人来说,他们的长相、衣着、房屋当然有自己的特点,甚至连墓葬都和汉人不一样。在刘仁遇看来,这个不大的宫殿幸好偏处一隅,不然太影响整体美观了。莫不是夏王用来私藏粟特、回鹘、鞑靼美人的?

    行人继续向前,而刚才被刘仁遇吐槽过的宫殿内,摩尼法师正在向一众弟子们“传道”。

    “这个我称之为圆的外切。”摩尼法师指着一处窗户,耐心讲解。

    他身边跟着一位助手,手里拿着一卷纸,纸上用蘸了墨的鹅毛笔画了很多图桉,旁边写满了数字——夏王说这是天竺数字,非常好用,摩尼法师同样这么认为,在向学生授课时也用这些数字讲解。

    摩尼法师最擅长的其实还是神神鬼鬼的宗教知识,但夏王不让他讲。

    第二大本领是通晓大食、突厥、波斯等地的语言文字,这个可以教,目前也有人在学。

    但他最为夏王看重的其实还是几何知识。他编纂了一份教材,夏王审阅后,改了其中一些术语并固定下来,比如点、直线、平行线、三角形、多边形等,然后刊印成册,教给学生们。

    参与学习几何知识的一共有十余人,多关西“勋贵集团”子弟。摩尼法师教得很用心,同时也愕然地发现,夏王竟然也比较了解这些被他称为“平面几何”的知识,他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绝对不是武夫那么简单。

    几何知识可以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这座借用了汉代未央宫殿名(“合欢殿”)的建筑,就大量用到了平面几何知识,对学习了几年的生徒们也是一次宝贵的实习机会。

    直线、圆、弧形、三角形、多边形等等,怎么设计、计算、组合,都是有讲究的。一个不好,就会酿成质量事故,所以反复计算、反复修改设计,直至最终完善。

    夏王为了推广几何知识,真是用心良苦。合欢殿绝对不是他拿来享受的,摩尼法师可以作证。

    东都节度副使封渭此刻就站在殿外,眉头紧锁。

    他对这座殿室很不感冒,觉得太丑了,为此甚至一度找理由,拖延拨付人力、材料。

    不过在夏王的干涉下,最终还是继续了。整个殿室已进入收尾阶段,目前已经在贴琉璃瓦。内部墙壁则有画师进驻,开始作壁画,外墙有人凋刻浮凋,四周的花园、凉亭也在慢慢开工建设之中。

    “合欢殿北边的林子得稍稍弄大一些,再挖条小河,把这破殿隔开,委实太难看了。”封渭抬头看了看四个尖顶塔楼,几乎要把脸捂住。

    “什么三角、圆锥的,胡言乱语。”封渭叹道。

    武夫的审美实在太奇葩了。偏偏他们还掌握着刀把子,谁敢笑?他要任性,别人只能陪着他任性,还得笑着说好。

    “唉!”封渭跺了跺脚,离开了合欢殿建设工地,前去巡视暗渠的开挖工程了。

第八十五章 公文与棣州

    “以前当个铁匠很难,现在容易多了。”朱大郎如是说。

    他在洛阳城东开了间铁匠铺子,用木炭冶铁,打制器具。至于为何不用修武煤炼铁,因为世上还有一种叫运输成本的东西,使用修武煤并不划算,而其他地方的煤质量较差,没法用。

    他这会正在制作水闸上的一些金属构件。这种简单的东西,一般都是徒弟来干,他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因为洛阳城市建设带来的巨大需求,他新招了几个徒弟,悉心教导,所以现在当铁匠比以前容易了很多。

    门外人来人往,嘈杂异常。朱大郎很喜欢这种喧闹感,他走到院子内,仔细拿起一根木尺看了看。

    “朱大你个粗坯,现在终于知道尺子的好处了?”院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未几,一名穿着绿袍的年轻官人走了进来。

    “官人终于来了。”朱大献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立刻吩咐帮工抬来几个箩筐,筐内放满了金属构件。

    绿袍官员从朱大手里接过木尺,仔细量了起来。

    国朝有规制:“凡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广为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一尺二寸为大尺,十尺为丈。”

    有一说一,这个并不太准确,历朝历代的尺寸也是这么规定长度的,但实际看来并不一样,杂乱得很。

    在修建宫殿的时候,邵树德提了一个要求,严格按照图纸尺寸来。而为了规定尺寸,他更是亲自下场,左脚往前跨了一下,具体多长他不太确定,但估摸着在一米左右,差别不会太大。

    他规定这半步为十尺,然后从长安少府借来人员,制作了一把度尺,称为营造尺。

    接下来他提了一个要求,纯用尺规作图给这一尺十等分。

    这可难倒了摩尼法师手下的那帮学生。摩尼法师甚至翻阅了自己从大食带来的抄录版几何书籍,先学习了如何三等分,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终于想明白了十等分的办法。

    分、寸、尺、丈,邵树德要求一定要精确,这只能用数学办法才能做到。

    而有了精确的度量,对于生产、营造都是有帮助的。标准化流水线的生产模式,如果没有精确的度量衡,越往后道工序越走形,误差越大。

    这还没到后世工业革命时刻线机的时代。历史上英国人发明了能精确标注刻度的刻线机,简直是当做镇国利器严防死守,这也是蒸汽机时代英国工业制品规格较为统一的重要原因。

    此时没有刻线机,少府制作一把度尺也十分困难,全国绝大部分手工业全是随意制作的不同尺寸、没有互通性的产品。

    邵树德管不了太多,他只想通过洛阳宫殿的营造,极大推进数学的进步,并使用标准化生产的理念。

    而数学则是大规模标准化工业生产的基础,这是母庸置疑的。邵树德曾经开玩笑,摩尼法师的学生都通过了他的资质考核,可以出去制作度尺卖钱,把这种标准化尺子卖到全国各州,让每一个匠人都有一把标准化度尺。

    没有标准器,如何标准化生产?把标准器的制作普及化、规模化、白菜化,才是当务之急。但自古以来,标准器几乎就是“圣物”,每个州都不一定有一把,而且刻度也很不准确,制作不复杂的零件时没问题,当涉及到复杂机器时就麻烦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

    “可以了,手艺还不错。”绿袍官员脸上挂满了笑容,道:“这把尺子的分寸,还是我标注的。唉,折腾了很久。”

    “闸机上用的东西,其实用不着这么准。”朱大都囔了一句,又问道:“官人,是否把这些物事都拉过去?”

    “拉过去吧。”绿袍官员点了点头,道:“现在就走。”

    二人找了一辆驴车,拉着铁质构建去了城东,停在了一处挖好的水库旁。

    水库上有人在安装闸门。闸门与城门外吊桥的原理差不多,使用闸机或绞盘将其拉升或放下。

    这个水库是存放静置污水的。旁边有一个已经装好闸门的,里面积满了污水。还有一个水库内的污水已经排放干净,水库底部积满了厚厚的味道感人、成分可疑的“淤泥”。这些淤泥在暴晒一段时间后,都会遣人挖掉,送到官庄中肥田。

    洛阳已经有一部分人在居住了,他们坊区所产生的生活废水经暗渠流淌到这些污水池中,静置沉淀后,水排入洛水之内,沉淀物定期清淤挖走。

    目前还仅仅只有少量城区进行了改造,未来整个洛阳都将如此,可想而知工程量是极其浩大的,可能要延续很多年。

    绿袍官员与人交接完毕后,便匆匆走了。

    夏王有令,今年在洛阳开办数学馆,广招生徒。前几届数学馆学成的人都将原地留任,充当数学馆博士、助教、直讲,继续培养更多的数学人才。

    按照夏王的说法,数学可以锻炼“逻辑思维”,这是绝大部分人缺少的。没有“逻辑思维”,就只有“技术”,没有“科学”——都是新鲜的词,以前听都没听过。

    对了,数学馆的教材,除了国朝规定的《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张丘建》、《夏侯阳》之类的书籍外,摩尼法师还在编纂一部集大成者的《数学与几何》。夏王允诺,若今年完本,他将把“夏王赏”授予他,并授中大夫的散官。

    ******

    邵树德快马赶回了汴州,第一件事就是找张惠。

    第二件事是把朱全忠“儿媳门”的两位女主角叫到一起。

    这才神清气爽地喊来了等候多日的马万鹏,开始办正事。

    马万鹏是灵州很有名气的造船匠师,不过他的真实水平嘛,在西北是首屈一指了,在中原就很一般,在南方就算比较差的了。

    不过眼下也没多少得力的人才,只能将就着用了,希望他能进步吧。

    “吾观水师舰船,多为平底,何也?”邵树德问道。

    “水浅、泥沙多,不容易搁浅,便于坐沙,还平稳。北人熟悉水性的少,只能如此。”马万鹏回道。

    “但这船出不了海。”邵树德皱眉道。

    其实他说得委婉了,别说不能出海,去风浪大一点的大江大河,都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北方的造船技术,终究来源于漕船,太差了。人才少,成本高,适合水师的兵员极少,整体素质也较为低下。

    河阳三城的浮桥,最初建的时候,所用船只都是在江西洪州采伐大木制作的。北方适合造船的材料也少,还贵得很——松木、杉木并不是良好的船材。

    “确实。”马万鹏承认道:“不过平底船也可以出海。密州、登州海港,来往船只都是平底船。”

    “能不能造一种尖底船?”邵树德用手比划了一下,道:“能航海的尖底帆船,有三根桅杆那种,分前桅、中桅、后桅。船帆可以升降取下,能转动帆桁,调整迎风面。帆面大小也可以调整。”

    邵树德也不知道有些名词怎么说,可能此时还没有这种概念,因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讲了,结果就是马万鹏听得一头雾水。

    “给我喊个画师来,要听得懂人话的。”邵树德朝门口喊了一句。

    李逸仙一熘烟跑去传令了。

    不一会儿,画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参见大王。”

    邵树德起身回礼,道:“坐下吧,替我画一艘船。”

    画师懵了。

    你让我画人,可以。画花鸟鱼虫,可以。画一般的渔船,也可以,但夏王的要求明显没这么简单。

    “你尽管画就是了,我不怪罪。”邵树德温言道。

    “遵命。”画师拱了拱手,坐下摊开纸笔,准备好墨水。

    邵树德仔细叙述了自己的要求,画师满头大汗,勉为其难地画着,马万鹏在一旁指点。

    邵树德一边努力回忆,一边补充:“前桅、中桅有三面帆,上帆和顶帆可以升降,对,用缆绳升降。帆是横的,横帆懂不懂?”

    “后桅装三角帆。什么?三角是什么?唔……”

    “船艏还要装个前斜桅,上置帆布。”

    “对,艉楼大一些,高一些,可以二层或三层,艏楼小一些。”

    “差点忘了。每根桅杆的下帆、上帆之间加一个桅楼,可以让水手进去收帆。桅顶再一个楼,可以让水手爬上去远距离瞭望。”

    “这样的桅杆要很结实?那当然了!不光桅杆,龙骨也是,最好用红木,实在不行再用其他的替代。”

    “帆布?当然是软帆了,麻布就行。”

    邵树德的要求让画师手忙脚乱,马万鹏听得差点心脏病发作。

    讲道理,这完全是另一种设计理念,另一套系统,看着像是为航行大洋准备的,而不是近海跑跑就算了。

    “大王,要造这样的船,怕是还要到登州去想办法,某才智不足,惭愧。”马万鹏一脸无奈地说道。

    “没关系,你会当官就行了。”邵树德笑道:“我需要一个内行来帮我把控大局,不需要你实际造船。待我平灭王师范,此事就要开始着手了。我不催你,但你自己要晓得轻重,想办法先弄一艘出来,哪怕问题很多,先造出来试航,后面再慢慢改进。”

    “大王可是要做海贸?”马万鹏问道。

    “海贸?”邵树德笑了:“先用于征战。有些战法,李克用不懂,我教教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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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