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阻击与包围

    汹涌的骑兵浪潮出现在了营门外的旷野上。

    其实也不全是旷野了,郑州地形平坦,有诸多河流、水泽,比如管城县就有福田泽、李氏陂等,农业发达,耕地众多。但很显然,这些农田现在都荒芜了,因为人少、徭役重,老百姓累得要死也耕不了几亩地,大量田地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荒芜的农田成了草地,此时被用做驻马场。侍卫亲军将士们下马后,战兵立刻整队进了醋沟大营。辅兵则收拢马匹,就地照料。他们过一会还会离开返回管城,驮运粮草物资而来。

    没有人说得清楚需要在醋沟坚守多久,多储备点物资总没错的。

    孟知祥、慕容福、赫连进、赵业等千户,领将近六千战兵守营,孟知祥被任命为副万户临时统御诸军。

    其余诸将,带着辅兵转运粮草物资。

    铁骑军使折嗣裕仔细看了一会侍卫亲军的军容,对左右笑道:“甲具、器械不错,就是不知道打起来怎么样。”

    众人笑得很大声。

    孟知祥远远听到了,大概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摇了摇头没说话。

    铁骑军的战斗力,在夏军骑兵部队中算是比较差的了。任何一支军属骑兵都能轻易赢下他们,虽然铁骑军老嘲笑他们平时牵马步行,没有任何机动性可言。

    但人家正面冲击力就是比你强,铁骑军适合虐菜,打游牧民比军属骑兵好使,但硬仗还得看人家。

    “此番可要卖力气了。”孟知祥对其余几位千户说道:“我等皆无上可汗私兵部曲,万不能给他老人家丢脸了。一旦打起来,朱友裕可能东进,八角镇那边也有可能派人西进,最坏的情况便是两相夹击,围攻我军了。故营垒一定要修得坚固一些,万不能出问题。”

    “遵命。”几位千户纷纷领命。

    他们是可汗奴部,完全是另一个系统,最忌讳与衙军系统的人有太多交往接触,这是会影响他们前程的大事。

    奴部的最高顶点,便是得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筑城耕牧,永镇一方。这相当于中原的实权节度使了,不比什么都好?

    再者,奴部酋豪如果得可汗拔擢,也是可以到中原做官的,选择其实更多,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呢?

    安顿下来之后,侍卫亲军便开始了紧张的营地加固工作。

    近处的树林被砍光了,没关系,多派点人到远处去砍。

    干草不够,没关系,派人四处寻找。荒地那么多,草料足够喂不挑食的驮马了,虽然不可能只喂草料,但至少减少了粮食的消耗。

    苦力不够,呃,这个貌似没办法。两军拉锯的地方,百姓非死即走,真弄不到人了,那就只能苦一苦自家辅兵了。

    而就在侍卫亲军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阻击战准备的时候,铁骑军已经先期与梁人交上了手。

    ******

    八角镇外成了夏军骑兵的跑马场。

    梁军不是一点骑卒都没有,毕竟魏博送了不少马匹过来,青州王师范也说要赠马。但数量太少了,往往分散到各处当游骑,根本舍不得拿出来与人厮杀。

    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其实很直观,你不敢出来阻止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铁骑军甚至大胆地分成多股,一股不过两百骑上下,四处袭扰。盯着八角镇、板桥店之间的驿道,看到有运粮的队伍就上去袭击。

    不过这次没有成功。他们并不失望,无法得手才是常态。

    如果骑兵多的一方可以随意截断步兵的粮道,那么以后中原步兵和契丹还怎么玩?人家可是能拉出十几万骑兵的,极限动员二三十万骑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你只有几万步兵和数千骑兵,面对契丹三十万骑,岂不是打都不敢打了?更别说主动进攻,以少打多,以步克骑,野战大破敌人了。

    但骑兵造成的巨大压力也是实打实的,八角镇的守军很快把消息送回了汴州,报予朱全忠知晓。

    但朱全忠焦头烂额,正在应对襄邑、尉氏一线的战局。

    威胜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不计代价。他们就地征丁,多达两万宋州夫子被集结起来,强行攻打襄邑城。

    土团乡夫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将守军的城外营垒攻破,又填平了城隍,拆掉了羊马墙,扫清了所有进攻的障碍。

    乡勇数次叛乱,都惨遭镇压,然后又开小差溜走了不少人,等到折宗本放过他们,上威胜军主力攻城的时候,宋州土团兵已经只剩万余人了。

    两万多威胜军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守军感受到压力,派信使溃围而出,向汴州求援。

    尉氏那边也差不多,守军伤亡开始急剧增加。信使向朱全忠诉苦,说城内缺乏箭矢、伤药以及修补城墙的材料。若再无援军过来,他们顶多再坚持十天半个月。

    襄邑、尉氏,都已经打了很久了,若不是中途夏军数次解围而去,城池早就破了。只能坚持半月并不是夸大之语,事实上已经很对得起汴梁了,情况恶化下去,失败是必然的。

    “你们都不同意解襄邑、尉氏之围吗?”看着一致反对这么做的几位幕僚,朱全忠心情不是很好。

    “大王,世子将兵万余,屯于中牟,然夏贼骑军大薄八角、板桥,此事十分蹊跷。”李振回道:“某以为,贼军已经增兵,世子恐有危险,不妨令其撤军,同时西进八角,接应长直军回来。”

    “敬司马,你怎么看?”朱全忠看向衰老了许多的敬翔,问道。

    “长直军骁勇善战,贼人便是增兵,一时半会也拿不下。大王或可沿汴水南下,先解襄邑之围,然后回师八角,接应世子。”敬翔说道:“大王,值此非常时刻,就得做出些非常之举,方有可能扭转颓势。”

    敬翔的意思是,如果襄邑丢了,那么夏军可以长驱直入,沿着汴水直趋汴州。尉氏也一样,一旦失守,贼人再无后顾之忧,届时大军进抵汴州城下,可就十分危险了。

    “大王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主力西进八角,对襄邑、尉氏不管不顾,他们可真能守住半月?若夏贼真的增兵了,可能在半月之内结束西边战事,救出世子?”敬翔继续说道:“若我所料不错,邵树德一定亲率大军来了郑州,那地方怕不是已聚集了十万左右的夏兵。”

    说到底,敬翔还是贪心了。既要保住南边的据点,又想让很可能陷入重围的长直军回来,以便继续维持汴州这个烂摊子,以拖待变。

    在他看来,世子朱友裕其实没那么危险,不至于十天半月之内就全军覆没。军中粮草足支月余,如果一意固守,有很大可能等待汴州的援兵。

    反观襄邑、尉氏,已经处于不救则死的状态,局势更为紧迫。更何况,如果能在襄邑城下大破威胜军,甚至能极大改善局势。

    以前敬翔很讨厌赌,但他现在认为值得赌一把。

    “大王,仆以为不可南下。”韦肇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此时容不得万分冒险,当以接应世子为上。”

    敬翔闻言急了,一贯没甚脾气的他也难道发火,道:“这也不冒险,那也不冒险,任由邵贼以势压人,步步紧逼,就为了多苟活那么些时日,有用吗?”

    “敬司马昔日也提到,以拖待变。怎么,这就改主意了?”韦肇毫不示弱,反诘道。

    “若襄邑、尉氏失守,夏贼围困汴州,八角镇、中牟那边一样完蛋,还怎么拖?”敬翔冷笑一声,说道。

    “敬司马你太贪心了,竟然置大王安危于不顾……”

    “竖子不足与谋!”

    “够了!”朱全忠断喝一声,满面怒容。

    “我意已决。”他看了看一众幕僚,道:“集聚大军,西进八角。”

    敬翔仰天长叹。梁王已经没了十年前的锐气和魄力,败亡近在眼前。

    ******

    中牟城下,朱友裕发现自己完全撤不了了。

    中牟守军居然出城夜袭,虽然被挫败,但很明显有一战之力,兵力也不少,这完全打翻了之前的判断。

    而到了后半夜,聚集在营外的骑兵大声呼喝,声势惊人,朱友裕只能下令谨守营寨,一切等天亮再说。

    可天亮后发生了什么?

    朱友裕登上营中高台,向西边望去,却见数量庞大的军队正在往这边挺进。而他们的先锋,似乎在昨晚就进了中牟县城,此时城头已经打出了旗号。

    “天雄军……”朱友裕轻叹一声,喃喃自语。

    这是一支即便在梁地也赫赫有名的部队,技艺娴熟,勇猛敢战,捷报频传。之前失陷在洛阳的长直军,就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可真是看得起我啊。”朱友裕自嘲道:“这是要把咱们这万把人也一块吃掉了,夏贼一定计划了很久。如果我所料不差,八角镇可能已经遭到贼军围攻了。”

    “衙内,是战是走,该拿个主意了。”

    “不如向南突围吧。到尉氏县,与守军里应外合击破贼军,然后再北归返回汴州。”

    “南边多半也不好走,可能是个陷阱。”

    “现在动不了,一动就要被多方夹击,很容易大溃。”

    “那难不成留在这个死地?”

    部将们争论不休,拿不出主意来。

    “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朱友裕止住了心腹将校们的争论,道:“便是要撤,也得先击破了当面之敌再说,否则被人追在后面使劲撕咬,能回去几个人?”

    “我意已决,先守。”朱友裕说道:“等待我父的消息。八角镇有大军,近在咫尺,须臾便可西进,杀到中牟城下。届时数军合流,夏贼可拿不下咱们。”

    他数了数旗号,铁骑、天德、天雄、镇国四军都出现了,这就是好几万能打的武夫了。仓促撤退,不是什么好选择,说不定就溃灭在半途了。还是得先打一打再说。

    九月十八日傍晚,天雄军主力抵达中牟。入夜后,邵树德率亲兵都抵达前线。

    针对朱友裕的攻势,明日就将展开。

第二十九章 武勇

    乾宁四年九月十九日,邵树德亲自登上了中牟县城头。

    天空的密云越压越低。

    风有些大,密云狂野地奔涌着,不断变幻着形状,看起来好似来自黄泉地府的妖魔鬼怪一般。

    大纛打起来了,远远就能看见,无论敌我。

    天雄军将士在城外列阵,看到自家大王亲临前线之后,在军官的鼓动下,此起彼伏高呼起来。

    呼喊声震耳欲聋,从远处的方阵传到近处,再延伸到更远方。远远听着,仿佛就是天边的惊雷。

    “轰隆隆!”惊雷真的落下了。

    银色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原野,照亮了双方军士脸上狰狞的颜色。

    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骑手一边小心安抚,一边准备着器械。

    厮杀,随时都会开始。

    陈诚、赵光逢二人站在邵树德身后,此情此景,无需任何言语。肃杀的气氛弥漫全场,让每个人都静静等待着。

    天雄军邀战,梁军不得不迎战。因为他们不答应的话,聚集在中牟的近五万夏军就会开始挖掘壕沟,将他们困在里边。

    赌朱全忠来救吗?可以试试,就是显得无能了一些。

    朱友裕相信夏军费了这么大力气来围堵他,不可能不做阻截的准备,于是他应战了。

    数万大军在旷野之中列阵,东西相对。

    对双方而言,没有刺眼的阳光干扰任何一方,没有不利的风向,很公平的决一死战。

    与敌人决战是天雄军上下一起提出的,邵树德没有任何犹豫,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同意的原因很简单,天雄军是他溺爱的“亲生儿子”,是他完美的作品。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而且在父母看来,这种性格与脾气是正面的,那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邵树德至今仍记得,天雄军在洛阳围剿长直军时,剩下最后数百贼兵不降,有人想放箭射杀,李璘直接踹翻了想要下令的军官,亲自带人冲了上去,面对面短兵搏杀。

    燃文

    这种一定要当面砍翻敌人的勇武精神,是一支军队最宝贵的东西。

    今日邵树德想看看他的孩子再一次当面砍翻敌人。

    纵是输了也不要紧。如今家大业大,他输得起。少许失败根本动摇不了他一手营造的大势,相反能够代代传承下去的勇武精神更让他看重一些。

    “杀!杀!杀!”大风扬起尘沙,做完战前动员的天雄军将士以槊杆击地,齐声大呼。

    将士们的神色既不紧张,也不过于放松,就是纯粹的淡然。

    独特的社会环境孕育出了独特的武夫,杀人是他们的职业,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这样的武夫,几万步兵敢向三十万契丹骑兵发起进攻,并且大获全胜。

    这样的武夫,纵身冲入敌阵时,万众披靡,敢喊出“尔辈非吾敌,吾当与天皇较力耳。”

    这样的武夫,身先士卒攻营垒,身受金创八九处,卧床休养之时,听闻贼兵杀来,一跃而起,披甲再战,誓死不退。

    这是我一手建立的“军事资产”。邵树德站在城头,思绪纷飞,就让这种勇武精神继续维持下去吧,越久越好。

    “轰隆隆!”数道惊雷落下,雨点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仿佛是一个信号,双方数万军士齐声大喊,加快脚步冲杀了过去。

    银色的大阵在移动。

    银盔、银甲、银色的兵刃,还有那流不尽的血。

    密集的箭矢在空中飞来飞去,倒地者不知凡几。

    天雄军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王郊连续投出三把短矛。

    短矛呼啸而至,洞穿了盔甲,将梁人军校钉死在地。对面有箭矢飞来,周遭不断有人惨叫倒地。

    血腥激烈的立尸之场,每一下呼吸都有生命在流逝。王郊侧身避过捅来的步槊,挺身上前,厚实的大砍刀重重砍在敌人的脖颈之处。

    仿佛落入了血池一般,无穷无尽的鲜血高高飚起,喷洒了他满头满脸。

    他的脚步丝毫不停,闲庭信步般冲入敌阵之中,左劈右砍,充满着血腥妖异的节奏感。

    从父亲王全处学来的刀矛之术愈发炉火纯青了。

    崤函谷道的多年厮杀让他的意志愈发坚韧了。

    与魏博武夫的较量让他的信心愈发充足了。

    他的成长有迹可循,他的勇气无与伦比,他比谁都想立功,他想前呼后拥回到家乡看一眼爷娘弟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很多人眼里的“骁将”、“勇夫”。

    第一指挥两千人直接将敌阵打凹了进去。

    “好!很有精神!”邵树德一掌拍在城墙上,喜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紧紧盯着战场,都没时间附和了。

    野利克成举着一把宽大的油布雨伞,罩在邵树德头顶。他的目光被城外的战局深深吸引住了,他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上涌,好想下去厮杀一番啊。

    他从小在邵府长大,习文练武,与世子相熟,得“长公主”青睐。在很多人看来,金光大道已在眼前。可若没有战功,没有勇武,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能让别人服气吗?

    雨势越发大了,大地很快被雨水、鲜血浸透。双方不断有人倒下,或许是摔倒,这是幸运的,更多的是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生命定格于此。

    “今日,有死而已!”李璘的重剑已经卷刃,敌人的枪槊捅在他的甲胄上,发出不甘的怒吼。

    他抡起手臂,缺了两根手指的铁拳重重砸在当面敌人的脸上。一脚将人踹飞之后,重重地喘息了两下。

    他扔掉重剑,接过亲兵递来的陌刀,哈哈大笑:“为将者,不能身先士卒还打个屁!杀!”

    壮士慨然应诺,手执刀斧,墙列而进。

    雨滴打在甲叶之中,噼啪作响。他们充耳不闻,紧紧跟在兵马使身后,死死看着前方。

    梁人也是有血性的。

    一名小校将破烂的衣甲剥下,敞开黑乎乎的胸口,手执刀斧,怒发冲冠。

    身后数十人齐齐摘了兜盔,掼于地上,大笑着冲了上来。

    “噗!噗!”刀斧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当先袒胸直冲的梁人军校身上鲜血横流,他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长柯斧砍断一名夏兵脖颈后,横着一扫,又斩一人。

    数把长槊齐齐插进他的胸膛。他嘴角溢血,双手努力前伸,似要掐住李璘的喉咙。

    闪电落下,刀光一闪,头颅滚落地下。

    李璘推开尸体,手握陌刀,一头扎进了敌兵丛中。

    没有任何花巧,就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豪迈男儿的战场之上,容不得半分偷奸耍滑,靠的是技艺、勇气以及袍泽们的帮衬。

    “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

    战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嘶鸣不已。

    它们也是战场常客了,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

    骑士耐心地安抚着,战马的死亡率甚至要超过他们。

    人有高矮胖瘦,马也一样。

    人有勇敢怯懦,马也一样。

    富有战阵经验的马匹就是比初出茅庐的马要强,很多人容易忽略这一点,认为马只是一个数字,仿佛只要有数量就行了。

    与战马朝夕相处的骑士可不敢这么想。战马中的“老兵”是很难得的,骑士们就像爱护家人一样爱护自己的战马,它们是自己冲杀时赖以生存的伙伴,是不会说话的袍泽。

    “上马,冲一下。”都游奕使王建及下达了命令。

    其实时机还不太成熟。

    敌军只是前军受挫,步步后退,但整体阵脚还算稳固,并未到崩溃的时候。但眼看着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再等下去,泥土松软,冲起来可就比较麻烦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冲锋,注定是比较艰难的,肯定会付出较大的伤亡。

    但命令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军士们纷纷上马,开始列队,等待出击的旗号。

    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马蹄不停刨着地面,鼻孔中发出粗重的喘息。

    敏感的它们也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

    旗号亮起,鼓声不停。

    一队队骑兵策马而出,小心翼翼地适应着濡湿的草地。

    身背认旗的军官冲在最前面,牢牢控制着节奏。随着他的动作,第一波数百骑的速度渐渐拉起。

    蹄声阵阵,即便是在喧嚣的战场之上也清晰可闻。

    带队军官加快了速度,高佑卿紧紧跟在他身后。肃杀的战场之上,竟然还带着嬉笑的神色,仿佛这不是拼命,只是一次简单的狩猎罢了。

    “杀!”带队军官将马槊平举,速度拉到极致,朝梁军前阵侧翼冲去。

    “呼!”大雨之中,无数马槊齐刷刷放下,带着森寒的冷光高速前冲。

第三十章 击破

    十月初的三天,汴州城内外一片安静。

    夏军依然在挖壕沟,梁军仍然战战兢兢地死守。

    北边传来消息,朱全忠在滑州祭奠战死将士,声言为他们报仇。

    东边有消息,刘鄩、刘知俊大战一场,刘知俊败北。二刘之中,看来还是刘鄩更厉害一点。

    忠武军、坚锐军攻克尉氏,杀守将朱友伦,俘两千人。

    威胜军沿汴水北上,已收雍丘县,正往陈留开进。

    天德军收酸枣县、酸枣津,胙城、灵昌相继投降,正往滑州方向开进。

    朱珍已经收到中牟大战的结果,得知朱全忠退往滑州后,已开始接洽投降事宜。

    到处都是好消息,让人十分欣慰。

    天雄军已经做好准备,邵树德调动整整一个指挥两千步卒,准备夺门——目前城内传出来的消息很混乱,但以夺下郑门的可能性最大。

    天雄军使臧都保推荐了左厢第一指挥,邵树德没有意见,下令他们白天养精蓄锐,做好厮杀准备。

    他随口问了下指挥使的名字,臧都保说叫“王郊”。邵树德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王建及随口说了句他父亲叫王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在银州与乡老喝酒的时候,有人打听过王全的下落。

    邵树德记住了王郊这个名字。

    人有时候是需要一点运气的,王郊的运气很好,他的人生很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夜色逐渐降临,笼罩了全城。

    丑时,梁门附近的瓮城内,大群军士正在休息。

    门洞黑漆漆的,似乎深不见底。许大、窦三、李四各带着百余人不等,全副武装,一路疾行。冲入各城门洞之后,黑夜中突然传来了密集的箭失破空声。旋即,军士中箭的惨叫声不断传出,在城门洞中回荡不休。

    “夏贼来啦!”有军士扯破喉咙大喊。

    “快点动手!”有人在催促。

    “不是夏贼,是神捷军的兔崽子,他们反啦。”

    “饶我一命,我也反了,别杀我。”

    “借你头颅一用。”

    混乱的杀戮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名军校手持铁锏冲进人群之中,这才粉碎了最后的抵抗。

    “都是自家兄弟,饶命啊!”有人哭道。

    没有任何回应,随着最后一声惨叫传来,各个门洞内的战斗终于平息。

    “吱嘎……”铰链声不断响起,吊桥被轰然放下。

    驻守在城外营寨、羊马墙后的梁军士卒懵了,这是要出城夜袭?不过有耳尖的人听到了瓮城内的厮杀声,立刻提醒有人叛乱夺门,想要迎夏贼进城。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当场就有数名军士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走了。

    远处已经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天雄军左厢第一指挥分了一千甲士出来,由指挥使王郊亲自率领,朝梁门袭来。

    而城门洞之内,张归弁身披重甲,弯弓搭箭,连连施射,对面惨叫声不绝于耳。

    射完箭之后,他又挺起一杆步槊,招呼着身后百余名士兵向前冲。

    他这种出生入死的大将,面对士气低落、成军不过两年多的新兵而言,当真如天神下凡一般,锐不可挡。

    对面的军士连冲三次,都没有冲破阻拦。眼看着梁门已经被打开,瓮城内的守军也被清理了,他们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

    梁门左近的厮杀引起了城内极大的恐慌。

    彼时朱友文已经入睡,被仆婢叫醒后,他推开了妻子王氏丰满滑腻的娇躯,匆匆起身。

    王氏有些惊慌,脸色发白。

    朱友文也懒得安慰妻子了,穿戴完毕之后,又披上了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出了府。

    “前面可是留守?”侍卫都指挥使张朗远远问道。

    “正是!”朱友文朗声答道:“兵马可曾召集完毕?”

    “都在此间了。”张朗指了指身后大片举着火把的士卒,道:“闲话勿说,平乱要紧。”

    朱友文也不废话,带着亲兵就出了内城。

    临走之前,他安排弟弟朱友珪镇守内城。

    朱友珪十四岁,今年刚刚成亲,不算是小孩子了。由他领着剩下的几百名侍卫守内城,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

    德胜军的驻地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他们有五百余骑,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如果要镇压乱兵,少不得他们的帮助。

    “贺将军,人马可已齐备?”朱友文上来便问道。

    贺德伦脸色阴晴不定,不过还是很快答道:“将士们刀枪、马具齐备,可随时出击。”

    “好!速速随我出发。”朱友文喜道。

    他身边有百余亲兵,还有张朗带来的一千五百人,如果再加上贺德伦的德胜军,两千多步骑,已经足以平乱了——叛乱初起,未必有多少人跟随,这时候动作要快。

    大军朝着城南的尉氏门方向进发,那里是广胜军主力驻地。

    不料才走出了区区百余步,两侧房屋之上一阵箭雨袭来,走在最前面的侍卫都将士纷纷倒地。

    朱友文破口大骂,一边找地方躲避,一边暗暗心惊。

    城内局势乱到什么地步了?怎么会有军士四处走动的,都没人阻止吗?

    “前面是何人?留守在此,还不放下器械,束手请罪?”在朱友文的示意下,一名亲兵硬着头皮大喊道。

    “嗖!”一箭射来,亲兵仰面倒地。

    后面的街道之上又传来了勐烈的喊杀声,听声音似乎有上千军士一起攻来。

    竟然是前后夹击!

    张朗一把扯过朱友文,让他避过了致命的一箭。

    “留后,前面未必有多少乱兵。咱们并力冲杀,或可冲过去,抵达尉氏门。”张朗焦急地喊道。

    事到临头,朱友文也豁出去了,道:“杀!”

    两千多人不再管房梁上的弓手骚扰,直往前冲。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不少跑得慢的士兵干脆不跑了,返身与追兵厮杀。

    追过来的是天兴军的一部分,由华温琪的侄子亲自率领,奋勇冲杀,酣战不休——自成军以来,他们还没这么勇勐过,不得不说是一个讽刺。

    断后的三百余人很快被剿杀干净。天兴军士卒毫不停顿,尾随追击。

    至于华温琪本人,则与胡真去了城东的曹门,这会正在攻打守门军士。

    郑门、梁门、曹门,邵树德怕是也没想到,一晚上竟然有这么多人给他开门。人的求生欲实在太强了,朱梁势力也确实山穷水尽了。

    ******

    “城外何人?”内城城头,朱友珪壮着胆子,探头问道。

    他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十四岁了,已经成家立业,也到了上阵搏杀的年纪。好男儿就该建功立业,马革裹尸而还。

    不能怕,千万不能怕,免得被将士们轻视!

    “神捷军、天兴军都反了,我等被杀散,不知所归,请让我等入城。”有军士在外面哭道。

    他身后还有百余人,闻言纷纷哀求。

    “不……不行!”朱友珪怒道。

    他站直了身子,手中宝剑遥指城下,道:“我朱家不养你们这群废物。速去尉氏门,支援我兄长,将功赎罪。若有迟疑,明日定斩不饶。”

    “放我们进去吧。”军士们只苦苦哀求。

    “快滚!”朱友珪挥舞着佩剑,愈发恼火。

    不意才挥舞到一半,一箭直冲面门而来。他躲闪不及,被射中嘴巴,栽落城下。

    城头上的守军顿时哗然,大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城外正在哀求的军士瞬间变脸,有人扛了数架长梯过来,谢彦章扔掉步弓,拎着一把长枪,当先而上。

    军士们鼓噪着跟上,人人争先。

    城头军士有人坚持抵抗,有人一哄而散。

    朱友珪都死了,大伙全都得掉脑袋,还拼个什么劲?不如逃命去也。

    城头仅存的守军很快被杀散,谢彦章脚步不停,手持长枪,大声呼喝。

    军士们完全跟不上他的脚步,被远远落在后边。

    于是,内城街道上出现了一番奇景:前面一大群军士在溃逃,谢彦章孤身一人,手持长枪在后面追击,让人目瞪口呆。

    梁王府很快到了,守门军士逃得只剩三四人。

    谢彦章大喝一声,跨步上前,捅死一人。

    剩下三人咬牙上前,围杀过去。

    谢彦章丝毫不慌,又挺枪刺死一个。随后抽出腰间横刀,费了一番手脚之后,诛杀两人。

    大门被他推开。

    一名慌不择路的侍卫撞到他面前,被他手起刀落,当场了账。

    王府外有军士追了上来,他们大声喊着“谢都头”。

    谢彦章充耳不闻,继续前冲,一路上再杀两名侍卫,还斩了一名盗窃财货后想要逃跑的仆人。

    十余名军士冲了进来,站在谢彦章身后,用看鬼神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一个人,箭毙朱友珪,先登内城,单人持枪,追杀百余溃兵。冲到梁王府之后,又连续诛杀七名侍卫,这武艺,怕是直追兖州朱瑾了吧?

    “你等不用管我,速去控制府库、都虞候司、军府以及朱友文、朱友珪的府邸。”谢彦章吩咐道:“城外有兄弟进来的话,便招呼着一起守。其他地方都不用管。”

    “遵命!”一群人离去。

    谢彦章身后只剩下了五六名军士。

    他带着人继续向前,往后院而去。

    “谢将军?”张惠披着一件薄纱,站在院中,神色有些惊慌,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问道。

    谢彦章移开目光,行礼道:“城内有军士作乱,末将特来护卫王妃。”

    张惠瞟了眼死在院门前的侍卫,身躯不自觉地有些发抖,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道:“既有谢将军在此,想必王府安然无恙。”

    说罢,脚步有些踉跄地回到了卧房。

    长媳刘氏眼角挂着泪珠,一见婆婆进来,便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问道:“谢将军是来保护我们的吗?”

    “不过是觉得咱们奇货可居罢了……”张惠叹了口气,轻抚着儿媳的秀脸,道:“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

第三十一章 尔等富贵

    梁门先开,大群军士蜂拥而入。

    郑门次开,又是一千人杀了进去。

    王檀怒气勃发,又想杀石彦辞了。

    这厮私下里勾连张归弁、谢彦章,竟然鼓动了一部分军士,抢先打开了梁门,放夏军入城。

    谁先开门,这个问题很重要。

    但现在已经晚了,石彦辞这厮不知道熘哪去了,想杀他可没那么容易。

    王檀悻悻地立于道旁,等待夏军士卒路过。

    “你便是王檀?”一将策马而来,问道。

    “罪将便是王檀。”王檀回道。

    在夏王赦免他之前,他的的确确是罪将一员。

    “城门我派人接管。今日要将城内残余贼党全部肃清干净,夏王明日便会进城。把你的兵都派出去吧,抓紧。”牛礼一甩马鞭,径自走了。

    天雄军士卒鱼贯入城,没人多看王檀一眼。他们脚步不停,直奔城内厮杀处。

    王檀有心搭几句话,但没人理他,只能召集军士,往尉氏门的方向而去。

    朱友文、张朗、贺德伦三人率部冲破了少许乱军的阻拦,很快便抵达了尉氏门。

    广胜军将士听到了城内异动,一部分人跟着起哄,逃出了军营,开始打家劫舍。一部分人脱了衣甲,蹿入民宅,或者回了自己家中。剩下的都茫然无措地待在军营内,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友文遣人粗粗点计了一番,还有将近三千人,立刻将其带起,往城西梁门、郑门方向而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神捷军、天兴军将士,他们纷纷上告指挥使王檀、华温琪以及充街使石彦辞叛乱,引夏兵入城。

    朱友文听了焦急万分,道:“张将军、贺将军,你等速领兵去梁门,我自往郑门而去,千万不能让夏贼入城。否则,万事休矣。”

    “遵命。”张朗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贺德伦犹豫了下,也跟着去了。

    他二人带了部分路上收容的神捷军、天兴军将士,一共三千余步骑,往梁门进发。

    朱友文一脸坚毅,带着另外三千余广胜军将士,往郑门而去。

    大军前行三百余步,刚远远看到郑门,结果就遇到了墙列而进的天雄军左厢一部。

    “射!”都不用军官下令,走在前头的士兵弯弓便射。

    昏暗的情况下看不真切,完全凭感觉,抬手就放出箭失。这个时候就必须讲究精度了,远距离之上,大家身上都有甲,弓箭很难射穿,必须射得准。

    这是老兵和新兵的一大差距。

    老兵射得快、射得准、力量足,新兵不但动作慢,箭失软弱无力,往往射在有甲胃防护的胸腹部位,没法直奔面门,造成杀伤。

    天雄军的这一轮抢射,稀里哗啦造成了广胜军数十人的伤亡。那些箭失简直就像贴脸射过来的一样,明明他们没怎么瞄准,但就是一打一个准,刁钻无比。

    “杀!”步槊手们持槊上前,呐喊鼓噪而进。

    广胜军刚被箭失压得有些混乱,稍稍回过神来之时,天雄军已杀奔眼前,结果直接给打崩了。

    “不准退!”朱友文挥舞着重剑,用力斩在一名转身逃跑的军士身上。结果下手不太准,奔着脖子砍去的,最后砍在了肩膀上。

    此人痛得大声惨叫,下意识把剑向前刺出,为朱友文身上的铁甲所挡。

    “好贼子!”朱友文破口大骂,挥舞重剑,直欲二度斩下。

    “呼!”一把投矛破空而至,正中朱友文,直接将其钉在地上。

    “朱友文已死!还不速降?”夜空之下,王郊又将一根投矛取下,怒喝道。

    朱友文还没死,他被射中了肩胛骨,躺在地上起不了身。但死不死已经没区别了,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广胜军将士一部溃散,一部跪地乞降,场面十分壮观。

    张朗、贺德伦二人率部冲到梁门附近时,也遇到了正在入城的天雄军。

    双方没有二话,直接开杀。

    侍卫都的军士战斗意志比较顽强,没有如同广胜军那样轻易败退。毕竟朱全忠经常赏赐钱帛、酒肉以及俘获的敌镇官将妻女给他们玩,对朱家不说感恩戴德,但也绝不可能“放两枪就对得起皇上”了。

    两千多军士在大街上展开了残酷的厮杀,不断有人倒下,伤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增加。

    “张朗,速来受死!”城门处响起了一声暴喝,张归弁带着两百多军士杀了过来。

    见敌人来了援兵,梁军士气受挫,阵脚有些松动。

    “贺将军,快纵骑兵冲杀一番,将贼人赶出去。”张朗连射三箭,专挑身背认旗的夏军军官,夜色中竟然箭无虚发,连毙三名武学生。

    “街道狭窄,怕是冲不起来。”贺德伦犹豫道。

    “冲!”张朗怒喝一声,再次弯弓搭箭,击杀一人。

    贺德伦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马蹄声开始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噗!”“彭!”“哗啦!”

    数百骑兵冲锋起来,竟然直接从背后砍杀起了梁军。

    “好贼子!”“畜生!”“贺德伦你也要反吗?”

    听到背后一连串的骂声后,张朗大惊失色,刚转过头来,就见一骑奔至面前,长槊一挑。

    张朗只觉胸口一阵刺痛,铠甲如纸湖般的提供不了任何防护,整个被马槊挑了起来。

    “张朗已死!别打了!”贺德伦骑在马上,大喝道。

    “张朗已死,别打了!”有人跟着喊道。

    侍卫都的军士齐齐发出一阵悲鸣,没人停手,反而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与天雄军、德胜军以命搏命,至死方休。

    被裹挟来的神捷军、天兴军则趁机熘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梁门处又涌进来了第二股军士。

    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亲自带队,整整两千步卒开了进来,将剩下的侍卫都军士围了起来,反复冲杀。

    与梁门、郑门处的激烈战斗相比,曹门方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天兴军将士自相残杀了一番,不愿降或来不及降的被剿灭,剩下数千人列队开往城中。

    在他们之后,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带着一千骑卒进了城,满大街搜捕乱跑乱撞的梁兵。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带两千步卒从宋门而入,一路顺利,直趋城北,牢牢控制住了牙城内外。

    至此,汴州城基本可以说完全掌控在手中了。除少数还在战斗的地区外,满大街都是征服者的身影,标志着整座城市的易手。

    汴州百姓不是聋子瞎子,他们自然听到了大街上响彻整夜的厮杀声。

    多少年了,即便是蔡贼最猖狂的那段时间,也没人能够靠近汴州,更别说攻占城池了。夏军的入城,在很多汴梁百姓的人生经历中还是第一次,心绪复杂难言。

    但他们都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即便有个别勇少年想提刀出去与夏人干,也被家人死死按住了。外头那么多人,你出去送死不算,还连累了家人,这算什么事?

    天明之后,战斗基本结束了。

    梁军俘虏被一队队押着出城,有文吏在外面点数。

    早早反正的梁军也列队出城,等候下一步命令。

    天雄军昨夜进去了万把人,天明后根本不停歇,来了个全城大索。挨家挨户搜查,看看有没有梁兵或将左躲在民宅之内。

    他们查得非常仔细,甚至不惜翻箱倒柜,连地窖都要翻个底朝天。

    你别说,还真抓到了不少溃兵。反抗的就地格杀,顺从的押往城外,统一甄别。

    这是必需的步骤。

    夏王给了他们一天时间,如果一天不够,那就两天、三天。他等得起,唯一的要求是安全,别在他进城的时候突然有残兵杀出来,万一出点事,怕是汴州城内外二十余万百姓要为之陪葬。

    “昨夜子时张归弁先开城,天雄军第一指挥千人先入。王檀又开郑门,第一指挥千人继入。丑时三刻,华温琪开曹门,天雄军千骑入城……”城外大营内,陈诚正在给锤炼完武技的邵树德介绍昨夜战况。

    “先开城者头功。”邵树德说道:“此战,张归弁、石彦辞、谢彦章三人为首功。”

    “遵命。”陈诚没有意见,应道。

    张归弁率先开城,当然是头功。

    石彦辞联络王檀,还营救出了张归弁、谢彦章二人,亦是头功。

    谢彦章更了不得,率反正军士攻占内城,保住了最重要的府库,功劳同样很大。

    “俘虏了多少人?”邵树德又问道。

    “尚未统计完毕,但万把人还是有的。”陈诚回道。

    反正军士主要来自神捷、天兴二军,广胜军少一些,加起来大概六七千人。

    这样算下来,昨晚应该斩杀了神捷、天兴、广胜三军四千多人,外加侍卫都、充街使等杂七杂八的部队近三千人。

    “传令,降兵整编为广胜军,军使张归弁、副使谢彦章。德胜军骑卒亦编入广胜军,贺德伦任游奕使。”

    “传令,神捷、天兴二军合并,编为神捷军。王檀任军使,华温琪任副使。他俩若敢口出怨言,捕杀之。”

    “传令,义从、丰安、天柱三军赶来汴州,接受整编。”

    “表石彦辞为宋州刺史。”

    下达完一系列命令后,邵树德在城外安等了两天。

    十月初六,他在亲兵的簇拥下,气派十足地进了城。

    夏王,终于抵达了他忠诚的汴州。

第三十二章 最后时刻

    梁王府内外,甲士如云。

    天雄军撤走了,侍卫亲军又来了。

    副万户孟知祥带着数百军士仔仔细细搜寻着,他们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每个角落,任何可疑之处都不放过。

    厨房附近堆积了大量薪柴,之前天雄军只用长枪刺过几下。孟知祥下令将柴堆扒开,再搜查一遍。

    他们甚至连铺在地上的石砖都不放过,拿刀柄在可疑之处敲敲砸砸,如有疑问,立刻下令开挖,确保没有问题。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悄悄啐了一口:“狗腿子。”

    不过他也理解,私人部曲嘛,一切荣华富贵都系于夏王一身,自然要仔细点。

    侍卫亲军走后,野利克成带着三百亲兵先来,又仔仔细细搜查一番。

    张惠坐在后院书房内,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儿子朱友贞、女儿琼娘坐在她身侧,身躯微微有些发抖。

    邵树德已经杀了朱家不少人了。

    义子朱友谦、大伯之子朱友能被王重盈剖心挖肝,死于河中,这事邵树德脱不了干系。

    义子朱友让被俘,不知所终。

    义子朱友恭被俘,听闻被勒令恢复本名李彦威。

    二伯朱存之子朱友宁于洛阳之战被俘,不知所终。

    二伯朱存之子朱友伦镇守尉氏,尚无消息,多半非死即降。

    长子朱友裕兵败,死在中牟。

    次子朱友文听闻昨夜战死了,也有人说被俘了,莫衷一是。

    三子朱友珪确定已经死了,被谢彦章一箭射杀。

    朱家男丁,目前还有八人。

    大伯之子友谅在梁王身边当亲将,走了。其弟友诲在外为官,这时多半已经跑了吧。

    张惠叹了口气,抓紧了儿子、女儿的手,小声安抚。

    儿子友贞十岁,已经不小了,若邵树德残忍一点,下令杀了也是寻常事。

    其他姬妾所生之子友章、友雍、友徽、友孜,最大的友章已经七岁,最小的友孜也四岁了。如果被尽数屠戮,张惠不敢想。

    长媳刘氏也在旁边瑟瑟发抖,她怀中揽着一双儿女,那是朱友裕的孩子。

    石氏、陈氏、李氏也在房内,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友文之妻王氏、朱友珪之妻张氏离得稍远一些,站在门口。王氏年岁稍长,还算镇定,张氏还是个孩子,不停地流着眼泪,王氏轻声安慰着。

    “唉。”张惠轻声叹了口气。

    把这些女人都叫到一起,安排在一个房间内,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其实,这命运也不算太差吧。总比交到军汉手里,沦为营妓要强。那些粗鄙武夫可不会怜香惜玉,暴虐非常,经常往死里玩弄,一般而言活不久。

    外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还有器械、甲叶的碰撞声。

    张惠抬起头,只见那群武夫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很快散到了各处,挺胸叠肚,值守了起来。

    不一会儿,十余人举步进了后院。

    “吱嘎!”门被推开了。

    张惠一惊,举目望去,却见一身着红色戎服武夫已站在门口。

    此人肩膀宽厚,腰板笔直,往那一站,如同一棵挺拔的青松。

    脸上有雨雪风霜打磨的痕迹,额头饱满、结实,眼睛很大,很明亮,眼底带着审视、欣赏、满足、得意的意味。

    许是看到满屋子的莺莺燕燕,他的左手离开了腰间的剑柄,扫视了一眼屋子,道:“把这些孩子都带出去。”

    野利克成满头大汗,走了进来,按照名单,将一众小孩带走。心中暗暗咒骂,哪个杀千刀的把这些小儿女带过来的?

    女人们瑟瑟发抖,想要说些什么,在接触到这个武夫的目光后,又失去了勇气。

    邵树德一笑,目光始终停留在张惠身上。

    此女年岁应该不小了,但保养得很好,有股成熟的风韵。今天穿了一件交绡薄纱襦裙,上襦很短,可见到胸前乳沟,但又完全没有暴露的意思,有种“粉胸半掩疑暗雪”的味道。

    可能是因为紧张,又或者屋内保暖不错,额头、胸前隐隐有细汗渗出,肌肤都有些红了。仔细看看,似乎还微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的目光难道有如实质?这么害怕?

    束腰很细,腰臀比例协调,坐在那里,至少从正面看来,非常完美。

    脸型饱满,柳眉细长,嘴唇小巧丰厚,一双眼睛颇为明亮妩媚,与邵树德的目光一触即闪,带有浓浓的忧虑。

    “不错。”邵树德赞了声,道:“怪不得昔年朱全忠一见便念念不忘呢,王妃果有丽色。”

    张惠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邵树德随手将王氏揽入怀中,但目光还盯在自己身上,顿时止住了。

    “王妃何须忧心?”邵树德笑了,说道:“我用兵二十年,攻破州县无数,汴梁二十万大军都灰飞烟灭了。朱友贞不过一小儿,我并没打算和他过不去。”

    “夏王无论敌我,皆一诺千金,妾身便是处在深闺,亦有所耳闻。”许是邵树德态度和蔼,不似那些凶神恶煞的武夫,张惠的胆气足了起来,只见她轻启樱唇道:“这个世道,妾也不想流落民间,缺衣少食,为人所辱。懿皇郭淑妃之事,每每思之,都不寒而栗。”

    邵树德大笑。这女人说话有意思,也是个聪明人。

    郭淑妃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盛誉,但巢军攻破长安后,流落市井,不知所终。

    张惠享受惯了富贵荣华,便是邵树德放过她们母子,流落民间,艰难度日,她也受不了这种生活。更何况她的气质、容貌摆在那里,如今这个乱世,想要安安稳稳过日子太难了,不定哪天就被人盯上了。下场如何,不问自知。

    “朱友裕之妻刘氏何在?”邵树德突然问道。

    刘氏吓得浑身一颤,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邵树德目光转了过去,道:“你走吧。”

    刘氏有些懵,张惠也有些惊讶。

    “朱友裕乃勇士,至死仍顾念着一起厮杀的老兄弟,我很欣赏。”邵树德说道:“我不忍辱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走吧。”

    刘氏不知所措,看向婆婆张惠,欲言又止。

    张惠叹了口气,但目光之中并无多少羡慕之色,道:“你自己做决定吧。”

    “妾多谢夏王。”刘氏起身,行了一礼,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走了。

    她还有娘家可以投奔,不像王妃张惠那样已无家人了。

    张惠怜悯地看了一眼刘氏。她知道刘仁遇是什么样人,只能暗暗叹息,总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还会有波折。

    “石彦辞,我已表其为宋州刺史。陈同儒,聘为幕府巡官。李逢、李师兄弟,赦免其罪,留任神捷军将校。”邵树德又道。

    怀中王氏发出一声惊呼。张惠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王氏襦裙的圆领已经被扯到了下边。

    “你是何人?”邵树德将王氏转过来,问道。

    “妾是朱友文之妻王氏。”王氏红着眼睛,回道。

    邵树德略一回想,原来是朱全忠“儿媳门”的两位女主角之一啊,果然花容月貌,姿色不俗。

    那旁边的定然就是朱友珪之妻张氏了,“儿媳门”另一女主角。

    “好了!”邵树德将王氏松开,起身道:“你等先住在这边,一应用度,不会短缺。”

    张惠似是早想到会这样,并不意外。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待过个几月,等待她们的会是更加羞人的结果。

    邵树德招了招手,领着张惠出了房间。

    亲兵们站在外间,目不斜视。

    “此番大战,我俘获梁地军士数万,然军心不安……”邵树德说道。

    “夏王可是要驱使降兵东攻郓、兖?”张惠问道。

    邵树德闻言笑了,轻抚着张惠的脸,道:“王妃真是奇女子,这都能猜到。”

    “大王有志于天下,如何猜不出来。”张惠的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朵野花上。

    秋风萧瑟,严酷肃杀,野花的艳丽已经失色许多,眼看着就要凋零了。

    “王妃可愿为我抚慰军心?”邵树德问道。

    历史上张惠去世后,传闻梁军中传出哭声。这个女人,有丽色、有智慧,心地也不错,用她自己的方法束缚住了朱全忠的豺虎之心,救下了许多将领、军士,在军中的名声相当不错。

    如果她愿意出面做思想工作,还是有效果的。

    “好。”张惠没有多说什么,直接答应了。

    “我欲纳你为夏王媵……”邵树德有些犹豫,还是说道。

    张惠没有直接回答。其实她答不答应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她知道,夏王的犹豫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已经遁走的梁王,而是另一个女人。

    “夏王文韬武略,攻灭梁镇,收降军士前后不下十万,更有梁地重将来投。”张惠的声音很低,也带着一丝无奈,只听她说道:“河南富庶,只需稍加整饬,便可恢复实力。更兼人杰地灵,英才众多。久而久之,这些文武将左早晚会身居高位,成为大王臂助。河南州县也会源源不断产出钱粮,提供精兵,成为王业之基。大王乃天下英雄,妾自当委身侍奉,若诞下子嗣,又为王媵,恐非妾身之福。”

    张惠这番话让邵树德刮目相看。这女人,活得很明白啊,而且还没什么争强好胜之心,很难得了。

    “好,这事先罢了。”邵树德笑道:“你可以提个要求,就当补偿了。尽管提,我不生气。”

    “妾看得出来,大王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张惠看了一眼邵树德,咬着嘴唇道:“若能混一宇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定然在史书上留有重重一笔。大王须得注意声名,虽然这事每个武夫都在做,但岂不闻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若哪一天不幸兵败,我等也会是今日这般下场,辗转于他人之手。”

    邵树德默然。

    “妾,愿意侍奉大王,不过该克制一下了。”张惠低下头,说道。

    “天下奇女子何其多也。”邵树德感叹道:“我能败全忠,看来有几分侥幸。”

第三十三章 来了

    梁王府的牌匾已经被取了下来,换上了簇新的夏王府牌匾。

    亲兵们做完早饭,置于桉上。

    良久之后,邵树德穿好了袍服,出了房门。

    昨晚他一个人睡的。

    几个月没沾到女人了,眼前一大堆战利品,短时间内又没法临幸。一般的没有身份的女子他又没甚兴趣,也就只能苦一苦自己了。

    张惠也被请了过来一起用膳。

    她父亲曾为宋州刺史,张氏也是砀山大族,自小经历了严格的礼仪教育,吃起饭来姿态优雅。

    “今日我要检阅诸军。”邵树德吃完之后,拿丝巾擦了擦嘴,说道。

    张惠看了他一眼,妩媚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忧虑。

    昨日夏王就下令,赦免朱友贞、朱友章等朱氏子弟之罪——朱友谅、朱友文等罪将不在此列。

    张惠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从此再无挂碍,现在琢磨起了该怎么继续维持过往的生活。

    朱全忠以前对她非常宠爱,不说事事听从,绝对是捧在手心里那种。出征在外之时,张惠帮着提点汴州军民事务,一旦有召,朱全忠会尽可能赶回来,可见荣宠已极。

    但邵树德不同。他对自己没有爱慕之意,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征服欲、凌辱欲。再用以前对待朱全忠的那般态度显然是不行的,必须要曲意逢迎,百般讨好,不然等他新鲜劲一过,自家母子三人的景况绝对会一落千丈。

    “你随我出面转一转。”邵树德招了招手,说道。

    张惠起身坐到他怀里,身躯刚开始还有些僵硬,不过很快松弛了下来,脸上也挤出了笑容,轻声道:“妾自当从命。”

    邵树德心中暗爽。明明眼前这个女人不喜欢你,但却不得不违拗自己心意,使尽一切手段来讨好你,且还要装出一番乐在其中的样子。演戏演久了,怕是就陷在其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人是一种会被环境驯化的生物,这一点非常可怕。你问问储氏有多久没想起张全义了?刚开始被强幸时还要死要活,遮遮掩掩的,现在已经在暗中争宠了,特别是生下孩子之后。

    只可惜,北朝胡风浸染的国朝,他还没碰到过贞洁烈女,他是真的想见识一下。

    唔,变态的程度进一步加深。自从他经常面不改色地捧着血肉模湖的头颅仔细检视的时候,他就一步步迈进了这个深渊。

    听闻陕虢王共早年也是三观颇正的少年郎,但当了多年武夫,并亲自参加了围剿黄巢的战争后,他就越来越变态了。

    先是有人造反,被他斩杀,然后就落下了心病,整晚睡不好。外间有一点动静就勐然惊醒,就怀疑有人造反,于是无故被杀的人越来越多,造反的人也越来越多,进入了死亡螺旋。

    到了最后,他已经变得极其残忍,喜欢把仇敌的头颅放在自己桌桉上,时时欣赏,这才能让神经不那么紧张,得到一丝安宁。

    赵匡胤的小舅子王继勋也是典型。明明有钱得很,却喜欢强抢民女,因为这样更有快感。收入府中的女人还要被虐待,满足他的兽欲。

    这已经是精神病了!但王继勋也是出身大家,满腹诗书,会吟诗作赋,反差何其大也。

    邵树德抱着张惠,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冲动。

    张惠似有所觉,纤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殿下雄踞关内、河南道,威望如日中天。说一不二,何人敢反?武夫们固然桀骜,但却不敢对殿下不敬,且安心。”

    “心中的豺虎差点被放出来。”邵树德的叹道。

    历史上朱全忠在张惠死后放飞自我,胡乱杀人,清洗老将,手段之急促、拙劣,完全不是他以前的水平。后来还玩张全义全家女卷,让诸儿媳挨个侍寝,他以前觉得这是史家故意黑朱全忠,现在想想,还真难说。

    武夫的精神病发作起来,就是刘仁恭将五千个女人圈起来自己玩,就是朱温冤杀大将玩儿媳,就是李存勖得了天下后被伶人弑杀。

    “走,去阅军。”邵树德将张惠放下,在美妇人的服侍下换了一身戎服,出门去了。

    今日要给将士们发赏。

    攻下汴州这种大事,不发赏是不可能的。一次两次或许可以强压下去,但注定会大失军心。这其实吃掉的是自己的安全系数,武夫们造反的可能性变高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这么玩。

    汴州城南的原野上,数万大军披甲持械,肃立于风中。

    邵树德骑着战马出了城。

    他的脸色温和无比,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气度从容,不怒自威,双眼之中满是自信和野心,一看就是值得人追随的明主。

    张惠坐在马车之内,掀开窗帘悄悄看着邵树德,突然笑了,然后又有些忧虑。

    这样一个杀伐果断、英明仁德的武夫,竟然也有暴虐的一面。她想起了遁走的丈夫,他俩何其相似,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胡真、葛从周、戴思远、李思安等降将都来了,甚至就连在汴州城中闲居的杨彦洪、氏叔琮也默默站在一旁。

    在他们这些大将身后,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人,都是连夜赶来的外州将左,当然汴州本地官员也不少。

    “参见大王!”一众梁地降官降将纷纷行礼。

    “参见大王!”臧都保、牛礼、封藏之、折嗣裕、孟知祥等关西集团的武人也纷纷行礼。

    邵树德骑在马上,道:“儿郎们壮哉!”

    龙骧、广胜、神捷三军近三万人,天雄、护国、铁骑及侍卫亲军一部五万余人,总计八万步骑在旷野之中列阵,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头。

    这些人,都听自己一个人的命令。刀锋所指之处,便是他们进攻的方向,前赴后继,脚不旋踵。击破顽敌,执其将帅于阶前问罪。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而行,目光在一支支部队上扫视着。

    行经天雄、铁骑二军时,数万将士齐声高呼,槊杆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神情兴奋、狂热。

    广胜、神捷、龙骧三军的汴梁降人则安静地站在那里。

    邵树德不以为意,这些部队尚未收心,这样并不奇怪。

    他默默算了目前帐下的各支杂牌军,威胜、淮宁、忠武、忠义、武昌、护国、坚锐、佑国、广胜、神捷、龙骧……

    艹,太多了,算不过来!

    他估摸着二三十万杂牌军还是有的,分布在各镇,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

    他现在完全理解朱全忠、李存勖以及各个五代王朝的君主削藩的举措。

    不削藩能行吗?肯定不行啊。

    但一削藩,就要战事迁延,甚至葬送整个王朝,因为自己内部的嫡系元从老将也存着不少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未必会全力镇压叛乱藩镇。甚至会如同郭威那样,带着朝廷的禁军,在外面一打就是很久,拥兵自重,心思难测。

    削藩以及清理杂牌部队,可能并不比打天下轻松。刘秀在建立东汉后,可以大批量遣散部队,但如果他到了晚唐,绝对不敢这么做,这是时代滥觞,只能徐徐图之。

    走完一圈后,邵树德策马回到马车前,翻身下马。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装模作样地拉开了车帘,一副以礼相待的模样。

    张惠缓步下车,见了胡真、葛从周等梁地降将,眼圈突然红了,掉下了几滴眼泪。

    胡真等人本来还很尴尬,此时都有些沉默,有人还叹息不已。

    “诸位将军都是宣武军老人了,或骁勇过人,或治军严谨,或智计百出,昔年在梁王帐下也立过许多功劳。”张惠看着众人,哽咽道:“往事已矣,宣武军已成过眼云烟。夏王仁德宽厚,他已尽赦朱家子孙之罪,并不株连宗族。曾与夏军对阵厮杀者,也是尽武人本分,并无对错,夏王一诺千金,他说不翻旧账就不翻旧账,诸君且自安心。”

    说到这里,张惠顿了顿,又道:“二十万宣武军覆灭,天下震惊,可见夏王文韬武略,远超同辈,隐隐有天命卷顾,此非战之罪也。诸君之才,妾素知之,曾为夏王一一分说,殿下听闻,欣喜异常。方今天下鼎沸,战乱频仍,诸君仍有用武之地,万勿自弃。夏王并无门户之见,好生为殿下做事吧,河南经不起乱了。”

    梁地官将听了,有人叹气,有人重新充满了希望,整体气氛似乎积极了许多。

    有些话,邵树德讲出来是一回事,别人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完全可以互相促进。张惠今天就是给他来打助攻的了,她身份特殊,很多人得过她的恩惠,效果还是不错的。

    地方官员、将领也有“士气”。他们士气高,干起活来就比较麻利、漂亮。如果士气不高,那本来能得一百分的我完成七八十分就行了,反正考核线才是六十分。少数官员如此,影响可能还不大,如果放大到成百上千的话,造成的影响就十分明显了。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张惠一眼,道:“我帐前将左,不知多少关东人士,诸君好生做事,不要多想。早些年跟我的,如今都有了富贵。后面还有机会,诸君当勉之。”

    “谨遵大王之令。”众人齐声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看向列队的军士,宣布道:“人赐钱两缗、绢三匹。”

    传令兵传达至各处后,军士们的欢呼声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天雄军、铁骑军将士喜气洋洋,嘴里不停喊着:“万胜。”

    喊着喊着,也不知道谁带歪了,直接喊起了“万岁!”

    “万岁!万岁!”声浪愈发整齐,传遍整个原野。

    邵树德有些懵,立刻下令解散。

第三十四章 就很突然

    乾宁四年十月初八,邵树德亲自出城,迎接折宗本。

    “大王,末将幸不辱命,终克顽贼。”折宗本远远下马,笑道。

    “外舅何需如此见外。”邵树德躬身行了一礼,亦笑道。

    “要的,要的。”折宗本满不在乎地说道:“马上就是君臣之别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邵树德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这股歪风邪气要刹住啊。难道现在军中希望我称帝的人那么多了吗?这可不行,打乱我部署。

    折宗本见女婿的脸色不是很好,若有所悟,道:“襄邑那事是我做得不对。裴随使也传达过军令了,不会有下次。”

    他说的是杀降之事。

    女婿用兵二十年,几乎没有杀过降,也没有屠过城。

    这次屠戮一千多降兵,确实很碍眼。别人不会说是折宗本屠的,只会说是女婿的兵屠的,哪怕女婿三令五申不得随意杀降,但别人不会管。你是最高统帅,后人写史时只会认为你粉饰历史了,推卸责任。

    邵树德也反应了过来,叹道:“杀俘不祥,只会让贼人拼死抵抗。”

    朱全忠若不杀俘,郓、兖二镇的抵抗力度肯定会下降一些。这不是明末,人家会被你屠刀吓住,事实上根本吓不住,十几万契丹骑兵都能被民团打跑,人家是真会和你干到底,他们有这种血性和心气。

    另外,就封建时代而言,屠杀也是一种能让己方道德水平归零的事情。

    曹操屠城多,至今没有好名声。

    朱元章的军队更是军纪奇差。

    明军屠东昌、屠怀来、屠高邮,攻破温州后“五日不封刀”,入临海县,屠杀后焚烧全城等等,实在太多了,数不胜数。

    “接下来威胜军先留在汴州休整,然后南下,组建寿州行营。”邵树德不想岳父太难堪,揭过此话题不谈,道:“我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在杨行密身上,江淮之事,就拜托外舅了。”

    “自当从命。”女婿虽然没有当面指责,但折宗本还是微微有些不高兴,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看了眼那些正在操练的军士,问道:“这便是梁地降兵?我看不怎么样嘛。”

    自天武八军设立开始,至今也就两年半的时间,“不怎么样”是正常的。如果入伍前没接触过弓箭,这会射箭还射得很菜呢,战斗力确实很一般。

    “外舅最好期望他们厉害一点。”邵树德笑道:“接下来攻郓、兖、青、徐、魏,他们都是要上阵厮杀的。”

    “魏博?”折宗本有些迟疑。

    他的威胜军打了不少年,经过一轮轮淬炼,再加上吞并了不少梁地武夫,战斗力已经大为提升。但若攻魏博,打败他们或许有可能,但要想占领,要付出的代价就非常大了。让他带三万多威胜军去攻魏州,他也没什么把握。

    “先干掉郓、兖二镇再说。”邵树德说道:“走吧,进城。”

    城内已经恢复秩序。

    数十个血淋淋的人头悬于各条街道显眼之处,都是这两日管不住自己,劫掠百姓的军士,多来自护国军,少许来自侍卫亲军,天雄军、铁骑军等主力部队的很少。

    连李克用有时候都会装模作样约束军纪,杀一批倒霉鬼,邵树德只会约束得更严格。

    邵府很快到了。张惠听闻折宗本来了,避了开去。同时有些自嘲,她终究不是这里的女主人。

    “宣武军节度使怎么安排?”翁婿二人落座后,折宗本问道。

    “这事还得外舅出一份力。”邵树德说道。

    折宗本秒懂,看来女婿想亲自兼任宣武军节度使了。

    “河西、陇右、泾原、龙剑、金商、河中、陕西、奉天、河阳、奉国、东都、忠武、淮西、鄂岳、唐邓随、山南东道、山南西道十七镇节度使上表,保举我为宣武军节度使。”邵树德说道:“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没意思,这次就让衮衮诸公看看,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对汴梁势力真正决定性的胜利是许州大战,但攻下汴州城是标志性事件。

    人总是后知后觉的。许州歼灭十万朱梁主力,可能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但汴州的易手已经足以让天下人侧目了。

    这可是关东第一大都会,政治意义比洛阳强多了。

    “还不如建国呢。”折宗本一拍大腿,道:“老夫年纪大了,若再拖延下去,怕是等不到那一天。”

    邵树德又有些疑惑。

    难道现在军政两界这么多人等着加官进爵?刚打下一个汴州,就这么等不及了?

    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力。郭威发动澶州兵变,来了一出黄袍加身,这事做得太不严肃了,也有点得国不正的感觉,万万不能学他。

    “时机未到。”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攻下郓、兖、青三镇后,若不花个几年消化一番,我都觉得不成熟,再议吧。”

    眼下汴宋诸州还没收拾整顿呢,就别扯那些太远的。

    昨日张惠一番话,帮了自己大忙,但还不够,还需要时间整顿。

    朱全忠原本的四大幕僚,敬翔、李振跑了,韦肇出使魏博未归,估计也不会回来了。裴迪在城中被抓,在张惠的劝说下已经投降,后面他将帮忙制定一份计划,即如何慢慢更换梁地官员,恢复地方经济。

    不搞这些看似繁琐的事情,只有军事征服,那是不彻底的,是草台班子政权才会做的事。

    “可惜了。”折宗本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他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女婿称帝,女儿当皇后,外孙当太子,如此方能安心闭眼。为此,他甚至愿意交出唐邓随三州,威胜军的兵权慢慢交给外孙也未尝不可。

    可惜了!

    ******

    夏王府西阁祭酒李杭亲自抵达了曹州。

    他现在与朱珍关系混得非常好了,终日饮宴不说,昨晚赏完歌舞,还一同享乐。

    而既然是同道中人了,那么自然没什么不可说的。

    今日又是一场饮宴,喝至半酣之时,在座的武夫们纷纷丑态毕露,将舞姬掠入怀中,大逞手足之欲。

    当然,这都是寻常场面了,自古以来就不少见,众人早就熟视无睹。

    李杭怀中亦坐着一名舞姬,他先与美人调笑了两句,然后问道:“朱太尉可想好了?”

    “唉!”朱珍放下酒樽,挥手赶跑了身边的侍女,叹道:“夏王的兵锋可真是犀利。汴州好一座雄城,不过数日便破。梁王远遁滑州,更是打算退入魏博,河南的天,变啦!”

    其实,朱全忠已经开始渡河前往魏博了。

    他在滑州大肆征兵,将部队扩充到两万余人。结果白马之战,为天德军所败,若非王彦章、韩勍率骑兵冲阵,怕是要经历惨重失败。

    他对守住滑州不抱任何希望了。这两天开始在水师的帮助下渡河北上,进入魏博地界——听闻水师索要赏赐,现在也有些不稳了,朱全忠这把真是输得一干二净。

    “既如此,何不亲赴汴州面见夏王?夏王仁德,定然不会为难太尉。”李杭笑道。

    朱珍迟疑了下,问道:“夏王会如何处置突将、衙内、捧日、捧圣四军?”

    他已经听闻了龙骧、广胜、神捷三军整编的事情,好像经历了一番巨大的变动,这让他心中满是犹疑。

    厅内正在玩弄妇人的武夫们听了,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不得不听。

    “太尉不妨亲自去汴州谈。”李杭建议道。

    “这是夏王的意思?”朱珍问道。

    “然也。”李杭毫不迟疑地说道。

    拥兵自重谈条件,以前邵树德可能会接受,但这会嘛,不可能了。孤身入汴州吧,运气不错的话,或许还能掌军。

    朱珍又有些犹豫。

    李杭的大手在舞姬裙内摸索个不停,眼角余光则暗暗注意着朱珍的一举一动。

    朱珍这厮是个典型的武夫,对地盘、军队极为痴迷,以至于一次次错过机会。

    早早答应夏王的话,这会已是荆南节度使。可现在么,刘知俊背他而去,衙内、突将二军经历了大清洗,败于铁林军两次,一次损兵千人,一次损失更多,士气低落,已是不太愿意再战。

    反观夏王那边,于中牟大败朱友裕,又在醋沟击破朱全忠最后的精锐,趁胜挺进汴州,数日克城。形势变化如此之快,朱珍已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迟疑下去,铁林军就要攻杀过来了,怕是要重演朱全忠旧事,将本钱输得一干二净。

    “罢了!罢了!”朱珍长叹一声,神色凄楚,道:“便去一趟汴州。夏王有天命在身,如之奈何。”

    “恭喜太尉。”李杭大笑道。

    虽然心情不佳,但朱珍仍然配合着问了一句:“喜从何来?”

    “太尉入汴州面见夏王,此等诚心,殿下定然激赏。”李杭说道:“天下多事,似太尉这等良将,大王岂有不用之理?说不得,日后搏个了不得的富贵,也未可知呢。”

    朱珍苦笑两声。曹州诸军四万众,不知道还能留给他多少。

    形势比人强。而今也只能暂时雌伏,以待天时了。

    若邵树德昏了头,逼反大将,诸藩镇群起而攻之,或还有机会。

    不然的话,也就那样了。

    曹州,离我远去矣!

    乾宁四年十月初九,梁军最后的大将朱珍离开曹州,带着少许亲随往汴州而去。东部战场的形势,陡然一变。

第三十五章 不能让他回去

    朱珍一夜疾驰,第二天就到了。

    临近汴州时,被游骑拦下。

    铁骑军十将李绍荣策马上前,问道:“朱太尉?”

    他客气地说着朱珍的官职,但并没有下马,显然没有把朱珍当回事。

    朱珍身边的亲兵对他怒目而视。

    李绍荣还是稳稳地坐在马上,动也不动。

    周围还有数十骑,大家都用看好戏的目光盯着朱珍一行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最不怕的就是与人干架。

    “正是。”朱珍不动声色,让亲兵递过印信告身之类。

    李绍荣仔细看了一遍,交还了回去,道:“汴州方下,四野不宁,盘查得仔细,太尉见谅。”

    说罢,一挥手放他们过去了。

    朱珍告辞离开,眼角仔细看了看这些骑兵。精明干练,骑术高超,是非常高明的游骑。

    中原素来推崇冲阵骑兵,但游骑也是不可或缺的,邵树德的骑兵种类可真丰富。

    靠近城门后,一行人远远下马。

    城东有曹、宋两座城门,分别通往曹州、宋州。朱珍从曹州来,自然从曹门进城了。

    城门口已经换上了夏兵,看他们的装束,应该不是正经军士。

    很多人没有统一规格的军服,穿得五花八门,看着像土团乡夫。但甲胃数量不少,又远超一般乡勇,

    这是民团里的精锐?

    朱珍想起了听闻过的侍卫亲军,在汉地被称为部曲,在草原被称为奴部,其实都一个意思,就是农奴。

    私人部曲与门阀捆绑在一起,奴部与酋长捆绑在一起,邵树德玩得可真够花的。

    听闻当年攻襄镇,拣选襄、房降兵入奴部,又选河南府降兵入奴部,再加上征服的草原部落民,这可真是步骑两便,战斗方式多样了。

    朱珍特意多看了两眼,结果被回瞪了,还有人过来检查文告。

    “晦气!”他暗叹了一声,让人拿出东西来供检查。

    堂堂一个检校太尉,拥兵四万,控制着曹州数十万人口,居然被人像下等人一样对待。

    但他忍下了。

    亲兵还有些桀骜,差点与侍卫亲军争吵起来,大概是因为他们态度不好。其中一人操着河南府口音,被朱珍亲兵鄙视不已:大顺二年被夏王俘虏的张全义旧部,如今也人模狗样起来了,分外不能忍。

    朱珍呵斥了一声,亲兵们老实了。

    不是他们认不清形势,实在是跋扈惯了,一时间很难改变做派。

    “走吧。”检查完之后,朱珍等人将马匹交出,统一寄养于羊马墙内,其他人步行入城。

    大街上的血迹、尸体早就清理干净了,一点看不出大战的模样。

    朱珍甚至怀疑,破城那夜诸军到底有没有力战?

    街道各处贴着安民告示,核心就是各安生业,夏王不翻旧账,不会打击报复,勿忧。

    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商铺全开,不知道是被逼开市还是真有生意做。

    前往内城的途中遇到了一波军士。

    他们没带武器,但看起来精悍过人,便是空手搏斗,怕是也不会太差。

    这是积年老武夫了!

    朱珍饶有兴致地停了下来,看这几位老武夫在酒肆沽酒。

    只见他们与店家争吵了几句,大概是嫌那酒掺水了。吵到激烈处,为首一人举起斗大的拳头,但久久没有打下去。

    店家也吓了一跳,立刻给他们换了坛没掺水的酒。沽完后,武夫们扔了一匹杂绢,满意而去。

    这匹杂绢大概值个三四百钱,应该有剩余。但武夫们大手大脚惯了,毫不在意,直接就走了。

    没钱?没钱了就拼命拿赏钱,万一走了狗屎运,杀了贼官,说不定还能当上官人。武夫们没成家之前,根本不考虑钱的事情。

    进入内城之时又经受了一番检查,还是那批侍卫亲军。

    这次要上缴武器了,其实十分不近情理,亲兵们大怒。

    “拿去!”朱珍亲自解下佩刀,交给侍立于门前的慕容福。

    亲兵们见了,怏怏不乐,也交了出去。

    邵树德此时正在府中,听到亲兵报告后,微微点了点头。

    一般而言,进府前才交武器,这就是一个服从测试,也是压你气焰的手段,虽说朱珍愿意亲自前来,已经没啥气焰可言了。

    “不用避了,留下!”邵树德一把拉住张惠,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张惠很聪明,很快猜到了用意,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参见夏王!”在经历了一番检查后,朱珍在野利克成的引导下了进了中堂,亲兵则尽数留于前院。

    行完礼后,朱珍看了一眼张惠,叹了口气,行礼道:“王妃安好?”

    他省去了“梁”字,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中堂内站着二十余亲兵,顶盔掼甲,手执利刃,都死死盯着朱珍。

    “太尉安好。”张惠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又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稍稍远离了邵树德那么一丝丝,可见内心之中还有羞愧之感。

    朱珍心中暗叹,今天这关怕是不好过了。

    从进城开始就是下马威,现在梁王妃还坐在那里,怕是早已成邵树德禁脔。这个态度,明白无误地表明了邵树德的征服欲和掌控欲,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早就听闻太尉擅练兵。”邵树德说道:“衙内、突将二军,乃梁地精兵……”

    说到这里,邵树德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朱珍脸色。

    朱珍面无表情。

    “何时将此二军开来汴州啊?让我也看看。”邵树德问道。

    “衙内、突将二军乃大王手下败将,何言勇耶?怕是入不得大王法眼。”朱珍道。

    “何时送来?”邵树德逼问道。

    朱珍身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仿佛嗅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

    “罪将这就下令二军开拔至汴州。”朱珍别无选择,只能暗暗咬牙道。

    “捧圣、捧日二军有两万人,委实多了一些。”邵树德说道:“君可自任捧圣军指挥使,我另遣戴思远、李仁罕为捧日军正副指挥使。”

    戴思远降得比较早,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发现他是纯纯的打工人,对朱全忠的忠心也就那样,期间还多次向自己表忠心,这次就给他个机会。

    李仁罕本为丁会旧将,这次让他出任捧日军副使。

    对了,丁会刚刚收到大礼包:朱全忠的两位小妾。

    朱全忠有五十多位姬妾,邵树德只看得上张惠、石氏、陈氏、李氏四人,其余都在慢慢赏出去,主要是给因为投降自己而家人惨遭屠戮的梁将,另外作战勇勐的武人也有部分得到了赏赐。

    朱全忠的女人,对参与围攻汴州的诸部军士来说,是最高等级的赏赐了。

    很多人听闻后,跌足懊悔,恨自己冲锋的时候慢了一点,没能得到美姬。进而想办法多方问询,看有没有人愿意卖给他,花多少钱都愿意。

    同时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冲得快一点,有些东西可遇不可求,就得拿命才可能搏到。而朱全忠的姬妾,值得拿命来搏。

    “大王,捧日军开往何处?”朱珍麻木地问道。

    “先调来汴州整训。”邵树德说道:“捧日、捧圣二军,成军尚短,不整训如何上战场?另者,近几日广胜、龙骧、神捷三军会东进,与龙虎军汇合。”

    龙虎军,其实就是刘知俊部,之前有万把人,现在还有八千多。邵树德下赐军号“龙虎”,归隶濮州行营。

    广胜三军过去后,也是归濮州行营指挥。

    广胜、龙骧、神捷、龙虎、捧圣总共五支杂牌军,大概不到五万人,以步兵为主,骑军总共才千骑上下。

    这些兵里面,广胜三军的战斗力相对好一些,毕竟军官都是抽调的宣武衙军老兵,其中不乏长直军精锐。后来又有破夏军、落雁都残部编入,成军时间较久,还打过一些仗,可以用一用。

    龙虎军的实力也马马虎虎。刘知俊常年在濮州雷泽,与郓、兖二镇兵马交战,战斗经验丰富,刘知俊本事也不错,战斗力可能比广胜三军还强一些。

    另外,濮州州县兵及贺瑰所部军士,一共还有三千人上下。后来又把城内参与战斗的民壮也编入部伍,凑了五千人。

    邵树德赐军号“天兴”,邵伦、贺瑰分任正副军使,隶于濮州行营。

    这一次,他是打算驱使这些杂牌部队大举东进了。打输除内患,打赢除外患,怎么着都不亏。铁林、武威、飞龙三军作为定海神针,一方面督战,一方面充作关键时刻的胜负手、生力军,一举击败贼军。

    “大王欲攻郓州?”朱珍听了邵树德的话,问道。

    “郓、兖、青、徐四镇,我必取之。”邵树德说道。

    “末将愿为大王效力。”朱珍悄悄瞟了一眼邵树德,问道:“敢问何时出兵?”

    “太尉之母尚居于城内,前些时日兵荒马乱,夏王特遣天雄军骁锐于门前值守,老夫人未受乱兵冲撞,然思念儿子得紧。”张惠突然说道:“太尉若有暇,不妨回家闲住几日,也好解了老夫人的思念之苦。”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张惠一眼。

    “是该回家看看了。”朱珍不敢迟疑,立刻笑着应道。

    曹州四万众,就这么被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这是许州大战的红利,一直延续至今。再往后,就得啃郓、兖、青的硬骨头了。

第三十六章 哗乱

    下达完命令之后,邵树德带着一干幕僚、随从追上了天雄军,抵达醋沟大营。

    此时的梁军营垒内,愁云惨淡,人皆无言。

    “来人,将这个废物押下去,斩了!”猛然之间,朱全忠用力一拍案几,说道。

    亲兵奔了进来,将李思安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接着便往外帐外拖。

    李思安是雄威军使,今日大败,一万人只逃回三千四百多,还失了建制,这会正在整顿,惨兮兮的。

    “且慢!”敬翔慌忙跑了出来,谏道:“望大王手下留情,此非李将军之罪。纵有罪,亦不至死,望大王宽宥一二。”

    “大王,仆亦请大王宽宥李将军。”李振上前道。

    这两位一说话,帐内其他将校、幕僚也纷纷出列相劝。

    朱全忠阴沉着脸扫了众人一眼,突然间就是一叹,神色陡然间变得悲戚。

    只见他一边走向李思安,亲手为他解开绳索,一边满面哀容地说道:“用兵二十载,不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诸军无罪也,罪在我一人。”

    众人纷纷低头,想起这七八年来的战事,喟叹不已。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攻灭时溥了。其他时候,打的全是狗屎。

    真细究起来,梁王的战略错误是肯定的。但换你在那个位置上,真的不会犯错吗?

    朱瑄、朱瑾被打得就剩一口气了,换你怎么选?放着即将瓜熟蒂落的郓、兖二镇不管,集中精力,将大部分可战之兵西调,与夏贼死磕吗?恐怕没人会这么做。

    大家都低估了邵贼的决心,也小瞧了他的实力。

    整合了京西北诸镇,又通过征伐、联姻方式扫平了诸蕃部的邵树德,其实力已经不容小觑。怪只怪大伙被固有印象欺骗了,认为关中承平多年,兵民不堪战,而关北又太穷,支撑不了大军。可谁想到,邵贼在灵夏整出了个塞上江南呢?

    一步错步步错,从此陷入了邵贼的节奏,被他牵着鼻子打,以至有今日。

    好像大家都没犯错,都尽力了,但就是输了,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战略的错误、地缘的劣势,叠加起来造成的负面影响,已经足以致命。

    “大王,雄威军大败,将士们已是挫了锐气,何去何从,还请大王决断。”敬翔见李思安满头大汗地起身,又道。

    “而今唯大王之命是从,是走是留,可一言决之。”李振也附和道。

    朱全忠神色微动,道:“诸君都是这般想法吗?”

    “唯大王之命是从。”诸将佐陆陆续续应道。

    声音不是很齐,但都先后表了态。

    朱全忠略略宽心,众人至少还听他的,这就很好。而在此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作乱。

    虽说人人想着逃跑让他微微有些不满,但都这个时候了,继续留在这边毫无意义。雄威军大败,飞胜、龙骧二军本来士气就不高,如今再度受挫,已经战不得了,战则必败。

    至于土团乡夫,攻寨过程中死伤不轻,士气比衙军还要更加低落。

    他们现在勉强能守御营垒,没人敢让他们出去野战。但正所谓久守必失,在醋沟这片死地,外无援兵,内部粮草仅够支月余,怎么守?

    夏贼主力大军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不需要急着进攻了,因为汴州不会有人来救援,无需围点打援,只需挖掘壕沟围困,静静等待一个月,三万多大军不攻自破。

    “我欲率军东归汴州,诸军以为如何?”朱全忠坐回了案几后面,问道。

    “请大王下令。”众人七嘴八舌应道。

    撤退,这是每个人都想做的事情,并不违背大伙的利益,自然无人反对。

    “但撤军需有章法……”朱全忠顿了一下,看着众人道。

    营内突然响起大片的喧哗声。

    朱全忠一惊,正待遣人去问,就有虞候进来禀报:“夏贼押长直军将校数十人在营外列队,并抬来了一副棺木,自言其中装殓着世子的尸首,欲交还给大王,好生安葬。”

    “啪嗒”有人不小心碰翻了马扎。

    帐内安静得有些诡异,人人低头沉思。有人用眼角余光瞄着朱全忠,又很快避开。

    朱全忠听到先是一惊,继而非常平静。其实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天雄军的到来说明了一切。追究长直军如何败的已经毫无意义,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脱身。至于儿子的死,那真算不得什么。哪怕全家都死光了,只要自己还活着,还能东山再起,完全可以娶新妇,继续生儿育女,这都不是事。

    “痛杀我也!”朱全忠酝酿了一番情绪,挤出了几滴眼泪,道:“友裕乃吾长子,自小乖顺,习得武艺。华州城下,怒贼将骂我难听,一箭射出,贼人毙命。方出镇汴州,内外交困。军馈不继,野蔬充膳,毫无怨言。又持剑护我床前,令我得以安寝。呜呼哀哉,昔年曾与吾儿戏言身后之意,不想今朝都到眼前来……”

    朱全忠这番倾情表演,让帐中诸人叹息不已。许多人对自己方才起的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有些惭愧,琢磨着应该收下世子的遗体,一起带回汴州安葬。

    而就在这时,营中的喧哗声更大了,远处隐隐有战鼓声传来。

    朱全忠一惊,顾不得擦眼泪,踉跄行了几步,却见又有人回来禀报:“大王,夏贼攻营,开封、浚仪二县的土团乡夫鼓噪着要回家,拒绝增援寨墙,有人已经打开营门溃逃了。雄威军也有人跟着逃跑,虞候前去阻拦,为乱兵所杀。”

    “什么?!”发出惊讶之声的不是朱全忠,而是李思安。

    听到这个消息,他甚至比朱全忠本人还难过。带的部队溃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整顿,竟然又溃散了,这让他情何以堪?

    完了,完了!李思安闭上眼睛,只觉一片灰暗。什么箭槊双绝,什么飞槊杀敌,没了兵,什么都不是,还不如方才让梁王斩了,一了百了。

    “大王,事急矣!该严整军纪,不能让更多人动摇军心了。”敬翔急得小跑到朱全忠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走,出去看看。”朱全忠顾不得再表演,将所有亲兵都带在身边,举步出了大帐。

    帐中将佐们不用多吩咐,此刻也纷纷离去,各回各帐,各司其职。

    该安抚的安抚,该镇压的镇压,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暗,军士们刚吃罢晚膳没多久,正在营中保养器械。骤然听到嘈杂混乱声,纷纷出营查看。军官本应该阻止他们的盲动,但这会军纪已经荡然无存,没人管了,整个大营一片混乱。

    “梁王来了,各回各营,违令者斩!”亲兵拿刀鞘敲打着乱跑乱蹿的军士,大吼道。

    但没有效果。

    军士们很快搞清楚了情况,见军官也在彷徨犹豫,很多人呼朋唤友,偷偷跟着乱兵出营了。

    敬翔、李振跟在朱全忠身后,看得心都凉了。

    曾几何时,这可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军啊。梁王最重军纪,稍微干犯一点就要受罚,斩首以儆效尤是家常便饭。可这会怎么了?才过了不到八年啊,就成了这副德行,为什么?

    不远处有军官出来整顿秩序。他们收拢了一部分人,令其披甲持械,前去关闭营门,镇压溃逃军士。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愿意出来维持秩序,可以说他们八年前那支强军的精神方面的残留。无奈溃逃军士越来越多,几乎成了雪崩之势,他们独木难支,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终于有人忍不住动手了。

    一群军士抽出步弓,朝乱跑乱撞的人群射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入你娘的,不敢与夏贼厮杀,尽朝自家兄弟招呼。弟兄们,砍了他们,不然谁都别想走!”

    “砍了他们,杀啊!”

    “杀了梁——敬翔、李振,就是这两个狗东西乱出主意,害得咱们这么惨。”

    “对!杀了敬翔、李振,将头颅献给夏王,或还有一番富贵。”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营中先是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喊,进而越来越多的人齐声相喝,声浪越来越高。

    大败之下,军士们人心惶惶,但他们暂时不敢朝梁军的缔造者朱全忠发难,也不便拿各级军官开刀,那就只能将敬翔、李振二人拖出来泄愤了。

    敬、李二人听了脸色发白。

    亲兵们团团围护在朱全忠身侧,不远处有人正拿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敬翔、李振,手已经慢慢划向腰间。

    朱全忠脸色铁青。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敬翔、李振是他的心腹,向这二人发难,与向他发难没有多少区别。即便遂了武夫们的意,将敬、李二人交出去杀了,也于事无补。反倒会让自己威望大跌,进而被得寸进尺的军士冲过来,场面更加不堪。

    “大王……”敬翔流出了眼泪。

    他不是为自己而流,而是为梁王的大业而流。

    “走!”朱全忠当机立断,拉着了敬翔的手,向后退去。

    满大营之中,只有他的亲兵以及亲任指挥使的踏白都是可靠的,他得和他们待在一起。

第三十七章 何处可之?

    “梁王逃啦!梁王逃啦!”正在进攻梁军营寨的天雄军将士听到了寨内此起彼伏的呼喊,士气大振,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守御的梁兵本就打得有气无力,很多人在偷偷逃跑。此时听到呼喊,箭矢顿时稀落了下来,半推半就地被赶下了寨墙。

    “贼兵大溃,杀啊!”

    “抓住朱全忠,别让他跑了!”

    “抓朱贼,赏绢万匹!”

    “抓朱贼,赏绢万匹!”

    天雄军将士士气如虹,有人翻过寨墙,举刀杀散营门前乱跑的梁兵,手起刀落,将大门打开,然后放下壕桥。

    “杀!”营寨外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无数军士举着火把,冲进了大营。

    没有迎面而来的箭矢,没有直冲过来的长枪甲士,没有任何反扑,一切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梁军兵败如山倒,黑暗之中乱砍乱杀,不辨敌我,互相践踏。

    夏军小心翼翼地集结在一起,墙列而进,大肆收割着梁军乱兵的性命。

    前进过程中不断有人投降。有夏军兵士离开队列,让梁军士卒就地扔下器械,整队回营,敢乱跑乱动乱喧哗者,立斩无赦。

    能主动投降的都已经是冷静下来的梁兵,他们的服从性很好,纷纷找了最近的营房、帐篷,钻进去席地而坐,默默等待。

    至于那些失去理智的梁兵,则需要让他们冷静下来。

    “嗡嗡……”夏军士卒手持步弓,连番齐射。

    混乱之中的梁兵猝不及防,成片倒下。

    有人吓得钻回营房躲避,侥幸逃得一命。

    有人返身厮杀,被无情地钉死。

    大部分乱哄哄地向前溃逃。营门处又上演了推搡的惨剧,不知道多少人被挤落壕沟,惨叫不已。侥幸逃出营寨的梁兵发足狂奔,他们的运气不错,因为夏军的骑兵都调走了,没有人来追杀他们。至于一路往东跑会不会撞上拦截朱全忠的大队骑军,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朱全忠此时早就远远离开了大营。

    他身边跟着敬翔、李振等心腹将佐,以及亲兵、踏白都总计不到两千骑。

    朱全忠回首看了下火光熊熊的大营,不觉潸然泪下。

    这次是真难过了,不是虚情假意。雄威、飞胜二军的覆灭,他比谁都清楚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已经陷入了当年时溥、朱瑄、朱瑾的地步,甚至比他们还要惨。至少郓、兖、徐三镇上下都支持他们的节度使,而他一手打造的汴梁衙军并不具备这样的基础。他们才是第一代,离盘根错节、亲党胶固还有点远,很难像那些百年藩镇一样根基深厚。

    他也不是没做出什么改变。事实上这些年他大力提拔汴宋本地官员、将领,给长子友裕娶了汴州军校刘仁遇之女,将妹妹嫁给宋州大族袁氏当家人袁敬初做续弦,一切动作都在慢慢本地化,旨在夯实根基。

    如果给他老朱家以及宣武衙军两三代人的时间,就会慢慢扎下根基,与郓、兖、徐三镇一样。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他的事业再成功一点,宣武衙军扎下根基之后互相通婚,甚至会如魏博、成德那样上下一体,亲党胶固,成为一个庞大的政治军事集团——当然,对上位者而言,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走吧!”朱全忠叹了口气,转头离去。

    “大王,去哪里?”李振问道。

    “是啊,去哪里呢。”朱全忠惨然一笑,道:“苦了诸君了。”

    “大王说得哪里话,平日里咱们吃香的喝辣的,赏赐拿那么多,还有美姬赏玩,此皆大王之德也。大王要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没有二话。”

    “是啊,我等也不是狼心狗肺之徒。这辈子也值了,左不过就是一死,跟定大王了。”

    “大王下令吧,我等跟着便是。”

    亲兵、踏白都军士纷纷嚷道。

    朱全忠有些欣慰。

    二十万大军,最终还有这两千人感念他的恩德,愿意追随而去,也不算太差了。

    “向北,绕过官渡城,去万胜镇。”朱全忠毅然决然地说道。

    “什么?”李振有些吃惊。

    敬翔沉默不语,没有反对。

    “今日三万多人溃营而出,跑得遍地都是,你等可见到夏贼骑军出来追杀?”朱全忠问道。

    众人摇头。大规模的骑兵藏不住的,而且追杀溃兵就是他们的活计,没有道理不拿出来用。如此,只有一个解释,夏贼骑军调走了。仔细算算,铁骑军、侍卫亲军、天雄军的骑兵加起来快两万骑了。他们的乡勇似乎也有不少人有马,妥妥两万余骑。

    这么多骑兵都不出现,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他们部署在哪里?是不是在半途等着伏击他们?黑夜之中,兵荒马乱的,简直一偷袭一个准。

    “我料邵贼在东面布下了天罗地网,想要截我。”朱全忠一转马首,看向北方的夜空,道:“向北!绕路回汴州。如果实在回不了的话……”

    众人神情一凝,静静等待他后面的话。

    “如果实在回不了,就先去酸枣,再从长计议。”朱全忠断然说道:“走!”

    说罢,一丈乌飞快蹿出,疾驰而去。众人纷纷跟上,消失在了茫茫夜空之中。

    酸枣有天威军五千余众,都指挥使王彦章。此人比较忠心,也非常勇武。在与夏贼镇国军的交锋中,多次带队冲阵,生擒夏贼军校数员,大挫贼军士气,打得很不错。

    可惜广胜军被调回汴州了,不然滑州还有另一支可战之军。不过滑州刺史王殷手里还有数千州县兵,也是一股力量。

    他逃出河中后,便一直在汴州任职。其妻女留在河中,已被王瑶赏赐给部下,应该没法再回去了。

    如今每一分本钱都很重要!

    朱全忠一边逃命,一边仔细思考着如何东山再起。

    当初带五百人出镇汴州,那么难都闯过来了,如今大不了从头再来,与邵贼不死不休。

    ******

    邵贼一晚上没睡。

    他在醋沟大营之内,不断听取着军将们传递回来的消息。

    大部分都是有关朱全忠大营的,偶尔也有一些来自别处的消息,比如威胜军攻克襄邑,进入汴州东南境的消息。

    折宗本手段酷烈,破城之后,将神武军残部一千多人尽数屠戮。

    邵树德看了“监军”发回来的小报告,觉得有必要提点下老丈人了,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干杀降的事情了,这不好。

    打个襄邑这么难,虽说有朱全忠两次率军解围的原因,但焉知没有其他原因?再这样搞下去,以后人人遇到你都会死战,真以为威胜军是天雄军这样的精锐,可以包打一切了?

    另外一条消息是有关曹州的。

    铁林军北上,再败朱珍部,又杀贼千余,驻守濮州雷泽县的刘知俊率军万人来降。

    李唐宾令刘知俊移兵攻金乡,与来袭的青州兵大战。

    丁会已取安州数县,并再败一次淮人,俘斩千余。淮兵胆寒,不敢再来,佑国军遂安心围攻安州。时瓒手头尚余残兵败将三千余,归丁会节制。

    “大王,贼营已经平定。”寅时,邵树德方感觉有些困倦,陈诚兴高采烈地前来禀报。

    “陈长史年岁也不小了。些许小事,交给下面人做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邵树德亲自给他倒了碗茶,劝道。

    “大王,我的禀性你又不是不知道。”陈诚笑道:“事越多越来劲,恨不得每件事都要过问。”

    邵树德摇头失笑,这就是宰相的权力欲吗?不过陈诚的两个成年儿子都没有出仕,据说在家读书。邵树德问了几次,想给这哥俩安排位置,都被陈诚推却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好几万人哪,全忠最后的本钱丢光了。”邵树德笑道:“各条路都堵住了吧?”

    “大王,不但驿道派人堵住了,就连汴州城西板桥店、城北大石桥、城西南沙海、东北陈桥驿等要点,都派了骑卒伏击守卫。只要朱全忠敢回来,他们稍作拖延,各路骑军便可快速汇集而至,将其围杀。”陈诚说道。

    “这么多点要布防,人手可够?”邵树德担忧道。

    “大王,骑军太少,地方太大,只能如此了。”陈诚回道:“全忠不知我兵力多寡,其部新败,人心惶惶,一见我有备,定然不敢硬来。能将其吓退即可。”

    “是这个道理。”邵树德说道:“只要朱全忠回不了汴州,大事定矣。随他去哪,翻不了大浪了。”

    二人随后又聊了聊接下来围攻汴州城的细节,越来越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辰时二刻,邵树德在侍卫亲军将士们的护卫下,抵达了营外的旷野之上。

    一大早便有人来报,经过一晚上的清点,昨晚天雄军共斩首六千余级,俘雄威、飞胜、龙骧三军军士一万一千余人,土团乡夫六千余人。今日白天过后,估计还能在野地里抓获不少溃兵,人数会进一步上涨。

    邵树德默默算了算,之前俘虏了约九千人,这里又是一万多,累计两万了。

    朱全忠的“军事资产”,慢慢都到自己手里来了,很好,很不错。

    “大王,飞龙军契苾军使传来军报。”信使飞骑而来,递过一份牒文。

    邵树德接过一看,道:“守八角镇的刘重霸降了。”

    龙虎军指挥使刘重霸,有兵六千余。他一降,郑、汴大驿道上的最后一点阻碍也没了。

    如今,邵树德可直薄汴州城下,无人可挡。

第三十八章 无家与暗流

    镇州王府之内,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节度使王镕召集了幕府主要将左,一同招待来客。

    客人是晋王李克用的人,为首者李克柔,晋王之弟、代州刺史。

    王镕频频劝酒,态度恭敬。

    王氏家族执掌镇州几代人,靠的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可以说是家传绝学了。

    宪宗元和五年(810),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抗命,中官吐突承璀率神策军及河中、河阳、浙西、宣歙四镇兵讨之,无功而返。

    元和十一年(816),朝廷令河东、义武、幽州、沧景、魏博、昭义六镇兵讨之。六镇合兵数十万,但各怀鬼胎,出工不出力,也没有一个主帅,打得有气无力,战争进程很慢。

    成德王氏愈发嚣张。

    但当淮西吴元济被平定的消息传来时,王承宗大惧,立刻改变之前嚣张的态度,又是送钱,又是献地,向朝廷谢罪。

    王镕今年才二十多岁,“聪慧有智谋”,坐拥镇、冀、深、赵四州,户口殷实,财货山积。马政更是办得极好,是北方一大强镇,仅次于魏博。

    王镕深谙家传绝学,在各大势力之间反复横跳,谁都不得罪。很多人嘲笑他是个散财童子,但他真的为成德镇避免了很多无谓的麻烦。

    唯一搞不定的,可能就是李克用了。

    这厮塞钱也翻脸,真的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王镕都快崩溃了。

    但王镕也有底气。

    赵兵不是泥捏的,在维护自身利益时有很强的战斗力。谁若想吞并成德镇,保管崩掉他满口牙齿,不死个几员大将,损失数万精兵是不可能的。

    “殿下,某先前所言之事,如何?”李克柔放下酒樽,问道。

    他身后还站着几名亲随,没有入座。

    其中一将年岁不大,英气勃勃,名叫石君立,赵州人,王镕听闻后,也多看了两眼。

    石君立本为李嗣昭帐下小校,非常勇武。李嗣昭顾念李克柔的养育之恩,将石君立送到他帐前听令——李嗣昭本名韩进通,从小就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但李克用没空照顾,交给弟弟李克柔抚养长大。

    “邵贼势大,便是元和年间的神策军,亦无如许多的兵马。”王镕说道:“愿奉晋王为主,共抗邵贼。”

    王镕的态度在李克柔的意料之中。

    他是个身段极软,不怎么注重面子的人。他的核心利益,是守住成德的一亩三分地,不让传了几代的王氏基业被人夺走。

    既然如此,双方合作的基础便有了。

    至于成德武夫,他们与邵贼更是水火不能相容。

    他们要的利益邵贼给不了,也不会容许他们占有成德镇的一切,战争是难以避免的。

    说句难听的,王镕还有投降的空间,因为邵贼多半会给他个空头节度使,威风、财富方面不缺,兼任刺史的情况下,也不会太差了。

    但成德武夫没有投降的空间,除非他们愿意把收入下降一大截,还要时不时去外地征战,死伤惨重,一年两年地回不了家。

    能接受这个条件吗?目前看起来似乎不能。那就得打了,直到一方彻底妥协为止。

    “赵王果有韬略。”李克柔赞道。

    说罢,又故作迟疑了一下,皱起眉头道:“然大军征战,所费甚多……”

    王镕会意,道:“镇冀深赵四地,虽不甚富庶,然此乃大事,愿输钱二十万缗、绢三十万匹、粟六十万斛。”

    这个数字不小了,但李克柔还是有些不满意。

    成德四州,虽然比不上魏博六州,但也差不到哪去。

    全境多为平原,水利工程密布,牲畜众多,粟、麦、稻皆有种植——镇州贡物“高公米”就是水稻。

    但李克柔也知道,钱粮就这个数了,这次应该就只能要到这么多,如今只能在其他方面想想办法。

    “昔年王公承宗以骑两万与王师薄战,镇冀马军素劲,兵数众多,不知可否输给军马?”李克柔问道。

    他提到的是宪宗元和二年的木刀沟之战。王承宗率两万骑兵与遵奉朝廷的义武、振武、河东藩镇兵大战,结果被斩首万级,王承宗仅以身免。当时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亲自披甲上一线,侄子、外甥为先锋,戮力死战,终获大胜。呃,李克用的爷爷朱邪执宜当时也作为振武军的一员参战了……

    果然,王镕听了微微有些尴尬,你好歹换个例子举啊。

    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道:“这些年战事频繁,军马日少。”

    就在李克柔暗中失望的时候,王镕话锋一转,道:“不过,讨邵乃大事,某愿自堂阳监输军马三千,以壮晋王军威。”

    三千?三万还差不多!李克柔还是不满意。

    不过他也知道凡事不能太过,这回就这样了,能从王镕那里掏来三千匹战马很不错了,下次再想办法。

    聊完正事,一行人继续喝酒,兴尽而散。

    第二日,李克柔又在驿馆接待了沧景卢彦威的人。

    看得出来,大伙都很信任晋王,被打服气了,都愿意输送钱粮,也愿意出一部分兵马。

    考虑到这些藩镇兵守户犬的性质,昨日李克柔也与王镕谈过,一定要和士兵们讲清楚为何而战。邵树德是不会容忍将一个藩镇的大部分财富都发到你们手里的,也不会任由州县官位被武夫占着,更不会容忍你们侵占大量田地,垄断商税。他在动你们子孙后代的富贵,一定要和他死战到底。

    虽然不知道最终效果如何,但说了总比不说好,至少能提振一番士气,也能调动一部分人的积极性,在战场上表现更好一些。

    十月二十日,李克柔在成德募兵,主要是骑兵。

    一连花了十天时间,得兵四千人,其中约千人自带马匹而来。李克柔很大方,给这些带马的人赏赐绢帛,算是买下来了。

    军分两支,一曰侍卫金枪直,一曰厅前黄甲军,各两千人,纯骑兵部队。

    燕赵之地,自古仗气任侠,兵源素质还是相当不错的。愿意去外镇当兵的,一般也是在本镇没啥发展空间,不得不去外地谋富贵,比如担任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的石君立就是典型。

    成德镇是武夫拥有的成德镇,但石君立没能挤进这个武夫团体。

    就跟有些人迫不及待骟了自己等待进宫当太监,却始终得不到机会一样,河南、河北也有大批自小苦练武艺、骑战的人,却当不了衙兵——练武,也是一种职业规划,更是一种投资。

    招募完军士之后,李克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镇州。

    他没有回晋阳,而是南下。

    邢洺磁三州,即将进驻大批部队。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两支部队,将在那边开始整训,提升战斗力。

    一同过去的还有一支名为契丹直的部队。这支部队规模不大,大概也就两千来人的样子,以燕镇胡州熟契丹部落为兵源,这次又补入了契丹俘虏,扩充为三千骑。

    因为听闻邵树德将镇守关北的银鞍直八百骑调到了河阳,李克用下令契丹直改名为“银鞍契丹直”,针锋相对的味道非常浓。

    晋军与梁军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骑兵实力强出太多,但步兵比梁军弱。不知道一旦打起来,最终会怎样,反正他们历史上是被梁军锤了。

    李克用在营州大败契丹的消息经过十余日的发散后,终于在月底传到了汴州。

    邵树德正在开封县巡查水利工程,听闻后立刻召集陈诚、赵光逢、郭黁、谢童、裴迪五位幕僚商议。

    “李克用这次怕是要来真的了。”邵树德说道。

    忽悠不住义兄了,他感到有些遗憾。

    “大王,与晋军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情。”陈诚说道:“拖到现在已经大赚了,不能奢望更多。”

    “李克用也未必立时就开战。”赵光逢说道:“另者,他会打哪里?”

    “不要管他打哪里,我军哪里坛坛罐罐最多?”邵树德说道:“晋绛、孟怀最危险。”

    这两处地方,晋军有地利。他们居高临下,还有雄关险隘,进可攻退可守。反观夏军,地处平原,无险可守,地形方面十分被动。

    “大王,该把龙池宫诸人迁过来了。”郭黁突然建议道。

    当然,他只说了龙池宫,实际上要迁移的远远不止邵树德的妻妾儿女,还有军士的家属。

    “迁过来住哪里?”邵树德问道。

    洛阳大部分还是废墟,什么都没有,显然不合适。

    “可迁往汝州清暑宫,那边扩建快结束了。”郭黁说道。

    “也好。”邵树德同意了:“军士家属,可分散安置在汝州及洛阳。”

    同时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清暑宫的女人他提前接来汴州了,目前储氏、解氏以及金仙观的苏氏已经抵达。

    自五月下旬开始,邵树德已经整整五个月没碰过女人了。朱全忠的一干女人现在还没法吃,只能先让老张家的女人过来给他泻火了。不过储氏又怀孕了,损失一员干将,殊为可惜。

    “就这么办!”邵树德最后说道:“先迁移人员,这个最重要。你等尽快配合都虞候司的人拿出一个用兵方案,拟完后呈送上来。”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灵夏钱粮,趁着大河还畅通,加紧运输,不要停。”邵树德补充道:“对了,保举我为宣武军节度使的表章也催一催,不要拖,尽快送抵朝廷。”

第三十九章 还有机会

    初雪降下,满地银白。

    乌云在森林上空飘动,时而遮住阳光,在雪地上投落了大片斑驳而忧郁的阴影。

    圣人叹了口气,不想出了宫门,竟然也这般死气沉沉,感受不到一丁点自由的味道。

    雪地上有兔子的脚印,但圣人已经无心打猎了。他静静地坐在亭台下,明明周围全是人,但却感觉特别孤独。

    女官和嫔御们在踏雪游玩,说说笑笑,好像没什么愁绪,无忧无虑。

    这帮没见识的妇人!

    圣人冷哼了声,若邵贼进宫,得把你们全部凌辱了,到时候还笑得出来不?

    他突然想起了裴氏。他终于知道,原来裴贞一并没有死,而是被西门重遂抓住了,然后被邵贼掳走。

    裴贞一是忠心的,圣人很清楚。被邵贼掳走之后,一定曾经试图自尽,然而被邵贼阻止了。后来因奸成孕,先后生了两个孩子,这会多半还在以泪洗面。

    邵贼!

    圣人在内心中愤怒地嘶吼着,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诛除此贼,但邵贼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阴私手段不成,那么就只能寄希望于邵贼兵败了。

    当年李师道坐拥淄青十二州,就是如今淄青、天平、泰宁三镇合一的地盘,帐下兵马十余万,声势极为骇人,最后不还是被朝廷联合诸镇剿灭了么?

    圣人当然也希望邵树德为诸镇联兵剿灭。为了发泄心头只恨,他定然要将邵树德之妻折氏纳入后宫,就如同当年宪宗将李师道之妻魏氏收入掖庭一样,肆意玩弄,如此方能解气。

    只可惜,朱全忠竟然败了,亡奔魏博,这让圣人心里极其难受。

    虽说早就听闻梁军打得不行,不断丧师失地,可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七八年时间,竟然连汴州也丢了,败得极其彻底。

    还不如淮西镇!人家能割据四十一年之久,期间顶住了神策军及诸道兵马的反复围攻,宣武军却只能坚持七八年,一帮废物!

    甚至连郓、兖二镇都不如。朱瑄、朱瑾在精锐主力被歼灭后,能依靠州县兵、土团乡夫坚持数年之久,期间越战越勇,局面日渐稳固,实力日渐恢复,这股决不投降,死战到底的意志,不知道比宣武军强多少了。

    废物!

    圣人霍然起身,打算回宫消遣去了。

    “啪!”十军容使韩全诲走了过来,将一份牒文放在石几上,道:“圣人速速过目一下,待会我还得拿去用印。”

    圣人疑惑地拿起牒文,仔细一看:“《授夏王树德宣武军节度使制》。”

    顿时呼吸急促,怒气上涌。

    最近朝廷收到了一连串的表章,皆各镇节度使上表贺剿灭逆贼全忠,同时保举夏王邵树德兼任宣武军节度使。圣人本就心中憋着火,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捏着鼻子说了些违心的话,但并不代表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此时看到这封即将发给宰相们的制书,就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尤其是上面写的内容,简直让他想把隔夜饭也吐出来。

    “王者分职设官,所以理天下。外建州牧侯伯,内置公卿大夫,故野无遗贤,朝无阙政……汴宋奥区,人多忠朴,俗尚义勇,控地数千,带甲十万,非威能肃物,勇可贞师,则何以备天子之爪牙,建上将之旗鼓……诸道行营都统指挥诸军兵马等使、朔方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兼上柱国、夏王食邑五千户邵树德,卿才本济时,道惟师古,致君不欺于辱市,忧国每至于忘家……可检校中书令、使持节汴州诸军事兼汴州刺史、充宣武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勋封如故,主者施行。”

    “官家,看好了没?”韩全诲慢悠悠地问道。

    圣人沉默良久,方道:“此制便发放南衙吧,朕乏了,回宫。”

    说罢,当先走了。

    韩全诲嗤笑一声,哼着小曲走了。

    圣人再大,还能大得过中官?笑话!也就让圣人过过目罢了,准不准都由不得他。

    罢了,赶紧去趟南衙,事情不能耽搁了。

    这边厢韩全诲走了,那边厢圣人也带着女官、嫔御们回了大明宫。

    宫廷肯定是被监视的,这不假。但这么多年了,也不可能个个都是中官的人。圣人也在努力,想办法发展了一些自己的亲信。

    圣人坐在御桉前,挥毫写个不停,情绪显然十分激动。

    “官家……”淑妃何氏站在一旁磨墨,吓得花容失色,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朕以全诲、季述、树德为表里之奸谋,纵干戈于双阙。朕固危迫,诸事不得不从。今赐密诏,使告卿纠合诸镇,共剪灭树德。侦知宫阙内外,多为贼党,虽有书诏,不可复通。藩镇诸侯,或信伪诏,强者归之,则贼势转盛。卿自先帝时立功,安忍负高祖、太宗三百年德泽,而束手朔方贼党?宜亟告郓、兖、镇、魏、沧、青,同举勤王之师。朕兵尽力穷,危及宗社,临轩东望,洒血告卿。”————这是给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

    “朕以眇身,讬于人上。皇天不佑,寇难荐兴。外无桓文,内无平勃,每一念至,芒刺在怀。卿忠义贯日,至诚许国。西川不宁,一麾已定。清净中原,再造我国家,朕有望于卿也。”————这是给剑南西川节度使李茂贞的。

    “朕罹此多难,播迁无常,旦夕栗栗,不能自保,而况保天下事。为朕藩护,有望于卿也。”——这是给淮南、宣歙节度使杨行密的。

    淑妃何氏几乎要瘫软下去了。

    “遣人找机会送出去。”圣人脸色狰狞地说道。

    京兆诸县,每旬都有人进出皇宫。过几日长安、万年二县就要送三百车冬菜进宫,闲杂人等很多,找机会送出去并不难。况且长安宫室毁坏多次,连个宫墙都没有,圣人甚至能看到远处的野地,即便送冬菜的机会不行,找别的办法也可以,机会很大。

    朝中还是有忠臣的,这是最后的机会。

    朱全忠的汴梁势力已经灭亡了,如果再不想办法振作,等到东兵入京,废帝弑君,那可就全完了。

    淑妃何氏流着眼泪道:“官家,夏王并不残暴,做不出来弑君这等事,何必呢?”

    “住口!”圣人怒道:“速去办理,事若成,定册封你为皇后。”

    何氏还是流眼泪。她是真的害怕,怕被杀!

    妇道人家,怕死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折腾呢?

    “无论成不成,过些时日便册封你为皇后。”圣人换了一副脸,诱惑道。

    何氏抹了把眼泪。她有些心动,国朝多少年没出过皇后了。

    幽幽叹了声气后,她借着冬衣衣料的由头,去找宫官杨可证了。

    圣人见淑妃走了,心情稍霁。理了理心情后,便去找昭仪李渐容了。他现在需要女人的抚慰,不然念头不通达。

    ******

    长安城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师萧遘病逝了。

    他本人身体就不好,今年冬天又出奇地冷,竟然没熬过去,病逝于榻上。

    萧符匆匆赶到了京城,奉邵树德之命,与萧蘧、封彦卿等人商讨朝政安排。

    “殿下之意,封公可为太师,把控朝政大局。”萧符说道。

    封彦卿闻言故作镇定,但眉眼间的神色早已深深出卖了他,这货就是个官迷。

    “殿下错爱,老夫实在……实在……”封彦卿长叹一声,道:“只好勉为其难,撑起这副摊子了。”

    萧符、萧蘧相视一笑,不愧是你!

    “礼部尚书之职何人接任?”封彦卿问道。

    看老头那意思,好像还要举荐自己人。

    萧符咳嗽了一下,道:“好教封公知晓,殿下属意王府主簿裴公出任此职。”

    “竟然是这厮!”封彦卿口不择言道。

    萧符、萧蘧二人装作没听到。

    裴氏在河中根基深厚,为夏王举荐了诸多人才,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输给军馈,将地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人家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资源,到朝中来干大事很奇怪吗?

    同时又有些叹气。河东郡夫人裴氏虽然没有名分,但先后诞下一子一女。反观他们萧氏,黛娘容貌、身段、才艺不说冠绝王府,但绝对数一数二的,又有王媵的名分,但就因为没有诞下儿女,让他们萧家很被动。

    夏王子女不少,难道黛娘身有隐疾?二人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萧符这次进京,本来就领受了请太医署的医官东行的任务。他想了想,是不是私下打点一下,让太医帮忙看看?

    不过太医们要先去汴州,帮梁王妃张惠调理身体,只能等他们忙完后再说了。

    “封公,夏王新得汴宋诸州,该选送一批贤才东行了吧?你可有名单?”萧蘧突然问道。

    夏王别的职位不甚在意,留给圣人自己任命,但一直把礼部尚书攥在手里,最大的原因就是科考归礼部管。

    国朝科举,每年都考。这些年,礼部按照夏王的意思,将进士录取名额慢慢提高到了一百。同时大力增加明算等杂科的录取人数,授予官职,慢慢提拔,让学这些的士子看到了希望,这几门杂科的热度有所上升,学习的人变多了。

    明算科的学子,以前即便能考上,一辈子也是八九品的小官,但如果有人告诉你能突破这个桎梏,当大官呢?

    用官位和前程来诱惑引导,确实靠谱。

    “自然是有的。”封彦卿有些遗憾地说道。

    老头太贪心,当了太师,还对礼部尚书念念不忘。一想到以后裴家能靠这个职位培植党羽,他就感到很心痛。

    “诸畿县之僚属,当了几年,积攒了点经验,可以去汴宋替殿下做事了。”封彦卿道:“明日我便拟一份名单出来。”

    “善。”萧符、萧蘧二人齐道。

第四十章 你不能杀我

    “夏贼攻城啦!”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城头响起。

    正在城下休息的军士闻讯纷纷起身,检查完器械之后,在军官的带领之下登上了城头。

    神捷军指挥使王檀也接到了消息,因为是夏军第一次攻城,他非常重视,亲自带人上城头督战。

    结果等他到了那里之后——呃,就这?

    旁边已经有军官在鞭打胡乱报讯的守军了,都什么玩意,这是攻城吗?人家只是集结了人马列阵而已,根本没有半分进攻的意思。

    “这都是什么人?”王檀没有朝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兵发脾气,直接问守将。

    “回军使,都是城内丁壮。没上过战场,一见贼兵云集就慌了。”

    王檀叹了一口气。

    现在想找点经验丰富的梁地老兵,那可真是太难了。二十万人呢,都不知道去哪了,真要仔细找的话,夏军里边的梁人老兵可能会更多一些,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好好看着,别大呼小叫。”王檀呵斥了一句,又走到一旁仔细查看城外。

    汴州其实并不大,也就是一般州城大小。德宗年间扩建,城周20里155步,有七座城门,包括两座水门。在扩建之前,甚至还没有普通的州城那么大。毕竟那时候朝廷并不怎么依赖南方钱粮,汴州的地位还没那么高。主要的产粮大户河北还在向朝廷输送租赋,而这条交通线并不经过汴州,魏州的地位甚至要远超汴州。

    藩镇割据以来,富庶的河北上供朝廷的钱粮大为减少,河南战乱频繁,有时候还需要中央接济,朝廷用度开始大量取自江南。

    但说句实话,江南的人口及耕地面积还不大,大量的沼泽地和森林荒在那里,一派狂野的自然风貌,又怎么可能有多少财富呢?说穿了,还是江南老实,也没多少开销养军队,余钱余粮都被朝廷搜刮走了罢了。在那个年代,江南的赋税额度远超淮南、河南、河东等地,百姓不堪重负,最终酿成了裘甫起义。

    漕运带来了汴州的兴盛,使得其快速崛起,超越了魏州,成为关东最为富饶之地。连带着蔡州、徐州这些城市也跟着发展了起来,整个关东的实力开始了快速增长。

    王檀对这些历史还是比较清楚的。

    他曾经设想过,如果天下鼎革,梁王建立新朝,那么汴州多半会作为都城。届时,汴州城也会迎来大发展,城周从二十里变为五十里乃至七十里,等闲事也。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王檀微微有些遗憾。汴州可能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这样了。

    城外聚集的夏军越来越多,他们队列整齐,纪律严明,战兵在夸耀武勇,辅兵在挖掘壕沟。

    是的,就是挖掘壕沟,这是攻城的前奏,夏军不拿下汴州誓不罢休了。

    “真是好兵,士气高昂,觉得自己能包打天下。”王檀最后看了一眼城外的天雄军士卒,下了城头。

    梁军已经丧失取胜的信心了,这会让他们的战斗力比真实实力更低。自信心对于一支常年征战的军队太重要了,有时候甚至能让你发挥超出本身实力的战斗力。

    形势逆转,大势去矣。

    王檀回到了军营,突然看到了充街使石彦辞。

    “王将军。”石彦辞躬身行礼。

    “石大夫。”王檀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回了个礼。

    石彦辞对王檀的态度不以为意,道:“王将军是长安人吧?”

    王檀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道:“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而今家在汴州。”

    石彦辞彷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又道:“听闻夏王喜用关西武人为将……”

    王檀突然起身,手抚刀柄,喊来了亲兵将领。

    石彦辞脸色发白,心中暗叹“我命休矣”。在幕僚的鼓动下准备行险一搏,没想到才刚走出第一步,就要完蛋了,这运气也太差了吧。

    “将所有人都赶得远远的,无故靠近大帐者,杀无赦。”王檀下令道。

    “遵命!”亲将领命而去。

    石彦辞的脸色由白转红,心砰砰跳个不停,再度活络了起来。

    “石大夫怎么不接着说了?”王檀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彦辞,道。

    石彦辞被这么一吓,原本想好的话都忘了,闻言心一横,问道:“王将军觉得汴州能守不?又能守多久?”

    “若夏贼围而不攻,城内上下一心,也不过就守年余罢了。”王檀坐了下来,突然笑了,说道:“但以如今这个状况,最多半年。若半年内城池不破,则能守一年。”

    一般而言,守城越到后面,守军的意志就越充足。盖因他们已经杀伤了大量攻城军士,担心城破后被清算,反而不敢轻易投降,除非进攻方给出不屠城的保证,而且还得有信誉,不然对攻守双方而言都是一场悲剧。

    “可依我观之,城内人心惶惶,半年绝无可能,守三个月都够呛。”石彦辞说道:“夏贼挖掘壕沟,做长久围困的样子,显然不想死伤大量人命。半年之后,水势渐涨,夏贼无需强攻,筑坝拦水,掘堤灌城,怕是也守不了。”

    用水攻,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但如果守军意志顽强。也是没有效果的。历史上晋阳被灌水攻了不止一次,城内水深过膝,尸体都漂在水面上,降了吗?没有!反倒围城军士因为晋阳那个天气,而发生疫病,死伤惨重——

    朱全忠的梁军围晋阳,因为连月大雨,军中疫病丛生,减员严重,不得不退兵。

    后周郭荣围晋阳,因为连月大雨,将士大面积患病,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兵。

    但如果守军士气低落,战斗意志也不够顽强,那汴州确实不好守,因为这里比较适合水淹。

    守城梁军士气高吗?瞎子都看得出来不高。

    “石大夫已经交通夏人?”王檀突然问道。

    饶是已经知道了王檀的态度,石彦辞还是吓了一跳,失口否认道:“绝无此事。”

    说完又有些后悔,幕僚让他装作在夏人那边有关系的样子,眼下却来不及弥补了。

    “那你来找我作甚?”王檀的手又摸向腰间,冷笑道。

    “神捷军负责郑门、梁门、酸枣门、封丘门的防务吧?”石彦辞的脸色又有点白了,慌忙说道。

    “你这人,混到现在才是个充街使,可曾想过为什么?”王檀讥嘲道:“方才你该回答已暗中交通夏人,我可能还会投鼠忌器,不敢杀你。可现在你还有什么价值?我若要投夏王,斩了你头颅开城,还多赚一份功劳,岂不美哉?”

    “王将军岂能这般行事?”石彦辞一惊,下意识说道。

    “为何不能这般行事?”王檀反问道。

    “舍妹为梁王媵,妖娆多姿,素得梁王宠爱。夏王见之,定爱怜过甚,你不能杀我。”石彦辞说道。

    王檀傻了。

    勉强笑了笑,道:“来人啊,给石大夫上茶。”

    说罢,又道:“方才担心石大夫乃朱友文派来试探我的,言语间有所得罪,还望海涵。”

    石彦辞心道我信你个鬼,刚才他是真感觉到王檀要杀他了。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事情的时候,石彦辞理了理思绪,问道:“王将军可愿与我一起遣人出城,面见夏王?”

    王檀沉默片刻,道:“使者可从郑门走,其他门不保险。”

    ******

    朱友文现在很忙,忙着杀人。

    夏军大举进薄汴州,城内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屡禁不绝。

    有人说守军纷纷逃亡,夏军要破城了。朱友文遣兵抓捕,杀数十人。

    有人说城内有军将欲献城,博取富贵。朱友文再遣兵抓捕,杀数十人。

    还有人说城内粮草不足,连一个月的消耗够不够。朱友文还遣兵抓捕,杀百余人。

    血淋淋的首级被悬于各处,以做警示。

    城内的气氛愈发沉默、诡异,朱友文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问题出在哪里。

    “梁王被逼走了,没法进城。”这是最新流传的消息,朱友文没敢杀人,因为流传得实在太广了,就连军士们也在多番揣测,窃窃私语。

    外无援兵,守一座孤城,不是不可以。但你总得给出个期限吧?到底要守多久?

    没人敢回答,也没法回答。

    看这个样子,不是郓、兖、青、淮四镇合兵击败夏贼,解围汴州,就是夏贼将这里死死围住,直到城破都没人能够解围。

    而且,对汴州的文武将左乃至大头兵们来说,郓兵、兖兵过来解围,并不一定是好事,很可能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双方之间的仇恨实在太大了。一旦汴州为他们所控制,大伙的财富保不住,女人会被这些外地来的充满仇恨的武夫凌辱,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那么,还不如投降夏贼呢。至少,邵树德能约束军纪,他也只会凌辱朱家女子,不会伤害普通百姓。

    朱友文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军府,在亲兵的护卫下返回自家宅邸。

    妻子王氏忙前忙后,替朱友文换上了便服。

    “这帮武夫,唉!”朱友文端坐了下来,叹道。

    一线厮杀的经历少,这是他的硬伤,也让很多武夫隐隐不服,非常桀骜。

    至于他为何能当上广胜军指挥使,甚至还总揽汴州防务,其实不难理解。朱友裕在诸兄弟中最年长,也最出色,经常领兵出战。父亲、长兄出征后,留守汴州的人选就十分关键了,以前可以择大将负责,但这两年父亲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已经不太相信那些元从老将了,更倾向于从宗族中选人。

    但朱家人丁太单薄了,与砀山朱氏宗族的关系也很差,从至今没有老家的人过来投奔就能看得出来。

    选来选去,选了自己。

    初时,朱友文还觉得挺兴奋的,觉得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长兄。而在听到长兄可能已经战死的“谣言”后,他甚至隐隐窃喜,觉得机会来了。

    可如今看来,这是接了一个大火坑。他被架在上面,反复炙烤,说不定哪天就被属下借了人头,死无葬身之地。

    “夫君,王妃已经从开元寺回王府了。妾今日去见了见,王妃答应出面帮着稳定军心。”王氏走了过来,替朱友文斟了一碗酒,说道。

    “哦?那可太好了。”朱友文松了口气。

    王妃在军中的影响力不可低估。父亲脾气暴躁,动辄打杀军将,责罚军士,多赖王妃居中劝说,军中得了王妃恩惠的将领、军士那是相当多,这些人有的就被抽调到了天武八军中,现在都是军官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朱友文抬眼望去,却是亲将,便问道:“何事?”

    亲将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低声道:“张归弁、谢彦章跑了。”

第四十一章 争先恐后

    天德军连续攻拔白马、卫南等县后,算是把梁军势力彻底逐出了滑州。

    目前该部暂屯于滑州,随军的镇国军三千五百余人消耗了七七八八,余部补入天德军完全编制。

    曾经规模高达三万的镇国军,如今只剩万人镇守潼关了,缩水三分之二。

    汴州水师发生了内讧,互相攻杀。都指挥使李晖死于乱战之中,余部率百余艘大小船只投降,已被勒令开往汴口整顿。

    在朝廷即将发下的宣武军节度使任命制书中,滑、单二州被划入宣武军辖区。考虑到之前郑州已经被划入东都镇,至此宣义军这个藩镇算是消失了。

    北部局势就这样了,短期内不会发生大的变化,除非对魏博开战。

    “大帅有令,将天雄军调往河阳,从速办理吧。”汴州都虞候司内,刚刚主持完会议的陈诚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批复各种杂七杂八的文件,同时还不忘催促僚属们赶紧干活。

    僚属们早习惯了,按部就班地走流程,顶多就是加快了点速度,没什么可紧张的。

    晋人在昭义镇增兵的事情并不是秘密。泽、潞、邢、洺、磁五州,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部队,而且不是最近才来的,最早一批几个月前就抵达了,不但听望司汇报了,幕府也通过往来昭义的商徒间接证实了这一情报。

    但就目前看来,晋人还远远谈不上大举增兵,顶多就是增加兵力厚度罢了。他们目前最主要的工作还是修缮城池关隘、囤积粮草器械、维护运输道路,听闻是李克用之弟克宁在主持。

    他手里有一批人马,应该就是当初屯于宁武的那支,规模不是很大。

    晋人增兵了,那么己方也要重新调整兵力部署了。之前实在抽调不出人手,但打完汴州后,可以重新调整了,而且要快。

    天雄军北上是必然之事。河阳比较重要,不容有失,必须得精兵勐将镇守。

    “陈长史,武威军返回汴州,所需钱粮若干,皆在此间了。”裴迪走了过来,将一摞公函呈递上去。

    “筹措起来可吃力?”陈诚头也不抬,笔走龙蛇,随口问道。

    “秋粮收获以后,一时倒还没那么紧。但今岁战事频繁,田地多荒芜,两税大大下降。明后两年又开始免税,怕是难以支应。”裴迪说道。

    “无需忧心。汴口、洛口都在修缮仓库,本月有大批灵夏钱粮运至,无妨。”陈诚回道。

    天雄军走了,武威军被从单州抽调回来,一部屯于汴州,一部屯于郑州,既可以弹压这片新得之地,同时也充作预备队,无论支援哪个方向都很方便。

    侍卫亲军万人已被解散,各回各家。他们严格来说属于民团,出征一年多了,邵树德也不好意思让他们继续服兵役,发了笔赏后就遣散了,等待下次征召。

    “长史,河南府那边可能提供一些补给?”裴迪试探性问道。

    “别想了,他们比汴宋还穷,而且要营造宫室,没法抽调钱粮、人力。”陈诚放下笔,喝了口茶,道:“而且,他们也要养军啊。”

    准确地说,他们要养的部队是河南府州兵及铁骑军。

    铁骑军是新调过去的,补充战马、新兵、器械,同时减少消耗。汝州有牧场,河南府自大顺二年起就被洒了很多牧草种子,可以放牧战马,可以节省不少粮食消耗。同时,他们也是支援河阳的预备队。

    陈诚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看了许久,道:“昔年打全忠,全忠死在四战之地上面,而今我等也遇到这个麻烦了。”

    就北方地形而言,河东绝对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

    地势高屋建瓴,俯瞰河南、河北、关中。欲入太原,必然是上山仰攻,要走很多山道,利守不利攻。而人家出太原打你,所面对的却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地形,非常轻松惬意。

    而且河东表里山河,南有大河、中条、太行,西有大河、吕梁,东有太行,北有恒山,地势艰险。内部散落着诸多盆地,河流纵横,农商发达,户口殷实,民气悍战。

    河东,其实是一个天然适合割据的地方。

    自古打河东,最优选择莫过于先占上党,也就是泽潞。

    如果一个政权都于洛、汴,而泽潞又没有掌握在手中的话,河东兵马下了高原,就直接突入地势平坦的河内,然后渡河直趋洛阳,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

    欲攻河东,上党定然是激烈争夺之地。

    陈诚凑近了地图,仔细看着。

    出河阳镇的万善之后,向北走十里就进入太行陉。

    太行陉是太行八陉之第二陉,长达四十里,而宽度只有三步,也就是四米多,自古被称为“羊肠坂”。

    陉道幽谷深深,草木茂盛,非常像陕虢的崤函谷道。若有人埋伏于两侧山林之中,威胁非常之大。

    在太行陉北端,筑有天井关,一直是昭义镇的军事重地。此关位于山势最高处,当大道而设,关后有溪流,关前有天井泉三所,不缺水,但地势险要,进攻方摆不开兵力,非常难打,除非守军实在太差。

    出太行陉后,还有一段山道,稍稍好走一些。此道地势险要处亦置一关,曰马牢关,整条道路长达四十里。

    走出这段前后八十里的山道,就可直抵泽州。

    李克用如果屯兵泽州,封锁这段重要的驿道,那么他可以随时派兵俯冲下山,河阳将十分被动,不得不长期驻守大军防御。

    陈诚又把目光转向晋绛。

    通往泽潞的乌岭道弯弯曲曲,险隘无数,还不如上党好走。

    晋绛向北,高壁镇、险地关互为掎角之势,守着雀鼠谷南缘,沿着雀鼠谷向北走,还有冷泉关挡着北出口。

    而从大同方向南下的话,还有雁门关。

    这可真他妈的!老鼠拉龟,无处下口。

    怪不得国朝设立河阳镇的时候,曾经将泽州划了过来,实在是不想看到你割据。

    “晋绛也得留守精兵强将,数量还不能少。”陈诚叹了口气,暗想大王会派哪支主力“禁军”驻防。

    河东这个地形太操蛋了。

    少量兵士防守雄关险隘,主力精兵集结起来,你两眼一抹黑,都不知道他要去哪,不得不处处设防,分散兵力,十分被动。

    如果能把他们骗出来,在平原上打就好了。

    “陈长史……”裴迪走了过来,小声道:“其实如今大王面临的局面和当年朱全忠有些类似,不过稍好一些。全忠欲并郓、兖、徐三镇,大王率兵东出,攻洛阳。今大王欲并郓、兖、徐、青四镇,李克用南下可攻河中、河阳,杨行密攻宿、寿等州。目的都一样,令你处于四战之地,不得全力施为。这河南,谁拿谁烫手。”

    陈诚点了点头。现在都能理解朱全忠的战略选择了,他也是没有办法,先吞下郓、兖、青、徐四镇,解除一个战略方向的威胁是最重要的。当时杨行密还没起势,事实上攻灭这几镇后,只需对付关中、河东两个方向,从容多了。

    但夏王太执着了,一个劲变着花样打他,把所有资源都投入进去了。关中、河中、金商、襄阳、唐邓百姓从头苦到尾,最终把全忠耗死。

    如今两个人的处境何其类似。

    如果当初先攻河东呢?那朱全忠多半已经把东面几个藩镇尽数攻灭,同时顺手拿下了襄阳、金商,然后把泽潞也打下了,势大到完全无法抗衡。而与李克用结了仇,你就别想脱身,河东那个地形,不知道要耗多少年,朱全忠没了河东的威胁,压力大减,说不定已经兵进淮南,或北上攻取昭义河北三州,附庸成德、沧景等镇,兵锋直指幽州,真的要统一天下了。

    “徐宿濠泗招讨使封都头率武兴、固镇、定难三军两万余人,攻徐州。佑国军即将撤兵,增援北线,那么寿州行营就只剩威胜、淮宁二军四五万人了。”裴迪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还有一层隐含意思没有提,折家会卖力打杨行密吗?可不一定。

    人都有私心,折家也会密切观察,怎样才是对他们家族最有利的。夏王下令打杨行密,那我打就是了,保证挑不出任何一点毛病。但正常地打和不计代价死战完全是两个概念,反应到战场上也会是两个结果。

    和杨行密拼个两败俱伤,大量折家子弟战死沙场,民间穷困凋敝,军队战损严重,真的符合折家利益吗?这可未必。

    如果夏王愿意多给一些地盘或好处的话,比如许诺将淮南封给折家,或还能让他们死战,但这种可能太小了。

    说白了,折家女已经是王妃了,将来可能还是皇后,折家还图啥呢?又想让人家卖力打杨行密,又不想过多地给好处,易地而处,你也会做出这种选择。

    折家已经为你邵氏流了很多血,够意思了。

    “另者,陆续调往东线的龙骧等军战力不足,很难撼动郓、兖之兵,不如暂缓降军整编,将宣武老兵成建制调往东线,启用朱珍、康延孝、张慎思、葛从周等为将,定能获胜。”裴迪又道。

    龙骧等军,成军两年多。

    郓、兖二镇主力曾经被梁军歼灭过,最早一批在十年前组建,后来征战不休,不断有重大损失,然后又重新组建,继续战斗。他们的平均成军年限,五六年还是有的,而且战斗经验远超龙骧等军,还有保卫家园的士气加成,这些杂牌军凭什么打得过他们?

    裴迪也不忍看到这些汴宋子弟白白送死,因为夏王摆明了是想消耗。以前他不方便说出这话,但如今夏王要将主力精锐北调对抗李克用了,东线实力会慢慢削减。再过几月,可能铁林军也要调回来了,毕竟晋绛那个地方还需要大军镇守。

    如此一来,东线将完全失去进攻能力,这是梁地降将的机会。

    梁地不是没有强兵,但被夏王攥在手里不放,想要吞并消化。但时局若此,也该妥协一下了吧?别什么好处都被关西武人占了。

    陈诚闻言瞪了一眼裴迪,低声道:“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到外面如此嚷嚷,取死之道也。”

    裴迪心中大定。

    他冒险说出这话,也是想试探陈长史这个头号幕僚的真实态度,如今心里有数了。

    “自不会到外面乱说。”裴迪赔笑道:“其实都是为夏王的大业操心,如今梁兵梁将都憋着一股气,想要博取富贵。当年朱瑄、朱瑾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若夏王给大家机会,定然能将朱瑾、王师范之辈的头颅献上。”

    陈诚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宣武老兵,未整编消化的还有大概还有八九万人,确实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夏王原本的意思是花个几年时间,慢慢消化掉,不给子孙后代留隐患。

    可如果再给他们独立编制,大批量启用梁将,可能战场上的表现会好很多,但终究是向现实妥协,给未来留隐患了。

    “此事大王自有计较,你等无需瞎想。”陈诚说道:“速去办事。”

    裴迪听他用了“你等”,而不是“你”,知道小心思被人看破了,尴尬一笑,离去了。

    而此时的王府内,邵树德也正在想这件事。

    义从军下月可抵达关东,但整编之后,几个月内是上不了战场的,这就很要命。

    为了防备李克用,晋绛、河阳需各一支禁军主力屯驻,这就去掉了六万人。

    从洛阳、汝州到郑州、汴州,这么大的地方,空虚得无以复加,也需要军队驻守、弹压,顺便充当预备队,又去掉三万人。

    另外,昨日赵光逢提到,统治中心已经从关西迁移到关东好几年了,关中极为空虚,一旦有变,完全来不及反应,是否需要派驻能战之军?

    他犹豫不决,因为无兵可调。

    派杂牌军过去,担心人家造反。派主力部队过去,太可惜。

    张惠轻轻地替他按压着头部。男人,有想不完的烦心事,有时候会动摇,会怀疑,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

    “终究还是不能妥协。”邵树德将张惠抱入怀里,仿佛怀中的美人就是那些梁兵梁将一样,他发誓绝不妥协,而且要狠狠揉捏他们。

    张惠呼吸有些急促,不过很顺从地任男人施为。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夏王没有让她侍寝,但浑身该玩的不该玩的地方早就被他玩了个彻底。

    “吱嘎。”肚子高高隆起的储氏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刚才还顺从无比的张惠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剧烈挣扎起来。

    “哈哈。”邵树德大笑:“本来想着以后不用亲征了,如此看来,还是得亲自上阵,劳碌命啊。”

第四十二章 变乱

    汴州城外,大雪纷飞。

    数百骑牵着战马,踟蹰前行。

    路中遇到一驿站,领头军官下令歇息。军士们如释重负,纷纷寻找可以躲避大雪的地方。

    驿将笑呵呵地招待这帮人。

    这帮关北来的豪强子弟出手阔绰,差点把驿站内的羯羊全买下宰杀了。

    驿卒们杀羊的杀羊,烫酒的烫酒,煮肉的煮肉,忙得脚不沾地。

    “剁肉剁肉,终日剁肉,何日能富贵?”张温看着武夫们豪横的样子,长叹一声。

    旁边一文士正在记账,听了也有些感触。

    时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一如自己灰暗的人生,心中愈发悲凉。

    “大丈夫安能终老贱哉?”文士突然扔下了笔,霍然起身。

    张温愕然。

    文士转过头来一笑,道:“昔年曾遇一道士,言我今岁必遇圣王,这就出去碰碰运气。”

    张温大笑,舞着斧子道:“你若得圣王赏识,便回来叫我,我随你一起走。”

    “一定!”文士头也不回地出了驿站,走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驿道之上人迹罕至。

    这么大的雪,没人愿意在外面折腾,除了偶尔一队苦命的转运粮草的夫子外,基本看不到其他人了。

    文士转了半天,身上衣衫单薄,北风一吹,顿时瑟瑟发抖。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不已。

    人言道富贵好,可这富贵哪里寻呢?

    远方的风雪之中,似乎有大群骑士涌来。为首一人袍服鲜亮,乃大红之色,在风雪中异常显眼。

    文士用力眨了眨眼睛,这人好像远远见过啊。

    骑士从他身旁一冲而过。路过的每个人都朝他看了一眼,手下意识放到了马鞍旁的鞘套之上。

    文士勐然惊醒,大声道:“夏王殿下留步。我有计破郓镇!”

    一骑加速上前,消失在了风雪中。

    不一会儿,十余骑策马而回,将文士团团围了起来。

    人马口鼻皆呼出白汽,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了。

    “毛锥子,今日大王心情好,愿意听你胡言乱语,走吧。”一军官笑道。

    文士一愣,让我走路过去啊?

    正遐想间,一骑从他身后过来,一个标准的擒拿,像擒生口一样将文士横在马上,大笑着跟了上去。

    健马奔腾在风雪之中,不一会儿,又到了驿站旁边。

    文士晕晕乎乎地下了马,被人领了进去。他这时才发现,不就是原本谋生的地方吗?既如此,方才何苦到风雪里去瞎转悠……

    “末将以为大王还是不要亲征得好。”驿站正厅之内聚集了一大群武夫,正中间坐着三人,一边烤火,一边闲聊。

    “坚锐、忠武、捧日、护国、突将、衙内六军,五六万步骑,我若不亲征,谁压得住?”邵树德问道。

    坚锐军以曹、濮、郓、兖、徐、宿等州降兵为主,目前还有约七千人。军使郭绍宾是郓镇曹州将,杀刺史投降朱全忠,副使张筠是时溥的宿州将。

    忠武军来了八千人,带队的是赵岩,许州赵家的人。

    捧日军万人,以曹兵、滑兵为主,军使戴思远,副使李仁罕,梁将出身。

    护国军万人,带队的是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

    突将、衙内二军,没有大动,只换了主要军官,目前军使分别是康延孝和李彦威——李彦威就是朱友恭,恢复本名后,在梁地风评不是很好。

    这两军的副使是夏军系统调过去的。

    突将军副使是折逋泰,横山党项出身。大顺三年的时候在符存审手下效力,当时还是个队头,带数十轻捷之士,从崤山上攀援而下,先以强弩杀敌,复白刃近战,勇勐无比。归德军设立后,升任副将,去年升任十将虞候,今年又捞到了机会,担任突将军副使。

    此人觉悟相当好。当时符存审夸奖他的勇武,折逋泰直接说他奋勇拼杀是怕邵树德败了,然后给横山党项招来灾祸。并说大唐的边将节度使就没几个善人,难得遇到邵树德一视同仁,因此他愿意拼杀——

    “或闻从前帅臣,多怀贪克,部落好马,悉被诛求,无故杀伤,致令怨恨。从今已后,必当精选清廉将帅,抚驭羌戎,明下诏条,渐令知悉。”

    连宣宗都知道边境帅臣经常在党项部落那里作孽,要精选“清廉将帅”,可见一斑。

    而叛乱的党项是什么结果?

    “南山(横山)党项,为恶多年,化谕不悛,颇为边患,近兴兵士,经岁讨除。拒官军者,悉就诛擒;惧法令者,皆从逃窜。”

    一个“悉就诛擒”,不知道省略了多少血泪。

    党项人是被杀怕了,他们不想再回到以往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邵兀卒这么仁义,不歧视他们,还不得保他打天下?

    衙内军副使韩洙,武威军左厢兵马使韩逊之子。

    灵州韩氏这些年极其恭顺,前后输送了数十子弟入军,战死沙场者几近三分之一。邵树德已经将他们看作了自己的元从老底子,与关北的杨氏、折氏、王氏一个待遇。

    韩洙在邵树德的亲兵都内任副将,管着二百人。他还有个弟弟韩澄,目前在铁林军任副将,也已从军多年。

    韩洙并不是孤身到衙内军上任。跟他一起去的还有五十名邵氏亲兵,分任各级军官,他们将围绕在韩洙周围,作为军使李彦威的制衡力量。

    坚锐、护国等六军,士兵来源、成军年限、战斗力不一,背景复杂,心思犹疑,确实换谁来都不好使,只能邵树德亲自指挥了。

    “大王既要亲征,那么铁林军就不能调回。”一中年武夫说道:“捧日军末将还能弹压住,但其他部伍实在不敢保证。万一出点事,怕是不堪设想。”

    “铁林军不调回,谁去晋绛呢?”邵树德问道。

    “让武威军卢将军率部返回晋绛镇守。月底义从、天柱等军就开始整编了,可让他们分驻洛阳、汴州,整编完了就地操练。”中年武夫建议道:“如此,铁林军就不用调回来,可继续在前线作战。”

    “也好。”邵树德同意了,道:“戴将军说得不错,以铁林、飞龙二军为骨干,足以弹压诸部了。”

    “大王,腊月将至,是否等一等再出兵?”另外一人问道。

    “郭将军有所不知。我那义兄野得很,正月里都敢出兵,时不我待啊。若被他拖住了,再想打朱瑾等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邵树德说道:“东征宜快不宜迟。不过此事尚需保密,不得声张。”

    “末将省得。”戴思远、郭绍宾二人齐声应道。

    广胜、龙骧、神捷、龙虎四军已经东行。前阵子围攻郓州,不克。后来在城下被郓兵杀败,不是很理想,目前已经撤了回来。

    李唐宾执行消耗降兵的任务倒是很坚决,听闻又要强令他们攻城了,军中怨声载道,不是很稳当。邵树德觉得他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了,消耗也不是这么个消耗法子,搞得太狠的话,若是起了哗变,也是件麻烦事。

    “你是何人?方才在道中扬言可破郓镇,大言乎?”邵树德将目光转向被领进来的文士,笑问道。

    “仆李延古,参见大王。”文士躬身行礼道。

    “可有官身?”

    “未曾出仕。”

    “若献计有功,得个官身亦很寻常。”邵树德说道:“你有何策?”

    “大王。”李延古稍稍平息了一下心情,道:“仆听闻朱瑄自魏博返回郓州后,节度使朱威不纳。瑄遂奔青州,王师范用其为衙将。朱瑄此人,又岂肯长久蛰伏于人下?不若遣人离间,王师范若暴杀之,则朱威、朱瑾疑惧,其联盟不攻自破也。”

    “此策倒有那么几分样子,不过已经有人想到啦。”邵树德笑道。

    李延古闻言很失望。

    “你能想到这个,也不错。”邵树德又笑道:“银鞍直尚有文吏空缺,你若愿往,今日便可入军。”

    李延古大喜:“固所愿也。”

    “你是关东人?”

    “仆祖籍赵州,今落籍洛阳。”李延古回道。

    “好!关东多豪杰,我一视同仁,有功则赏,有才录用。今后若立功勋,封妻荫子寻常事也。”邵树德说道。

    邵树德想起朱全忠在河南拳打脚踢各镇后,多有其他地方的人才前来游历,观察他是否值得投效,一如当年关中豪杰、士人到关北投效他一样。

    已经入主汴州了,统治地域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是一个关西政权,适当吸纳一些关东人才本来就是必需的——关西、关东出身,并不是看你籍贯在哪里,还要看你最初投效的是哪一方,派系渊源是非常复杂的。

    “若有得力人才,亦可举荐一二。”邵树德又道。

    “大王,仆自荐。”一厨子拎着剁肉的斧子冲了过来,大喊道。

    “哗啦!”数名甲士上前,将他摁倒在地。

    野利克成抽出佩剑,用眼神询问邵树德,是否将这个冒失鬼给杀了。

    “让他过来。”邵树德招了招手,道。

    亲兵们取了他的斧子,又仔细搜检一番,这才让此人过来。

    “你是驿卒?”邵树德问道。

    “驿卒张温参见殿下。”张温行礼道。

    “哪里人?”

    “魏州人。”

    “魏人缘何到此?”

    “始为梁军小校,军溃后无处可去,便在驿站谋生。”

    “又想当兵了?”

    “不得富贵不甘心。”张温道。

    “可会骑马?”

    “会。”

    “今日你运道不错。”邵树德道:“银鞍直要扩军至千人,我做主,收你进银鞍直。”

    “谢大王。”张温喜道。

    邵树德笑了笑,起身道:“走吧,时辰不早了。”

    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站在门口,闻言立刻让人整队,准备回汴州。

    他的部队有八百人,全部是关北酋豪、边疆豪强的子弟,是夏王非常信任的部队,几可媲美亲兵都。

    这次将少许扩军至千人。两百个名额中,夏王塞了不少人进来,主要是汴宋人氏,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

    不过那些人的本事倒也不算差。比如有名董章者,听闻是在黑水城牧羊的朱友让的童仆,友让被俘后,家门破败,董章等人便散去,一度在汴州城内当杖家,后来被石彦辞收编,这次被石某人举荐过来当兵。

    类似之人不少,多为梁地少年骁锐之士,似乎表明了一种隐隐的倾向。又或者是夏王的政治权谋之术,反正杨弘殷不太懂。

    但他知道,从今往后,这类人估计少不了,一如朱全忠当年提拔的刘捍、寇彦卿之辈一样。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