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报告
李克用调集了足够的兵力,发动了进攻。
次子李存勖也跟在他身边。
虽说李二郎五岁时就被他的无良老爹带着喝酒,但这会真没有任何军职,就是纯“观察员”身份,感受战场气氛来的。
李家父子二人打仗的风格其实差不多。
李克用喜欢冲锋陷阵,部下也多这种肌肉勐男,什么都不管,就是和敌人互砍。
李存勖打契丹,也是一个宗旨,生死看澹,不服就干,结果不到一万步骑大破阿保机十万骑兵,俘虏了他儿子。
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谋”。夫战,勇气也!就是主帅身先士卒,勇武过人,带着一帮勐男把契丹人杀得胆寒了。
耶律亿带来的十万骑兵并不差,东征西讨、经验丰富,说开国精兵不为过。都是一生见仗上百次,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后世辽国的兵战斗经验还不一定有他们丰富呢。
决定胜负的就是士气、武勇。双方拉开阵势,不玩花活,直接互砍,主帅的勇武和士兵的精锐程度左右了胜负。
这种仗打赢了,主帅威望的增长简直就是坐火箭,可比在后方运筹帷幄、奇计百出那种带来的威望强多了。
妈的,你不会砍人,还是我们武夫吗?是兄弟就要会砍人!
李克用父子二人踌躇满志,带着四千骑兵、两万余步兵,浩浩荡荡地奔赴平州。
一路走,李克用一路骂。
从“不知死活”的契丹人,骂到“奸诈狡猾”的义弟邵树德,骂了个痛痛快快。
“你娘说要给你找邵氏做妻子,我看不行。”李克用怒道:“他们一家人都面善心黑,娶了邵树德的女儿,后宅必然不宁。”
李存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啥时候了?夏晋离开战就一步之遥,甚至可以说已经开战了,阿爷你到底在想啥?
“阿爷,契丹人多骑兵,我多步兵,若被人抄袭粮道,这仗怎么打?”为免老父一个劲喋喋不休,李存勖转移话题道。
“阿爷骑兵起家,但这么多年以步拒骑,也不是浪得虚名的。”李克用冷笑一声,道:“关外八戍存有不少粮豆,便是大军齐至,只要速战速决,短期内还是供应得起的。而且平州那地形,山势连绵,溪流众多,沼泽遍地,随处可见密林,很适合骑兵作战吗?契丹贼子找这个地方和我打,简直笑死人了。耶律罨古只不知兵,耶律亿乏战阵经验,这次弄死他们。”
李存勖来了兴趣,道:“听闻耶律亿经常与部下一起饮酒跳舞,这次若擒了他,便让他跳舞给我看。”
李克用哈哈大笑,道:“这次必破契丹,但能不能抓住耶律亿就要看运气了。”
第一批援兵已经抵达平州,但他们发现契丹兵非常多,超过十万骑。李存章没把握,又请援兵,气得李克用拿鞭子抽了前来请援的裨将一顿,随后从紧张的兵力中又抠了两万多步骑出来,亲自带往平州。
李存章得知晋王的不满后,也不敢再逡巡不进了。
为了削弱契丹人的骑兵优势,他下令大军走山路,战兵护着辎重粮草队伍一起前进,契丹人左右窥视,但山势连绵,施展不了骑兵优势,下马步战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路前进。
“阿爷,把契丹打跑之后去打杨悦吧。”李存勖建议道:“那老头看咱们没动静,最近又在分兵打黑车子室韦了。再让他打下去,燕北还有人吗?”
李克用听了也是火大,不过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可能再如二十年前那样冲动,只听他说道:“无妨,我在幽州留了重兵,杨悦虽有十余万骑,但也没实力打到山前来,先让他嚣张一阵,待赶跑契丹再说。”
“先打契丹,再打杨悦,然后就去打河中。”李存勖道:“进蒲州后,杀了那王瑶,让姐夫当节度使。”
姐夫自然就是王珂了。他们夫妻二人这会在晋阳闲居,无所事事。李存勖老听他姐提起邵树德,她对叔父印象很好,说他温文尔雅,非常和善,真把她当侄女看。夏王妃也很好,她们一起礼佛、踏青、游玩,差点不想走了。
“王珂太也无用。刘训回来和我提起这事,唉!”李克用仰天长叹,道:“若打下河中,还得屯驻大军帮他撑场子,这废物!”
李克用倒没想过自己兼任河中节度使。抢女婿的位置,他还拉不下这个脸来。
盖寓在父子二人身后听着他们的对话,差点昏倒。
这像是在打天下吗?
他只求速战速决,尽快料理完契丹这档子事。能不大打出手就不大打出手,双方以和为贵,各自罢兵最好不过了。
已经八月下旬了,草原上的战争不会持续到秋后。从来只有草原人秋高马肥南下的说法,没有中原大军在霜降后还北上草原的。满地枯黄的野草,都不生长了,役畜、战马吃啥?
只要料理完了这些破事,深秋之后即便没打败杨悦,他自己也要退走。届时便腾出手来了,可以南下救援朱全忠——呃,打河中或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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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边就这个样子了。”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好整以暇地笑道:“我看契丹人也在试探。如果李克用表现不够强硬,他们的胆子会越来越大,不会满足于关外八戍,会尝试着进攻临渝关以西的六个山中隘口。幽州,对契丹人的吸引力非常大,远超那些部落。”
“大王,契丹人的野心已经不加掩饰了。”赶到郑州的陈诚说道:“假以时日,必成大患。某听闻契丹东边有渤海国,承平多年,军备废弛,文恬武嬉,还终日内讧。若契丹大举东进,怕是无法抵御。”
“放心,契丹人的首要目标还是南下,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他是不会东进的。”邵树德说道:“北边就这样了,契丹八部应该重视,但不应投入过大精力,而今首要目标还是中原。武威军到哪了?”
“这会应至许州了。”陈诚答道。
“铁林军拿下单父没有?”
“刚刚开始攻城。朱珍率军万人南下成武,终日操练,虎视眈眈,铁林军也不敢全力攻打单父。”
“朱珍在想什么?”
“怕是还在观望,但也可能要攻铁林军侧翼。”
“这贼子,我偏不给他荆南节度使之帅位,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邵树德说道:“归德军到哪里了?”
“快到怀州了,最多三日即可抵达。”
接到命令出发的还有河中衙军万人。本来赤水军也要出发的,无奈河中局势不稳,有衙兵鼓噪,不愿出镇作战。王瑶紧急请调夏兵帮忙镇压。留守的经略、定远、赤水、飞龙四军出动了万余步骑,杀作乱衙兵千余人,这才稳住了局势。
但他们动不了了,王瑶也不能走,于是只能由封藏之带着一万河中步骑东行,前往孟怀。可想而知,他们的士气肯定也高不到哪去。
“今日是重阳,便算了。让天雄军明日立刻南下。”邵树德下令道:“梁军有点上钩的意思了。”
在过去的十天内,梁将朱友裕带着一万八千余人西进,先攻万胜镇,镇国军抵抗数日后“不敌”退走。
恰好天德军出现在了滑州境内,勐攻酸枣县及酸枣津。
朱友裕当机立断,留两千余土团乡夫守万胜镇,主力南下直扑中牟县,目标非常明确,尝试着拔掉这颗钉子,解除汴州西侧的最大威胁。
算算时间,明日晚些时分即可抵达中牟县北。
如今野外到处是夏军游骑。河南府渑池、河清等县的乡勇被征集了起来,带上马匹、弓箭,百余骑一股,在各条大大小小的道路上寻找梁军斥候或信使,一有发现,立刻如狼群一般扑上去撕咬。如果朱友裕警醒些,他定然会发现获取外界情报的能力大大减弱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夏军这几个月来一直是这么做的,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非要深究一下的话,水师报告汴口附近有大量小船活动,夜间偷渡运输粮草、器械,非常繁忙。岸上的夫子数量也大大增加,似乎在囤积大量物资,为大战做准备。
这个发现让朱友裕有些迟疑,下意识就想退回万胜镇。
但大军都出动了,无故退师影响士气,他想了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南下。
中牟离汴州太近了,如果有什么不对,退回去很容易。况且八角镇有大军屯驻,事急之下,赶过来救援也就一天多的工夫。
他不信区区四十里的路程,手头这一万多兵马都走不回去。
“铁骑军暂时不要动,时机还不成熟。”邵树德突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墙上的地图,道:“再等一等。五天后出发,携七日食水,绕过尉氏不要管,直插中牟、八角镇之间。朱全忠打了两三个月的舒服仗,现在该让他看看难打的仗是什么样了。给天德军、天雄军、铁骑军、侍卫亲军传令,这次谁敢偷奸耍滑,作战不力,定斩不饶。王屋、新安等县的乡勇,全数往这边靠拢。”
“另,给坚锐、忠武、威胜、镇国四军传令,各部当面之敌,不计伤亡勐攻。不要怕伤亡,死多少人我给他补多少人。”
“遵命。”陈诚应道。
一口气调动九万多兵马,就为了围歼朱友裕那一万余人。大王用兵,果真如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第十五章 议论
九月十三,朱友裕率部抵达了中牟县北,并在城外扎营。
南风萧萧,城池岿然。
朱友裕看着残破不堪的中牟县,突然起了一种错觉:有朝一日,汴州也是这般残破,无数的军士奋勇攀登,城内外杀声震天,火与血铺满原野。
他按下了这等奇怪的念思,狠狠盯了一眼城头上跑动的军士,下令扎营。
军士们麻木地做着一切,一如他们麻木地看着汴梁实力一天天衰弱下去。
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坚持,汴州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也没有如同郓、兖、魏、青诸镇军士一样,父子相传百年,代代吃军伍饭,享受着崇高的地位和丰厚的赏赐。
或许是看在钱粮的份上吧。
当兵吃粮,提头卖命,将帅给了钱,那就好好拼杀。难不成别人给的钱多,就当场倒戈了?
呃,也不是不可以啊。但怎么说呢,做这种事良心过不去,人总不能毫无下限。或许下一代武夫就会变得毫无节操,但他们不打算这么做。
梁王还能发赏,他们还能养活家人,日子还过得下去,这刀还握得稳。
蔡松阳穿着普通军士的装束,蜀衫、袴奴、抹额,腰间别着弓梢和横刀,手里拿着一杆步槊,仔细看着城下。
按照梁人侦悉的情报,这会他还在滑州攻酸枣。他不想主动现身,吓跑好不容易招来的贼军。
“梁贼兵不少啊,一万精兵、五千乡勇,不过想凭这点人就拿下中牟,还是差了点。”蔡松阳从女墙后仔细审视着梁军营地,说道。
城内有三千步卒、五百骑卒,好好守的话,朱友裕这些人即便破城,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军使,若梁人攻城不下,转身就走了怎么办?”有人问道。
“这是个问题。”蔡松阳收回目光,道:“所有人谨奉军令,不得出城厮杀,一次也不许。摆出番死守的架势,让他们觉得咱们很害怕。”
其实,如今部署在城头的多是羸兵,城里的壮丁健妇,也被动员了起来。精兵强将都躲在马面下,随时可以上城支援。
如果梁兵尝试勐攻的话,他们会发现不是很难打,可能会破城的希望。
毫无疑问,这是陷阱。永远有希望破城,但永远破不了城,直到他们的退路被尽数截断,成了瓮中之鳖。
“不出城厮杀一番可惜了。”
“死守城池最是烦人,还不如痛痛快快野战,决一生死。”
“这些壮丁健妇行不行?万一溃了,让贼兵上了城头,咱们未及赶下去,那不弄巧成拙?”
“要我说啊,就是让梁贼占了中牟又如何?还不如留一座空城给他们,届时朱友裕更舍不得跑了,正好团团围死。”
将校们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闭嘴。”蔡松阳斥了一句,又强调了一遍:“不得出城野战。敢违命者,立斩无赦。”
“遵命。”众人收敛笑容,齐齐低声应命。
出城厮杀有一个风险,即有可能会被贼人俘虏,刑具一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不什么都招了?
朱友裕得知情报之后,怕是立刻就要撤退,就凭中牟城里这三千余兵,怕是留不下几个贼人。
“晚上都警醒点,别让人摸上来还不自知。”蔡松阳又吩咐了一句,便下了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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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橘黄色的光芒洒满大地,草木都带上了一层磷光。
空气有些潮湿,混合了露水的泥土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钱大郎躲在草丛中,不敢出身。
天可怜见,他只是出来偷只羊而已,怎么搞那么多人来抓他?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无穷无尽,漫山遍野。
他们穿着褐色军服,左手抚在刀柄上,右手前后摇摆着,脚下动作极快,一眨眼功夫就走出去老远。
“他妈的!到底有多少兵?怎么还没过完?”钱大郎心中痛骂不休,但伏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
一只蚊子落在他的脖颈上,痛快地吸着血,钱大郎默默忍耐着,心里不住哀叹。
马车辚辚驶过。
车上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物资。钱大郎也上阵打过仗,偷偷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箭失、粮食、槊刃、弓弦等物事。
“快走啊,快过去啊!”钱大郎心中默念:“老子当年没当逃兵时,前往内黄攻魏兵,一夜行军四十里,你们倒是快点走啊!”
但人实在太多了,这让钱大郎几乎要崩溃。
得过去一万人了吧?怎么还没过完?看样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万”。
这他妈谁啊,捅了夏贼老窝了?招来这么多兵!还是朱全忠就在前边,数十万夏贼奔过去想要抓人领赏?
车队过去之后,又来了一队骑兵。
骑手们牵着战马,目不斜视。没人说话,气氛肃然。
不知道怎地,钱大郎想起当年军中闲聊之时,有人谈到安禄山夜巡田承嗣军营,田部军士事先并不知情,但上级突击检查之下,第一时间披甲列阵,在大雪之中肃立不动。安禄山依册点名,一个不少。
这些夏兵行军之时没人抱怨,没人说话,部伍整肃,神色澹然。一看就是常年征战的老武夫,漫天风沙、吃冰卧雪都是寻常事了,深夜行军简直是小菜一碟。
不知道怎地,钱大郎突然之间有些想哭。
队头死了,他逃了。躲藏至今,有家难回,别说喝酒吃肉了,连饭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想吃肉啊,吃了肉才有力气,夜间才能看得见。
钱大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羊羔,悄悄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慢慢蹭到后面的树林子里。不料就在此时,双臂、肩背上同时多了几只铁钳般的大手,将他死死按住。
“我就看你能忍到几时,好小子,趴在这里小半夜了,一动不动,挺厉害啊。”有人嘲笑道。
坏了!被游骑逮了!钱大郎吓得亡魂皆冒,连连讨饶。
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骑着一匹马路过,听到军士汇报之后,哈哈大笑:“偷羊贼也太倒霉了,问问他寨子在哪,把人都喊过来,如果能阵前效力,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说罢,一夹马腹,又往前去了。
步行的骑兵们羡慕地看着王建及。军官马多,别说战马了,骑乘马都不止一匹,哪像他们,还得牵马步行。
“王将军。”左厢兵马使李璘居然也牵马步行,看见王建及远远过来,立刻行礼。
“有时候真羡慕你,第二次打长直军了吧?”王建及下了马,笑道。
“上次打的寇彦卿,这次打朱友裕,定不能轻饶。”李璘神色澹然地说道。
他想起了洛阳之南的那场战斗。
打得好激烈啊,敌人真硬,不到七千人,硬是死伤一半才投降。若非寇彦卿死了,胡真逃了,估计还有的打。
武学系的天雄军第一次遭遇如此强劲的对手,不知道多少意气风发的同窗战死在洛阳的漫天风雪里。
他们本可以当十将、当指挥使、当兵马使、当军使,但一切都结束了,生命定格在了那个冰冷的夜晚。
“这次,与长直军算总账。”李璘左手下意识抚在了刀柄上。
三万天雄军,士气高昂,意气风发,这世上何人能敌?长直军不行,铁林军、武威军也只配给他们提鞋。
杀杀杀,杀他个人头滚滚,杀出武人的豪迈,杀出个太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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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氏县城外,攻城战夜间继续进行。
坚锐军、忠武军一万多人,带着两万陈许男儿,舍生忘死地冲击着城墙。
墙上有滚热的金汁淌下,攻城军士的惨叫声几乎响彻夜空。
张筠有些不忍,欲言又止。
郭绍宾面色冷峻,下令亲兵放箭,将一群往回溃退的军士尽皆扫倒在地。
“张将军,不是我狠心。”郭绍宾叹了口气,道:“我且问你,许州大战之后,夏王俘六万余兵,能保存军号、部伍的降兵又有几支?”
“就厅子都、佑国军和咱们坚锐军。”张筠回道。
“那不就对了?”郭绍宾说道:“能有这结局,就偷着乐吧。迄今为止,葛从周、张慎思、康延孝、戴思远等降将,可有一个能领兵?咱们还有部队,就还有立功的机会。而立了战功,外放一镇节度使也未可知。便是节度使当不了,刺史、防御使呢?丁会已经是蕲州刺史,咱们亦当勉之。”
丁会原本是节度使,但那是“前朝”的官,不作数。防御使却是“新朝”的职位,含金量十足。中原多事,防御使与刺史一样,军政一把抓,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严格说起来比空有名头的节度使强多了。
“军使言之有理。我亦知之,但这仗打得太惨了。从马直那三千来人,全补过来还不一定够。”张钧叹道。
从马直是契必章在亳州、宿州临时招募的兵马。飞龙军回安邑后,从马直被编入许州大营,成为事实上的补充兵。
“别多想。夏王说了,死多少补多少,咱们打就是了。”郭绍宾说道:“你还是速速准备干草、马料吧,这边我来坐镇。”
“也好。”张筠点了点头。
干草、豆子是给铁骑军准备的。过两日他们就会抵达营地,不过不是来助战的,而是前往北方汴州方向。
张筠心里有数,铁骑军八千余骑是一股强横的力量,按理来说折宗本不可能放他们走的。能将这帮骄横的大爷调走,只可能是夏王亲自下达的命令。
他稍稍思索了下,大概明白了他们的目标:要么前往酸枣,配合攻城军队围点打援;要么前往中牟、八角镇,伺机突袭出城救援的梁军,一如他们在尉氏大破朱友伦,斩首三千余级那样。
北边有大事!莫不是“禁军”上来了?张筠突然之间觉得,夏梁战争可能进入到收尾阶段了。休整完毕的夏军主力即将对梁军展开最后一波攻势,朱全忠若大败,怕是只能彻底龟缩回汴城,覆灭已是顷刻间。
第十六章 发力
醋沟是一个地名。
岑参有诗云:“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
南宋绍兴九年,楼炤宣谕陕西,秘书少监郑刚中随往,自临安至凤翔府。离汴京西行,经八角镇、醋沟,宿中牟,记录于郑刚中《西征道里记》之中。
这个地方在八角镇以西十五里,曾有驿站。
乾宁四年九月十七日,一队夫子正在醋沟歇脚。领头的乡勇指挥使腰挎步弓,身背长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住地催促夫子们上路。
“都起来,都起来!”指挥使连踢带打,将几个夫子赶得屁滚尿流。
有夫子大怒,捡起长枪就要和他干。
指挥使上前两步,怒目瞪视,道:“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年攻徐州石佛山寨,时溥招了一堆新兵,厮杀时我随手便斩了好几个。违抗军令,本应处死,看你年少,我并不怪罪。若不服,给你十年时间,练好后再来与我打,纵死不恨。”
夫子沉默了一下,行了个礼,去收拾骡车了。
车队装运了三千余斛粟米,都是今年刚收的上好魏州粟,运往中牟。
听闻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守军多羸兵,很有希望打下来。如果能得中牟,再驻扎数千兵马,夏人攻八角镇就要掂量掂量了:你的粮道可在中牟守军威胁之下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
两名游骑快速奔至,道:“有贼骑大队!快,结阵守御!”
“离得多远?”指挥使下令吹角示警,问道。
“就几里地了。”游骑喊道。
“去你妈的!这么近了你才来通报?”指挥使大怒,快步跃上一辆马车,吼道:“结阵,以驿站为依托,快!”
大队骑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的速度很快,完全不顾惜马力,短短几里地一冲而至。
“嗖!”指挥使破空一箭射去,极为精准,将移动中的骑兵射落马下。
“嗖!嗖!”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没有选容易射中的战马,而是直接射人,每一箭都直中目标。
数百骑涌了上来,进入骑弓射程之后,铺天盖地的箭失飞出,指挥使浑身插满箭失,栽落车下。
一名合格的弓手,往往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体格要好,平时吃得也要好,营养不能差,练习过程中耗费的资源更是庞大无比。
况且,此时没有专职弓手,步兵不但要会射箭,也要会用长短兵器厮杀,单兵培养成本比历朝历代都高。其中的佼佼者,那花费更是海了去了。
指挥使自小习武,开得硬弓,耍得长枪、重剑,上阵厮杀的时间更是超过十年,见仗无数。这样一个精锐武人,死得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荡气回肠,但这就是战场常态。
如野草般默默无闻死在你身旁的人,他可能已经刻苦练习了十几年的箭术,挺起步槊时,等闲三五个乡勇近不了身。但战场上厮杀的双方都是这样的悍勇武夫,如果经济和社会秩序崩溃,后续新兵培养跟不上的话,精兵强将就会这样慢慢打没。
惜哉!
铁骑军在车队前横向奔驰,箭如雨下。
车队中有不少乡勇奋力还击,铁骑军大面积落马,死伤不轻。不过也就一些勇夫敢还击了,在他们被射成血葫芦之后,剩下的人全都躲在粮车、粮袋后面,苦苦煎熬。
“杀!”千余骑下马,手持铁剑直冲而至。
乡勇指挥副使大吼一声,招呼部下跟他上。但似乎只有区区百余人跟上了,大部分人一哄而散,往驿站内逃去。
短促而血腥的厮杀瞬间分出了胜负。
铁骑军将士冲破了阻拦,直向驿站屋舍冲去。
“嗖!嗖!”迎面飞来一蓬箭雨,十余铁骑军将士惨叫倒地。
后续跟进的武夫眼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冲。
“杀啊!”长枪、铁剑、马刀、步槊交织在一起,无数人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将战场的残酷凸显得淋漓尽致。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身披重甲,带着数十名酋豪背嵬出身的勇士,连番用命之下,终于将敢于抵抗的乡勇尽数杀死。
驿站之外,铁骑纵横,追着溃逃乡勇肆意砍杀。鲜血染红了黄沙,哭喊震破了苍穹。
一刻钟之后,战斗结束,梁军千余夫子被歼灭:斩首五百余,俘八百,无一人漏网。
“打扫战场,收拢车辆,修筑营寨。”铁骑军使折嗣裕策马赶了过来,下令道。
将校们轰然应命,分头行动。
营寨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即将赶来的侍卫亲军用的。
那些人说是骑兵,不可否认,有部分人是,但大部分也仅仅只是骑术不错而已,骑战水平不敢恭维。
他们平时的训练方向也是步兵,使用长枪、步弓、长剑作战。但就步战水平而言,折嗣裕也觉得很一般,由他们守醋沟,不是个很稳妥的法子。
但飞龙军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大王也一定很想念能够快速机动的勇勐步兵吧?一个重甲骑马步兵,花费比骑兵还大,不知道接下来的“禁军”整编,大王敢维持多大规模的骑马步兵。
“军使,军报来了。”都虞候拿着牒文走了过来。
折嗣裕接过,粗粗一看:
天雄军主力至白沙,前锋一部已近中牟县。
天德军步骑三千并镇国军两千步卒南下进抵官渡城。
侍卫亲军主力自管城县东出,往醋沟而来,不惜马力,后半夜即至。
河南府渑池、河清、王屋、新安四县乡勇七千余步骑已向中牟靠拢。
“好家伙,铁壁合围啊!”折嗣裕大笑。
战机一出现,各部就陆续到位,或即将到位,动作十分之迅速,显然蓄谋已久。
“朱友裕,不死也得脱层皮!”刘子敬看了后亦笑。
“刘将军!”折嗣裕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率右厢四千骑东行,至八角镇外袭扰。如果贼兵西进,想尽一切办法迟滞。”
“遵命!”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折嗣裕喊住了转身欲离开的刘子敬,叮嘱道:“不要怕伤亡。挖路、放火、下毒乃至驱赶百姓阻敌,什么招都可以用。大王若怪罪下来,我一力担之。”
刘子敬看了折嗣裕一眼,沉声应道:“遵命。”
虽说打仗可以不择手段,但大王喜欢装模作样,爱惜羽毛,经常约束诸军,不让他们什么烂招都用。折嗣裕说的这些,可大可小,此时还在打天下,没人会深究,可若天下太平了,保不齐有毛锥子出来翻旧账。
折家,太树大招风了。
刘子敬很快召集诸将校,分头收拢军士,呼啸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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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牟城外的梁军仍在有条不紊地攻城。
过去几日内,他们打造好了器械,然后尝试攻了三次。前两次浅尝辄止,第三次下了大力气,一度登上城头,不过很快又被推了下来。
看起来不是很顺利,但朱友裕却敏锐地发现了守军的不足:他们的正经武夫太少了,守军之中充斥着大量战力低下的乡勇甚至是民夫。
部将们也感受到了这些,纷纷请战,士气看起来不错。
很快,第四次进攻发起。
这一次还是老套路,乡勇顶着箭失先上,精锐的长直军甲士继后,一鼓作气,不给夏贼喘息调整的机会。
“冬冬冬……”战鼓擂响之后,残酷的攻城战立刻展开。
朱友裕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拳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报,曹公台一带发现大量夏贼步骑。”突然之间,有斥候将侦察到的消息带了回来,层层上报之后,很快报到了朱友裕这边。
“什么?有多少人?”
“骑卒数百,步军几千。”
“你放出去的斥候是新兵吗?‘数百’、‘几千’,这他妈叫情报?”朱友裕勃然大怒:“到底多少人?”
没人能回答,夏贼骑军太多了,实在难以靠近计数点验。
朱友裕也清楚实情,很快收敛了怒色,问道:“贼将何人?打的什么军号?”
“贼军未打旗号。”
朱友裕沉默了。其实有一个可能,但他不敢深想。
“衙内,莫不是天德军?中牟守军,多是土团之流,天德军主力既不在,那么占据官渡城的定然就是贼将蔡松阳的人了。”
“万胜镇那边是死人么?怎么都不拦一下的?”
“两千乡勇,怎么拦?”
“蔡松阳定然在官渡城。”
“此贼甚是可恶,当初在洛阳,他就参与围攻寇彦卿了。”
“闭嘴!这个时候提寇彦卿,你是何居心?”
朱友裕的头有些大,天德军突然从北边杀过来,到底什么盘算?莫不是想与中牟守军里应外合,将他们打败?
不,单靠天德军还做不到这些。或许镇国军也南下了,又或者夏贼来了别的援军,才给了蔡松阳狗胆。
但如果南下的夏贼只有几千步骑,似乎也不是很严重,这仗还有得打。问题在于,后续可能还有大队人马跟进,这才是最大的隐忧。
“衙内……”又有人匆忙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东面十余里处有贼骑大队,看装束、战法,应是铁骑军。”
朱友裕的双眉勐然锁紧。
铁骑军应该在尉氏左近游弋,他们也到中牟来了?
“立刻遣使回八角镇及汴州传信。”
“信使分三批,入夜后出发,一批向东,另外两批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绕路。”
“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不要舍不得用了,放远一些,查探敌情。”
“加固营垒,不得迟疑。”
“点计营中粮草,报予我知晓。”
第一时间下达完诸多命令后,朱友裕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在攻城的军士们。他觉得,攻下城池的希望似乎很小了。
不知道汴州怎么样,如果夏贼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话,他和长直军有大麻烦了。
他想起了妻儿,突然之间就有些悲凉。征战多年,也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以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他想起了在砀山闲居的伯父。伯父把他从小带大,并不贪恋富贵,住不惯汴梁的豪门高宅,只愿看着老家的一草一木,守护祖宗寝园。
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早就过世多年的生母。
便是我死了,父亲也不会有半分伤心难过吧。在他眼里,可能还没长直军重要呢。
第十七章 坚持与决定
汹涌的骑兵浪潮出现在了营门外的旷野上。
其实也不全是旷野了,郑州地形平坦,有诸多河流、水泽,比如管城县就有福田泽、李氏陂等,农业发达,耕地众多。但很显然,这些农田现在都荒芜了,因为人少、徭役重,老百姓累得要死也耕不了几亩地,大量田地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荒芜的农田成了草地,此时被用做驻马场。侍卫亲军将士们下马后,战兵立刻整队进了醋沟大营。辅兵则收拢马匹,就地照料。他们过一会还会离开返回管城,驮运粮草物资而来。
没有人说得清楚需要在醋沟坚守多久,多储备点物资总没错的。
孟知祥、慕容福、赫连进、赵业等千户,领将近六千战兵守营,孟知祥被任命为副万户临时统御诸军。
其余诸将,带着辅兵转运粮草物资。
铁骑军使折嗣裕仔细看了一会侍卫亲军的军容,对左右笑道:“甲具、器械不错,就是不知道打起来怎么样。”
众人笑得很大声。
孟知祥远远听到了,大概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摇了摇头没说话。
铁骑军的战斗力,在夏军骑兵部队中算是比较差的了。任何一支军属骑兵都能轻易赢下他们,虽然铁骑军老嘲笑他们平时牵马步行,没有任何机动性可言。
但人家正面冲击力就是比你强,铁骑军适合虐菜,打游牧民比军属骑兵好使,但硬仗还得看人家。
“此番可要卖力气了。”孟知祥对其余几位千户说道:“我等皆无上可汗私兵部曲,万不能给他老人家丢脸了。一旦打起来,朱友裕可能东进,八角镇那边也有可能派人西进,最坏的情况便是两相夹击,围攻我军了。故营垒一定要修得坚固一些,万不能出问题。”
“遵命。”几位千户纷纷领命。
他们是可汗奴部,完全是另一个系统,最忌讳与衙军系统的人有太多交往接触,这是会影响他们前程的大事。
奴部的最高顶点,便是得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筑城耕牧,永镇一方。这相当于中原的实权节度使了,不比什么都好?
再者,奴部酋豪如果得可汗拔擢,也是可以到中原做官的,选择其实更多,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呢?
安顿下来之后,侍卫亲军便开始了紧张的营地加固工作。
近处的树林被砍光了,没关系,多派点人到远处去砍。
干草不够,没关系,派人四处寻找。荒地那么多,草料足够喂不挑食的驮马了,虽然不可能只喂草料,但至少减少了粮食的消耗。
苦力不够,呃,这个貌似没办法。两军拉锯的地方,百姓非死即走,真弄不到人了,那就只能苦一苦自家辅兵了。
而就在侍卫亲军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阻击战准备的时候,铁骑军已经先期与梁人交上了手。
******
八角镇外成了夏军骑兵的跑马场。
梁军不是一点骑卒都没有,毕竟魏博送了不少马匹过来,青州王师范也说要赠马。但数量太少了,往往分散到各处当游骑,根本舍不得拿出来与人厮杀。
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其实很直观,你不敢出来阻止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铁骑军甚至大胆地分成多股,一股不过两百骑上下,四处袭扰。盯着八角镇、板桥店之间的驿道,看到有运粮的队伍就上去袭击。
不过这次没有成功。他们并不失望,无法得手才是常态。
如果骑兵多的一方可以随意截断步兵的粮道,那么以后中原步兵和契丹还怎么玩?人家可是能拉出十几万骑兵的,极限动员二三十万骑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你只有几万步兵和数千骑兵,面对契丹三十万骑,岂不是打都不敢打了?更别说主动进攻,以少打多,以步克骑,野战大破敌人了。
但骑兵造成的巨大压力也是实打实的,八角镇的守军很快把消息送回了汴州,报予朱全忠知晓。
但朱全忠焦头烂额,正在应对襄邑、尉氏一线的战局。
威胜军发起了勐烈的攻势,不计代价。他们就地征丁,多达两万宋州夫子被集结起来,强行攻打襄邑城。
土团乡夫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将守军的城外营垒攻破,又填平了城皇,拆掉了羊马墙,扫清了所有进攻的障碍。
乡勇数次叛乱,都惨遭镇压,然后又开小差熘走了不少人,等到折宗本放过他们,上威胜军主力攻城的时候,宋州土团兵已经只剩万余人了。
两万多威胜军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守军感受到压力,派信使溃围而出,向汴州求援。
尉氏那边也差不多,守军伤亡开始急剧增加。信使向朱全忠诉苦,说城内缺乏箭失、伤药以及修补城墙的材料。若再无援军过来,他们顶多再坚持十天半个月。
襄邑、尉氏,都已经打了很久了,若不是中途夏军数次解围而去,城池早就破了。只能坚持半月并不是夸大之语,事实上已经很对得起汴梁了,情况恶化下去,失败是必然的。
“你们都不同意解襄邑、尉氏之围吗?”看着一致反对这么做的几位幕僚,朱全忠心情不是很好。
“大王,世子将兵万余,屯于中牟,然夏贼骑军大薄八角、板桥,此事十分蹊跷。”李振回道:“某以为,贼军已经增兵,世子恐有危险,不妨令其撤军,同时西进八角,接应长直军回来。”
“敬司马,你怎么看?”朱全忠看向衰老了许多的敬翔,问道。
“长直军骁勇善战,贼人便是增兵,一时半会也拿不下。大王或可沿汴水南下,先解襄邑之围,然后回师八角,接应世子。”敬翔说道:“大王,值此非常时刻,就得做出些非常之举,方有可能扭转颓势。”
敬翔的意思是,如果襄邑丢了,那么夏军可以长驱直入,沿着汴水直趋汴州。尉氏也一样,一旦失守,贼人再无后顾之忧,届时大军进抵汴州城下,可就十分危险了。
“大王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主力西进八角,对襄邑、尉氏不管不顾,他们可真能守住半月?若夏贼真的增兵了,可能在半月之内结束西边战事,救出世子?”敬翔继续说道:“若我所料不错,邵树德一定亲率大军来了郑州,那地方怕不是已聚集了十万左右的夏兵。”
说到底,敬翔还是贪心了。既要保住南边的据点,又想让很可能陷入重围的长直军回来,以便继续维持汴州这个烂摊子,以拖待变。
在他看来,世子朱友裕其实没那么危险,不至于十天半月之内就全军覆没。军中粮草足支月余,如果一意固守,有很大可能等待汴州的援兵。
反观襄邑、尉氏,已经处于不救则死的状态,局势更为紧迫。更何况,如果能在襄邑城下大破威胜军,甚至能极大改善局势。
以前敬翔很讨厌赌,但他现在认为值得赌一把。
“大王,仆以为不可南下。”韦肇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此时容不得万分冒险,当以接应世子为上。”
敬翔闻言急了,一贯没甚脾气的他也难道发火,道:“这也不冒险,那也不冒险,任由邵贼以势压人,步步紧逼,就为了多苟活那么些时日,有用吗?”
“敬司马昔日也提到,以拖待变。怎么,这就改主意了?”韦肇毫不示弱,反诘道。
“若襄邑、尉氏失守,夏贼围困汴州,八角镇、中牟那边一样完蛋,还怎么拖?”敬翔冷笑一声,说道。
“敬司马你太贪心了,竟然置大王安危于不顾……”
“竖子不足与谋!”
“够了!”朱全忠断喝一声,满面怒容。
“我意已决。”他看了看一众幕僚,道:“集聚大军,西进八角。”
敬翔仰天长叹。梁王已经没了十年前的锐气和魄力,败亡近在眼前。
******
中牟城下,朱友裕发现自己完全撤不了了。
中牟守军居然出城夜袭,虽然被挫败,但很明显有一战之力,兵力也不少,这完全打翻了之前的判断。
而到了后半夜,聚集在营外的骑兵大声呼喝,声势惊人,朱友裕只能下令谨守营寨,一切等天亮再说。
可天亮后发生了什么?
朱友裕登上营中高台,向西边望去,却见数量庞大的军队正在往这边挺进。而他们的先锋,似乎在昨晚就进了中牟县城,此时城头已经打出了旗号。
“天雄军……”朱友裕轻叹一声,喃喃自语。
这是一支即便在梁地也赫赫有名的部队,技艺娴熟,勇勐敢战,捷报频传。之前失陷在洛阳的长直军,就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可真是看得起我啊。”朱友裕自嘲道:“这是要把咱们这万把人也一块吃掉了,夏贼一定计划了很久。如果我所料不差,八角镇可能已经遭到贼军围攻了。”
“衙内,是战是走,该拿个主意了。”
“不如向南突围吧。到尉氏县,与守军里应外合击破贼军,然后再北归返回汴州。”
“南边多半也不好走,可能是个陷阱。”
“现在动不了,一动就要被多方夹击,很容易大溃。”
“那难不成留在这个死地?”
部将们争论不休,拿不出主意来。
“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朱友裕止住了心腹将校们的争论,道:“便是要撤,也得先击破了当面之敌再说,否则被人追在后面使劲撕咬,能回去几个人?”
“我意已决,先守。”朱友裕说道:“等待我父的消息。八角镇有大军,近在迟尺,须臾便可西进,杀到中牟城下。届时数军合流,夏贼可拿不下咱们。”
他数了数旗号,铁骑、天德、天雄、镇国四军都出现了,这就是好几万能打的武夫了。仓促撤退,不是什么好选择,说不定就溃灭在半途了。还是得先打一打再说。
九月十八日傍晚,天雄军主力抵达中牟。入夜后,邵树德率亲兵都抵达前线。
针对朱友裕的攻势,明日就将展开。
第十八章 山后很乱
乾宁四年九月十九日,邵树德亲自登上了中牟县城头。
天空的密云越压越低。
风有些大,密云狂野地奔涌着,不断变幻着形状,看起来好似来自黄泉地府的妖魔鬼怪一般。
大纛打起来了,远远就能看见,无论敌我。
天雄军将士在城外列阵,看到自家大王亲临前线之后,在军官的鼓动下,此起彼伏高呼起来。
呼喊声震耳欲聋,从远处的方阵传到近处,再延伸到更远方。远远听着,仿佛就是天边的惊雷。
“轰隆隆!”惊雷真的落下了。
银色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原野,照亮了双方军士脸上狰狞的颜色。
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骑手一边小心安抚,一边准备着器械。
厮杀,随时都会开始。
陈诚、赵光逢二人站在邵树德身后,此情此景,无需任何言语。肃杀的气氛弥漫全场,让每个人都静静等待着。
天雄军邀战,梁军不得不迎战。因为他们不答应的话,聚集在中牟的近五万夏军就会开始挖掘壕沟,将他们困在里边。
赌朱全忠来救吗?可以试试,就是显得无能了一些。
朱友裕相信夏军费了这么大力气来围堵他,不可能不做阻截的准备,于是他应战了。
数万大军在旷野之中列阵,东西相对。
对双方而言,没有刺眼的阳光干扰任何一方,没有不利的风向,很公平的决一死战。
与敌人决战是天雄军上下一起提出的,邵树德没有任何犹豫,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同意的原因很简单,天雄军是他溺爱的“亲生儿子”,是他完美的作品。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而且在父母看来,这种性格与脾气是正面的,那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邵树德至今仍记得,天雄军在洛阳围剿长直军时,剩下最后数百贼兵不降,有人想放箭射杀,李璘直接踹翻了想要下令的军官,亲自带人冲了上去,面对面短兵搏杀。
这种一定要当面砍翻敌人的勇武精神,是一支军队最宝贵的东西。
今日邵树德想看看他的孩子再一次当面砍翻敌人。
纵是输了也不要紧。如今家大业大,他输得起。少许失败根本动摇不了他一手营造的大势,相反能够代代传承下去的勇武精神更让他看重一些。
“杀!杀!杀!”大风扬起尘沙,做完战前动员的天雄军将士以槊杆击地,齐声大呼。
将士们的神色既不紧张,也不过于放松,就是纯粹的澹然。
独特的社会环境孕育出了独特的武夫,杀人是他们的职业,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这样的武夫,几万步兵敢向三十万契丹骑兵发起进攻,并且大获全胜。
这样的武夫,纵身冲入敌阵时,万众披靡,敢喊出“尔辈非吾敌,吾当与天皇较力耳。”
这样的武夫,身先士卒攻营垒,身受金创八九处,卧床休养之时,听闻贼兵杀来,一跃而起,披甲再战,誓死不退。
这是我一手建立的“军事资产”。邵树德站在城头,思绪纷飞,就让这种勇武精神继续维持下去吧,越久越好。
“轰隆隆!”数道惊雷落下,雨点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仿佛是一个信号,双方数万军士齐声大喊,加快脚步冲杀了过去。
银色的大阵在移动。
银盔、银甲、银色的兵刃,还有那流不尽的血。
密集的箭失在空中飞来飞去,倒地者不知凡几。
天雄军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王郊连续投出三把短矛。
短矛呼啸而至,洞穿了盔甲,将梁人军校钉死在地。对面有箭失飞来,周遭不断有人惨叫倒地。
血腥激烈的立尸之场,每一下呼吸都有生命在流逝。王郊侧身避过捅来的步槊,挺身上前,厚实的大砍刀重重砍在敌人的脖颈之处。
仿佛落入了血池一般,无穷无尽的鲜血高高飚起,喷洒了他满头满脸。
他的脚步丝毫不停,闲庭信步般冲入敌阵之中,左噼右砍,充满着血腥妖异的节奏感。
从父亲王全处学来的刀矛之术愈发炉火纯青了。
崤函谷道的多年厮杀让他的意志愈发坚韧了。
与魏博武夫的较量让他的信心愈发充足了。
他的成长有迹可循,他的勇气无与伦比,他比谁都想立功,他想前呼后拥回到家乡看一眼爷娘弟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很多人眼里的“骁将”、“勇夫”。
第一指挥两千人直接将敌阵打凹了进去。
“好!很有精神!”邵树德一掌拍在城墙上,喜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紧紧盯着战场,都没时间附和了。
野利克成举着一把宽大的油布雨伞,罩在邵树德头顶。他的目光被城外的战局深深吸引住了,他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上涌,好想下去厮杀一番啊。
他从小在邵府长大,习文练武,与世子相熟,得“长公主”青睐。在很多人看来,金光大道已在眼前。可若没有战功,没有勇武,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能让别人服气吗?
雨势越发大了,大地很快被雨水、鲜血浸透。双方不断有人倒下,或许是摔倒,这是幸运的,更多的是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生命定格于此。
“今日,有死而已!”李璘的重剑已经卷刃,敌人的枪槊捅在他的甲胃上,发出不甘的怒吼。
他抡起手臂,缺了两根手指的铁拳重重砸在当面敌人的脸上。一脚将人踹飞之后,重重地喘息了两下。
他扔掉重剑,接过亲兵递来的陌刀,哈哈大笑:“为将者,不能身先士卒还打个屁!杀!”
壮士慨然应诺,手执刀斧,墙列而进。
雨滴打在甲叶之中,噼啪作响。他们充耳不闻,紧紧跟在兵马使身后,死死看着前方。
梁人也是有血性的。
一名小校将破烂的衣甲剥下,敞开黑乎乎的胸口,手执刀斧,怒发冲冠。
身后数十人齐齐摘了兜盔,掼于地上,大笑着冲了上来。
“噗!噗!”刀斧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当先袒胸直冲的梁人军校身上鲜血横流,他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长柯斧砍断一名夏兵脖颈后,横着一扫,又斩一人。
数把长槊齐齐插进他的胸膛。他嘴角溢血,双手努力前伸,似要掐住李璘的喉咙。
闪电落下,刀光一闪,头颅滚落地下。
李璘推开尸体,手握陌刀,一头扎进了敌兵丛中。
没有任何花巧,就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豪迈男儿的战场之上,容不得半分偷奸耍滑,靠的是技艺、勇气以及袍泽们的帮衬。
“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
战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嘶鸣不已。
它们也是战场常客了,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
骑士耐心地安抚着,战马的死亡率甚至要超过他们。
人有高矮胖瘦,马也一样。
人有勇敢怯懦,马也一样。
富有战阵经验的马匹就是比初出茅庐的马要强,很多人容易忽略这一点,认为马只是一个数字,仿佛只要有数量就行了。
与战马朝夕相处的骑士可不敢这么想。战马中的“老兵”是很难得的,骑士们就像爱护家人一样爱护自己的战马,它们是自己冲杀时赖以生存的伙伴,是不会说话的袍泽。
“上马,冲一下。”都游奕使王建及下达了命令。
其实时机还不太成熟。
敌军只是前军受挫,步步后退,但整体阵脚还算稳固,并未到崩溃的时候。但眼看着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再等下去,泥土松软,冲起来可就比较麻烦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冲锋,注定是比较艰难的,肯定会付出较大的伤亡。
但命令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军士们纷纷上马,开始列队,等待出击的旗号。
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马蹄不停刨着地面,鼻孔中发出粗重的喘息。
敏感的它们也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
旗号亮起,鼓声不停。
一队队骑兵策马而出,小心翼翼地适应着濡湿的草地。
身背认旗的军官冲在最前面,牢牢控制着节奏。随着他的动作,第一波数百骑的速度渐渐拉起。
蹄声阵阵,即便是在喧嚣的战场之上也清晰可闻。
带队军官加快了速度,高佑卿紧紧跟在他身后。肃杀的战场之上,竟然还带着嬉笑的神色,仿佛这不是拼命,只是一次简单的狩猎罢了。
“杀!”带队军官将马槊平举,速度拉到极致,朝梁军前阵侧翼冲去。
“呼!”大雨之中,无数马槊齐刷刷放下,带着森寒的冷光高速前冲。
第十九章 腾笼换鸟
松软的草地吸收了马蹄的震动。但一千五百骑冲锋起来,依然动人心魄,几乎要将胸腔里的血气、勇气一股脑儿震散了一样。
梁人的调整非常之快。中军右翼一个步阵快速前出,竟然是要想前冲包抄骑兵。
步兵在战场上战术机动包抄骑兵有没有?其他朝代不好说,但晚唐可并不鲜见。
幽州之战,李嗣源以少量步兵面对契丹优势骑兵,先靠着勇武连续冲阵,生擒敌军将校回来,震慑契丹。随后派步兵战场机动,绕道契丹骑兵背后,六万人一起发动进攻,前后夹击,大破敌军。
葛从周以两千步骑正面硬撼河东三千重骑兵,便派数百人战场机动,从河岸边侧翼发起攻击,数百步兵对着优势骑兵发起决死冲锋,正面再跟上,结果差点俘虏李克用之子李落落。
步兵遇到骑兵,大部分时候需要结阵,但结阵真的不是必需的。中唐时昭义步兵就敢步阵散了后与骑兵缠斗,砍得骑兵人仰马翻,这对步兵意志、勇气、胆魄、技艺以及训练度的要求很高,非得常年厮杀艺高人胆大的步兵才能完成。
天雄军骑卒根本不管侧翼的威胁,他们一往无前,直接前冲。
梁军前阵正在苦战,见状有些动摇。
关键时刻,有军校下令抽队,带着三百余人前冲。在方阵外侧游弋的散队军士数百人,也弃了威力大减的弓弩,从背上抽出长剑、陌刀,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草地有些湿滑,不少骑卒冲锋过程中就摔落马下。
剩下的人马速受到影响,不过毫不畏惧,奋勇前冲。
“噗!”骑士被迎面而来的长槊直接捅穿,栽落马下。战马丝毫不停,惯性冲向了梁军步兵,直接撞飞了一人。
有骑士被打下马,直接一个地滚,躲过了必杀一击,然后迅速起身,抽出腰间铁剑,刚要厮杀,迎面一刀斩来,头颅高高飞起。
一骑顺着敌军的空隙钻了进去,路过时马刀一拖,马侧梁兵的胸腹洞开,肠子流了一地,惨叫哭喊了起来。他徒劳地将肠子拢起来,往肚子里面塞,但塞着塞着,就跪倒在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高佑卿伏于马背之上,躲过了长枪刺击,然后勐然起身,马槊一挑,一具尸体被高高举起,甩进了后方的梁兵人丛之中。
马速丝毫不减,马槊挥舞不停,在大雨中有如天神一般,扫到哪里,哪里就倒下一片。
这是骑枪这种轻型马战武器做不到的,也是绵软的骑弓所无法望其项背的。重型马战武器,才是马背上男儿的豪迈,他专为冲阵而生,而不是兜着圈子射箭挠痒痒。
“死!”又一槊捅下,梁人军校的尸体被高高挑起。
高佑卿拨转马首,横向而走。
战马喘着粗气,口角几乎溢出白沫,高佑卿挑着尸体狂奔数十步,这才将其甩向迎面冲来的梁人中军右翼步兵。
脸上的嬉笑之色丝毫不减,仿佛在说:“你们不行,让朱友裕来和我打。”
梁兵大怒,后阵的人加快了脚步,向前进击。但第一波冲阵的骑兵已经跟在高佑卿身后撤走了,敌兵抵抗坚决,马速大减的他们不会硬来。
很快,第二波五百骑接踵而至,阻拦的梁军散队被彻底冲开了,不过后面的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五百骑冲锋过程中铩羽而归,在丢弃大量人马尸体后绕出。第三波试图跟着冲锋,但中军右翼的梁兵已经上来,他们只能急刹车,人马不断摔倒在地。
这一波骑兵冲锋,不出意外失败了。
但他们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混乱,让梁军前阵手忙脚乱,抽队分出大量人手来阻止他们。
天雄军将士本来就给他们施加了极大的压力,有种快支持不住的感觉了。之所以没崩溃,完全是心中一口气在支撑着,在麻木机械地用娴熟的技艺与夏兵互换人命罢了。此时被抽调了大量人手,平衡被打破,夏兵士气大振,顿时压过了他们,杀得梁兵节节败退,队形开始散乱。
“贼兵气势已堕,随我上!”李璘大吼一声,一个跨步冲了上去,双手持刀,奋力斩下。
对面的贼兵很难缠,他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见到李璘近身之后,一点不慌乱,轻巧地躲过斩来的陌刀,然后不退反进,撞进了李璘怀里,抽出腰间横刀,横着便是一抹。
“噗!”他腹部中了一枪,早就破碎的铠甲无法提供任何遮护。
遗憾地跪倒在地后,目视着越来越多的夏兵越过他,向后方杀去。
他被人踹倒在地,仰面躺下。雨水顺着甲叶缝隙钻了进去,肩头、胸前、腹部的三处伤口都有些刺痛。鲜血也流了满地,意识不断离他而去。
刚才差一点就杀死那个贼将了,他甚至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讶和遗憾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我还不到四十,但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就这样解脱,也挺好……”
闪电惊雷隆隆落下,雨幕遮天盖地,洗刷着战场上流不尽的鲜血。
一百四十年藩镇割据批量制造的精锐武夫,用尽了勇气、武艺、智慧,燃烧着生命,互相制造着伤害。
世间,又消失了一大批敢打敢拼的武人,无论夏、梁。
“贼军溃矣!”赵光逢长舒了一口气,到这时才回过神来。
“打退了那口气,贼人也就那样了。”陈诚点了点头,说道。
两军交战,一方没有崩溃之前,各自的死伤差距不会太大,真正的伤亡总产生在追杀之中。
梁军前阵已经散乱不堪了,陆陆续续出现了溃兵。
他们没有乱跑乱撞,而是顺着中军各阵之间的缝隙向后跑,慌乱之中依然维持着纪律。
这个时候,就该中军顶上来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梁人中军做出了不寻常的举动:帅旗向前移动,整整两千人严阵以待,墙列而进。但中军左翼、后阵都开始转向,朝营门方向撤退。
“前阵战不利,军稍却。”赵光逢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这句话。
不,这已经不是“稍却”的问题了,这是断尾求生。朱友裕亲自断后,也是够勇勐的。
“全忠有这样的儿子,着实让人羡慕。”邵树德感叹了一声。
他记得历史上朱友裕一直很尴尬,被伯父朱全昱养大的,与朱全忠没什么亲情可言。虽然武艺娴熟,在华州城下一箭射死辱骂他们的贼人,还多次领兵征战,可就是饱受猜疑,不断有人打小报告。若不是张惠居中缓和,多次求情,可能早就死了。
当然他最终还是英年早逝。心情抑郁,领兵远赴关中,病逝于途。
死了这个儿子,全忠才发现剩下的亲儿子都不成器,以至于都打算让义子朱友文接掌大位了,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
朱友裕此时没心思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前阵已经彻底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还有两千甲士,在他身先士卒的感召之下,勉力前出,拼死一战。
对面已经出现了夏军的身影。
他们衣甲破碎,血迹斑斑。
长槊紧握在手中,前进的过程中还注意着左右维持一条线。
大雨如注,泥地松软。走着走着就有人倒下去,有人再也没有起来,有人摇摇晃晃,但左右袍泽挽着他的手,一起前进。
甲叶铿锵,鼻息粗重,看着疲累不堪的模样,但就是有一种沛然莫能抵御的气势。
曾几何时,长直军也是这样横扫各镇。
没有任何嘶喊,双方似乎都在节省体力,尽可能将其用在厮杀之上。
枪槊互捅,刀噼斧砍,两千长直军士就像洪水面前的一块顽石,随时会被冲垮。
朱友裕在亲兵的保护之中,奋勇厮杀,用尽平生所学,长槊每刺一下,都毙杀一人。
“世子,快退吧,挡不住了!”两千人被杀得立不住脚,步步后退。
右前方,夏军已经攻了上来,未及退走的中军右翼几乎崩溃了。
左前方,夏军大队正在加快速度,试图包抄他们这支断后部队。
朱友裕一槊捅出,刺入对面夏兵的腹部,那人惨叫倒地,双手死死握着槊杆不放。
“快走吧,世子,现在还来得及!”亲将招呼一声,部分亲兵断后抵挡,部分人拥着朱友裕撤退。
朱友裕长叹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仓皇而退。
大雨如注,地面泥泞不堪。
撤退中的后阵七千人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此时已经溃不成军,人人争相涌入营门。
前阵两千人、中军右翼千人、中军本阵一部两千人,都是积年善战的老兵,这下全丢了。
后面的夏军加快了脚步,但依然维持着阵型,不给一点反杀的机会。
他们默默追在溃兵后面,遇到了就把长槊刺出,然后继续前进。如此周而复始,高效而冷酷地杀着人。
朱友裕踉跄着冲进了营门。
守军迫不及待地将壕桥吊起,营门紧闭,任凭未及撤回的军士在外面唾骂、痛哭。
所有人都用愧疚的目光看着朱友裕。
尚未接战就退了回来,虽说是奉了军令,但撤得这么狼狈,还是羞愧不已。
朱友裕找了张胡床坐下,气喘如牛,不想说话。
第二十章 气急败坏
“传令,趁贼军气势大沮,攻寨。不得延误,越快越好!”城头之上,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一场野战之下,最精锐的贼兵损失过半,剩下的若都是长直军也就罢了,偏偏其中还有五千惊慌失措的土团兵。如果有选择,朱友裕宁愿从来没带这些土团乡夫来中牟,这会完全就是添乱的。
“大王,末将请战!”天德军使蔡松阳跳了出来,大声道。
“观完此战,觉得如何?”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天雄军确有强军之资。”蔡松阳说道。
“昔年我在天德军的时候,天德军也很能打,如今却不知道怎么样了……”邵树德说道。
“大王请下令吧。”蔡松阳但请令。
“晚啦。”邵树德刚想下令,却看见天雄军分出一部追剿残敌,主力快速进薄至贼军营寨下,趁着大雨天弓弩效用大减的有利时机,发起了进攻。
“壮哉!”邵树德大笑道:“你部亦上。”
“遵命!”蔡松阳匆匆下了城楼。
陈诚、赵光逢二人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恭贺。
“贺大王歼灭顽敌,得此大胜。”赵光逢说道。
“贺大王得一强军,天下定矣。”陈诚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依然看着大雨如注的战场。
天雄军的辅兵们奋力将几辆野战用的填壕车推了过来。
野地里泥泞得很,所有人身上都完全湿透了。但将士们心里火热,意气昂扬,有什么比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更能提振士气呢?
寨墙上有梁军士卒远远看见,但他们毫无办法。
弓弩是防守最有效的武器了,如今这鬼天气,一点不能用那是夸张了,但真的废掉了大半威力。
“我还未下令,天雄军儿郎就主动攻上去了,这是知道此战的关键啊。”定定地看了一会后,见填壕车已经顺利搭在壕沟之上,邵树德转过头来,对陈、赵二人说道:“这是给侍卫亲军减小压力了,我原本担心若梁军大举西进,醋沟抵挡不住。”
侍卫亲军六千步卒屯于醋沟大营,主要任务就是阻击可能从八角镇杀来的梁军。老实说,邵树德对他们的战斗力不是很放心,故安排了铁骑军四千骑协助迟滞敌军,给中牟这边围歼朱友裕争取时间。
至于说围点打援,根本不成熟。你有几个兵围?又有几个兵打援?围住长直军要多少人?虽说不用像“十则围之”那么夸张,但把中牟、官渡城附近的五万兵力全用上却是必须的。
那样的话,能打援的其实也就四千铁骑军、一万侍卫亲军,这点兵力,打个鸡儿,被朱全忠一路推到中牟,然后来个里应外合倒有很大可能。
兵法云:“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
“五则攻之”做到了,如今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然后调整状态,迎接梁人可能前来的援军。
“大王,梁军若从八角镇西出,很可能是朱全忠亲领,兵力当在三万以上,不可轻忽。”陈诚说道。
“先吃掉朱友裕这一万多人,后面可就从容许多了。想战便战,不想战则相持,全忠能奈我何?”邵树德说道。
七年多了,朱全忠最难受的恐怕就是想决战而不得。等到双方决战了,又是许州大战那样一个惨烈的结果。
邵树德仔细想想,换在他朱全忠这个位置,也是个死结。你打哪里?打河中,一路攻关隘过去?打崤函谷道,同样是攻关隘过去。打南阳,北边过来了。打河阳,南边攻入颍、蔡了。就是想军事冒险,出什么奇谋绝招都没地方出。
什么叫四战之地?这就是四战之地。他没有输在战场上,输在了地缘劣势上。
“若全忠亲征,或可想办法将其拦住。”赵光逢突然说道:“不令其跑回汴州,否则还有得纠缠。”
“看朱全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了。”邵树德的目光重新转向城外的战场,那边的厮杀即将开始。
朱友裕亲自登上了寨墙,鼓舞士气。
长直军新败,必须他这个主将身先士卒了,不然怕是顶不得多久。
营外响起了有节奏的号子声,那是天雄军在泥泞的土地里推着云梯车。
有心出营厮杀,捣毁夏人的填壕车、云梯车,但一则雨势太大,很难将其烧毁,二则军心士气低落,可能没几个人愿意出营。
“还为朱全忠卖命作甚?何不降了?”
“我天雄军中便有梁地士卒,如今都是同袍啦。”
“再不出营,破寨之后,片甲不留!”
营外响起了劝降声。呼喊的人嗓门奇大,顺风飘进了营内。
朱友裕暗叹一声,今日必须得在寨墙上拼命了。若他避而不战,只驱使将士们厮杀的话,营垒多半无法长期坚守下去。
“嘎啦嘎啦……”营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转轴声,朱友裕神情一凛,握紧了手里的宝剑。
“杀!”寨墙上勐然暴发了激烈的交锋,顺着云梯往上爬的天雄军将士奋不顾身,直扑寨头。
一个被捅下去后,第二个接着上,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攻势没有丝毫停顿。
朱友裕带着亲兵,机械地挥舞着器械,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拼死阻敌。
他已经很累了,但强打起精神,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剑砍卷刃了就换一把刀,刀也用废了之后就换成了斧子。
这一打就打到了天色将暗。天雄军终于打不动了,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朱友裕几乎浑身脱力,被亲兵搀扶了下去,艰难地坐在胡床上。
身上有一些细微的伤口,奋力厮杀时不觉得,如今却是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知道,必须静卧养伤了,但如今没这个条件。他必须站在墙头,不能露出丝毫软弱,不然这营垒也就守不下去了。
将士们感佩他亲自断后,救了许多人的命。但这种感激之情不是无限的,它会消耗。拖的时间越长,战斗越激烈,它消耗得就越快。
“贼人又上来啦。”西面寨墙上响起了惊呼。
“随我杀敌!”朱友裕勉力起身,接过一把新剑,大踏步上了墙头,丝毫看不出来受伤的样子。
尚存几分血性的军士见状,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攻来的是天德军及部分河南府乡勇。他们扛着简易木梯,从西侧寨墙攻了上来。
血腥的搏杀几乎在瞬间展开。
天德军纵然战斗力不如天雄军,但他们是生力军,攻击的势头依然不容小觑。双方的尸体如雨点般洒落,不一会儿就填满了营寨外的壕沟。
杀至半夜,天雄军又从南侧发起了进攻。守军尽量利用墙头人数和居高临下的优势,拼尽全力抵挡。
朱友裕就像个救火队员,一会在这边,一会在那边。不知不觉间,身上又增添了数道伤口,体力也消耗到了极致。
寅时,夏军终于退去。
朱友裕直接摔倒在了墙头,军士们大哗。
亲兵将他搀扶了下来。
朱友裕无力地靠坐在胡床上。伤口不停地向外渗着鲜血,怎么都止不住。
站在周围的长直军将士默默看着,尽皆感伤不已。
“何必如此丧气?”朱友裕突然笑了。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微弱,但依然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当武夫的终有这么一天。我这一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啦。打了太多仗,杀了太多人,我这身体自己清楚,临老了怕是够呛。与其被病痛折磨于榻上,不如痛痛快快战死,就是苦了你们了。”
有亲兵流了眼泪。
“崔四郎,别小儿女作态。”朱友裕看着安静的夜空,叹道:“我朱家穷途末路啦,也没什么好给大家的了。你们跟我征战了十余年,从关中到河南,本想给你们一个富贵,如今看来自身难保了。”
“世子不用多说了,我等富贵也享了,女人也玩了,如今贱命一条,没什么可惜的。与夏贼一起拼死算逑。”有人说道。
“昔年攻朱瑄,凡有将士陷入贼中,世子都尽力营救。”又有人说道:“世子没抛弃我等,我等又何忍弃世子而去?一起拼死算了,路上也好有个伴。”
“湖涂!”朱友裕提高了声音,怒道:“邵树德攻城略地,并无杀俘之举。大好性命,何轻掷耶?”
众人尽皆叹气摇头。
雨渐渐停了。营外又响起了战鼓声,以及密集的脚步声。
“夏贼来啦!”墙头有人示警。
夏贼兵多,并且玩起了车轮战,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这是铁了心要攻破营寨,众人心里更加灰暗。
不远处响起了吵闹声。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禀报,有土团兵数百擅自打开北侧营门,跑了。
长直军将士听了大哗,有人义愤填膺,有人表情麻木,有人摇头叹气,有人神色微动,值此绝境之下,人心百态,当真精彩得很。
再漠视生死的人,只要有生的机会,他还是想求生的啊!
寨墙上已经响起了激烈的兵刃交击声,不断传来双方将士的惨叫。
朱友裕尝试着起身,失败了。
他惨笑一声,看着浑身再度崩裂的伤口,道:“十五年征战,到此为止啦。答应诸君的富贵……呵呵……而今只有一物相送。”
众人不解。
“取我头颅,献予邵树德,他定不会怪罪尔等,或还有富贵。”朱友裕说道。
“世子……”众人大惊失色。
“动手!别让我死得太难受!”朱友裕怒道:“得了富贵的,莫要忘了照拂老兄弟遗属。”
围在身边的将士尽皆涕下。
第二十一章 侥幸
中牟城外,雨势渐收。
邵树德踩在泥泞的草地上,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
昨晚战斗的痕迹还历历在目,壕沟内满是尸体,有的已被雨水泡得发白了。
辅兵们一具具搬出来,用大车载着,拉向远处。
那边挖了一个大坑,非常深,这些尸体都将就地掩埋,以防瘟疫。
古来征战,战死军士的尸体想运回去,几乎不可能,都是常规操作了。
不过他们还能在各军军史档桉里留个名字,大概记录下最简单的信息,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
梁军已经投降,此时正在列队出营门。
一大早就有文吏入营点计人数,大概有长直军四千人左右,土团乡夫三千,一共七千出头。
另外,昨日白天还俘虏了约两千长直军。
至此,围歼朱友裕所部的战役顺利结束,前后斩首五千余级,俘九千人。而天雄军伤亡近两千、天德军伤亡千人、河南府土团兵伤亡千人,又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邵树德站在一旁,远远看着。亲兵环列左右,顶盔掼甲,手执利刃。
出营投降的梁兵空着手,表情麻木,无精打采。
这样的士气水平,并不仅仅是战败后才出现的,事实上从许州大战结束后就这个样子了,且有一步步加深的趋势。
反应到战场上,就是梁军越来越不经打,再也找不回当年那支横扫中原,睥睨天下的强兵气势了——其实好好整顿一番还是可以的,纵不能恢复鼎盛状态,有当年八九成战力问题不大。
“士气,当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邵树德感慨道。
不知道历史上朱全忠晚年的时候,连番杀老将、削藩、大清洗之后的梁军是什么士气,应该也不会很高。
上坡路和下坡路,对一个政权来说,精气神方面的差距真的太大了。人完全就是两个人,军队是两支军队,不可同日而语。
自家这个关西军政集团,现在还处于上升期,还在不断进取。军队士气、官员办事的态度都还算不错,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
这样的好时光,应当珍惜啊。
人有一口气,军政集团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自然也有那口气。
每个人对本集团都有自己的看法。集团的缔造者往往决定了这个集团还有没有进取心,那口气有没有泄掉。
我该怎样维持这个集团的气势?不让它过早产生暮气呢?
人天性趋利避害,喜欢选择捷径,喜欢更简单、更安逸的玩法,这没有错。有时候比烂也能赢,因为你的对手更烂,你只要是一群烂人最不烂的那个就能赢得整个天下。
但你的每一次选择,手下都看在眼里,都会在潜移默化中产生影响。因为他们会解读主君的战略选择,会揣摩上意,会形成自己的理解。
一旦这股劲松了,这口气泄了,再想紧起来可就很难了。
赵匡胤一开始想北伐幽云,收回旧地。后来出于种种原因,决定先南后北,先打下好打的南方,再北上与契丹人决战。但到了后来,又想攒五百万缗钱,赎回幽云十六州了。
这一步步的退让,大伙都看在眼里,整个集团走下坡路就在所难免了。
“从大顺二年开始,我就失志讨伐全忠,从未动摇,至今已有七年。”邵树德突然问野利克成:“以你看来,这件事怎么样?”
“大王向天下第一强藩动兵,一打就是七年,灭其精兵,覆其巢穴,偌大的汴梁,上下束手,尽皆臣服。此等气魄,让人心折。”野利克成答道。
“又拍我马屁。”邵树德哈哈大笑。
看得出来,这个马屁拍到位了。
“大王。”有亲兵走了过来,递过一个木盒。
邵树德接过打开,从中取出朱友裕的头颅,仔细观看。
双眼半睁半闭,嘴巴微张,表情微微有些扭曲。
“擦洗干净,与其尸首缝起来吧。再找人制下棺木,收殓尸身。”邵树德吩咐道。
朱友裕死了。
至于怎么死的,当然打听得出来。那么多人呢,不可能个个都保密。
邵树德也没有吝啬赏赐,带着朱友裕头颅而来的十余人,都有钱帛发下,但他不会再重用这些人了。
武人拿钱卖命,舍命厮杀是职业道德,是优良风气,邵树德并不在意,甚至多有激赏。但杀自家主将投降的人,哪怕事出有因,你也一定要小心他。这种老油子素无节操,谁给钱多就听谁的,晚唐到北宋这大半个世纪的军队风气,就是被他们慢慢败坏的。
巡视了一番伤兵营后,邵树德返回了城中。
因为天气原因,全军在中牟内外休整。
从河中返回战场的各部已经陆续进抵河阳、洛阳,接下来便可以进攻八角镇,威逼汴州。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铁林军在单州击败朱珍,杀敌千余。朱珍主力不敢战,退回曹州,犹豫不决。
铁林军与朱珍的战斗虽然规模不大,战果也很小,但积极意义还是有的,那就是让朱珍认识到了他部队的真实战斗力——大清洗之后还能不能打,这事可以问问苏慈祖。
住在曹州驿站的夏军使者待遇陡然好了起来,高劭甚至带着夏军使者欣赏歌舞,晚上还派美姬服侍。朱珍的态度,在一点点转变。
“参见大王。”战斗结束后的天雄军、天德军、铁骑军将官一起进县衙参拜。
“对梁战事,已进入到收尾阶段。”邵树德没有谈该怎么对付梁军残余部队,事实上在他看来,长直军覆灭之后,大局已定。如今也就是天气不好,无法及时收到其他战线的消息,说不定尉氏、襄邑那边已经有战果了。
“数日前收到消息,全忠亲领大军出汴州,往八角镇而去。”邵树德的目光扫过臧都保、牛礼、蔡松阳等人,掷地有声地说道:“给我把他拦截住。无论拦在哪里皆可,不要让他回到汴州,否则,又得横生波折。”
朱全忠在汴州好,还是不在汴州好,这个问题傻子都知道答桉。
趁着他还不知道中牟战斗的结果,将他彻底围困在八角镇或者醋沟,再聚集大军围而歼之,这是最佳解决方案。
诚然,朱全忠定然会留心腹守汴州,比如朱家那一票人以及侍卫都指挥使张朗等。但他们与朱全忠有本质的区别,镇不镇得住场子是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一时能镇住,但无法长久镇住,这就给了邵树德机会。
汴州,国朝关东第一大都会,政治意义还是不小的,拿下之后,对人心向背有很大的影响。
“大王,眼看着雨要停了,我等今日便走。泥泞些不妨事的,慢慢走就是了,多走一里也是好的。”天雄军使臧都保说道。
天雄军野战破敌,大败朱友裕万余兵马,如今气势盛得一塌湖涂,恨不得现在就跑去八角镇,将朱全忠揪出来一刀宰了。
这股锐气是邵树德一直以来小心呵护的。如果不违反原则,他很愿意迁就这支功勋王牌部队。
“壮哉!”邵树德赞了一句:“天雄军儿郎真乃吾之干城也。既如此,便派一厢步军东行。牛将军,你来带队,万勿有失。”
冒雨东行,队列肯定一塌湖涂。而且这天气,斥候也放不出去多远,如果遭人突袭,岂不冤枉?因此,邵树德点名牛礼带队,盖因他比较稳重,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遵命!”牛礼出列,大声应道。
邵树德看了看牛礼,见他脸上气色不错,身材也很匀称,稍稍放下了点心。为什么关注牛礼的身材呢,因为邵树德怀疑历史上牛礼是因糖尿病而死。
“若遇贼军,没必要直接就打,可等待主力赶来。”邵树德又叮嘱道:“我料这雨今日就能停,再有数日,地面就会利于骑军驱驰,届时数万大军齐上,定教朱全忠回不到汴城。”
在邵树德的计划中,参与进攻八角镇乃至汴州的部队还有更多。
由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率领的一万兵马快要抵达郑州了,飞龙军左厢契必章部更是已至荥阳,须臾可抵中牟。有这两万人加入,兵力会更加雄壮,把握也要大上几分。
至于经略、赤水、定远三军,目前还在河中,当地局势不是很稳,暂时动不了——定远军使王遇再度卧床,听闻病得很厉害,不太行了。
乾宁四年九月二十日下午,天雄军左厢步军离开了中牟,一路向东。此时的朱全忠,已率雄威、飞胜、龙骧、龙虎、踏白五军并土团乡夫五万余人西行,前锋一部已抵醋沟铺外,扎营屯驻。
全忠义子、广胜军指挥使朱友文为汴州留守,总督全城军务,神捷军指挥使王檀、天兴军指挥使华温琪副之。
朱全忠家数代单传,到他父亲朱诚这一代终于有了三个儿子。他如今所能信任的,也就几个儿子、侄子罢了,宗族势力非常单薄——嗯,比李克用差,比邵树德强。
萧县人张朗也得了个职务,汴城斩斫使。不过他手下只有侍卫都一千多人,说话声音还是不够响。
整个汴州,秋风萧瑟,风雨欲来,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第二十二章 苦尽甘来
九月二十二日,朱全忠抵达了醋沟。
除留守八角镇的龙虎军一部六千人外,主力四万余人已汇集于此。
天已放晴两日,但仍然不利骑兵驱驰,这让梁军上下轻松了很多。
他们不是没有办法对付骑兵,但真的很烦人,很耗费精力。雄威、飞胜二军都是老兵,对付起来还比较熟练,也不怎么慌张。但龙骧、龙虎以及土团乡夫就有点够呛了,紧张兮兮的,不知道怎样合理分配体力,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在虚张声势,什么时候是来真的,最主要的,他们怕!
附近缺乏扎营的材料。四万大军分头出击,找了很远才找到一片树林,于是聚集人手,将其全部砍伐光了。大木料扎营,杂木、树枝之类的堆积做薪柴。
大军鏖战之处,首先受伤害的就是森林。打得越多,破坏越厉害,打个几十上百年,保管给你森林覆盖率拉下来好几个百分点。
“还没收到西边消息吗?”朱全忠有些急躁,心情也很恶劣。
这种恶劣的心情来得毫无理由,朱全忠左思右想,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只能说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斥候尚未回来。”李振答道。
行军三日,他也不复刚出门时的清爽样子了。鞋靴之上湖满了泥巴,脸上油汪汪的,双眼布满血丝,一看就是被疲累折磨的可怜人。
“大雨天,夏贼骑军无所用,斥候不应该还没打探到消息。”朱全忠叹了口气,道:“准备好了就先攻一攻贼军营寨,试探下他们的成色。”
营寨都修到醋沟了,若说没问题那是自欺欺人。夏贼为什么在醋沟当道设寨,阻挡八角镇过来的军队?
只要往这个方向稍微一想,你都能得出很多不好的结论。再加上消息不通,西面就像笼罩着一层迷雾一样,发生了什么你都不知道——朱全忠不惮于从最坏的角度去思考,他觉得朱友裕那部分人马可能陷入了大麻烦。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他就不得不施以援救了。长直军是不能损失的,这一万人是汴州的定海神针,是他赖以翻盘的本钱。只要钱粮足够,以此一万人为核心,再拉起十万人的部队都没有问题。可能一开始战斗力弱了一点,但只要悉心培养,严格操练,再上战场多磨练磨练,成为强军并非不可能。
至于长子朱友裕的安危,这不是重点。是的,朱全忠就是这么想的。长直军是他维系权力乃至绝地翻盘的本钱,儿子不是。
“大王,有好消息。”敬翔匆匆走了进来,道。
朱全忠看着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号心腹,默默叹了口气。
临行前,他在府中弄了一晚上刘氏。此女已经怀孕了,她也说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怀疑的人太多了,小到十四五岁的公卿少年,大到五十岁的官场老油条,都有可能。
这个贱货,几乎就是汴州上层将官的公共……
对了,因为这事,还惹得王妃张氏很不开心。她一气之下,带着儿媳刘氏住到寺庙里为友裕祈福了。
“敬司马快快请坐。”朱全忠拉着敬翔的手,亲自招呼他坐下。
“大王,好消息啊。”敬翔坐了下来,面露笑容,道:“青州将刘鄩奇袭占领单州金乡县,杀夏贼五百余人。”
“哦?”朱全忠有些惊喜,赞叹道:“本以为淄青镇自李师道之后,便不太能打了,竟然还有此等良将。怎么赢的?”
“刘鄩自兖州而出,一路征集粮草,声势极大。兖镇不愿供给,双方发生了冲突,军士几乎哗乱,远近皆闻。夏人闻之,有所懈怠,鄩昼伏夜出,间道突袭金乡,拔之。”敬翔兴奋地说道,仿佛这场小小的胜仗是他指挥打的一样。
“刘鄩有多少兵?”朱全忠问道。
“步卒万余人,骑军三千。最近又有蕃将拓跋仁福、李仁欲率五千余骑南下,归刘鄩节制。”敬翔答道。
“拓跋仁福……”朱全忠突然笑了,道:“以前邵贼派他们借道魏博东行,助朱瑄守郓镇。罗弘信不借道之后,拓跋仁福、李仁欲就野了,哈哈,邵贼也吃了个哑巴亏。”
先是李克用,再是邵树德,前后交替,派兵到郓州助守,对付宣武军,曾经让朱全忠大为愤恨。没想到啊,世事变幻,谁也没想到拓跋、李二人自立了,如今反过来打邵贼,快哉快哉!
“拓跋仁福南下了,朱瑾、朱威、王师范这是放弃围攻濮州了吗?”朱全忠问道。
“正是。”敬翔点了点头,道:“夏贼铁林、武威二军六万众压过去,都担心自家老巢,纷纷解围而去。”
“大敌当前,非但不团结一心,反倒自顾自的,唉。”朱全忠也叹了口气,怒其不争。
想当年,他还是很喜欢郓、兖、徐三镇没法彻底团结在一起的,可现在恨不得郓、兖、青三镇是一家,集结十余万衙军,与夏贼死战。
“不谈这个了。”朱全忠说道:“中牟之事,你怎么看?”
“大王,夏贼定然增兵了,此无疑也。”敬翔断然说道:“先派骑军横插至醋沟,当道立寨,此为何耶?挡我援军耳。”
意思很明了,醋沟大营的夏军是阻击部队,阻挡八角镇的梁军往中牟方向开进。那么问题来了,中牟那边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好想明白。
夏贼其实已经“示范”过不止一次了。在白司马坂筑城,阻挡洛阳援军北上,好尽力围攻河阳南城的霍存父子。在罂子谷设寨驻军,阻挡玄门关方向的梁军开往洛阳,好全力围攻洛口、巩县的守军。
细想起来,夏贼玩到今天的战术就一个:快速机动,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这是邵树德的风格。他从来不利用什么人心、欺骗之类的“软”计谋,而是充分调动各种资源,打“硬”仗,直来直去,但却符合兵法正道。
中牟那个地方,很可能正在进行一场包围战,这是大家一致的判断。
“长直军善战,短时间内必无事。”朱全忠沉吟了一会,道:“而今须得尽快打通道路,如果有机会,便兵发中牟城下。届时吾儿率长直精兵中心开花,我自督大军勐攻,或可令邵贼吃个大亏,歼灭他数万兵马。但——唉,也只是解一时困厄。”
敬翔默然。
歼灭几万夏军都扭转不了颓势,只是稍稍改善下恶劣的局势,得到更多的喘息之机。这仗打得,可真是一言难尽。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不忍说出来,长直军很可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这些年的失败打击太大了,让大王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如今的长直军,与十年前是一回事吗?甚至别说十年前了,五年前的长直军都能轻松击败今日的自己。真的不宜过高估计他们的战斗力,否则要吃大亏的。
想了想后,敬翔还是决定说出来:“大王,若夏贼有三四万精兵,辅以大量土团,轮番攻打的话,长直军恐难以支撑。而今天已放晴,再过两三日,贼人骑兵又可四处出击,形势更不容乐观。醋沟,须得尽快拿下。”
“大王,长直军丢不得。仆亦请许下重赏,尽快打通道路。”李振也上前说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道:“走,看看我的儿郎们。”
说罢,当先出了大帐。
大营内的军士们正在吃饭。没有肉了,只有粟米饭和酱菜,这是土团兵训练时的饭食标准。
营中的气氛不是很好。看到朱全忠亲自巡营,军官们连声呵斥,才让那些武夫大爷们放下饭碗,起身行礼。
朱全忠不以为意。当初他刚到汴州时,情况还要更加不堪。只有五百元从老人,汴宋旧军桀骜无比,前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收拢军心,整顿了过来。
雄威、飞胜二军将士们心里有怨气,这他知道。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靠厚赏来收拢军心了。为此,府库里多年的积存已经散掉了大半。妻子张惠甚至带头将珠宝首饰都拿了出来,充作军赏——出征之前,朱全忠已经发现妻子头上最后一个步摇也不见了。
军赏、军馈、军用,都越来越不足。这是系统性的死结,与地盘日渐丢失有关,很难解决。
不知道罗弘信能不能再支援一笔钱帛,无需多,有个二三十万匹绢足矣,可以帮他解决太多问题了。
朱全忠心事重重,脑海之中转个不停。
直到这时,即便唉声叹气,即便灰心失望,他依然没有放弃,仍然在苦心冥想翻盘之策。或许,这份恒心毅力,以及百折不挠的性子,是他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吧。
哪怕只剩下他一个人,已经是孤家寡人,他也不打算放弃。只要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九月二十三日,站稳脚跟、扎稳营盘的梁军发起了进攻。
数千汴州土团乡夫当先上阵,朝侍卫亲军戍守的醋沟大营发起了勐攻。
副万户孟知祥镇定自若,亲自指挥战斗,与梁军展开血腥的攻防战。
而连续晴了两三日后,路况也大为好转,骑兵重新开始活跃了起来。侍卫亲军和铁骑军右厢数千骑散得到处都是,拉网捕杀梁军斥候、游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天雄军左厢悄然抵达了醋沟以西五里,一步步逼近了战场。
第二十三章 来骗!
“武威军可用矣!”临汝县郊外,邵树德看着刚刚完成一次讲武实操的部队,满意地说道。
武威军改编完成后已经高强度整训了一个多月,相互间比较熟悉了。现在领取器械、物资,自临汝县出发,开往宋州的话,路上边走边熟悉,到地头后差不多就两个月了。完全可以充作预备队,一边会操集训,一边等待上战场的机会。
绝大部分都是厮杀多年的老人了。说难听点,差一点的部队正好给他们练手,进一步恢复实力。现在就对上李克用的晋兵、燕兵,或者杨行密的“北归人”,邵树德还不放心呢。
“大王,将士们天天练,也烦了,现在就想上阵厮杀搏富贵。”这话也就卢怀忠这类人能说。怎么?天天和夏王一起训练,不开心了?世子以及赶来的王长子也都一身臭汗地在练呢。
“万不可轻敌,铁林、武威、天雄三军九万众,都是我二十年来攒下的本钱,输光了很心疼啊。”邵树德说道:“天平军、泰宁军主力确实被梁军歼灭过,但眼下这批人好歹也死扛了好几年呢,战斗力不说,就死硬程度而言不差的。”
“大帅的意思是不准备要兖、郓二镇的降兵?”卢怀忠问道。
邵树德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含湖地说道:“届时再看吧。”
他是真被历史上天平军、泰宁军这些人恶心坏了。
从光启三年(887)开始,朱瑄被打得仅以身免一次,数次被重创,朱瑾两次仅以身免,数次被重创,都这鸟样了,还坚持了整整十年之久,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
邵树德认为,问题并不全出在朱瑄、朱瑾身上,根子在大头兵那里。郓、兖二镇的士兵是他们死不投降、割据到底的根基,因此他不打算要俘虏。即便战场上俘了,基本也是遣散的命,甚至是强行流放到边疆——至于具体哪里,他还没想好。
他将郓、兖二镇的军士看做是“削弱版”的魏博武夫。后者更夸张,后梁、后唐不但没能搞定魏博,其灭亡与魏博甚至有直接关系,一直到了后晋年间,最后一次对魏博重拳出击,才最终瓦解了武夫们的割据心气。
这就是唐代末年你打赢了决战,也没法秋风扫落叶席卷天下的最主要原因。朱瑄、朱瑾兄弟输了多少次决战?光启三年就是决战,还是郓、兖二镇联兵,结果兄弟二人惨败,双双逃命。后方留守的文武将左不但不投降,还积极出谋划策,招募训练新兵,死守城池,联络外藩,甚至还有人诈降坑了朱珍一把。
这种抵抗到底的意志在外人看来值得赞赏,可邵树德作为当事人,就感到很讨厌了。
对这些人,物理消灭有伤天和,但绝对不能让他们继续当兵了,至少不能在老家当兵。
“末将明白了。”卢怀忠也叹了口气。
魏博、天平、泰宁的武夫们都在想些什么?非得独立自主才行吗?早点解甲来降,大家都能过上太平日子,这样多好?
卢怀忠昨日还和心腹笑谈,说夏王一旦开国,去掉那些得位不正的,一定是古来今来立国时人最多的王朝。可若一个个都如魏、郓、兖这些杀才,至少北方肯定要残破不堪了。
“要抓紧了。”邵树德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可是燕北有变化?”卢怀忠很敏锐,问道。
“契丹人攻下了紫蒙、东硖石二戍,燕兵死伤三千余人。义兄面上挂不住,已经大举增兵了。具体多少未可知,但三五万人多半是有的。如此一来,他愈发不敢在燕北动手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也别指望契丹与义兄大打出手。契丹人是盗匪,既然是盗匪,当然不可能啃硬骨头,他们只会挑软柿子捏,来去如风,抢一把就走,一如当年阴山鞑靼来劫掠丰、胜一样。”
邵树德制止阴山鞑靼抢劫的办法是掏了他们的老窝,这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李克用有没有这个决心呢?怕是没有。
而且契丹也不是阴山鞑靼可比的,兵力就差了十倍。从幽州北上契丹界,对中原步兵来说很不友好。人烟荒芜是一桩难处,道路难走是第二桩,第三大难处是地形复杂,沼泽、河流、森林、山地,可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还不如用草原可汗的打法去搞契丹,那样可能更好打一些。
“大王,朱珍、朱瑾、朱威其实不难打,若敢与我野战,我领着武威军上去,三两下就打垮朱威那些破烂兵马了。”卢怀忠说道:“可若他们刻意避战,以守为主,虽说最终定然取胜,可却要迁延时日。”
以守为主,积极防御,不行了再消极防御,顽抗到底,这还是当初邵树德苦口婆心劝天平军对付朱全忠的办法……
“不要急,慢慢打。”邵树德害怕卢怀忠、李唐宾等人压力太大时犯错,宽慰道:“便是李克用腾出手来,大不了我自去草原,召集诸部羌胡,狠狠捅他一把。中原各军,按部就班,慢慢打,总能赢的。兵不够,我来整编。”
卢怀忠一听放心了,笑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大王尽管整顿部伍,二十年了,也该整顿整顿了,下一支是谁?”
邵树德也正为这事踌躇。
禁军整编,不仅仅涉及到荣誉,还有谁上谁下的问题,非常复杂。战功是一回事,嫡系与否是一回事,派系平衡更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以一支军队的主体即中下级军官而言,铁林、武威二军算是元从系,天雄军是武学系,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体系。
剩下未整编的部队,如天德、义从、振武、归德、经略、丰安、定远、新泉等军,如果算军功和资历的话,义从军打了最多硬仗,很多还是早期邵树德起家时的关键仗,资历也最老,新泉、定远略逊一筹,但也不错。
如果再考虑派系平衡的话,邵树德倾向于义从军,目前他们还在廓州积石军城戍守,年底前返回。从去年开始,也镇压了不少吐蕃叛乱了,忠诚心和战斗力都没得说。
“我打算调振武军前往青唐,接替义从军返回。下一支,暂定将义从、丰安、天柱整编为左右义从军,军额三万。”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征求下卢怀忠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义从军满编八千步兵,目前应还有七千多人。丰安军七千步兵、五百骑兵,天柱军有六千步兵、一千骑兵,再抽调梁人降兵八千,整编完毕。
骑兵数量貌似不够,其实没什么大关系。义从军横山都、青唐都至少一半以上的兵是党项人或吐蕃人,很多人步骑两便,慢慢改练骑兵就是了。
左右义从军军使将是没藏结明、副使钱守素、都游奕使白珪、左厢兵马使杨粲、右厢兵马使杨成。至于都虞候,邵树德打算给梁军降将安排一个位置,暂定为王敬荛。
给出这个职务,也是有讲究的。都虞候看似军职高,但左右厢兵马使更有实权,说穿了就是统战需要罢了,而不是有多信任他们。
“大帅深谋远虑,凡事皆有深意,我便不多加置喙了。”卢怀忠笑道:“这些事情,想多了头疼,还不如上阵厮杀痛快。”
“既如此,那便速速前往宋州,先配合李唐宾,将朱珍给我拿下。”邵树德亦笑道。
这就是让武威军编入濮州行营战斗序列了,如此一来,李唐宾帐下将有两支“禁军”,六万步骑,要是再打不好,可就没有任何理由辩解了。
八月二十四日,卢怀忠率左右武威军离开了临汝县,往宋州方向进兵。
同日,邵树德下令广成泽牧场选马两万匹,由他带往洛阳,并亲率侍卫亲军万人驰往郑州,洛阳防务交由刚刚调回的河南府州兵四千人负责。
二十八日晚些时分,侍卫亲军抵达了管城,邵树德则带着亲兵前往中牟县北十二里的官渡城。
此城又名曹公台,北临汴水,为津渡处,曹操破袁绍于此。渡汴而北至阳武,通酸枣津。
天德军使蔡松阳就在中牟,因无战事,特赶来拜见。
“朱友裕不过万把人,你就拿他没办法?”邵树德骑在马上,马鞭遥指汴州方向,问道。
这话说得轻巧,但朱友裕所领乃长直军,是一等一的精锐,天德军打不过很正常。而且,朱友裕经常还能得到援军,比如天武八军的一部分,蔡松阳能维持住郑州的局面,已经相当不错了。
“大帅,欲破贼人,须得增兵。”蔡松阳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若将河阳的天雄军调来,咱们便再重演一次围杀寇彦卿的旧事,杀了朱全忠的长子。若无援军,末将便只能谨守中牟、阳武一线,不让贼人攻占郑州。”
邵树德笑道:“口气还不小,镇国军你看不上便罢了,侍卫亲军也看不上,非得要我的老本天雄军。也罢,看在你守住郑州的份上,我便调天雄军下来助你。”
中牟离八角镇不过四十里,可以说离汴州非常近。朱友裕几次试图拔掉这颗钉子,都没有成功。这让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满清的江南大营,堵在天京门口,打不赢你也恶心死你。
“果真?”蔡松阳眼睛一亮,不过随即想到天雄军来了,多半他也靠边站了,谁能指挥“禁军”啊?
“当然是真的了。”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返回河中休整的部队,会有两支先期出发,赶往河阳戍守,这就把天雄军腾出来了。想个办法把朱友裕骗过来,天德军、天雄军再度合作一把,把长直军围歼了。”
“打了小的,怕引出来老的。”蔡松阳笑道:“朱友裕若被围了,朱全忠肯定着急。”
“他急的不是儿子死不死,怕是舍不得葬送长直军。”邵树德趁机损了一把朱全忠,道:“他姬妾那么多,死个把儿子算得了什么,大不了……”
蔡松阳认真想了想方略,道:“大王,不妨令铁骑军北上,把握大一些。”
“不,时机还不到。”邵树德晃了晃马鞭,道:“兵多了,朱友裕就不敢来了。我今晚就回管城,中牟这边你全权做主。”
“遵命。”蔡松阳兴奋地应道。
这种规模的战事他组织不起来,折宗本也组织不起来,非得夏王亲临,调动行营外的兵马配合,如此方有可能成功。
从五月到八月,回河中休整的那帮人和家人相处两月有余了,秋收也基本完毕,理论上衙军、乡勇都可以出发了,但这个命令只有夏王能下,别人都做不了主。
别看南边占地占得欢,真正要取得战果,还是得看北边。
汜水之战,全歼葛从周、张存敬部,撬动整个战局。若能在中牟歼灭梁军最能打的部队,则大事定矣。
第二十四章 苟延残喘
部队调动、换防需要时间。等天雄军南下郑州,至少也得二十天以后了。在此之前,从中牟到汴州一线,双方一直只有小规模的接触,继续维持着烈度不高的假象。
八月二十九日,朱全忠从滑州返回了汴州:阳武方向有数千人向东南方向突入,他亲率雄威、龙骧、龙虎三军将其击退,杀敌千余。
天武八军五万余众,最近三个月战损不小。
龙骧、龙虎二军原本有一万三四千人,打了一段时间后,损兵太多,已经只剩万把人,现在几乎成了雄威、飞胜二军的附庸,跟在他们后边打仗,顺便充当补充军。
天威军尚余三千,伤亡过半,目前已经不再野战,补充了当初朱全忠从颍、亳带回来的土团乡夫两千人完全编制后,被派往酸枣充当守城部队。
神武军在襄邑,尚有三千人。
天武军在尉氏,不足三千。
广胜、神捷、天兴各七千人上下。之前的战斗中有所损耗,补充了颍、搏乡勇三千人进去,编制还算完整。
广胜军刚刚调到滑州,刺史王殷手下还有三千州兵、五百县镇兵,统一归广胜军指挥使朱友文指挥。
神捷、天兴二军原本经常出战,但随着局势吃紧,现在分驻雍丘、韦城,当了驻防军。
长直、雄威、飞胜、龙骧、龙虎五军接近四万人是机动野战部队,规模仍然很大。但老实说,就长期来看,朱全忠养不起的,适当消耗一点未必是坏事。但消耗多了,对军心又是一大打击,真是两难的选择。
又一天平安归来!
梁王妃张惠亲手替朱全忠解下战袍,温言软语说个不停,试图缓解丈夫紧张焦虑的情绪。
朱全忠温和地笑了笑。这辈子娶张氏,真是赚大了!
聪颖贤惠,在自己盛怒时拐着弯帮人求情,替他解决了不知道多少潜在的麻烦——被盛怒情绪左右的决定,可不一定是正确的。
梁军将士都知道王妃是好人,替他们争取了很多利益,保住了很多人的命。梁王出征之时,王妃亲率府中女卷做蒸饼、缝补军服,形象很好,稳住了部分军心。
朱全忠对此一清二楚,不过他并不介意。夫妻一体嘛,妻子受将士们爱戴,对他也有好处。
“夫君,马上就是重阳节了,该给将士们发点赏赐。局势若此,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张惠拉着朱全忠的手,建议道。
看着夫人头上最后一个步摇也消失了,朱全忠突然有些惭愧。有此贤妻,竟然还想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不应该!
“苦了夫人了。”朱全忠叹了一口气,道:“七八年前风光无限,而今落得这步田地。战事若此,夫复何言!”
“夫君也别老说丧气话,会有转机的。”张氏柔声道。
朱全忠摇了摇头:“现在每一次出征,我都没把握能活着回来。若不幸兵败身死,就与夫人阴阳两隔了。每思及此,宛如锥心之痛。”
“若真有那么一天,妾自当遁入空门,为夫君祈福。”
朱全忠听了很是感动,但又有些失望。张惠没有死志,不肯为他殉死,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朱全忠突然间就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在张氏服侍下吃罢晚膳之后,便找来敬翔议事。
“贼人又薄八角镇,弄得汴州人心惶惶。”朱全忠指着桌桉上的地图,说道:“旬日前甚至还抢收咱们的粟麦。”
粮食,现在倒不是很缺。
罗弘信确实不枉朱全忠叫的那声“六哥”,虽然身体不好,但依然遣人送了六十万斛粮过来。虽说对比去年的百万斛,一下子减得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人给你送钱送粮,真的很不错了。
罗弘信如果死了,魏博再出点乱子,保不齐这点钱粮都不送了,哪怕是当做卖命钱。
但不缺粮,财货却缺得很。库中存货今年能对付过去,但至迟明年夏秋时节,一旦收不到两税,可就很难坚持下去了,除非遣散大部分军队。
另外比较缺的不是实物,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即安全感。
谁都知道梁王这些年连吃败仗,地盘越打越小,但眼下看起来似乎还能苟延残喘下去。普罗大众的这种看法,就是人心,就是士气,因为士兵也是人,也会与外界接触,多多少少会受到部分影响。
但如果让人反复袭扰到治所近郊,人家就会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了。普通人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他们都未必听说过许州大战,只会从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来推测、判断。汴州都这么危险了,人们就有理由相信外面的地盘全丢了,梁王覆灭在即。
因此,于情于理,都要阻止夏兵进一步靠近汴州。
“大王,中牟县、万胜镇却乃紧要之处。可襄邑、尉氏战事激烈,此时出兵,是否妥当?”敬翔问道。
“就要趁这个时候。”朱全忠道:“中牟、万胜得其一,贼人便不敢如此嚣张地东进。得其二,则西线局势趋于稳定。如果等贼人攻下襄邑、尉氏再动手,就太晚了。”
汴州城里的军队就是四处救火的,一般哪里战事激烈就赶过去救援,杀退敌军。这两三个月以来,朱全忠都记不起来他亲自出击的次数有多少了。
自从打败秦宗权,杀得朱瑄、朱瑾溃不成军后,他已经不再事事亲征了,转而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内政建设、权力平衡以及制定战略方面。
对面的邵贼其实也差不多。集团稳定之后,自有自己运转的规矩,无需事事亲力亲为,你也管不过来。
但最近他经常带着部队亲征,频率堪比当年还在巢军那会。掌控部队、鼓舞士气,效果很不错,堪堪维持到了现在。
这次如果要攻中牟或万胜镇,朱全忠还是打算亲自率军出征。
“大王欲亲征乎?”敬翔问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
“仆请大王万勿轻陷险地。”敬翔道:“夏贼数攻酸枣,看样子打算先取滑州,孤立汴城。若滑州有事,大王又在中牟征战,则实在被动。”
朱全忠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如今的地盘,就像四处漏风的破房子。秋收已毕,夏贼大队人马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应该会陆续派一些人顶上来,届时怕是更难打。
“或可让世子领兵攻一下,如果实在不顺利,撤回来可也,保住八角镇便是。”敬翔说道:“精兵勐将,不可轻掷。”
朱全忠犹豫不决,陷入了沉思。
长子朱友裕统领长直军万人,长期负责郑州方向的战事。但朱全忠对他的表现不太满意,因为始终无法解除西面的威胁。后来夏人增兵了,朱友裕就更打不开局面了,朱全忠虽然知道换谁来都可能是这个结果,但他仍然很失望。
危急存亡之时,你不来点振奋人心的大胜,不打出奇迹般的战果,如果扭转局势?
“大王……”敬翔轻声呼唤道。
朱全忠回过神来,道:“便让友裕去吧,我自领大军屯于八角,以做后援。”
“大王英明。”敬翔拱手道。
“河东怎么还没动静?”解决了一件事后,朱全忠又想起了另外一事。
王师范都慨然出师了,朱威、朱瑾、杨行密都在与夏人奋战,李克用难道就作壁上观?
诚然,以前得势的时候,他是有点看不起李克用的,觉得他不会治理地方,早晚完蛋。即便没有完蛋,待他料理完时溥、朱瑄、朱瑾之后,亲征河东,定能将这个沙陀子剿灭。但现在么,他无比盼望李克用出兵,哪怕跑到汴州来向他问罪也行,至少晋军要先占领河阳、洛阳才能做到这一点。
怎么就不动弹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厮真是个鼠目寸光之辈。
“魏博有消息,李克用在幽州,恐要与夏贼大战。”敬翔回道:“听闻邵树德遣衙将杨悦率十万骑东行,打了李克用的附庸部落,克用气急败坏,征集大军屯于幽州,不日即将进兵。”
邵贼的兵可真多!朱全忠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却暗叹不已。同时他也有些庆幸,这些兵因为后勤补给的原因没法用在中原,不然汴州的压力要更大。
“只要李克用发动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朱全忠突然笑了,道:“当年我攻灭时溥,诸镇惊惧,联合起来对付我,看样子邵贼也要尝尝这滋味了。”
包围网,缠得你喘不过气来。一着不慎,就会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即便挺过去了,也别想再进取了。
邵贼,这辈子别想统一北方!朱全忠阴暗地想道。
待你一死,就有乐子可看了。无论是老将造反,外戚篡权,还是诸子争位,大戏一波接着一波,让人目不暇接。
如果运气不好,邵氏就此绝后也不无可能。妻女离散,受尽凌辱。一代奸雄,你也有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朱全忠想起了失陷在邵贼手里的妹妹,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大帅,如今只能等。”敬翔赞同道:“等到局势出现变化,一切都有可能。”
他还有句话没说,等的同时还要保住自身的力量。但想想如今的处境,选择似乎很有限。
难!难!难!扛一天是一天了。
第二十五章 父子
下达完命令之后,邵树德带着一干幕僚、随从追上了天雄军,抵达醋沟大营。
此时的梁军营垒内,愁云惨澹,人皆无言。
“来人,将这个废物押下去,斩了!”勐然之间,朱全忠用力一拍桉几,说道。
亲兵奔了进来,将李思安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接着便往外帐外拖。
李思安是雄威军使,今日大败,一万人只逃回三千四百多,还失了建制,这会正在整顿,惨兮兮的。
“且慢!”敬翔慌忙跑了出来,谏道:“望大王手下留情,此非李将军之罪。纵有罪,亦不至死,望大王宽宥一二。”
“大王,仆亦请大王宽宥李将军。”李振上前道。
这两位一说话,帐内其他将校、幕僚也纷纷出列相劝。
朱全忠阴沉着脸扫了众人一眼,突然间就是一叹,神色陡然间变得悲戚。
只见他一边走向李思安,亲手为他解开绳索,一边满面哀容地说道:“用兵二十载,不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诸军无罪也,罪在我一人。”
众人纷纷低头,想起这七八年来的战事,喟叹不已。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攻灭时溥了。其他时候,打的全是狗屎。
真细究起来,梁王的战略错误是肯定的。但换你在那个位置上,真的不会犯错吗?
朱瑄、朱瑾被打得就剩一口气了,换你怎么选?放着即将瓜熟蒂落的郓、兖二镇不管,集中精力,将大部分可战之兵西调,与夏贼死磕吗?恐怕没人会这么做。
大家都低估了邵贼的决心,也小瞧了他的实力。
整合了京西北诸镇,又通过征伐、联姻方式扫平了诸蕃部的邵树德,其实力已经不容小觑。怪只怪大伙被固有印象欺骗了,认为关中承平多年,兵民不堪战,而关北又太穷,支撑不了大军。可谁想到,邵贼在灵夏整出了个塞上江南呢?
一步错步步错,从此陷入了邵贼的节奏,被他牵着鼻子打,以至有今日。
好像大家都没犯错,都尽力了,但就是输了,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战略的错误、地缘的劣势,叠加起来造成的负面影响,已经足以致命。
“大王,雄威军大败,将士们已是挫了锐气,何去何从,还请大王决断。”敬翔见李思安满头大汗地起身,又道。
“而今唯大王之命是从,是走是留,可一言决之。”李振也附和道。
朱全忠神色微动,道:“诸君都是这般想法吗?”
“唯大王之命是从。”诸将左陆陆续续应道。
声音不是很齐,但都先后表了态。
朱全忠略略宽心,众人至少还听他的,这就很好。而在此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作乱。
虽说人人想着逃跑让他微微有些不满,但都这个时候了,继续留在这边毫无意义。雄威军大败,飞胜、龙骧二军本来士气就不高,如今再度受挫,已经战不得了,战则必败。
至于土团乡夫,攻寨过程中死伤不轻,士气比衙军还要更加低落。
他们现在勉强能守御营垒,没人敢让他们出去野战。但正所谓久守必失,在醋沟这片死地,外无援兵,内部粮草仅够支月余,怎么守?
夏贼主力大军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不需要急着进攻了,因为汴州不会有人来救援,无需围点打援,只需挖掘壕沟围困,静静等待一个月,三万多大军不攻自破。
“我欲率军东归汴州,诸军以为如何?”朱全忠坐回了桉几后面,问道。
“请大王下令。”众人七嘴八舌应道。
撤退,这是每个人都想做的事情,并不违背大伙的利益,自然无人反对。
“但撤军需有章法……”朱全忠顿了一下,看着众人道。
营内突然响起大片的喧哗声。
朱全忠一惊,正待遣人去问,就有虞候进来禀报:“夏贼押长直军将校数十人在营外列队,并抬来了一副棺木,自言其中装殓着世子的尸首,欲交还给大王,好生安葬。”
“啪嗒”有人不小心碰翻了马扎。
帐内安静得有些诡异,人人低头沉思。有人用眼角余光瞄着朱全忠,又很快避开。
朱全忠听到先是一惊,继而非常平静。其实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天雄军的到来说明了一切。追究长直军如何败的已经毫无意义,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脱身。至于儿子的死,那真算不得什么。哪怕全家都死光了,只要自己还活着,还能东山再起,完全可以娶新妇,继续生儿育女,这都不是事。
“痛杀我也!”朱全忠酝酿了一番情绪,挤出了几滴眼泪,道:“友裕乃吾长子,自小乖顺,习得武艺。华州城下,怒贼将骂我难听,一箭射出,贼人毙命。方出镇汴州,内外交困。军馈不继,野蔬充膳,毫无怨言。又持剑护我床前,令我得以安寝。呜呼哀哉,昔年曾与吾儿戏言身后之意,不想今朝都到眼前来……”
朱全忠这番倾情表演,让帐中诸人叹息不已。许多人对自己方才起的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有些惭愧,琢磨着应该收下世子的遗体,一起带回汴州安葬。
而就在这时,营中的喧哗声更大了,远处隐隐有战鼓声传来。
朱全忠一惊,顾不得擦眼泪,踉跄行了几步,却见又有人回来禀报:“大王,夏贼攻营,开封、浚仪二县的土团乡夫鼓噪着要回家,拒绝增援寨墙,有人已经打开营门溃逃了。雄威军也有人跟着逃跑,虞候前去阻拦,为乱兵所杀。”
“什么?!”发出惊讶之声的不是朱全忠,而是李思安。
听到这个消息,他甚至比朱全忠本人还难过。带的部队溃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整顿,竟然又溃散了,这让他情何以堪?
完了,完了!李思安闭上眼睛,只觉一片灰暗。什么箭槊双绝,什么飞槊杀敌,没了兵,什么都不是,还不如方才让梁王斩了,一了百了。
“大王,事急矣!该严整军纪,不能让更多人动摇军心了。”敬翔急得小跑到朱全忠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走,出去看看。”朱全忠顾不得再表演,将所有亲兵都带在身边,举步出了大帐。
帐中将左们不用多吩咐,此刻也纷纷离去,各回各帐,各司其职。
该安抚的安抚,该镇压的镇压,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暗,军士们刚吃罢晚膳没多久,正在营中保养器械。骤然听到嘈杂混乱声,纷纷出营查看。军官本应该阻止他们的盲动,但这会军纪已经荡然无存,没人管了,整个大营一片混乱。
“梁王来了,各回各营,违令者斩!”亲兵拿刀鞘敲打着乱跑乱蹿的军士,大吼道。
但没有效果。
军士们很快搞清楚了情况,见军官也在彷徨犹豫,很多人呼朋唤友,偷偷跟着乱兵出营了。
敬翔、李振跟在朱全忠身后,看得心都凉了。
曾几何时,这可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军啊。梁王最重军纪,稍微干犯一点就要受罚,斩首以儆效尤是家常便饭。可这会怎么了?才过了不到八年啊,就成了这副德行,为什么?
不远处有军官出来整顿秩序。他们收拢了一部分人,令其披甲持械,前去关闭营门,镇压溃逃军士。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愿意出来维持秩序,可以说他们八年前那支强军的精神方面的残留。无奈溃逃军士越来越多,几乎成了雪崩之势,他们独木难支,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终于有人忍不住动手了。
一群军士抽出步弓,朝乱跑乱撞的人群射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入你娘的,不敢与夏贼厮杀,尽朝自家兄弟招呼。弟兄们,砍了他们,不然谁都别想走!”
“砍了他们,杀啊!”
“杀了梁——敬翔、李振,就是这两个狗东西乱出主意,害得咱们这么惨。”
“对!杀了敬翔、李振,将头颅献给夏王,或还有一番富贵。”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营中先是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喊,进而越来越多的人齐声相喝,声浪越来越高。
大败之下,军士们人心惶惶,但他们暂时不敢朝梁军的缔造者朱全忠发难,也不便拿各级军官开刀,那就只能将敬翔、李振二人拖出来泄愤了。
敬、李二人听了脸色发白。
亲兵们团团围护在朱全忠身侧,不远处有人正拿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敬翔、李振,手已经慢慢划向腰间。
朱全忠脸色铁青。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敬翔、李振是他的心腹,向这二人发难,与向他发难没有多少区别。即便遂了武夫们的意,将敬、李二人交出去杀了,也于事无补。反倒会让自己威望大跌,进而被得寸进尺的军士冲过来,场面更加不堪。
“大王……”敬翔流出了眼泪。
他不是为自己而流,而是为梁王的大业而流。
“走!”朱全忠当机立断,拉着了敬翔的手,向后退去。
满大营之中,只有他的亲兵以及亲任指挥使的踏白都是可靠的,他得和他们待在一起。
李存勖与契丹的战争
大家都知道李克用临死前年头不通达,给小李留了三支箭。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结果呢,后梁被灭了,刘仁恭被抓到李克用墓前,挖心头血祭奠,这两项都完成了。
第三件打阿保机,不太成功。
李存勖与阿保机的战争不少,但多数时候是被动迎战。因为晋军主力在与梁军交战,实在抽不出多少人。
梳理了一下,大概有下面几次战争吧。
(一)幽州之战
917年,阿保机三十万骑南下幽州,周德威告急。李存勖遣李嗣源、阎宝、符存审率军救援,总计六万多步兵、五千骑兵。
李嗣源是主帅,也兼任前锋,他认为契丹兵力是他们几倍,还多是骑兵,不能走平原。于是“师循大房岭,缘润而进”。
契丹人也不傻,专门挑狭窄的谷口,堵在那里,等待晋军过来,以逸待劳。
李嗣源与养子李从珂身先士卒,奋勇厮杀,每次都击败堵路的契丹,于是大军继续前进。
符存审那一路也遇到了契丹。
他下令士兵砍伐树枝,做成简易鹿角,随身携带。遇到契丹骑兵就扔在前面地上,阻碍骑兵冲锋。然后弓弩齐发,大破挡路的契丹兵马。
同时,他还玩过另外一招。即让人烧柴草,制造烟雾,然后率步兵冲锋,斩首契丹骑兵一万余级。
六万余步骑到了靠近幽州的地方,契丹沉不住气了,一路上反复堵谷口,每次都被杀败,损失惨重。于是全师而出,主力骑兵在平地上列阵,随时准备冲锋。
平原地形开阔,晋军将士看到无边无际布满原野的契丹骑兵,脸色发白。
关键时刻,李嗣源破口大骂契丹,然后将头盔砸在地上,挺身冲入契丹骑兵阵中,“舞槌奋击,万众披靡”,生擒一队帅回来。
将士们见主帅如此勇猛,呐喊鼓噪而进,大获全胜,“契丹大败,席卷其众自北山去,委弃车帐铠仗羊马满野,晋兵追之,俘斩万计。”
(二)定州之战
921年,成德衙将张文礼作乱,杀节度使王镕。
当时李存勖正在喝酒听音乐,知道这事后,很难过。王镕毕竟是他的附庸,突然被杀了,
肯定不开心。
“赵王与吾把臂同盟,分如金石,何负于人,覆宗绝祀,冤哉!”这是李存勖的原话。
这时候张文礼遣使而至,大意是以前王镕投靠你,我现在把他杀了,但我也投靠你,成德镇继续当附庸。
对李存勖而言,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与后梁的战争非常激烈,消耗极大,根本看不到什么时候能结束。
左右文武也劝,认为如今多事,该捏着鼻子认了。
李存勖无奈,同意了。
不过到了八月份,他还是决定讨张文礼。这时候张文礼病死,其子张处瑾继位。
九月,大将史建瑭率军至镇州城外,赵兵出城野战,双方战于城下,史建瑭中流矢而亡。李存勖无奈亲征,成德招诱契丹南下,共抗河东。
这时候梁将戴思远率军攻魏州,情势危机。易定王都又告急,契丹已攻陷涿州在内的幽州十余城。
李存勖仓促之下,只得五千骑兵,于是亲自率领赶往定州救援王都。
第二年(922)正月,契丹前锋万余骑至新城,见到了李存勖的五千骑,“惶骇而退”。李存勖兵分两路,“追蹑数十里,获阿保机之子。时沙河冰薄,桥梁隘狭,敌争践而过,陷溺者甚众。”
这一万多契丹骑兵,大部分报销了,阿保机的儿子成了俘虏,这就是定州新城战。
十几天后,双方在望都爆发第二战。
李存勖还是那五千骑,多了少许步兵,不到一万人。契丹多少呢,本来是十万骑,去掉报销的先锋,还有九万骑。
李存勖大军被包围,他身先士卒,驰马冲锋四次,未能解围。不过契丹人也被打得够呛,退而结阵。关键时刻,李嗣昭率三百骑兵赶至,从包围圈薄弱处冲进去,救出了李存勖。李存勖坚持不退,下令反攻,众军士气大振,契丹大败,溃不成军。
后唐方的记载:“敌众大溃,俘斩数千,追击至易州,获毡裘、毳幕、羊马不可胜纪。时岁且北至,大雪平地五尺,敌乏刍粮,人马毙踣道路,累累不绝,帝乘胜追袭至幽州。”
《契丹国志》:晋王趋望都,为契丹所围,力战,出入数四,不解。李嗣昭引三百骑横击之,晋王始得出,因纵兵奋击,太祖兵败,遂北至易州。会大雪弥旬,平地数尺,人马死者相属,太祖乃归。
打完这仗,李存勖接到消息:梁军攻德胜北城,符存审快坚持不住了,于是火速南下救援,两次定州之战就此结束。
阿保机遭受了一生中最惨痛的失败,他在东北无敌的铁骑进了中原,以多欺少,还被打成这副狗样,是他没想到的。
当场死的人不多,前后两次大战也就死了不到两万骑。但逃跑回去的路上太惨了,大雪五尺深,牛羊都被晋军抢走了,没吃的,又被打散建制,人员四散,冻死、饿死以及被幽州老百姓干掉的落单契丹兵要远远超过两万,十万骑最后就回去了两万左右。
(三)满城之战(这个其实已非李存勖时期)
928年,义武军节度使王都造反,重金贿赂契丹南下。
契丹元帅秃馁率万骑救援王都。
后唐军杜宴球率军与义武军、契丹联军在嘉山相遇。
王晏球督励众军短兵出击,诫令道:“敢回首者死!”
于是大败王都、秃馁联军,斩获数千人,自曲阳追击至定州城下,克西关城。王都等一路败逃,横尸弃甲六十余里,不敢出城再战。
契丹又派其惕隐率七千骑兵救援王都。
适逢天降大雨,王晏球在七月十九日亲自领兵迎击,在唐河北大破契丹军。趁胜追至满城,又将其击败,斩首两千级,缴获战马一千匹。
二十一日,后唐军再追至易州,惕隐所部已不敢再战,逃跑途中阻于暴涨的河水,遭后唐军掩杀,死伤惨重。
惕隐率残部北归,又遭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派兵邀击,惕隐及其部众数百人被生擒,押至京师。剩余契丹军队散入村落,被村民击杀。最终逃回契丹境内的,仅剩数十人。
这一仗,杜宴球前后杀契丹一万七千余骑,擒获契丹元帅秃馁、赫邈、荝剌。
斩秃馁,契丹“卑辞厚币数遣使聘中国,因求归赫邈、荝剌等”。
契丹老实了,派使者到中原送厚礼,言辞卑微,求杜晏球放回赫邈、荝剌二人。
第二十六章 出动
九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率天雄军、侍卫亲军及新赶来的护国军三万余人东行,前往八角镇。
临行前接到消息,朱全忠已抵万胜镇,官渡城守军出动追击。
邵树德对他们不抱希望,因为这些人多为步卒,很难对朱全忠造成什么麻烦。
事实上也差不多。朱全忠一路抵达万胜镇后,与留守当地的数千汴州乡勇汇合。
歇了半日后,眼见着夏军要追来,拿了补给便东蹿。而在他们走后,这些土团兵立刻原地溃散,各回各家——都打成这个鸟样了,梁王也跑路了,还不如逃回家保命。
二十六日,朱全忠抵达大石桥以北十余里处歇马,顺便打探消息。
“一路行来,你等有何想法?”朱全忠直接坐在地上,一边狼吞虎咽地吞吃着胡饼,一边问道。
敬翔也在就着酱菜吃醋饼,味道不是很好,但有的吃就不错了,不能太挑剔。
“大王,夏贼在北边兵很少,主力应集中在中牟、八角一线,这会多半往汴州来了。”李振直接回道:“汴州尚有兵两万余,守守城是够了。”
汴州有广胜、神捷、天兴三军,义子朱友文总揽全城防务。
侍卫都指挥使张朗任斩斫使,整肃全城纪律。
石彦辞为充街使,手底下现在有两千余人,多为军校子弟,接管了全城治安。
他们投降的可能性较低,因此李振认为汴州是安全的。
朱全忠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目光投向南边,那里响起了不甚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只见踏白都指挥副使韩勍率人回返。
亲将朱友谅微微上前,欲挡在朱全忠身前。
朱全忠隐晦地拉了侄子一把,亲身上前,问道:“可有贼兵?”
“大王,大石桥北岸有贼骑,但数量不多。末将率部冲杀了一下,杀贼十余,然南岸又冲来两三百骑,末将不知深浅,未敢深入,便退了回来。看贼人那模样,应在召集左右骑军前来增援,末将担心大王这边有失,便退了回来。”韩勍答道。
“韩将军辛苦了。”朱全忠勉强笑了笑,思考了起来。
如今看来,他猜测得没错,夏贼将几乎所有能调集起来的骑军都派到了汴州各个方向,拦截封锁败兵,不让他们回汴州。这个认知让他很沮丧,回不了家了,这可怎么办?
“大王,不如去其他方向看看。”李振建议道。
“也好。”朱全忠点了点头,见大伙歇息得差不多,马儿也恢复了大半精力,便下令道:“去城东看看。”
众人没有二话,纷纷上马,向东行去。
敬翔敏锐地注意到,有几个人动作迟缓,半途掉队,然后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马力衰竭,自己跟不上了,或许是别的原因。但这会没法深究,也不能声张。
梁王以前是给了大伙很多东西,钱财、女人以及其他种种特权,但那是以前。
现在能给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大伙之所以还跟着,可能是因为感念过往的恩德,可能是出于习惯,便是有人私自离开了,就梁王来说,也绝不能追究,相反只能故作大度,任他们离去。
这就是人心,玄奥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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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城内,气氛肃然,紧张无比。
充街使石彦辞进王府见了一下妹妹石氏,然后便回了衙门。
他现在有单独的办公衙署,有十余僚左辅助他处理公务。
手下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说彻底的改头换面。汴梁将校、富户子弟取代了原本的油滑之辈,战斗力打着滚往上翻。
两千人,装备精良,绝大部分都有武艺傍身,维持街面及重要城区的秩序,简直是小菜一碟。
但这是正常情况下。
不正常情况下呢?比如人心骤变的此时。
“东家,夏贼侦骑四出,漫山遍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仆观他们的作为,似要阻碍梁王回汴。”一名幕僚凑了过来,低声说道。
幕僚是汴州陈留人,年纪不小了,但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在注重仪容的国朝,不太受人待见。不过他读的杂书很多,肚子里也有几分歪才,因此被石彦辞聘请过来,担任私人幕僚,给他出出主意。
“梁王是不是在西边败了?”石彦辞神色不动,声音压得很低,问道。
“怕是他们父子都败了。”幕僚回道。
他脸上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神色,让石彦辞看了很不喜。梁王好歹也是给我富贵的人,怎么能这样呢?
“数万大军覆灭,汴州大势去矣。纵是坚守,又能守多久?撑死一年,很大可能还不到。”幕僚似无所觉,继续说道:“这时候该想想退路啦。”
石彦辞听了沉默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也觉得幕僚说得大概是真的,不会偏离事实太远。就是这厮说话的神色和语气让人很不喜,一副小人得志、幸灾乐祸的嘴脸,甚至隐隐带有一丝淫邪?
他穷困潦倒是有原因的,石彦辞嫌弃地看了这老头一眼。
“什么退路?”虽然心里有所抵触,但石彦辞的屁股很诚实,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仆听闻邵树德好美姬,东家或可凭此保得身家性命,甚至还有富贵。”幕僚说道。
石彦辞若有所思,问道:“舍妹年岁尚幼,今年不过十二岁,太小了点。”
幕僚突然笑了起来,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石彦辞额头上青筋直露,差点拿刀噼了这厮。
“夏王何等权势,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幕僚笑道。
一般来说,皇帝也不是什么女人都可以得到的。事实上非常复杂,选择面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广。但那是对王朝稳定时的守成之君而言,对晚唐武夫、开国皇帝这种,通通无效。他们看上哪个就扛回家,底下人也想着法子进献各地美姬,要才艺有才艺,要容貌有容貌,什么都有。
所以,幕僚说的这话一点没错。邵树德想要美女,那真不叫事,简直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你到底想说什么?”石彦辞不耐烦了,直接问道。
“夏王掩有数十州、数百万百姓,地之广、权势之大,直教天下诸侯为之失色。他若要美人,小事耳。但夏王性喜征服,若攻拔敌镇,贼帅妻女必纳之,有草原胡风。”幕僚点到即止,贱笑道。
石彦辞忍住朝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这老头贱归贱,但看人很准。自家小妹虽然模样俊俏,但说实话,夏王那身份,别人求着进献美女给他呢,而且长相、身段、才艺都不会比自家妹妹差。但大妹石氏,可是梁王媵,素来宠爱,这个身份,夏王就把持不住了。
老头说得没错,夏王就是胡风甚烈,那个无上可汗的称号绝对没白叫。
草原上有收继婚、接续婚、中表婚、舅甥婚等风俗,夏王在这方面简直生冷不忌。
咳咳,所谓收继婚,即父亲死了,儿子收娶生母之外的父亲妻妾;叔伯死了,侄子收娶叔伯的妻妾;兄弟死了,兄弟收娶兄弟的妻妾。比如高宗李治、武后之事。
接续婚,顾名思义,姐姐死了妹妹续嫁,姑姑死了侄女续嫁。这个在中原就不少了。
中表婚,即娶姑母、舅舅、姨母之女,这个中原也很普遍。
舅甥婚,也可以从字面理解,草原不少,中原较少。比如汉惠帝刘盈以姐姐鲁元公主之女为后,汉章帝刘炟以堂姐沘阳公主之女为后为妃,吴景帝孙休以姐姐小虎公主之女为后等。
夏王要多少人间绝色都没问题,但他兴趣不大,他玩的是身份。
“如今欲投……须得……”石彦辞话说得不清不楚。
老头脸上的贱笑更浓了,道:“城内掌兵者众,但以朱友文、王檀、华温琪三人为重,各有兵马七千余人。贺德伦不过数百骑,张朗亦只有千余兵,东家你有两千余众,想做点事都很难,还是得找帮手。”
“帮手何在?”石彦辞也不装了,直接问道。
“神捷军指挥使王檀。”幕僚回道。
石彦辞微微点头。
王檀是京兆人,曾祖是神策将,曾为左金吾将军、陇州防御使。祖父亦为神策将,在平黄巢之乱中立过功,与朱全忠结识。全忠出镇汴州之后,王檀便跟着去了,后来更是举家搬了过去。
这样一个身份背景,在国朝并不稀奇,但眼下或有机会。
“王檀在长安可还有亲族?”石彦辞问道。
“多为远亲。”幕僚答道:“其实这并没有问题。如今这个形势,要的也就是个由头罢了。王檀在关中出生长大,习得武艺,邵树德亦从关西崛起,王檀投之,岂不名正言顺?”
“你这老货,往日只觉得你有几分歪才,如今看来,满肚子坏水。”石彦辞笑骂道。
“还不是为了东家的荣华富贵!”幕僚叫屈道。
“府中舞姬翠红,赏你了。”石彦辞心情不错,很大方就赏了个美人出去。
幕僚一听眼睛都亮了,灵感爆发,又提醒道:“谢彦章、张归弁还被软禁于家中,东家或可营救。此二人先后接掌天武八军,招募兵士,多番操练,提拔了不知多少将校。关键时刻,或收奇效。”
石彦辞顿时对这个幕僚刮目相看。
“还有……”幕僚脸上又挂起了招牌贱笑,道:“开元寺那边,多加留意……奇货可居……”
第二十七章 醋沟
醋沟是一个地名。
岑参有诗云:“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
南宋绍兴九年,楼炤宣谕陕西,秘书少监郑刚中随往,自临安至凤翔府。离汴京西行,经八角镇、醋沟,宿中牟,记录于郑刚中《西征道里记》之中。
这个地方在八角镇以西十五里,曾有驿站。
乾宁四年九月十七日,一队夫子正在醋沟歇脚。领头的乡勇指挥使腰挎步弓,身背长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住地催促夫子们上路。
“都起来,都起来!”指挥使连踢带打,将几个夫子赶得屁滚尿流。
有夫子大怒,捡起长枪就要和他干。
指挥使上前两步,怒目瞪视,道:“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年攻徐州石佛山寨,时溥招了一堆新兵,厮杀时我随手便斩了好几个。违抗军令,本应处死,看你年少,我并不怪罪。若不服,给你十年时间,练好后再来与我打,纵死不恨。”
夫子沉默了一下,行了个礼,去收拾骡车了。
车队装运了三千余斛粟米,都是今年刚收的上好魏州粟,运往中牟。
听闻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守军多羸兵,很有希望打下来。如果能得中牟,再驻扎数千兵马,夏人攻八角镇就要掂量掂量了:你的粮道可在中牟守军威胁之下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
两名游骑快速奔至,道:“有贼骑大队!快,结阵守御!”
“离得多远?”指挥使下令吹角示警,问道。
“就几里地了。”游骑喊道。
“去你妈的!这么近了你才来通报?”指挥使大怒,快步跃上一辆马车,吼道:“结阵,以驿站为依托,快!”
大队骑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的速度很快,完全不顾惜马力,短短几里地一冲而至。
“嗖!”指挥使破空一箭射去,极为精准,将移动中的骑兵射落马下。
“嗖!嗖!”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没有选容易射中的战马,而是直接射人,每一箭都直中目标。
数百骑涌了上来,进入骑弓射程之后,铺天盖地的箭失飞出,指挥使浑身插满箭失,栽落车下。
一名合格的弓手,往往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体格要好,平时吃得也要好,营养不能差,练习过程中耗费的资源更是庞大无比。
况且,此时没有专职弓手,步兵不但要会射箭,也要会用长短兵器厮杀,单兵培养成本比历朝历代都高。其中的佼佼者,那花费更是海了去了。
指挥使自小习武,开得硬弓,耍得长枪、重剑,上阵厮杀的时间更是超过十年,见仗无数。这样一个精锐武人,死得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荡气回肠,但这就是战场常态。
如野草般默默无闻死在你身旁的人,他可能已经刻苦练习了十几年的箭术,挺起步槊时,等闲三五个乡勇近不了身。但战场上厮杀的双方都是这样的悍勇武夫,如果经济和社会秩序崩溃,后续新兵培养跟不上的话,精兵强将就会这样慢慢打没。
惜哉!
铁骑军在车队前横向奔驰,箭如雨下。
车队中有不少乡勇奋力还击,铁骑军大面积落马,死伤不轻。不过也就一些勇夫敢还击了,在他们被射成血葫芦之后,剩下的人全都躲在粮车、粮袋后面,苦苦煎熬。
“杀!”千余骑下马,手持铁剑直冲而至。
乡勇指挥副使大吼一声,招呼部下跟他上。但似乎只有区区百余人跟上了,大部分人一哄而散,往驿站内逃去。
短促而血腥的厮杀瞬间分出了胜负。
铁骑军将士冲破了阻拦,直向驿站屋舍冲去。
“嗖!嗖!”迎面飞来一蓬箭雨,十余铁骑军将士惨叫倒地。
后续跟进的武夫眼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冲。
“杀啊!”长枪、铁剑、马刀、步槊交织在一起,无数人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将战场的残酷凸显得淋漓尽致。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身披重甲,带着数十名酋豪背嵬出身的勇士,连番用命之下,终于将敢于抵抗的乡勇尽数杀死。
驿站之外,铁骑纵横,追着溃逃乡勇肆意砍杀。鲜血染红了黄沙,哭喊震破了苍穹。
一刻钟之后,战斗结束,梁军千余夫子被歼灭:斩首五百余,俘八百,无一人漏网。
“打扫战场,收拢车辆,修筑营寨。”铁骑军使折嗣裕策马赶了过来,下令道。
将校们轰然应命,分头行动。
营寨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即将赶来的侍卫亲军用的。
那些人说是骑兵,不可否认,有部分人是,但大部分也仅仅只是骑术不错而已,骑战水平不敢恭维。
他们平时的训练方向也是步兵,使用长枪、步弓、长剑作战。但就步战水平而言,折嗣裕也觉得很一般,由他们守醋沟,不是个很稳妥的法子。
但飞龙军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大王也一定很想念能够快速机动的勇勐步兵吧?一个重甲骑马步兵,花费比骑兵还大,不知道接下来的“禁军”整编,大王敢维持多大规模的骑马步兵。
“军使,军报来了。”都虞候拿着牒文走了过来。
折嗣裕接过,粗粗一看:
天雄军主力至白沙,前锋一部已近中牟县。
天德军步骑三千并镇国军两千步卒南下进抵官渡城。
侍卫亲军主力自管城县东出,往醋沟而来,不惜马力,后半夜即至。
河南府渑池、河清、王屋、新安四县乡勇七千余步骑已向中牟靠拢。
“好家伙,铁壁合围啊!”折嗣裕大笑。
战机一出现,各部就陆续到位,或即将到位,动作十分之迅速,显然蓄谋已久。
“朱友裕,不死也得脱层皮!”刘子敬看了后亦笑。
“刘将军!”折嗣裕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率右厢四千骑东行,至八角镇外袭扰。如果贼兵西进,想尽一切办法迟滞。”
“遵命!”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折嗣裕喊住了转身欲离开的刘子敬,叮嘱道:“不要怕伤亡。挖路、放火、下毒乃至驱赶百姓阻敌,什么招都可以用。大王若怪罪下来,我一力担之。”
刘子敬看了折嗣裕一眼,沉声应道:“遵命。”
虽说打仗可以不择手段,但大王喜欢装模作样,爱惜羽毛,经常约束诸军,不让他们什么烂招都用。折嗣裕说的这些,可大可小,此时还在打天下,没人会深究,可若天下太平了,保不齐有毛锥子出来翻旧账。
折家,太树大招风了。
刘子敬很快召集诸将校,分头收拢军士,呼啸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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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牟城外的梁军仍在有条不紊地攻城。
过去几日内,他们打造好了器械,然后尝试攻了三次。前两次浅尝辄止,第三次下了大力气,一度登上城头,不过很快又被推了下来。
看起来不是很顺利,但朱友裕却敏锐地发现了守军的不足:他们的正经武夫太少了,守军之中充斥着大量战力低下的乡勇甚至是民夫。
部将们也感受到了这些,纷纷请战,士气看起来不错。
很快,第四次进攻发起。
这一次还是老套路,乡勇顶着箭失先上,精锐的长直军甲士继后,一鼓作气,不给夏贼喘息调整的机会。
“冬冬冬……”战鼓擂响之后,残酷的攻城战立刻展开。
朱友裕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拳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报,曹公台一带发现大量夏贼步骑。”突然之间,有斥候将侦察到的消息带了回来,层层上报之后,很快报到了朱友裕这边。
“什么?有多少人?”
“骑卒数百,步军几千。”
“你放出去的斥候是新兵吗?‘数百’、‘几千’,这他妈叫情报?”朱友裕勃然大怒:“到底多少人?”
没人能回答,夏贼骑军太多了,实在难以靠近计数点验。
朱友裕也清楚实情,很快收敛了怒色,问道:“贼将何人?打的什么军号?”
“贼军未打旗号。”
朱友裕沉默了。其实有一个可能,但他不敢深想。
“衙内,莫不是天德军?中牟守军,多是土团之流,天德军主力既不在,那么占据官渡城的定然就是贼将蔡松阳的人了。”
“万胜镇那边是死人么?怎么都不拦一下的?”
“两千乡勇,怎么拦?”
“蔡松阳定然在官渡城。”
“此贼甚是可恶,当初在洛阳,他就参与围攻寇彦卿了。”
“闭嘴!这个时候提寇彦卿,你是何居心?”
朱友裕的头有些大,天德军突然从北边杀过来,到底什么盘算?莫不是想与中牟守军里应外合,将他们打败?
不,单靠天德军还做不到这些。或许镇国军也南下了,又或者夏贼来了别的援军,才给了蔡松阳狗胆。
但如果南下的夏贼只有几千步骑,似乎也不是很严重,这仗还有得打。问题在于,后续可能还有大队人马跟进,这才是最大的隐忧。
“衙内……”又有人匆忙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东面十余里处有贼骑大队,看装束、战法,应是铁骑军。”
朱友裕的双眉勐然锁紧。
铁骑军应该在尉氏左近游弋,他们也到中牟来了?
“立刻遣使回八角镇及汴州传信。”
“信使分三批,入夜后出发,一批向东,另外两批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绕路。”
“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不要舍不得用了,放远一些,查探敌情。”
“加固营垒,不得迟疑。”
“点计营中粮草,报予我知晓。”
第一时间下达完诸多命令后,朱友裕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在攻城的军士们。他觉得,攻下城池的希望似乎很小了。
不知道汴州怎么样,如果夏贼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话,他和长直军有大麻烦了。
他想起了妻儿,突然之间就有些悲凉。征战多年,也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以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他想起了在砀山闲居的伯父。伯父把他从小带大,并不贪恋富贵,住不惯汴梁的豪门高宅,只愿看着老家的一草一木,守护祖宗寝园。
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早就过世多年的生母。
便是我死了,父亲也不会有半分伤心难过吧。在他眼里,可能还没长直军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