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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征服者

    “怎么都快腊月了,又要出征?”晨间的厨房内,郑氏一边指挥仆婢忙活早膳,一边问道。

    “运粮。”刘仁遇打熬完筋骨,无精打采地说道。

    济水已经封冻,船运停了,如今只能靠大车运输。

    按说这天气,路不好走,早该停战了。贼人舒舒服服地躲在城寨内,你还要冒着漫天风雪打仗,虽说武夫们就是受的这个罪,但时间长了,总不是个事。

    李唐宾再狠,也不至于如此。事实上前线已转入对峙,年关将至,风雪漫天,大伙各自罢兵岂不美哉?

    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非得在过年打?

    刘仁遇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大口吃饭。

    屋里头又有孩子的哭闹声响起,他更加心烦意乱,斥道:“你这嫠妇,帮不上家里忙就算了,还带着童儿稚女回来,终日哭闹。开过年就把你改嫁出去,跟个军汉过也好过在家添乱。”

    屋里隐隐响起年轻妇人的啜泣。

    刘仁遇三口两口吃完蒸饼,就准备出门了。郑氏给他拿来了包袱食水,老仆牵来了马,儿子搬来了甲胃器械。武夫出征,还挺费事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刘仁遇骂道:“你阿爷、弟弟几个马上就要上阵卖命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

    大街上已经有人出门了。

    刘仁遇作为州兵军校,地位不低,不断有人打招呼,都是以前的老兄弟。

    不过他们的人数不多了。

    汴州州兵,鼎盛时五千余人,分十个指挥。历次战争,战殁者甚众,一开始还能招募新兵补全编制,但到后面完全放弃了,不补了。

    夏军破城那日,州兵已不足千,全程静坐,没有任何动作。

    战后整编,汴州州兵被扩充为三千人,但除了塞进来的五百降兵,其余一千五百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有年纪较大,不适合一线厮杀的铁林、武威、天雄等军的老卒,有从关中选募的少年郎,甚至还有年初在碛北俘虏的鞑靼丁壮。

    军官也经历了一番大清洗。

    老退的夏军老卒全面接管了部队,留给汴人的位置很少,刘仁遇因为资历老,态度好,侥幸得了个指挥副使的职务。

    “刘指挥,这次是要打大仗了么?”老伙计张三郎凑了过来,悄声问道。

    “多半打不了。”刘仁遇说道:“夏王不是在打猎,就是在宴客,还说要带王妃去汝州汤池游乐,不像要打仗的样子。腊月将至,打个屁!也就你我劳碌命,还得押运军粮送往曹州。”

    “唉!”张三郎也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自己大雪天还要输送军馈苦恼,还是为没机会博取富贵忧愁。

    夏王要带梁王妃去汝州泡温泉,汴州已经人尽皆知,因为开封、浚仪二县已经在征发随军夫子了。

    这样看来,近期确实不可能打仗了,估计要等过完年后。

    “刘指挥,我们汴人苦啊……”张三郎靠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刘仁遇一瞪眼,动作神情像极了他瞪女儿刘氏时的模样。

    “刘指挥,夏王攻占汴州,全有宣武军旧地,然而汴州武人却没什么机会,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张三郎说道:“你说,若王妃替夏王诞下一二子嗣,会不会是好事?夏王春秋鼎盛,将来开国立制,让这个孩儿接掌帝位,他是咱们关东骨血,有王妃教导,定不会亏待咱们汴州武人的……”

    “闭嘴。”刘仁遇一惊,道:“别乱说,想死么?”

    张三郎满不在乎地说道:“死就死,怕什么?没有富贵比死还可怕。”

    刘仁遇摇了摇头,道:“夏王靠关西武人起家,不可能的。”

    “银鞍直在募兵,怎么不可能?”张三郎道:“石彦辞举荐了数十汴州军校子弟入银鞍直。宣武旧将,亦选子侄辈入银鞍直,为夏王效力。李氏、陈氏之幼弟、外甥之辈,都是英武少年郎,也入了银鞍直。你道银鞍直副使是谁?”

    “何人?”

    “洛州储氏的储慎平。”

    刘仁遇回想了一下,问道:“张全义之妻储氏的家人?”

    “储氏之弟。”说到这里,张三郎挂上了一副淫贱的笑容,道:“储氏这具饱满多汁的身子,已经替夏王怀了两个孩子啦。”

    刘仁遇若有所思。

    “所以说啊,夏王现在真的开始重视咱们河南武人了。”张三郎道:“他要做天子,就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滚回去当后周皇帝,咱们自给齐帝扛枪。”

    收河南子弟入亲军,这操作似曾相识啊。刘仁遇突然就感慨起来。

    十余年前,有个叫朱全忠的人带了五百元从到汴州上任。

    彼时衙军桀骜,汴州城几为龙潭虎穴。外有叛将谢殷据亳州自立,不遵号令。未几,黄巢又带着他的人马杀来。可谓内忧外患,十死无生。

    朱全忠稍稍稳定局面后,与李克用联手击败巢军,缴获无数资粮、甲仗、丁口、女子、战马,获得了喘息之机。

    随后他做了几件事:一、将妹妹嫁给宋州大族袁氏当家人袁敬初为续弦;二、大力交好忠武军赵氏,甚至为儿女们约以婚姻;三、提拔汴州本地苦无机会的青年军校,分化瓦解武夫;四、以五百元从为基干,收编巢贼组建新军,以为制衡;五、给长子朱友裕娶汴州军校之女为妻,做榜样,就是自家了。

    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最关键的是当地人支持不支持你。而要他们支持你,除了武力威慑外,还要给好处,正所谓恩威并施,光有一样都不牢靠。

    夏王的武力威慑已经够了,二十万梁军灰飞烟灭,现在是要施恩么?

    最好的施恩办法,不是给钱发赏,而是让他们分享权力,比如招募河南地方土豪、军校家庭子弟入军。听闻夏王巡视河中的慈、隰二州时,就让当地官员、军将、土豪献子侄辈入亲兵都。而这些亲兵,升迁的机会比较多,是一条金光大道,这就是分享好处了。

    刘仁遇暗中点了点头,夏王是明白人,知道如何收拾人心。

    “你倒是个机灵鬼。”刘仁遇笑道:“夏王做事靠谱,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如此,咱们河南武人还算有点奔头,不然被人当替死鬼消耗,还不如反了,横竖都是个死。”

    “正是。”张三郎笑道:“走吧,要逾时了,新来的指挥使是关西延州人,听闻不讲情面,别被他逮了。”

    “走。”刘仁遇突然觉得脚下有劲了,大声道。

    ******

    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场晚宴。

    来客主要是武威军、天德军、亲兵都、银鞍直的军校,可以说是正经关西武人集团的聚会了。

    宴中有女乐、舞姬,美艳如花,身段婀娜,多为朱全忠的姬妾。

    邵树德与军校们饮酒作乐,席中历数十余人的勇勐事迹,然后让他认为最勇之人先挑,一口气赏了十余朱氏姬妾出去。

    将校们兴高采烈,纷纷拜谢,同时也暗暗憋着一股劲,下次得争个第一,不然中意的都让别人挑走了。

    呃,多说一句,武夫们只看身段、容貌,至于是不是带着孩子之类的拖油瓶,一概不在考虑中,大不了当自家孩子养就是了,此时非常普遍。比如李嗣源收了人妻魏氏之后,就把拖油瓶李从珂当自己孩子养,王重盈收了人妻之后,也把拖油瓶当做自己孩子养,就是王殷了。

    晚宴散去之后,军校们心满意足地离去。

    大王终究还是更偏爱他们关西武人,连朱全忠的姬妾都舍得拿出来赏赐给大家,说出去多有面子?全忠妻妾五十余,绝大部分都赏给了关西武人,大王果是有福同享,令人信服。

    邵树德对陈诚使了个眼色。陈诚会意,悄悄跟了过去。

    “铁林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已快到汴州了。”陈诚回道。

    “飞龙军呢?”

    “已至滑州。”

    “有没有按我说的做?”

    “大王放心。”陈诚笑道:“军士们撤的时候故作喧哗,兴高采烈,远近皆闻。”

    “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声言怠敌而实取之,古之兵法也。”

    陈诚亦笑。

    大王这些日子四处打猎,好像一副马放南山的样子。但怎么说呢,带着亲兵都、银鞍直的军士们外出打猎,本身就是一种与将士们亲厚的手段。

    这些人以后都是要慢慢放出去当军官的,此时不加深感情,多给好处,关键时刻谁还记得你的恩情?

    至于带张惠去汝州泡温泉,也不能完全说假。至少目前真的在认真筹备,车队过些日子就会出发,甚至就连野利克成也会带着亲兵都护卫“夏王和梁王妃”西去。

    夏王的爱好,老百姓可能不太清楚,但有心人还是知道的,这事听起来就是他会干出的事,太真了。

    “我用兵二十年,其实不太喜欢玩这些花招的,赢了也胜之不武。”邵树德叹道:“这次若不是为义兄所迫,实不会出此下策。”

    陈诚不语。

    大王终究有武夫的一面,对武勇有着不一般的痴迷。

    他对勇士十分大方,动辄赏赐宝剑、宝马、财货、美人,整编时与军士们一起训练,吃住在军营内长达一月之久,看起来就和个大头兵一样。

    不过这也是风气,大王也是久受此风浸染。

    武夫们骑着马上路,都要争谁先走,谁后走,一个不好就破口大骂,打起架来。

    武勇之风酷烈,不是好事啊。

    打完天下之后,该劝谏一下了,这个天下病了,病得很厉害,要下点勐药才行。

第四十四章 劝说(为盟主泪痕点点寄相思加更)

    寅时,风雪已经停了,四野一片寂静。

    突将军的武夫们已经吃完饭,安安静静地坐在营房内,等待命令。

    昨日发了一笔赏赐,虽然不多,但大伙的心情都十分不错。

    今日要出征,这是昨晚下达的命令,并且严禁外传——现在所有人都不许回家,便是想外传也不可能。

    不一会儿,营中响起了鼓声,这是聚兵的命令。众人纷纷起身,拿好器械,至营外列阵。

    旷野中一丝风儿也无,人人口鼻中呼出白汽,站得笔直。

    文吏按册点名,无一缺席。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望了望远方,默默等待。

    突将军并不是他的老部队,接手时间尚短,威信未立,打仗时会怎样,他没有把握。

    今日出征,其实并不止他们这一支人马。事实上坚锐、忠武、捧日、护国、衙内五军都要出动,有的已经提前出发了,有的要稍晚一些。

    这么多人马,乱七八糟的出身和背景,战斗欲望也不是很强,真的能打好吗?

    康延孝信心不是很足,他只能期望夏王凭借灭掉二十万梁军的威风统御好诸部了。

    邵树德其实很早就起来了。

    他将王氏柔软滑腻的娇躯推开,又在张惠的服侍下吃罢早饭,披挂整齐,然后便出门了。

    没有回头,毫不犹豫。

    银鞍直千余军士策马护卫左右,一行人摸黑出了城,很快便抵达了军营。

    “拜见大王。”康延孝、折逋泰二人上前见礼。

    “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吧?”邵树德问道。

    “皆已齐备,只待大王下令。”康延孝回道。

    邵树德策马在阵前巡视了一会,军士们的目光都盯着他。

    “所有人下马!”邵树德下马之后,命令道。

    银鞍直正副指挥使杨弘殷、储慎平立刻下马,千余军士也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执行了命令。

    邵树德牵马步行,当先而走,大声道:“但随我行,带你们搏富贵去。”

    康延孝一阵激灵,立刻令亲兵去往各处,传达命令。

    “但随我行!”

    “带你们去搏富贵去!”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军阵的每个角落。

    突将军上万将士的眼神中流露出惊讶、佩服、渴望的表情。

    快年底了,还要在雪中行军征战,说没有怨言是假的。但夏王牵马步行,自为先导,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咱们武夫的自己人。痛快,直爽,走,搏富贵去!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金鼓旗号。

    康延孝下令进军,同时将马匹扔给亲兵,亲自跟在邵树德身后步行。

    很快,长龙出现在了雪地上,蜿蜒延伸至远方。

    当先一人,手执马缰,如同一团红色的火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茫茫雪原上。

    大军,无声无息地出征了!

    ******

    腊月的郓州城内,家家户户喜气洋洋。

    夏贼撤走了,他们也要回家过年,这可真是太好了。

    土团乡夫们被放回了家,抓紧时间整饬自家的宅院。要过年了,亲戚互相走动,如果家里太难看,岂不丢脸?

    其实最开心的就是他们了。土团乡夫,平时没有钱粮拿,战时或有个仨瓜俩枣,但也少得可怜。武夫们还可以说在为自己打仗,他们为了谁?家里有人当兵的还好说,没人当兵,那纯粹是白劳。

    朱威、朱琼、朱玭兄弟也很开心,在家饮宴,以示庆贺。

    邵贼给的压力太大了,几万兵马压过来,无穷无尽,让人极为头大。

    葛从周的龙骧军、张归弁的广胜军、王檀的神捷军、刘知俊的龙虎军、朱珍的捧圣军,足足五万众,围攻郓州。背后还有铁林、飞龙二军,侧翼有邵伦的天兴军窥视。

    若非铁林、飞龙二军基本在压阵,龙骧等军战力一般,同时也不齐心的话,想杀退他们还真不容易呢。

    好在年关将至,夏贼主力退走,葛从周等人也在军士鼓噪之下退回了曹、单二州戍守,这场战事终于平息了。

    打退了夏人的第一次围剿,壮哉,该好好庆贺一下。

    “弟听闻邵贼带着张惠去广成泽汤池游乐了,啧啧,真是羡慕。”朱玭有些喝多了,笑道:“话说张惠也是个美人呢。”

    “谁说不是呢。”朱琼亦笑道:“朱全忠当年一见就跟丢了魂似的,发出了阴丽华之叹。可惜,这么一个美人落入邵贼之手,可惜了。”

    “全忠在魏州吧?那么近,怕是已经听闻了。”朱威喝了口酒,砸吧砸吧了两下嘴,骂道:“昔年全忠攻我郓州,打得我等好不狼狈。这等无行小人,就得邵贼这种恶人来治一治。而今丧师失地,妻女不保,我看他还有什么脸。”

    “全忠要什么脸?”朱琼摇头道:“当年打败秦宗权,还是靠着郓、兖二镇兵马相救。结果怎么样?转过头来就翻脸,属实不是个东西。”

    朱全忠困难时期两次求人,一次靠李克用帮他打败黄巢,回报的是上源驿事件,杀李克用三百心腹。另外一次求朱瑄、朱瑾兄弟,回报是三镇之间的战争。

    这种不要脸到极致的人,有心更黑的邵贼来整治,老实说大伙还是很快意的。

    朱威兄弟三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取笑朱全忠,气氛越来越热烈,很快便叫来女乐、舞姬助兴。酒过数巡之后,三人哈哈大笑,直接下了场中,抱着女乐、舞姬就弄了起来。

    门外的亲兵探头探脑。

    朱威笑骂两句,随手将两位女乐扔给了亲兵,让他们自己玩,只要人别弄死就行。其中一位还是自己的小妾,过两天还要拿来招待客人呢。

    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

    刘鄩率部踏上了归途。

    拓跋仁福、李仁欲带的骑兵先走了,很显然并不怎么听他的命令。

    这帮人估计是回棣州了,一帮祸害!

    棣州刺史邵播,曾经多次向幕府申告拓跋仁福、李仁欲的不法事,结果被二人反咬一口,指斥邵播暗中勾连邵贼,认其为父,欲献棣州而降。

    王帅有些惊疑,但邵播是他父亲的旧部,按理来说不至于,于是按下不管,只遣使抚慰,但也没处罚拓跋仁福、李仁欲二人。

    听闻邵播气得吃不下饭,在家中痛骂,也不知道骂的谁。

    刘鄩懒得管这些破事,也管不了,只是对前途充满忧虑。

    “刘将军!”远处驰来数骑,为首一人高声喊道。

    刘鄩定睛一看,原来是兖州衙将阎宝。

    “阎将军要回兖州了?”依次见礼完毕后,刘鄩问道。

    “要走了。将士们思乡情切,都急着回去过年。”阎宝说道。

    刘鄩皱了皱眉头,道:“我听闻梁将戴思远曾在正旦那日遭夏贼突袭,几全军覆没。阎将军是否真觉得夏贼走了?”

    其实,戴思远遭契必章突袭之事,一般人还真不会关注。

    但刘鄩不同,他是个精细人,喜欢谋算战争的每个环节。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在战斗开始之前,遣人化装深入敌后,刺探敌情。有时候为了获取第一手资料,甚至亲身化装成商徒之流,混入敌人境内查探。

    夏贼退兵回家过年之事,听着没什么问题,但这一定是真的吗?

    邵贼大张旗鼓,带美妇去汤池游乐,听起来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但有人亲眼见到俩人了吗?

    莫不是纯靠想象?下意识认为这是真的?

    “应是真的。”阎宝说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真假关我屁事?夏贼都撤军了,邵贼也带着美人玩乐去了,将士们出征日久,急着回家过年啊。我若不带他们回去,会是什么下场?

    “也罢,这就告辞了。”刘鄩不想多说,拱手行礼道。

    郓、兖、青三镇互为奥援,守望互助,这是三家主帅定下的事情。但郓镇是主战场,其他两镇都是来增援的客军,不可能常驻于此。这就是局限了,谁也没有办法。

    大军继续前行,刘鄩继续思考。

    齐州刺史朱琼这两日也要率部返回齐州了,他一走,郓州朱威手头还有多少兵?

    郓镇本有兵三万,但邵伦、贺瑰之乱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前阵子围攻濮州及随后发生的一系列战斗,又损失了部分人马,朱威手头有万把兵就不错了。

    他现在除了重要外围据点不得不驻兵戍守外,几乎把大部分人都集中到了州城左近。郓州各县,完全是靠土团乡夫守御,可年关将至,土团兵也回家了,这就非常空虚了。

    刘鄩暗暗为朱威捏了一把汗,若被人突袭,非常危险。

    而就在刘鄩、阎宝、朱琼等人撤走之后没多久,大群兵马离开了滑州城,沿着驿道快速向东。

    他们随军携带了数万匹马骡,满载各类物资器械,马不停蹄地前行着。

    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在中原大名鼎鼎的飞龙军,现有一万六千余众。快速、轻捷、彪悍是他们的风格,断人粮道、攻城略地、野战搏杀、戍守城池等等,无一不精,除了不擅长骑战之外,几乎就是全能兵种,功勋累累。

    他们这会的目标是濮州,但最终目的地如何,不问可知。

第四十五章 行赏

    乾宁四年腊月二十一,滑州大地之上,大军次第汇集。

    邵树德依旧徒步而行。

    即便有苏氏亲手织的羊毛手套,双手依然冻得通红,肿了整整一圈。

    寒风硬得和刀子一样,不断凋琢着武夫们刚毅的面容。

    当兵苦,打仗危,若没有好处,谁愿意当武夫?

    战场上万箭齐发,一不小心命就没了。到时候别人睡你的妻子,花你的钱,打你的孩子,谁乐意?

    当然,武夫桀骜,杀将逐帅,侵占方镇的权力,鱼肉百姓,也是问题。

    但矫枉不能过正啊,若士兵们都成了猪狗不如的地位,谁愿意去当兵打仗?别到时候拉了一堆饥民守界壕,搞了一堆罪犯去充军,弄了一堆乞丐去列阵,正儿八经的普通人宁可给人当佃户,在城里当厮仆,也不愿意上阵与人拼杀。

    这样可就完了,不仅王朝完蛋,很可能还会神州陆沉。

    “我是武夫,最清楚武夫们的苦楚。”邵树德直接坐在雪地里,身边围了十余军士,只见他喝了碗汤,道:“昔年柳公治鄂岳,善待武人,军士疾病、养生、送死皆厚给之,军士之妻冶容不谨者,皆沉之于江。”

    围在他身边的突将军士卒们都在喝汤,闻言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颇为神往。

    “我治军,若有战殁病死,家人可月领粮赐一斛,为期十年。诸位若不信,可问问银鞍直的兄弟,是不是真的?而今一年支出粮豆百余万斛,并非虚言。”邵树德说道:“上阵后刀枪无眼,谁敢保证自己能活下来?将心比心,阵亡将士的身后之事,我实不忍不管不问。”

    军士们纷纷点头,叹道:“还是殿下懂我等苦处。”

    “不过将发妻沉江就免了。所有在籍军士,其妻子冶容不谨者,连同奸夫,自有军中法直官来处置,地方官府不得过问。”邵树德说道:“总要给大伙出口气,但不得私自出手。”

    柳公绰治鄂岳,武昌军将士生老病死都有官府兜底,妻子偷人的,一律沉江,将士感其恩义,“人人思勇,每战皆捷。”

    经年训练的职业武夫还不能打胜仗,那么一定是其他方面出了问题。出了问题就要解决,解决后一定会有很大的改观。

    “但百姓亦苦,终日劳作,所得钱粮,还要拿来养官、养兵。若将他们祸害了,以后你们吃什么?”邵树德又道:“抢,固然可得一时痛快。可百姓或死或走,田地荒芜,尔等的日子也过不下去。百姓养军士,军士死战破敌,生老病死靠百姓来养,就如同那立契一般,谁都不得越界,也不能反悔。此番攻郓州,不得私自劫掠,不得将百姓逼死。若有违者,便是坏了所有武夫的生计,生老病死无人养,故人人得而诛之。”

    武夫们理解这个问题不难,但做到很难。一般而言,军士们都是在本镇军纪较好,去了外镇就难说了,这是一大局限。

    高思继能在幽州斩杀劫掠百姓的军士,但出了幽州攻外镇,军纪就断崖式下降,这是藩镇割据的历史造成的。外镇百姓不是自己人,他们不养我们,那么为何不劫掠呢?反正苦恼的也是别人,不关我事。

    人性如此。

    只能一步步来了,至少目前还压得住这帮武人。

    喝完热汤,休息时间也差不多了。

    邵树德解下储氏、解氏婆媳编织的披风,裹到一名衣衫破旧的军士身上,笑骂道:“是不是领的赏赐都拿去博戏输掉了?连件绵衣都舍不得置办。”

    众人轰然而笑。

    那名军士神情激动,嗫嚅道:“殿下,这……”

    “婆婆妈妈,像个妇人。”邵树德又将马匹牵来,给一名看起来生了病的军士骑着,道:“赏你了!武夫征战不易,风霜雨雪,大伙一起砥砺前行,一起杀贼破敌,一个都不要落下。”

    “殿下,这马……”被扶上马的军士脸色通红,浑身扭个不停,颇不自在。

    “走!”邵树德大步向前,当先而走,道:“我也是武夫,踏雪而行,转战杀敌,若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如何安享富贵美人?诸君,我已年逾四旬,尔等身强力壮,宁不及我耶?莫叹苦,莫畏难,但随我而行,杀至郓州,取我等该取的富贵。”

    附近的军士听了,多有振奋之色。

    夏王太接地气了,太懂武夫的心了。走走走,赶到郓州,杀他娘的!

    ******

    大军一路前行,二十三日抵濮阳,二十五日至范县。

    在他们身后一日路程之内,还有衙内、忠武、坚锐三军,两日路程之内,还有捧日、护国二军。而在他们前面,还有先期出动的飞龙军,南边则有正在返回曹州的铁林军。

    濮、曹、单三州,在数月时间内已经囤积了大量粮草,短时间内供应大军不成问题,更何况就现在还在小规模运输补给——刘仁遇那伙人就是在干这活了。

    二十八日,飞龙军沿着黄河东进,直趋齐州,而邵树德亲领突将军抵达了寿张县。

    寿张是郓州属县,在郓州西四十五里,高宗东封时曾在此停留,为郓州的西大门,驻有不少军士。

    突将军的从天而至让人措手不及。很多军士都给假回家了,并不在营,城内不过寥寥千余人,也没有心理准备,直接被精挑细选的精锐夺了城门,一鼓而入。

    激烈的巷战在城内展开。

    郓兵还是拼了命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他们什么都可以做,也让邵树德知道了弱化版的河朔三镇是怎么回事。

    先锋之中有三百银鞍直军士。

    新来的人表现欲望很足。张温扛着一柄长柯斧,董章拿着一杆步槊,二人皆身披重甲,一往无前。

    “剁肉,剁肉,剁肉!不剁何以富贵?”张温心中默念,长柯斧掀起腥风血雨,几无一合之敌。

    董章的步槊也有几分火候,数息之内已刺倒三人。

    当朱友让童仆时,吃得好睡得好穿得暖,也有时间练武,打下了扎实的技艺基础。但友让被俘后,他尝尽了人间冷暖,不得不去市肆里当杖家,与那些游侠厮斗,日子一言难尽。

    好不容易得石彦辞举荐,方有了今日的机会,如何能错过?

    杀杀杀,谁也别拦着我搏富贵。

    激烈血腥的战斗持续进行。

    一部分突将军士绕道东门,翻越城墙而下,从另外一侧攻了过来。两相夹击之下,敌军终于溃败,争相逃窜。

    邵树德在城外听着汇报,连连点头。

    突袭攻城,城内准备不足,军士稀少,居然还敢抵抗?

    历史上朱全忠打这些鸟地方打了十年,应该也很头疼吧?别说李克用援助,人家一开始就派了五百援兵,后来也就增加到几千,影响不了大局,朱瑾一万骑兵都被打得仅以身免,大部分战斗还是靠郓、兖诸镇军士自己扛下来的,而且还是用主力覆灭后的二线部队及新兵扛。

    一帮死硬分子!

    “报殿下,斩首五百,俘两百,余众溃散,还在追击中。”突将军军使康延孝从城内驰出,禀报道。

    “我军伤亡如何?”

    “战死三百。”

    邵树德抑制住杀俘的冲动。

    朱全忠没有屠巢贼,也没有屠给他造成极大麻烦的蔡贼,但他杀过郓、兖降兵三千余,可见这帮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留一部分军士守城,看守俘虏。”邵树德下令道:“其余将士随我东行。”

    寿张县肯定不止千余军士,之所以只遇到了这些人,完全是因为他们是过年“值班”的。乡野之间甚至城中,肯定还隐藏有大量归家的军士,他们是极大的隐患。但如今来不及料理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一定要快!

    康延孝听到大军要继续前行有些吃惊,不过他没有犹豫,立刻去传达命令了。

    “到郓州过年!”

    “到郓州过年!”

    寿张县城东驿道之上,排起长龙的军士们一边赶路,一边依次向后传话。

    八千武夫面有疲累之色,但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积雪被踩得咯吱直响,刀剑碰撞叮当直响。远处的原野之上,部分骑士翻身上马,远远散开,搜索前进。

    所有人只携带七日食水,若无法破敌,便只能灰熘熘撤回来等待主力大军抵至了。若被贼人包围,他们甚至有断粮之虞。

    好一场豪赌!

    乾宁五年的元旦很快来到了,风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天色渐暗,积雪覆盖之下,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农田。

    马车时不时陷在雪地里,或者侧翻在路边。

    邵树德下令取走能随身携带的东西,所有人不许停留,继续赶路。

    野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偶尔路过村落时,才能看到一张张意外而惊恐的面容。自然,他们很快被如狼似虎的武夫控制住了。

    郓州城已经远远在望。

    军士们喘着粗气,心中涌起兴奋、忧虑、渴望、贪婪等多种复杂的情绪。

    辅兵们打开酒坛的泥封,人人分得一碗。辛辣的烈酒入喉之后,寒气为之一清。

    “突将既为军号,突将何在?”邵树德将酒碗摔在地上,大声问道。

    “殿下,突将在此!”银鞍直军士张温提着斧子,又冲了过来。

    “天色已黑,城中张灯结彩,隐有声浪传出。我给你一千勇士,携梯先登,可敢?”邵树德问道。

    “如何不敢?”张温怒道。

    好,很有精神!

    邵树德解下佩剑,亲手交到张温手上,道:“君先登,我自督大军继之。若成功,立升副将,财货、美姬厚赏,另有计较。”

    “殿下稍待,某这便去斩了朱威狗头。”张温转身离去。

    康延孝立刻给他点齐军士。

    未几,一千甲士携带梯子、绳索,在夜色的掩护下,朝郓州进薄而去。

第四十六章 上表

    朱威被人从酒桌上喊了下来。

    听了亲随简短的汇报后,酒立刻醒了。没说的,抄家伙干!

    幕府僚左接到消息的,不用人催促,立刻冲出家门,自发地挨家挨户敲门,让军士们带上器械集结。

    “君之家宴有酒有肉,夏人来此,必不能再有这种日子,速备器械,随我御敌。”

    军营内战备值守的军士正在博戏,听到命令后有些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军官晓谕诸军曰:“南来北往商税,司空皆赏赐于各位。邵贼来此,可能做到?诸君随我杀贼!”

    一些从小习武的军校子弟也跟着父兄出门,手持长枪大剑,一边走,一边听着父兄念叨:“邵贼养的兵太多了,不会再养咱们郓镇军士。一旦为其所破,镇内财货被收走,我等皆断了生计。横竖是死,不如拼死,走!”

    而此时的西城城头之上,战事正烈。

    张温率千人薄城,半途为在城外游弋的郓镇斥候发现,突然性减小了一半。但他们还是踏过结冰的城皇,越过羊马墙,杀散少许留守军士,沿着城墙攀援而上。

    城头郓兵数量有限,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了下去。

    张温一马当先,直朝城门方向冲去。

    大街上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郓兵,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盔歪甲斜。

    张温大喝一声,带着数十甲士迎上前去,挥斧怒砍。

    “王重师又来了!”有郓兵惊呼道。

    “老子张温!”张突将怒气更甚,不退反进,冲入贼兵丛中,浑不顾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刀枪,就是砍,就是杀,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在他身后,大群军士冲进了城门洞。

    那里还有数十郓兵,又是一番血腥的厮杀。

    “好了没有?”张温有点扛不住了,脚步不断后退。

    在他前方,越来越多的郓人涌了过来,仗着人多势众,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好了!”冰封的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突将军士卒用力撞开城门,一拥而入。

    “杀贼!”张温气喘如牛,勉强鼓起余勇,大喝道:“郓贼只识王重师乎?宁不识我张温?”

    我剁,我剁,我剁剁剁!

    长柯斧被他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呼啸来去,血光冲天。

    涌进城内的军士越来越多,他们结成阵后,将郓镇军士反推了回去。

    大家都是上阵多年的老武夫了,知道突袭的精髓就是在敌人准备不足、无法发挥全部力量的时候,以快打慢,以多打少,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取得优势。

    郓兵大部分在家过年,战备值守的人不多。这会就应该狠狠将他们杀散,不能有任何拖延。

    每拖延一刻,都可能会有更多的敌人赶来增援,事情就会复杂化了,伤亡也会急剧增加。

    “突将来也!”

    “富贵!富贵!”

    “砍死他们!”

    “殿下说的富贵就在城里,杀啊!”

    数千名突将军士涌入城内,如同一道洪流般,沿着街道直往前推。

    守军一开始还能抵挡两下,但敢于战斗的勇士很快就被斩杀殆尽。剩下的人挡不住,不住地后退。

    街道尽头不断有人赶过来增援,但都打成了添油战术。

    每一拨的人数都太少了,也缺乏建制与指挥,形不成合力,因此只能稍稍延缓突将军的攻击,整个战线依然不可抑制地崩溃了。

    “贼兵胆寒矣!”

    “朱威死啦!”

    “我看到富贵了!”

    突将军士越战越勇,刀枪齐下,在大雪之中奋勇前行。

    他们的脚步声很齐,这是征战十余年的老兵展现出来的素养。

    风雪迷不住他们的眼睛,长槊坚定地平举向前,任何挡在前面的贼人,任你有通天本事,也被刺得浑身是血。

    没有人能阻挡他们了,巷战已在事实上结束。添油战术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只不过在驱使一波又一波的郓人过来送死罢了。

    “贼将何在?可敢与我一战?”朱威带着数百亲兵顶了上来,大声呼喝。

    回应他的是突将们陡然加快的脚步,好大一坨富贵啊!

    “杀啊!”双方迎头撞在一起。

    生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飞快流逝,数不清的尸体扑倒在两方交兵之处。

    鲜血冒着热气流淌,雪花落在上面,很快被染成了妖异的红色。

    朱威身受数创,犹自酣战不休,不防一杆铁枪刺来,穿透裙甲缝隙,捅进了他的腹部。

    “是我杀的!”董章激动地大喊。

    不过他很快就倒血霉了。朱威的亲兵哭喊着扑了上来,奋不顾身,拼了这条命,也要干死董章。

    董章也是个狠人,见此不退反进,口中唾骂不休:“垂死挣扎是吧?谁也拦不住我博取这场富贵。”

    银鞍直的关北豪强、汴梁军校子弟一起上前,将郓人最后的反扑浇灭。

    郓人溃了。

    朱威已死,他们一时间茫然无措。有人躲入家中,有人打开城门夺路而逃,曾经在魏兵、梁兵、夏兵面前坚挺十余年、牢不可破的郓州城,就此易手。

    邵树德在城外静静等着,身上落满了大雪,一动不动。

    在听到朱威伏诛,贼兵溃散的消息后,他舒了一口气。

    他极少兵行险着,这次玩了一把,幸好没有玩砸。

    北风愈发狂暴,带着若有若无的呜咽,雪粒子打在人身上簌簌作响。

    邵树德在银鞍直将士的团团护卫下,缓步进城。

    已经有军士爬上了房梁,确保没人居高临下射箭,虽然这个鬼天气本就没法射箭。

    大街两侧的房屋前也都站满了军士,谁敢擅开门窗,立刻乱刃分尸。

    朱威的府邸前站满了人,个个喜气洋洋。

    “殿下来了!”军士们高呼道。

    邵树德起了兴致,大喊道:“突将何在?”

    “突将在此!”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应和。

    “打得好!”邵树德走到朱府门前,挨个拍着军士们的肩膀。

    “诸位!”邵树德转过身来,面向围在他身边的军士,问道:“出寿张之时,我说过什么话?”

    “到郓州过年!”董章拄着铁枪,一瘸一拐地挤到了前面,大声道。

    “过年!过年!”军士们又高呼起来。

    邵树德笑道:“还来得及。传令下去,杀牛宰羊,今日大酺。”

    又是一阵欢呼。

    刚杀败敌人,夺了城池,大伙士气高得很。朱威这种手下败将,必然要成为他们这场雪夜奇袭之战威名的垫脚石。

    “将士们随我远行,临战搏杀,委实辛苦。诸君但安享酒肉,今夜我来巡城。”邵树德又道。

    “殿下不可!”

    “殿下进府安坐即可。”

    “噤声!”邵树德板起脸,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从地上捡起一杆长槊,道:“此乃军令。尔等不负我,我自不负尔等。”

    说罢,大踏步离去。

    银鞍直的边疆豪族子弟们是夏王的心尖尖,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地跟上。

    康延孝与折逋泰商量了一下,便给各部下令,选了两千人上城头,一千人预备增援。其余人等,大酺!

    所以说啊,一个知情识趣的下属是多么可贵。

    康延孝三言两语替邵树德安排好了善后,让将士们安心吃喝。有这本事,就已经简在帝心了。

    经历了前半夜残酷的杀戮,后半夜整体比较平静。除了突将军将士们嘈杂的声浪以及城中偶尔响起的厮杀声外,什么都没有,非常平静——城中角落尚有少许散卒,被巡城的大队军士斩杀。

    天明之后,邵树德下了城头。

    夜中守城,可不是什么好活计。他暗暗想着,以后得让锦衣玉食的儿子们也这么锻炼一番,知道当兵的苦,别被人忽悠了,看到拨付给军队的大量钱帛就觉得肉疼。钱粮不给足,狗都不来当兵,即便来了,也是混口饭吃的饥民乞丐,能有什么战斗力?

    “殿下回来了!”朱府门前围了大群军士。

    经历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大胜,夏王说话又好听,句句挠到武夫们的痒处,大伙也不是没良心的,自然归心。

    数十人自发地簇拥着邵树德进了府。

    “这是怎么回事?”邵树德指着厅内的妇人问道。

    “殿下。”康延孝硬着头皮上前,道:“将士们爱戴殿下,皆言得此上官,三生有幸。此二人乃朱威妻女,已经让她们沐浴过了,一会就可以服侍殿下。”

    邵树德失笑。

    “张温何在?”他突然问道。

    “张温!张温!”所有人都在喊。

    “殿下,张温在此!”张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及近,总算想起了什么,将长柯斧“哐当”扔在了地上。

    “昨夜你率众先登,杀敌无算。我说过,立升副将,你可以去突将军,也可以去别的营伍,想好后告诉我。”邵树德说道:“然副将尚不足以酬功。”

    说罢,他将朱威之妻一把抓起,推到张温怀里,道:“赏你了。好好对人家,不要过于苛暴。”

    “谢殿下赏赐。”张温也不客气,道:“末将家贫,尚未娶妻。此妇我带回去当妻子。”

    朱威之妻看起来还不到三十,比较镇定,这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董章!”邵树德又喊道。

    董章很快过来。

    “此女赏你了。”邵树德将朱威之女推到董章怀里。

    朱威是董章杀的,当着朱威之女的面,他就没有直说,但在场诸人都明白,心中羡慕不已。

    “谢殿下赏赐。”董章喜滋滋道。

    他原本只是个奴仆,一度沦落到当杖家,怎么可能娶得起妻?出来打了一仗,眼看着要升官了,还得了妻,赚大了。

    “待府库清点完毕,人皆有赏。”邵树德宣布道。

    郓镇府库内确实有一笔钱,这是朱威准备招募新兵的,以把军额恢复到三万,这下全便宜了邵树德。

    出征前的承诺基本都做到了,邵树德长舒一口气,军心归矣。

发个单章,来龙去脉。

    看了评论,很多人还不明白事情起因。

    因为有读者老说本书主角道德差,他说这个,我没说什么。

    但他喋喋不休,每一段发一个评论,反复喷,还拿朱元璋举例,说他道德好。

    我忍不住了,破防了,我就问一句:你了解朱元璋吗?了解他的部队吗?

    就封建王朝来说,屠城是最大的恶,能让你千夫所指。与之相比,玩女人简直不值一提了。

    读者总盯着女人说事,我想了想,大概还是看客心态。

    如果你代入当时的百姓,就知道屠城可怕还是主角玩女人可怕了,也就知道古代人们极其不能容忍屠城这种事,但上层人物玩女人却没人指责多少的原因了。

    下面主要采用明朝史料,因为我怕引用清朝的史料被人喷不足信。

    (一)义军草创时期

    元朝末年,红巾起义,天下大乱。

    社会秩序的崩溃,造成了农业生产的极大破坏。各路兵马杀来杀去,粮食肯定是严重不足的,那么就要想办法补充。而在没有一个稳定后勤基地的情况下,想要粮食,就得抢。但在整体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很多时候抢不到,怎么办呢?

    吃人。

    小明王的淮右义军吃不吃人?当然吃。

    《元史》中记载吃人的事情很多,各路义军跑不掉。记住,《元史》是明朝修的。

    另外,生活在元末的普通人也会记录。

    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或使坐两缸间,外逼以火,或于铁架上生炙。或其手足,先用沸汤浇泼,却以竹帚刷去苦皮。或乘夹袋中,入巨锅活煮。或男子则止断其双腿,妇女则特剜其两乳,酷毒万状,不可具言。总名曰“想肉”,以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元末叶子奇《草木子》——

    “汝宁盗韩山童男陷汴梁。僭称帝。改韩为姓。国号宋。改元龙凤。分兵攻掠。其下有刘太保(刘福通)者。每陷一城。以人为粮食。人既尽。复陷一处。故其所过。赤地千里。大抵山东河北山西两淮悉为残破。”

    元末吴志淳《儿牧牛诗》——

    “牛不耕田禀无粟,淮上三年食人肉。”

    朱元璋亲兵俞本《皇明纪事录》——

    “安丰被张氏围,城中饥甚,人相杀食。有尸埋于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为丸,用人油炸而食之。”

    综合《元史》及这几条私人记录,元末淮右义军大规模吃人肉基本没有疑问,这也是符合当时社会实情的,粮食不足。农民起义军就这样,就像黄巢一样,基本都吃。

    那么淮右义军中的朱元璋部吃了没有?

    《明本纪》——

    “明日,陈兵果至,其来甚锐,直造城下。守者摇旗鼓噪,伏兵见之,缘山而出,循江而下,绝其归路,一战俘斩万余众,生擒三千人。常遇春不欲以闻,曰:“此皆劲敌也,既俘不杀,将贻后患。若以闻,上必不尽诛。”

    达不听,遂以闻。上谓使者曰:“急回军中喻诸将,彼先开隙,今初与战,三千精锐,未可尽废,宜释之,使为后用。”遇春初闻遣使赴京,密令军中以三千人皆杀食之,黎明,止存三百人。”

    这里记录的是常遇春部吃人。

    当然你可以说是孤证,我也不否认。但以当时的大环境,粮食筹措那么困难,吃人是难免的,朱元璋部不会特殊于淮右义军其他部分。

    (二)正规化时期

    朱元璋有了地盘了,粮食相对没那么紧缺了,自然不至于还像之前那样吃人。

    但这时候有其他严重的问题,就是军纪。

    义军是什么成色?裹挟民众,基本什么人都要。朱元璋部也有不少土匪、山贼之流,这些人习气很差的,而朱元璋早期要没什么钱,发军饷估计都够呛,那么怎么激励士气呢?

    其实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答案,以财货、子女为诱惑,抢劫。历朝历代都有,义军当然也不能免俗。

    《明太祖实录》(注意,这是明朝的官方史书之一)——

    初,诸将破城,暴横多杀人,城中人民夫妇不相保。上偶出见一小儿立门外,问曰:“尔何为?”儿曰:“候我父。”曰:“尔父安在?”曰:“在官养马。”问其母曰:“亦在官门下,与父不敢相顾,但以兄妹相呼,我不敢入,故窃候之。”上为之恻然,即召诸将谓曰:“比诸军自滁来,多虏人妻女,使民夫妇离散,军无纪律,何以安众?凡军中所得妇女,当悉还之。”明日,聚城中男子及所掠妇女于州治前,至则令妇女居内,男子列门外两旁。纵妇女相继出,令之曰:“果夫妇,相认而去,非夫妇,无妄识。”于是夫妇皆相携而往,室家得完,人民大悦。

    这里讲的是朱元璋的部队做了几件事:

    (1)破城后,“暴横多杀人”。

    (2)“人民夫妇不相保”,老婆被明军抢走。

    (3)这是经常做的事情,“自滁来,多虏人妻女,使民夫妇离散,军无纪律”。

    《明太祖实录》这段引用的是《明本纪》,原文是——

    初,城中杀伐甚众,存者少。纵有存者,夫妇不相认。一日,暇,上马台前一小儿,但能言语,不知人情,上谓小儿曰:“汝父安在?”曰:“与官人喂马。”“汝母安在?”曰:“官人处,有与父娣妹相呼。”上知不可。明日,会诸人,喻曰:“兵自滁阳来,人皆只身,并无妻小。今城破,凡有所得妇人女子,惟无夫未嫁者许之,有夫妇人不许擅配。”期明日,阖城妇女男子尽行会衙门前。明日,依期而至。上令妇人入衙,以男子列门外街两傍,令妇人相继而出,下令曰:“果真夫妇,即便识从,非夫无妄为。”令既,妇女出,完聚者半之。

    两者的差别在哪里?

    《明太祖实录》里写的是,朱元璋下令将所有抢来的女人放走。

    《明本纪》写的是,朱元璋下令有丈夫的女人放走,没结婚的继续留在军营内。

    另外一件事。

    《明本纪》——

    时诸军饥馁久矣,一视粮食孳畜,尽意欲取,意在盈舟而归。上视军意不过图财而已,此去再欲复渡,恐事难为,不能掳有江东。因是以刃断群舟之缆,推入急流,须臾船漾漾而东下,诸军恐之。有告上曰:“如此若何?”上谓诸军曰:“前有州曰太平,子女玉帛,无所不有。若破此一州,从其所取,然后方放汝归。”

    这里又讲了几件事。

    (1)朱元璋的部队缺粮食,一看到粮食牲畜就抢。

    (2)朱元璋为激励将士攻太平,公然宣传城里有女人、财货可以抢,以激励士气。

    这一时期老朱其实已经意识到部队军纪太差,跟土匪一样,长期下去是不行的。但他无力解决,因为部队成分复杂,有濠州义军,有投降的元军,有山贼土匪,有巢湖水匪等,大家都是烂人,老朱想约束军纪,有可能会引起大伙反对。

    这时期他想攻京口,担心手下大肆烧杀抢掠。

    “将欲发兵取京口,上不亲行。恐帅首纵诸军焚掠太甚,犹豫未决。”

    (三)占领金陵后

    《皇明纪事录》里记载明军北伐时东昌屠城——

    “二月,攻东昌,坚拒数日。大军四面登梯克之,遂屠戮,纵军掳掠,焚其房舍而去。”

    指挥官是常遇春。

    朱亮祖的长枪军南征方国珍。

    老朱知道长枪军是什么货色,军纪烂到家了,出征之前特意嘱咐:

    “命参政朱亮祖帅浙江衢州、金华等卫马步舟师讨方国珍。上曰:“方国珍鱼盐负贩,呰窳偷生,观望从违,志怀首鼠。今出师讨之,势当必克,彼无长策,惟有泛海遁耳。三州之民疲困已甚,城下之日,毋杀一人。”于是亮祖顿首受命而行。”——《明太祖实录》

    老朱担心这支军纪很差的部队犯老毛病,于是叮嘱他们不得屠城。

    结果呢?

    万历年间《温州府志》记载:

    至正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温州投降,夜中军士燃灯检刮,至三鼓(凌晨)放敢扑救,二十七日城市损坏大半,凡五日,兵才安。

    这就是传说中的五日不封刀,屠温州。

    元末陶宗仪家就有三位妇女不愿受辱自尽。

    元末文人刘崧也有诗——

    往年兵入台州府,劫掠州人尽荼苦。陶家一妇偕二女,捐命俱能保真素。

    清代县志也有记载:“明师入城,火焰滔天。”——当然有人肯定不信,认为是清朝黑明朝,写出来只供参考。

    《皇明纪事录》——

    至八月十五日,达令各卫将士上下穿地道以攻之,城中不觉,师道方力战间,城中地透军出,遂克之。羁其守将,屠其男子,纵掠妇女,擒师道于一百八渡,斩之。

    这里说的是徐达屠城。

    攻破庆阳后,杀光男人,把女人抢走。

    《明太祖实录》——

    先是高丽国王王颛有姪女遇乱陷没于军,使者入朝言其故,上令中使访得之。至是赐以衣资廪饩,令其使者护归本国。

    这里讲的是明军攻陷元大都一年后,高丽王让老朱帮他找侄女。

    他侄女是元朝鲁王妃,失踪了。

    老朱也不知道这女人在哪,于是“遣宦者访天下军前”,最后在开封找到了。

    这個女人在明军军营里待了一年,被送回朝鲜后,高丽王“王闻而不悦”,因为这个女人“当元朝离乱之际,又不能守节徇身,为虏获于大明,亦可耻也。”——这部分内容有朝鲜史料记载。

    明军在元大都抢女人的事情朝鲜也有记录,可互相印证。

    其实还有很多屠城记录。但受限于史料,我不能用清朝的啊,那肯定是黑明朝。

    另外就是湖北、湖南一带有很多人家的族谱中记录了明军在当地的屠杀,但我怕被喷不足信,于是也不写。

    但老朱对方国珍、张士诚、陈友谅这些被他打败的势力及其治下民众是否宽容,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我的见解是,老朱对他们十分不宽容,疍民就是例子。

    就以上明朝史料而言,已经可以确证徐达、朱亮祖、常遇春都屠过城。都是元末明初及明朝史料,甚至还有朝鲜史料,大家自己鉴别。

    写这么多,不是黑朱元璋,我对他没甚恶感。

    主要是有人不了解朱元璋的另一面,纯靠脑补,认为这是一个完人,然后来指责我。

    我这人受不得激,当然要有理有据地反驳了。

    老朱玩的人妻少吗?要不看看他后宫里有没有别人妻妾?

    朱元璋功是功,过是过,分开看,很难吗?

    为什么做不到客观看待?非得神化?

第四十七章 恩与威

    郓州北境的旷野之中,一群散兵游勇正在北行。

    雪野茫茫,寒风凛冽。在这种天气下行军,最好是大队人马,可以随军携带取暖、御寒物资,不然就非常困难。

    好在他们都是本地人,熟悉道路,知道哪里可以歇脚,取得补给,但仍然很难。

    “尹都头,前面有个村子,进去歇一歇吧。”亲将赶了上来,说道。

    “到哪了?”尹万荣有些昏了头了,不知道身在何处。

    “快到济州关了。”亲将说道。

    尹万荣舒了口气,道:“快走,不要停,直接去济州关。那里有酒有肉。”

    众人无奈,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赶路。

    被追击三天了。匆忙之中,连马都没来得及牵,就趁着夜色躲入漫天风雪之中,仓皇逃命。

    路上遇到了几个从郓州溃出来的士卒,众人都说郓州已经被夏贼攻破,节度使朱威生死不知。

    老实说,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尹万荣很吃惊。夏贼不是撤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就连邵贼都去广成泽玩乐了,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但溃兵信誓旦旦,看他们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也没必要说谎。更何况老家鱼山也看到了夏贼,看样子可能性很大。

    尹万荣当机立断,中断过年,带着亲兵北奔卢县。

    卢县原来是济州理所,开元十三载被大水冲毁,随后废济州,大部并入郓州。水退之后,卢县被重修,但济州一直没能回来,直至今日。

    尹万荣是济州关镇将,掌控着卢县和济州关的三千兵马。历史上他在与梁军的战斗中被俘,这个时空运气比较好,苟活至今。

    “走,不要停。”尹万荣加快脚步,鼓舞众人士气:“朱帅生死不知,郓镇前途未卜,看似危急,其实还有机会。我等拥兵保境,无论是哪方,都得着意拉拢。而今最关键的就是回去收拢兵马,快走。”

    众人一听,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纷纷鼓起余勇赶路。

    “蒲兵来啦!”后面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什么?”尹万荣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转身一看,大群灰色的人影从后面追了过来。

    “前面也有蒲人!”有人指着西北方向,颤声道。

    “好贼子!”尹万荣气急攻心,破口大骂。

    他知道夏贼的方略。

    突袭攻破郓州后,趁着各地没反应过来,兵马无法有效集结的时候,分兵四处,剿杀群龙无首的郓镇兵马。

    想想看吧,分散而互不统属的兵马,即便有一万多人,又有多难对付?

    可若让这一两万兵马集结起来,统一在一个人的指挥下,那么可以做的事情就太多了,也难对付多了。

    他们可以集群野战,可以搭配征调的土团乡夫守城,可以绕道敌军后方袭击粮道,甚至可以保存有生力量退往别处,再随时打回来,不断恶心你——尹万荣就打着一旦卢县守不住,就从杨刘渡一带北上,退入魏博境内的主意。

    追兵越来越近了,他们一前一后包抄而来,似乎根本不打算放他们这七八十人离开。

    “啊!”后面已经开始交手了,有人惨叫倒地。

    大冷天的尹万荣急出了一身白毛汗。

    “走!不要停!”尹万荣招呼一声心腹随从,向东逃窜。

    蒲兵大概有千余人,前后各几百。人多势众之下,很快将郓兵围了起来,甚至还分出一部分人手追击尹万荣。

    郓人一开始毫无战意,只想着逃,直到被彻底围起来的时候,才如同被逼到墙角的野兽,垂死挣扎。

    刀矛相交之下,胜负立分。数十郓兵被蒲兵斩杀殆尽,横尸当场。

    尹万荣逃出数十步之后,被一箭射中后心,扑倒在地。

    数十蒲兵争相上前,好一番厮杀之后,将尹万荣与其亲随尽数格毙。

    一位护国军将校走了上来,将尹万荣的首级斩下,然后吩咐手下打扫战场。

    “能值不少钱。”他将首级用布包裹了起来,提在手里,笑道。

    蒲兵也露出了笑容。大冷天的出兵,总算没白跑一趟,不然干脆反了他娘的。

    将校见他们的脸色变化,也猜到了几分。

    河中这些年被夏人祸害惨了,负担极其沉重,镇内民怨沸腾。

    这次正月出兵郓镇,全军哗然,差点就闹兵变。马步都虞候封藏之杀数十人,勉强压住了,但反而令将士们心中愈发怨恨。

    夏人用河中的钱粮打仗,让河中将士上阵卖命,对河中镇有什么好处?根本看不出来,相反坏处倒很多,王瑶、封藏之都是邵贼走狗,皆可杀!

    “走吧,回去交差。”军校叹了口气,下令收拢队伍。

    类似尹万荣在截杀之事并不是孤例,事实上此时的郓州大地上,到处是成建制的夏军在追杀不成体系的郓镇散兵游勇。

    正月初三,朱珍指挥捧圣军轻取郓城,斩首两百。

    还是在这一日,护国军拿下了阳谷,并向东阿、卢县方向挺进。

    正月初四,葛从周率龙骧等军进至巨野,在乡野之间杀敌四百,随即包围该县。

    龙虎军刘知俊部返回了单州,兵锋直指兖镇部分区域。

    而忠武军、坚锐军还在往平阴方向赶。

    各部进展迅速,趁着郓镇群龙无首的有利时机,不断攻城略地,尽可能是最小的伤亡代价,获取更大的胜利。

    ******

    正月初五,青州益都县。

    寒风涌进了门楼,吹得窗户哗啦啦作响。

    朱瑄坐在桉几前,默默饮茶。

    朱裕、朱罕等亲信围在他身边,静静等待。

    “走吧,青州非我等用武之地。”朱瑄喝完了茶水,从墙上取下弓梢,拿在手里掂了掂。

    他的神情略有亢奋,亲随们亦是如此。

    邵贼突袭郓州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此乃紧急军情,传递迅速,青、兖二镇的上层基本都知道了,并且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中下层扩散。

    一场大战似乎难以避免!

    朱瑄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会,并且召来了亲信商议,众人都赞同他的看法,一致认为该返回郓州寻找机会。当然,最终的决定还得朱瑄自己做出。

    “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朱瑄叹道:“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是什么日子?王师范貌似儒雅,可并非没有心机,他杀起人来,并不会手软。平卢宏,杀张蟾,驱逐崔安潜,这些手段和心机,一般人做得到?早走早好,咱们去郓州想办法,想必王师范也乐见我成事。”

    不愧是晚唐武夫,朱瑄这股斗志确实是顶级的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处境,都没有放弃,一直在搏那一线之机。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

    “兄长既如此说,我等并无意见。妈的,横竖就是个死字罢了,谁还怕了不成?”朱裕说道。

    “正是!大丈夫博取富贵,岂能不冒风险?”朱罕也道:“咱们还有数百人,找王师范借些马,回郓州干大事。”

    “此事宜速不宜迟。”

    “招募亡散,与邵贼拼了!”

    “大丈夫不是九鼎那啥,就是……唉,我读书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干,赢了醇酒妇人,应有尽有,败了也没什么,死而已。”

    “今日就走。”

    众人七嘴八舌,气氛热烈,仿佛重夺郓镇帅位近在眼前。

    朱瑄哈哈大笑,吩咐妻子荣氏准备酒食,吃完饭就上路。

    “将军,刘鄩来了。”酒食端上来之后,众人正在吃喝,突然有仆人过来禀报。

    众人一惊,停下了杯箸。

    “我去看看。”朱瑄起身,理了理袍服,出门了。

    “朱公果有大志。”刘鄩站在门外,笑眯眯地说道。

    朱瑄丝毫没有掩饰,道:“大丈夫在世,岂能蝇营狗苟,死则死矣,没什么大不了的。”

    妻子、孩子、手下以及其他许多东西,都不在朱瑄的考虑之内。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权势。不搏一把,实在不甘心。

    “真是好武夫!”刘鄩这话不知道是在夸张,还是讽刺。

    朱瑄毫不在意,问道:“王公何以教我?”

    “王公愿赠马千匹,钱粮若干,以壮公之行。”刘鄩说道:“另者,昔年朱公带来青州的武人,悉数发还,可带他们回郓州。”

    “王公何不发兵?”朱瑄问道:“贼兵已克长清,随时会往青州而来。此时正该合力,共抗邵贼,便如当年郓、兖、徐三镇守望互助一般。”

    “大帅正在准备钱粮,召集武人,还需一些时日。”刘鄩说道:“朱公可先去齐州,有个落脚地再说。王帅已有使者前去,或可助公。”

    朱瑄摇了摇头,道:“我还是要回郓州,事不宜迟。再晚几天,郓镇武人星散矣。”

    刘鄩听罢,赞道:“若郓镇武人都如朱公这般,又怎么会让邵贼打进来?放心,邵贼进占郓州,已是坏了规矩,咱们青、兖、郓、徐、淮五镇合力,就让邵贼大大地吃个亏。”

    朱瑄大笑,神情很是畅快,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力抗魏人,大败秦宗权的豪情。

    武夫么,成败不要紧,敢不敢战天斗地才是最重要的。见敌人势大就不敢打的人,若豚犬耳!

第四十八章 羸兵与北方

    大军离开了郓州,南下钜野。

    邵树德亲自带队,计有银鞍直、突将军及衙内军一部合计近一万五千人——留守寿张的突将军已经返回郓州归建。

    正月初八,大军抵达钜野县东北的待宾馆扎营。

    邵树德在银鞍直骑士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敌城。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城周不过数里的小城。城东四里多有个寨子,位于大野泽之畔,与城池遥遥相对。

    大野泽在钜野县东五里,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为《尔雅》十薮之一。

    “寨子修得很讲究,然大野泽冰封,却是白费力气了。”邵树德笑道。

    大野泽是个好地方,水面极其辽阔,为古济水所汇,而今济水航道亦经此泽。到了宋代,因为黄河决口,洪流滔滔而下,与大野泽“合兵一处”,淹没了大片农田、城镇,洪水一直漫溢到郓城、寿张之间的梁山脚下,形成了面积更大的梁山泊。

    大野泽水产丰富,附近有国朝修建的灌渠,是非常好的农业地带,郓州深受其利。

    这是一处大有可为的富饶之地啊,至少在农业时代是这样没错。

    “三天了,野外贼兵也清剿得差不多了。给葛从周传令,明日午时之前,不攻破那个寨子,提头来见。”邵树德一甩马鞭,打马回营。

    葛从周被临时任命为都指挥使,统率龙骧、广胜、神捷三军约三万人,屯于钜野西、南、东三个方向,独留城北,标准的围三阙一。

    邵树德率一万多人南下后,可供钜野守军逃窜的空间更小了。

    根据葛从周提供的消息,钜野守军约四千,去掉部分没能及时归队的人,大概还有三千在城中。守将是柳存,他可能征发了城中丁壮,人数应该不止三千了,但也不会太多,五千顶天了。

    这个数量的军士,很明显挡不住数万夏军的围攻。更何况朱威被杀、郓州被占的消息传了过来,城中人心惶惶,士气大为削弱——没有人想死,事实上邵树德南下的部分原因是柳存求见。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他南下这几天,派进钜野的使者又被赶了出来,看样子城中守军意见不一,很难说谁占到了上风。

    攻寨的命令下达后,葛从周不敢怠慢,立刻下令驻守城东的神捷军王檀率部进攻。

    神捷军现在有八千人上下,在广胜三军中人数最少。王檀、华温琪二人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葛从周在消耗异己,但眼下这个情况,他们不敢有任何废话:夏王在看着呢。

    战斗在午后打响,神捷军副使华温琪亲自带队,勐冲勐打。

    邵树德安坐营中,对战斗的过程不甚感兴趣。几十万人大战的场面都经历过了,这种万把人的攻防战实在很难搏得他的注意力。

    “大王,护国军攻占平阴。坚锐、忠武二军收取阳谷、东阿,进占济水关,兵围卢县。”杜光乂现在充当了参谋的角色。

    在濮州待了那么长时间,他现在对战争的理解也十分深刻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飞龙军已弃守长清县,南下进入兖州境内,兵锋直指来芜。此地紧要,兖兵不少,朱瑾也不敢放任飞龙军攻克之,定会遣兵往救。”

    来芜是兖州属县,虽然屡置屡废,但城池规模不小,也比较新。

    这座城市以金属冶炼业为主,有铁冶十三、铜冶十八、铜坑四,还产锡。县西北十余里开有普济渠,农业还不错。这竟然是一个工农业基础都很好的县份,朱瑾是捡到宝了。

    “就这么办,先调动兖兵,让他们没心思插手其他地方,过阵子再料理他们。”邵树德说道:“兖州乃兖镇精华,我与朱瑾的大战,定然发生在那里。”

    泰宁军节度使辖兖、海、沂、密四州,但后三州人口加起来都没兖州多,农业、商业、手工业更是没法比。朱瑾若丢了这里,大势去矣。

    “淄青镇王师范这会应也在召集军士,准备出征所需物资了。”杜光乂又道:“齐州,是我与敌军争夺的关键。”

    更准确地说,因为地形、交通等因素,齐州是最适合作为战场的,对双方而言都是如此。

    “这三个藩镇,淄青镇实力最强,最富裕,兵最多,但郓、兖二镇最死硬。若能击破朱瑾,单独一个平卢军好对付得很。”邵树德评价道:“青镇军士很久没见血了,打他们就要快。若能在几次大战中歼灭其主力,他们会很快丧失信心。但若拖延的时间长了,让淄青军士逐渐适应了战场,那么反而比郓、兖二镇难啃。”

    “大王胸有成竹,仆佩服之至。”杜光乂真心实意地说道。

    夏王用兵二十年,现在眼光十分老辣了。初到一地,通过种种细节,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初出茅庐的将领做不到这点。

    “大王。”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走了进来,禀报道:“寨子攻下了。”

    “哦?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大王来了,自然没人再敢偷奸耍滑。”杜光乂说道。

    杨弘殷看了他一眼,暗暗皱了皱眉。

    邵树德脸色不是很好。杜光乂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没来之前大家都在偷奸耍滑。

    他不会轻易相信杜光乂的话,但觉得这种现象多多少少是存在的。

    “随我出营看看。”他立刻起身,出了大帐。

    营寨内已经插上了王檀的将旗,不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神捷军斩首千级,俘六百,还有数百贼人溃散,已派人追击。

    “城内守军可曾出击?”邵树德问道。

    “不曾。”

    邵树德心里有数了。他看了杜光乂一眼,杜光乂额头上渗出汗珠。

    城头隐隐有鼓噪声传出。

    康延孝上前道:“大王,贼军可能出城,或可暂避一下。”

    “有突将军儿郎在此,我何惧耶?”邵树德看了看后面严阵以待的军士,大声说道。

    咳咳,邀买军心,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夏王殿下可在,某柳存,乞当面一叙。”城头突然响起了高亢的声音。

    邵树德示意了一下,杨弘殷会意,策马上前,道:“殿下在此,柳将军可是欲降?”

    城头沉默了好一会,半晌后,那个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若能善待郓镇军士,我等降顺未尝不可也。”

    “如何个善待法?”杨弘殷继续问道。

    “吾知殿下一言九鼎,乃信人也。若殿下答应不裁撤郓镇军士,不断了大伙的生计,我等立时开城请降。”柳存回道:“若不能,虽自知必死,亦会上下一心,固守到底。”

    “消灭多少郓兵了?”邵树德问道。

    “六千多人总是有的。”杜光乂回道。

    邵树德算了算,钜野大概还有三千正儿八经的军士,卢县不到三千,再去掉齐州的人马,估计散落在野外的也就两三千人了。

    郓镇两万多军士,被他这么一番奇袭,稀里湖涂就到了绝境。

    “让柳存出来见我。我不伤他性命,纵是谈不成,也放他回城,说话算话。”邵树德说道。

    杨弘殷很快将意思传达到了。

    城头又是一阵沉默,久久没有动静。就在众人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城门突然打开了,数十骑鱼贯而出。

    杜光乂、康延孝、折逋泰、杨弘殷四人都用惊叹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笑了笑。二十多年言出必践,从无毁诺,连敌人都信你,这信誉确实好。

    柳存挥手止住了欲跟他一同上前的骑士,翻身下马,将弓梢、佩剑、马槊都交给了亲兵,步行向前。

    及近,银鞍直的将士上前几步,搜检一番后,将柳存放了过来。

    “见过殿下。”柳存躬身行礼。

    “柳将军安好。”邵树德拱手回礼,问道:“柳将军可知城外有多少兵马?”

    “四五万人总是有的。”柳存想了想后,回道。

    杜光乂看了他一眼,心下暗道:知道有几万大军围城还要死守,真是一帮贱骨头!

    “汝何为不降?听闻贺瑰与你相善,他在濮州为将,家有高宅豪第,妻妾十余,儿女满堂,你若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何必呢?”邵树德问道。

    柳存叹了口气,道:“非我欲死守,实不忍将士们断了生计。”

    邵树德冷哼一声,还是没被打够!

    历史上被朱全忠揍了十年,最后油尽灯枯,也老实了。这个时空,从三朱翻脸到大顺二年夏军东出,撑死被揍了五年。最近七年,他们战事不多,反倒缓过一口气来了,还是欠揍。

    “你想怎样?”邵树德问道。

    “殿下若能许我等继续从军,愿表殿下为天平军节度使。”柳存说道。

    “还在郓州当兵?”

    “正是。”

    邵树德暗暗思索。

    这应该不光是郓镇军士的想法,而是郓、兖、青三镇武夫的集体想法。甚至推而广之,河北诸镇的武人们也是这个诉求,只不过他们的要求还要更高——他们只能接受附庸。

    还是挨揍挨得少了!

    历史上乾宁四年(897),郓、兖二镇惨遭失败,余众投降朱全忠。老朱当时兵已经不少了,但没有裁撤此二镇军士,而是到了898年才开始大整编,将二十多万人马压缩到了二十万以内。

    郓、兖二镇军士应该也没讨着好,被老朱驱使着南下攻杨行密,清口之战损失惨重,回来后一番整编,应该没剩几个人了。

    “我欲攻河东,征调郓镇军士,你等可愿随行?”邵树德问道。

    柳存一窒。

    “滚!”邵树德怒道:“什么玩意,也敢跟我讲条件。滚回去,我这便下令攻城。城破之时,郓镇军士,寸草不留。”

    “滚!”康延孝等人怒道。

    “滚!”突将军士卒以槊杆击地,齐声吼道。

    九千人的齐声怒吼蔚为壮观,声浪直冲云霄,钜野上下一时为之失声。

第四十九章 长大了

    以一千具装甲骑为先锋,数千轻重骑兵后继,晋军一股脑地冲向了契丹大军。

    李克用快马越众而出,手中持着一张大得吓人的骑弓,连发数失,无不中之。

    亲兵赶紧追了上来,将他团团围护住。

    李克用破口大骂,找准空隙左右开弓,又毙两人。

    简直神乎其技!

    一般而言,驰马射箭,十中六就算是高手了,老李射了五箭全中,怪不得当初连草原酋豪都对他颇为忌惮:随手一箭射落天上的大雁,挂在柳枝上轻微摆动的马鞭也能远远射中,连风速、提前量都考虑到了!

    面厚心黑的义弟邵某人怕不怕?

    “敢回首者死!”李克用强调了一遍,抽出鞘套里得铁挝,大声呼喝——这种奇门兵器,风行整个晋军,与草原上喜用铁骨朵差不多。

    横冲军一头撞进了契丹大阵。

    史俨挥舞着长杆马槊,连续扫倒数人,人马具装,勇不可当。而且周围人太多了,想靠机动性游斗都做不到,只能硬扛。

    硬扛的结果就是被一冲而散。

    契丹骑士落马无数,被整个切为两半。后面铁林、突阵、突骑等军快速跟上,杀得契丹人仰马翻,前阵数千骑兵四散而逃。

    耶律罨古只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些吃惊地看着战场。

    耶律亿站在他身后,默默盘算。

    晋军骑兵的表现也超乎他的预料,让他对具装甲骑和重骑兵的认识达到了新的程度。

    契丹不是没有重骑兵,八部都有自己的冶铁业,发展有快有慢,但整体还算可以,在草原上算是傲视同侪了。因此,他统领的侍卫亲军万余骑中,也有不少重骑兵,但没有具装甲骑。如今看来,在骑兵正面冲杀时,具装甲骑的作用不可低估。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这种笨重的骑兵。

    事实上越往西,草原上的勇士就越不喜欢这种怪物。像鞑靼人之流,素来信奉游斗致胜,靠轻骑兵中距离骑射玩死你。

    但在东边,可能因为农耕、渔猎习性较重,游牧没占到统治地位,因此如同中原一样,对重骑兵、具装甲骑更为重视。

    耶律亿不是迂腐的人,他不信鞑靼、室韦人见了具装甲骑后不喜欢,任何兵种都有其作用,不可偏废。

    他需要工匠,更多的工匠,越多越好!

    “杀!”李克用挥舞铁挝,用力砸在一名契丹酋豪脸上,对方血流如注,惨叫落地。

    李克用畅快地大笑,浑身涌出一股暴虐的杀戮情绪,骑在骏马之上,左右开弓、连续施射、卧射甚至是他的绝技背射,花样百出,所过之处,几无一合之敌,不知道多少人被他斩落马下。

    李落落带着铁林军横冲直撞,马槊槊刃几乎染成了鲜红色。

    一名契丹酋豪迎面冲来,居然是少见的长枪骑兵。李落落胆大心细,用高超的骑术躲过刺击后,用力一夹,将敌人的枪杆夹于腋下。电光火石之间,弃了马槊,抽出马刀一砍,敌人惨叫倒地。

    这对父子,可真是不要命!

    但你不得不承认,他们能极大鼓舞士气,让军士们爆发出超强的战斗力。

    鼓噪而进的步兵也跟了上来,少数昏头昏脑不辨方向的契丹骑兵被打落下马,乱刃分尸。稍远一些的遭到步弓齐射,人马都变成了刺猬。

    晋军也是训练有素的,冲锋过程中阵型并未太散乱,且军官们还在大声呼喝,约束部伍,维持战阵——这些有主观能动性的下级军官和老兵,是一支军队最宝贵的财富。

    游弋在军阵周围的还有大量散队,数十人一股,使用强弓劲弩,游走射杀敌骑。甚至在靠近之后,还敢上前搏杀。

    国朝弩兵,从一开始就不纯粹操纵弩机。事实上他们一般会携带陌刀、重剑,上阵搏杀。陌刀和弩,你真说不好哪个是主武器,哪个是副武器。

    这个风格和步兵类似,国朝就没有那种只需要射箭和发射弩机的舒舒服服的兵种,军队中也没有专业弓兵、弩兵这种编制。“花队”军制之下,所有人都是兼职,所有人都是多面手,没人可以逃脱面对面的近战搏杀——有一说一,能在阵前散队里混的,也不是一般人,不怕死是第一位,其次箭术和搏杀技术都要比大部分人强。

    将近三万步骑向前推进,直接粉碎了契丹人的最后一丝反败为胜的可能。

    耶律罨古只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耶律亿多看了一眼山下,交战的那几千骑兵被打得落荒而逃,这次损失不轻。

    他不觉得派自己的侍卫亲军下场会有什么改变,一样会败。顶多就是败得好看点,不让晋兵一冲而破,但冲个两三次,早晚要崩溃。

    “以后要改变战术了。”耶律亿追上了罨古只,说道:“尽量避免正面硬来,选择宽阔的战场,可以发挥骑射优势。”

    “嗯。”罨古只也不是傻子,他已经看出了问题。今天这个战场,有河流(白狼水),有森林,有各种小山包,地形不算开阔,利于正面厮杀,不利于游走缠斗。

    失算了!本想正面秤一秤对方的斤量,但这份斤量太足,直接把秤弄坏了。

    还是过去数十年顺风顺水惯了,要引以为戒。

    见罨古只接受了自己的建议,耶律亿很高兴,又道:“晋人不会长久待在这边的。他们出动一次大军非常麻烦,不比咱们草原骑兵来去如风。下次多带点强于步战的奚人、渤海人奴隶,咱们骑马奔袭营州各戍,打了就跑,把他们的庄稼毁坏,牛羊、丁口抢走,花点时间,总能把这块地占下来的,推进到临渝关一带,在关外放牧。”

    今日之战,战无不胜的契丹骑兵受挫,结果非但没有浇灭耶律亿南下的雄心壮志,反倒似火上浇油般,更坚定了他南下的决心。

    中原的钱粮、器械、甲胃、工匠、丁口,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与之相比,征服的草原部落,就好似黄脸婆一般,让人憎恶,而中原则像他心爱的月理朵一样妩媚。

    大军溃逃,漫山遍野。

    李克用停了下来,哈哈大笑,让手下儿郎们继续追击。

    不过他很快又脸色一黑,因为有步兵在争抢契丹人遗落的马匹、牛羊。

    这个破军纪!该好好整顿了。

    他挥舞马鞭,将几个正在争抢牲畜的军士打得满头包,然后又下令军中虞候整肃军纪,连斩十余人,这才让这帮混蛋冷静了下来。

    好端端一场大胜,结果搞得自己心情不佳,李克用越想越生气,踢飞了脚下一块石子,回了白狼戍镇城。

    “大王!”盖寓躬身行了个礼,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汴州城破了。”

    “什么?”李克用一惊,赶紧问道:“抓到朱全忠没?”

    盖寓内心有很强的吐槽欲望,朱全忠是重点吗?

    “朱全忠逃至滑州,大肆征丁入伍,又败一场,然后率部北遁魏博。”盖寓回道。

    “可惜跑了此贼!”李克用咬牙切齿道。

    上源驿之变,他带过去的手下被杀了三百,几乎全军覆没。

    这三百人,有跟着他北奔鞑靼的老人,有沙陀三部的亲信,有宗族成员,有新锐将校,几乎全是精华,被朱珍引兵围杀,中途陨落。

    虽然已经过去十余年之久,但每每思之,依然痛彻心扉。这也是他始终不愿与朱全忠联合的主要原因,可以有不那么明显的默契,但绝不会和你这狗贼联手。

    见主公神思不属,盖寓决定下点勐药,只听他说道:“月初夏王阅军,三军高呼‘万岁’,树德坦然受之,遍赏诸军。”

    嗯,这就是语言的艺术了。

    明明是邵树德先赏钱帛,将士们高兴之下,有一部分人口不择言,喊出了“万岁”。但到了盖寓这里,味道就完全变了。

    说的几件事都是事实,但调换一下顺序,啧啧。

    果然,李克用一听就变得很沉默。

    别人都喊万岁了,你怎么看?李克用突然觉得自己过得挺湖涂的,四十来岁的人了,不知道目标是什么,被部下们推着走,主观上不积极,完全是一副被动的模样。

    诚为可耻!

    “追剿完残敌之后撤兵。”李克用下令道。

    “撤回哪里?”

    “晋阳。”李克用道:“将士们出征日久,该回家看看了。”

    回了晋阳之后做什么,李克用没说,盖寓也不问。但他知道,有戏!

    “遣使至镇州、沧州,与王镕、卢彦威商讨大计。”李克用又吩咐道:“魏博……魏博那边,也派使者去一趟。”

    盖寓大喜。

    主公能放下对罗弘信的厌恶,多加拉拢,这绝对是不小的改变。

    他脑海中冒出了个不恭敬的想法:晋王终于长大了。

    随即又将此念头掐灭,晋王勇武绝伦,善鼓舞士气,屡战屡胜,怎么能这么想呢?

    李克用当天晚上就走了。

    临走之前,军中上报:擒获契丹将校三十余人、军士九百,斩首三千级,得牛马羊驼七万多。

    李克用只嗯了一声,便带着部分骑兵连夜返回幽州。

    耶律亿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李克用,但李克用却在想着他的义弟,这世道!

第五十章 大计

    朱瑄蜷腿坐在破旧的祠堂内,侃侃而谈。

    祠堂内外有五十余名军士,就像信徒一样,认真听着他的宣讲。

    “咱们郓镇以前过的是什么样子?”朱瑄说道:“朱全忠被邵贼缠住后,疆界遂宁。幕府每春则劝农,及夏,至各县比较民之稼穑,见莠不去者必挞之,见滋长如云者赐酒茗以厚之,故得民情,钱粮不缺。”

    众人听了微微点头。

    请问,生活在武夫治理的藩镇是怎样一种体验?

    大体上分两种。其一是悉数委托给“毛锥子”、“地方大户”,让他们帮着治理,武夫只管要钱粮,其他不问。

    其二是部分或深度参与地方治理。

    考虑到不是所有武夫都有文化的,他们治理地方非常简单粗暴。

    就像朱瑄说的,春天的时候吼一嗓子,让大家赶紧忙活农事,别耽误了。

    到了夏天,武夫们就下乡至各州、各县,走马察看田里的农作物长势,见到不好的,直接把人揪出来,拿鞭子就抽。见到长势好的,赐以财物。

    其实不光郓镇,当年张全义也是这么做的。

    当众鞭打和酒肉绢帛赏赐,你选一个。反正武夫们骑着马一路看过来,地里麦苗长得好不好一清二楚。

    武夫们甚至还审桉,更是简单粗暴到极致。

    五代时安重荣审桉,有父母来告儿子不孝,他直接抽出剑扔在地上,让父母把儿子杀了。老父颤抖着说“不忍也”,母亲却拿起剑追杀儿子。安重荣让他们停下,仔细询问一番后,得知儿子并未不孝,而母亲则是后妈,于是令他们滚出大堂,在母亲转身离去时拈弓搭箭,将她射死。

    画风如此,无F可说,无力吐槽。

    “郓镇是咱们郓州武夫的郓镇,钱粮财货都是咱们自己的。自己人怎么分都好说,但不能让外人来分。”朱瑄继续说道:“李四郎,你是军官,还占着平阴令的职务,一人领两份钱粮,若邵贼前来,可有这般好事?”

    “没有。”李四郎回道。

    都是武夫当国了,那么武夫占官现象当然十分严重,一人身兼军职和政职事常有的事,有的军官参与地方治理,有的不参与,但不管怎样,两份俸禄是要领到手的。

    当年段秀实一人身兼数职,他特地向朝廷上表,说只领一份俸禄,圣人十分感动。

    但段秀实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武夫还是很看重钱财的。一个县令一年三五百缗钱,谁舍得放弃?

    “金三,你虽是军士,但去年除了几个节日外,还加领了不少赏赐,若邵贼来了,可有这般好事?”朱瑄又问道。

    “没有。”金三回道。

    普通军士虽然没法占官,但以这年头的风气,节度使也不至于亏待了大家。正常几个节日发赏是固定的,另外还会时不时加赏,即便没有战争。

    在河北那些藩镇,武夫更加桀骜,不加赏简直不可思议,分分钟把你换了,军中再选举一个懂事的节度使上位,给全体武夫谋利益。

    郓镇武夫为何讨厌朱全忠?因为他管得太严了,把钱粮都控制在自己手中,不许武夫插手地方政事,除非有他的任命。

    帐下军士也不得串联闹饷,否则军法从事——他威望很高,一手缔造了梁军,不会轻易迁就武夫,这就很让人讨厌。

    邵树德与朱全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没有继承旧的藩镇军队,而是自己白手起家,重新打造的部队,说一不二,威福自专,武夫们没有足够的议价权,只能上头给多少钱粮就是多少钱粮。

    所以,对郓镇武夫来说,邵贼也很讨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没说的,和他干到底,除非——除非实在打不过。

    “邵贼就像朝廷,拼了命地想搜刮郓州。”朱瑄笑道:“昔年河北声教所不及,朝廷能收取的两税十分有限,有时甚至收不上去。省下来的财富,都是大伙自己的。咱们如今就是河朔三镇,要对抗抢咱们钱粮的邵贼。”

    “大帅,你说怎么办吧?”有人一副愤满之色,说道。

    朱瑄听到“大帅”二字十分舒爽,笑道:“郓镇三万武夫,算上家人,这便是十余万口。尔等还有亲朋好友,郓镇一半人是支持咱们的。”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兵还是太少了。我从青州带来了千余骑,不过这会还在齐州没过来。尔等先分头行事,召集帮手。不管有没有当过兵,都没关系。咱们郓镇武风浓郁,底子都很好,先把队伍拉起来。另者,邵贼杀过来不过七八日,根基不稳。地方官吏还是咱们郓州人,多去联络联络。地方豪族那里,也不要放过,咱们一起合力,在邵贼背后给他搞个大场面。届时其军心动荡,必然站不住脚,只能灰熘熘撤走。”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觉得朱帅说得没错,确实可以配合兖人、齐人,给邵贼来一下狠的。

    朱瑄含笑看着众人,又说了一些别的注意事项,这才让人散去,分头行事。

    当然,他是明白人,可不像普通武夫那么头脑简单。事实上在他看来,如今的情况已经十分恶劣了。

    邵贼奇袭郓州,斩杀朱威,当真是神来之笔。随后马不停蹄,分兵各处,麻利地围剿分散在各处的郓镇武夫——他们才是郓镇“独立自主”的根基与土壤。

    邵贼手段如此黑,如此酷烈,可见他对郓镇武夫也没什么好看法。

    他宁愿收编梁军降兵,都不要郓镇武人,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他是在断郓镇的根。

    “妈的,就干了又能咋的?”朱瑄一拍大腿,怒道:“邵贼又不是三头六臂,还能怕了他不成。”

    ******

    雪后冻得硬邦邦的驿道上,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朱全忠骑在一匹骏马上,遥望远方。

    敬翔、李振、蒋玄晖三位心腹环列左右,这是他仅有的谋士和心腹了——韦肇留在魏州打点诸般事务。

    王殷、王彦章、朱友谅、韩勍以及新近赶来的朱友诲下在各支营伍中,他们现在是朱全忠身边仅有的“大将”了。

    一万七千多步骑,就是他现在全部的本钱了。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日子难过啊。”行了一段路后,朱全忠突然叹道。

    几位亲信都不言不语。

    最近梁王的心情很差。南边传来消息,邵贼淫辱了王妃张惠,还要带着她去汤池玩乐。

    敬翔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场景,梁王脸都绿了,差点暴怒杀人。

    最近突又有消息传来,说这是假的,邵贼根本没去广成泽,而是去了郓州,正旦夜突袭破城,杀了节度使朱威,如今应该正与兖人、齐人纠缠不休。

    但梁王听到这个消息时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因为邵贼天天住在王府、睡在王府,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全家女卷是什么下场。

    此仇不共戴天!

    好在梁王仍有理智,知道不可为儿女情长之事蒙蔽了心智,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摆脱寄人篱下的窘境,取得一块地盘再说。

    罗六哥再热情,那也只是暂时的,他未必养他们一辈子。再者,六哥的身体每况愈下,镇内暗流涌动,时不时有人串联。如果六哥故去,武夫们又要进行公推选举了,届时新上来的节度使还会养他们吗?这可不一定。

    于是,在一番商议之后,梁王做出了决定,东行博州,火中取栗。

    罗弘信对此无可无不可,事实上他也没多少心思理这事了,只是嘱咐博州方面提供钱粮器械供给,方便梁军行动。

    于是,他们就出动了,而今离博州理所聊城县只有数里之遥。

    “再加把劲,到了博州就有热饭吃,热汤喝了。”朱全忠收拾心情,策马前后驰骋,大声道:“在博州休整一番后,咱们伺机而动。郓州富庶,今已被邵贼所据,咱们杀过去,财货、女子任尔取之。”

    军士们一听,士气有所提振,脚步也快了起来。

    敬翔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梁王严加约束军士,不得伤害百姓,违令者斩,故梁地军民德之。

    可到了这会,竟公然宣传郓州有钱有女人,可以去抢,以鼓舞士气,堕落得无以复加,和巢军差不多了。

    但他也知道,梁王没有办法。

    罗弘信只让他们吃饱,财货偶尔给一些,大为不足。

    短时间内还好,但拖得久了,保不齐军士们就跑路了——没有钱,还想让我打仗卖命?

    这一万多人是梁王最后翻身的本钱,他异常珍视,绝对不愿意散掉。因此,出去抢地盘是必然的,宜早不宜迟。

    向西抢河阳,不敢。因为夏贼的天雄军过去了,这支军队战力强横,过去无异于自取其辱。

    向南进入滑州,也不敢。因为他们刚被贼将蔡松阳赶跑,有所畏惧。

    那么就只有向东了,先到博州补给,然后向南过黄河,挺进郓州,暂时只有这一条路了。

    博州很快就到了。

    刺史的态度不冷不热,粮草给了,器械给了一部分,钱帛没有。

    朱全忠不以为意,亲自带人出城南下至黄河北岸,查探敌情,打听消息。

第五十一章 恨!

    初雪降下,满地银白。

    乌云在森林上空飘动,时而遮住阳光,在雪地上投落了大片斑驳而忧郁的阴影。

    圣人叹了口气,不想出了宫门,竟然也这般死气沉沉,感受不到一丁点自由的味道。

    雪地上有兔子的脚印,但圣人已经无心打猎了。他静静地坐在亭台下,明明周围全是人,但却感觉特别孤独。

    女官和嫔御们在踏雪游玩,说说笑笑,好像没什么愁绪,无忧无虑。

    这帮没见识的妇人!

    圣人冷哼了声,若邵贼进宫,得把你们全部凌辱了,到时候还笑得出来不?

    他突然想起了裴氏。他终于知道,原来裴贞一并没有死,而是被西门重遂抓住了,然后被邵贼掳走。

    裴贞一是忠心的,圣人很清楚。被邵贼掳走之后,一定曾经试图自尽,然而被邵贼阻止了。后来因奸成孕,先后生了两个孩子,这会多半还在以泪洗面。

    邵贼!

    圣人在内心中愤怒地嘶吼着,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诛除此贼,但邵贼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阴私手段不成,那么就只能寄希望于邵贼兵败了。

    当年李师道坐拥淄青十二州,就是如今淄青、天平、泰宁三镇合一的地盘,帐下兵马十余万,声势极为骇人,最后不还是被朝廷联合诸镇剿灭了么?

    圣人当然也希望邵树德为诸镇联兵剿灭。为了发泄心头只恨,他定然要将邵树德之妻折氏纳入后宫,就如同当年宪宗将李师道之妻魏氏收入掖庭一样,肆意玩弄,如此方能解气。

    只可惜,朱全忠竟然败了,亡奔魏博,这让圣人心里极其难受。

    虽说早就听闻梁军打得不行,不断丧师失地,可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七八年时间,竟然连汴州也丢了,败得极其彻底。

    还不如淮西镇!人家能割据四十一年之久,期间顶住了神策军及诸道兵马的反复围攻,宣武军却只能坚持七八年,一帮废物!

    甚至连郓、兖二镇都不如。朱瑄、朱瑾在精锐主力被歼灭后,能依靠州县兵、土团乡夫坚持数年之久,期间越战越勇,局面日渐稳固,实力日渐恢复,这股决不投降,死战到底的意志,不知道比宣武军强多少了。

    废物!

    圣人霍然起身,打算回宫消遣去了。

    “啪!”十军容使韩全诲走了过来,将一份牒文放在石几上,道:“圣人速速过目一下,待会我还得拿去用印。”

    圣人疑惑地拿起牒文,仔细一看:“《授夏王树德宣武军节度使制》。”

    顿时呼吸急促,怒气上涌。

    最近朝廷收到了一连串的表章,皆各镇节度使上表贺剿灭逆贼全忠,同时保举夏王邵树德兼任宣武军节度使。圣人本就心中憋着火,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捏着鼻子说了些违心的话,但并不代表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此时看到这封即将发给宰相们的制书,就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尤其是上面写的内容,简直让他想把隔夜饭也吐出来。

    “王者分职设官,所以理天下。外建州牧侯伯,内置公卿大夫,故野无遗贤,朝无阙政……汴宋奥区,人多忠朴,俗尚义勇,控地数千,带甲十万,非威能肃物,勇可贞师,则何以备天子之爪牙,建上将之旗鼓……诸道行营都统指挥诸军兵马等使、朔方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兼上柱国、夏王食邑五千户邵树德,卿才本济时,道惟师古,致君不欺于辱市,忧国每至于忘家……可检校中书令、使持节汴州诸军事兼汴州刺史、充宣武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勋封如故,主者施行。”

    “官家,看好了没?”韩全诲慢悠悠地问道。

    圣人沉默良久,方道:“此制便发放南衙吧,朕乏了,回宫。”

    说罢,当先走了。

    韩全诲嗤笑一声,哼着小曲走了。

    圣人再大,还能大得过中官?笑话!也就让圣人过过目罢了,准不准都由不得他。

    罢了,赶紧去趟南衙,事情不能耽搁了。

    这边厢韩全诲走了,那边厢圣人也带着女官、嫔御们回了大明宫。

    宫廷肯定是被监视的,这不假。但这么多年了,也不可能个个都是中官的人。圣人也在努力,想办法发展了一些自己的亲信。

    圣人坐在御桉前,挥毫写个不停,情绪显然十分激动。

    “官家……”淑妃何氏站在一旁磨墨,吓得花容失色,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朕以全诲、季述、树德为表里之奸谋,纵干戈于双阙。朕固危迫,诸事不得不从。今赐密诏,使告卿纠合诸镇,共剪灭树德。侦知宫阙内外,多为贼党,虽有书诏,不可复通。藩镇诸侯,或信伪诏,强者归之,则贼势转盛。卿自先帝时立功,安忍负高祖、太宗三百年德泽,而束手朔方贼党?宜亟告郓、兖、镇、魏、沧、青,同举勤王之师。朕兵尽力穷,危及宗社,临轩东望,洒血告卿。”————这是给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

    “朕以眇身,讬于人上。皇天不佑,寇难荐兴。外无桓文,内无平勃,每一念至,芒刺在怀。卿忠义贯日,至诚许国。西川不宁,一麾已定。清净中原,再造我国家,朕有望于卿也。”————这是给剑南西川节度使李茂贞的。

    “朕罹此多难,播迁无常,旦夕栗栗,不能自保,而况保天下事。为朕藩护,有望于卿也。”——这是给淮南、宣歙节度使杨行密的。

    淑妃何氏几乎要瘫软下去了。

    “遣人找机会送出去。”圣人脸色狰狞地说道。

    京兆诸县,每旬都有人进出皇宫。过几日长安、万年二县就要送三百车冬菜进宫,闲杂人等很多,找机会送出去并不难。况且长安宫室毁坏多次,连个宫墙都没有,圣人甚至能看到远处的野地,即便送冬菜的机会不行,找别的办法也可以,机会很大。

    朝中还是有忠臣的,这是最后的机会。

    朱全忠的汴梁势力已经灭亡了,如果再不想办法振作,等到东兵入京,废帝弑君,那可就全完了。

    淑妃何氏流着眼泪道:“官家,夏王并不残暴,做不出来弑君这等事,何必呢?”

    “住口!”圣人怒道:“速去办理,事若成,定册封你为皇后。”

    何氏还是流眼泪。她是真的害怕,怕被杀!

    妇道人家,怕死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折腾呢?

    “无论成不成,过些时日便册封你为皇后。”圣人换了一副脸,诱惑道。

    何氏抹了把眼泪。她有些心动,国朝多少年没出过皇后了。

    幽幽叹了声气后,她借着冬衣衣料的由头,去找宫官杨可证了。

    圣人见淑妃走了,心情稍霁。理了理心情后,便去找昭仪李渐容了。他现在需要女人的抚慰,不然念头不通达。

    ******

    长安城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师萧遘病逝了。

    他本人身体就不好,今年冬天又出奇地冷,竟然没熬过去,病逝于榻上。

    萧符匆匆赶到了京城,奉邵树德之命,与萧蘧、封彦卿等人商讨朝政安排。

    “殿下之意,封公可为太师,把控朝政大局。”萧符说道。

    封彦卿闻言故作镇定,但眉眼间的神色早已深深出卖了他,这货就是个官迷。

    “殿下错爱,老夫实在……实在……”封彦卿长叹一声,道:“只好勉为其难,撑起这副摊子了。”

    萧符、萧蘧相视一笑,不愧是你!

    “礼部尚书之职何人接任?”封彦卿问道。

    看老头那意思,好像还要举荐自己人。

    萧符咳嗽了一下,道:“好教封公知晓,殿下属意王府主簿裴公出任此职。”

    “竟然是这厮!”封彦卿口不择言道。

    萧符、萧蘧二人装作没听到。

    裴氏在河中根基深厚,为夏王举荐了诸多人才,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输给军馈,将地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人家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资源,到朝中来干大事很奇怪吗?

    同时又有些叹气。河东郡夫人裴氏虽然没有名分,但先后诞下一子一女。反观他们萧氏,黛娘容貌、身段、才艺不说冠绝王府,但绝对数一数二的,又有王媵的名分,但就因为没有诞下儿女,让他们萧家很被动。

    夏王子女不少,难道黛娘身有隐疾?二人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萧符这次进京,本来就领受了请太医署的医官东行的任务。他想了想,是不是私下打点一下,让太医帮忙看看?

    不过太医们要先去汴州,帮梁王妃张惠调理身体,只能等他们忙完后再说了。

    “封公,夏王新得汴宋诸州,该选送一批贤才东行了吧?你可有名单?”萧蘧突然问道。

    夏王别的职位不甚在意,留给圣人自己任命,但一直把礼部尚书攥在手里,最大的原因就是科考归礼部管。

    国朝科举,每年都考。这些年,礼部按照夏王的意思,将进士录取名额慢慢提高到了一百。同时大力增加明算等杂科的录取人数,授予官职,慢慢提拔,让学这些的士子看到了希望,这几门杂科的热度有所上升,学习的人变多了。

    明算科的学子,以前即便能考上,一辈子也是八九品的小官,但如果有人告诉你能突破这个桎梏,当大官呢?

    用官位和前程来诱惑引导,确实靠谱。

    “自然是有的。”封彦卿有些遗憾地说道。

    老头太贪心,当了太师,还对礼部尚书念念不忘。一想到以后裴家能靠这个职位培植党羽,他就感到很心痛。

    “诸畿县之僚属,当了几年,积攒了点经验,可以去汴宋替殿下做事了。”封彦卿道:“明日我便拟一份名单出来。”

    “善。”萧符、萧蘧二人齐道。

第五十二章 联军

    杨行密亲自抵达了濠州。

    淮水之上,舟楫连天,樯橹如林。大将周本亲领舟师万余,屯兵河上,耀武扬威。

    而在河北岸坚实的大地上,三千余骑缓缓散开,虎视眈眈。

    正所谓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南方政权对付北人一大利器便是水师。

    北人也曾造战舰南征,但在正面水师交战时,总是大大吃亏。他们只能趁着南朝水师麻痹,秘密渡江、渡河,在南岸取得桥头堡据点,然后才能有那一线胜机。

    淮南平复多年,杨吴政权的水师愈发壮大,威风凛凛,实力强劲,但杨行密并不完全依赖此物。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锐意整顿陆师,想方设法提高战斗力,其中一大举措便是组建骑兵部队。

    但战马易得,人才难得,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淄青镇的王师范。

    淄青是藩镇名,军号是“平卢”。从这个大名鼎鼎的军号就可以看出,淄青镇的骑兵传统是不弱的,而且他们的马政也确实办得很不错。

    杨行密已经恢复了艰难以前朝廷在淮南设立的马监,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从淄青镇得到了诸多马匹,也延揽了许多骑战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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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他更是突发奇想。隋灭陈的时候,曾经从海上出师,奇袭太湖,杨行密觉得可以发展与沧景、淄青、幽州等镇的近海贸易,互通有无。

    淮南经过他的大力整顿,经济恢复很快。

    曾经困扰百姓多年的梅雨季节洪水难题,经过大力整修陂池,已经大为缓解。以楚州为例,每起东风三五日,海水便入射阳湖,湖水涨溢,淹没农田。海水退去后,还留下大量盐分,破坏农业生产。

    大历年间,李承主持修筑常丰堰。完工后,自楚州至扬州,“蔽潮汐,以卫民田”。但最近二十年战乱不休,常丰堰多有损坏,民多苦之。杨行密得楚州后,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修缮堤堰,再次遮蔽海潮,恢复了大量水田,民甚德之。

    水利工程的兴修,带来了粮食产量的逐年增长。如今的淮南、宣歙二镇,以扬、庐、舒三州产粮最丰。而种田所需要的人力,你想都想不到——

    夏、梁激战多年,河南民人大举南下,多避于江淮间。他们的到来,给淮南带去了宝贵的资金、技术以及劳动力本身,这是淮南得以快速发展的又一大原因。

    淮南还有茶、盐、果、桑、麻等农产品,这些都是可以拿来与北方贸易的,尤其是茶叶这种商品。

    另外,杨行密直到去年还在给朝廷上供,除钱帛茶之外,还额外进贡鹿脯、鹿皮、白花蛇、乌蛇脯等贡品——淮南境内的野生鹿群实在太庞大了,随处可见,猎不胜猎。

    这些东西,也是可以拿去做买卖的。

    在发展经济这一方面,杨行密踌躇满志,他有太多的计划要推行了,也有太多的奇思妙想了,其中很多已经施行,百姓得其大利,人人敬服——杨行密总觉得,他在江淮之间建立了秩序,同时提高了百姓生活,这对杨氏子孙统治江淮大有裨益。

    想到此节,他把目光转向了儿子杨握。

    杨握也是十余岁的少年郎了,不过他的心思不在习文练武之上,对理政打仗的兴趣也不是很大,他喜欢玩,各种玩,就是对做正事没啥兴趣。

    “唉!”杨行密叹了口气,问道:“大郎,看这么久了,可曾看出什么来?”

    “此人打马球定是一把好手。”杨握拿着一幅画像,啧啧称奇:“身材壮实,孔武有力。听闻骑射俱佳,将来若能和他一起打马球,定然十分畅快。”

    画像上是一位戴着幞头、身穿櫜鞬服的武人,看着竟然与邵树德有六七分相似。杨行密为了收集情报,也是够挖空心思的。

    杨行密听了差点哽咽无语。自家儿子就这个样子,突然间就觉得前途晦暗。

    如今这个乱世,人人脑后都长有反骨,即便统一了天下,若子嗣能力低劣,怕是也坐不稳,早晚要四分五裂。

    “邵树德喜射猎、马球,但他不仅仅只会这两样。”杨行密决定再抢救一下儿子,说道:“提一旅之众,扫平关北群豪,然后利用朝廷,不断巧取豪夺,积攒力量。他不仅仅打仗厉害,玩弄人心、借助大势也是顶尖水平。就西北那个烂摊子,都能让他玩出花了,进而东出,攻灭汴镇,岂不可怖?大郎你要多学学这些有用的,别光顾着玩,知道了么?”

    “知道了。”杨握将画卷扔给了随从,没兴趣再看了,转而把目光转向了船舱里的金银器物,反而对岸上那些凶悍的骑兵没甚兴趣。

    杨行密抑制住打孩子的冲动。

    他今年才四十六岁,还有时间,如果长子不行,还可以培养其他孩子。

    节度掌书记高勖在一旁察言观色,见主公心情不佳,便道:“大王,我舟师屯于河上,贼兵惧矣。”

    “还是得陆战取胜,贼兵方不敢进击徐州。”杨行密道。

    他这次把老本都带过来了。

    帐下最精锐的主力部队,以三万“北归人”(蔡兵)为核心组建的昭武、雄武、耀武三军就来了两支,另还有部分州县兵、土团兵,水陆兵马加起来四万余人,在淮水北岸的宿州境内筑城,威胁攻打徐州的夏军侧翼。

    招讨使封隐无奈,只能分兵南下,监视杨行密的部队。

    临行前,他仔细研究过淮人的军队构成,知道杨行密赖以威压各方的主要就是五支部队,即昭武、雄武、耀武三军,亲军黑云长剑都以及从黑云都分出来的骑兵部队,总共也就四万人的样子。

    这四万精兵,是可以与中原部队抗衡的,战斗力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主要就是各刺史手下的兵了。人数不一,装备不一,战斗力不一,杨行密也不会给这些刺史手下的州县兵钱粮,都是各养各家的,比如朱延寿、田覠、陶雅、台蒙、安仁义、李神福等人的部队。

    这些支州兵里,有的非常能打,不比杨行密的主力部队差太多,有的就是一坨屎,战斗力天差地别,不能一概而论。

    对了,投奔杨行密的杨师厚领受了任务,攻升州冯弘铎,大破之。但杨行密并没有把升州给他,而是令其攻钱镠,结果杨师厚在苏州近郊设伏,再败越人。

    杨行密对此有些惊异。

    之前杨师厚打败冯弘铎,还可以说是靠战斗力强,但这次败浙西兵,靠的是智谋。

    他觉得捡到宝了,立刻任命杨师厚为苏州刺史,帮他挡住钱镠——钱镠已经基本清理了浙东那些杂七杂八的割据势力,或击败,或令其臣服,开始慢慢调主力回浙西了,肯定要想着夺回苏、润等州,杨师厚这个苏州刺史的位置可不好坐,连番大战是难免的。

    “大王,贼帅折嗣伦之淮宁军已经聚兵万余,与庐州朱使君大战数场,我军稍有不利。这一路还可说勉强维持,然丁会所部进展神速,已克复礼山、平靖等关,瞿章等人不能制,只能龟缩守城,长此以往,很吃力啊。”高勖谏言道:“若让丁会连破安、黄、蕲等州,则我军西线危矣,大队夏贼涌入,一旦直插舒、和等州,太过被动……”

    “我知你意。”杨行密止住了高勖后面的话,道:“然此番朱瑾、朱威相邀,合兵抗邵,不能冷了他们的意。况徐州新得,我实舍不得丢掉。”

    徐州尚武,人皆悍战。昔年银刀都大名鼎鼎,庞勋之乱撬动大唐根基,逼得朝廷调集重兵围剿。这个地方,是可以招募到精兵的,杨行密如何肯舍弃?

    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曾经一手组建了神威、严威二军合计一万六千余人。严威军已经在宿州丢得差不多了,被夏人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人,只有少许溃回徐州,被编入了神威军。

    杨行密入主徐州后,对神威军一万之众进行整编,并发放了丰厚的赏赐,军心乃安。

    这支部队他也非常重视,觉得基础非常好。为了收服军心,曾经长时间待在那边,花费了巨大的心血。

    当年收编孙儒残部一直是他的得意手笔,这次是打算故技重施了,将神威军也慢慢吞并消化掉。说起来很神奇,杨行密倚为干城的核心主力部队,都不是他起家的老底子,而是降兵。

    这或许和他起家的过程有关:老兄弟们带着兵马跟他打天下,算是合伙,奉他为盟主。

    但没有部队的盟主是尴尬的,杨行密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如今算是慢慢弥补了。

    “高掌记无需多言。”杨行密道:“邵贼破汴州,势头太盛,必须遏制一下了。今郓、兖、青、扬四镇联兵四十万,若还挡不住夏贼,则大势去矣。我攻宿州,至少可以牵制大量夏兵。只要不浪战,稳扎稳打,夏贼也拿咱们没什么办法。”

    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不浪战被人歼灭主力,那么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大威胁,就会吸引牵制敌人,减轻盟友的压力。

    更何况他有舟师朔流而上,进退自如,夏贼赖以成名的骑兵抄截不了他的粮道,甚至威胁不了沿着河流进军的淮军步兵大队,那么这仗就有得打。

    筑城据守,沿河推进,避免浪战,稳扎稳打,就是杨行密的主要战术。

    “也好。”高勖苦笑道:“不过讨邵之事,还得看李克用。晋军有地利,呈高屋建瓴之势,俯瞰夏军,若不好好利用,那也太可惜了。”

第五十三章 三战之地

    正月十六,上元节刚过,兖州依然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但节度使府之内,却是一片凝重的气氛。

    董伏进已经回来了,具言邵树德所讲之事,朱瑾大怒,差点杀了董伏进。总算还有点理智,压住了心中的暴虐情绪,让董某人滚蛋。

    妻子齐氏性子柔弱,在一旁默默垂泪,道:“这么多年打打杀杀,何时是个头?昔年朱全忠攻郓、兖,人心惶惶。安稳了没几年,夏人又来,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朱瑾听了又是暴怒,刚想骂人,甫一接触到妻子的眼神,心中有愧,长叹一声,道:“你不懂。如今这个世道,你不狠就活不下去,没有权也活不下去。我但凡稍稍软弱一点,镇内军士能杀了我。”

    关系盘根错节、世代联姻的藩镇武夫们没有任何节操,谁当节度使都无所谓,别动他们的好处就行。

    所以,朱瑾的这个担忧也不是空穴来风。

    中和二年(886),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爱其勇武,将女儿许配给朱瑾。朱瑾带人至兖州迎亲,在队伍中私藏甲兵,然后在婚宴上动手。传闻齐克让死于当场,也有传闻齐克让逃走,不知所踪,但这都不重要,朱瑾趁机占了兖州,自称留后,时年二十岁,手下也只有数百兵。

    以数百人占一个大镇当节度使,说起来可笑,但朱瑾真的做到了。虽说是以前任节度使女婿的身份接掌帅位,但这有个鸟用,说穿了也就是个由头罢了,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朱瑾非常识趣,迁就兖镇武夫,大许好处,最后换得他们作壁上观,承认他为节度使。

    但这样得来的帅位真的是完整的吗?

    当然不可能了!

    得位不正,就要受武夫们挟制、裹挟,就要迁就他们,讨好他们,是不可能完整行使节度使权力的。

    虽然这些年朱瑾也在大力整顿,局面有所扭转,但根子就那样,这辈子是摆脱不了那帮武夫了,难不成引外镇武夫来把他们杀掉?王式当年让忠武军杀光徐州银刀都的骄兵悍将,也只是稍稍缓解,没甚鸟用。

    “再者,局势还没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说到这里,朱瑾的神色稍稍有些振奋,道:“邵贼那么多敌人,他不会在我这边耽搁太长时间的。只要坚定守住,就有办法。如果局势大变,说不定还会机会。”

    齐氏只是垂泪。

    什么机会?难不成还想问鼎天下?或者称帝一方?

    “柔娘,听闻你家在神策军和奉天镇还有关系,可否……”朱瑾欲言又止。

    齐氏轻抬螓首,泪眼朦胧。

    齐氏其实是河北博野人。

    曾祖齐荣曾任成德军节度押衙、博野镇遏兵马使。长庆初,王廷凑发动兵变,杀成德节度使田弘正,齐荣次子、幼子亦被杀。乱军至博野,欲尽屠之,齐荣长子齐志英、三子齐志萼率博野军出逃至长安,自此依附朝廷。

    齐志英有三子,长曰齐克信、次曰齐克谏、次曰齐克让。齐克谏死于征讨党项的战争,齐克让一直在神策军为将,后来出任泰宁军节度使。

    齐志萼之子齐克俭曾任奉天节度使。黄巢败亡后,朝廷废奉天镇,齐克俭手下兵马(博野军后人)并入神策军,自此闲居,已经去世。

    李茂贞其实也出身于这一系,他手下很多大将的籍贯都是深州博野。

    “神策军都那副样子了,能有何用?”齐氏哭道:“齐氏虽为奉天大族,但无兵无权,奉天节度使王卞又有数千华州兵,能成什么事?”

    “关中空虚,此时若能有一支兵马起事,则全境糜烂,邵贼定然无法舍弃关中,肯定会抽兵回援的。”朱瑾急道。

    齐氏只是摇头。

    “贱人!”朱瑾怒不可遏,直接出了门。

    “大帅,有好消息。”刚回到前厅,却见衙将康怀英、幕府判官辛绾走了过来。

    不一会儿,他的两个儿子朱用忠、朱用贞也走了过来,一脸喜色。

    “什么好消息?可是刘知俊死了?”朱瑾没好气地问道。

    阎宝领军万人至任城,与守军里应外合,击退刘知俊,斩首千余。

    随后双方对峙于任城,大小战斗数次,互有胜负。

    没能击破龙虎军,朱瑾很是失望。以前只知道刘知俊用兵有智谋,可没想到野战打呆仗也还可以。

    “齐州朱琼遣使来告,邢州安金俊遣使飞告,劝我等坚守城池,万勿浪战。”辛绾捋了捋胡须,笑道。

    “安金俊?”朱瑾心中一动,这是李克用的人啊,他太熟悉了。

    昔年对抗朱全忠。李克用先后派了石君和、安家兄弟、史俨、李承嗣等人相助。石君和被朱全忠擒杀,其余人等都回去了,时隔这么多年,李克用终于又要来援助他们了吗?

    “确实是好消息,这次派谁来?”朱瑾问道。

    “据闻是何怀宝、米志诚等人。”辛绾回道。

    “何怀宝我知矣,米志诚是何等样人?又将多少兵而来?”

    “兵力多寡不知。听闻米志诚箭失出众,为骁将也。”

    “骁将有个屁用。”朱瑾骂了一句:“史俨、李承嗣也很能打,斩将夺旗寻常事也。但在朱珍、丁会、庞师古之流面前占到便宜了吗?兵多不多,这才是最重要的。”

    辛绾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罢了!先固守吧,夏贼能破梁贼,显然是有几分本事的。”朱瑾烦躁地说道:“不过,贼人几路出师,却也是个麻烦。我再跑一趟任城,先把阎宝接回来。”

    “大帅,夏贼人多势众,须得小心行事。”康怀英谏道:“铁林军三万众尚未出现,或有玄机。他们在哪?飞龙军说是攻来芜,但也只是到城下转了一圈,而今在乡间劫掠粮草,不知其下一步所往。阎将军所部,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不如就地坚守。任城挡贼要冲,厮杀多年,城守完备,粮械充足,是可以守的。有此城在,贼人这一路便不敢深入兖州。”

    朱瑾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过还是说道:“不行,阎宝部不容有失。你等速速收集粮草,征发土团,动作要快。兖州乡勇征战多年,还是可以打的,先征个五千兵。再过一阵子,各州外镇军也到了,兵力更为雄厚,就不惧邵贼了。他现在是以快打慢,咱们要拖慢他的脚步。”

    “遵命。”康怀英、胡规、辛绾等人无奈,只能应下。

    朱瑾瞧瞧看了看他们的脸色,暗想就得强硬一些,不然怕是要被人轻视。

    匆匆回后宅取了佩剑、弓梢、甲胃之后,朱瑾便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去了。临走之前,看了下夫人齐氏,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翻看着父亲齐克让留下的玉佩,心中更加烦躁,扭头就走。

    ******

    来芜谷之中,大队人马正在行军。

    两侧山岭之上,斥候若隐若现。甚至在一些特别险要的地段,还有人弃了马骡,攀援而上,仔细巡视。

    行军,是最容易遭受致命打击的时候,更何况他们正行军在地势艰险的山谷之中。

    泰山、鲁山、沂山自西向东,将后世的山东分为南北两半。来芜谷是这些山脉中间的断陉,西南端谷口在今来芜西南三十里处,东北端谷口在今临淄县西南,淄水、汶水出其中,淄水东北流入齐,汶水西南流入鲁。

    谷长一百数十里,水流其中,道亦行其中,两壁连山,林木荫翳,甚为艰险。

    临近谷口之处,一众骑士奔向一处高地。及近,立刻下马。辅兵收拢马匹,战兵取下器械后结阵守御。

    还好,并没有敌人。他们这么做,都是习惯了,任何时候大意不得。

    不一会儿,又一支骑军涌出。

    他们没有下马,而是直接策马远行,散开搜索。

    梁汉颙一马当先,驰骋在空旷的平地之上,出山的感觉真好!

    听闻黑矟、金刀二军征战之时,都有大量蕃人轻骑辅助。但飞龙军不需要,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培养出了两千余步骑两便的勇士,步战时能披重甲厮杀,骑战时也打得有模有样。

    一般而言,只有家境特别殷实的人,长时间习练之后,才能做到步战、骑战双双精通。

    飞龙军将士的来源很复杂,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梁地逃兵以及在濮州招募的郓镇武人。中原大地,但凡家里有个百余亩地的小地主家庭,都竭尽全力供养子弟习武。他们一般练的是步战,骑马倒是会的,但骑战就差不少了,如今经过几年时间的苦练,也慢慢练出来了。

    两千骑士出来芜谷后,直往前冲了七八里,这才止住,恢复战马的体力。

    “刘裕伐广固,主力走沂水、大岘道,偏师自彭城,历瑕丘,取来芜谷道。”梁汉颙说道:“齐人不知兵矣,光想着增援齐州,进兵郓州,以为兖、沂、密皆友镇属州,防备稀松,今便让他们吃个亏。”

    “副使,欲伐广固乎?”都虞候薛离跟了上来,问道。

    “兵分两路,哪里有便宜占就去哪里。”梁汉颙说道。

    薛离还真不知道这事,看来是契必章临时起意,这胆子也太大了。

    “咱们是北线,去淄州。军使自走徐关道,至青州。”梁汉颙进一步解释道:“两路出兵,将齐镇搅个天翻地覆。”

    薛离出身河中,或许是从小经历的军事教育不同,他特别佩服契必章这种蕃将,打仗不循规蹈矩,胆子奇大无比,什么地方都敢去,长途奔袭,以战养战。梁汉颙久浸此风,如今看来也是胆大包天。

    飞龙军,异类也。军纪奇差,马骡损耗奇大,兵员损耗奇大,战功奇大。

    夏王能容忍他们,大概就是看在这份上。一支野惯了的部队,偏偏自由度还极高,不知道这次能创造什么奇迹。

第五十四章 银鞍直

    又一支人马行走在山道上。

    他们大概五千余人,服色、器械不一,甚至可以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两千兵,器械精良,士气高昂,神色悍勇;一部分人士气不是很高,器械也很单一,以长枪、步弓为主,甲胃很少,制式也五花八门,看样子多半是自己打制的。

    很明显,这是武夫和乡勇的区别。

    武夫是官家发给器械、甲胃,吃得好穿得暖,常年训练,杀人是家常便饭。

    乡勇也就农闲时练一练了,器械自备,不过家境殷实的富户子弟倒是有钱给自己置办一套很好的装备,一般而言他们的技艺、勇气也相当不错。

    正规武夫和土团乡夫夹杂,还急着赶路,这一看就是接到了军令,赶往某处集结呢。

    沂水静静流淌着,表面结了层薄薄的冰,阳光照耀下来,煞是晶莹可爱。

    驿道稍稍有些破败,骡车行驶在上边颠簸不休,极大影响了速度。

    沂州刺史郭处宾也下了马,牵着步行。

    他被任命为沂密招讨使,统领沂、密二州兵马,增援兖州。

    沂州往兖州,有东西两条路,西路自临沂出发,循治水河谷,经费县度入泗水河谷,然后经泗水、曲阜二县,抵达瑕丘。

    东路自临沂出发,沿沂水河谷北行,至沂水县。然后继续北上,至沭水上源、大岘山,绕道青州、淄州南部边缘,入来芜谷道,经来芜、乾封、曲阜至瑕丘。

    东路比较远,比较绕,非郭处宾故意这么走。事实上他还是很积极的,上元节之前就将军士集结起来,然后快速北行,打算在穆棱关方向汇合密州兵,再抱团西进。

    穆陵关其实已经在元和年间废弃了。

    北朝那会叫大岘关。刘裕北伐,南燕朝廷上下认为应该扼守这座雄关,将晋军阻遏在关南。但慕容超有迷之自信,认为不如把刘裕放进来,到平原上用骑兵击败他。结果大家都知道,南燕数万骑在平原上被步兵打败了,南燕灭亡。

    “六天走了二百里,将士们多有疲累,前面休息一下吧。”郭处宾遥望着前方一个村落,说道。

    “遵命。”亲将很快离去,传达命令。

    其实,不是将士们疲累,是郭处宾他妈的累了。

    年纪大了,不能再像年轻那会连夜行军,休息休息又咋的?况且密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呢,先休息一下,喝点热茶,吃点东西——一个村子当然无法让五千兵马屯驻,但够郭使君及一众亲随休息就行了。

    村子很快就到了。

    郭处宾一指看起来最气派的宅院,如狼似虎的亲兵涌了过去,将人赶了出来。

    郭处宾大大咧咧地住了进去,吩咐亲兵煮茶。

    宅院主人姓呼延,应该是南燕的鲜卑后裔。村中竟然还有不少马匹,习武之人很多,郭处宾心中有数,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摇身一变,都他妈是马匪。

    国朝早年曾安置了许多奚人到郓、兖、齐三镇,都是战争中的俘虏,迁入内地安置。后来平卢军南下,又来了大批奚、契丹种落,一直生活在这边。如果再算上南燕的那帮鲜卑人,郓、兖、齐三镇多马匪也就不奇怪了。

    “唉,徐州战事不断,连茶叶都断了,这日子可真是难熬。”郭处宾喝了一口亲兵送来的茶水,叹道:“杨行密也是个废物,只会学南朝在淮北筑城,有个屁用。”

    徐州大战正烈。夏人征发丁壮攻徐州,张廷范婴城自守,不敢野战。淮人也只管筑城,偶尔派小规模骑兵北上偷袭,打得不疼不痒,总共也就牵制了两三万夏军,没意思得紧。

    他再守下去,夏人攻城不下,就要迁百姓走了,邵树德、朱全忠都喜欢干这事。

    “使君,此番邵贼出动了多少兵马?”有人问道。

    “不下十万。”郭处宾说道:“其中大部战力不强,无需忧心,但仍有数万精兵,不可掉以轻心。”

    郭处宾其实也是听兖州使者说的。有郓人逃至兖州,说与他们交手的梁兵不似以前朱全忠的兵,战力很差,比他们郓州兵还差一线,以龙骧、广胜、神捷等军为代表,蒲兵、许兵战力也不行,看来与梁军厮杀多年,老兵死得太多了,出镇作战士气也不行。

    但突将、衙内这种梁军老部队,战斗力还是可以的,郭处宾不想遇到他们。

    “十万大军……”随从们都沉默了。

    继而有人怒道:“这是不给咱们活路,和他拼死算了。”

    “巢乱以后,诸镇纷纷驱逐朝廷派来的节度使,又不单我们这么做,邵贼凭什么来讨伐。”

    “说这么多有屁用,还不如真刀真枪干一场。”

    郭处宾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至少到目前为止,大伙还是想着继续拼杀的。

    “外面干起来啦!”

    “有贼人!”

    “贼人冲过来了,快结阵!”

    村外响起了高亢的呼喊声。来源很杂,有的是从野外奔回的斥候,有的是在外围驻防的军士,还有在村里巡弋的亲兵。

    郭处宾勐然起身,就要冲出去督战。亲兵赶忙拉住他,披挂整齐之后,才簇拥着郭处宾往外冲。

    “哪来的贼人?”郭处宾大吼道。

    驻扎在村外的军士已经自发地将大车围了起来。军士们紧急披挂,从车上取下长枪步槊,有人飞快地给弓梢上弦,还有人在召集悍勇之士,打算反冲一下,给主力布防争取时间。

    “贼人”很快出现在了眼帘中。

    北侧的驿道之上,骑卒如山洪般冲了过来。

    训练有素的他们在百余步外下马,一时间鼓声四起,军官们使用各种手段,让军士集结成阵,然后快速披挂,直向前冲来。

    “好快的速度!”郭处宾惊道。

    骑马奔袭而来,然后集体下马,辅兵帮着披挂,递器械,然后收拢马匹,战兵则快速结阵,然后冲锋。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知道演练过多少次了,一看就是精锐勇武之士。

    “呜!”角声此起彼伏,沂兵稀稀落落射出了一波羽箭。

    冲锋的飞龙军甲士浑然不当回事,呐喊着前冲。

    “呜!”角声再响,这次射出去的箭失变多了,距离也近了不少,飞龙军甲士大面积中箭倒地,铠甲根本防不住近距离的强弓施射。

    不过他们阵中也飞出一波箭失,用的都是重箭大弓,威力强劲。

    这时就是体现一支部队素质的时候了。行进间射草人这种基础科目练得怎么样?准头行不行?

    战场一分钟,幕后十年功,靠嘴炮鼓舞士气,可不能让士兵们突然变成神箭手。

    飞龙军士卒给出了完美的答桉。

    重箭又准又狠,兜头盖脸射来,沂州兵惨叫不已,倒地者不知凡几。

    “杀!”冲在最前面的军士弃了大弓,手执刀斧、重剑,顶着对面刺过来的长枪,一跃而上。

    刀斧加身,血流遍地。

    沂兵仓促整备起来的防线被一冲而破,凶神恶煞的飞龙军甲士越过车障,冲到了后方的人丛之中,大砍大杀。

    沂兵也不全是软蛋。他们手持长枪大斧,在军官的指挥下,一个又一个斩杀了冲过来的飞龙军勇士。

    但飞龙军前赴后继,一个死了,来两个,两个死了,又来十个,十个全死了,又是数十人冲来。

    沂兵的防线摇摇欲坠,已经有土团乡夫抵挡不住,向后撤退了。

    南边又响起了马蹄声,刚准备亲自带队冲杀的郭处宾转头望去,却见大队军士刚刚下马,正在披挂甲胃,准备冲杀。

    “好贼子!”他咬牙怒道:“邵贼不是还在钜野么?夏贼怎么过来的?齐人都是死人么?就这么放人过来了。”

    “使君,走吧。我部能战之兵不过两千,贼人前后两路人马六七千众,甲械精良,战意汹涌,快走!”亲兵们拉住郭处宾,苦谏道。

    “唉!”郭处宾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翻身上马。

    他倒是一点不矫情,动作非常麻利,在百十个亲兵的护卫下,夺路狂奔。

    少许骑兵见状,也跟着跑路了,只留下了一地步兵在原地厮杀。

    而他们一走,可想而知对沂兵的士气打击有多大。军官们的招呼起不到任何作用,所有人都放弃了抵抗,往驿道两侧的山林子里钻,往河谷地跑。

    飞龙军士卒快步追上,沂人慌不择路,数百人冲上了沂水河面。

    冰面薄脆,如何经得起这么多人践踏,因此很快破裂开来,溃逃的沂人全部掉进了河里,在冰水中挣扎哭喊,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不用追得太远。”契必章出现在了一处山坡上,下令道:“打完之后,即刻休整,将养马力,入夜后咱们继续出发。”

    “攻何处?”契必章的侄子契必作宾问道。

    契必章的侄子可不好当。从他斩第一个侄子拔野古开始,这就是个高危职业,不是作战不力被杀,就是在冲杀中战死,契必作宾这个远房堂侄已经遇到过两次险死生还的绝境,运气相当不错了。

    “回穆棱关,寻机强吃了密州兵。”契必章简略地说道。

    以多打少,以众击寡,以强凌弱,兵法之上上者也。

第五十五章 怠而取之

    乾宁五年正月二十,郓、兖、齐三镇大地上的战局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在北线,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被任命为齐州招讨使,统领护国、忠武、坚锐三军两万余人。

    正月十二,封藏之令坚锐军郭绍宾、张筠部留守后方,弹压诸县,自率护国、忠武二军自平阴东进。

    飞龙军弃长清而走后,有郓镇溃兵纠集了一帮草贼,奉朱瑄之令,进至平阴东北,结果为封藏之所败,斩首四百。

    十六日,大军进至隔马山,将朱瑄好不容易纠集起来的千余人击溃,斩首三百,朱瑄单骑走免。

    十七日,收取长清。十八日,听闻朱瑄率千余骑兵活动于丰齐驿,封藏之率护国军追击而至,遭到齐将王师克伏击,大败而回,损兵三千余。

    蒲兵士气受挫,遂退守长清。

    王师克,王师范之弟也。

    邵树德闻讯,担心北路打不过郓、齐二镇合兵,下令驻守郓城的捧圣军北上,经中都县至长清,归封藏之指挥。

    深入敌人后方的飞龙军打得不错。

    他们先在沂水县境内大败沂兵,斩首三千余,随后马不停蹄,直奔密州,破敌先锋,斩首八百,密人吓得固守城池,不敢再出击。

    而在南线,战事比较焦灼。

    邵树德对刘知俊无法攻克任城失去了耐心。在等到铁林军后,于正月十八领大军至任城,屯于阳门桥。

    此桥横跨泗水,在任城县近郊。兖将阎宝遣六千人戍守,其中三千为兖镇武夫,三千为任城丁壮。

    阎宝自领八千余众守县城,自恃粮草充足,态度嚣张,不愿投降。

    “刘将军,此战不怪你。”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刘知俊,温言抚慰道:“龙虎军还没守城贼人多,打不下来正常。”

    刘知俊是徐州人,在时溥帐下效力。一开始因为作战非常勇勐,得到时溥器重,不断提拔。但后来时溥发现这人不但有勇,还有谋,立刻就开始打压。刘知俊害怕被杀,于是投奔朱全忠,归隶于曹州行营。

    朱全忠失败后,刘知俊见周围也没啥可以投靠的势力,无奈之下投降了邵树德,所部被编为龙虎军,有众万人,目前大概还有八千出头。

    龙虎军来源复杂,有徐州兵,也有曹、单、滑三州的武人。但刘知俊整合得很不错,上下一体,铁板一块,几乎就是他的私兵了,连朱珍都拿他没办法。

    邵树德对刘知俊的所思所想心知肚明,也对他历史上的为人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愿意给刘知俊机会,只要你愿意服从,好好打仗,我不至于胡乱猜疑,也会给予富贵。

    如今看来,刘知俊在任城打得中规中矩,不算偷奸耍滑,虽然也谈不上多卖力。

    保存实力的军阀思想是有的,但不明显,还处于可以挽救的状态。

    “大王宽厚仁德,末将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刘知俊感动道:“今数万大军齐至,或可再攻一下,末将愿率部先登。”

    “无需如此。”邵树德止住了他的话,道:“为了攻个任城,死伤数万人,值得么?”

    刘知俊语塞。

    “昔年朱全忠怎么攻时溥的?”邵树德问道。

    “围点打援,围困徐州,反复交兵,民失稼穑,粮馈不继,不攻自破。”刘知俊回道。

    刘知俊对此真的太熟悉了。

    吴康镇之战后徐州就全面转入守势,徐、郓、兖三个难兄难弟互相救援,被梁军围点打援搞了好几次。而徐州又比较倒霉,连续发洪水,农业生产大受影响,于是朱全忠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攻灭徐镇身上。

    两军交锋之地,百姓一般会选择暂避,等待战事结束再回家。可如果经常交兵呢?那百姓可就生活不下去了,田也种不了,久而久之,所谓的坚城也失去了防守下去的土壤,不攻自破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全忠又是怎么攻郓、兖的?”邵树德又问道。

    “全忠有捉生军,抄掠百姓,输给军馈。甚至还将百姓迁走,让郓人、兖人衣食无着。梁人曾经就强迁兖州百姓三千余户至宋州。”刘知俊回道。

    “这就对了。打不下坚城,我把百姓迁走,他能奈我何?”邵树德冷笑道:“朱全忠还是太手软了,才迁走三千户。若我来,三万户都不够。”

    刘知俊一惊。

    久闻夏王约束部伍,不许烧杀抢掠,不伤百姓,可进了郓州后,怎么手段如此酷烈?钜野那边传来消息,很多郓镇武夫的家人要被流放青唐,就因为他们抵抗得太激烈了。如今竟然放言要强迁兖州百姓,刘知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名满天下的关西军头。

    “明日攻阳门桥贼寨,龙虎军出战吧,我亲为将军助威。”邵树德看了眼刘知俊,说道。

    “遵命。”刘知俊脸上没有丝毫异样,飞快地应道。

    ******

    朱瑾来到了任城附近,三千余骑屯于城东南七里的尧祠。

    此地景色秀丽,素为士大夫聚会之所。附近有隋代薛胃开凿的丰兖渠,农业发达,算是兖州比较好的地方了。

    对面有一些夏军骑卒,他们骑在马上,大声辱骂,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什么‘赛张飞’,朱瑾可敢来战?”

    “莫不是‘假张飞’,只敢躲在阵后?”

    “自诩河南马槊第一,我看言过其实。”

    面对挑衅,朱瑾不为所动,仔细听取手下的汇报。

    “夏贼又是围三阙一的战术。邵贼坐镇阳门桥,身边是突将军、铁林军,总计三万余众。”

    “据拷讯俘虏得知,龙骧军使胡真为任城斩斫使,负责组织围攻,但实际指挥作战的很可能是斩斫副使葛从周。”

    “龙骧、龙虎、广胜、神捷四军及衙内军一部四万人负责围城,这会在攻阳门桥寨。”

    “邵贼攥着主力精兵不放,应该是想围点打援,寻机击破我援军,迫降任城。”

    朱瑾点了点头,目光仍死死盯着那些还在耀武扬威的夏军骑兵,看样子应该是铁林军的军属骑兵了,士气还不错。

    “大帅,沂、密二州援军已败,只有海州兵三千余人至沂州,但逡巡不进,颇为犹疑。末将觉得,此时宜静不宜动,还需谨慎哪。”衙将胡规劝道。

    说白了,就是怕了。

    飞龙军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沂、密二州跑来跑去。军纪还很差,四处劫掠粮草、骡马,偏偏战斗力不错,短时间内连败沂、密二州兵,对海州兵起到了吓阻作用,兖州已经有点孤立无援的味道了。

    其实当年在面对梁军的进攻时也是如此,最后是靠坚守城池将梁人熬走的。胡规这么劝,有点路径依赖的意思了。

    “大帅,而今该主守。”判官辛绾也劝道:“昔年朱珍、丁会、庞师古、朱友裕等人轮番攻郓、兖,我等上下一心,坚守城池,令敌军无功而返。阎都将兵精粮足,半年内邵贼拿不下任城。咱们只需在外围袭扰,让城中守军知道大帅并未打算抛弃他们就行了。”

    朱瑾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内心之中的暴虐不断涌起,又有点想要孤注一掷决战的冲动了。

    当年的金乡之战,面对丁会结阵防守的大军,他就没忍住,纵骑兵勐冲,最后惨败而回。毫无疑问,那是错误的军事决策,但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脾气。

    “罢了。”朱瑾叹了口气,道:“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拖到邵贼耗不下去。”

    这就是打赖皮仗,装死,装到有人来救他们。

    “大帅英明。”众人赞道。

    朱瑾默默看了下他们的脸色,见不似作伪,略略放下了心,旋又道:“不过夏贼如此嚣张,恐伤我士气。”

    说罢,令人吹角。

    “呜!”大角吹了第一通,对面正在挑衅的铁林军骑卒一愣。

    泰宁军骑兵则立刻聚集了起来,人不多,两三百骑罢了。

    “呜!”大角吹第二通,旗槊并举,朱瑾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两百余骑如离弦之箭般奔驰在原野上,对面的夏军骑兵大怒,也对冲了过来。

    朱瑾从鞘套内抽出一柄飞槊,“嗖”地一下投了出去,正中冲得最快一名夏军骑校。

    接着又是第二柄、第三柄、第四柄。

    四柄飞槊,连毙四人,一下子在前面打开了缺口。

    身后骑士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大呼跟上。

    朱瑾横举马槊,左扫右刺,马速不停,直接冲入了夏骑人丛中,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冲到最后,直接弃了马槊,抽出佩剑,连斩三人,一下子杀穿了夏骑,兜马回转。

    临走前,还生擒了一名军校,横掼于马上。

    “痛快!”朱瑾大笑。

    上次冲突将军步阵大败,又遭到截击,被打得狼狈无比。这次面对面冲锋,终于一展所长,给夏贼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赛张飞,岂是浪得虚名!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鼓角声,随即蹄声如雷,似乎有铺天盖地的骑卒冲来。

    朱瑾暗骂一声,道:“撤!”

    手中铁剑一横,将俘虏头颅割断,扬长而去。

    “大帅,方才收到消息。”辛绾策马追上了朱瑾,喘着气说道:“朱全忠自博州过河,袭占东阿,兵锋直指阳谷。”

    “什么?朱全忠也来了?”朱瑾先是一愣,复又大笑:“好!好!这便回兖州,这局棋越乱越好,我倒要看邵贼如何应付。”

    “如今是比拼耐心的时候了。”骑马颠簸,辛绾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道:“传闻朱全忠有众五万,郓州那边要热闹起来了。”

    “死盯着邵贼,若他解围而去,便率军追击,一定要咬下块肉来。”朱瑾吩咐道:“即便邵贼不走,将其主力拖在这边也是好的,给李克用创造机会。”

    众人边走边说,一扫之前的阴翳,消失在了远方的天边。

第五十六章 但前行

    李唐宾抵达了郓州。

    他现在比较尴尬。

    夏王亲征郓州,一会指挥这个,一会任命那个,几乎把他这个濮州行营都指挥使都给架空了。

    作为一方主帅,最烦的就是这个。但能有什么办法?聪明一点的话,就当好幕僚的角色,暗暗查漏补缺,在不着痕迹的情况下,围绕夏王的作战意图,将其完善。

    夏王不可能一直待在这边,他迟早要去河阳或晋绛,等他走后,再全面接手不迟。

    不过,眼下也不是一点事不能做。

    “韩将军,城内军士是否可靠?”李唐宾找了个机会问道。

    韩洙看了看李唐宾带来的两三百亲兵,道:“都头,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虽说朱珍清洗过,但保不齐还有心向朱全忠的人。两军交战之时,万一来个‘我军败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所以我亲自来了,实在是不放心。”李唐宾说道:“不许出战。城门交给可靠之人戍守。其余将士,除轮戍城头之外,尽数待在营中,不得喧哗。若有异动,即刻上报,我来捕杀。”

    “遵命。”韩洙立刻应道。

    留守郓州的主要是衙内军一部五千人。另外一部分跟着南下了,由军使李彦威统率。此人更不能留守郓州,毕竟跟朱全忠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父子,虽然这会改回本名了,但谁知道会不会再出幺蛾子。

    这种事,不能赌,所以被邵树德带走了。

    “都头,还有一事……”韩洙有些吞吞吐吐,不愿明说。

    “说。”李唐宾看着他,心中有所猜测。

    “朱珍已至寿张县。按照大王之命,捧圣军要至长清,归齐州招讨使封藏之指挥。但朱全忠既已南下,寿张、郓城、阳谷无兵戍守,濮州天兴军亦只有五千人,还不怎么能战,这一片有点危险了。”韩洙说道。

    果然!和李唐宾自己的猜测对上了。

    “立刻将捧圣军截下,令其屯于寿张。”李唐宾毫不犹豫地给跟来的行营僚左下令。

    幕僚微微有些皱眉。

    捧圣军东行是夏王的命令,主公这么做,虽说符合战场形势,但是不是过于桀骜了?有些时候宁可打败仗,也不能在政治上给主君留下不好的印象啊。

    “即刻下令。”李唐宾催促道:“大王令朱珍东行之时并未收到全忠南下的消息,若知晓了,一样会这么做。勿疑,大王不是心胸狭窄之辈,速发牒文至捧圣军。”

    “遵命。”幕僚拱手离去。

    韩洙有些佩服。

    随着势力逐步扩张,夏王的权势、威望愈发强大。以前敢随便说的话,现在都得斟酌一下了,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都不需要夏王特别做出什么表示,大势若此,没人敢违逆。

    “等等。”李唐宾又喊回了幕僚。

    幕僚不解其意。

    李唐宾手抚剑柄,定定地站了一会,补充说道:“给封藏之传令,弃守长清,护国、忠武二军退至平阴一带巩固防线。”

    “给郭绍宾、张筠传令,坚锐军守好卢县、济州关。若有余力,可遣少许精兵出战,称一称朱全忠的分量。”

    “给邵伦,贺瑰传令,征发濮州土团乡夫,配合天兴军守好门户。大河沿线勤加巡视,谨防还有贼人突入。”

    一口气补充了多条命令,幕僚已经让人摊开纸笔,记录了起来。

    仔细剖析一下这些军令,便可以看出李唐宾是以稳住阵脚为首要目的。

    王师范出动了多少人马还未搞清楚。根据战前消息,齐镇正规部队五万余人是有的,而且骑兵比例不低。如果他们征发乡勇,凑个十万以上问题不大。

    如今朱全忠又带着人马南下,进占东阿,已近阳谷。其人号称五万大军,或有不实,但大家判断两万人上下还是有的。至于战斗力如何,还得试一下才知道,在此之前绝对不能轻敌。

    另外还有一个隐忧。

    朱全忠从魏博南下,那么魏博武夫是什么态度?会不会跟着南下?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不得不防,这就是给邵伦、贺瑰下令巡河的缘由了。要是有人跟着南下劫掠一把呢?抢东西嘛,大家都喜欢。

    再盘算下自身的兵力。

    衙内军五千守郓州,李唐宾不愿让他们出征,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忠武军赵岩部,目前还有接近七千人,兵马新旧参半,出镇作战的战斗力也就那样。

    护国军还有七千多,战斗力比忠武军略强,但士气似乎比忠武军还低。这问题不是出在战场上,在于夏王长期酷烈压榨河中,引起了当地人的极大不满。这也是去年夏王派人帮王瑶镇压局势的主要原因。

    坚锐军已经是“三姓家奴”了,活脱脱的老油子部队,目前还有六七千人。打仗就是应付差事,要钱要粮却很积极,指望他们扛起大任不现实。

    朱珍的捧圣军就军龄来说,比龙骧、广胜等军还要短。但上下一体,朱珍又把他费心打造的精锐部队英武都补入其中,目前还有一万一千余人,上下一体,形同私兵。

    至于捧日军,战斗力比捧圣军还差,应该是目前屯驻在郓、兖诸镇的各支部队里最差的。况且他们也不归李唐宾指挥,这会正在押送郓州俘虏回汴州,顺便取一批粮草、器械回来,无法投入作战。

    满打满算四万人出头,战力可疑,心思可疑,李唐宾的决策并没有任何问题。

    满地的牛鬼蛇神,全靠夏王压着。若他老人家出点事,李唐宾自问收拾不了残局。

    ******

    东阿县城内,劫掠已经结束。

    朱全忠的部队与早期的巢军到底还是有些区别的,没有杂乱无章一拥而上地劫掠,而是有秩序地烧杀抢掠,但看起来似乎更冷血。

    城内百姓的财货被抢掠一空,到处都是尸体,这是奋起反抗的百姓,全都做了刀下之鬼。

    妇人被装到车上,打算拉走,分配给军士。

    “大王,王将军遣我来报,已入阳谷县境,俘获甚众,得精壮三千,正遣人押来。”一名信使冲入城内,禀报道。

    不料朱全忠听了眉头大皱,道:“此等精壮之妻多被掳,王殷为甚不肯一起完聚发来?这个比杀人那个重!当破贼之日,将头目、军人一概杀了,倒无可论。掳了妻子,拨将精汉来我这里,陪了衣粮,又费关防,养不住。”

    老朱的意思很明了,你若全杀了倒没什么,可抢了人家妻子,还把精壮发到他这边来,这是何意?

    被抢了妻子的三千精壮,他要费多大劲来收服人心?除非学秦宗权裹挟这些人再去抢另外一波人的妻子,尽情释放人性的恶,让他们彻底堕落为兽兵。

    但朱全忠还不想这么做。

    烧杀抢掠是权宜之计,最终还是要正规化的。这会让军士们乐一乐,后面还是要有块地盘,让大伙收收心,正规化,如此才能有前途。

    “给王殷写份牒文。”朱全忠吩咐道。

    敬翔领命,摊开纸笔。

    朱全忠想了想后,说道:“俘获甚众,难为囚禁。今差人前去,教你将精锐勇勐的留几百,若系不堪任用之徒,就军中暗地去除了当,不必解来。”

    敬翔稍稍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写完了。写完后就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使者拿了牒文后,便与领命而去的蒋玄晖一起上马,朝城外奔去。

    “朱珍有消息了吗?”朱全忠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问道。

    “还在接触。”李振见敬翔没什么说话的兴致,立刻回道:“大王不计前嫌,朱珍还不得受宠若惊,解甲来降?”

    朱全忠不想接这种话,又问道:“郓州可有办法敲开?”

    “怕是难。”李振皱眉苦思了一下,道:“贼将也不知道是谁,守御严密,甚至没让人出城樵采,便是想抓个俘虏拷讯都做不到。看样子他们也不放心衙内军,看得很紧。”

    “此乃必然之事。”朱全忠叹道:“贼将还能是谁?不是李唐宾,便是朱友恭。左右不出这几个人,都是熟人啊。”

    李唐宾曾是长安北面游奕使张全义的部将,与东面游奕使朱全忠部多有接触,双方确实很熟悉。

    李唐宾、朱珍、朱友恭,还有郭绍宾、张筠、赵岩之辈,哪个不是熟人?

    每一想到此,朱全忠就恨得牙痒痒,但又不得不自降身段,虚与委蛇,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

    时局若此,奈何,奈何!

    “大王,过河的博州兵怎么办?”李振又问道。

    博州兵大概过来了千余人,倒不是为了支援朱全忠,而是自作主张南下劫掠财货、女人的。他们也不会听朱全忠的指挥,也不会替他顶雷,只不过浑水摸鱼捞好处罢了。

    “挑选几个美貌妇人给陈将军送过去。”朱全忠起身说道:“再略略提一下,今晚我亲往拜会。”

    “陈将军”是这帮南下的魏博武人的头头,十将衔。

    朱全忠花了不少心思在这个人身上,试图通过他打入魏博武人的圈子,结识更多的军将。

    如果在郓州站不住脚,他还有备用计划。

    艰难以后,田承嗣一手打造了魏博武夫群体,桀骜不驯,自成一体。但外系武人真不能当节度使吗?未必。

    朝廷势大之时,李愬就当过一年多节度使。

    灵州军校何进滔跟着忠于朝廷的田弘正至魏州,田弘正移镇成德后,何进滔留在魏州。后来取得本地武夫支持,兵变杀了史宪诚,自任节度使,然后传了三代人。

    何进滔一个朝廷背景的外地武人,都能让魏博武夫支持他,杀了根正苗红、田承嗣旧部后人史宪诚,当上节度使,那么此中或有机会。

    武夫们不在乎你是哪里人,哪怕是只猴子,只要维护他们的利益,猴子也能当节度使。

    当然,谁都知道其中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但这个世道,武人不怕风险,不怕死,就怕没有机会,不能将富贵传诸子孙后代。

    朱全忠决定暗中想想办法,虽然罗六哥对他支持自家儿子当上节度使寄予厚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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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