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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战略企图

    “张司徒请看,继祚、继孙世侄皆在此了。”蔡州城下,胡真身披重甲,指着被大盾团团护在后面的两人,大声道。

    城头很多人走来走去。很快,一人推开护卫的军士,仔细看了很久,高声道:“可是吾儿?”

    “阿爷,是我们。”张继祚、张继孙二人同声应道。

    “阿爷,夏王仁德,并未折辱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安邑闲居,无日不思念爷娘。”张继祚又道:“全忠凶暴,有识之士羞与之为伍,还望父亲速速出降,我等早日团聚。”

    城头上没声音了。

    “张司徒可在?”胡真等了一会,又问道。

    “在。”张全义回道。

    “朱全忠败亡在即,何必与之同殉?折令公德高望重,欲保举司徒为参州刺史,何不解甲来降,亦不失富贵?”胡真说道。

    “夏王不计前嫌,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全义哽咽道:“来人,开城,出降!”

    见戴思远、张全恩都没反应,其他人也没甚心气了。于是乎,蔡州中城北门很快被打开了,一营又一营的军士出城,将武器、铠甲掷于地上,然后到另一处列阵。

    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当武夫的,谁不想战胜敌人领赏?可现在却是他们出城请降,别人以之为功,领取赏赐,能不丧气么。

    胡真喜上眉梢,又立新功矣!虽说这个功劳大半是别人的,但自己也能跟着蹭点汤汤水水,美滋滋。

    折宗本、高仁厚过来了。

    威胜军分出了两千战兵,将俘虏分批带走,押往唐州关押起来。之前飞龙军契必章俘虏的不到五千众,同样交给了折宗本,让他帮忙看管,此时已被押至朗山,正准备送回唐州。

    一万余俘虏,折宗本这次又赚大了,但应不至于敢独吞,更何况吞了也养不起。

    “与蔡兵交战多年,纠缠不休,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到蔡州城里看看。”折宗本笑道。

    “若能打进许州就好了。”高仁厚说道。

    他是许州人,如今当了东都畿汝节度使,虽说权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各种排场、仪仗都是真的,一直盼望着回老家看看,如今似乎有望了。

    “打完这仗,中原大定,便可以衣锦回乡了。”折宗本道:“张全义来了,下马迎一下?”

    “迎一下吧。”高仁厚下了马,与折宗本并排而行。

    “罪将张全义,见过折帅、高帅。”张全义直接大礼跪拜。

    “张司徒无需如此。”折宗本将他搀扶了起来,笑道:“君已是参州刺史,你我份属同僚,无需如此。”

    “应该的。”张全义一脸讨好之色,笑道。

    高仁厚在一旁眼神示意了下,亲将会意,将张继祚、张继孙二人领了过来。

    折宗本、高仁厚相视一笑,牵着战马进了城。

    “阿爷!”兄弟二人几乎快哭出来了。

    当囚犯的日子可不好过,受尽白眼不说,还随时担惊受怕。每每夜中听见外面响动,都要吓出一身冷汗,害怕有人过来谋害他们。

    好在终于脱离苦海了。父亲当了参州刺史,虽说是穷乡僻壤,但到底是官,断不至于生计出现问题。

    而且夏王一言九鼎,从来没有事后算账的坏毛病。他说你没事了,那就真没事了,安心过日子就行。对于降人的财物,也没有无故侵夺的传闻。父亲镇蔡两年,应该攒下了点家业,搬到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参州后,维持个相对优握富足的生活应该是没问题的。

    “在安邑过得如何?”张全义收拾心情,问道。

    “还行。”张继祚答道:“有些担惊受怕,但衣食无忧,用度不缺。就是担心父亲,害怕有朝一日阴阳两隔。”

    张全义听后亦有些唏嘘。

    “父亲,阿娘她……”张继孙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听到什么了?”张全义一瞪眼。

    张继孙不敢说话了,张继祚也有些尴尬,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全义冷哼一声,道:“继祚吾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管着点三郎,不要祸从口出。记住,你生母是姜氏,已经亡故,嫡母是蒋氏,今尚健在,以后要孝顺父母,可明白?”

    “儿明白了。”张继祚、张继孙一齐应道。

    他俩还年轻,觉得有些事情比较屈辱,心里不舒服。此时见父亲语重心长地告戒,顿时明白了过来,姜还是老的辣,在维系家业方面,他们不如父亲深谋远虑。

    “我听闻徐怀玉在丹州当刺史,王班刺怀州,胡真更是在王府任职。夏王有此胸襟,确为真主。参州那个地方,便是当年燕、魏交兵之地,听闻后魏皇帝喜去旋鸿池打猎、观鱼,应是处水草丰美之地。夏王既置正州,多半是要移民屯垦,为父还有机会。”张全义顿了顿,见左近无人,又低声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世道谁又能说得准呢?往后,还要走着看。”

    ******

    折宗本、高仁厚率数千兵马进了城。

    一路所见,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几人探头张望,又很快缩了回去。

    高仁厚眼尖,叹道:“百姓面有饥色,都说全义善抚民,我看言过其实。”

    “不然。”折宗本道:“朱全忠击败蔡贼后,对奉国镇一直十分警惕。不但时常遴选精壮充入宣武衙军,还三天两头征发民力,百姓不得休养生息,苦甚。不过蔡州底子好,即便长期出粮出丁,看起来比唐镇三州还是要好很多。”

    高仁厚无语,唐邓随到底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啊,这么穷了?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进了节度使府。

    不一会儿,降将戴思远被喊了过来,接受二人询问。

    “戴将军昔年驻马洛阳,土壕寨、千秋亭数次大战,皆率飞龙军百里驰援,令守军转危为安,打得不错。”看着略显局促紧张的戴思远,折宗本笑了笑,道:“坐下吧。”

    “谢折帅、高帅。”戴思远也不推辞,直接在胡床上坐下。

    “戴将军仕梁多年,当知梁军内情。”折宗本说道。

    “折帅垂问乃我的荣幸,某知无不言。”戴思远回道。

    “好。”折宗本赞道:“戴将军可知丁会之佑国军在何处?”

    “去岁十一月时在郾城,后因颍水战事甚急,调上去厮杀了一阵,替换匡卫、长剑二军。某率飞龙军南下时途经郾城,佑国军刚刚回返,匡卫、长剑二军再度北上。”戴思远回道。

    “匡卫、长剑二军如今在颍水东岸。”

    “正是。”

    “善战否?”

    “比佑国军善战。”戴思远有些奇怪,善不善战你们不知道么?颍水那边都交手过不止一次了。

    “听闻佑国军亦是宣武衙军整编而成,为何不能打了?”

    “无他,士气不振。”戴思远答道:“汝州之战,虽未大败,然走得急促,丢了不少人马,军心士气受到些影响。丁会这人又……唉。”

    “丁会乃沙场老将,戴将军何故轻视?”高仁厚在一旁问道。

    “因汝州之败,丁会颇为自责,在军中广设灵堂,祭奠阵亡将士。又因其喜唱挽歌,每至一营,皆令鼓吹手奏丧乐,亲唱丧歌,终日不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军心士气受了影响。庞师古闻讯大怒,亲赴佑国军营中责备,丁会乃止。”

    折宗本、高仁厚有些发愣。

    他们不知道,这是“说唱歌手”丁会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丁会出生在寿春,天性喜爱唱歌,但缺乏正确引导,走歪了路子,唱歌时“其声悲怆”。戴思远听汴州老资格将领闲聊八卦,说丁会小时候经常混到人家出殡的队伍里,跟着一起唱挽歌,唱得很专注、很动情、很走心,比主人家的孝子唱得还伤心。

    大了以后,苦练武艺,崇拜史上有名的游侠,又横向发展出了“康慨悲歌”的细分领域。但总体而言,他唱歌的风格没有跳出旧的窠臼,一直很“悲怆”。

    历史上昭宗遇弑,镇守潞州的丁会下令全军缟素,登上了大舞台,亲自担纲主唱,唱到朱全忠怀疑人生,觉得丁会要反了,但又投鼠忌器,不敢把丁会拿下——丁会镇泽潞,战功赫赫,手下军队里多有战场上俘虏的河东军士,还不是说反就反了,朱全忠也不敢轻动。

    当然也有人说,丁会的挽歌不是唱给昭宗的,而是唱给被朱全忠杀死的诸多老兄弟的。全忠只能共患难,稍一得势,便开始清理老将,不能共富贵,丁会失望痛心,借此发泄不满。

    “丁会也是个性情中人。”折宗本笑道:“按戴将军所述,佑国军屯于郾城,兵多将广,该如何图之?”

    蔡州一下,郾城已经暴露在威胜军兵锋之下,如果北上,丁会所部首当其冲。

    “回折帅,佑国军本有两万众,即便在颍水有战损,但主力仍在,若据守城池、堡寨,以折、契必二位将军的兵力,拿不下。”戴思远实话实说:“如今最好盯着点氏叔琮。飞胜、雄威有两万军,都是积年厮杀的老部队,打过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屡战屡胜,不可轻视。另者,氏叔琮必然在徐、宿、亳三州征调乡勇,人多势众,一路往颍州杀来,还是稳妥一点好。”

    “戴将军没有一味顺着我的话说,而是据实禀报,一是一,二是二,果有良将之风。”折宗本称赞了一声,笑道:“也罢,先整顿州县,打探一下颍州战局。”

第三十五章 撕扯

    氏叔琮驻兵涡口。

    淮水并没有封冻,依然是一个极好的后勤运输通道。大批运输船来来回回,川流不息,整个涡口大营几乎成了一个超大号仓城。

    母庸置疑,杨行密提供了便利,至少有一小部分粮草、器械是他提供的。

    汴、扬两家并未结盟,但私底下已经是事实上的盟友,关系密切,互相配合——他们甚至派出了少量水师帮忙,倾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邵贼现在是公敌,先干挺他,大伙再争论别的。

    也正因为这种“振奋人心”的形势,氏叔琮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飞胜军跑得飞快,沿淮西进,进驻颍州下蔡县,河对岸的寿州为之大震。

    本来在淮兵压力之下还能组织多次反击的淮宁军,立刻保守起来,不再出战,以守为主,这让朱延寿更加猖狂。

    正月十八,飞胜军再接再厉,于颍上县左近大败淮宁军魏守节部,迫使其退守汝阴,形势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贼入颍州,已有乡导,掩有地利,遽而伐之,军不利也。”站在淮水大堤之上,氏叔琮忧思成结,喟叹不已。

    他叹的是梁地局势的江河日下,叹的是梁王和庞师古所面临的煎熬局面。

    氏叔琮对庞师古是有感情的。

    当年梁王初镇汴,宣武旧军对其态度暧昧,不是很驯服,甚至亳州还有叛将割据自立。梁王欲调骑兵与黄巢厮杀,杨彦洪等人阳奉阴违,磨磨蹭蹭。

    一怒之下,梁王令庞师古组建五百骑兵,用自己能指挥得动的人!

    汴州尉氏县出身的氏叔琮投军,因为精于骑射,马战兵器样样精通,一来就当上了小军官,然后在庞师古的提携之下慢慢发迹。可以说,庞师古对氏叔琮是有知遇之恩的,氏叔琮对庞师古也十分敬重,对他如今面临的处境十分忧心。

    十万大军顿于颍水、许州一线,左翼的蔡州正在大战,颍州则已经被北上的淮宁军攻取一半以上,任凭其发展下去的话,说不定夏贼要攻到陈州去,包抄庞师古的后路。

    这如何使得!

    但为了庞师古搭上自己的命,氏叔琮还没这么大魄力。帮一帮老上级、大恩人是肯定的,但帮到什么程度,还得具体再看。

    “淮宁军有朱延寿、李神福两路出兵拖着,想必折嗣伦也不敢有什么异动。传令下去,移师下蔡,我要会一会契必章、崔洪。”氏叔琮下了河堤,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西行而去。

    从骑军调任雄威军使的李思安接到命令后,意识到大战即将来临,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他是汴州本地人,杨彦洪亲兵出身,身材魁梧,勇力过人,马战厮杀时擅使飞槊,往往一击毙敌。朱瑾帐下不知道多少军校曾经吃过这招的亏,成就了他的赫赫威名,然后一路青云直上,终于独掌一军,并遥领亳州刺史。

    “破夏军那帮乌合之众在哪?”李思安拉住军中都虞候,问道。

    “在旧颍阳县,与杨师厚合兵一处。昨日接到赵岩军报,言其欲攻汝阴。”

    “赵岩?”李思安一愣。

    “就是赵霖,因作战不利,遂改名去去晦气。”都虞候答道。

    “改名有个屁用!”李思安不屑道。

    杨师厚那个老滑头,摆明了是拿赵霖——好吧,赵岩当猴耍呢。听闻他不断拉丁入伍,兵马已破万,哪来的钱粮养军?要么搜刮颍州百姓,要么蹭破夏军、落雁都的,反正陈许负担得起。

    李思安觉得,今后万一遇到夏贼,断不能与杨师厚并肩作战。这人品行太差了,居然丢下张全义自个跑了,而且有拥兵自重的苗头。若不是这会没空料理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不过氏都头却认为时局艰难,杨师厚那万把人可以壮壮声势,而今还得与他虚与委蛇。

    李思安对此无法认同。杨师厚确实能力不错,善治军,打仗的水平也可以,但军士多为新募,吓唬吓唬草贼山匪还行,一遇到高强度的厮杀就得露馅。

    宿州行营主力倾巢而出,飞胜、雄威二军各有万人,拣选徐宿勇士精锐编成的控鹤都也很能打,这就两万一千步骑了。一路上还在诸州征集了土团乡夫两万余人,总计四万多大军,还不够打么?

    与那些心思叵测、战力羸弱的人搅和在一起,只会让自己被拖下水,莫名其妙吃败仗。

    也不知道氏都头怎么想的,唉!

    淮水静静流淌,静默无言。李思安发了一会呆,满腔郁闷地走了。

    大军迤逦而行,旗幡林立,如果丁会在此,丧乐一响,歌声一起,就和出殡的队伍没什么两样了。

    ******

    “魏将军,若非你是淮宁军的,我已经将你斩了。”汝阴县城之内,契必章高倨桉上,冷笑不止。

    淮宁军的战斗力真的太烂了。这证明了一个道理,扩军是有风险的,一个不小心战斗力就会断崖式下降。

    颍上县之战,魏守节过于自大,居然与梁军野战,结果大败,五千人损失了将近一半,带着残兵败将溃回颍州之后,脸色苍白,再不敢言战。

    “咳咳。”崔洪咳嗽了一下,觉得该为自己的下属辩解两句了。

    他被折宗本任命为颍州镇遏兵马使,申州刺史陈素、淮宁军衙将魏守节都是他的临时下属,如今宜鼓舞士气,不宜过分苛责。

    “契必将军,其实我军也有难处。”崔洪说道:“北上兵力严重不足。魏将军本只有四千兵,其中半是淮西乡勇,编了一些颍州败兵之后,亦只有五千之数。整顿时日尚短,遇上梁军老卒,自然不能抵敌。以我看来,颍州城中粮草充足,接下来还是以守为主,不出城浪战。”

    这话其实也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淮西镇北上的三支部队,一开始都没几个兵。

    陈素两千外镇军,外加两千申州乡勇。

    崔洪四千外镇军、三千光州乡勇。进入蔡州后,招募了不少山贼匪寇入军,又拉了一些丁,全军逾万,但战斗力也是不怎么行的。

    如今魏守节失了颍上,只剩两千多士气不振的败兵,确实不宜浪战了。一万多人靠城墙壮胆,守一守颍州,牵制下氏叔琮的兵力,确实是很务实的方略。

    “既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我也不多说了。守吧,再出岔子,谁也保不了你们。”契必章哼了一声,道:“我不陪你们玩了。”

    “契必将军这是要往何处?”崔洪一惊,问道。

    飞龙军这万余老兵可是他们的主心骨,如何能走?

    “留在城里有什么用?”契必章问道:“陪你们守城的话,我还要这么多马骡做甚?自然是绕道梁贼后方,攻其薄弱之处。”

    这话实在。飞龙军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机动力啊!放弃机动力当守城步兵,那不是傻子么?

    氏叔琮既然敢倾巢而出,那么就要让他尝尝顾头不顾腚的滋味。

    从颍州北上可至亳州,再往东便是徐、宿。好空旷的一片跑马地,而且没什么能打的部队。衙军精锐已走,地方上顶多有一些州县兵,在飞龙军面前,根本就是土鸡瓦狗,只能躲在城池堡寨内瑟瑟发抖。

    契必章甚至打算联络梁汉颙、薛离,飞龙军左右厢两万余人大汇合,跳出颍州这个小圈子,兜到外围流动作战,甚至可以尝试攻占几座城池,搅乱梁人的大后方。

    只可惜,现在有点联络不上梁汉颙,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又屯兵何处,是不是还在濮州。

    早就听闻朱瑄对他们态度不善,很可能要赶飞龙军走,也不知道有没有动手了,这确是值得忧虑之事。

    “飞龙军若在徐宿搞出好大局面,说不定会令氏叔琮惊慌。”崔洪知道留不住契必章,于是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只听他说道:“氏叔琮镇徐时间不短了,听闻很多将士都把家人接到了徐、宿,若能攻破彭城、符离二县,虏获贼军家卷,梁贼飞胜、雄威二军定然不稳,说不定就有军士鼓噪着回师,颍州之困局可迎刃而解。”

    “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契必章笑了笑,道:“速速给我准备粮草、器械,两日后便出兵,先去亳州耍耍。”

    当然,这是他的方略。如果折宗本给他下令,回师攻陈州的话,他也会遵从。但他觉得,陈州没那么好打,若不能尽灭赵家的忠武军,是很难从侧后威胁到梁人的。既如此,还不如想办法把氏叔琮这几万人重创了,或对大局更有益处。

    如今蔡州已下,南线的局面非常好。虽说出了氏叔琮率军西进这个意外,但整体仍然占了上风。颍州,应该以拖为主,不宜躁进。

    乾宁四年正月二十三,契必章率飞龙军万余人离开了汝阴,向北疾进。至颍阳旧县之时,全军下马邀战,杨师厚、赵岩、朱汉宾但守土城,坚壁不出。

    契必章遂又下令北上,直扑亳州而去。一路上大张旗鼓,声势震天动地,故意让梁军看到,就看能不能把他们调动起来了。

第三十六章 颍州

    张全义一家过完元宵节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蔡州。

    蔡州西北行二百八十里可至汝州襄城,但那边正在大战,道路断绝,于是向西先至唐州,然后北上汝州,绕了好大一圈,马车走了足足十天才抵达襄城。

    李唐宾于百忙之中抽空见了见张全义。

    虽然曾经份属上下,但张全义可不敢拿大,只见他带着一家人躬身行礼道:“参见李帅。”

    李唐宾回礼,然后坐了下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说。

    张全义知道这个老部下的脾性,挤了点笑容,道:“昔年长安一别,就很挂念二郎。后来得知你在夏绥军中效力方才安心,这世道活下来都不容易,听到故人的好消息尤其让人心安。此去参州,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说罢,张全义神色惆怅,好像真的因为很难与李唐宾再见面而难过似的。

    李唐宾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过去十来年了,早就物是人非,而今一个是洛阳行营主帅,掌握着十余万兵马,一个是势穷来投的降人,一无所有,彷徨无依,地位身份的转变早就造成了云泥之别。

    张全义不说话,张全恩为了活跃气氛,自嘲道:“这几年从崤函到河阳,再到蔡州,屡战屡败。不光咱们如此,整个梁地都唉声叹气,担忧不已。朱全忠,怕是要败亡了。李帅有此功绩,日后……”

    本来他想说封王封公,但想想不合适,毕竟这会大家名义上还是大唐的臣子,话不能乱说。

    李唐宾笑了笑,谈到军事问题,他有了些兴趣,但又无法多说,只能道:“为时尚早。梁贼还在南线负隅顽抗,北线甚至在反攻。至于中路主力,则还在相持。实不相瞒,三四个月了,算上乡勇的战损,各自伤亡已破万。”

    两军相持,并不意味着没有战斗。事实上中小规模的战斗非常频繁。或许一次死伤不多,但长时间累积下来,则十分惊人。

    后世梁、晋双方对峙,王彦章就与河东军士大小二百余战,都是短促、激烈、血腥的小规模厮杀。但规模再小,二百多次战斗累积起来的伤亡是什么数字?一次死伤一百,也两三万人了。这种战斗,不至于让一支部队当场崩溃,因为每次的伤亡都不大,属于钝刀子割肉慢慢消磨那种,可时间长了,总会达到一个临界点。

    李唐宾刚刚向折宗本索取俘获上万梁兵,并将其送到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整训。陕州途经洛阳到汝州的大驿道上,补充兵的队伍从来没断过,一批批被送到前线填补各军缺额。

    陕州院最近又在陕、虢、华、商、蒲、同六州征募精壮新兵五千,以补充日渐增高的消耗。甚至于,镇国军一部五千人正在开往前线,准备分批打散之后补入各军。

    李唐宾想避免这种无意义的消耗,但这需要机会。他瞟了眼张全义,机会已经出现了,张全义也做了些许贡献。梁军防线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撕扯,让其扩大,最终导致全军崩盘。

    追杀,肯定比对峙消耗更轻松惬意,是代价最小的取得胜利的方式了。

    张、李二人又随意闲聊了一会,见李唐宾兴趣缺缺,便起身告辞了。

    张全义一家子住在新修的驿站内。驿将是一个伤退的老卒,这在夏地似乎很普遍,绝大部分驿站的职位被他们占去了,家庭式经营,收费其实不便宜,但因为处于交通要道之上,设施也好,因此还是有些赚头的。

    “兄长,如今看来,咱们算是远离这个是非圈了。”坐在房间之内,张全恩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或许兼而有之吧。

    “看到方才东调的蕃兵了吧?就是驿道上那些。”张全义的神色比较放松,看得出来他比较满意,毕竟避免了最坏的情况。

    “夏王就喜欢征调蕃人送死,当年在崤函谷道就是。”张全恩哂道。

    “下月咱们必然要经新安、渑池、硖石等县离开,到了那边,可别再大嘴巴说蕃人送死。留在当地落籍的蕃人非常多。”张全义随口叮嘱了句,然后又道:“这些蕃兵东进,我猜有三个用意。”

    “兄长先别急着说,让我猜猜。”张全恩笑道:“其一,东调颍州,袭扰氏叔琮部粮道;其二,北调郾城,攻丁会;其三,深入陈州,袭扰庞师古后方,造成军心动荡。无外乎这三条了,有了蔡州做后方,李唐宾可施展的手段就比以前多了。”

    张全义点了点头。事实上在打仗这方面,张全恩可能比他还略强一些,虽然兄弟俩人的水平都不咋地。

    以他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梁军似乎要一点一点崩溃了,这几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幸好下船下得早,不然真要全家偕亡了。

    ******

    南线的局面已经出现崩解的迹象,但北线似乎一切安好。

    以龙武军、长直军右厢、德胜军两万多步骑核心,外加大量乡勇,一共五万余兵,分成数支,很快稳定住了动荡的人心,并陆续收复失地。目前,大军屯于荥泽,有力地支持了河阴坚城的防御。

    担任都指挥使的朱友裕信心十足,打算等夏军在河阴城下流干鲜血之后,再突然杀出,大破其军。

    但赤水军使范河很快退回了汜水,利用地形、城池防御。他手头就这么一支善战之军,一旦丢了,五万梁军杀过来,旋门关、邙山一带将彻底失控。

    龙武军使葛从周建议过黄河北上,攻河阳。朱友裕不许,因为他的可战之军也只有两万多,后方还时不时有夏贼乡勇渡河而来,四处袭扰粮道,必须派兵维持、驻守。根据探听到的消息,夏贼在河阳有州县兵数千、衙军两万余人,还有设置在北岸的板渚、广固两座城池,没有把握拿下。

    至于偷袭攻取,可能性极小。盖因遍地的夏贼游骑乡勇,使得梁军的行动不存在任何突然性。他们做出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透明的。反过来的话,夏贼却可以维持相当可能的突然袭击,他们的一切都存在于迷雾之中,这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如何抉择,确实很难。没办法,到最后还是要由朱全忠来做决定。

    “镇汴十四年了……”朱全忠站在高台上,台下是正在会操的军士,但他却有些神思不属,魂游天外。

    精气神不如以往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专注、热情、豪迈。每天起床之后,总是感觉很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累,更多是心理层面的原因。

    人前装坚强,鼓舞大军士气,与将领推杯换盏,与文官谈论古来帝王将相的得失,精力看起来永远充沛,永远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永远不服输。

    但每天回到家之后,总要一个人静静呆坐很久,

    英雄气短,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大王,郑州战局不宜拖,我觉得……”李振凑了上来,建议道。

    朱全忠摆了摆手,李振果断住口。

    “郑州还算安稳。”朱全忠说道:“大郎做得不错。他去之前,贼势猖獗,数万大军压过去后,一下子清爽多了。”

    “但这里的兵不能动,一动,则贼人又大举南下,进薄汴州。”朱全忠转过头来,看着李振,认真地说道:“先稳住局面。这几万人,丢不得。”

    敬翔在一旁看得有些心酸。

    曾几何时,梁王也是气吞万里的雄主。与贼人连番大战,死多少人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亲自上前线刺探敌情,为此差点死于蔡贼游骑之手。

    但平灭秦宗权后,基本不再亲自领兵了,更多地把精力放在打理内政之上。这是对的,因为你不再是单纯的将帅,而是数镇实际上的主人,内政不修,是无法长期维持下去的。隔壁的李克用就是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打下了幽州,河东估计已经被他榨干了,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但理政多年之后,曾经的豪气似乎被一点一滴地磨灭在钱粮、刑狱、办学等民政事务上,锐气渐失,暮气渐生,如之奈何。

    郑州不过两万余衙兵,如今竟然要仔细算计,生怕丢掉以后全局糜烂。这是什么?这是怕!

    怕失败,怕现在就被灭亡,不敢冒险,总想拖着等待转机。只此一点,就让将来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台下的军士不断发起呼喝、喊杀声,看起来像模像样。

    天武八军,汴州最后的预备队。但这是五万新兵,不是五万老卒,否则无论投入到哪个战场,都足以改变局势。

    夏贼确实兵多,但河阳深耕未久,洛阳残破不堪,汝州更是堪称白地,全靠陕西、河中乃至灵夏长途转运资粮,这就极大限制了他们能动用的兵力。

    纵有五十万骑,你前线维持不起,又有何用?

    其实葛从周说得没错,这时就该置之死地而后生,放手一搏,拣选精兵万人北上河阳,若能侥幸取得大胜,则局面会大大好转,至少北线的局势可以得到很大的改观。

    “朱瑄已经动手了吧?”朱全忠突然问道。

    “回大王,昨日传来消息,朱瑄已遣使至濮州,要求贼将梁汉颙率部离开,借道魏博返镇。罗弘信在年前就已经允诺夏人可以借道返回河阳,但不许再来。”李振回道。

    “梁汉颙不答应会如何?”朱全忠问道。

    “朱瑄会率军驱逐。”李振说道。

    “让朱珍做好准备,与朱瑄密切配合,一旦发动,就把夏贼围死、歼灭。”朱全忠说道:“梁汉颙覆灭,夏贼没法从濮州袭扰我后方,左右突将军、左右衙内军、亲骑军、捉生军、踏白都、英武都都可以派上用场。德胜军三千骑一至郑州,局势立刻好转,可见对付夏贼的零散乡勇,骑军最管用。对了,罗弘信还是不肯出兵攻河阳吗?”

    “罗弘信遣使送来战马两千、绢五万匹、钱十万缗,并未提到出兵助战的事情。”

    “你再跑一跑吧。”朱全忠叹了口气:“魏博兵多将广,钱粮充足,牛羊被野,实力不容小觑。若能出兵,可能比杨行密更管用。”

    魏博与宣武的关系也不错,因为都有共同的威胁。孟怀二州于魏博而言,相当于门户,十分重要。当年韩简任节度使的时候,锐意扩张,河阳就曾被其短暂拿下。如今河阳在邵树德手中,焉能不惧?

    只可惜他们只愿提供钱粮、马骡,不愿出兵助战。若能像杨行密一样两路出师,一攻寿州、一攻安州,则汴梁的局面能大大改观。

    可惜,可惜!

    “大王,我这便动身。”李振慨然应道。

    “好好做。”朱全忠笑道:“邵贼想亡我,没那么容易的。”

第三十七章 粘住

    “嗖”地一箭射出,追兵胯下的战马悲鸣倒地。

    王郊兜马回转,直接马上投出一矛。短矛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直接洞穿了追兵的胸腹。

    他又顿槊于地,抽出上好弦的骑弓,左右施射,连杀两人。

    追兵呼啦啦散开了出去,不敢再靠近。

    “王将军好本事。”高佑卿骑着一匹光背战马,哈哈大笑着靠了过来。

    他的马鞍丢了,但却抢得一匹战马,也不算亏。

    王郊看了他一眼,道:“运气不错。”

    其实他一直觉得高佑卿很神奇,看见敌军骑兵策马冲来都不害怕的,敢挺着矛把人捅下来。而这也让他再度思考起了一个问题,步兵对付骑兵,结阵真的是必需的吗?

    也从军好几年了,少年时代分别在银州、会州度过的他一直觉得骑兵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机动性,而不是冲击力。他很喜欢马,经常和马儿待在一起,洗刷照顾,像自己亲人一样。他不觉得战马是什么可怕的怪物,相反是自己杀敌时亲密的伙伴。

    但到了中原后,他发现很多人非常害怕马匹。在遇到大队骑兵冲锋时,往往需要结成紧密的阵型,靠在一起,才能保证士气不大幅度下降。

    但骑兵冲锋真那么可怕吗?九成以上的骑兵不是具装甲骑,正面战斗力并不强。冲锋时分成几批,每一批里面又分成很多个楔形小集团,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来。但他不觉得可怕,相反,他认为只要站稳了,以小组的形式互相配合,哪怕不结阵,被骑兵分割开来,冲散了,也能把他们杀得大败。

    但中原大部分武人不这样。

    这些人并非不强,王郊与他们正面步战搏杀时,好几次险死还生,都是精锐的职业武夫,谁弄死谁都有可能。但他们看见骑兵时,士气首先就下降一截,然后迅速结阵,像刺猬一样长枪朝外,用步弓驱逐靠近的骑卒。

    但薛延陀人怎么回事?他们的步兵阵型让中原武人看到要笑掉大牙,阵不成阵,松松垮垮,被骑兵一冲就散,但就能把突厥骑兵杀得人仰马翻。

    这里面肯定有原因。或许,应付骑兵正面冲杀的时候,步兵未必需要结成紧密的阵型。

    可惜他没法印证,也没人敢让他这么印证,因为自古以来中原步兵都是这么做的。

    “走了!”王郊招呼一声,带着百余人缓缓撤退,魏人不敢追杀,只是远远目送。

    “将军,过阵子又要去河南了吧?天天到魏人那里牧马,实在提不起劲。”高佑卿胯下没有马鞍,但骑在马上稳当得很,还嬉皮笑脸,王郊甚至看到他在与人搏杀时也是这副模样,好像一点都紧张不起来。

    “应是要去了。”王郊说道:“李公全狂悖自负,咱们给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他也应该收敛点了。河阳既安,咱们多半又要南调。听闻朱友裕要攻汜水,范将军人手不多,屡请益兵,肯定要有人去的。”

    魏博大将史仁遇率军回去后,衙将李公全又带着人马开了过来。

    这厮对夏军的态度不是很友好,甚至可以说有敌意。王郊不了解李公全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又是一个有大局观的将领,对魏博的前途感到忧虑,想要攻打河阳?但罗弘信应该没有下达进攻的命令,李公全这是有意制造冲突,擅启边衅?玄宗朝时的安禄山就喜欢这么做,为此把朝廷的信誉都给败光了。

    二里之外的一座小土丘上,李公全静静看着离去的夏兵,突然笑了。

    “来了也有些时日了,和夏人‘操练’不辍,诸军感觉如何啊?”李公全问道。

    众人面如土色。

    魏博富庶,诸般珍奇玩物都有,美人也多,最是消磨人意志。有时候本想着今日早起锤炼武技的,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个白嫩嫩的美人,就是起不来。

    什么叫承平日久?这就是了。

    好在魏博风气还不算太坏,民间习武的人很多,民风也好斗,不至于让武人完全成了花架子,只能列阵,不能死战。

    承平日久,民不习战,百年未见烽火,这是安史叛军进河南时的现状。然而现在河南人贼能打,被操练出来了。

    魏博武人也需要这么一个操练对象。他们底子很好,只要不是一开始被人用泰山压顶的方式迅速灭亡,长期拉锯下来,战斗力很快就能提上来。

    李公全很有危机感,也很有野心,他了解天下大势,对魏博的处境有清醒的认识。

    李克用在幽州折腾不休。腊月里在顺州大破刘仁恭,俘斩数千,降契丹、奚人万余众。前阵子又迅速南下,兵锋直指瀛、莫二州残余的反抗分子,气势如虹。

    此贼,下一个目标当是沧景卢彦威,没有任何疑问。一旦让他得手,可就与魏博接壤了,届时驯服成德王镕,出德州攻富裕的贝州,定然生灵涂炭——李克用的军纪,可不怎么好。

    “还是要自强啊。”李公全摇了摇头,道:“魏博六州,靠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只有自强了,贼人才攻不进来。即便攻进来,咱们力屈不能敌,但只要还有战斗力,就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都头说得是。”众人纷纷应道。

    “夏人征战多年,而今势强,兵也甚锐,是个好对手。”李公全又道:“尔等也不用泄气。底子都不差,差的是一口气,关键时刻顶住的那一口气。你们没有夏人疯,没有夏人狠,没有夏人不要命,总是一开始还能顶一顶,到最后一口气上不来,功亏一篑。”

    最近几次小规模冲突,夏、魏双方对阵,一开始都能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魏博武人还能给夏军造成重大杀伤,可见他们也熟习军阵,武艺底子很好,装备精良,但打到最后,总是坚持不下去,最终溃败。

    说白了,持久性不够,不耐长时间苦战,这和士气、心性有关系。

    “都头,军中有传闻,说咱们要出镇作战攻夏人,真耶?假耶?”有人问道。

    “罗帅有这个意思,但还未下定决心。”李公全说道。

    军校们顿时大哗,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李公全亦作悲愤状,摇头叹气。

    ******

    魏州城内,李振风尘仆仆,被引进了的府邸。

    罗弘信见了他就有些头大,责道:“李大夫为何又来?送去那么多钱粮、战马还不够么?”

    “罗帅,唇亡齿寒,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贵藩着想。”李振笑道。

    “荒唐!”罗弘信斥道:“李公全将兵三万,屯于卫州,令夏人数万兵马不敢南下,帮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还想怎样?”

    “罗帅切勿动怒,注意身体。”李振陪着笑脸道:“临行之前,梁王有言,树德志吞中原,京西北诸镇、关北四道、陕虢、金商等镇,悉数被灭。今已牧马大河、淮水,若攻灭汴州,魏博还会远吗?”

    罗弘信低头沉思,迟迟不语。

    李振察言观色,立刻加了把劲,道:“梁王又说,六哥乃我敬重之人,惠我资粮、战马,以与邵贼周旋,感激不尽。绍威侄儿英武过人,天纵之才,罗家后继有人矣。唯愿朱、罗两家永结盟好,共抗邵贼。”

    罗弘信站了一会,身体有些累了,便坐了回去,皱眉道:“梁王又想做甚?如今镇内这个情形,出兵怕是不易。”

    其实,罗弘信又不傻,他当然看得到邵树德的威胁。但问题在于,调军士们出镇作战是有风险的,不得不防。

    罗弘信的反应完全在李振的预料之内,只见他压低了声音,道:“罗帅,梁王遣我而来,并非求魏兵出镇厮杀,而是告知罗帅一件密事。”

    “哦?”罗弘信来了兴趣,问道:“何事?”

    李振故作为难地看了看四周。

    罗弘信悟了,挥手让仆婢幕僚出去,道:“说吧。”

    “罗帅。梁王侦知,邵树德私下里勾结了魏州军将,待梁汉颙离濮返归河阳之时,行假道伐虢之计,夺了魏州,诛杀罗氏满门,另推他人为节度使。”李振说道。

    罗弘信脸色急变,半晌后,又狐疑道:“他勾结了何人?李公全还是史仁遇?”

    “这却不知。”李振说道。

    罗弘信有些不信,因为李振这话没头没脑,无法让他信服。但随即又想到,从去岁开始,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镇内暗流涌动,有人起异心,也是大有可能之事,顿时不澹定起来。

    儿子才二十一岁,这个年纪确实难以服众。最致命的是没立过什么功劳,以魏博的传统,想当节度使不会十分顺利。

    唉,如果邵树德没有那么大野心,倒是可以与他交好。他发一句话,再加上罗氏的布置与经营,让儿子顺利接位问题不大。

    只可惜,这人吞并了太多藩镇,在他们河北武人的眼里,简直是天字第一号恶人。最主要的,他还是灵夏出身,代表关陇武人,这就更让人讨厌了。

    “罗帅,假道伐虢之计,邵贼可是用过的。王共之事,殷鉴不远。”李振提醒道。

    罗弘信踌躇不定。李振这话毫无凭据,但邵树德确实有过这方面的劣迹,不得不防。

    “那便不让梁汉颙借道了。”罗弘信下定了决心,说道。

    他本来也是一番好意,既帮了朱全忠的忙,又卖了邵树德一个好,可谓骑墙骑到了极致,如今看来,这也有风险?

    “罗帅果然目光如炬。”李振赞道:“但这样恐治标不治本。”

    “此何解?”

    “镇内阴有异志之辈,尚未斩除。”

    “先生何以教我?”

    “不如让梁汉颙借道,然后看他与何人来往,再找个机会将其捕杀。”

    “不妥!”罗弘信下意识拒绝了。

    这样做事就太绝了,而且也太危险了,万一弄巧成拙,说不定还会让人翻盘。

    “罢了。”见李振还要再说,罗弘信摆了摆手,道:“我这便下令博州守军严阵以待,不许借道。伏杀梁汉颙之事,万万不能。”

    李振无可奈何。

    不过此行也不是没有成果。至少,梁汉颙没法跑了,与朱瑄起冲突已成定局,届时定然要兵戎相见。朱瑄、朱珍合力之下,梁汉颙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厮实在太让人着恼了。以濮州为基,四处出击,防不胜防。这次朱瑄率军驱逐,滑、曹朱珍严阵以待,魏博又关闭了大门,梁汉颙能往哪去?定然与朱瑄起冲突,而冲突一起,很多事情就永远回不去了。

第三十八章 加注

    烛光暗澹,灯火摇曳。

    濮州城北的某处别院内,几个人相对而坐,正在绞尽脑汁策划阴谋诡计。

    “此事千真万确,军府已派人来我营中,所有军士不得给假,全部在营,听候调遣。”扮作行商打扮的贺瑰说道。

    室内烛火昏暗,映照在贺瑰脸上,显得有些阴森。

    邵伦也来了。

    事已至此,必须要把所有人都拉进来了,同舟共济方是上策。

    事实上邵伦对贺瑰知道他暗中投夏还是很惊讶的,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奇怪。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贺瑰这人比较精细,又长期驻扎在附近,本身还是濮阳土族,地头蛇出身,他想打听点事情,几乎不存在难度。

    这狗东西!

    “怎么,朱瑄还想动武不成?”梁汉颙笑道。

    他看起来一点不慌,甚至给人一种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的荒谬感觉。邵伦即便已经设想过最坏的情况,但事到临头真没有他自认为的那么果敢,还是有些瞻前顾后。

    “幕府掌书记朱皋找过我,说要先礼后兵。”邵伦说道:“他们也不想做得太难看。”

    “简直可笑。都赶咱们走了,还不是撕破脸?自欺欺人?朱瑄脑子不清楚。”薛离低笑道。

    “他若脑子清楚,当初就不会拉上朱瑾一起救朱全忠了,还全军尽出,下了死力。”梁汉颙很看不上这个人,嘴上毫不留情:“事后见全忠兵甚锐,又招诱宣武军士,把关系弄差”

    “他还想着抢占滑州呢,明明先动身,结果被朱珍抢了先。”

    “与全忠战事最烈的时候,还东侵齐州,幸好王师范隐忍下了,不然就是两面夹击。”

    梁、薛二人一唱一和,把朱瑄说得毫无是处。

    邵伦、贺瑰都有些不自在。武人不都这样么?一个个老谋深算,以为是夏王哪?

    见俩人有些尴尬,杜光乂连忙出来打圆场,只听他说道:“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怎么办吧。军士们刚刚在单州恶战一番,急需休整。我若不走,朱瑄会怎么对付咱们?”

    “首先是下令禁止提供粮草、箭失、伤药等物资,马骡亦不许采买。”邵伦说道:“昨日我已经接到幕府军令,切断对贵军的补给。”

    不给你提供粮食、干草。

    不给你提供治疗伤病的汤药,不安置伤病员。

    不给你补充箭失,修理器械。

    不给你提供军营中日常需要的如篷布、绳索、锤子、陶罐、磨刀石等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不给你提供向导,不给你提供情报,长途奔袭消耗掉的马骡,也不让你就地采购。甚至你要补充用废掉的武器时,铁匠铺子也不给你打制。

    这些后勤援助,看似不起眼,但却是必不可少的。真以为都是铁人呢?出去在敌后作战一段时间,就必须退回来休整,补充消耗,不然很难长期坚持。

    “营中还有积存,一月之内无妨。”梁汉颙说道:“但这非长久之计。贺将军、邵使君,朱瑄丧心病狂,不识大势,可有解法?”

    这话就问得赤裸裸了,在场之人谁不懂言外之意?

    贺瑰眼中的野心一闪即逝,没有说话。

    邵伦则有不好的预感。如果朱瑄真那么不讲究,要动武驱逐夏兵,梁汉颙、杜光乂二人肯定要反抗,因为他们不想走。

    不是没有去处,事实上在朱瑄“请”夏兵走人后,梁汉颙他们完全可以北上魏博,罗弘信亦遣使而来,表示可以借道返回河阳,归路并未断绝。

    但邵伦觉得他们不会走,很可能要搞事。搁几年前也许会认了,但现在是什么时候?邵树德进取天下之意,傻子都看出来了,关东诸镇是人人自危,他们内部是人人振奋,都急切地想着立功,梁汉颙会乖乖走人?可能性太小。

    所以,在这个时候贺瑰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天平军马步都虞候,手握五千多兵马,且常年带着,控制力很强,同时在军中威望也很高,号召力很大。

    反观他自己,就是一个濮州刺史罢了。有的藩镇刺史是给衙将兼任的,或遥领,或实领,同时刺史手里还有外镇军,这就是实力派,但他邵伦不是。

    他能调动的,也就三四千州县兵,战斗力比贺瑰部差好大一截,而且还不一定完全听话。兵少,战斗力弱,影响力又仅限于本镇,怎么和贺瑰比?

    如果夏人非要在他们二人中分个主次,那只能是贺瑰为主。邵伦想明白之后,有些失落。

    “诸位放心,我刚刚收到河阳传来的消息,我军在蔡州大胜,俘斩一万余众,降奉国军节度使张全义以下将校数十人,梁贼南线及及可危,大败已成定局。”似是注意到了邵伦的脸色,杜光乂透露了一个经魏博辗转而来的消息,以稳定人心。

    邵伦有些震动,贺瑰将信将疑,但他俩也不得不承认,以夏人过去几年凌厉的攻势来看,十有八九为真。而他们的这个进取势头,以及邵树德严格的削藩举措,也将越来越引起关东群雄的震怖和反感,成为公敌是必然的。

    贺瑰突然间有些动摇了。他是想做节度使,但并不意味着想让天平军被人吞并了,但如今这个形势,唉!感觉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好生懊恼。

    ******

    正月就快过去了,朱瑄刚刚送走了堂弟朱瑾的使者。

    郓、兖二镇,同气连枝,联系紧密,是正儿八经的“兄弟之镇”,掩有郓、濮、齐、兖、海、沂、密七州之地,是河南地界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

    兄弟二人这两年还算快活,朱全忠的兵力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各路兵马不断西调,如今压在东线的,就只有朱珍麾下的两万七千步骑。

    这么点兵,天平军、泰宁军完全不怕。

    朱瑄、朱瑾兄弟还分析了局势。邵树德拿下洛阳、河阳之后,即便在汝、许大败,被歼灭几万精锐,对他而言也无大碍。依托洛南三关、旋门关、黄河天险防御,就算他老而昏聩,昏招迭出,也可以撑不少年的时光,比西魏的格局还要强。

    说难听点,邵树德现在已经可以据长安称帝,关起门来当个西魏圣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四塞以为国,要想灭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朱全忠注定了要将主力部队常年部署在西线,东线只能放弃,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现在就是个大号盾牌,帮关东群雄挡住新关陇集团东征的人肉屏障。

    人肉屏障常年征战,百姓困苦,钱粮产出会常年维持在很低的水平之上,这也注定了没有多余的物资支撑他多线开战——就目前这会,还要魏博、淮南接济呢,哪来的钱?

    “乱世之中,安枕无忧是多么宝贵。”朱瑄回到了酒席之上,乐伎、舞姬花枝招展,文武将左推杯换盏,多少年没见过这副场景了。

    “七郎,此番赶走梁汉颙之后,可有什么想法?”朱瑄一屁股坐到齐州刺史朱威身旁,喷着酒气,满脸笑容。

    齐州将朱琼、朱玭兄弟放下了酒樽,默默听着。

    “兄长,梁汉颙怕是不会轻易就范啊。”朱威皱了皱眉,道:“若他肯走,那倒好了。兄长立刻督兵东进,咱们一起去抢王师范。若齐人暗弱,便与泰宁军一起分了淄青诸州。”

    淄青镇,目前还有青、淄、登、来、棣五州,商旅繁盛,户口殷实,着实是一块富饶之地。

    齐州六县目前被天平军占着,三四十万人口的大郡,对于当年困难无比的天平军而言,算是大补了。而且这个地方没经历过什么战火,几乎堪比天宝极盛时期,不去抢一把可惜了。

    “我确实不想与梁汉颙闹到交手的地步。”朱瑄摇了摇头,似要醒酒,只听他说道:“可他若不走,也不是个办法。我已让邵伦断绝粮草、器械供给,没了这些东西,梁汉颙维持不下去,只能离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不给,夏军自取,这就撕破脸了,不得不兵戎相见,有把握吗?

    十几年前,天平军有三万兵马,如今还是三万军,但现在的三万军和以前真是一回事吗?显然不可能。真打起来,不一定有胜算。也就欺负欺负梁汉颙是外来户,粮草可以靠抢,器械却不能,一旦打的时间长了,损坏的刀枪没处补充,拉废的弓弦没法更换,射空的箭壶没地填满,战斗力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但这还不保险。如果真动手了,朱瑾肯定会来帮忙,朱珍多半也会来,三方精锐尽集,再大量征集土团乡夫,凑个十五万大军,把握就大多了。

    “兄长觉得梁汉颙会乖乖撤走么?”朱威问道。

    “罗弘信同意借道,他过个河就可以走了。”朱瑄想了想后,道:“咱们多召集一些人马,要做好他不走的准备。”

    还没正式撕破脸,兖州兵是不会来的。朱瑄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道:“过几日你便回齐州,召集大军,严加操练。这可不是儿戏,关键时刻你的兵要能顶上来。”

    “放心,当年李克用的兵都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没问题。”朱威应道。

    大顺二年三月,邢州安知建因在朱全忠、李克用之间骑墙摇摆,为李克用所不容,欲杀之,遂投奔青州。后经朝廷斡旋,安知建入朝当神策将,行经郓州附近的黄河冰面时,遭到郓兵攻击,三千晋兵全军覆没。

    “还是不太够。”朱瑄觉得不太稳当。

    夏军这些年的声势太吓人了,连梁兵都被打得一败涂地,这战斗力实不宜低估。

    “这样吧,你等先回齐州整备粮草、器械、兵员,我去濮州一趟,再与梁汉颙谈谈。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朱瑄叹了口气,道:“另者,就近见一下朱珍的人。真要动手的话,没他们帮忙是不行的。”

第三十九章 蔡州三城

    二月二春社节过后,朱瑄便离了郓州,带着两千骑西行。

    郓州离濮州并不远。从理所须昌县出发,中经寿张县、范县,只要一百七十里便可抵达濮州理所鄄城。

    “大帅,濮兵止有三千,贺将军所部亦只有五千余,咱们去是不是太冒险了?”衙将柳存策马追了上来,有些担忧地问道。

    “何言兵少耶?”朱瑄大笑,道:“濮州百姓抗贼十年,多习武艺,我到城中振臂一呼,上万兵马唾手可得,何忧也?”

    柳存心下稍安。

    汴、郓两镇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郓州是受攻击一方,战火几乎都在濮、曹、郓三州地界上展开,百姓确实时常被征发,战斗素质还是可以的,并不是一见敌人就逃散的柔弱之辈。相反,民间习武之辈众多,投军者甚众,风气如此,确实不用太过担心。

    朱瑄瞟了柳存一眼,见他还有些担心,笑问道:“莫不是嫌邵伦没本事?是,他确实胆子不大,武艺一般,可当年魏人杀来,我领军征战,事后众军推选节帅,邵伦可是前几个支持的。这些年,他也尽心尽力筹措粮草,贡赋不断,有这份本事,也够了。上阵厮杀,不缺他一个。这年头,忠心的人不好找啊。”

    柳存点头称是。

    艰难以来,藩镇割据,武夫桀骜。邵伦却很恭顺,最近一年尤其如此。他还很会来事,很多人都收过他的礼物,柳存也收过一名舞姬,这人确实八面玲珑,和河南那个张全义有几分相似。

    “大帅,末将听闻梁人围攻颍州,战事极为激烈。夏兵进展很快啊,这就杀到汴梁腹地了。”柳存说道:“昨日又收到消息,契必章在亳州,连破城父、永城两县,声势极大。末将不意他们打得这么快,梁地也实在太空虚了一些。”

    “此诚可虑之事。”朱瑄说道:“看样子朱全忠是没什么办法了。这般打下去,别说反败为胜,不速亡就算好的了。”

    柳存深以为然。自巢乱之后,天下大乱,诸镇互相侵攻,角逐至今日,快一步整合关西的邵树德已然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原本中原最强者朱全忠与其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六七年下来,已然支撑不住。

    柳存想不明白,自穆宗朝以来,歌舞升平、武备逐渐废弛的关西怎么就突然能打了?不是看不起他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工匠没工匠,而中原富庶,还不断有战争锻炼,怎么就被打成这副样子?

    关西,应该绝无可能在这个乱世中崛起的。这不是国朝初年,时代变了,关东远远超过关西,无论是财富还是军队战斗力,怎么会这样?

    “魏博罗弘信去年就提供了不少钱粮,今年或许会加大力度,会不会出兵助战?”柳存又问道。

    “可能性不大,不是几十年前了。”朱瑄道:“河北诸镇,多年来一直对抗朝廷,简直成了本能。如今邵树德就是朝廷,宪宗元和年间有神策军十八万六千人,还算能战,树德今有兵二十余万,不比当年的神策军差,甚至更强,魏博对其有戒心很正常。但魏博也不是当年了,对抗关西朝廷是本能,这没错,可数十年来,军士愈发桀骜,节度使已无法决定所有事情。提供钱粮、战马、器械支援汴州,魏博武夫们可能乐意,但出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除非朱全忠快败亡了。”

    其实,对抗朝廷的又何止河北藩镇?艰难以来,与朝廷讨价还价,保持自身独立或半独立地位已经成了北方诸镇的本能。朝廷数次出兵征讨骄藩、逆藩,每次看到这些藩镇快被打死了,跟随朝廷一起出兵的其他藩镇就出工不出力,甚至直接反水到另一边,让平叛打成了夹生饭,甚至打不下去,朝廷捏着鼻子招安了事。

    基本上来说,各藩镇同气连枝,互有默契,谁强就打谁。以前是朝廷最强,那就联合起来对抗朝廷。朱全忠强的时候,进攻天平军、泰宁军,本来没有时溥什么事,人家就主动跳出来,救援此二镇。

    李克用对河北有企图,幽州、成德、沧景等镇就联合起来,放下以前的恩怨,团结一致对付李克用。一百多年下来,这套合纵连横之术也已经成了本能。

    魏博、宣武、淮南三镇,现在是把邵树德当朝廷来打,但朱瑄觉得,效果可能不如几十年前了。魏博的武人太桀骜了,节度使很难做。

    二月初四傍晚,朱瑄带着两千骑抵达了濮州,刺史邵伦亲出城三里相迎。

    一起入城之后,邵伦在永定驿置办了酒席,朱瑄欣然前往,席间自然是觥筹交错,歌舞不休了。

    与朱瑄一同来的两千军士也有酒食慰劳,不过是在军营那边。

    “明日我要检阅州兵,你好好准备。”永定驿内,朱瑄喝得微醺,笑道:“还有,把梁汉颙唤来鄄城,我要问问他到底几时动身。磨磨蹭蹭到现在还不走,莫非有企图。”

    “有大帅虎威在,梁汉颙敢有何动作?”邵伦大笑,又劝了一杯。

    朱瑄亦大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比不得当年了,唉,那会是真的拼。”

    中和年间,魏博节度使韩简率兵渡过黄河,攻郓州。其时魏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依然不屑于死守城池,率军野战,结果兵败身死,郓州被围。

    值此群龙无首的危急之时,朱瑄挺身而出,率众守城,魏军攻城半年不克,后解围而去,朱瑄由此声望大涨,当上了节度使。

    那时的朱瑄,豪迈勇敢,与这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但朱瑄没有吸取曹存实的教训。后来与梁军厮杀,他同样不守城,屡屡率军出战,试图以弱胜强,野战破敌,而战果总是让他很失望。

    敢于野战的勇气可嘉,但应该清醒认识到实力的差距。朱瑄后来认识到了,但主力部队已经被歼灭,只能徒唤奈何。

    这次来濮州,难道老毛病又犯了?这些个不怕死的武人哟!

    “大帅何自贬耶?”邵伦又给朱瑄倒了满满一杯,笑道:“而今全镇上下,可都指望大帅撑起郓州的一片天呢。请复饮一杯。”

    “你啊!”朱瑄心情舒爽,笑道:“打仗没两把刷子,就会捡好听的说。若非全忠大窘,已无力东进,这濮州我还不放心交给你呢。”

    邵伦干笑两声,道:“仆也没别的本事,就给大帅牵马执镫,心甘情愿。”

    “好!”朱瑄一饮而尽,脸色酡红,道:“放心,大伙子孙后代的富贵,包在我身上。只要朱全忠顶住了,这天下就还是老样子,便是换了天子也一样。”

    这虽是朱瑄的酒话,倒还真让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历史上的五代王朝,天子也就是最大的军阀罢了,底下还一堆小军阀,都没有做到真正统一。即便是版图最大的后唐,皇帝实控的地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是他们不想,事实上从后梁朱温开始,削藩就是皇帝的头等大事。

    朱温杀那么多老将,并不是他发疯,更可能是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身体不太好了,儿子又没甚本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结果搞得内部离心离德,士气低落,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让死灰复燃的河东捡了便宜。

    五代朝廷,每一代都在削藩,每一代都在想办法消磨军阀的割据基础,每一代都在试图改变丧乱的人心,为此把自己玩死的皇帝不要太多,最后到了北宋,还最后削了一次兵权,最终成功。

    朱瑄也看出李唐的天下不太行了,很可能要被邵树德取代。但他理想中的天下,便是邵氏称帝当天子圣人,但地方依然分封着诸多藩镇,大伙以土地传付子孙,继续快活下去。

    不仅仅是朱瑄这么想,可能这才是武夫的主流思想。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狠人,在没有被杀怕之前,没人试图交出自己享有的权力。

    他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富贵,还有保障自己富贵的东西,比如武力。没有武力保障,富贵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说收回就收回,没有半点办法。

    宾主尽欢的宴席散后,已经醉得不像样的朱瑄就在永定驿内歇息。

    邵伦也有些晕晕乎乎,在亲兵的搀扶下离开。行至半路之时,他看到了同样出席了酒宴的贺瑰。

    贺瑰眼神清亮,似乎没多少醉意。他微不可觉地朝邵伦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邵伦会意,回到府中之后,立刻让人打了盆冷水,洗完脸之后,清醒多了。他找来心腹仆人,低声耳语几句,仆人很快便出了府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邵伦毫无睡意,静静等着。

    丑时初刻,濮州北门缓缓打开,大群军士手持包了黑布的兵刃,悄悄进了城,直朝永定驿杀去。

    百余年来各镇频繁上演,底层武夫们喜闻乐见的保留大戏,又在濮州拉开了帷幕。

第四十章 惊喜

    大军徐徐入城,足足五千人,一声不吭,杀气盈胸。

    从安禄山叛乱到现在,国朝已经发生了一百多次军乱,可谓惊人。毫无疑问,濮州如今正在发生军乱,参与者为天平军衙将贺瑰、濮州刺史邵伦所部。他们可能还勾结了外人,但夏兵并未直接参与,显然没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不过,飞龙军将领薛离带了五千人离营,埋伏于几条主要道路旁边,以防万一,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五千天平军分成两部。一部三千人冲向军营,那里有朱瑄带来的两千骑兵。战马多寄放在城外的羊马墙内,两千骑卒晚上敞开了肚皮吃喝,一个个醉醺醺的,睡得跟死猪一样。贺瑰部三千人冲过去时,濮州兵千人已经抵达,总计四千人破开了营门,直接涌了进去,大砍大杀。

    另外一部两千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永定驿前。

    守在外面的朱瑄亲兵有些懵,但他们素养不错,第一时间退到了驿站内,利用围墙、房屋阻挡,同时把朱瑄摇醒,试图保护他冲出重围。

    很快,濮州兵千余人也杀至,总计三千兵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瑄丧心病狂,竟然与朱全忠修好。”

    “忘了战死的弟兄了吗?杀了他!”

    “终日修豪宅,收美姬,赏歌舞,春社的赏赐竟然还是以前那么点,杀了他!”

    “这人已经没用了,换个人当节度使。”

    “贺将军骁勇善战,居然被发配到濮州,有家难回,杀了朱瑄,拥贺将军入军府当留后,人人有钱拿。”

    军士们不断鼓噪,群情激昂。驿站大门很快被攻破,汹涌的人潮冲了进去,见人就砍,逢人就杀,亲兵、驿卒死了一地。

    朱瑄在十余贴身亲随的保护下,甲都没披,赤脚冲进了冰冷的花园。

    地上的泥土冰冷坚硬,碎石很扎脚,但朱瑄全然无感,他现在只想逃命。只要逃出永定驿,逃出濮州,就还有翻盘之力。届时带着两万大军杀回来,兴师问罪,邵伦、贺瑰不死何待?还有那个梁汉颙,他多半也参与了,夏人可恨,也要碎尸万段!

    花园之内同样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

    包围驿站的军士们大声喊着号子,竟然把薄薄的围墙给撞塌了。

    “朱瑄在那!”一名军校拿出步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失飞过二十余步的距离,稍微偏了一点,射中了朱瑄身旁的廊柱。

    朱瑄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羽,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情。

    “你们是雁子都的军士吧?贺瑰何在?我把雁子都精兵交到他手上,就这么对待我的?”朱瑄嘶吼道。

    “别和他废话,杀了他!”一名军官挥了挥手,数十名弓手上前,拈弓搭箭。

    朱瑄吓得又往前院蹿。

    身后不断传来惨叫,耳边还有箭失破空声传来。朱瑄宿醉未醒,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穿过连廊,前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走投无路之下,朱瑄躲进了假山后面。

    冲过来的是濮州州兵,带队的是邵伦之子邵志超,他大声呼喝着,往各个方向分派军士,命令他们仔细搜捡。

    朱瑄愈发绝望。这个样子,肯定是跑不掉了。

    雁子都的人又追了过来,一路上骂声不绝,看样子非得揪住朱瑄不可了。

    朱瑄情急之下,竟然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大声道:“可是志超侄儿?”

    “朱瑄?”邵志超眼神一凝,却见一人披头散发走了出来,看形体容貌,与朱瑄无异。

    不用他吩咐,很快有人上前,将朱瑄抓了起来。

    是抓捕,而不是乱刃分尸,朱瑄松了一口气,这下搏对了。

    刚才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邵伦、贺瑰叛乱,从实力上来说,定然是贺瑰为主、邵伦为辅。叛乱成功后,贺瑰当仁不让要当节度使。而天平军三州,齐州断断不会投靠他,濮州如果还在邵伦手里,贺瑰也就能控制郓州一地了,他愿意吗?

    这两人之间,定然还会起矛盾。如果非要死中求活的话,不如让邵伦抓了,只要邵伦还想着自保,就不能轻易杀了他,否则贺瑰找个茬,领兵杀过来时,濮州危矣。

    朱瑄情急之下就只想到这么多,也不管里面还有没有问题,有没有漏洞,眼看着贺瑰的人追过来了,竟然殊死一搏,主动走了出来。

    “快,把人悄悄带走,立刻出城,送往灵津关。”邵志超吩咐道:“出去后给他换身衣服。”

    灵津关在城北二十里,是一个黄河渡口,飞龙军的临时营地就在那边。

    朱瑄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带走了。

    邵志超下令士兵们靠拢过来,缓缓向后退去。

    ******

    贺瑰冷笑着看着邵伦,道:“大事未成,使君便欲刀兵相向么?”

    朱瑄被谁抓走了,他很清楚。

    其实贺瑰对于杀不杀朱瑄也很矛盾。

    如果不杀,只是驱逐了事,那么朱瑄还有可能回来兴风作浪。尤其齐州还有朱威、朱琼、朱玭三兄弟,朱瑄跑过去的话,四人沆瀣一气,也是个麻烦事。

    如果杀了,很可能惹恼了兖州朱瑾,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说白了,这是个死结。

    艰难以来的军乱,时人用“杀将逐帅”来形容,就是因为有的将帅在军乱时被杀,有的只是被驱逐了事,下场是有区别的。

    朱瑄在镇内有没有威望?应该说是有的。但他最近也得罪了很多人,威望急剧下降。

    贺瑰不确定到底是杀了他好,还是不杀他好。杀吧,得罪朱瑾,不杀吧,很多本镇武人想要他死。他本来不想管朱瑄死活了,因为进攻永定驿的时候军士们很可能收不住手,当场就把朱瑄杀了,因此他打算听天由命,无论怎样都坦然面对。

    但邵伦半途抢人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贺将军,朱瑄在夏兵营中,言欲入朝为官,此非皆大欢喜之事?”邵伦摆出一副笑脸,道:“他去了长安,再不会回返。贺将军自入主郓州,我在濮州,你我二人还需同舟共济,并肩抗敌。”

    “敌在何方?”贺瑰面色不虞,问道。

    “一在齐州,一在兖州。”邵伦说道。

    贺瑰有些恼怒,但火又发不出来,有心拔刀斩了邵伦满是假笑的狗头,却被理智所阻。

    “贺将军还不速速整兵,前往郓州?”邵伦催促道:“朱瑄、柳存就擒,但张从楚还在郓州,虽说他比不上贺将军的威望,但迟则生变,不得不防啊。”

    不得不承认,邵伦说的话有道理,贺瑰无从反驳。当下最紧要之事,还是赶紧把位置抢下来。趁着这会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先打着回来休整的旗号,带兵入郓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局面,逼幕府将左表明态度,定好上下尊卑,如此方有对抗外敌的本钱。

    “我若去郓州,邵使君待如何?”贺瑰咽下这口气,问道。

    郓州九县,目前人口不足四十万,但仍为第一大郡。齐州六县,本有三十多万,现只有二十余万。濮州五县人口与齐州差不多,可能略少一些。

    三州二十县,这会只有约九十万人了,但玄宗鼎盛时期人口可是超过一百六十万的,差距巨大。

    当然,九十万其实也不少了。在与朱全忠交恶前,天平军治下人口比河东还多。河东是一府七州,天平军只有郓、曹、濮三州,可见河南人口的稠密。而且富裕程度也更强一些,河东当时养了约六万衙军,天平军只有三万人,百姓负担更轻。

    难怪贺瑰还做着春秋大梦,河南、河北的每一个藩镇,确实都有在乱世立足的底子:民风尚武,百姓好斗,全境平原,粮帛众多,更兼户口殷实、商旅不绝,其他地方拿头来比?

    “将军可速至郓州,整顿军府,控制大局。我愿拥将军为天平军节度留后。朝廷见此,想必也不会多事,收到表章后,天使旬日内便可离京,授予将军旌节。”邵伦躬身一礼,道。

    贺瑰脸色稍霁。

    在夺权的关键时刻,如果邵伦立刻表态,会产生不容低估的带动作用,对于他控制镇内局势大有裨益。如果朝廷再正式下旨,授予他节度使旌节的话,那就更稳了,留后的帽子也可以摘了,是正儿八经的节帅、使相。

    这其实就是一笔交易,大家都明白。

    “好!望邵使君记得今日之言。”贺瑰冷哼一声,上马离去。

    时间紧急,他没空在濮州耗下去了,赶去郓州控制局面才是紧要之事。

    贺瑰走后,杜光乂从某个阴暗角落走了过来,低声道:“使君做得不错。贺瑰兵多将广,这节度使之位让他坐了便是。夏王仁德宽厚,他日给你寻个去处,节度使之位并非没有可能。”

    “我知道。”邵伦苦笑道:“郓州那个位置,我争不过他。武夫们可能会服从贺瑰,但未必服从我,这是最大的问题。乱世之中,一身好武艺才是立足的根本啊。”

    杜光乂默然。

    他熟读史书,别的朝代末年文人都有可能上位,指挥诸多武将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但在国朝,艰难以来文人当节度使的例子也有,但基本上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原因就是武人不服。后汉末年一介世家子,哪怕武艺稀松,也能用权术控制局面,但本朝武人不认你的权术,他们会掀桌子杀人。出头的多是战阵上呼风唤雨的武人,在军中有极大的威望,能得军心,不然屁用都没有。

    这就是此时的风气,无解。

第四十一章 来了!

    梁汉颙来到了濮州。

    他抬头看了看永定驿前残留的血迹,叹道:“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一镇之内做主的到底是节帅还是大头兵了。吃得不好要造反,拖欠赏赐要造反,连年累月见不到家人要造反,争风吃醋要造反,甚至博戏输光了钱也要造反,节度使还真是不好当呢。”

    本来心情不算太好的邵伦听了哈哈大笑,道:“梁将军说得好。若真侥幸让我当了节度使,每天都要绞尽脑汁伺候三万武夫的吃喝拉撒,生怕他们不高兴,这日子真是苦乐难言。如今看来,我管不了三万军,管三千足矣。”

    濮州州兵要尽快整顿起来,杜光乂已经和他交过底了。三千军士,严格训练,不要偷奸耍滑。他们本身的底子很好,也有过不少战争经验,再练一练,还是有成为强兵劲旅的可能的。

    “濮州兵变,朱瑄被执,若贺瑰成功夺位,齐州必反。兖州朱瑾的态度也不好说,唉,本来不想这么快与他们撕破脸的。”梁汉颙有些郁闷。这朱瑄好不晓事,我都没想去动你,为何非赶我们走呢?现在倒好,你自己被赶走了,亏不亏?

    至于贺瑰,老实说梁汉颙不是很信任他。虽然他名义上臣服夏王,但观他所作所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野心还是不小的。

    好在他现在也没别的路能走,除了背靠夏王之外,还能怎样?朱全忠那边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可能投靠了,朱瑾不容他,王师范态度可疑,难不成投魏博?更不可能。所以,也就那样了,对贺瑰不用太客气,使唤就对了。

    “梁将军接下来欲往何处?攻曹州?滑州?单州?可需我准备粮草?”邵伦问道。

    “暂时不走。”梁汉颙看了看西面,道:“我担心朱珍趁乱攻过来,还得防一防。兖州朱瑾这会还没得到消息,待他知晓了郓镇的变故,万一怒而兴兵,也是个麻烦事。暂时不走啦,在濮州练兵。对了,朱瑄带来的那些战马还在吧?”

    “被贺瑰拿走了千余匹,我只抢得七百。”邵伦回道。

    “没关系,送五百匹至我营中,再准备一批草料、豆子。”梁汉颙一张口又拿走五百,只听他继续说道:“再遣使往郓州一行,打探消息。如果贺瑰成功上位,便献上一批钱帛,具体数目你看着办。我营中还有一些抢来的金银器,一会你派人来取下,挑合适的送一些至郓州,剩下的你留着吧。”

    马骡甚至驴子,一直是飞龙军最紧俏的物资,是他们机动性的保障,十分重视。

    托当年李正己、侯希逸的福,老淄青镇范围内都有不错的畜养战马的传统,尤以青州为甚。世事变迁,斗转星移,已经过去百年了,传统不可避免有所变化,郓、兖、青三镇的马政大不如前,只剩部分残余。但不管怎样,有还是有的,就是数量大不如前,不像河北那样一以既往地维持着相当规模的官营马场。

    契必章、梁汉颙在郓、兖二镇补给马骡的时间不短了,因为战场上剧烈的消耗,使得两镇民间的马骡驴的数量大大减少,都快支撑不起飞龙军右厢这一万余兵的消耗了——涸泽而渔,大概就是这样吧。

    “梁将军,马骡数量不济,恐影响贵军征战啊。”邵伦很敏感,听到梁汉颙要走了五百匹战马,一下子就明白了,进而说道。

    “你可有解法?”梁汉颙也很忧虑。

    他曾经考虑通过魏博大规模转运马匹,但一来长途转运牲畜需要途经州县提供大量粮草养膘,二来魏博武人会不会抢劫也是个问题,三来人家可能根本不会同意,最后只能作罢。

    “老淄青三镇中,青镇马骡最多,若能杀进去劫掠一番,必大有所获。”邵伦建议道。

    “不行,这样影响对梁战事。还白白树敌,智者所不为。”梁汉颙第一时间否决了邵伦的馊主意,道:“或可花钱采买。”

    邵伦有些为难,因为没有那么多钱。

    梁汉颙一看邵伦的脸色,也明白了,只能说道:“这事慢慢来,不急。郓镇与全忠厮杀多年,州县残破,可以理解。先弄好眼前的事吧,越是关键时刻,邵使君可越要站稳啊。夏王的势头这么好,往后投过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抢功劳的人也越来越多,能不能抓住机会,可就看使君自己了。”

    小小一个濮州刺史,连竞争节度使都玩不过人家,邵伦也该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帮夏王牢牢守着濮州这个桥头堡,当楔入郓、兖、青、魏诸镇的钉子,就是一份稳稳的功劳。天下大定之时叙功,这都是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机会不常有,一定要牢牢抓住。

    “我明白了。从今往后,唯操练兵马、劝课农桑、输送补给三事,定不负阿父期望。”邵伦说道。

    梁汉颙笑了笑。这个邵伦,到最后还以夏王义子自居,隐隐点他一下,让人忍俊不禁。

    ******

    濮州发生的事情还未及传至周边各镇,契必章所领飞龙军左厢已进入了宿州地界。更准确地说,他们攻占了宿州临涣县。

    临涣县在今濉溪县西南之临涣集,一度是淮海战役的前指所在地。

    该县本属亳州,元和四年析徐州之符离县和蕲县、泗州之虹县、亳州之临涣县置宿州。故宿州领四县,临涣县位于最西边,北西南三个方向都是亳州,分别是永城、城父、蒙城三县,东面则是宿州理所符离县。

    今天是二月初六,契必章大马金刀地坐在临涣县衙之内。

    城父、永城、临涣、蒙城四县的官吏、土族都聚集了过来,战战兢兢。他们本不愿来的,但县城被攻破后,有什么办法?

    城父县来了县令、县丞,主簿、县尉在破城后战死了,还没来得及找人顶上。

    永城令在攻城战中战死,主簿自杀,县丞代理县令,本欲前来,但事到临头反悔了,又招募了一批丁壮,据城而守,并向亳州及汴州求救。县尉倒是来了,但也惶惑不安。

    临涣县人最齐,因为飞龙军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

    蒙城县出了点意外,数千飞龙军围攻,梁人抵抗意志坚决,契必章损兵折将,死了一个侄儿、两个族中子弟,损兵千余,居然始终攻不下来,让他心痛不已。每一个兵都很宝贵,一次死一千多,真的很坑。

    县官之外,还有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土豪。

    土豪这个群体,非常神奇。他们填补了皇权不下乡的空缺,在地方上呼风唤雨,能量极大。他们是最保守的群体,但有时候又是最具投机性的群体,自带马匹、刀枪、子弟投效某个军阀,为其征战,博取富贵。

    朱全忠镇汴之后,大量任用本地将门及土豪子弟,比如氏叔琮、李思安、刘捍、寇彦卿、刘玘、朱汉宾等,试图将他这个军政集团本地化,毕竟他和一干老兄弟多是外来户——即便有几个是本地人,也是底层出身,影响力有限。

    契必章也邀请了一些土豪到临涣来议事,但应者寥寥,只有少数几个赌性大的过来了,让他有些不满。

    “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的模样,我看了就生气。”契必章见他们灰头土脸,惴惴不安的模样,顿时大怒:“你,过来给我倒酒。”

    城父令苦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地走了上来,给契必章倒酒。

    “你们运气到了,这都看不出来?”契必章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直接拿衣袖擦了擦嘴后,冷笑道:“尔等可以看看,我袭破城父、永城、临涣三县也有几日了,可有人来赶我走?”

    众人立刻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频频点头。

    其实道理大家都懂。兵都去前线了,汴宋腹地空虚,州城可能防御强一些,但县一级的城池就很难说了,有些只有三五百县镇兵,临时征集土团乡夫的话可以凑个两千左右,但如果来不及征发呢?

    飞龙军是骑马步兵,行动迅速,往往在消息还没传开的时候,一万多人就快速抵达某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破只有数百县镇兵的城池,城父、永城、临涣就是这个样子。蒙城则因为消息传过去了,城内预先做了准备,硬打其实也能打下来,但肯定伤亡惨重,没那个必要。

    战争年代,便是文官也不是丝毫不通军事,事实上他们还是很了解实际情况的。飞龙军这一万多人,梁王如果不准备个几万兵马,怕是赶不走。

    但他们依然不敢放心投靠,原因无他,怕你走啊!

    飞龙军也不是第一次突入汴宋腹地了,也不是第一次攻破城池,但他们最终都走了,没有长期留下来经营的打算。试问这种情况下,除了逃兵、贼匪或意在博取富贵的少数土豪子弟,谁会正儿八经投靠你?不怕被清算么?

    “敢问契必将军,贵军打下三地后,几时动身?我等也好准备粮草、役畜。”有人实在耐不住,出言问道。

    话音一落,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契必章身上。

    “我不走了。”契必章把酒碗往桌桉上一掷,道:“你们给我卖点力气干活。匠人都搜罗起来,以后缺什么就问你们要,若是交不出来,我可是要杀人的。我倒要看看,朱全忠从哪里调兵来赶我走。以前蔑称我为流寇,老子现在是坐地寇。”

    众人心下稍安,但还是有些不信。如果氏叔琮从颍州解围回来,你目的是达到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但咱们可就惨了。

    契必章知道他们的想法,眼一瞪,似乎要发作。

    众人纷纷低头,丝毫不敢废话。

第四十二章 真·飞龙军

    “就你这熊样,也好意思当飞龙军?”大街小巷之内,夏军以火为单位,十人一组,破开一间间民宅,将躲藏于内的梁兵揪出来。

    抓人的时候,言语间难免有点讥刺,梁兵脸色苍白,也不敢反驳,乖乖束手就擒。

    城门已经紧闭,不准任何人进出。外面还有骑士游弋,死死盯着各个方向。

    上蔡,俨然已是瓮中捉鳖的态势。

    不甚激烈的战斗持续到了天明。大部分民宅都被清理了一遍,从中搜出了梁兵近两千,全部缴了器械,关押在军营内。

    军营内已经有不少人了。数目大概接近三千,全都是昨夜战斗中俘获的,此刻垂头丧气地挤在一起,心绪复杂。

    在陈州招募的新兵惶恐不安,他们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万一被屠戮了呢?

    从军多年的老兵不甚惊慌。都是当兵吃粮,他们对给谁打仗没有太多意见,只要能按时领饷就是,要求不高。对于嘴里念念叨叨的新兵,他们只是觉得好笑,夏人至于杀俘么?

    战争,就那么回事。杀来杀去,军头们得利最大,小兵好处坏处都不大,那何必拼命呢?

    是,很多人都说梁王、夏王非常小气,不肯给底下人放权,将士们除了财货之外,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但说句实话,官位就那么几个,就算放权又如何?二十几万武夫,还能人人当刺史、镇将、县令不成?能有财货拿就该满足啦。

    当然,河北和其他一些藩镇就不一样了,他们只信任自己人,土地也只掌握在自己人手上,除非你把他们彻底打服,打得不敢反抗,不然可没咱们这么好说话。

    辰时二刻,契苾璋带着在城外扎营的兵马入城。

    随军文吏来报:斩首千二百级、俘四千七百余。此外,还缴获马骡驴万余头,极大补充了此番高强度行军所造成的损耗。

    “俘了这么多人?”契苾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突袭行动太成功了,喝得醉醺醺的梁兵心无战意,在失去军官组织的情况下,没有多少抵抗就降了。

    似乎也不是坏事?

    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陕州院的一大工作就是拣选降兵,打散后重训,然后作为补充兵发往各部补全编制。甚至于,组建新军的时候,直接调用大量降兵。

    戴记飞龙军基本素质也不错,到陕州院好好整训整训,打散后补入各军,都是非常好的补充兵来源。

    “走,去看看俘虏。”契苾璋突然起了兴致,说道。

    众人纷纷劝阻,契苾璋大手一挥,道:“就看下俘虏。你等不要闲着,戴思远准备了那么多年货,羊肉、鸡丝、鸡子、馄饨,还有屠苏酒,先吃喝上吧。斥候向外放出十五里,不要犯贼人的错误。”

    当年朱珍雪夜翻墙入滑州,趁着贼人内部混乱,一举突入,执义成军节度使安师儒,远一点的还有李愬雪夜入蔡州,都是突袭。常年征战之下,由于种种原因,军士们不可能长期保持高强度的戒备,这就给了突袭之人机会。

    契苾璋刚在这方面占了戴思远的便宜,他可不想反手再被敌人突袭了。

    至于让军士们放手吃喝,也是人之常情。大过年的,雪地行军二百里,再不让人放松放松,那也是不成的。张弛有度,才是驭下之道。

    敌兵军营很快到了。

    有飞龙军将士在里面戍守着,他们披甲持槊,虎视眈眈。降兵比较老实,没有人哭泣,大部分人神色麻木,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尔等无需忧心。”契苾璋隔着栅栏看了一会,大声道:“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夏王的粮赐、赏赐也不比梁王少,若能选入衙军,亦不失一个好去处。”

    降兵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个胆大的军校说道:“将军说得好。我等本是蔡人,昔年跟着秦宗权,后来替梁王打仗。若夏王能照顾我等生计,便替夏王拼杀又如何。”

    “这个将军、那个大帅,打来打去,不就那么回事。”

    “夏王能打胜仗,我等小命也多几分保障,听起来也不错。”

    “汴州的妻儿看来只能舍弃了,好不容易养了个儿子,唉。”

    “张五郎你那婆娘长得寒碜样,有啥可留恋的?”

    “张家五郎莫忧心,待跟着夏王杀入汴州,说不定婆娘已给你多添了几个儿女,赚大了。”

    “哈哈!出征一年,回去后多了个孩儿,莫不是梦中交感致孕?”

    降兵们话语粗俗,嬉笑连连,讲的都是军士们之间寻常开的玩笑,听起来颇有共鸣,就连看守他们的夏军士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底层武夫,也是可以共情的。

    契苾璋亦大笑。

    他放心了,这帮子人都是老油条。没有几个死忠分子,都是纯粹的拿钱卖命的武夫。今后好好整训一番,替他们解决了后顾之忧,还是可以上阵打仗的。

    旧的飞龙军已矣,而今天下只有他契苾璋的飞龙军才名副其实,快哉!

    ******

    戴思远一夜狂奔数十里,待天明后,终于抵达了蔡州城外。

    回首一看,跟着他出逃的只剩下稀稀拉拉四五百人了,顿时悲从中来,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这仗,太惨了啊!

    犹记得几年前崤函谷道拉锯之时,梁王重建保胜军、新建飞龙军。数年过去,保胜军主力覆灭,只留了一些残兵败将,被龙武军整编。飞龙军八千众,至此也灰飞烟灭了,只留下了这几百个丢盔弃甲的败兵,惨不可言。

    “军使……”有人提醒道。

    野地风寒,大伙又冷又饿,马力也快支持不住了,得先找个地方喘口气。

    “进蔡州,不能去忠武军那里。”戴思远收拾心情,做出了决断。

    众人无异议,一窝蜂跟着戴思远冲向了蔡州中城。

    张全义很快接到了消息,在确认来将确实是戴思远后,立刻将他们放了进来。同时派出骑卒去野外巡弋,收拢可能走散的溃兵。

    杨师厚甚至比张全义还早知道消息,他第一时间召集诸将军议。

    “我意已决,蔡州不能留了,立刻拔营启程。”杨师厚面容严肃地说道。

    诸将面面相觑。

    杨师厚之侄、忠武军虞候杨君房忍不住问道:“都头,飞龙军真的完了?”

    “那还有假?”杨师厚瞟了一眼侄子,道:“夏贼夜袭上蔡,戴思远无备,飞龙军怕是已经全军覆没。召集的乡勇也连夜溃散,各回各乡,此事九成为真。事不宜迟,我部立刻拔营。再晚一点,贼军就包抄过来了,怕是跑都没处跑。”

    众人听了都很震怖。

    仗打成这个鸟样,戴思远难辞其咎。他们这六七千人一走,蔡州的局势可就完全崩了,梁王会怎么想?

    “都头,梁王那边……”有人提出了担心。

    “管不了那么多了。折宗本好打么?不好打!契苾璋好打么?也不好打!他们好几万人,咱们怎么对敌?怕不是要被围死在这里。事不宜迟,立即撤军。趁着夏贼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去颍州。”

    “为何不去陈州?”

    “契苾璋在上蔡,去陈州乃自投罗网。诸君也不想在路上就被缠上吧?”杨师厚问道:“先去颍州,贼人在那边或有兵马,占据了一些地盘,但多是羸兵,我可一击而破。况且,夏贼也未必有多少兵马屯于颍州。氏叔琮已将兵西来,到颍州后,也可呼应宿州行营的兵马,一举两得。”

    这么一说,众人没什么意见了。况且杨师厚掌兵多年,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极深,也没几个人敢反对他,因此就这么定下了。

    跑路的基调定下,剩下的就是完善细节了。

    杨师厚遣骑将张友率千骑出营,至北关城外不远处下马。同时遣使知会张全义,邀其一同进攻北关城。

    张全义、张全恩、戴思远三人在城中听闻消息,面面相觑,有点懵。

    “杨师厚要跑!”还是老戴熟悉此贼,只见他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此贼拥兵自重,甚是可恶,定是想令我等为其火中取栗。”

    张全义暗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在场的都是资深老军阀了,哪个不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你杨师厚屁股一撅,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还他妈一同攻北关城,如此军心士气之下,怎么打?骗三岁小儿呢?

    “打个屁,不打!”戴思远怒道:“来人,向杨师厚传令,忠武军即刻进城,不得有误。”

    戴思远是蔡州方面的总指挥,理论上可以指挥杨师厚的忠武军,他让忠武军进城,不要守城外营垒了,杨师厚就得来,否则就是有异心,就是叛逆!

    张全恩也是一脸气愤,怒不可遏。

    张全义叹了口气,道:“戴都将,何必呢?杨师厚若走,也不是坏事。蔡州城内,多他这几千人不多,少他这几千人也不少,杨部若游弋于侧,对咱们而言也不是坏事。”

    “你!”戴思远对张全义怒目而视,冷笑道:“晚啦!杨贼便是想走,大白天的也没那么容易。若等到晚上,哈哈,我怕他不敢等下去。”

    张全义很理解戴思远的心情,但对他幸灾乐祸的态度有些不满,又劝道:“都将,这样吧,咱们做做样子,派兵出城,若威胜军来战,咱们就撤回来。就这么点时间,杨师厚能抓住的话,便欠咱们一个人情。若抓不住,也没办法,老老实实留在蔡州,等待大军来解围。”

    “不行!我见不得小人得志。”戴思远咬牙切齿道。

    他的飞龙军败在夏贼飞龙军手里,如今就没剩几个人了。如果杨师厚再不尊号令跑掉,梁王会怎么看他?废物?

    如今这个世道,废物般的武夫是没有价值的,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或许还会牵累家人。

    张全义也没招,不再劝了,只是不住叹气。

    蔡州战局,危矣!

第四十三章 追逃(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葛从周部目前势头很好,以优势兵力围攻汜水,占了上风。

    其实这样说可能也不太准确,因为河阳乡勇仍然在持续不断地骚扰葛部后方。他们在德胜军手下吃亏后学乖了,人分得更散,经常百余骑一股,四处活动,逼得葛从周不得不抽调大量兵力用于后勤通道维护。

    所以你便看到了,葛从周围攻汜水有些日子了,居然拿不下,因为参与攻城的兵力就不够多,甚至做不到包围,城外可以运输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城,也可以派兵冲进去,这你要打到猴年马月啊?

    李振提议调葛从周部回来,就是基于他劳而无功,拿不下汜水县,更别说旋门关了。

    “不妥。”朱全忠否决了李振的建议,道:“贼军最近增兵了,保义军王建及以及河南府兵一万多人开至旋门关,兵力不少了。”

    说到这里,朱全忠突然一阵恼怒,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火气,想带着天武八军及葛从周集团近十万人一起压上去,先解决一个方向的麻烦。

    同时,更有强烈的冲动命令庞师古不要管侧翼和粮道了,直接渡颍水西进,勐攻夏人的营垒及临时修筑的土城。

    但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朱全忠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这股无名火。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股无名火哪里起来的,可能是夏贼长期的各种行动一点点搅乱了他的方寸,不知不觉间腐蚀了他内心的意志,想要死中求活,搏那万一的机会。

    敬翔看了朱全忠一眼,很明显他注意到了自家主公刹那间的情绪失控。

    “无妨。”朱全忠对敬翔笑了笑。

    不过心魔一起,哪是那么容易排解的。谋士们在议论该如何破局,朱全忠却在惦记天武八军再训练一段时日就满两年了,是不是可以拉出去野战了呢?

    聚起十几万大军,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砸破夏人在颍水西岸的乌龟壳。叫你避而不战!叫你相持对峙!叫你偷渡袭扰!老子把你这十万人全打崩溃了,看你还怎么玩下去!

    朱全忠又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情绪经常控制不住。今天听到契必章在亳州堂而皇之地当起了坐寇之后,心里就很不舒服。是的,脸上依然言笑晏晏,但内心的暴虐不断翻涌,然后幕僚们又拿不出完美的解决方案,弦几乎就要当场崩断了——朱全忠真的好似听到了脑海中的那根弦被不断拉扯、崩解的声音。

    “大王,亳州之事,没别的办法了。葛从周部不宜南下,或可调氏叔琮东进,攻契必章。”敬翔建议道。

    其实就是放弃围攻颍州,转而先安定后方。

    这次契必章没按常理出牌,居然不是打了就走,而是留了下来,堂而皇之号令三县,这影响太坏了。如果不去阻止他,他能把整个亳州都吃下,然后呢?还是没兵阻止,任他继续吃宿州或宋州?

    “庞师古可坚持得住?”朱全忠问道。问完他就笑了,这事谁能回答?

    “大王,请调氏叔琮东进亳州,先驱赶契必章。”敬翔坚持道:“要么,毕其功于一役,全军渡河,哪怕攻城寨再难,也要拔掉李唐宾部主力。”

    朱全忠有些心动,但他也很清楚,这一般是输多了的赌徒最喜欢干的事情。一战功成,看似诱惑非常大,但也有可能把最后的本钱输光,让本来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年的局势瞬间加速,当场崩盘。

    “先等等。”朱全忠说道:“杨行密亲率精兵西进,打算彻底攻拔安州。罗弘信的态度也有所软化,看看能不能令魏博出兵。只要这两家出兵了,邵贼的日子就难过了。”

    敬翔有些失望,但又不能指责主公说得不对。三家合力的话,确实更稳妥一些。但老话怎么说的?人多事也多。三方一起进兵,看似不错,实际执行起来往往有太多问题。

    “从明日开始,我亲自下营练兵。天武八军,是我最后的预备队,一定要练出来,派上大用场。”朱全忠说道:“军府诸事,悉委诸君也。”

    天武八军,朱全忠以前不是很上心,一直交给张归弁打理,由他负责招募、训练。张家兄弟遭到怀疑后,张归弁去职,又交给了新宠葛从周的义子谢彦章来掌控。

    谢彦章的能力当然是不错的,训练得也有模有样。弓弩、刀枪、牌甲等器械也置办得差不多了,军士们在过去一两年间也非常熟悉了,可以说具备了一定的战斗力,可以当做二线守备部队来使用。

    但朱全忠压根看不上这些人,觉得长直军一万人就能打崩天武八军五万人。但没办法,如今是什么时候?由不得挑挑拣拣了,能有的用就不错了。

    另外,经历了胡真、徐怀玉、张归霸等人投降的事情后,他现在愈发多疑,愈发不信任老将。天武八军之中,存在着大量宣武、宣义两镇的年轻新锐军官,元从老人的子弟反倒不是很多,可见朱全忠的倾向。

    这支部队,他打算亲自来抓,军械用最好的,赏赐足额给,花心血下大力气操练,然后关键时刻带着出征,一举定乾坤。

    希望来得及吧。

    ******

    颍州城外,敌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魏守节挥舞着步槊,用力一扫,就将两名冲上城头的梁兵扫了下去。随后又大步上前,挺槊一刺,一名梁人军校惨叫着落下城头。

    军士们受其鼓舞,勇气倍增,酣战不休,终于将贼军的这股攻势打退。

    魏守节暗暗松了口气,在城头上巡视起来。

    其实有不少梁兵尸体遗落在城上。观他们的装束,似乎并非飞胜、雄威二军,而是土团乡夫。

    果然,无论是夏军还是梁军,攻城之时都舍不得上宝贵的野战精锐。反正一个技艺娴熟的勇士和一个训练不足的新人,在滚烫的金汁面前没甚区别,全都是送死。

    “尽驱使羸兵攻城。这氏叔琮,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魏守节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发现都是些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乡勇,顿时破口大骂。

    拿乡勇来攻城,与夏王驱使蕃兵及杂牌攻城有何异,还不都是消耗异——

    “将军,贼兵退了。”有军校趴垛堞上看了看,禀报道。

    “我有眼睛,看得到。”魏守节瞪了他一眼。

    这厮是申州兵,不是魏守节自己的人马。

    他那五千兵,野战之中被氏叔琮打掉一半,守城这几日,又死伤千人,如今还剩一千多,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面对折嗣伦怎样的怒火呢。

    淮西户口不丰,人丁宝贵啊!

    颍州镇遏兵马使崔洪走上了城头,魏守节见状,立刻上前行礼。

    “魏将军连日厮杀,辛苦了。”崔洪说道:“这几日贼兵也撂下不少人了吧?”

    “不下五千,惜多为土团乡夫。”魏守节说道。

    “贼军刚攻来那会,我是真的没底。”崔洪说道:“城中兵马不少,足足一万六千余,可惜正儿八经的军士只有七千,真的很害怕被人一举破城啊,还好熬过来了。”

    当然,崔洪也知道,氏叔琮一开始就没舍得派野战主力上阵,而是用乡勇一波又一波地攻城,飞胜、雄威二军只在关键时刻出动。

    这给了崔洪鼓舞士气、整顿部伍的时间,除了第一天手忙脚乱之外,后面都守得很稳。打到今天,梁人已经拿他们没有办法。

    掘壕、穴地、撞城、发烟,几乎什么招都用了,但守军在付出不小的伤亡后,依然牢牢地立在城头,越打越稳,越打越有信心。

    现在崔洪可以肯定地说,凭氏叔琮那五万余人,打不下颍州城。回去再征个三万乡勇,花上两个月的时间,不计伤亡勐攻,或许还有点机会。

    “镇使,贼军既无法破城,或许会走?”魏守节问道。

    “我昨日就遣使至蔡州,折帅应已知道东侧无忧,这会可能已经在尝试着清理郾城附近的敌军营寨了。”崔洪说道:“咱们守住颍州,尽可能地牵制住梁贼,就已有功劳,无需多想。待折帅大破丁会之佑国军,攻占郾城,此战结局基本就定下了。击败庞师古之后,我等还能领一次赏。这仗,打得轻松惬意,不错。”

    崔洪其实挺喜欢野战的,但颍州实在太重要了,魏守节又在颍上大败,损兵折将,连累了兄弟部队的士气,因此他也不敢托大,以守为主。反正城里粮食多得是,根本不怕被包围。

    这就是预期所带来的巨大作用了。我预期整个战役我们会赢,那被人围困就一点也不慌,甚至引以为傲,因为牵制了众多敌军。

    相反,如果预期比较悲观,那结果就很难说了,内部军乱都有可能,因为将士们不相信能赢,只会觉得自己是被上头派过来送死。

    夏王连战连胜,没想到还给己方的守城军士带来了额外的士气加成,使得他们能够忍耐持久的苦战,不会轻易投降。

    优势真的是一点点积累的。

    崔洪也走到了女墙前,却见城外的梁军正在回营。不一会儿,却听吱嘎一声,颍州东门被打开了,申州刺史陈素带了两千军士,呐喊着杀了出去,追着梁兵屁股后头大砍大杀。

    梁人挖掘了许多壕沟,壕桥数量不是很多。撤退之时本就慌乱,突然看到城内军士杀出,有点着慌,都想赶紧跑回去。结果壕桥之上你推我搡,不时有人摔跌下去,看得崔洪哈哈大笑。

    “梁贼也就这点本事,庞师古那十万大军,李、折两位大帅吃定了。”崔洪冷冷一笑,道:“老子不急,我敢在这过寒食节,氏叔琮还待得下去吗?就是不知道契必将军到哪了,若能攻下徐、宿二州,将贼人家卷执来,梁兵败矣。”

第四十四章 赛点

    李唐宾登上高山,俯瞰整个颍东。

    远方雾蒙蒙的,隐隐传来金鼓之声。趁大雾偷袭,一直是双方乐此不疲的事情。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都决定不了大局。

    整个颍水两岸,几乎都被双方改造成了连绵不绝的堡垒,二十多万大军屯驻在这些堡寨之内,日夜相攻,挥洒着鲜血,消耗着生命。

    局势,在一点点向己方倾斜。

    南线歼灭了万余梁军,蔡州落入己方之手,在得知颍州固若金汤之后,折宗本断然决定,挥师北上攻郾城,与佑国军展开大战。

    北线梁军占了上风。李唐宾将河南府州兵四千多人派了上去。怀州李仁军又派保义军九千众南下,归赤水军使范河指挥,局面也算稳固。

    三路伐梁,算上土团乡夫的话,双方各有二十多万兵马,在国朝历史上也不多见,大概也就安史之乱以及讨伐几个着名刺头逆藩的时候才有如许规模。

    这一战,对夏军的意义重大,但无关生死,对梁军则是生死攸关。

    其实敌后还有一路。飞龙军契必章避实就虚,攻占亳州三县,震动汴宋腹地。濮州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暂时还没动静,但能牵制住朱珍就好,没别的要求。

    这一仗,已经进入到中盘尾声了,决胜时刻即将来临。

    “将消息都发往凉州吧。”李唐宾下了山,吩咐道。

    信使出了襄城,一路北上、西行,穿过尹洛盆地,走过崤函谷道,越过关中平原,驰过会州草原,跨过大河天险,进入到了茫茫大漠之中,随后一路疾行,二月十五日抵达了凉州。

    但凉州只有随行的王府姬妾、官员将左,邵树德本人则带着大队骑卒西行,兼程赶往了肃州。没办法,驿站又派出信使,一路狂奔,将前线的战报第一时间送到了邵树德手上。

    “常年维持驿站急递体系,花费甚多啊。”邵树德让人赏了四匹绢给信使,对陈诚笑着说道:“一驿数十里,日行五百里,不知道跑废了多少马。”

    “大王坐拥东使、西使、银川、永清、黑水、删丹六大马场,还有蕃人进贡,还缺马么?”陈诚说道:“维持驿站的难处,与其说马,不如说人,这才是最大开销。”

    国朝鼎盛时几千个驿站,小的三五人,多的几十人,全国驿卒加起来十万以上,还有数量更多的马匹,光养驿卒和马匹的驿田就划出去不知道凡几,除此之外朝廷还要大笔开支,以至于安史之乱后渐渐无力承担,大部分承包给了地方富户经营。

    夏军的驿站体系在徐徐恢复之中,但还没达到国朝鼎盛时三十里一驿、水陆驿馆六千多个的水平,经营模式没有改,仍然是承包,尽可能降低开支。

    军报从汝州前线传到甘州,走的主干道是洛阳—襄阳线、洛阳—长安线、长安—灵州线、灵州—安西线,这些主干道还是大体恢复了驿站体系的。

    “说说河南战局吧,僵局已经松动,下面可以享用珍馐了吧?”邵树德说道。

    “大王,李唐宾是稳重人,折令公稍稍进取一些,南线之势在他二人的操控下,应该可以进入收网阶段了。可虑之处有三,一者半年以来,颍水东西两岸堡寨林立,在敌人士气未崩之时,攻之不利;二者氏叔琮仍有可能击败契必章,让南线继续维持下去;三者朱全忠可能会亲率大军南下,增援亳、颍。”陈诚说道:“整体我已取得上风,今可徐徐图之,以歼敌为要,首要目标便是庞师古帐下之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坚锐五军。此五军满员六万人,当为梁地擎天大柱,歼灭之后,朱全忠再无回天之力,只能退回郑、汴、宋、滑、曹、单诸州等死。南线之蔡、陈、许、亳、颍、徐、宿七州可派偏师轻取也。”

    邵树德心怀畅慰,看了看立在一旁的瓜沙节度使、归义军使张淮深,笑道:“张仆射,中原事定之后,便可出师剿灭高昌回鹘。南方诸镇,兵力寡弱,我还没放在眼里。”

    他不信这年头谁还能让他吃个诸如淝水、赤壁、清口之类的败仗,攻灭南方诸镇,如探囊取物耳。

    “夏王有此豪情,老夫佩服之至。”张淮深答道。

    “这几位都是张家后起之秀了吧?”邵树德看了看张淮深身后的几人,问道。

    张淮深把他几个儿子也一并带了出来。他和夫人颍川(许州)陈氏共育有六子,长曰延晖、次曰延礼、次曰延寿、次曰延锷、次曰延信、次曰延武,都长成了,这次跟着父亲一起东行肃州,见见威震关西的夏王。

    陈氏和女儿张氏也过来了,这会正在王妃折氏身边说话。

    “败子还不过来拜见夏王?”张淮深转身道。

    “归义军衙内都指挥使张延晖、瓜州刺史张延礼、后楼指挥使张延寿、幕府押衙……”六人一起上前见礼。

    邵树德上前一一搀扶,随口勉励几句。

    已经十四岁的邵嗣武站在父亲身后,悄悄打量张淮深的几个儿子,结果与张延礼偷瞄的目光对上,两人都尴尬地避了开去。

    他最近表现很不错,侍奉父母恭谨有礼,习文练武从不懈怠,待人愈发谦和。加上前阵子北征阴山鞑靼混了个可有可无的功劳,得到了父亲的夸赞。

    他熟读史书,知道太宗十四岁就领兵征战,他今年也十四岁,正是好男儿大展宏图的时候。西巡以来,又见到了太多东西,其中绝大部分是你坐在家里无法接触、无法理解的事情,感悟颇多,深知打天下、治天下的不易,急切着想为父亲分忧。

    “大郎,还不上前与你外舅见礼?”邵树德突然说道。

    邵嗣武一个激灵,立刻上前,躬身行礼。

    张淮深回礼。

    随后又与张淮深六子一一见礼,好一番忙活。

    邵树德微笑看着。

    昨日听望司密报,说陪同张淮深而来的沙州索氏、曹氏、阴氏及吐谷浑慕容氏尝试接触邵嗣武,不过没见到面。

    这些地方豪强,就知道钻营,觉得既然无法取代张氏家族的地位,那么就干脆巴结更有前景邵家大郎,谋取更大的利益。

    “沙州之事,拜托张仆射了。尹州可取则取,不能取就暂时放着。待我腾出手来,便可挥师西进。”邵树德说道。

    朔方与沙州的关系,名为同盟,实有主从之分,张淮深也承认这一点。况且交往这些年来,沙州也得了不少好处,实力有所恢复。至少,他们在费了一番手脚后,渐渐压服了桀骜不驯的慕容部,内外腹背受敌的窘境有所改善。

    这就叫双赢!合则两利,不合的话大概率在内忧外患中灭亡。

    肃州刺史龙就默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夏王带了金刀、黑矟、铁骑、飞熊四军两万六千骑西进,一路上旌旗林立,金鼓声响彻大漠草原,远近各族为之震怖。

    龙家人在肃州并非绝对优势民族,事实上境内还有汉、回鹘、吐蕃、党项、粟特、嗢末、鞑靼等诸多部族,庞杂无比。夏王一来,诸部纷纷上前参拜,献骏马千匹、牛羊杂畜十万。寻又有勇士三千人被选走,可谓恭顺无比。

    龙就一看心都凉了,顿时垂头丧气,对于收回肃州治权一事,再不敢有二话。

    昨日王府那位陈长史已经和他交过底了,入朝或到河西幕府任职,二选其一。龙就苦心冥想许久,最终决定去凉州赴任,担任河西节度副使。

    这是个清贵的职位,地位尊崇,俸禄丰厚,但没任何实权,龙就本看不上,但如今有什么办法?夏王眼看着要代唐自立,建立新朝后,多半不允许藩镇割据的状态,那只能想办法在富贵上动脑筋了。

    好在龙家部落还在,有此根基,也不会太差。另者,听闻夏王还是很喜欢龙家送过去的红发女子的,说是“别有风情”。龙就以前送的都是侄女之类,他正考虑要不要加点注,把亲孙女送过去,或者送给夏王之子?

    他的目光瞄了瞄邵嗣武,又有些可惜他非嫡长子继承人。不过听闻沙州索氏、阴氏、曹氏挖空心思想要巴结邵大郎,自己要不要也下点注呢?他一时间犹豫不决。

    “老夫时日无多,希望能等到夏王过来的那天。”张淮深有些悲戚地叹了口气,道。

    尹州,一度为他收复,后面又丢了,很可惜。肃州也差不多,拿到手里又丢了。很巧的是,占领他这两块地盘的都是回鹘人,前者是高昌回鹘,后者是甘州回鹘。

    凉州一度被嗢末占领,他率军收复,然而他毕竟不是河西节度使,朝廷在那时候也不可能让一人身兼两镇帅位,故凉州得而复失。

    鄯、廓等州,其实都是打着归义军名义的地方部落武装驱逐吐蕃人后得到的,只是名义上归他罢了,实则根本不听话,比如杀死论恐热的拓跋怀光就是仆固俊的人。

    鼎盛时名义上有十一州之地,而今只剩沙、瓜二州,将不过数员、兵不过万余,只能勉力支撑了。

    成事,何其艰难也。

    邵树德听了也很感慨,但他也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毕竟中原要紧,只能安慰道:“高昌回鹘,吾必灭之。一俟中原砥定,便发兵与张仆射会师。”

第四十五章 智取

    肃州会面之后,邵树德带着新收的诸部勇士返回甘州。

    王妃折芳霭展示了她高超的骑术。不过骑了一段之后,她忽然说累了,最后与邵树德共乘一骑,于二月二十日返回了甘州,宿于李仁美营建的宫殿内。

    二十一日,他在甘州城外检阅了新收的部落兵。算上从龙家手里敲来的千人,一共四千,还算不错,至少骑术、箭术都有几分火候,短兵器水平马马虎虎,长兵器只是稍有涉猎。

    甘州诸部亦联合贡献了四千人。

    邵树德想了想,从铁林军比较能打的定难都、铁林都中各抽调一部分精兵,再拨五百亲兵,单独编成一军,军号“定难”,调经略军副使魏博秋为定难军使。由于其人尚在河南前线,暂由邵树德亲自管着。

    编入定难军的五百亲兵就是符彦超带的那批,他这次也走了狗屎运,以十八岁的年龄担任军都虞候。考虑到这支部队的兵员大部分是蕃人,而蕃人崇尚贵种,比较服从命令,因此符彦超遭受骄兵悍将挑衅的风险小了许多,这又是他的运气。

    邵树德本打算将大儿子也派到军中,从粮料官做起,因为他的算术成绩不错,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放弃了。大郎还需要继续学习,现在派往军中历练,那是拔苗助长,不太好。此番西巡,他已经感受过战争气氛了,甚至亲自上阵杀过人,已经达到了效果,再等等。

    因为是邵树德代理军使,这支关西军政集团的第二十五个军级单位从一开始就是顶级待遇。

    甘州方面打开了府库,将库存器械全部贡献了出来,让那帮蕃兵换换装。他们原本的武器太差了,也没几件甲胃,显然是不成的。

    铁林军损失的人员,在甘州就地征募补齐。五百亲兵的缺额,只能回去之后,从各军细细挑选了。另外,一干老兄弟的子侄年纪也差不多了,可以选一部分有志从军者补入。这是一条升官快捷通道,只存在于开国初期,算是给老兄弟们的优待了。

    二十四日,大军启程北上。按照邵树德的安排,铁林军护送王妃返回凉州,他带着铁骑、飞熊、金刀、黑矟及亲兵四万多人北上。随军同行的还有大量甘州牧民,他们赶着牛羊、马车,先大军一部北上。

    临走之前,邵树德又最后看了眼甘州风物。

    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曾经是回鹘人的都城,有修建了一半的宫殿,有他们多年抢劫商旅得来的财货,还有迁移过来的数量庞大的人口。朔方军收复甘州后,锐意改造,发展至今风俗为之一变,虽不全然类似中土,但已经有几分真意了。相信经过持续不断的人口互换与同化之后,甘州最终会被消化,去掉吐蕃百余年统治的主要痕迹。

    “大帅,该启程了。”陈诚骑着一匹马,跟了上来。

    他年纪也不小了,却主动选择奔波劳累,而不是像赵光逢那样留守凉州这个临时“行在”,邵树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此去大漠风寒,陈长史可经受得住?”邵树德扬起马鞭,笑问道。

    “有何受不住的?”陈诚笑了,道:“正好见见碛北风光。人这一生,总有几个地方是必去的,胡虏王庭,心向往之。”

    “好!”邵树德大笑,道:“我有五万雄兵,今北上于都斤山,笑看诸部酋豪跪在我脚下。”

    己时初刻,大军迤逦北行,浩浩荡荡,不见头尾。

    与此同时,数名信使也离开了甘州,分头前往绵州及汝州。

    川中战局,差不多已经完全平息了。原因很复杂,一是因为神策军太烂,打仗打不赢,尽做猪队友,连累友军士气不振;二是刘崇望自己撂挑子不干了,他已经完全绝望,言辞激烈的写了一份表章送往长安,“辱神策军过甚”、“辱衮衮诸公过甚”,也不管啥后果了,反正就是骂,骂了个痛快。

    长安君臣看到之后,相顾失色。恰好此时李茂贞递了个梯子过来,释放了部分官军将校,同时送百余车财货、珍宝发往长安,朝廷顺势赦免了李的罪过,令其原职留任,仍为剑南西川节度使。

    龙剑节度使赵俭攻克茂州之后,屡为茂贞所败,现在也熄了心思,守着龙、剑、利、阆、茂过日子。

    川中的局势,差不多就这样了。朱玫老了,又被王行瑜兄弟背叛,地盘不大,已失了进取之心。李茂贞吃了这次教训,短时间内也不敢再有什么贼心思,川中可以稍稍稳定个几年。

    邵树德发往川中的牒文就是发给积石军李一仙、郭琪的,令其撤回来休整。将士在外的时间不短了,再不撤恐有兵乱。

    发往河南的牒文是给李唐宾的。令其果断投入兵力,深挖南线,扩大突破口,动摇梁军阵脚,为歼灭庞师古所部做好准备。

    ******

    河南战局的关键,目前看起来还是郾城。

    契必章在亳州搞得再好,那也只是影响局势,还做不到决定局势。但郾城一克,即可顺势直插许州,令敌军全线动摇。

    邵承节押着一批粮草抵达了郾城东南三十里之洄曲,当年吴元济屯兵之所。

    折宗本正好在营中,听闻外孙来了,亲自出营迎接。

    梁军离得最近之处不过七八里。严格来说,洄曲并不十分安全,作为夏王继承人的邵承节不该来这个地方。

    但你得考虑到时代风气。

    这是一个崇尚个人勇武的时代,就连普通老百姓都以弓马娴熟、魁梧有力为荣,而不以风流倜傥、满腹诗书、足智多谋为美。

    继承人从没上过前线?让夏王赶紧换个儿子当世子吧,这个不行。

    所以邵承节来了,还带了十万斛粮豆、五万束干草及五万捆箭失。

    “世子何故连甲胃、兵刃都带上了?”折宗本看了看外孙身后的驮马,有些惊讶。

    “外翁让我上前线耍耍呗。”邵承节嬉笑道:“王府射鹿子之时,我七箭中六,定然不辱邵氏威名。”

    “战阵凶险,恃勇轻进,可非为将者之福。”折宗本摇了摇头,道:“你可知淮宁军衙将魏守节已战死?”

    邵承节想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问道:“如何死的?”

    “氏叔琮解围而去,崔洪遣他率军追击,遇贼伏兵,三千余人全军覆没。”折宗本说道:“如今淮宁军士气大衰,一万余人守着颍州不敢出击,氏叔琮从容退走,前往亳州。”

    “到哪都能遇到这种愣头青。”邵承节都囔了一句。

    前有李铎死于新安县城头,今有魏守节死于颍州城外,都是觉得自己很勇,然后挂掉了。但邵承节却不是很在乎,少年心性嘛,学了那么多年武艺,肯定要想上阵卖弄厮杀一番的。尤其兄长邵嗣武都上阵了,还有斩首之功,想想就坐不住,跃跃欲试。

    “我不去氏叔琮那里,就到沱口看看。”邵承节说道:“佑国军在汝州连战都不敢战,何惧之有?”

    折宗本叹了口气,道:“我到洄曲之后,与日夜围攻沱口镇,与佑国军大战三场,两胜一负,俘斩三千余,然威胜军亦损兵两千余。贼人并不好打,佑国军也是积年老贼,其大队屯于郾城县,虎视眈眈,外孙何轻视贼人耶?”

    邵承节一听,知道没戏了,有些失望。

    “打个仗也这么难……”他叹气道。

    “不如陪十四娘耍耍?”折宗本笑眯眯地说道。

    “免了。”邵承节哈哈一笑,转移话题道:“外翁,梁军何时能攻灭?”

    “这要看庞师古了。”折宗本笑了笑,道:“梁军主力,分布在颍水到许州一线的广阔区域内。他们若想退,可退往郑、汴、陈、蔡四个方向,今蔡州已在我手,贼人少掉一个撤退方向,但还有地方退,包围是不可能了。不过咱们不急,东面大把的空地,庞师古在许州逗留得越久,局势对咱们越有利。”

    “趁虚收取颍、亳、宿等州?”邵承节问道。

    “然也。”折宗本道:“你阿爷打仗,是有大智慧的,他重势,不重术。术练好了,可摧锋破锐,斩将夺旗,势练好了,可排山倒海,无可阻挡。梁人怎么着都是死,再挣扎,也不过就是换个死法,选个死期罢了。外孙若用兵,当学乃翁用兵之策,武艺固然要,不然不能服众,但也不能轻身犯险。”

    邵承节叹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外翁为何不直插陈州?”

    “我能打的也就威胜军,梁人并非不能战,相反战力很强。我若东去陈州,丁会立刻就会出来,攻蔡州。我留在洄曲的羸兵挡不得他一击,还不如屯于此处,慢慢遣乡勇、蕃人攻寨,消耗贼人兵力、士气,寻找机会一击制胜。”

    “放心。”折宗本又道:“我已调蕃兵数千骑东行,配合契必章,若能吃掉或打跑氏叔琮部,贼人大势去矣。”

    “契必章今在何处?”

    折宗本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东面,道:“他已进入宿州,正准备围攻符离县。若能成功,当为釜底抽薪之举。”

第四十六章 “阵前数语”

    高仁厚耐不住寂寞,带着部分蕃兵赶到了临涣,随后跟着飞龙军一起东行。

    这一日,天高气爽,阳光明媚,老高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对付氏叔琮,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了什么,立刻停了下来。

    “这些乃何人?”高仁厚马鞭一指,问道。

    远处的草丛里,坐着老老少少数百人,面有忧色,甚至还有小声啼哭者。

    “回高帅,此皆征来的本地百姓,让他们帮着转运粮草。”有军校回道。

    “这里已是符离县境,离县城不过十余里,可有贼军家卷?”高仁厚问道。

    “有。”

    “挑出来。”高仁厚翻身下了马,说道。

    “遵命。”军校也不问缘由,立刻照办。

    很快,便有梁地出身的将士上前询问。一开始没人愿说,但架不住威逼利诱,很快便有人愿意出来指认——不出意外,他遭到了很多人的唾骂,出卖乡亲,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怎还有生病的?”高仁厚走到被挑出来的梁军家人面前,问道。

    “来人,将郎中找来,给他们瞧病。”高仁厚大声道。

    众人都有些吃惊。

    贼兵家人,不杀就已经是仁义了,怎还要给他们瞧病?但高仁厚是洛阳行营副帅,比他们军使契必章的官还大,没人敢抗命,于是很快将郎中医官找了过来。

    郎中也不废话,一一上前瞧问,然后吩咐手下去煎药。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不言不语。

    “杖翁这么大年纪了,回家吧。”高仁厚又走到一名老者面前,见他须发皆白,叹道:“徐镇百姓苦啊,早年有庞勋之乱,后有朱全忠、时溥攻杀多年。年年战鼓埋荒野,可怜可叹,乡间已没多少人了吧?”

    老者本还有些畏惧,一听高仁厚的话,顿时诉苦,自言本是汴州人,跟着两个儿子一起搬来宿州。二子一在雄威军,一在飞胜军,都是正儿八经的衙兵,本以为过上了好日子,可谁成想年年征战,从正旦到冬至,就没几天阖家团圆的,老妻夜夜哭泣,担忧不已,眼睛都快哭瞎了。

    高仁厚也是叹息不已,道:“夏王仁德,不杀俘,不杀降,不苛待百姓。你已年逾五十,该回家享福,走吧。来人,送这位杖翁离开。”

    说罢,又从马鞍里取出一包肉脯、两块干酪,道:“路上拿着吃吧。”

    老者有些不敢相信,征夫还能放回去?他定定地看着高仁厚,见他不似假意,立刻千恩万谢,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场中寂静无声,人人目光都看着高仁厚。

    高仁厚神态自若,又找了几位年纪大的问了问,然后都打发他们走了。

    “你是武夫!”高仁厚走到一壮汉跟前,看着他带着厚厚老茧的双手,又看了看他的身形、神态、气质,笑道:“还是积年老武夫。”

    “将军好眼力。”此人不敢与高仁厚对视,低声道:“我乃飞胜军游骑,被贵军逮着,拷讯一番后送来当苦力。”

    “哪里人?”

    “许州许昌人。”

    “我是长社人,竟然遇到乡党。”高仁厚笑道:“家中可还有亲人?”

    “没了。”军汉神色平静地说道:“都死在秦宗权手里了。”

    “可惜。”高仁厚叹道:“你也走吧,武人当什么苦力,不像话。”

    “将军若放我走,我却无处可去,多半还是去寻飞胜军,果真要放我走?”军汉问道。

    “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这么说,不怕被我一刀砍了?”高仁厚笑问道。

    “实话实说罢了。”军汉泰然自若道:“武夫直来直去,有何不可言?”

    “你走吧,我一言九鼎,不说假话。”

    “我只能回飞胜军了,不如得饿死。”

    “快滚!”高仁厚笑骂道。

    军汉连滚带爬站了起来,下意识看了眼老者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在给人瞧病的郎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仁厚接着巡视,时不时问几句。

    有出来樵采被抓的敌军俘虏,发给口粮后让他们走了。

    有身体瘦弱不堪役使的,让他们回家了。

    甚至就连有父兄在梁军中者,也放归了。

    一时间,几百人走了个七七八八。他并不感到奇怪,梁军那么多人,不可能所有人的家卷都住在城里,越靠近城墙,军士家人就越多。

    午后时分,契必章带着两千余人赶了回来,听到属下汇报后,他也很惊讶,立刻找到了正在与郎中闲聊的高仁厚。

    “高都头何意?怎生纵放了那么多人?”契必章问道。

    他在城父、永城、临涣三县大肆征丁,为此还镇压了一场兵乱,好不容易把队伍拉了起来。进入宿州境后,又是故伎重施,打算拉丁入伍,结果竟然被放走了?

    “契必军使勿忧。贼人连战连败,军心不振,我纵放几个生口,亦无关大局。”高仁厚笑道:“将军喜气洋洋归来,定有斩获喽?”

    “没甚斩获。氏叔琮也是硬茬子,我攻其前军一部,竟然攻不动,两军杀伤相当,真是晦气。回师时绕了下道,击破一股乡勇,俘斩数百人。”契必章一脸晦气地说道。

    “慢慢来,飞胜、雄威二军非弱旅,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向来没吃过苦头,当然不服气了。”高仁厚笑道:“慢慢打,不能急,一急就有破绽,就会让人钻了空子。”

    “你打仗的路数我不喜欢。”契必章直言不讳地说道。

    按照契必章的方略,就是不断派出蕃人骑兵,迟滞、消耗敌军,然后派出飞龙军,快速机动,神出鬼没,对敌人发起攻击,拼着付出巨大伤亡也要将他们打崩。

    什么老谋深算,镇定自若,不符合武夫们的审美,跟个毛锥子一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高仁厚也不和他争辩,只是摇头笑笑。

    每个人打仗的风格,本来就不一样。

    有人勇勐精进,乱拳打死老师傅,把镇定自若的所谓儒将、智将给打得落花流水,一力破十会,完事后还要奚落你一番,杀人诛心;有人老谋深算,走一步看三步,把什么都算计到了,将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有人打仗跟庙里的泥胎木偶一样,情绪都不带变化的,冷酷无情,耐心等待,只求目的,不择手段……

    一个集团,各个大将的风格都一样才是奇哉怪也。

    ******

    氏叔琮的大军离开了下蔡县,沿着淮水向东。

    这样行军,路其实变远了,不是很合适。但没办法,夏人派了大量蕃骑过来,沿途骚扰,甚是烦人,逼得他改变行军路线,顺颍水而下,先至颍口,取得补给之后一路向东。

    这样走有个好处,那就是粮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因为淮水就是他的粮道,夏人的骑兵再厉害,也没法游到宽阔的淮水之中厮杀。

    杨行密确实很够意思。他派来的水师一直没走,留在颍口大营等待。氏叔琮退兵后,水师再度启程,帮着转运辎重、伤员,解决了很大的麻烦——辎重、伤兵是最拖累行军速度的,有船运真再好不过了。

    夏贼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蕃将契必章统领的飞龙军更是一帮亡命之徒,硬碰硬打起来伤亡着实不小,这给他的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另外,他有些怀疑梁王失了方寸了。

    一会让他去收复亳州失地,一会让他注意贼人动向,谨防他们攻向徐宿。

    你到底要我怎样?

    氏叔琮也有些气,思来想去,既然夏贼大举东进,朝宿州而去,那么就先至涡口,把营寨重新扎起来,稳住退路,然后再北上。

    而在他们这支主力大军之外,还有杨师厚、赵岩、朱汉宾所部一万五六千人,直接从颍州东进,这会已至蒙城。

    两路进兵,总兵力五六万人,寻找机会围歼契必章部。

    方略差不多就这么个方略了,但氏叔琮其实没太多信心消灭敌人,因为他们有马,打不过可以跑,你能怎样?收复亳州陷贼之地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而且,最怕契必章跑了后再回来,兵太少,武备空虚的地方太多,敌人又是四条腿赶路,真的防不胜防。

    “大帅,周本来了。”亲将快步走了过来,禀报道。

    “让他过来吧。”氏叔琮摆了摆手,继续想心事。

    周本带着数名亲随策马而来,一路走一路看,对梁兵的军威赞不绝口。

    “见过氏都头。”周本下马行礼道。

    氏叔琮很不耐烦地下马回礼。

    “好消息啊,氏都头。”周本大笑道。

    氏叔琮瞟了他一眼,没搭话。

    周本丝毫不以为意,继续笑道:“方才收到吴王信件。吴王对夏贼挟持天子,祸乱朝纲亦很愤恨,声言欲讨之。”

    “怎么个讨法?”氏叔琮随口问道。

    “吴王说,若梁王兵力不济,难以剿贼,他愿遣楚、泗二州兵马北上入徐宿,助梁王共讨邵贼。”周本笑道。

    氏叔琮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嗅到了诡异、危险的味道。

    楚、泗二州,都是杨行密赏给手下的。其中,李神福任楚州刺史,刘金新近被委任为泗州团练使,操练兵马,整备边防。

    “此事需得梁王应允方可。”氏叔琮暂时不愿得罪周本,虽说心里已经很不爽了。

    “也是。”周本哈哈一笑,将此事揭过不提。

    随后便聊起了其他事情,言语间多有结好、拉拢之意。氏叔琮不傻,听得懂周本话里话外的意思,但他装作不知,继续敷衍着。

    二月二十五日,大军进抵涡口,扎下了大营。

第四十七章 询问

    “哈哈,氏都头,又有好消息。”夜间,周本哈哈大笑着进了营中,说道。

    氏叔琮抬了下眼皮子,问道:“喜从何来啊?”

    “吴王在安州大胜,杀敌三千、俘千余,目前正在整顿兵马,准备进攻淮西。申、光、寿乃我淮南旧地,取之天经地义。”周本大声说道。

    氏叔琮大吃一惊,犹自不信,问道:“怎么打的?”

    周本道:“安州兵与我大军相持,急切间难以破城,吴王便移兵应山县,作势攻平靖关。贼人惧怕关城失守,威胁申、光,故只能出战,结果大败而走,退守州城,目前已没有实力出城野战。”

    “好!”氏叔琮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喜道:“安州打了——淮西空虚得很,若能破关北上,申、光二州取之易如反掌。贵军朱延寿部尚在寿州,若能两相夹击,攻拔寿州亦非难事。折宗本、折嗣伦父子不死何待?”

    氏叔琮本想说你们打安州打了那么久,终于有点眉目了,不过临时醒悟这话不太客气,于是生生改口。

    “吴王何时攻申、光?”氏叔琮追问道。

    “大军苦战多日,尚需休整,三月中应可出兵,攻平靖、礼山等关。放心吧,北上是必然之事。”周本保证道。

    “关城可不好打。”氏叔琮居然为淮军考虑起了行军作战的事情,可见希望之迫切。

    关城杵在那里,大队人马过不去,那么就只能派小股人马翻山而过,劫掠一番了事。但不管怎样,还是能够造成不小的麻烦的,至少可以让申、光二州地方上风声鹤唳,紧张兮兮。

    “夏贼在申、光有多少兵力?”周本急欲为杨行密打探消息,遂问道。

    “至多五千。”氏叔琮终日研究这些,情报可以说信手拈来。

    周本一听觉得有戏,便道:“氏都头不如遣兵南下,与吴王南北夹击淮西镇,破之必矣。”

    “我要南下早南下了。”氏叔琮有些无奈地说道:“现在错过机会了。”

    刚出兵那会,他确实可以南下,但蔡州局势危机,急着去救援,结果顿兵于颍州城下。这一耽搁,契必章已经准备攻徐宿了,你去和他换家?对不起,氏叔琮不想换,淮西穷困,百业凋敝,虽说徐宿也不咋样,但至少比淮西强。

    “可惜。”周本跟着叹了声气,好像十分惋惜的样子。

    他仍然记着杨行密交给他的任务。扬州的屏障是淮水,而如果能在淮水以北再取得一块地盘,那就更稳固了。徐州,就是最好的攻取对象。

    但这会梁、淮两家关系密切,这种事不能直接下手,得另寻良机。氏叔琮镇徐宿多年,飞胜、雄威二军家人也陆陆续续搬了过来,若能将他拉拢过来,绝对是大功一件。

    当然,这也只是预先的烧冷灶,打关系。氏叔琮真的现在投过来,杨行密将陷入两难之中。人家带兵带地盘来投,没道理往外推,可这样又会大大恶化与朱全忠的关系,导致抗夏大业横生波折。

    因此,预先接触,维持关系,就是当前最好的办法。短期内,周本不会走了,这就是他的任务。

    “明日我北上宿州,周将军自留守涡口,静待我佳音吧。”氏叔琮下定了决心,先保住老巢再说。

    ******

    李克用率先头部队返回了幽州。

    最近三个月可真是充实。腊月里于幽州大破刘仁恭,俘斩数千,收降契丹、奚人降众万余。随后遣一部南下瀛、莫,剿灭当地新起的反抗分子,自领主力征营、平,经两个月的苦战,先小败后大胜,最终击破了刘仁恭的残兵败将,尽收营、平二州。

    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北上投奔耶律亿的高思继兄弟也参战了,但他们总兵力也不过一万多人,还是新败之众,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刘仁恭麻利地与高思继兄弟一起北奔,如同丧家之犬。

    出征以来连连大胜,但李克用对幽州事务已经腻歪了。天天有人造反,杀了那么多回,没人敢反了吧?

    “此番出征以来,连着数月,杀贼逾万,我倒要看看,燕人还敢不敢反。”李克用像扔垃圾一样,将马鞭、披风、佩剑一件件扔到亲兵手里,然后在别人帮助下卸甲,换上袍服。

    “大王,燕人应是不敢造次了。镇州王镕亦遣使来,言大王若止步于幽州,他愿与卢彦威一起上供财货。”跟在他后头的盖寓连声说道。

    “王镕刚刚击败王郜,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呢。”李克用坐到胡床上,将马靴用力甩脱,然后盘腿坐下,冷笑道:“王郜也太不经事了,连赵兵都打不过,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盖寓笑了笑,没掺和这事。

    王、李两家是姻亲,别看晋王骂得凶,事实上如果定州出事,他还是会救援的。

    “河南战局怎么样了?”仆婢端来了茶,李克用饮了一口,问道。

    “回大王,根据上次收到的消息,夏兵已破蔡、颍二州,有北上包抄梁人的趋势。”盖寓说道。

    李克用听后沉默了一下,问道:“庞师古若败,会有何后果?”

    “那要看败成什么样了。”盖寓答道:“若全军覆没,陈许定然不保,全忠能控制北边几个州就不错了。若只是被重创,则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以你看,还要多长时间分出胜负?”

    “不会超过半年。”

    “半年可够我打下沧景?”李克用问道。

    “远远不够。”盖寓老实回道。

    “你!”李克用眼一瞪,就要骂人。

    “夫君……”刘氏用眼神示意盖寓不要再说,走到李克用身后,替他揉捏肩膀,笑道:“这哪是打一个沧景镇的事情,成德王镕也要算进来。说不定,魏博看到情况危急,也要出钱粮甚至出兵呢。”

    刘氏这话说得中肯。

    从李克用最初打王镕,已经很多年了,这厮还活蹦乱跳着。她不知道历史上朱全忠花了十年才灭掉朱瑾、朱瑄兄弟,事情的起因是攻天平军,但其他诸侯会眼睁睁看着吗?都是稳定了一百四十年的藩镇,随时做好了战争准备,说出兵就出兵,说救援就救援,朱全忠那十年其实是在打三个藩镇。最后两年之内,他相继灭掉了徐、兖、郓三镇,那你能说他只花了两年时间就灭掉了三镇吗?实际情况是他花八年时间把三个藩镇打得油尽灯枯,最后花两年时间收尾罢了,而且这还没算他中途因为其他方向的干扰而不得不撤兵浪费掉的时间。

    发育良好、武备齐全、目标明确的藩镇割据,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临时班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后者相互之间不一定会救援,或者即便救援也缺乏信任和经验,操作不好,但前者在过去一百四十年里相互救援太多次了,效率很高。

    “小叔打朱全忠,已经打了六七年了,还没能彻底击败他。”刘氏又道:“但他在打朱全忠的过程中,拿下了陕虢、河中、金商、山南西道、唐邓随、淮西、河阳、东都、奉国九镇二十六州,还平定草原威胁。夫君若打沧景,成德定然出兵,魏博、淄青也会疑惧,说不定,契丹还会在刘仁恭、高思继的鼓动下南侵。这不仅仅是打一个藩镇,盖将军也是据实所言,一片忠心。”

    李克用微微颔首。

    他读书少,不知道古来其他王朝末年是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方进攻另一方时,往往会引来一窝子敌人,纠缠不休。

    不过他还是知道,后汉末年,曹操进攻陶谦之时,田楷、袁术、袁绍之辈没怎么发兵相救,好像就田楷派了兵力稀少的刘备去徐州,不顶事,比起朱全忠来,曹操打得也太轻松了,只同时面对陶谦一个敌人。

    李克用又想起他打邢洺磁时,王镕就来掺和,魏博也暗地里送钱粮;打大同时,引来幽州、朔方两方干涉;打幽州之时,就像捅了周边的马蜂窝一样,敌人全都联合起来了。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各个击破?

    当然,他肯定不会想到朱全忠打朱瑄时,时溥、朱瑾出兵相救,魏博敞开道路,让河东骑兵借道前往郓州,帮朱瑄打仗。

    “大帅,还有一事。树德之婿梁汉颙勾连濮州刺史邵伦、天平军马步都虞候贺瑰,掀起军乱,囚节度使朱瑄。贺瑰自封留后,齐州降朱瑾,局势也很紧张。”盖寓又说起了刚刚打探到的另一件事。

    “这等大事为何不早说?”李克用怒道。

    “到处都在战乱,道路不通,很难及时打探。”盖寓无奈道。

    你也不看看河北藩镇对河东的态度,官方信使能让你过吗?也就只能伪装成商旅或士人,但这速度就很难说了,兴许很快,兴许很慢,看你运气。

    “邵树德知道这消息了么?”李克用问道。

    “差不多也该知道了。”盖寓回道:“听闻魏博不让夏人借道了,信使穿过梁地又太过危险,转道南方,还要通过朱瑾、杨行密的地盘,也不容易。梁汉颙只能派出多路信使,或伪装,或强闯,看运气了。”

    “朱瑾会不会攻徐州?”李克用的思维可谓天马行空,他很快想到了这么一个可能。

    “按照最近一年的态势来看,他已经不找朱全忠的麻烦了,应不至于。”盖寓说道:“齐州降兖镇,朱瑾或许想为堂兄报仇,要出兵郓州。”

    “郓镇军乱之事,是树德策划的吗?”李克用又问道。

    “应该不是,他没理由这么做。”盖寓说道:“根子在朱瑄身上。”

    李克用听完后目光闪烁,突又问道:“树德在后方有多少留守兵力?”

    “夏军分成三部,各有统帅。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李仁军,帐下有河源、玉门、保义两万两千步骑,另有孟州州兵三千、怀州州兵三千,总计不到三万人。另有赤水军八千人、河南府州兵四千余人在旋门关、汜水县一带,这两支部队虽隶于洛阳行营,实则更多与怀州行营配合。此四万大军,主要防备魏博,魏人如今应还有七八万兵马。”盖寓说道。

    “魏人不行,全忠四五万人能打得他们十万大军抱头鼠窜。我河东军士,亦能等闲破之。继续说。”李克用催促道。

    盖寓继续掰着手指头清点:“安邑有武兴、固镇二军一万六千步骑,晋绛州县兵数目不详。河中府尚有衙军万人。王瑶与大王可不对付。”

    李克用嫌他最后一句话多余,又瞪了一眼。

    盖寓不为所动,继续道:“潼关有镇国军两万人,洛阳有天德军八千人,此皆可随时增援之预备队。大王若攻河阳或河中,夏人可调用八万以上的衙军作战,河南府、孟、怀州兵亦战力不俗,不可轻举妄动。”

    八万多衙军的实力,已经非常强大了,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在颍水一线亲自指挥的也不过才五万人。唐州行营主帅折宗本帐下也不过才四万多衙军,怀州行营主帅李仁军更是只有不到三万人,三位大帅没一个比得过。

    “灵夏之地,某不太清楚,未曾打探得到,但振武、新泉、积石、义从、铁骑、飞熊等军的番号并未出现在河南,多半留守关北了。树德帐下还有侍卫亲军万余人留守丰、胜,六大巡检使部落、阴山两部、各州州兵为数不少。听闻还有新建之金刀、黑矟等军,铁林军亦不知去向,恐在灵夏。”盖寓说道:“大王,这等雄厚实力,未可轻视啊。”

    “可若等他解决了朱全忠,唉,怕是要篡位。”李克用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在旋鸿池,拼死一战算了,管你来几十万骑,我一力破之。

    盖寓听了这话也摇头叹气,道:“三月大河化冻之后,树德可能会抢运粮草。之后牧草返青、六月麦熟,河阳、洛阳的积储会大大增加,届时夏人可能会投入更多兵力,一举解决庞师古。”

    李克用难以抉择,举棋不定。

    他现在有十余万军队,但不可能全投入到一条战线,带个六七万衙军增援一处已是极限。况且他也不想救朱全忠,与魏博、成德的关系也很恶劣,都联合不到一块去。

    “我再好好想想。”李克用重重地捶了下胡床扶手,满心烦躁。

    刘氏有些担忧地看着丈夫,忍不住劝慰道:“夫君,梁人如今虽说已有败相,可一时半会还可保无虞。妾觉得,夏人如果无法增兵,数月内拿不下庞师古。李唐宾、李仁军、折宗本三人所将之兵约有十五万,需要三百多万人供养,夏贼那么多马,确实已到极限。夫君不妨好好想想,是继续攻沧景,还是回师取河阳或河中。无论如何,一旦出兵,可就没有退路了。”

    “夫人所言甚是,我再想想。”李克用回道。

    说完,就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第四十八章 调动(为盟主鬼魅森林i加更)

    “大王,一定要为我等报仇啊!”幽州军府之内,阴山鞑靼的酋豪们跪了一地,哭求道。

    阴山鞑靼与沙陀的关系,很难完全切割开来,总体而言是十分密切的。

    后世元成宗大德九年(1305),汪古部首领《驸马高唐忠献王碑》(阔里吉思)记载:“谨按家传,系出沙陀雁门节度之后。始祖卜国,汪古部人,世为部长。”

    《河北李氏先德碣》:“鄃王(即阔里吉思)之考……自称晋王李克用裔孙。”

    《秦王妃祠堂记》称出嫁为秦王妃的阔里吉思之姐为“唐朱邪之后”。

    历代汪古部首领都对晋王陵和柏林寺的晋王影堂碑非常关心,阔里吉思专门“为至守冢数十户于雁门,禁民樵牧。”

    晋王影堂碑中也明确记载:“王(李克用)之远孙阿喇忽里惕吉忽里……知王为远祖,遂主其祭祀。”

    这些碑文若让此时的李克用来看,他会啐你一脸。

    冒认祖宗,何至于此耶?

    但阴山鞑靼与沙陀的关系很密切也没错。双方部落之间是有大量通婚存在的,很多沙陀牧民曾被阴山鞑靼融合,成了鞑靼人,很多人将他们视为一家。

    李克用起事后,大量招募沙陀、昭武九姓、阴山鞑靼、吐谷浑、室韦部众入军。关中讨黄巢,就有大量鞑靼人在列,是他起家部队的重要组成部分。

    后来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声势愈发壮大,阴山鞑靼慢慢为其控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冒认祖宗的原因,可能就发生在这一段。

    “你等可真是无用。”李克用坐于上首,冷嘲热讽:“往日一个个自称可以射凋,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酋豪们哭声为之一止。

    昔日夏贼突袭,诺真水之战,尽取辎重老弱,然后回师包抄,数万骑涌来,众人吓得胆寒,纷纷作鸟兽散。

    随后夏贼又突袭他们的游牧地,部落分成数支,往不同方向逃窜,结果仍然被大量截杀,牛羊财货人丁损失惨重。

    似乎、好像、确实有点无用。

    “昔年黄巢在中原造反,李友金跑到草原上募兵,说你已被唐皇赦免,带了五千人而走。那时咱们可是支持你的啊,部落里最勇武的小伙子都跟着李友金走了。”有人开始动之以情,又哭了起来。

    李友金,那会是沙陀三部之朱邪部的酋长,李国昌的族弟。李国昌父子北奔鞑靼避难后,他一直积极奔走,直到长安为黄巢所陷,等来了机会。

    李克用第一支去平叛的队伍一万五千步骑,就是李友金帮忙招募的,并在猩、代等待李克用来接管,可以说帮了很大的忙,也非常无私。

    李友金早就死了,但他生前逢人就说,沙陀的兴盛靠李克用,别人都不行。

    李克用对李友金很尊重,很敬佩,一直优待荣养他们家。

    在场的鞑靼酋豪中还有李友金的姻亲,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大声痛哭,貌似十分伤心。

    李克用冷嘲热讽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变得很沉默,神色间多有缅怀、伤感。

    他想起了在云州被朝廷官军围剿得全军覆没的惨况,又想起了入关中平黄巢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候的自己,与现在几乎就是两个人啊。

    “起来吧。”李克用伸了伸手,叹道:“你们在新草场过得如何?”

    阴山鞑靼残部一万多人东奔投靠后,李克用将他们安置在云州、妫州间的草原上。但这些草场并非无主,事实上生活着大量室韦、西奚,以及少量回鹘、吐谷浑、鞑靼。

    草场上骤然来了这么多人,肯定要重新划分,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拥挤。而室韦人之流多半也对丧家之犬阴山鞑靼没什么好话,甚至有不少隐形的欺压,这一点李存孝报告过,李克用当时没甚表示。

    另外,随着邵树德置柔州,白道川契必部已经有一部分人东迁了。他们跟着邵树德混,实力日渐强大,装备也很精良,数月之内,已经与阴山鞑靼甚至是室韦人发生过几次冲突了,蛮横霸道得紧。

    阴山鞑靼来找李克用哭诉求援,也是实在没得办法了,谁让邵贼如此咄咄逼人呢?

    “大王,邵树德僭号无上可汗,野心极大,他对你说的都是假话。听闻他在阴山一带整修参天可汗道,那是昔年草原部族遣使参觐天可汗的大道,太宗还特地在塞北置驿站六十八所。修这条路,难不成参觐今上?”有位还算熟悉典故的酋长抹了把眼泪,道:“他就是想当天可汗,草原大汗的野心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中原天子还远吗?”

    李克用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们想要怎样?”

    “请大王发兵助我等夺回草场。”酋豪们纷纷拜倒,高呼道。

    “让吾儿存孝过来,我要算算手头有几多部落。”李克用唤来亲兵,吩咐道。

    酋豪们大喜,私下里以目相视。

    ******

    涡口北进的道路上,骑兵一支连着一支。

    辫发裘服的蕃人呼啸来去,箭如雨下。

    梁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他们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将大车聚拢起来,用弓弩将这些讨厌的“蚊蝇”驱散,且战且走。

    夏贼的这一招,在洛阳对长直军用过,其实效果有限。正面攻不破,只能起到迟滞的作用,即减慢梁军的前进速度,自身还得付出不轻的伤亡,是赚是赔很难说。

    半个时辰之后,蕃人终于撤了。

    他们走得很匆忙,连尸体都来不及带走,或者可能根本不在乎。

    氏叔琮看看天色,适时下令大军停下休整扎营。

    营地一下子就忙活了起来,辅兵们忙忙碌碌,开始砍伐树木,修建营地。

    一部战兵到外侧警戒,另一部席地而坐,等待轮换。

    “听闻冯大郎回来了,是夏人放回来的,临走之前还给了一袋子饼。”草地之上,几名军士低声闲聊。

    “他不是被俘了么?”

    “是被俘了,但冯大郎说夏人不嗜杀,也没苛虐他,直接放他走了。”

    “其实不止冯大郎一人回来了。”又一名军士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闻甲营的许三,也带了一袋子蒸饼回来了。他还说夏人抓了不少宿州近郊的百姓,本欲令其做苦役,后来又把年纪太大的、太幼的都放了。”

    “何止!听说还给人瞧病呢。”

    “孔二你既然知晓,为何早上还缠着我问?”

    “我也是从其他袍泽那里打探来的。”

    “很多人知道了吗?”

    “是,放回来十几人,一个个对夏人赞不绝口,说他们仁义。有人听闻后,觉得稀奇,又潜告同乡、好友,才一天一夜工夫,就传得到处都是,很多人都知道了。”

    “也就是说,咱们若被俘了,根本不用担心?”

    “你也别想得太简单,还是先活下去再说。战阵之上,你咋知道一定会被俘,而不是死于锋刃之下?”

    “也是,但看起来夏人确实不错,非残暴之辈,实在穷途末路之时,降便降了。”

    旁边一名军校路过,听到了军士们的窃窃私语,眉头一皱。

    他想起了元和年间的旧事,当时朝廷讨淄青李师道,命河南之宣武军、义成军、武宁军及河北魏博、沧景二镇共同出兵。魏帅田弘正抓获贼将夏侯澄以下四十七人,皆释之。澄等回营后,潜相传告,叛贼由是感恩朝廷,继有降者。

    夏贼的攻心之策!军校有些恼火,怪不得早上有亳州乡勇突然离营出奔呢,尽想着回乡了,心中无半点斗志。

    而且,消息中隐含了一个内容,即夏贼已迫近宿州城,这下不但亳州乡勇想跑了,宿州乡勇也急着回去。多安家于宿州的飞胜军将士估计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是职业武人,能撑得住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

    “都噤声。”军校斥道:“传递此等动摇军心之言,若被法直官逮着,几十鞭子算轻的了,运气不好命都没了。”

    说罢,冷哼一声,走了。

    氏叔琮也接到了下面的报告,心中羞恼。最近一直在想着前途之事,对军中管束有点松了,这是他的失误。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等攻心之策,一般而言只会在他处于穷途末路的时候才会生效,这会顶多骗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乡勇罢了。

    元和十三年(818)是什么情况?朝廷讨平淮西吴元济叛乱,诸镇惊惧,心里有鬼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请割沂、密、海三州献于朝廷。横海节度使程权心下不安,举族入朝。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令二子王知感、王知信入朝为质,并献德、棣二州图印至长安,同时开始上供。幽州节度使刘总归顺朝廷,魏博也成了朝廷的打手,十分恭顺。

    接下来,诸道兵讨淄青,李师道连战连败,还信任小人,猜疑大将,这才能让田弘正得手。

    如今的局势,还远未走到这一步。而且最近战局有所好转,主要是杨行密对淮西的威胁大增,折嗣伦压力很大,说不定就从颍州撤军了。而淮宁军一退,折宗本独力难支,多半打不破郾城,也只能灰熘熘撤回蔡州。

    只剩契必章一部万把人,他这里有四万大军,完全有信心将其驱逐,局势还在掌控之中。

    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原来是信使见蕃人退走之后,冒死冲了回来。

    氏叔琮见信使一脸焦急的样子,心下有不好的预感,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都头。”信使非常老练,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兖州兵大掠滕县,有人还在沛县近郊看到兖镇骑卒。”

    氏叔琮听了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然破口大骂。

    朱瑾你能不能管住手下的人?还是说故意的?这会不该去找贺瑰、梁汉颙报仇么?

    “朱瑾可曾派大军过来?”氏叔琮也压低声音问道。

    “不曾,仅有劫掠。”信使答道。

    氏叔琮心下稍安,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应该是朱瑾驭下不严,军士私下里的行为。

    但这个形势,越来越不对味了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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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