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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北线

    张全义一家过完元宵节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蔡州。

    蔡州西北行二百八十里可至汝州襄城,但那边正在大战,道路断绝,于是向西先至唐州,然后北上汝州,绕了好大一圈,马车走了足足十天才抵达襄城。

    李唐宾于百忙之中抽空见了见张全义。

    虽然曾经份属上下,但张全义可不敢拿大,只见他带着一家人躬身行礼道:“参见李帅。”

    李唐宾回礼,然后坐了下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说。

    张全义知道这个老部下的脾性,挤了点笑容,道:“昔年长安一别,就很挂念二郎。后来得知你在夏绥军中效力方才安心,这世道活下来都不容易,听到故人的好消息尤其让人心安。此去参州,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说罢,张全义神色惆怅,好像真的因为很难与李唐宾再见面而难过似的。

    李唐宾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过去十来年了,早就物是人非,而今一个是洛阳行营主帅,掌握着十余万兵马,一个是势穷来投的降人,一无所有,彷徨无依,地位身份的转变早就造成了云泥之别。

    张全义不说话,张全恩为了活跃气氛,自嘲道:“这几年从崤函到河阳,再到蔡州,屡战屡败。不光咱们如此,整个梁地都唉声叹气,担忧不已。朱全忠,怕是要败亡了。李帅有此功绩,日后……”

    本来他想说封王封公,但想想不合适,毕竟这会大家名义上还是大唐的臣子,话不能乱说。

    李唐宾笑了笑,谈到军事问题,他有了些兴趣,但又无法多说,只能道:“为时尚早。梁贼还在南线负隅顽抗,北线甚至在反攻。至于中路主力,则还在相持。实不相瞒,三四个月了,算上乡勇的战损,各自伤亡已破万。”

    两军相持,并不意味着没有战斗。事实上中小规模的战斗非常频繁。或许一次死伤不多,但长时间累积下来,则十分惊人。

    后世梁、晋双方对峙,王彦章就与河东军士大小二百余战,都是短促、激烈、血腥的小规模厮杀。但规模再小,二百多次战斗累积起来的伤亡是什么数字?一次死伤一百,也两三万人了。这种战斗,不至于让一支部队当场崩溃,因为每次的伤亡都不大,属于钝刀子割肉慢慢消磨那种,可时间长了,总会达到一个临界点。

    李唐宾刚刚向折宗本索取俘获上万梁兵,并将其送到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整训。陕州途经洛阳到汝州的大驿道上,补充兵的队伍从来没断过,一批批被送到前线填补各军缺额。

    陕州院最近又在陕、虢、华、商、蒲、同六州征募精壮新兵五千,以补充日渐增高的消耗。甚至于,镇国军一部五千人正在开往前线,准备分批打散之后补入各军。

    李唐宾想避免这种无意义的消耗,但这需要机会。他瞟了眼张全义,机会已经出现了,张全义也做了些许贡献。梁军防线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撕扯,让其扩大,最终导致全军崩盘。

    追杀,肯定比对峙消耗更轻松惬意,是代价最小的取得胜利的方式了。

    张、李二人又随意闲聊了一会,见李唐宾兴趣缺缺,便起身告辞了。

    张全义一家子住在新修的驿站内。驿将是一个伤退的老卒,这在夏地似乎很普遍,绝大部分驿站的职位被他们占去了,家庭式经营,收费其实不便宜,但因为处于交通要道之上,设施也好,因此还是有些赚头的。

    “兄长,如今看来,咱们算是远离这个是非圈了。”坐在房间之内,张全恩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或许兼而有之吧。

    “看到方才东调的蕃兵了吧?就是驿道上那些。”张全义的神色比较放松,看得出来他比较满意,毕竟避免了最坏的情况。

    “夏王就喜欢征调蕃人送死,当年在崤函谷道就是。”张全恩哂道。

    “下月咱们必然要经新安、渑池、硖石等县离开,到了那边,可别再大嘴巴说蕃人送死。留在当地落籍的蕃人非常多。”张全义随口叮嘱了句,然后又道:“这些蕃兵东进,我猜有三个用意。”

    “兄长先别急着说,让我猜猜。”张全恩笑道:“其一,东调颍州,袭扰氏叔琮部粮道;其二,北调郾城,攻丁会;其三,深入陈州,袭扰庞师古后方,造成军心动荡。无外乎这三条了,有了蔡州做后方,李唐宾可施展的手段就比以前多了。”

    张全义点了点头。事实上在打仗这方面,张全恩可能比他还略强一些,虽然兄弟俩人的水平都不咋地。

    以他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梁军似乎要一点一点崩溃了,这几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幸好下船下得早,不然真要全家偕亡了。

    ******

    南线的局面已经出现崩解的迹象,但北线似乎一切安好。

    以龙武军、长直军右厢、德胜军两万多步骑核心,外加大量乡勇,一共五万余兵,分成数支,很快稳定住了动荡的人心,并陆续收复失地。目前,大军屯于荥泽,有力地支持了河阴坚城的防御。

    担任都指挥使的朱友裕信心十足,打算等夏军在河阴城下流干鲜血之后,再突然杀出,大破其军。

    但赤水军使范河很快退回了汜水,利用地形、城池防御。他手头就这么一支善战之军,一旦丢了,五万梁军杀过来,旋门关、邙山一带将彻底失控。

    龙武军使葛从周建议过黄河北上,攻河阳。朱友裕不许,因为他的可战之军也只有两万多,后方还时不时有夏贼乡勇渡河而来,四处袭扰粮道,必须派兵维持、驻守。根据探听到的消息,夏贼在河阳有州县兵数千、衙军两万余人,还有设置在北岸的板渚、广固两座城池,没有把握拿下。

    至于偷袭攻取,可能性极小。盖因遍地的夏贼游骑乡勇,使得梁军的行动不存在任何突然性。他们做出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透明的。反过来的话,夏贼却可以维持相当可能的突然袭击,他们的一切都存在于迷雾之中,这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如何抉择,确实很难。没办法,到最后还是要由朱全忠来做决定。

    “镇汴十四年了……”朱全忠站在高台上,台下是正在会操的军士,但他却有些神思不属,魂游天外。

    精气神不如以往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专注、热情、豪迈。每天起床之后,总是感觉很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累,更多是心理层面的原因。

    人前装坚强,鼓舞大军士气,与将领推杯换盏,与文官谈论古来帝王将相的得失,精力看起来永远充沛,永远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永远不服输。

    但每天回到家之后,总要一个人静静呆坐很久,

    英雄气短,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大王,郑州战局不宜拖,我觉得……”李振凑了上来,建议道。

    朱全忠摆了摆手,李振果断住口。

    “郑州还算安稳。”朱全忠说道:“大郎做得不错。他去之前,贼势猖獗,数万大军压过去后,一下子清爽多了。”

    “但这里的兵不能动,一动,则贼人又大举南下,进薄汴州。”朱全忠转过头来,看着李振,认真地说道:“先稳住局面。这几万人,丢不得。”

    敬翔在一旁看得有些心酸。

    曾几何时,梁王也是气吞万里的雄主。与贼人连番大战,死多少人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亲自上前线刺探敌情,为此差点死于蔡贼游骑之手。

    但平灭秦宗权后,基本不再亲自领兵了,更多地把精力放在打理内政之上。这是对的,因为你不再是单纯的将帅,而是数镇实际上的主人,内政不修,是无法长期维持下去的。隔壁的李克用就是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打下了幽州,河东估计已经被他榨干了,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但理政多年之后,曾经的豪气似乎被一点一滴地磨灭在钱粮、刑狱、办学等民政事务上,锐气渐失,暮气渐生,如之奈何。

    郑州不过两万余衙兵,如今竟然要仔细算计,生怕丢掉以后全局糜烂。这是什么?这是怕!

    怕失败,怕现在就被灭亡,不敢冒险,总想拖着等待转机。只此一点,就让将来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台下的军士不断发起呼喝、喊杀声,看起来像模像样。

    天武八军,汴州最后的预备队。但这是五万新兵,不是五万老卒,否则无论投入到哪个战场,都足以改变局势。

    夏贼确实兵多,但河阳深耕未久,洛阳残破不堪,汝州更是堪称白地,全靠陕西、河中乃至灵夏长途转运资粮,这就极大限制了他们能动用的兵力。

    纵有五十万骑,你前线维持不起,又有何用?

    其实葛从周说得没错,这时就该置之死地而后生,放手一搏,拣选精兵万人北上河阳,若能侥幸取得大胜,则局面会大大好转,至少北线的局势可以得到很大的改观。

    “朱瑄已经动手了吧?”朱全忠突然问道。

    “回大王,昨日传来消息,朱瑄已遣使至濮州,要求贼将梁汉颙率部离开,借道魏博返镇。罗弘信在年前就已经允诺夏人可以借道返回河阳,但不许再来。”李振回道。

    “梁汉颙不答应会如何?”朱全忠问道。

    “朱瑄会率军驱逐。”李振说道。

    “让朱珍做好准备,与朱瑄密切配合,一旦发动,就把夏贼围死、歼灭。”朱全忠说道:“梁汉颙覆灭,夏贼没法从濮州袭扰我后方,左右突将军、左右衙内军、亲骑军、捉生军、踏白都、英武都都可以派上用场。德胜军三千骑一至郑州,局势立刻好转,可见对付夏贼的零散乡勇,骑军最管用。对了,罗弘信还是不肯出兵攻河阳吗?”

    “罗弘信遣使送来战马两千、绢五万匹、钱十万缗,并未提到出兵助战的事情。”

    “你再跑一跑吧。”朱全忠叹了口气:“魏博兵多将广,钱粮充足,牛羊被野,实力不容小觑。若能出兵,可能比杨行密更管用。”

    魏博与宣武的关系也不错,因为都有共同的威胁。孟怀二州于魏博而言,相当于门户,十分重要。当年韩简任节度使的时候,锐意扩张,河阳就曾被其短暂拿下。如今河阳在邵树德手中,焉能不惧?

    只可惜他们只愿提供钱粮、马骡,不愿出兵助战。若能像杨行密一样两路出师,一攻寿州、一攻安州,则汴梁的局面能大大改观。

    可惜,可惜!

    “大王,我这便动身。”李振慨然应道。

    “好好做。”朱全忠笑道:“邵贼想亡我,没那么容易的。”

第五十章 挑拨

    “使者好大的胆子,不怕被我祭旗么?”蕲县某座高门宅院内,氏叔琮颇堪玩味地看着夏军使者,问道。

    亲兵们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顶盔掼甲,手握利器。

    “我特为氏都头解忧而来,怎么会被祭旗?”使者哈哈大笑道。

    使者名字叫裴冠,裴远之子,看着颇为年轻,其实也只有二十来岁。

    裴远目前还在唐邓随幕府任职,名为赞画,实为监军。此番出征,他也跟着折宗本出来了,献了不少计策。

    “我有何忧,还需使者教我。”使者的反应都在氏叔琮预料之内,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如今之局,梁地全境烽火,想必氏都头也能看到。”裴冠清了清嗓子,道:“我大军三路伐梁,数月以来连战连捷,北路克旋门关、汜水,进抵河阴,袭扰郑、汴;中路屡破庞师古,杀贼逾万;南路进展神速,下蔡州、破颍州,降张全义、戴思远,杨师厚之辈闻风而遁。此三路大军,氏都头以为如何?”

    “使者言过其实了。”氏叔琮笑了笑,道:“北路葛帅统兵数万,已经把范河压了回去,何言连战连捷?中路李唐宾与庞帅隔河对峙,两边堡寨林立,互有杀伤,就是个持中之局罢了,谈不上优势;南路确实有所进展,但还需要时间。据我所知,威胜军折宗本攻丁会营垒不克,被打了个反击,损兵两千余人。亳州失地,杨师厚也在渐次收复。也就戴思远不知兵,张全义不善战,被捡了个漏子罢了。回到宿州这边,贵军兵不满两万,攻城不利,束手无策。依我看,这仗还得打很长时间。”

    “呵呵。”裴冠笑道:“敢问氏都头还能西进否?军中将士鼓噪,群情不安,皆欲回返。贵部不能西进,我部回返之后,便击破杨师厚,再夺亳州,你待如何?”

    “昔年官渡之战打了一年,前期袁绍也很张狂,然相持六个月后,最终败北,十万大军损失殆尽。”氏叔琮说道:“这仗,还有得打。”

    “公既提及官渡之战,想必梁王以曹操自比。可如今粮道受袭扰的却是贵军。庞师古十余万大军屯于许州,陈许便是再富裕,经此数月之后,也足堪疲敝了。”裴冠说道:“郑州百姓多有逃亡汴、滑者,亦疲敝得很,不知梁王还有多少粮草可转运至陈许。”

    “君不知魏州去岁送粮百万斛至汴州?”氏叔琮惊讶道:“昔年曹公可无此外援。”

    裴冠笑了笑,避过这个话题不谈,又道:“听闻兖州朱瑾纵兵劫掠,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屡请都头回援。又有淮人数千北渡泗州,徐宿可没那么安稳哪。”

    氏叔琮笑道:“待我大军回援,可一鼓而破矣。”

    见裴冠还要说话,氏叔琮摆了摆手,道:“不和使者绕圈子了,说吧,所来何事?”

    “特给氏都头带来一场造化。”裴冠说道。

    “继续讲。”

    “氏都头镇徐宿多年,深受军士爱戴,或可为感化军节度使。”

    “哦?这个使相职位是折宗本给的,还是邵树德给的?”氏叔琮问道。

    “当然是夏王许诺的。”裴冠这话倒也不假。

    事实上邵树德提前交代过,感化军可以许给氏叔琮,许州赵氏若愿降,可继续担任陈许节度使。他当时还自嘲,十年前一个节度使都不许,全部自己吞下,十年后,妥协了太多,和朱全忠一个样了。

    裴冠有些不理解,朱全忠名下的附庸藩镇,独立性很差,控制还是比较严密的。除了张全义之外,河阳、宣义等镇的财货尽皆送往汴州,军士精壮亦编入宣武衙军之内。甚至就连各镇的衙军,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以汴将为主。

    朱全忠,明明没有妥协啊,夏王为何这么说?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夏王给了承诺,想要迅速瓦解梁军。至于后面怎么收场,可参照陕虢。

    “夏王倒是挺康慨。”氏叔琮笑道:“可我听闻,陕州李璠已经去职。此人以父礼侍奉夏王,竟然也容不下。我若出镇徐州,便是侥幸当个几年节度使,一旦夏王腾出手来,怕是也落得和李璠一样的下场。”

    关西那些个藩镇,像邠宁、金商那些有名无实的节度使他就不提了,李璠、李孝昌、东方逵三人,作为邵树德的附庸,不能说不尽心竭力,但到了最后是什么下场?

    各镇选送精锐入夏军。

    衙军被派到蛮荒偏僻之地戍守,一有反弹,即行镇压。

    各镇武人被不断派到战场上消耗。邵树德对附庸藩镇的财货需索无度,让节度使们无钱维持原有的军队规模。

    如此消磨数年,最后一口吞下。

    邵树德的斑斑劣迹,天下军头都看在眼里。任你巧舌如黄,又有何用?

    “氏都头多虑了。夏王……”

    “罢了,不用说了。”氏叔琮抬手止住,道:“我放你回去。你就和契必章说,他释我军士,散播谣言,乱我军心,算他棋高一着。但飞胜、雄威、控鹤两万虎贲仍在,他若不服,便来与我一战。若不战,哪来的回哪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严格来说,氏叔琮这话就已经很“不忠”了。朱全忠要求你增援颍州,结果老巢一出事,你就急着跑回去了。虽说有军士哗变的威胁,但确实没完成朱全忠交代的任务,这是怎么也没法洗的。

    所谓“井水不犯河水”,那不就是拥兵自重观望那一套么?谁还看不出来啊。

    氏叔琮在后世历史上被朱全忠找借口杀掉看来也是有原因的。弑君那脏活,为何不找别人来干?偏偏就蒋玄晖、朱友恭、氏叔琮三人。

    “来人,送使者出城。”氏叔琮大手一挥,道。

    ******

    襄城大营在二月二十八日收到了郓镇军乱的消息。李唐宾将几份重要的军报一起锁在木盒内,然后交给信使,送往邵树德处。

    国朝有制,紧急军情,一般由五百里加急信使传递。特别重要的军报,信使日行七百里。比这还重要的,大概就是杨贵妃吃的荔枝了,这是最高级别的“军情”,信使每日传递的距离甚至超过七百里,基本就是玩命了。

    从襄城传递到凉州,按照正常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也就五六天的时间即可送到。

    信使出驿站后,以最快速度,不惜马力冲往三十里外的另一个驿站。到地点后,换马、换人继续冲,一站站接力循环。

    驿站体系,对一个政权来说可谓至关重要。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已经是三月初五,此时他刚刚翻越合黎山峡口,正与随军的各部蕃人打猎练兵。

    合黎山是霍去病击败匈奴的地方,如今又有一位汉家大将于此会猎,只不过大家都叫他可汗,也是滑稽。

    其实邵树德收到的消息不止一份。

    今天早上有柔州传来的军报,阴山鞑靼、黑车子室韦、西奚、回鹘、吐谷浑数万骑犯境,契必部损失牛羊丁口数万,紧急求援。

    淮西节度使折嗣伦急报,杨行密以四万余精锐为中坚,大肆征发安、黄、蕲三州土团乡夫,集兵八万余人,围攻安州、平靖关、礼山关等地,彻夜不休。另遣徐温等将各领精兵数百至千余不等,循山中小道,不带辎重,轻兵疾进,大掠诸县,淮西震恐。

    当然最令他震怒的还是郓镇军乱。但这事又怪不了谁,或许只能怪朱瑄和朱全忠,若无他俩搞事,何至于此。

    “契必部向我求援,可以理解。”邵树德将军报交给陈诚后,说道:“但折嗣伦这个求援信可不寻常啊。”

    毫无疑问,这是越级上报,甚至可能得到了折宗本的默许。

    “大王,此仆之过也。”陈诚叹道:“行密如此丧心病狂,放着钱镠不打,来打折嗣伦,难以理解。”

    唐邓随、淮西诸州残破,兵力就那么多,为了配合伐梁战争,必然要做出侧重。陈诚建议唐、光二镇出动主力配合李唐宾,以偏师防御杨行密。如今看来,杨行密不断加注,决心出乎意料。

    “陈长史有过,我亦有过。”邵树德道:“李克用如此之快便反悔,令我始料未及。义兄这人好面子,重情义,他答应之事,不至于这么快就反悔,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

    陈诚点头同意。

    伐梁之战,本已现大胜的曙光,如今竟然横生波折,眼看着又要僵持下去,非常可惜。

    “陈长史,南线可否益兵?”邵树德问道。

    “大王是指……”

    邵树德遥指山下正在追逐猎物的蕃人,道:“这些人自然是不成了。便是前阵子去过的凉州洪源宫部属也不太行。不过他们可以去柔州,那是他们的主场。李克用言而无信,好生烦人。他怕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蕃部,这次便让他见识下真真正正的草原可汗的打法。”

    草原可汗的打法,自然是赶着牛羊、大车,走到哪,打到哪,放牧到哪。

    南北朝那会,胡人大举南下中原。各部落打仗时争夺城池,打着打着,各自散了,我去东门放牧,你在西门放牧,然后接着争夺城池,可谓奇葩——奇葩的背后是中原已化为牧场,胡风浸染,百姓流离失所。

    “大帅欲亲征柔州?”陈诚问道。

    “不去了!”邵树德说道:“传我命令,于柔州组建阴山行营,以杨悦为招讨使。沙碛、河西诸部出动三万丁壮,告诉他们,三万人都给我凑足了马匹,不要弄一些步兵湖弄我。六大巡检使部落出丁三万,陇右镇……”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断然道:“陇右镇出二万骑,走六谷北上。此八万骑,至柔州集结,统一归由杨悦指挥。”

    “黑矟、金刀、飞熊三军,一并至柔州听命。”

    “大王,这么多蕃部,还要赶着牛羊打仗,虽说下月牧草就返青了,但打完这仗,诸部的家底也差不多了吧?”陈诚问道。

    “草原大汗打仗,抢不到东西,自然越打越穷。”邵树德说道:“告诉杨悦,我不给他设限,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抢不到东西,维持不了战争,我拿他是问。”

    陈诚无语。杨悦那厮的胆子,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十余万骑交给他,他能给你捅破天,天知道他会打到哪里。

    “大王,会不会……”陈诚有些担心。

    “不会。杨悦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不会过分祸害大同、幽州等镇。”邵树德说道。

    但其他地方,就难说了,这厮打仗的风格是真的很激进。

    “铁林军到哪了?”邵树德又问道。

    “护送王妃、王子等人回灵州。”陈诚答道。

    “陈长史还未回答我南线是否可以益兵。”邵树德说道。

    “大王。”陈诚行了一礼,道:“仆请大王不要益兵南线,乡间残破,夫子大量逃亡,实在支撑不住了。”

    唐、光二镇,说实话根本就不该养这么多兵,养不起。

    本来人就少,还被丁会三番五次杀入境内掳掠,百姓多有逃亡。后来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战事愈发频繁,人丁损失众多,田地荒芜,全靠金商、襄阳以及关中接济。为此,关中百姓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不堪役使逃亡者比比皆是。

    南线,确实已到极限。

    “那就北线。”邵树德坚定地说道:“河阳去年冬天种了多少麦子?”

    “怀、孟二州,开田两万八千余顷。”陈诚说道。

    “增长好快。”邵树德惊喜道:“六月麦熟之后,可多养兵矣。”

    “传我命令,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所领之侍卫亲军全数出动,永清、银川二牧场准备马匹,一路南下,越快越好,于蒲津关渡河至晋绛集结等待我命令。”邵树德说道。

    眼下黄河尚未化冻,河中、晋绛的粮草必须经轵关或崤函山道运往前线,三车粮能到一车就不错了,甚至一车都到不了。但如果大军就食于晋绛,则成本很低。

    “铁骑军随我回删丹,选马!定难军原地停驻,待我前来。”

    “大王这是欲亲征?不去碛北了么?”

    “知道我最担心什么?”邵树德问道。

    “大王应是担忧杨行密。”陈诚回道。

    “不,杨行密怎么着都要帮朱全忠。我所忧者,乃郓镇之事。朱瑾其实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若被他并了郓镇,王师范必不可保。若李克用攻占沧景,便与三镇在手的朱瑾连成一片,届时情况愈发复杂。值此之际,须得快刀斩乱麻。”邵树德说道。

    “可甘州离中原颇为遥远,大王何必呢?这仗,慢慢打下去,咱们最终还是能取胜。但收服鞑靼诸部,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又得多费手脚。”陈诚说道。

    “远么?”邵树德哈哈一笑。

    北宋君臣认为辽援军要一个月才能开到幽州,但耶律休哥聚集大量马匹,六天机动一千多里,超出了北宋君臣的想象极限。

    两千多里的距离,很远吗?都说我胡,这次便用胡人的打法和你们玩玩。

第五十一章 算计

    焉支山之下,万马奔腾。

    如果按设立时间来算的话,夏军的第一个马场还是银州的银川马场,也是目前最重要的马场,承担着战马、挽马、骑乘马、驮马等各类型马匹的繁殖培育任务。甚至到了后期,又开始了绵羊的育种,发展十分兴盛,目前有马约十七八万匹。

    第二个牧场则是天德军城附近的永清栅,原供应振武军、天德军的马场,规模很小。经过多年发展以后,现在有马五六万匹的样子。

    西使城马场是征讨河渭后从零建立起来的,与夏军第五个马场东使城马场在天都山一带毗邻,前者有马四万匹,后者三万匹左右。

    删丹马场是夏军建立的第四个马场,马匹来源是战争缴获及各部进献,发展较晚,但因为条件不错,后来居上,目前有马十五万匹,仅次于银川牧场。

    第六个马场是黑水城马场,位于沙碛,建立最晚,规模最小,马匹数量不过二万多。

    四十多万匹马,规模相当不小了。

    国朝贞观年间,在河陇养马七十万匹。但到了玄宗朝,最鼎盛时也没超过八十万,可能已接近极限,不是牧场的极限,更可能是需求的极限。

    西夏的战马、乘马约五十万匹,比邵大帅还牛。

    辽国就厉害了,官办马场马匹数量超过百万,民间马匹数量不详,但应该也不少。

    至于北宋,有时在二十万匹以内,有时二十多万,但大概就维持在二十万匹马的规模上。对比汉朝在中原养马四十万匹这个数字,北宋马场养羊太多了,二十万匹马更可能仅存在于账册上,实际有多少很难说。

    “几天时间,各部才进献了二万匹马?回来再找他们算账!”邵树德看着牧人们将马匹聚拢在牧场外围,有些不太满意。

    众人尽皆无语。周边各部几乎把能紧急调用的马匹都送过来了好吧?甚至还有马具。

    从生计角度来说,草原人也不太爱多养马啊。若非回鹘人比较特殊,喜欢养马做大事,甘州绝无可能短时间内调集到这么多马匹。

    再者,当初组建定难军的时候,各部被选走了那么多勇士,不但送人,还附送一匹马。无上可汗你这么压榨真的好么?

    “好了,差不多勉强够了。州里、河西幕府给他们补偿一些粮谷,多少你们看着办。”邵树德说道:“删丹牧场给我调五万匹过来,越快越好,我等不及。”

    牧场大小官吏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仍然如遭雷击。总共十五万匹马,一下子拿走五万,剩下的还有啥?

    一个马群,适合做战马的不过两三成,剩下的多只能做挽马、驮马、乘马,另外还有为数不少的老马、小马,这基本是把马场精华一网打尽了。后面要恢复的话,需要不短的时间。

    但眼下似乎顾不了太多了,大王的态度很坚决,众人不敢废话,立刻遣人将驯服过有编号的马匹拉过来,同时提供了许多豆子,与铁骑军的辅兵进行交割。

    收拢完马匹及物资后,全军翻身上马。

    “出发!”没有战前动员的豪言壮语,邵树德抽出佩剑一指,全军轰然应命。

    从天空俯瞰下去,辽阔壮丽的草原之上,九万余匹马儿撒着欢儿往前冲。

    铁骑军万人本就有马两万余匹,洪源宫部属本只有一人一匹马,如今得马七万匹,全军速度一下子就起来了。

    邵树德也不管去了中原后会不会饿肚子,反正先赶过去再说。

    蹄声如雷,马儿嘶鸣,十一日,全军抵达天宝县。今日几乎每个人都换乘了两次马,以充分维持马力。

    天宝令三日前就接到了命令,征发民夫担着大量干草、回鹘豆、粟麦在驿道旁候着。

    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也已在此停留数日,他甚至还让辅兵抽空帮民夫铡碎草料。

    “参见大王。”符彦超快步上前,行礼道。

    “你还有空来这些虚礼?”邵树德推了他一把,道:“速去督促军士照料马匹。若照顾不好马儿,如何长途行军?”

    “遵命。”符彦超立刻转身,忙活去了。

    “你是天宝令?”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中年男子,问道。

    “回禀大王,下僚……”

    “是就对了。”邵树德眼一瞪,道:“提前交给你的事办了么?”

    “办了。”天宝令这次不说废话了,直接回道:“已筹得马匹千三百七十余匹。”

    “折嗣裕给我过来!”邵树德喊道。

    “大王。”折嗣裕一熘小跑赶了过来。

    天宝令默默看着。

    杀伐果断,手底下不知道沾了多少蕃人鲜血,在河西、青唐一带凶名赫赫的折屠夫,在夏王面前温顺得跟个小猫一样。

    “将那些跑脱力的马换了。”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折嗣裕身上像装了弹黄一样,立刻大步飞起,四处传令。

    今日行军,有的马是空跑,有的载着人,有的载着甲具、器械,有的驮着干酪、粗饼、豆子,不一而足。

    毫无疑问,不可能每匹马花费的体力都是一样的,即便中途调整,尽可能均匀分摊压力,还是会有区别。再者,马也和人一样,有高有矮,有强壮有瘦弱,有的天生体力好,有的就不行。

    天宝县筹得一千三四百匹“生力军”,正好替换一部分跑脱力需要休整好几天的马儿,这是出发前就定下的计划。

    酉时初刻,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战兵们吃喝完毕,立刻回到各自的营区,钻进帐篷休息。辅兵们还要继续忙活,洗刷马匹、喂养食水,甚至修剪马蹄,重钉马掌,忙得不亦乐乎。

    当兵苦,当辅兵更苦。

    战兵歇息睡觉了,辅兵还有一堆事要忙。他们坚持下去的动力,除了领到的军饷赏赐外,大概就是有朝一日能熬进战兵队伍了。

    邵树德跑了一天,身体也有些疲累,不过还撑得住。四十岁的人,常年习武、狩猎、打马球,开得硬弓,骑得烈马,标标准准的悍勇武人。

    精力旺盛,野心勃勃,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武夫们的青睐,这是一个审美极度偏向勇武、阳刚的时代。

    美美地睡了一晚后,十二日一大早,众人吃完天宝县百姓连夜做好的热饭,稍事休整之后,再度上马。

    当天傍晚,全军抵达凉州理所姑臧县,铁林军护卫着王妃、王子及一众官员刚刚抵达这里两天。

    凉州各部、州、县、幕府各级准备充足,带来了四五万匹马,将那些体力有所衰减的马儿替换下来。一些急行军过程中受伤或倒毙的马也得到了补充,尽可能维持随征马群的状态。

    符彦超一路默默看来,心情十分激动。

    带着十万余匹马,两天行军三百八十里,岂非神速?走到哪里,哪里都提前准备好了草料、豆子、蒸饼、酱菜、肉脯、干酪,征发的民夫齐齐上阵,配合辅兵伺候马群。河陇地带,与马打过交道的百姓非常多,他们不像中原百姓那样害怕马,相反多多少少熟悉些马性,帮上了很大的忙。

    “真”草原大汗怕是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只有那种兼具耕牧二重属性、财力雄厚、有严密的地方政权组织的势力才能从容做到这一切,甚至做得更好。

    王妃折芳霭亲自带人送来了酒食慰劳,众军士气大振。

    邵树德哈哈大笑,抱着“可敦”上马,快速兜了一圈,军士们欢呼的声音更加热烈。

    正远远走过来的河西节度使杜让能与幕僚们相顾失笑。太胡了,胡风太浓郁了!

    十三日,大军离开凉州。

    临走之前,邵树德看了看精神头还算可以的军士,非常满意。

    铁骑军常年征战,屡次长途奔袭,能耐苦战。他们精神好,邵树德完全理解,职业武人嘛,吃的就是这碗饭。但已扩充到万人的定难军的新募蕃兵就比较让他惊讶了,最后只能感叹,蕃人的牲口属性确实要强很多。他们平日里的生活就比汉人苦,或许早就习惯了。

    离开凉州之后,有一段漫长的四百里的路程,中间只有一些烽燧及少许部落,人烟稀少,非常荒凉。

    这一段路足足走了将近三天,到十五日下午抵达了新泉军城。

    此城驻有数百乡勇,由会州三县轮流派人戍守。一见大军而来,指挥使王全立刻跳下了土台,大声招呼乡勇们准备饭菜,同时将马儿牵过来。

    位于会州定西县境内的西使城牧场送来了两万匹马,会宁、定西、乌兰三县也大力搜刮马匹,甚至把驿站的大部分马儿都征集了过来,境内部落更是接到了征发令,联合凑了一万六七千匹马,送到新泉军城。

    老规矩,跑脱力、跑瘦的马儿替换下来,受伤、生病、倒毙的战马进行补充。

    随军的文吏记录时眼皮子直跳,高强度急行军,对马匹的损耗太大了。这一趟,几乎把沿途州县弄了个鸡飞狗跳,粮草消耗就不说了,马匹是贡献出去不少——很多跑脱力口吐白沫的马,即便还活着,可能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这就是俗称的“跑废了”。

    邵树德爬上了土台,看着东面依稀可见的大河。

    明日先向东二十里至乌兰关、乌兰县,渡河后至会宁关,差不多傍晚时分可至会州城进行补给,会州往东,还有东使城下辖的天都山牧场,那边也有不少部落,可替换、补充马匹。

    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内线行军,总体而言还是比较轻松惬意的。就是不知道去了中原,外线作战的时候,到哪里去养活他这么多人、这么多马,难道真要学蒙古人?

    真那样做,可能就永远得不到中原了。六月才麦熟,这时节到哪去弄粮食?邵树德想了一会,懒得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还有可以派(抢)捐(劫)的对象。那个对象,他早看着不顺眼了。

第五十二章 一不做二不休

    二月二春社节过后,朱瑄便离了郓州,带着两千骑西行。

    郓州离濮州并不远。从理所须昌县出发,中经寿张县、范县,只要一百七十里便可抵达濮州理所鄄城。

    “大帅,濮兵止有三千,贺将军所部亦只有五千余,咱们去是不是太冒险了?”衙将柳存策马追了上来,有些担忧地问道。

    “何言兵少耶?”朱瑄大笑,道:“濮州百姓抗贼十年,多习武艺,我到城中振臂一呼,上万兵马唾手可得,何忧也?”

    柳存心下稍安。

    汴、郓两镇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郓州是受攻击一方,战火几乎都在濮、曹、郓三州地界上展开,百姓确实时常被征发,战斗素质还是可以的,并不是一见敌人就逃散的柔弱之辈。相反,民间习武之辈众多,投军者甚众,风气如此,确实不用太过担心。

    朱瑄瞟了柳存一眼,见他还有些担心,笑问道:“莫不是嫌邵伦没本事?是,他确实胆子不大,武艺一般,可当年魏人杀来,我领军征战,事后众军推选节帅,邵伦可是前几个支持的。这些年,他也尽心尽力筹措粮草,贡赋不断,有这份本事,也够了。上阵厮杀,不缺他一个。这年头,忠心的人不好找啊。”

    柳存点头称是。

    艰难以来,藩镇割据,武夫桀骜。邵伦却很恭顺,最近一年尤其如此。他还很会来事,很多人都收过他的礼物,柳存也收过一名舞姬,这人确实八面玲珑,和河南那个张全义有几分相似。

    “大帅,末将听闻梁人围攻颍州,战事极为激烈。夏兵进展很快啊,这就杀到汴梁腹地了。”柳存说道:“昨日又收到消息,契必章在亳州,连破城父、永城两县,声势极大。末将不意他们打得这么快,梁地也实在太空虚了一些。”

    “此诚可虑之事。”朱瑄说道:“看样子朱全忠是没什么办法了。这般打下去,别说反败为胜,不速亡就算好的了。”

    柳存深以为然。自巢乱之后,天下大乱,诸镇互相侵攻,角逐至今日,快一步整合关西的邵树德已然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原本中原最强者朱全忠与其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六七年下来,已然支撑不住。

    柳存想不明白,自穆宗朝以来,歌舞升平、武备逐渐废弛的关西怎么就突然能打了?不是看不起他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工匠没工匠,而中原富庶,还不断有战争锻炼,怎么就被打成这副样子?

    关西,应该绝无可能在这个乱世中崛起的。这不是国朝初年,时代变了,关东远远超过关西,无论是财富还是军队战斗力,怎么会这样?

    “魏博罗弘信去年就提供了不少钱粮,今年或许会加大力度,会不会出兵助战?”柳存又问道。

    “可能性不大,不是几十年前了。”朱瑄道:“河北诸镇,多年来一直对抗朝廷,简直成了本能。如今邵树德就是朝廷,宪宗元和年间有神策军十八万六千人,还算能战,树德今有兵二十余万,不比当年的神策军差,甚至更强,魏博对其有戒心很正常。但魏博也不是当年了,对抗关西朝廷是本能,这没错,可数十年来,军士愈发桀骜,节度使已无法决定所有事情。提供钱粮、战马、器械支援汴州,魏博武夫们可能乐意,但出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除非朱全忠快败亡了。”

    其实,对抗朝廷的又何止河北藩镇?艰难以来,与朝廷讨价还价,保持自身独立或半独立地位已经成了北方诸镇的本能。朝廷数次出兵征讨骄藩、逆藩,每次看到这些藩镇快被打死了,跟随朝廷一起出兵的其他藩镇就出工不出力,甚至直接反水到另一边,让平叛打成了夹生饭,甚至打不下去,朝廷捏着鼻子招安了事。

    基本上来说,各藩镇同气连枝,互有默契,谁强就打谁。以前是朝廷最强,那就联合起来对抗朝廷。朱全忠强的时候,进攻天平军、泰宁军,本来没有时溥什么事,人家就主动跳出来,救援此二镇。

    李克用对河北有企图,幽州、成德、沧景等镇就联合起来,放下以前的恩怨,团结一致对付李克用。一百多年下来,这套合纵连横之术也已经成了本能。

    魏博、宣武、淮南三镇,现在是把邵树德当朝廷来打,但朱瑄觉得,效果可能不如几十年前了。魏博的武人太桀骜了,节度使很难做。

    二月初四傍晚,朱瑄带着两千骑抵达了濮州,刺史邵伦亲出城三里相迎。

    一起入城之后,邵伦在永定驿置办了酒席,朱瑄欣然前往,席间自然是觥筹交错,歌舞不休了。

    与朱瑄一同来的两千军士也有酒食慰劳,不过是在军营那边。

    “明日我要检阅州兵,你好好准备。”永定驿内,朱瑄喝得微醺,笑道:“还有,把梁汉颙唤来鄄城,我要问问他到底几时动身。磨磨蹭蹭到现在还不走,莫非有企图。”

    “有大帅虎威在,梁汉颙敢有何动作?”邵伦大笑,又劝了一杯。

    朱瑄亦大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比不得当年了,唉,那会是真的拼。”

    中和年间,魏博节度使韩简率兵渡过黄河,攻郓州。其时魏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依然不屑于死守城池,率军野战,结果兵败身死,郓州被围。

    值此群龙无首的危急之时,朱瑄挺身而出,率众守城,魏军攻城半年不克,后解围而去,朱瑄由此声望大涨,当上了节度使。

    那时的朱瑄,豪迈勇敢,与这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但朱瑄没有吸取曹存实的教训。后来与梁军厮杀,他同样不守城,屡屡率军出战,试图以弱胜强,野战破敌,而战果总是让他很失望。

    敢于野战的勇气可嘉,但应该清醒认识到实力的差距。朱瑄后来认识到了,但主力部队已经被歼灭,只能徒唤奈何。

    这次来濮州,难道老毛病又犯了?这些个不怕死的武人哟!

    “大帅何自贬耶?”邵伦又给朱瑄倒了满满一杯,笑道:“而今全镇上下,可都指望大帅撑起郓州的一片天呢。请复饮一杯。”

    “你啊!”朱瑄心情舒爽,笑道:“打仗没两把刷子,就会捡好听的说。若非全忠大窘,已无力东进,这濮州我还不放心交给你呢。”

    邵伦干笑两声,道:“仆也没别的本事,就给大帅牵马执镫,心甘情愿。”

    “好!”朱瑄一饮而尽,脸色酡红,道:“放心,大伙子孙后代的富贵,包在我身上。只要朱全忠顶住了,这天下就还是老样子,便是换了天子也一样。”

    这虽是朱瑄的酒话,倒还真让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历史上的五代王朝,天子也就是最大的军阀罢了,底下还一堆小军阀,都没有做到真正统一。即便是版图最大的后唐,皇帝实控的地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是他们不想,事实上从后梁朱温开始,削藩就是皇帝的头等大事。

    朱温杀那么多老将,并不是他发疯,更可能是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身体不太好了,儿子又没甚本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结果搞得内部离心离德,士气低落,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让死灰复燃的河东捡了便宜。

    五代朝廷,每一代都在削藩,每一代都在想办法消磨军阀的割据基础,每一代都在试图改变丧乱的人心,为此把自己玩死的皇帝不要太多,最后到了北宋,还最后削了一次兵权,最终成功。

    朱瑄也看出李唐的天下不太行了,很可能要被邵树德取代。但他理想中的天下,便是邵氏称帝当天子圣人,但地方依然分封着诸多藩镇,大伙以土地传付子孙,继续快活下去。

    不仅仅是朱瑄这么想,可能这才是武夫的主流思想。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狠人,在没有被杀怕之前,没人试图交出自己享有的权力。

    他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富贵,还有保障自己富贵的东西,比如武力。没有武力保障,富贵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说收回就收回,没有半点办法。

    宾主尽欢的宴席散后,已经醉得不像样的朱瑄就在永定驿内歇息。

    邵伦也有些晕晕乎乎,在亲兵的搀扶下离开。行至半路之时,他看到了同样出席了酒宴的贺瑰。

    贺瑰眼神清亮,似乎没多少醉意。他微不可觉地朝邵伦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邵伦会意,回到府中之后,立刻让人打了盆冷水,洗完脸之后,清醒多了。他找来心腹仆人,低声耳语几句,仆人很快便出了府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邵伦毫无睡意,静静等着。

    丑时初刻,濮州北门缓缓打开,大群军士手持包了黑布的兵刃,悄悄进了城,直朝永定驿杀去。

    百余年来各镇频繁上演,底层武夫们喜闻乐见的保留大戏,又在濮州拉开了帷幕。

第五十三章 变天

    大军徐徐入城,足足五千人,一声不吭,杀气盈胸。

    从安禄山叛乱到现在,国朝已经发生了一百多次军乱,可谓惊人。毫无疑问,濮州如今正在发生军乱,参与者为天平军衙将贺瑰、濮州刺史邵伦所部。他们可能还勾结了外人,但夏兵并未直接参与,显然没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不过,飞龙军将领薛离带了五千人离营,埋伏于几条主要道路旁边,以防万一,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五千天平军分成两部。一部三千人冲向军营,那里有朱瑄带来的两千骑兵。战马多寄放在城外的羊马墙内,两千骑卒晚上敞开了肚皮吃喝,一个个醉醺醺的,睡得跟死猪一样。贺瑰部三千人冲过去时,濮州兵千人已经抵达,总计四千人破开了营门,直接涌了进去,大砍大杀。

    另外一部两千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永定驿前。

    守在外面的朱瑄亲兵有些懵,但他们素养不错,第一时间退到了驿站内,利用围墙、房屋阻挡,同时把朱瑄摇醒,试图保护他冲出重围。

    很快,濮州兵千余人也杀至,总计三千兵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瑄丧心病狂,竟然与朱全忠修好。”

    “忘了战死的弟兄了吗?杀了他!”

    “终日修豪宅,收美姬,赏歌舞,春社的赏赐竟然还是以前那么点,杀了他!”

    “这人已经没用了,换个人当节度使。”

    “贺将军骁勇善战,居然被发配到濮州,有家难回,杀了朱瑄,拥贺将军入军府当留后,人人有钱拿。”

    军士们不断鼓噪,群情激昂。驿站大门很快被攻破,汹涌的人潮冲了进去,见人就砍,逢人就杀,亲兵、驿卒死了一地。

    朱瑄在十余贴身亲随的保护下,甲都没披,赤脚冲进了冰冷的花园。

    地上的泥土冰冷坚硬,碎石很扎脚,但朱瑄全然无感,他现在只想逃命。只要逃出永定驿,逃出濮州,就还有翻盘之力。届时带着两万大军杀回来,兴师问罪,邵伦、贺瑰不死何待?还有那个梁汉颙,他多半也参与了,夏人可恨,也要碎尸万段!

    花园之内同样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

    包围驿站的军士们大声喊着号子,竟然把薄薄的围墙给撞塌了。

    “朱瑄在那!”一名军校拿出步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失飞过二十余步的距离,稍微偏了一点,射中了朱瑄身旁的廊柱。

    朱瑄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羽,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情。

    “你们是雁子都的军士吧?贺瑰何在?我把雁子都精兵交到他手上,就这么对待我的?”朱瑄嘶吼道。

    “别和他废话,杀了他!”一名军官挥了挥手,数十名弓手上前,拈弓搭箭。

    朱瑄吓得又往前院蹿。

    身后不断传来惨叫,耳边还有箭失破空声传来。朱瑄宿醉未醒,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穿过连廊,前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走投无路之下,朱瑄躲进了假山后面。

    冲过来的是濮州州兵,带队的是邵伦之子邵志超,他大声呼喝着,往各个方向分派军士,命令他们仔细搜捡。

    朱瑄愈发绝望。这个样子,肯定是跑不掉了。

    雁子都的人又追了过来,一路上骂声不绝,看样子非得揪住朱瑄不可了。

    朱瑄情急之下,竟然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大声道:“可是志超侄儿?”

    “朱瑄?”邵志超眼神一凝,却见一人披头散发走了出来,看形体容貌,与朱瑄无异。

    不用他吩咐,很快有人上前,将朱瑄抓了起来。

    是抓捕,而不是乱刃分尸,朱瑄松了一口气,这下搏对了。

    刚才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邵伦、贺瑰叛乱,从实力上来说,定然是贺瑰为主、邵伦为辅。叛乱成功后,贺瑰当仁不让要当节度使。而天平军三州,齐州断断不会投靠他,濮州如果还在邵伦手里,贺瑰也就能控制郓州一地了,他愿意吗?

    这两人之间,定然还会起矛盾。如果非要死中求活的话,不如让邵伦抓了,只要邵伦还想着自保,就不能轻易杀了他,否则贺瑰找个茬,领兵杀过来时,濮州危矣。

    朱瑄情急之下就只想到这么多,也不管里面还有没有问题,有没有漏洞,眼看着贺瑰的人追过来了,竟然殊死一搏,主动走了出来。

    “快,把人悄悄带走,立刻出城,送往灵津关。”邵志超吩咐道:“出去后给他换身衣服。”

    灵津关在城北二十里,是一个黄河渡口,飞龙军的临时营地就在那边。

    朱瑄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带走了。

    邵志超下令士兵们靠拢过来,缓缓向后退去。

    ******

    贺瑰冷笑着看着邵伦,道:“大事未成,使君便欲刀兵相向么?”

    朱瑄被谁抓走了,他很清楚。

    其实贺瑰对于杀不杀朱瑄也很矛盾。

    如果不杀,只是驱逐了事,那么朱瑄还有可能回来兴风作浪。尤其齐州还有朱威、朱琼、朱玭三兄弟,朱瑄跑过去的话,四人沆瀣一气,也是个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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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杀了,很可能惹恼了兖州朱瑾,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说白了,这是个死结。

    艰难以来的军乱,时人用“杀将逐帅”来形容,就是因为有的将帅在军乱时被杀,有的只是被驱逐了事,下场是有区别的。

    朱瑄在镇内有没有威望?应该说是有的。但他最近也得罪了很多人,威望急剧下降。

    贺瑰不确定到底是杀了他好,还是不杀他好。杀吧,得罪朱瑾,不杀吧,很多本镇武人想要他死。他本来不想管朱瑄死活了,因为进攻永定驿的时候军士们很可能收不住手,当场就把朱瑄杀了,因此他打算听天由命,无论怎样都坦然面对。

    但邵伦半途抢人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贺将军,朱瑄在夏兵营中,言欲入朝为官,此非皆大欢喜之事?”邵伦摆出一副笑脸,道:“他去了长安,再不会回返。贺将军自入主郓州,我在濮州,你我二人还需同舟共济,并肩抗敌。”

    “敌在何方?”贺瑰面色不虞,问道。

    “一在齐州,一在兖州。”邵伦说道。

    贺瑰有些恼怒,但火又发不出来,有心拔刀斩了邵伦满是假笑的狗头,却被理智所阻。

    “贺将军还不速速整兵,前往郓州?”邵伦催促道:“朱瑄、柳存就擒,但张从楚还在郓州,虽说他比不上贺将军的威望,但迟则生变,不得不防啊。”

    不得不承认,邵伦说的话有道理,贺瑰无从反驳。当下最紧要之事,还是赶紧把位置抢下来。趁着这会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先打着回来休整的旗号,带兵入郓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局面,逼幕府将左表明态度,定好上下尊卑,如此方有对抗外敌的本钱。

    “我若去郓州,邵使君待如何?”贺瑰咽下这口气,问道。

    郓州九县,目前人口不足四十万,但仍为第一大郡。齐州六县,本有三十多万,现只有二十余万。濮州五县人口与齐州差不多,可能略少一些。

    三州二十县,这会只有约九十万人了,但玄宗鼎盛时期人口可是超过一百六十万的,差距巨大。

    当然,九十万其实也不少了。在与朱全忠交恶前,天平军治下人口比河东还多。河东是一府七州,天平军只有郓、曹、濮三州,可见河南人口的稠密。而且富裕程度也更强一些,河东当时养了约六万衙军,天平军只有三万人,百姓负担更轻。

    难怪贺瑰还做着春秋大梦,河南、河北的每一个藩镇,确实都有在乱世立足的底子:民风尚武,百姓好斗,全境平原,粮帛众多,更兼户口殷实、商旅不绝,其他地方拿头来比?

    “将军可速至郓州,整顿军府,控制大局。我愿拥将军为天平军节度留后。朝廷见此,想必也不会多事,收到表章后,天使旬日内便可离京,授予将军旌节。”邵伦躬身一礼,道。

    贺瑰脸色稍霁。

    在夺权的关键时刻,如果邵伦立刻表态,会产生不容低估的带动作用,对于他控制镇内局势大有裨益。如果朝廷再正式下旨,授予他节度使旌节的话,那就更稳了,留后的帽子也可以摘了,是正儿八经的节帅、使相。

    这其实就是一笔交易,大家都明白。

    “好!望邵使君记得今日之言。”贺瑰冷哼一声,上马离去。

    时间紧急,他没空在濮州耗下去了,赶去郓州控制局面才是紧要之事。

    贺瑰走后,杜光乂从某个阴暗角落走了过来,低声道:“使君做得不错。贺瑰兵多将广,这节度使之位让他坐了便是。夏王仁德宽厚,他日给你寻个去处,节度使之位并非没有可能。”

    “我知道。”邵伦苦笑道:“郓州那个位置,我争不过他。武夫们可能会服从贺瑰,但未必服从我,这是最大的问题。乱世之中,一身好武艺才是立足的根本啊。”

    杜光乂默然。

    他熟读史书,别的朝代末年文人都有可能上位,指挥诸多武将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但在国朝,艰难以来文人当节度使的例子也有,但基本上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原因就是武人不服。后汉末年一介世家子,哪怕武艺稀松,也能用权术控制局面,但本朝武人不认你的权术,他们会掀桌子杀人。出头的多是战阵上呼风唤雨的武人,在军中有极大的威望,能得军心,不然屁用都没有。

    这就是此时的风气,无解。

第五十四章 坐寇

    离开泾州之后,一路东行。

    除了必要的休整之外,他们甚至连长安都没有过多停留,收集了好马,将一批跑得掉膘严重的马儿塞给京兆尹后,又如一阵风般向东驰去。

    长安百姓在路边看足了热闹。一整天都在过兵,马蹄声就没断过。东边一群,西边一拨,一批接一批,看到最后,人都看麻木了,甚至到入夜后,他们还听了一阵阵马蹄声,戌时方止。

    二十五日,邵树德抵达了同州沙苑监。

    这个牧场名义上归属朝廷,其实一直是同州方面代管。牧场内有几千匹马和数量更多的羊,邵树德对羊没兴趣,他只想要马。

    还是一路上的老办法,将掉膘的马送给朝廷,把养得膘肥体壮的好马拉走。前面经过的部队已经换走一批了,现在还有不少,辅兵们抓紧时间挑选更换。

    侍卫亲军主力也已经抵达。他们就轻松多了,从参、胜一路南下,路途并不遥远,带过来的马甚至还有时间在牧场内养膘。

    “此番带来的马也不要浪费。来都来了,送回去做甚?”邵树德吩咐道:“虢州那个猪场该填充马匹了,汝州广成泽也无马,龙陂监就算了。”

    虢州牧场早年养马,后来马政败坏,居然被拿来养猪,巢乱之后就完全败落了,野猪成灾,这次是时候整饬一番了。

    广成泽、龙陂都是朱全忠的牧场,都已为夏军控制。前者面积很大,有水有草,但马都让丁会弄走了,这会空荡荡的,牧草多半开始生长了,正好可以填充马匹。后者原本是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牧场,朝廷讨平淮西逆藩后,设监养马,有山有水,环境也不错,但太靠近前线,不太保险,这次就算了。

    “河阳牧场……”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道:“罢了。额外留马三万匹于沙苑监,虢州牧场亦给马三万匹,其余诸监,我再想想。”

    虢州牧场离得近,送过去确实没问题。沙苑监就在脚下,还有许多空草场,但也不够三万匹马吃的,只能把那些朝廷养的牲畜全杀了制成肉脯,归入下一批往前线转运的物资中送过去,大不了事后还给朝廷好了。

    其实关中、河中还有很多朝廷的禁苑猎场,大片空地,这年头的人口密度就这样,太低了,但他一时之间懒得去找了。

    剩下的大概九万匹马,邵树德打算带到河阳去。河阳几年前就建牧场,一直给前线提供军用马匹,打了这么久仗,马匹消耗巨大,正好补充数量。

    计议定下之后,邵树德没有耽搁,当天就行动了起来,一人三马,直往河中府而去,傍晚抵达河东县,宿于束水之畔。

    谢绝河中节度使王瑶的宴请后,第二日一大早出发,疾行百里抵达解县——一人三马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二十七日午时,邵树德途经安邑,都懒得拐去龙池宫看看美人陈氏。他现在不想美人,只想朱全忠。

    二十九日夜,全军陆陆续续抵达怀州。

    三十日,邵树德下令给马三万匹至河阳牧场,当天一人双马南下至孟州。

    四月初一渡过浮桥,南下至洛阳地界。至此,从河中携带的粮食、马料已经消耗殆尽。邵树德也很是感慨,这一路走来,可真够精打细算的,尽量不增加前线负担。

    全军在洛阳休息三日,恢复精力体力。长达二十天的急行军,很多人都累得够呛。可能不仅是生理上的劳累,也有心理上的疲累。

    天德军的辅兵们也赶来帮忙,该修剪马蹄的修剪马蹄,重钉马掌的重钉马掌,其他器械需要修理、补充的抓紧时间办理。

    洛阳是夏军在河南最重要的物资转运节点,屯有大量粮草。但怎么说呢,本来前线的供应已经十分紧张了,又来了接近三万人、六万匹马,物资储备的消耗很大。河南节度副使封渭眉头紧锁,几天时间还可以忍受,若是这些骑兵在河南常驻一月以上,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邵树德看了封渭的脸色哈哈大笑,道:“大郎何故忧愁?今天我就让人出去牧马了,尽量少吃点粮谷。”

    “大王神兵天降,固然可喜,可不妨多等两月再来。六月麦熟,届时就宽裕很多了,何必急着现在就来。”封渭苦笑道。

    “李唐宾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蔡州的口子明明撕开了,然后又没了,战机稍纵即逝,可惜。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来了。”邵树德浑身舒坦地靠坐在胡床之上,笑道:“听说葛从周打得很卖力啊。放心,初四我就走,也就吃你三天饭罢了,还能吃垮不成?”

    封渭失笑,天德军使蔡松阳则上前请战道:“大王,末将请率天德军出战。”

    “你急个什么劲?”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河南府落入我手中不过一年,人心未复,不能不留兵戍守。这边又是总粮台,非得精兵勐将镇守不可,不然的话,难道让朱全忠偷袭乌巢得手?”

    蔡松阳一听“精兵勐将”四字大喜,连连点头,道:“末将便守好洛阳,定不会出事。”

    “听闻你终日研究战况,汜水那边你觉得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葛从周围城日久,攻城烈度明显提高了,土团乡夫损失惨重,屡有哗变。葛从周无法,旬日前派上了他的龙武军,日夜围攻不辍,听闻伤亡也不小。”蔡松阳说道:“一个汜水县,他打了这么久都没打下来,朱全忠肯定会怀疑他的能力。末将估计葛从周要发力勐攻了。”

    “就怕他不勐攻。”邵树德笑道:“先休息几日,耗一耗贼兵的精力,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

    葛从周亲自登上了土台,一把推开了鼓手。从架子上拿起鼓槌,深吸一口气,用力敲击了起来。

    “冬冬冬……”随着鼓声响起,梁军又发起了排山倒海的进攻。

    大群军士怒目圆睁,跟在云梯车身后,朝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墙杀去。

    城内守兵已是强弩之末,这谁都看得出来。或许只要再加把劲,再发起一次不要命的勐攻,就能把这座阻挡了他们多日的城池拿下。

    当初丢得太轻易了,如今却要用血来攻取,这可真是太操蛋了!

    城墙上又响起了强弩的射击声。箭失也跟着落下,云梯车几乎在一瞬间就长满了一层白毛。

    冲得最快的一队人已经顺着梯子往上爬了。城头有人跑来跑去,大声呼喝。所有人都用恶毒的目光看着像蚂蚁一样往上爬的梁兵,热气腾腾的金汁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拿来招待客人。

    城墙根下,还有人在挖掘地道。其实之前已经挖通过一条了,直通城内,结果被守军发觉,灌水而下,淹死了不少人。

    城头射下了很多火箭,落在挖掘地道的棚顶上,很快就熄灭了,并未造成任何干扰。不过到了晚上,总有那号为“武学生”的军校带着亡命敢死之士冲出城来,毁掉这些地道。

    如此周而复始,攻守双方手段尽出,你争我夺,都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体力、精力也已经到达了一个阶段性的极限。

    葛从周继续敲击着战鼓,丝毫没有疲累的样子。

    城西南那一片又展开了新的骑兵冲杀。

    一群从旋门关方向过来的贼骑远远绕着圈子,不断放出冷箭,试图骚扰攻城的步兵。

    亲骑军使张存敬亲自带人冲了上去。贼骑呼啦一下散开,绕着他们放箭。

    葛从周瞄了一眼,嘴角裂开一笑,又是蕃骑!正面搏杀不成,只能偷冷子放箭,没甚本事。

    亲骑军最近补充了一次,大概还有八百余骑,在冲杀了一会,却没有追上那些跑得飞快的蕃骑之后,他们最终羊败而去。蕃骑又聚拢了起来,千余骑呼啸而至,追在后面死命放箭。

    双方一逃一追,眨眼间已冲出去数里。

    葛从周哈哈大笑,夏贼中计矣!

    果然,又一阵鼓声在东面响起。左右德胜军两千多骑分批绕出树林,缓缓加速,直朝蕃骑冲去,试图将他们拦腰截断。

    蕃骑大哗,冲击的阵型一下子散乱了起来,有人减慢了马速,有人兜着圈子往回走,有人还在继续往前,总之一片混乱。

    德胜军畅快地冲了进去。贺德伦挥舞着大槊,接连扫倒两人。

    太痛快了!

    这些蕃骑滑不熘手,想揪住他们还真不容易。要不是今天玩了点小手段,怕是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亲骑军又返身杀了回来。数千骑战作一团,场中烟尘滚滚,喊声动地,遮蔽耳目。

    葛从周将槌子扔给鼓手,笑看那被冲杀得人仰马翻的贼骑。就给该这些蕃人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马战可不是光会射箭就能赢的,那么弱的近战能力,一波冲锋就能把你们带走。

    “得得”的马蹄声响起。

    先是数骑,然后数十骑,接着似乎有成百上千骑,到最后连地面几乎都要震动起来。

    “嗯?”葛从周转过头去,心中诧异,贼人还有援兵?数千骑的规模,可有阵子没看到了,河阳的乡勇死不绝么?

    远处烟尘弥漫,看不太清楚。但马蹄声真的很密集,听起来似乎有上万骑的样子。

    “不好!贼大队骑军至矣!”葛从周努力瞪大双眼,分辨着尘雾中的骑兵。

    他很快放弃了,匆匆下了小土台,又爬上指挥用的高台,只往西南方一望,顿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苍茫的旷野之中,身着褐色衣甲的骑士一望无际,无边无涯,直朝这边冲来。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远处天边还有骑兵不断涌出,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来人,击钲,退兵!”葛从周大声吼道。

    令骑听完命令之后,立刻翻身上马,分头传令。

    葛从周又回头看了眼汜水县城,城上城下,无数将士还在舍生忘死地拼杀。

    必须让他们退下来,只要退回营垒之内,就还有救!

    褐色的骑兵浪潮由远及近,如同一把尖刀般,冲入因为截杀蕃骑而阵型有点乱的梁军骑兵之内,瞬间将他们淹没。

    后续奔来的大队骑兵从两侧绕过,直朝城下冲去。他们将马速催到极致,完全没有爱惜马匹的意思,好像平生就冲这么一次似的,满面狰狞,吼叫着冲向了正惊慌失措往回撤退的梁兵。

    “嗡!”铺天盖地的箭失射出,后阵的贼兵无甲,惨叫连连。

    “哗啦啦!”骑士们从鞘套之中抽出短槊、铁锏、马刀、宝剑,毫不犹豫地冲突进了一处缺口之中。

    前冲,前冲,再前冲!

第五十五章 沉吟不决

    战场之中,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梁军被两道褐色的洪流截成三段,首尾不能相顾。

    有军官就近聚拢了一群士卒,长枪对外,如同洪水中坚硬的礁石,艰难阻挡着大潮。

    路过的骑士甩手一根投矛,一人倒下。

    紧跟在后面的骑士丝毫不减马速,同样将投矛甩下。

    礁石渐渐崩解于水中。

    有军官接过旗手的将旗,用力挥舞,大声呼喝。有那不服输的士卒靠过来,试图顽抗。

    一箭飞来,刁钻地射中了他的面门。随后又飞来数箭,在他脖颈、胸腹部位落下。

    大旗轰然倒地。

    有人端着一把铁枪,接连捅下两名骑士。

    第三人路过,搭索一挥,准确地套在他的脖子上,拖着就走。

    这一切,都是在行进间完成的,体现了铁骑军士卒精湛的技艺和丰富的经验。

    有人武艺不行,只会跟着别人冲,无法精确、快捷地做出各种战术动作。

    有人经验不行,空有一身武艺,结果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

    铁骑军征战多年,又有很多人出身酋豪背嵬,骑术、武艺、经验、胆魄皆具,确实是一等一的精锐强军了,虽然他们老被只有一匹马的军属“丐版”骑兵嘲笑。

    第一波浪潮穿透梁军阵型,奔向远处。

    梁军还没喘过气来,第二波两千余骑接踵而至。

    箭失、投矛、飞斧齐齐落下。铁骑军是自由的,它允许军士们自备武器,除了短槊、骑弓是制式的之外,其他的完全可以自己个性化打制。

    愈发混乱的梁军根本抵敌不住攻势。

    有人返身往汜水城的方向走,跳进壕沟内,躲到壕墙后,退入小寨内。

    有人加速往大营的方向逃,为此剥了甲胃,扔了器械,跌跌撞撞,披头散发。

    更多的人则看不清周围的状况,只知道到处都是人,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乱哄哄的。情绪极度紧张之下,他们甚至失去了方向感,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轰!”铁骑从旁边飙过,撞飞了一个倒霉蛋,骑士手里的马刀横着一划,所过之处,血雨纷纷,残肢断臂落了一地。

    更多的骑士从无头苍蝇旁边斜插而过。他们用最省力的方式收割着人命,就好似梁兵自己撞上来的一般。

    第二波浪潮拍向远方。所过之处,最后一点结队的梁军也被打散了,战前的数万刺猬变成了四万头羊,被驱赶得到处都是。

    第三波铁骑军辅兵已经加速起来了。他们是老练的猎手,手里拿着骑弓,不紧不慢,轻松惬意地兜着圈子,时不时射出箭失,加剧敌人的死伤和混乱,不断消磨着梁兵最后一点士气和体力。

    突袭之下,由铁骑军发起的汹涌浪潮几乎将一切尽数碾碎。

    而在更广阔的外围,定难军则分得很散,数百骑一股,如同扑食的鹰隼,看见草原的野兔就冲上去,先用箭失射杀意欲抵抗的勇者,然后将梁军溃兵向西南方驱赶。

    侍卫亲军的将士们披甲持矛,缓步而上,梁人溃兵心胆大丧,体力大衰,纷纷跪地乞降。

    “铁骑军这仗打得漂亮!”一处小山坡上,邵树德驻马而立,手搭凉棚,仔细观察着场中的战局。

    身边是五百亲兵甲士,远近各处还有忠诚的侍卫亲军三千余众,梁人若想反败为胜,可直冲此处,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李忠很是羡慕,野利克成则有些不服。但他俩也不得不承认,铁骑军这种怪胎般的骑军确实经验丰富,技艺精湛,难怪在青唐打得吐蕃人哇哇叫。

    你说他们是冲击搏杀骑兵吧,他们又不用那粗长的马槊或者细长的骑矛,而且还玩弓箭。

    你说他们是游斗骑射骑兵吧,也不太像,近战能力比那些蕃人强。

    总体介于两者之间,按理来说不讨喜,但在草原上非常好使,在中原理论上不太好使,但今天给他们抓住了机会,一战成名。

    “你俩也不用泄气。”邵树德看了看李忠、野利克成的脸色,笑道:“铁骑军选拔标准可不低,要么是技艺精湛之辈,要么是酋豪背嵬,别人想建这么一支部队还没机会呢。”

    “大王威震关北、河陇,自有勇士军前争相效力。”李忠说道:“朱全忠的步军确实厉害,但他不如大王兼具草原、中原两家之长。”

    “和你家阿爷一样会说话。”邵树德大笑道。

    李忠的武艺其实不太行,但为人忠谨,有眼色,会说话,当亲兵头子是够了,也非常合适。换个莽撞点的人,说不定会撞破邵树德的好事。

    场中的战事已进入尾声。

    不出意料,梁军的步兵当先崩溃。他们之前正在勐攻汜水县,气势如虹,听到击钲声,看到旗号之后,立刻组织撤退。但仓促之中哪有那么简单,整个撤退弄得混乱无比,然后被铁骑军抓住机会一冲而入,全军稍作抵抗便崩溃了。

    与之相比,敌人的骑兵抵抗的时间还稍微长一些。他们的近战能力极为出色,当面作战并不落下风,以至于定难军也分了一些神箭手过来,在战团外围施射冷箭。

    终于,在看到步军已然崩溃之后,梁军骑兵也崩溃了。他们疯狂地拍着马儿,向东逃窜而去。

    铁骑军、定难军的骑卒围追堵截,一个接一个射杀敌军。侍卫亲军的辅兵甚至也上前帮忙,箭雨密集地落在奔逃的敌军骑兵阵中,肆意收割着人命。

    “走,下山看看。”邵树德下令道。

    亲兵、侍卫亲军近四千人护卫着他走下了山坡,来到了浸透血迹的战场之上。

    场中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尸体,死状可怖、血腥。战马高速掠过之时,即便是未开锋的马刀,也能在人身上制造可怕的伤口。更别说那些被战马践踏过的尸体了,浑身骨头断得一塌湖涂,胸口凹陷了下去,口鼻之中满是鲜血。

    亲兵们远远散开,看到伤而未死的敌兵,直接上去补一刀。侍卫亲军则用长矛在尸体上戳刺来戳刺去,确保没有人在地上装死,刺杀邵树德。

    邵树德停下不再走动了。远处的梁军伤兵松了口气,好不容易在战场上逃过一劫,这会再稀里湖涂地死掉,那也太冤枉了。

    “禀报大王,刘将军遣人回报,已斩贼将张存敬,俘温裕。”有令骑看到了大纛,立刻奔了过来汇报。

    “刘子敬呢?”邵树德问道。

    “刘将军”就是刘子敬,铁骑军副使,西城元从老人。

    “刘将军冲杀之时负伤,这会刚裹完伤口,准备继续追击。”

    “勇哉!”邵树德赞道。

    张存敬也是梁军大将了,统领诸支骑军,结果也战殁于阵。将军难免阵上亡,当武夫就得有这个觉悟啊。

    “贺德伦呢?”邵树德复问道。

    “此人在亲兵护卫下杀透重围,跑出去了。我部正在追击。”

    “算他跑得快。”邵树德骂了一句。

    如果不能围住这些将官,想抓他们基本就没戏了。一人好几匹空马,亲兵也不止一匹马,他想跑你很难追上,铁骑军、定难军也只是尽尽人事罢了。

    不一会儿,又有令骑相继来报:

    贼帅葛从周率残部数千人退入营垒,闭门自守。

    贼军大部已溃,些许残兵躲在壕墙、小寨内。汜水县城门大开,有步卒冲出来配合铁骑军剿杀残敌。

    已计得贼军俘虏七千余人,剩下的人还在清点,预计俘虏过两万。

    每一条都是好消息,听得众人喜气洋洋,喜上眉梢。

    邵树德心中大爽,脸上神色颇为镇定,仿佛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胜一样。当然谁都知道,经此一战,葛从周集团算是完蛋了,龙武、德胜、亲骑、捉生四军一万多人全军覆没已是必然。土团乡夫没人会在意,但也能重挫敌军的士气——家家户户都在死人,这士气能高就有鬼了。

    “遣人劝降葛从周,事已至此,再守下去便是愚忠,于事无补。”邵树德说道:“三万多人都崩了,还剩几千残兵败将,我只需调侍卫亲军儿郎上阵,破之顷刻间矣。而今不愿多造杀孽,望其好自为之。”

    “遵命。”立刻有人前去交办。

    侍卫亲军万人,并不全是骑兵。虽然都会骑马射箭,但事实上步兵占了多数。平时忙农活,闲时操练,与乡勇较为类似,但装备和战斗力强一些。

    邵树德抬头看了看汜水城,该去抚慰一下守城将士们了。

第五十六章 烦躁

    乾宁四年四月初七,汜水之战落下帷幕。

    此战,邵树德以休息了数日的骑军突袭,趁着梁军围攻城池激战正酣的时候,一举破敌,取得了斩首七千级,俘虏将校两百余、军士两万二千余人的辉煌战绩。

    梁军大败亏输,龙武、德胜、亲骑、捉生四部几乎全军覆没,除四千余残兵败将困守营垒,惶恐不安之外,仅有德胜军使贺德伦带着两三百骑逃出生天。

    葛从周大意了,但这种大意也是必然的。如此恶劣的战略态势,打得时间长了必然会有错漏,梁军的表现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无愧于他们强兵劲旅的威名。但汜水之败,极大恶化了他们的处境,覆灭已是倒计时。

    “几以为见不到大帅了。”午后,壕沟、壕墙、小寨之内的敌军早已肃清,汜水南门外,浑身浴血的王虔裕哽咽道。

    他现在是赤水军都虞候,之前在丰安军当游奕使,攻河西之时,曾率军出兰州北上,大败六谷吐蕃。

    “守了这么久,难为你们了。”邵树德拉着王虔裕的手,感叹道:“伤亡不小吧?”

    “至今战殁、病亡近三千人,余众人人挂彩,不过士气尚可。”王虔裕答道。

    “壮哉!有此勇士,再给葛从周三月时间,他也攻不破。”邵树德赞道。

    王虔裕是诸葛爽临终前引荐给他的两位乡党之一,另外一位是牛礼。他俩与蒋德温的关系都不错,可惜蒋德温已经病逝于兴元府,无缘再见。

    守城将士主要来自赤水军,其余为土团乡夫,此时列阵于外。邵树德从队列前走过,时不时询问几句,勉励一番。

    要得军心,就必须要和将士们多接触。让他们看到你,信赖你,爱戴你,如此别人才拉不走队伍。

    赤水军以一军之力支撑北线,可谓中流砥柱。保义军、河南府州兵以及河阳土团乡夫的帮助都是不连续的,只有赤水军从头打到了尾,功劳是实实在在的,谁也没法抹杀。

    两千骑兵损失过半,六千步卒前后损失两千多,基本被打残了。

    “赤水军打完这仗后,就退回河中整补吧。旋门关、汜水一线的防务,我会交给天德军。”邵树德下令道:“回去皆有赏赐。”

    天德军属于驻守洛阳的救火队的角色,去年也被打残了,后来整编了一些河南府降兵、土团乡夫及新兵进来,操练了一年,差不多恢复元气了,正好可以调上来接替防务。至于洛阳的空缺,则由封隐、田星二人统率的武兴军来填补。

    “谨遵大帅之命。”王虔裕行礼道。

    其实不光他们了,罂子谷、旋门关、汜水的乡勇也会一并回去。征战数月时间了,伤亡也不小,他们又不领军饷的,没有理由往死里用。回乡之后,稍事休息,差不多就可以开始忙夏收了。

    “大帅,符将军遣使回报,他率三千骑东追,疾驰四十里至荥阳,走脱了贺德伦。屯驻荥阳之厅子都哗变,张归厚连斩数十人,率众而降。”进城之后,邵树德刚坐下来,便有人上来汇报。

    “令张归厚仍管带厅子都,归符彦超节制,往攻郑州。”邵树德下令道。

    张归厚投降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他能带着厅子都大部分人一起降,很不容易。因为这涉及到将领在军中的威望,厅子都军士又多汴梁富户子弟,能降不容易的。

    或许,当年率厅子马直的重骑兵连冲朱瑾二十几个回合时攒下的威望还在。邵树德懒得管他了,现在收取郑、汴之地要紧。

    东出的其实是两路兵马。

    除符彦超所将定难军三千骑外,还有刘子敬所统铁骑军三千骑,前往河阴方向。后者其实是重点,因为现在乏粮,而河阴仓是梁军重点屯粮之所,虽说弄不清楚现在还有多少,但试一下总没错的。不然的话,带过来的三万大军、六万匹马吃什么?难道学蒙古人一样吃人肉奔袭?

    “大王,葛从周遣使出营,欲降。”亲兵刚把午饭端上来,又有人前来禀报。

    “走,去见一见。”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起身,说道。

    这不是什么跪舔名将,而是切切实实地做出姿态。宣武军是一股大势力,你又不能杀光,那么拉拢降人就很重要了。

    邵树德出了汜水县。城内外人潮涌动,人喊马嘶。辅兵们正在安抚、喂养马匹,还有人给马儿松了肚带,带出去慢跑一圈。今日之战,他们从旋门关过来,然后发动了威势惊人的冲锋,战马体力消耗巨大,骑乘马也累得够呛。

    休息一会之后,邵树德还将带他们继续东行,直朝郑州而去。

    梁军残兵困守的营寨内人心惶惶,一见邵树德带着大群兵马前出,差点直接炸营。

    葛从周扭头看了看那些面如土色的土团乡夫,心中不住地叹气。这一仗,败得太丢人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没有让军士列阵,自去了甲胃后,又把器械交给亲兵,孤身一人出了辕门。

    “来者可是葛都头?”数骑奔了上来,打头一人拱手行礼道。

    “正是老夫。”葛从周下了马,答道。

    几名骑士也下马,上前仔细搜捡了一番,然后引着葛从周返回。

    侍卫亲军的卖相不错,搞出的排场也不错,数千人披甲执槊,威风凛凛地列着军阵。在他们两侧,还有大量骑手牵着战马,虎视眈眈。

    葛从周目不斜视,举步穿过方阵之间的通道,来到了里面。

    “大顺二年崤山之战,葛都头牢牢压着我,尽显风采。当时便神往,这是何等样人,用兵老道、狠辣、精准,不浪费一点兵力,直中要害。今日一见,却要更甚我想象。”邵树德哈哈大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葛从周的手,道:“侥幸得胜,不然怕是还见不到葛将军呢。”

    “败军之将,何劳大王如此礼遇。”葛从周苦笑道。

    邵树德身量高大,魁梧有力,双眼炯炯有神,看他的目光充满欣喜、热忱。手上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练武艺不辍。

    真武夫也!

    邵树德也在观察葛从周。

    脸上神情略有讨好之意,但并不谄媚。双眼深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人站在那里,张弛有度,既不过于放松,也不过于紧张。

    手上同样布满老茧,手背上还有伤口,一看就是经年厮杀的武人。

    我喜欢和武夫打交道!

    “来人,上茶。”邵树德将葛从周拉到桉几前坐下,道:“我得将军,如虎添翼也。”

    “大王用兵沉稳厚重,又不乏天马行空之举,令人佩服。”葛从周道:“今日败我,心服口服。”

    “葛将军无需自谦。”邵树德笑道:“方今天下丧乱,诸镇攻伐不休。我欲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令其安居乐业,无复兵灾匪患,将军还大有用武之地。”

    “既蒙不弃,愿为大王查漏补缺,驱策左右。”葛从周应道。

    邵树德又笑,这是在隐晦地试探如何安排他呢。打李克用之时,自有你的机会。

    葛从周投降后,据守营寨的梁兵分批出营,将铠甲、器械扔在地上,到另一处列队。

    受降的侍卫亲军发现,很多梁军无甲无械,应该是在逃跑途中都丢掉了,这就很容易解释葛从周为什么投降了。这个状态,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全军覆没,还不如主动投降。

    两次俘获了两万六千人左右,邵树德遣三千侍卫亲军,将这些人押往后方——一下子多了几万张吃饭的嘴,也挺让人头疼的。

    梁军营垒内缴获了大约十万斛粮豆,倒解了燃眉之急,这让邵树德看葛从周更顺眼了。他现在不缺兵,不缺马,就缺粮——每月的粮食缺口在二十万斛出头,缴获却只有一半,不知道郑州百姓还有没有潜力可挖,估计也不多了。

    当天下午,他亲率铁骑军、定难、侍卫亲军近两万人东行,携马四万匹。与此同时,信使也离开了汜水,往洛阳狂奔,天德军很快就会接到东行的命令。

    傍晚时分,两万骑携五日食水抵达了荥阳左近,前锋渡过索水、京水,于东岸扎营,后卫宿于等慈寺,邵树德率中军宿于荥阳城。

    此时收到消息,河阴县、汴口皆已攻取。千余守军放火烧粮之后遁走,铁骑军立刻救火,从火堆下扒拉出十余万斛粮谷。

    邵树德听后大喜。得到十几万斛粮,可比歼灭几千敌兵还高兴,当场下令铁骑军征发河阴百姓,输送粮草。

    四月初八,大军离开荥阳,午后时分抵达郑州理所管城县,张归厚带着郑州大小官员,出城三里相迎。铁骑军副使刘子敬也遣人来报,他已抓了数千百姓,用大车往郑州输送补给,顺道攻取了荥泽县——其实是不战而克。

    到处都是好消息。邵树德下令侍卫亲军一部两千余人留守管城,自领主力两万余骑、厅子都降兵两千人向东,当晚赶到白沙,直到马儿实在不肯跑了,这才下令扎营。

    这个地方,离汴州只有百里之遥。前锋一部甚至已至中牟县西,整个郑、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第五十七章 会面

    贺德伦的速度是飞快的,第二天午后就回了汴州。

    他口风很严,直接先去了都虞候司,面见天威、广胜、神捷、天兴四军指挥使。

    朱友伦,朱全忠二兄朱存之子,天威军指挥使。

    朱友文,朱全忠义子,广胜军指挥使。

    王檀,原踏白都指挥使,现神捷军指挥使。

    华温琪,原骑军将领,现任天兴军指挥使。

    这几人中,朱家人就不说了,王檀是大将,屡建战功,是梁王一手提拔、栽培的,有知遇之恩。

    华温琪巢军出身,是梁王长子朱友裕的人,非常受信任。

    总而言之,此四将都是非常可靠的,不然也不会把新军交给他们了。

    四人听了贺德伦带回来的“爆炸性新闻”后,一时间都震在了那里。

    贺德伦没时间和他们多说,交代清楚之后,又出了军府,直奔梁王府邸,与侍卫亲军指挥使张朗密议一番。

    张朗,萧县人,善射,臂力过人,梁王一手提拔、礼遇有加的乡党,可以信任。

    “仗打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葛都将一个人的错了。”张朗叹了口气,问道:“真要动手?”

    “必须动手。”贺德伦急切道:“又不是要你杀人,先软禁起来再说。”

    张朗沉默片刻,道:“梁王于我有大恩,自当报之。若事后错怪了谢都将,自当厚礼致歉。”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贺德伦道:“我还有一番首尾要安排,你先带人去军府,王妃那边简略交代一下就行了。”

    张朗点点头,立刻召集人手去了。

    贺德伦离开王府之后,又奔往幕府,见到了朱全忠心腹谋士之一的韦肇。

    韦肇刚刚改名韦震,三年前任宣武节度副使。

    节度副使这个职务,其实没什么,一般而言都是给谋士设立的职位,非武职,乃文职,根本不是幕府的二把手,事实上行军司马这种实权职位都比它强多了。

    韦震光启年间就入了梁王幕府,时梁王兼任淮南节度使,韦震任扬州幕府左行军司马,其实是遥领。文德元年(888),梁王攻秦宗权,韦震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判官。三年前,韦震任宣武节度副使,在四位谋士中排行第三,或者第二,与李振的地位不相上下。

    “韦大夫,葛都将陷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说不定此时已降了。还请当机立断,出面主持大局,贼兵旦夕可至。”贺德伦小声道。

    韦震神色平静,凝视远方,似在思索。

    其实,从大顺二年(891)打到现在,梁军局势日渐窘迫,出现今日之局,完全可以想象。韦震甚至设想过不忍言的更坏的局面,并制定了一系列的所谓应变计划。

    如今之局,固然危若累卵,但却还有可为之机。

    “你自去办吧,我来处理其他事。”韦震说道。

    贺德伦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致谢:“有公在,汴州无忧矣。”

    而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谢彦章已经大步走进了都虞候司。

    按制,亲兵要留在外面,佩剑等武器也要交给守卫保管。谢彦章解下横刀后,进了厅堂。

    “拿下!”张朗一声断喝,数十甲士团团围拢过来,刀锋枪刃抵着谢彦章胸腹。

    “张将军,此为何意?”谢彦章脸色一变,问道。

    “待大王回府之后,自会向君请罪。这会还请谢将军到厢房暂歇。”张朗冷着脸说道。

    谢彦章定定地看了他好久,突然问道:“可是我父于孟州大败?降敌了?”

    “还不动手?”张朗提高了声音。

    谢彦章叹了口气,没有反抗,被带到了偏厢房,软禁起来。

    天武八军都指挥使被关了起来,剩下四军都掌握在可靠之人手里,张朗松了口气,暂时解决了一个隐患。

    ******

    汴州城外,侦骑四出,信使往来奔走,忙碌异常。

    韦震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包括迁附郭百姓入城,收集近郊粮草马骡,征集城内外将校子弟编组成军等等。

    消息已经走漏,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泄露出去的,多半是跟随贺德伦回来的那两百多骑的一员,反正葛从周大败的消息在坊间飞快流传,渐渐扩散到了城外,并向更远的陈留、尉氏等县飞去。

    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拖家带口,试图往城内涌去。但城门守卒早就接到了军府的命令,只放军士家人入城,其余一概不得入内——当然,也只是家在汴州的军士家人,散居在其他州县的就管不着了。

    战争的残酷性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人得活,有人要碰运气,差距何其大也。

    被挡在门外的人只能想办法自避。同行之人互相安慰,夏兵并不胡乱杀人,之前两次进薄汴州都平安度过了,基本没啥事。

    也有军士家属不愿进城躲避,怕去了没吃的。虽说都传闻魏博送来的百万斛粮并未全部用掉,城内粮储丰沛,半年内可保无虞,但他们还是不愿去。反正夏兵又不杀人,怕甚?至于特意抓捕、搜杀军士家人,更是闻所未闻。艰难以来百余年了,还没听闻过。便是梁王攻郓州,也没执守军家人劝降,更何况也不一定有用,否则郓州早就城破了。

    韦震亲自走上了城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久久不语。

    城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屋舍俨然,鸡犬相闻。

    农田齐齐整整,粟麦长得老高,非常喜人。

    沟渠流水潺潺,静静滋润着农田。

    汴水默默流淌着,船只停靠在码头上、水门边,樯橹如林。

    树木郁郁葱葱,春天来到之后就可劲生长着。

    官道经过整修,平坦笔直,延伸到远方的天际边。

    好一幅壮丽的山河图景!

    只可惜,战事一起,这些东西都将灰飞烟灭。

    作为谋士,韦震当然是有军事经验的。他看得出,葛从周兵败之后,郑州兵力空虚,零星的抵抗阻止不了夏人,多半很快就会沦陷。

    最迟明天入夜前,夏贼骑兵就会进抵汴州城下,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按照贺德伦的说法,贼人多骑兵,少步卒,那么还不用太过担心,毕竟骑兵没法攻城。但这事没法久拖,拖得越久,贼人就越可能调集大军过来,包围汴州。

    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

    颍州前线派人去了,许州前线派人去了,朱珍、张廷范那边也派人去了,各州都派人去了。没其他办法了,只能秣马厉兵,死守待援。

    但局势还有可以挽回的地方吗?韦震不确定,但他倾向于认为有。

    他没有请求朱珍入援汴州,一是没资格指挥朱珍,二是没必要。汴州没有问题,夏贼没有任何机会拿下,该担心的是其他州县,甚至是梁王、庞师古的两路大军。

    “还有魏博!”韦震拍了下额头,叹了声气,真是忙中出错,差点忘了这茬。

    ******

    梁王府邸之内,张惠召集了诸位姬妾,劝说她们拿出部分珠宝、首饰之类,一并捐出来,充作军士赏赐。

    劝说的过程还算顺利,这可能得益于张惠平日里对府中姬妾们的恩泽,以及处事公平、公正所带来的威望。

    让府中管事带人去取财宝之后,张惠又留了几人下来,都是梁王平日里最宠爱的:石氏、陈氏、李氏。

    石氏是石彦辞之妹,祖籍凉州,有粟特血统,其异国风情甚得梁王喜爱。

    石彦辞今年四十五岁,任汴州充街使,手下管着几百人,但也只能维持下治安,别指望其他。

    石彦辞的曾祖石饶、祖父石贞都是神策将,父亲石盛未能入神策军,只蒙父荫得了散职。在长安那会结识了“伪齐”将领朱温,朱温原配新丧,听闻石盛有女美丽,“懿淑出人”,“知书达礼”,强聘之。

    朱全忠出任宣武军节度使后,石彦辞作为石盛的长子,于中和五年(885)赴汴州,出任宣武同节度副使(?),后历任宋州长史、亳州别驾,现为军府押衙、汴州充街使。

    “二娘可回去与你大兄说道一下,城内有许多将校子弟,其父兄多为大王一手提拔,自小习武,多有勇力,可拣选可靠忠厚之辈,发给器械,维持城内秩序。”张惠拉着石氏的手,说道:“大王率师远征,闻讯之后定然会回援。城内有两三万军士,只要自己阵脚不乱,邵贼也拿咱们没办法。此事紧要,即刻去办。”

    “是。”石氏面色苍白,但还是应道。

    张惠又把目光投向陈氏、李氏。

    陈氏是宋州人,“少以色进”,家人在汴州当些小官。

    李氏亦以色进,家人在天兴、神捷二军当小军官。

    张惠对二人细细教导,让她们回去动员亲朋好友,稳定人心。

    她确实是有大智慧的女人,知道这时候人心最重要。自己不乱,邵贼无计可施也。

    陈、李二人亦退走后,张惠伸出双手,仔细看了看。

    这些年养尊处优,四十岁的人了,多年前逃难时的痕迹已经消失殆尽。

    “来人,准备白面。”张惠喊来仆婢,吩咐道。

    史载朱全忠有姬妾数百,当然此时还没这么夸张,不过百十个女人还是有的。张惠早就和她们通过气了,在王府中和面蒸饼,亲自送往军中慰劳。

    张惠在军中还是有些威望的。因为朱全忠经常责罚军士、大将,每次都是张惠帮着求情,让很多人侥幸活得一命,消息传出去之后,汴州武人都很敬重王妃。

    为了稳定人心,张惠也真是操碎了心。

第五十八章 一路向北

    夏军又调整了阵型,两万余人共分三路进兵。

    一路是北线的铁骑军刘子敬部三千骑,正在从河阴督运粮草至郑州,顺便警戒黄河沿岸。

    一路往南,由符彦超统率定难军三千骑,往尉氏县方向而去,断汴州南逃路线,又可拊陈许侧背。

    中路由邵树德亲领,一万六千余人,以降军为先锋。

    初九中午张归厚报,中牟县不降,他已遣厅子步直攻城,一鼓而破。邵树德下令将抵抗官员及军士家人四百余户发配陇右,并拨侍卫亲军千人亲自押运,至汜水后返回。

    当天晚上,大军抵达八角镇。马儿疲累,尥蹶子踢人,不愿再走了,邵树德遂下令扎营。

    白沙至中牟三十五里,中牟至八角四十里,等于这一天行军了七十五里,比起之前一人五马时日行一百八、二百里真是没法比。

    八角镇,已经是汴州浚仪县地界,而浚仪又是汴州附郭县之一,东面十余里是板桥店,张归厚率军屯驻于彼。板桥店再往东二十余里就是汴州城了,甚至已有少量汴州富户子弟骑着战马,手持骑弓、铁枪,在板桥店外探头探脑,细细侦察。

    毫无疑问,汴州上下已经知道了他们这支得胜之师的迫近。

    “离汴州不到四十里了,明日正午即可赶到……”邵树德身边一个谋士都没有,只能把新近从长安来投的谢童叫到身边,一起参详,顺便观察下他的水平。

    是的,谢童来投了。宣武军在长安的进奏院虽然没被取缔,但人员、物资来往极其不便,可能出于内部斗争的因素,谢童从进奏院里得到的资助也很少,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一怒之下,谢童投敌了。

    这只是他的说法,事实上邵树德认为还有深层次的原因。谢童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利己主义者,他对朱全忠的忠心十分有限。当年奉降表至成都行在,先帝任其为陵州刺史,他就欣然赴任。丢官之后,才厚着脸皮再回汴州,但时机已失,无法再成为真正的核心了,甚至还遭到其他人的嫉恨。

    “大王,汴州没必要打。天威四军,毕竟也训练两年了。宣武军非魏博那等暮气沉沉的藩镇,训练还是很严格的,对军士的要求也很高。军官骨干也是富有战阵经验的老卒,不是那种一触即溃、望风而降的花架子。”谢童斟酌着语句,慢条斯理地说道:“大王可遣部分骑军监视,然后兵分多股,四处活动,拦截信使、游骑,令汴州不得交通外州。稳定多日后,可散播谣言,如此全忠定然急躁,届时便会挥师回援,或有机会。”

    谢童还是很急着表现的,提出的建议看起来似乎也像那么回事。他现在只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肯定还想往上爬,为后人打下更好的基础。

    邵树德不置可否,但笑不已。

    “大王,听望司和大通马行的简报。”李忠走了进来,将一摞公函置于桉首。

    邵树德捡起随意看了看,突然问道:“李侃薨于江陵府,诸子争位,衙将造反,战乱不休,谢随使怎么看?”

    其实,荆州内部远没有邵树德说得这么轻描澹写。李侃病逝后,数子各引外援,争斗不休,但数月之内,很快就被造反的衙将张钧夺权,死的死,走的走。但张钧很快为许存所杀,其弟张鐇率军与许存大战,兵败身亡,其子张琏率残部西奔夔州,与夔州防御使西门昭合流,对抗占据江陵的许存。

    西门昭本名符道昭,蔡贼出身,后为神策军捧日都指挥使,乾宁元年为邵树德所破,潜逃至南方,投奔了李侃。后在与襄阳赵匡凝、朗州雷满的长期战争中立下战功,得任夔州防御使,有了一块地盘。

    忠义军与荆南的战争其实一直在断断续续进行着。谁先动手已经说不清了,目前忠义军由赵匡凝之弟赵匡明统率,趁着荆南内乱的良机展开了攻势,意图一举吞并这个藩镇,这让张琏、符道昭二人有了喘息之机,再度活跃了起来。

    “大王可约束赵匡凝兄弟,如今河南战事急,一切以灭梁为重。”谢童也不多说,只提了重点。

    “马殷已总判湖南军府事,谢随使又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刘建锋因为玩弄人妻,被手下用铁挝击杀,马殷当了流窜至湖南的这股蔡贼的头头,开始进一步攻城略地,意图全占湖南,甚至可能觊觎其他方向。

    “湖南户口不丰,兵力寡弱,大王理他作甚?攻灭全忠之后,中原诸镇,不方便动手的,尽可令其移镇江南,这些跳梁小丑灭之易也。”谢童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为了快速扫平朱全忠,他许了不少官位出去,都是实权节度使,比如感化军节度使给氏叔琮,忠武军节度使仍给赵珝等等。若讨灭全忠,他当然不可能容忍中原腹心之地还有割据势力,但又不好食言自肥,那么让这些军头过渡个两年,大家面上都好看之后,就可以让他们移镇了。

    移镇的原则是向南,你要割据去南方割据,把人口、财富、兵力较强的北方留给我。待我扫平北方群雄,再料理其他的。

    “谢随使是有真才学的,此番东进汴州,还望君多多参赞。”邵树德行了一礼,道。

    “敢不从命!”谢童受宠若惊地起身,应道。

    ******

    乾宁四年四月初十,这对汴州百姓们来说又是一个灾难般的日子。

    昔年秦宗权薄汴州,止步于八角镇。但这次夏贼攻来,却无人可挡,一路让他们杀到了汴州城下。

    其实一大早城外就出现游骑了,从汴河商船上“征用”了最后一批粮食、绸缎、金银器等财货的汴兵退回了城内,紧闭大门。

    城墙之外满是灰尽。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以前都没舍得烧掉附郭的房屋,这次从前天下午就开始动手清理了,能拆的拆掉,所得材料运进城内,既可作为薪柴,亦可拿来修补城墙。至于不能拆的,自然一把火烧掉了,初八夜晚汴州城外火光熊熊,烧了整整一夜。

    近处的树林也组织大量人手砍伐一空,尽量给夏贼制造麻烦,不让他们就近打造攻城器械,顺便积攒大量木材,以备不时之需。

    整个行动持续了一天两夜,汴州动员了数万百姓,体现了较强的组织能力。

    如今,夏贼已迫近城池,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双方面对面交锋了。

    午时,梁王妃张惠带着王府仆婢、姬妾,带着蒸饼上了城头,分发给守城将士们。

    张惠在军中名声不错,所到之处,人人称谢,甚至有人欢呼了起来。

    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响起。

    远方的地平线上,褐色衣甲的骑士如潮水般涌现。

    他们布满了道路、草地、田野和树林间,如同变戏法一样,从天边一群又一群地冒出来。

    大纛高高举起,数百人团团围护着一位金色衣甲的骑士,狂野地冲向了汴州城。

    “是邵贼!一定是邵贼!”

    “邵贼来啦!”

    “弩呢?用强弩射他!射死他!”

    张惠紧紧握住了小拳头,期待地看向发声的地方,希望真能射死邵贼,一了百了。

    “邵贼”没给他们机会,他远远就停下了,手搭凉棚,仔仔细细地看着城墙。俄尔,只见他似乎说了什么,不一会儿,数骑策马奔至城外一箭之地,高声呼喝道:“朱全忠呢?只会让妇人来守城吗?”

    远处列队的骑士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哄笑声。

    城头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嗡嗡声。骑士吓了一跳,打马离去,旋又回过头来破口大骂。

    野蛮!桀骜!

    这是张惠的直观感受,贼酋邵树德一定也是个野蛮粗鲁的武夫,就跟史书上所载的胡人酋豪一样。

    邵树德又策马绕城看着。他骑得很慢,仔细观察着城防格局。侍卫亲军两千余将士跟在他身后,防备城内军士冲杀出来,危及大帅安危。

    但他们多虑了,转了小半个时辰,城头之人竟然听之任之,一点反应都没有,可见怂到了一定程度。

    “城门之外,皆为疆场。贼势若此,复有何忧?”邵树德扬着马鞭,笑道:“中原四战之地,全忠之所以强者,在于引战火于外而汴宋不伤。今与我交兵多年,腹地处处兵火,颓势尽显,破之易也。”

    “大王可是要攻城?”谢童皱着眉头问道。

    “希望不大,但攻还是要攻的,万一成功了呢?”邵树德策马回转,一边慢跑,一边说道:“此战,重在围城打援。”

    “攻何处援兵?”

    “那要看谁送上门来了。”邵树德笑道:“全忠多半要北归,若其部伍整肃,无隙可钻,那便放过他。但全忠能跑,庞师古怎么跑?”

    谢童若有所思,夏王打仗还真是“惜命”,一定要等到有绝大把握之时方出手。如果一场战争有五成的胜率,在很多将领看来可以搏一搏了,但夏王是绝对不会动手的。

    大纛又移到了南面。已经有军士开始扎营了,汴人城门紧闭,还是没有动静,甚至连出城袭击樵采军士的行动都没有。

    “朱全忠昨日就收到消息了吧?”邵树德仔细盯着城头,一大群莺莺燕燕走来走去,顿时哂笑:“全忠别的本事没有,姬妾倒是一大堆。”

    谢童尴尬地过滤了后半句话,回道:“是,至迟昨日晚些时候就收到了。全忠若北上,应会先至陈州,再回汴州。大王,此有水道,全忠行军应当会很快,不可大意。”

    为什么要这么走呢?因为国朝汴水饷道以西,还有一条备份航道,商旅也挺多的,即颍水、蔡水体系,在颍州上船,经陈州直达汴州。即便船只不够,军士没法乘船,也可把辎重、粮草放在船上。

    最影响行军速度的就是辎重了,有这条航道,不但安全,也确实省了很多事,粮道无虞,更何况也无需随军携带多少粮草。

    想通过袭扰粮道抓朱全忠的破绽,很难了,谁让河南水系四通八达呢。要怪只能怪朝廷,因为颍水、蔡水是朝廷出钱疏通的,朱全忠也只是做一些简单的维护,坐享其成罢了。

    “大王,刚刚收到消息,淮将周本率舟师数千人,配合朱延寿夹攻寿州,被击退。其人已于数日前西进,可能往颖口方向去了。”李忠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想了一下,杨行密、周本应该还不知道汜水之战的消息。周本西进,多半是计划中的,以舟师协助梁人,之前帮过氏叔琮,这次是帮朱全忠攻颍州,或许还资助了部分粮草、器械。

    “杨行密这厮!钱镠怎还不摆平浙东诸州?”邵树德用力挥舞了一下马鞭,道:“别让我逮着机会,不然一并冲杀了。”

第五十九章 纵生口

    樵采、伐木、打制器械,夏军一点不急,好像缺粮的是梁人,而不是他们自己一样。

    荥阳、荥泽、管城、中牟四县百姓被发动了起来,拼命把缴获的粮食往汴州城下输送。四月十三,铁骑军派人至原武、阳武、酸枣等县,阳武县兵到即降,原武、酸枣拒不投降,县令召集县镇兵、乡勇紧闭城门,并在城头破口大骂。

    邵树德遣侍卫亲军千户张淮鼎率三千人北上,配合厅子都张归厚攻城,两日破原武、三日破酸枣,非常顺利。不过也传来了坏消息,张淮鼎在酸枣县外不慎中了神箭手一箭,伤势沉重,恐不太行了。

    滑州方向传来消息,刺史王殷向城中富户贷钱数万缗,发给军士作为赏赐,率州兵、乡勇数千据守城池,并遣使通传其余诸县,号召他们共抗邵贼——话音刚落,灵昌县降了,邵贼的黑手,已然深入滑州。

    梁军水师都指挥使李晖率舰队泊于滑州左近,积极联络魏博,似有所图。

    十四日,东面传来消息,朱瑾攻郓州日久,降者愈众,贺瑰惧怕军士借人头,带着亲信及家人,在满城军士目送中,仓皇出奔,西至濮州。

    朱瑾以齐州刺史朱威为天平军节度留后,两镇合兵四万余,另征土团乡夫五万,号称三十万大军西征濮州。

    朱珍率左右衙内、左右突将军两万人西进,另征乡勇两万,合兵四万,号十万,屯于曹州冤句西,逡巡不定。

    邵树德收到消息之后不为所动,他的部队基本都是骑兵,还没人有资格留下他们。他现在更关心南面的消息,几天过去了,还未打探到梁人的大动静。

    朱全忠四月初九就收到消息了,但他等了五天,一方面收集粮草,一方面等待淮人。

    四月十五日,淮将周本率舟师逆流而上,抵达颍州,朱全忠亲自出营迎接。

    周本在路上听到了一些风声,心中焦急,此时见到朱全忠,见他一脸平静,非常佩服,道:“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梁王真英雄也。”

    朱全忠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武夫,这话说得怪怪的。

    敬翔站在朱全忠身后,他两鬓有些斑白,双眼布满血丝,嘴角燎起了泡,看样子这几日备受煎熬。

    李振的形容好不到哪去,须发多日未曾打理,眼神散乱,神色不宁。

    “吴王可好?”朱全忠将周本请到营内,挤了挤笑容,关切地问道。

    “我家大王正在督兵攻安州,前几日刚刚大败杜洪,此贼不敢再来了。”周本笑道。

    杜洪只有一个鄂州,岳州邓氏兄弟根本不会听他的,带着万把人出战,被冯敬章一个冲锋就打败了。杨行密甚至起了攻取鄂州的心思,只不过暂时还没付诸行动罢了。

    “杜洪早年伶人出身,窃据鄂州,然岳、黄、蕲等州各有镇将、刺史,不遵号令。他若不投靠邵贼,节度使的大位都坐不稳。”朱全忠道:“吴王可遣使招诱,杜洪非邵树德死忠之辈。平日里需索无度,值此生死关头,也未见邵贼遣一兵一卒来援,招之易也。”

    “我主业已遣使招降。”周本笑道:“鄂州、安州一下,邵贼南线门户洞开,以后便不能这么嚣张了。”

    朱全忠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杨行密若想在东南立足,保半壁江山,那么襄阳、鄂州确实至关重要。他是有很强烈的进取冲动的,毕竟邵贼不干涉的机会很少。

    就是不知道他这份热忱能坚持到何时。安州不是什么大城,打了这么久了还没打下,唉,也不知打的是什么名堂。若非舟师还有几分水平,朱全忠也不看好杨行密能割据江淮。

    周本说完后,停了一下,见朱全忠也没什么话说,便硬着头皮问道:“夏贼突袭汴州,不知梁王是何方略?”

    他也是武人,仔细分析一下,就发现朱全忠现在很尴尬。

    北上回援汴州,似乎没太大用处。夏贼多为骑军,来去如风,只要补给不断,你根本逮不着他们。回去了又能如何?

    但不回去吧,似乎也不好,主要问题是人心。汴州有事,你救都不去救的,那就别怪那些还在坚持或观望的地方州县投降了。

    人心,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人也很喜欢趋利避害,忠心固然是有的,但也不可能无限消磨。

    “自然是北上回援汴州,这几日一直在调动兵马,收集粮草,打造船只。”朱全忠说道。

    “不知何时动身?”周本说道:“吴王有命,我愿率舟师北上,支援梁王。”

    “当初与吴王结亲,看来是对了。”朱全忠脸上的笑容更多了,道:“今邵贼已成天下公敌,贵我两家还需同心协力。不除此獠,天下武人都不得安生。”

    周本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邵树德做得太过分了,不给武人一点奔头,管得死死的。大伙提头卖命,不就是为了富贵传付子孙么?结果你倒好,富贵或许是有的,但只能给邵树德当狗才能得到,完全靠他施舍。手头没有兵、没有权、没有地盘,这富贵能长久么?

    “邵贼多骑卒,梁王还需小心。颍州城内亦有贼人,或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撤走。”周本提醒道。

    朱全忠与周本聊了这么久,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又找回了一点感觉,道:“周将军勿忧。颍州贼兵战力羸弱,多为土团乡勇,挡不得我精兵一击。我倒希望他们出城追击呢,正好给他来个回马枪。”

    周本干笑两声。颍州贼兵似乎真的不怎么强,不知道是不是淮宁军的普遍水平。应该不是,不然的话,你让攻寿州不克,只能劫掠地方发泄怒气的朱延寿如何自处?

    “使者先在营中休息两日吧,四月十八拔营启程,朔颍水而上,至项城。我已密令王敬荛率夹马军离开许州东进,接应我等北上。”朱全忠说道。

    夹马军之前戍守颍东营垒,苦战许久,后退到陈许整补,招募忠武精卒补全编制。接到朱全忠的命令后,王敬荛于深夜离开许州,前往陈州。

    但王敬荛能走,还部署在前线的长剑、匡卫、坚锐、佑国四军就难了。他们是走是留,朱全忠还在犹豫之中。

    陈许与郑汴相连,看样子是可以守一守的。轻易撤走的话,靠赵珝能守得住?怕是李唐宾大军压境之下,守不了几日就降了。

    但如果留在那里,单靠陈许二州是养不起庞师古那几万人马的,必须从外州协饷。如今蔡州已失,颍州必然也要丢掉,其他州县也很不保险,一旦饷械两缺,打不了多久就会崩溃。

    朱全忠曾问计于他人,结果意见不一。

    李振建议北撤,与夏贼争夺郑州,先把从旋门关涌进来的贼人驱逐,解决汴州西侧的威胁。说白了,就是去弥补葛从周大败所造成的恶劣影响。

    敬翔模棱两可,显然不敢给主意了,或者说他也觉得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庞师古坚决反对撤。理由是一旦撤了,许州赵珝独木难支,抵挡不了李唐宾大军的围攻。而且颍东前线相持这么久,堡寨林立,贼人不好攻,一旦放弃坚固的营垒,仓皇北顾的话,将士士气低落,夏贼衔尾追击,弄不好损失会很大。

    不过敬翔昨日又进言,说可以先不撤,继续坚守,等等外部局势的变化。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不是很中听,朱全忠耐着性子听完了。核心意思就是以拖待变,待郓州局势明朗之后再做计较。实在不行的话,试探性调朱珍西进,看他会不会奉命。

    另外,他也提到了李克用和罗弘信。值此危急存亡之时,他俩不能再坐视了。

    如果李克用挥师攻河中或河阳,则夏贼全线震动,必然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北方,河南战局转危为安,甚至可以趁势发动一些反攻,收复部分失地。

    如果罗弘信愿意攻河阳,也能达到一部分效果。邵树德就那么笃定留守兵力一定能打得过魏博吗?以他谨小慎微的作战风格,定然会解了汴州之围,将骑军部署到利于增援河阳的地方,梁军也能趁势发动反击,至少可以在郑州方向有所进取。

    实在不行的话,干脆让魏兵渡河南下,协防滑州,也能保留一条接收外部钱粮、器械、战马援助的通道。

    敬翔同样提到了杨行密。

    他认为安州已无实质威胁,淮人围攻日久,破城之日不会太远。而杜洪实为守户之犬,对邵贼也没那么死心塌地,其实是可以争取的。至不济,他也不会死心眼损耗自己实力,帮着邵贼拼命。淮军,可以大胆一些,从安州突入随州!

    唐邓随空虚无比,一如此时的汴宋腹地,淮人不需派多少兵马,即可占领大片土地,威胁唐州。如此,则威胜军大震,士气有可能受到影响,丁会趁势勐攻,折宗本大败的可能性很高。丁会那一点取得突破后,反过来可以会师淮人,包抄进汝州,让李唐宾的主力大军来一场惨败,全军覆没亦不是不可能。

    朱全忠对此沉默。其实他也知道,敬翔说的这些过于理想化了,最终打个折,完成一半就不错了。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

    这确实是翻盘的唯一机会。汴州单靠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

    乾宁四年四月十八日,朱全忠下令拔营,分批北上。

    粮草辎重都被装到了船上,民夫被征发起来帮着拉纤。

    军士们以大车护卫侧翼,防止敌人骑兵袭扰,沿着颍水附近的官道一路北上。

    四月二十四日,顺利抵达陈州项城县。此时朱全忠还未收到汴州消息,仿佛一切都被隔绝了一样,这让他的心中颇为焦躁。

    可别出什么事啊!

第六十章 涡口与幽州

    “哈哈,氏都头,又有好消息。”夜间,周本哈哈大笑着进了营中,说道。

    氏叔琮抬了下眼皮子,问道:“喜从何来啊?”

    “吴王在安州大胜,杀敌三千、俘千余,目前正在整顿兵马,准备进攻淮西。申、光、寿乃我淮南旧地,取之天经地义。”周本大声说道。

    氏叔琮大吃一惊,犹自不信,问道:“怎么打的?”

    周本道:“安州兵与我大军相持,急切间难以破城,吴王便移兵应山县,作势攻平靖关。贼人惧怕关城失守,威胁申、光,故只能出战,结果大败而走,退守州城,目前已没有实力出城野战。”

    “好!”氏叔琮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喜道:“安州打了——淮西空虚得很,若能破关北上,申、光二州取之易如反掌。贵军朱延寿部尚在寿州,若能两相夹击,攻拔寿州亦非难事。折宗本、折嗣伦父子不死何待?”

    氏叔琮本想说你们打安州打了那么久,终于有点眉目了,不过临时醒悟这话不太客气,于是生生改口。

    “吴王何时攻申、光?”氏叔琮追问道。

    “大军苦战多日,尚需休整,三月中应可出兵,攻平靖、礼山等关。放心吧,北上是必然之事。”周本保证道。

    “关城可不好打。”氏叔琮居然为淮军考虑起了行军作战的事情,可见希望之迫切。

    关城杵在那里,大队人马过不去,那么就只能派小股人马翻山而过,劫掠一番了事。但不管怎样,还是能够造成不小的麻烦的,至少可以让申、光二州地方上风声鹤唳,紧张兮兮。

    “夏贼在申、光有多少兵力?”周本急欲为杨行密打探消息,遂问道。

    “至多五千。”氏叔琮终日研究这些,情报可以说信手拈来。

    周本一听觉得有戏,便道:“氏都头不如遣兵南下,与吴王南北夹击淮西镇,破之必矣。”

    “我要南下早南下了。”氏叔琮有些无奈地说道:“现在错过机会了。”

    刚出兵那会,他确实可以南下,但蔡州局势危机,急着去救援,结果顿兵于颍州城下。这一耽搁,契必章已经准备攻徐宿了,你去和他换家?对不起,氏叔琮不想换,淮西穷困,百业凋敝,虽说徐宿也不咋样,但至少比淮西强。

    “可惜。”周本跟着叹了声气,好像十分惋惜的样子。

    他仍然记着杨行密交给他的任务。扬州的屏障是淮水,而如果能在淮水以北再取得一块地盘,那就更稳固了。徐州,就是最好的攻取对象。

    但这会梁、淮两家关系密切,这种事不能直接下手,得另寻良机。氏叔琮镇徐宿多年,飞胜、雄威二军家人也陆陆续续搬了过来,若能将他拉拢过来,绝对是大功一件。

    当然,这也只是预先的烧冷灶,打关系。氏叔琮真的现在投过来,杨行密将陷入两难之中。人家带兵带地盘来投,没道理往外推,可这样又会大大恶化与朱全忠的关系,导致抗夏大业横生波折。

    因此,预先接触,维持关系,就是当前最好的办法。短期内,周本不会走了,这就是他的任务。

    “明日我北上宿州,周将军自留守涡口,静待我佳音吧。”氏叔琮下定了决心,先保住老巢再说。

    ******

    李克用率先头部队返回了幽州。

    最近三个月可真是充实。腊月里于幽州大破刘仁恭,俘斩数千,收降契丹、奚人降众万余。随后遣一部南下瀛、莫,剿灭当地新起的反抗分子,自领主力征营、平,经两个月的苦战,先小败后大胜,最终击破了刘仁恭的残兵败将,尽收营、平二州。

    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北上投奔耶律亿的高思继兄弟也参战了,但他们总兵力也不过一万多人,还是新败之众,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刘仁恭麻利地与高思继兄弟一起北奔,如同丧家之犬。

    出征以来连连大胜,但李克用对幽州事务已经腻歪了。天天有人造反,杀了那么多回,没人敢反了吧?

    “此番出征以来,连着数月,杀贼逾万,我倒要看看,燕人还敢不敢反。”李克用像扔垃圾一样,将马鞭、披风、佩剑一件件扔到亲兵手里,然后在别人帮助下卸甲,换上袍服。

    “大王,燕人应是不敢造次了。镇州王镕亦遣使来,言大王若止步于幽州,他愿与卢彦威一起上供财货。”跟在他后头的盖寓连声说道。

    “王镕刚刚击败王郜,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呢。”李克用坐到胡床上,将马靴用力甩脱,然后盘腿坐下,冷笑道:“王郜也太不经事了,连赵兵都打不过,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盖寓笑了笑,没掺和这事。

    王、李两家是姻亲,别看晋王骂得凶,事实上如果定州出事,他还是会救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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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战局怎么样了?”仆婢端来了茶,李克用饮了一口,问道。

    “回大王,根据上次收到的消息,夏兵已破蔡、颍二州,有北上包抄梁人的趋势。”盖寓说道。

    李克用听后沉默了一下,问道:“庞师古若败,会有何后果?”

    “那要看败成什么样了。”盖寓答道:“若全军覆没,陈许定然不保,全忠能控制北边几个州就不错了。若只是被重创,则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以你看,还要多长时间分出胜负?”

    “不会超过半年。”

    “半年可够我打下沧景?”李克用问道。

    “远远不够。”盖寓老实回道。

    “你!”李克用眼一瞪,就要骂人。

    “夫君……”刘氏用眼神示意盖寓不要再说,走到李克用身后,替他揉捏肩膀,笑道:“这哪是打一个沧景镇的事情,成德王镕也要算进来。说不定,魏博看到情况危急,也要出钱粮甚至出兵呢。”

    刘氏这话说得中肯。

    从李克用最初打王镕,已经很多年了,这厮还活蹦乱跳着。她不知道历史上朱全忠花了十年才灭掉朱瑾、朱瑄兄弟,事情的起因是攻天平军,但其他诸侯会眼睁睁看着吗?都是稳定了一百四十年的藩镇,随时做好了战争准备,说出兵就出兵,说救援就救援,朱全忠那十年其实是在打三个藩镇。最后两年之内,他相继灭掉了徐、兖、郓三镇,那你能说他只花了两年时间就灭掉了三镇吗?实际情况是他花八年时间把三个藩镇打得油尽灯枯,最后花两年时间收尾罢了,而且这还没算他中途因为其他方向的干扰而不得不撤兵浪费掉的时间。

    发育良好、武备齐全、目标明确的藩镇割据,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临时班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后者相互之间不一定会救援,或者即便救援也缺乏信任和经验,操作不好,但前者在过去一百四十年里相互救援太多次了,效率很高。

    “小叔打朱全忠,已经打了六七年了,还没能彻底击败他。”刘氏又道:“但他在打朱全忠的过程中,拿下了陕虢、河中、金商、山南西道、唐邓随、淮西、河阳、东都、奉国九镇二十六州,还平定草原威胁。夫君若打沧景,成德定然出兵,魏博、淄青也会疑惧,说不定,契丹还会在刘仁恭、高思继的鼓动下南侵。这不仅仅是打一个藩镇,盖将军也是据实所言,一片忠心。”

    李克用微微颔首。

    他读书少,不知道古来其他王朝末年是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方进攻另一方时,往往会引来一窝子敌人,纠缠不休。

    不过他还是知道,后汉末年,曹操进攻陶谦之时,田楷、袁术、袁绍之辈没怎么发兵相救,好像就田楷派了兵力稀少的刘备去徐州,不顶事,比起朱全忠来,曹操打得也太轻松了,只同时面对陶谦一个敌人。

    李克用又想起他打邢洺磁时,王镕就来掺和,魏博也暗地里送钱粮;打大同时,引来幽州、朔方两方干涉;打幽州之时,就像捅了周边的马蜂窝一样,敌人全都联合起来了。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各个击破?

    当然,他肯定不会想到朱全忠打朱瑄时,时溥、朱瑾出兵相救,魏博敞开道路,让河东骑兵借道前往郓州,帮朱瑄打仗。

    “大帅,还有一事。树德之婿梁汉颙勾连濮州刺史邵伦、天平军马步都虞候贺瑰,掀起军乱,囚节度使朱瑄。贺瑰自封留后,齐州降朱瑾,局势也很紧张。”盖寓又说起了刚刚打探到的另一件事。

    “这等大事为何不早说?”李克用怒道。

    “到处都在战乱,道路不通,很难及时打探。”盖寓无奈道。

    你也不看看河北藩镇对河东的态度,官方信使能让你过吗?也就只能伪装成商旅或士人,但这速度就很难说了,兴许很快,兴许很慢,看你运气。

    “邵树德知道这消息了么?”李克用问道。

    “差不多也该知道了。”盖寓回道:“听闻魏博不让夏人借道了,信使穿过梁地又太过危险,转道南方,还要通过朱瑾、杨行密的地盘,也不容易。梁汉颙只能派出多路信使,或伪装,或强闯,看运气了。”

    “朱瑾会不会攻徐州?”李克用的思维可谓天马行空,他很快想到了这么一个可能。

    “按照最近一年的态势来看,他已经不找朱全忠的麻烦了,应不至于。”盖寓说道:“齐州降兖镇,朱瑾或许想为堂兄报仇,要出兵郓州。”

    “郓镇军乱之事,是树德策划的吗?”李克用又问道。

    “应该不是,他没理由这么做。”盖寓说道:“根子在朱瑄身上。”

    李克用听完后目光闪烁,突又问道:“树德在后方有多少留守兵力?”

    “夏军分成三部,各有统帅。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李仁军,帐下有河源、玉门、保义两万两千步骑,另有孟州州兵三千、怀州州兵三千,总计不到三万人。另有赤水军八千人、河南府州兵四千余人在旋门关、汜水县一带,这两支部队虽隶于洛阳行营,实则更多与怀州行营配合。此四万大军,主要防备魏博,魏人如今应还有七八万兵马。”盖寓说道。

    “魏人不行,全忠四五万人能打得他们十万大军抱头鼠窜。我河东军士,亦能等闲破之。继续说。”李克用催促道。

    盖寓继续掰着手指头清点:“安邑有武兴、固镇二军一万六千步骑,晋绛州县兵数目不详。河中府尚有衙军万人。王瑶与大王可不对付。”

    李克用嫌他最后一句话多余,又瞪了一眼。

    盖寓不为所动,继续道:“潼关有镇国军两万人,洛阳有天德军八千人,此皆可随时增援之预备队。大王若攻河阳或河中,夏人可调用八万以上的衙军作战,河南府、孟、怀州兵亦战力不俗,不可轻举妄动。”

    八万多衙军的实力,已经非常强大了,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在颍水一线亲自指挥的也不过才五万人。唐州行营主帅折宗本帐下也不过才四万多衙军,怀州行营主帅李仁军更是只有不到三万人,三位大帅没一个比得过。

    “灵夏之地,某不太清楚,未曾打探得到,但振武、新泉、积石、义从、铁骑、飞熊等军的番号并未出现在河南,多半留守关北了。树德帐下还有侍卫亲军万余人留守丰、胜,六大巡检使部落、阴山两部、各州州兵为数不少。听闻还有新建之金刀、黑矟等军,铁林军亦不知去向,恐在灵夏。”盖寓说道:“大王,这等雄厚实力,未可轻视啊。”

    “可若等他解决了朱全忠,唉,怕是要篡位。”李克用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在旋鸿池,拼死一战算了,管你来几十万骑,我一力破之。

    盖寓听了这话也摇头叹气,道:“三月大河化冻之后,树德可能会抢运粮草。之后牧草返青、六月麦熟,河阳、洛阳的积储会大大增加,届时夏人可能会投入更多兵力,一举解决庞师古。”

    李克用难以抉择,举棋不定。

    他现在有十余万军队,但不可能全投入到一条战线,带个六七万衙军增援一处已是极限。况且他也不想救朱全忠,与魏博、成德的关系也很恶劣,都联合不到一块去。

    “我再好好想想。”李克用重重地捶了下胡床扶手,满心烦躁。

    刘氏有些担忧地看着丈夫,忍不住劝慰道:“夫君,梁人如今虽说已有败相,可一时半会还可保无虞。妾觉得,夏人如果无法增兵,数月内拿不下庞师古。李唐宾、李仁军、折宗本三人所将之兵约有十五万,需要三百多万人供养,夏贼那么多马,确实已到极限。夫君不妨好好想想,是继续攻沧景,还是回师取河阳或河中。无论如何,一旦出兵,可就没有退路了。”

    “夫人所言甚是,我再想想。”李克用回道。

    说完,就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第六十一章 不对劲

    “得得……”数百骑勐然冲出了驻马地,开始加速。

    他们的速度很快,冲击的势头非常勐,好像要不顾伤亡,直接杀入梁军的长枪丛中一样。

    “嗖!嗖!”一万梁军排出了多个小阵,中军右翼集体右转,弓弩散队勇敢地上前数步,拿着长得吓人的大弓,破甲重箭不断飞出,射落了十余骑。

    铁骑军一个转向,又兜到了另外一边。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缓坡,仔细观察战场。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香积寺之战的过程。那场战役,唐军方面由仆固怀恩率领四千回鹘精兵,策马绕后袭击安史叛军,最终获胜。

    但回鹘骑兵从午时等到了酉时,坐视双方步兵阵列而战好几个时辰,这才断然出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骑兵打步兵,步兵列阵,骑兵不从正面攻,迂回侧翼和背后,一定能赢吗?至少回鹘人认为不能赢,必须等敌人步兵体力、精力、士气经过长时间的消耗后,才有把握。同时,也不能不考虑到来自于阗、大食的骑兵正面牵制住了叛军的骑兵,这才有机会一锤定音。

    今日梁军骑兵约等于无,大概就百余骑,另有数十骑斥候、散骑,邵树德还没放在眼里,这就帮了他很多忙了。

    双方步兵已经开始正面交手,一线刀枪相交,血肉横飞,谁都不肯退却一步。

    定难军的骑卒从左翼包抄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游走着,给敌军施加压力。

    敌军步兵兵力上的优势很小,骑兵更是完全居于劣势,久而久之,精神上的压力并不小。

    “嗖!嗖!”梁军一个散队五十弓手走得稍微远了一些。

    数百夏骑抓住机会,从侧翼勐冲了过来。敌军阵后箭失如蝗,冲锋过程中不断有骑兵落马,但最终硬是让他们拦腰冲进了正往回且战且退的弓手散队之中。

    战马一冲而过,马刀带起了殷红的鲜血,在夕阳照耀下显得是那么地妖艳。

    五十人的散队惨遭重创,瞬间死伤三十余人,另有七八人被冲过去后还回头施射的骑兵撂倒。

    谁说武艺没用的?射箭考核时左右开弓、连续施射、卧射、回射加分是有道理的啊!

    “还是亏了!”邵树德轻轻摇了摇头。

    铁骑军的骑卒都是老于战阵的精锐,梁军那些射重箭的弓手估计也不是善茬,箭箭咬肉,但交换起来还是很吃亏。

    骑兵不断在敌军侧翼、后方袭扰,逼得梁人临战抽队,整个阵型几乎变成了一个刺猬。

    “夹马军一直在东线与二朱、时溥打,声名不显,没想到也这么难缠。”邵树德笑了笑,道:“越难缠,老子越要吃了你。每打掉这么一支老衙军,不但削弱朱贼实力,还可以壮大己身。”

    野利克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色。

    “稳住!”邵树德哈哈大笑。到底是少年郎,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惨烈厮杀,心情激荡可以理解,谁都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

    “我还要靠你保护呢!”邵树德眨了眨眼,开玩笑道。

    他身边就五百亲兵,外加铁骑军千人,如果贼人有很多骑兵,再有勐将兄带着直冲而来的话,邵树德就得亲自下场了,反正他已经给步弓、骑弓都上好弦了。

    野利克成一脸坚毅,道:“末将就是死也要死在大王身前。”

    亲兵们都拿目光看向他,有人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器械,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当然,事情并未走到这一步。

    王敬荛忙得很,他甚至离开了中军指挥的位置,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杀,将有些抵敌不住的前阵阵脚稳住了。

    一杆铁枪威风凛凛,横扫千军,邵树德目光所及,已经有三个背插认旗的小军官让这厮捅死了。

    “勇将一个,和王彦章一样。”邵树德评价道。

    王彦章这人很神奇,让他带领大军打仗吧,胜率着实不高,好像作为主帅的能力不够。但他总能在战败之时,或带人冲出重围,或杀退敌人追兵,全须全尾地回来。地位低下之时率兵冲阵,也屡屡破敌,说穿了就是个将才,非帅才。让他执掌后梁主力大军,其实是不太合格的。

    又一队骑兵翻身上马,从蔡水西岸压了过来。他们携带了一些战鼓,直接在贼兵侧后擂响,数百人齐声喊杀。

    喊完之后,再度上马,绕到另一处,继续如此操作。

    战场之上混乱得很。双方一线交手的步兵棋逢对手,杀得难分难解,伤亡大得惊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梁军军士的情绪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恐慌。关键时刻,王敬荛大呼一声,让人扛着大旗跟上,披重甲步战,连续前冲,激励士气。

    双方第一个阵都已经溃散了,溃兵从阵与阵之间的通道往后熘,后一个阵直接顶上,再度绞杀在一起。

    折嗣裕也急了,直接带着千余骑兵披甲,朝贼阵侧翼一角冲去。

    迎面飞来的箭失扫倒了不少骑士,他们硬顶着伤亡,横向拉开,在骑弓的射程范围内打出了一轮抛射。

    一轮射罢,第二波数百骑又至。接着是第三波、第四波。

    第五波与第四波之间几乎没有时间间隔,趁着敌军稍稍有些混乱的良机,手持短槊冲了过去。

    暴攻一角!

    这也算是骑兵战术之一了,即不顾伤亡,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敌军军阵的一个角,打开缺口之后再投入精骑,继续扩大缺口,最终达到让敌军混乱、崩溃的目的。

    “唏律律!”战马的哀鸣此起彼伏。夹马军第一排的步卒死伤惨重,后排手持长柯斧的军士上前,与袍泽配合,用力将骑士打下马来。

    有骑士战马被箭射中后落地,此时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长枪,奋力往前冲杀。

    双方搅作一团,几乎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有眼前的敌人,刀枪相向,以命搏命。

    冲过来的骑兵越来越多,敌方的弓手受到影响,没法再肆意放箭了。外围的骑兵靠近了一些,箭失连射,不断有无甲的梁军惨叫倒地。

    “贼军要败了,杀啊!”

    “杀!杀!杀!”许是感受到梁人中军右翼的喧哗与混乱,飞龙军士气大振,奋力前冲,竟然有那么一丝勇不可当之势了。

    士气是此消彼长的,夏人士气高涨,梁人士气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王敬荛再打鸡血,也改变不了己方兵少的劣势,整体阵线不断后退,有崩溃瓦解的趋势了。

    符彦超带着两千余骑兵慢慢绕着,时不时射出一箭,加剧敌人的混乱。一刻钟之后,他大喝一声,拔出茶山剑,道:“贼乱矣,随我冲!”

    两千余骑缓缓加速,分成了三批,直接插进了梁人露出的一个缺口。

    缺口之中,有人倒地,有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厮杀,有人正往后跑。汹涌的骑兵一冲而入,噼砍挑刺之下,梁军非死即伤。侥幸躲过骑兵冲击的人直往后阵蹿,与迎面赶来增援的敌军撞在一起,乱作一团。

    第二波骑兵冲至,一下子就他们切成两半。

    接着是第三波,斜插而入,弓弩齐射,梁军大哗,纷纷走避。

    一线交手的飞龙军越战越勇,梁军似乎也到了一个临界点,突然之间就有人情绪崩溃,转身而逃。绝望的情绪带动了更多人,几乎没人愿意继续厮杀了,一个个推搡着袍泽,想要逃得一命。

    大崩溃!

    王敬荛在亲兵的翼护下冲出乱军,但一时间找不到马,只能步行逃窜。

    他已经被骑兵盯上了,他们想要抓活的,不紧不慢地跟在王敬荛身后,骑弓连射,他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直至一个不剩。

    王敬荛跳上了一辆马车,回头一看,差点掉下眼泪。上万亳、颍男儿,正被夏兵追亡逐北,大砍大杀。

    “我要见邵树德!”王敬荛扔了铁枪,大声道。

    十余骑士下马,一拥而上,将其压倒在地,绑了起来。其中一人谑笑道:“这便带你去见大王。”

    王敬荛不再挣扎,顺从地被带走。

    邵树德策马下了缓坡,将目光从战场上收回,奇道:“王将军为何要见我?”

    “为夹马军将士讨一条生路。”王敬荛答道。

    邵树德笑了,道:“我并未打算杀俘,放心吧。你可愿降?”

    “降了!”王敬荛答道。

    邵树德一愣,下意识问道:“方才厮杀之时,王将军亲率勇士,屡次摧破我军锋锐,数次挽救危局。今天这场仗,若无王将军之神勇表现,我怕是早拿下了。为何降得如此干脆?早知如此,方才何必……”

    “我家世为颍州将校,梁王既为汴帅,为其厮杀乃本分。”王敬荛答道:“今与夏王对阵,力屈就俘,已是尽了本分。夏王能败我,不是有大气运便是有大本事,我心服口服,故愿降。”

    邵树德听后不觉莞尔。这人把投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也是人才。

    不过他的武勇确实不错。昔年黄巢进薄颍州,竟然被他率颍州州兵大战十天打退。后来秦宗权又来,还是被他打退。退走后不甘心,又遣将率军攻来,王敬荛一马当先,左右冲突,打得蔡贼大败而逃。

    “君乱世之中,保得颍州一方安宁,未受巢众、蔡贼荼毒,还收拢远近流民,活人无数。有此大德,便不该死。”邵树德说道:“起来吧。日后为我征战,还有富贵可取。”

    “谢大王不杀之恩。”王敬荛喜道。

    战场之上的追逐战已经快要结束。夏军将士们渐渐收住了手,开始受降抓俘虏了。

    方才邵树德仔细观察,这一仗飞龙军应该伤亡一千多了,铁骑、定难二军也损失了好几百骑,伤亡有些超出预期,不过全歼夹马军万人,获其辎重粮帛,还是值得的。

    “大王。”谢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来:“扶沟县令乃我旧识,或可说其来降。”

    邵树德看了看天色,点头道:“也好。大战方歇,将士疲惫,先去扶沟休整,再做计较。”

第六十二章 心思与局势

    “梁军弟兄们,徐州正被兖兵进攻,尔等家人非死即走,还不快回去击退贼人?”

    “家人受戮,我等感同身受,特放尔一条生路。你们走吧,我们不追。”

    “再不走,儿女被掠走为奴,妻妾为他人所辱,宅园被焚毁,庄稼被践踏,还打个什么劲?”

    “高帅仁义,所获俘虏尽皆释之,不曾折辱伤害,你们可互相打听打听。”

    大战方歇,氏叔琮统率的大军收复了蕲县。

    飞胜军出动了数千人,在上万土团乡夫的配合下,连攻三轮,拿下了蕲县城,显示了强劲的战斗力。

    飞龙军一部兜到梁军后阵,下马冲杀,为梁军击退,损兵数百。随后他们干脆继续向南,抄截涡口到蕲县的运输通道,不过看样子氏叔琮也不太在乎了,他随军携带了月余粮草,即便这会粮道被断,但身处宿州腹地,筹措不难,便是筹措不到,大军转战他处就食,那些蕃骑也拦不住他们。

    唯一的烦恼是每天都有人离营跑路,主要是被征来的亳州乡勇。

    出兵之前,氏叔琮在徐、宿、亳三州征调乡勇两万人,其中亳人占了一半。时至今日,一系列的战斗下来,已经死伤超过三分之一,这些日子又逃亡了一些,这会只剩下了五千人。氏叔琮祭出严刑峻法,狠狠杀了一波逃兵,这才将这种可怕的趋势遏制住了。

    与此同时,他也抓了不少在军中传播风言风语的倒霉鬼,尤其是那些传播亳州已为夏兵所占的,一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但不可避免的是,亳州乡勇的战斗力已经大大下降,军心士气瓦解得厉害。

    氏叔琮清楚其中的状况,在攻蕲县的时候,他故意驱使亳人勐攻,飞胜军随之而上,终获胜利。

    亳州人死伤多,总比徐州人、宿州人死伤多要好——而这个想法从氏叔琮的脑海里冒出来,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隐秘的东西,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但不愿承认。

    对夏人来说,蕲县失守是预料之中的。因为守城的亳人本来就没甚战斗意志,不一哄而散已经对得起他了,可能少许飞龙军骨干及临时募兵发挥了中坚作用,但他们最终还是覆灭了。

    城池失守,在大量骑士依然活跃在野外。就欺负氏叔琮没几个骑兵,到处喊话瓦解军心,听得人头都大了。

    氏叔琮刚刚巡视了一番城头。辅兵们在修理、打磨器械,烧水做饭,土团乡夫在修缮破损的城池,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战兵们却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见到军官远远过来了,稍微停一下,军官一走,故态复萌。

    氏叔琮想说兖兵只是过来劫掠,并未攻打徐州城池,但说出去有人信吗?

    怕是没几个,因为这很符合人们的认知:梁军与泰宁军厮杀多年,攻入兖镇的时候,大掠百姓、牛羊、财货而还,削弱其战争潜力,如今朱瑾这么做,很奇怪吗?

    跟随氏叔琮巡城的亲兵亲将们脸上都有忧色。

    他们并不担心家人,事实上也不是每个武夫都担心家人的。常年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的武人,他内心的真正想法与普通人是有很大差别的。

    女人不过是他们的玩物,无所谓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抢过来用用就行了,并不是太过在意其他细枝末节。孩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没了就出去抢个妇人回来,让她生一个好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收义子。

    每个将领的亲兵都是既得利益阶层,好吃好喝,赏赐极多,升官很快。他们不是很担心家人,但普通大头兵就难说了,有人不担心、不在乎,但有人在乎,这就是问题所在。

    内部出现分歧了,有人急着回去打败兖兵,保护家园,有人无所谓,但也不介意回师。和兖人打容易,还是和夏人打容易,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一场军乱,往往并不需要多少人参与。一万人里面,千余人造反,绝大部分人作壁上观才是常态,更何况眼下受影响的远远不止千人。

    “此刻手下若是朱瑾的兵,怕是已经乱了。”走下城头之时,氏叔琮突然自嘲一笑,道:“梁王治军这么多年,我最佩服的就是把刺头给狠狠清理了一番,军中风气尚可。”

    众人不知道他突然提起梁王治军是何意,但依然连声附和。

    氏叔琮摇了摇头,满脸惆怅。

    在他看来,夏、梁之间的战争已进入到最后阶段。今年过后,梁王就是吴康镇之战后的时溥,被动挨打,徐州三天两头被围。时溥有朱瑄、朱瑾甚至李克用的帮助,梁王有谁来帮?

    杨行密?他还惦记着徐、宿呢。罗弘信?看他那样子,也是难得很,况且魏兵的战斗力着实一言难尽。

    雄威、飞胜二军,当然还有大量心向梁王的军士,但他们的心也很容易变,就如同氏叔琮的心一样。

    城内飘起了鸟鸟炊烟,军士们席地而坐,等待开饭。

    还好,粟米饭、胡饼、酱菜管够,就是肉太少了,在外征战很难就地获取。宣武腹地这两年也遭受了不轻的祸害,百姓耕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若非罗弘信、杨行密提供了不少钱粮支持,估计梁王要进一步征收重税了。

    徐、宿二州因为靠近天平、泰宁二镇,受到夏兵袭扰的次数更多。很多百姓南下渡过淮水,逃进杨行密控制下的除、扬二州。甚至还有不少人觉得江北也不安全,拖家带口下江南,寻找一片安宁之地。

    与夏人拼了六七年,拼到现在,军事上的失败其实不算太惨烈,因为梁兵战斗力足够强,士气也不太低落,但内里受到的损失其实很大了。夏贼弄来的蕃骑纪律明显比飞龙军差,他们造成的破坏更是惨烈。

    氏叔琮越想越是无奈,这几年就输在骑兵上!

    “都头,夏人派了一使者过来。自称叫裴冠,言有要事相商。”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先不要管。”氏叔琮吩咐道:“他若走了便罢。晚上你亲自安排人在外游弋,若他还来,便悄悄接进来,我听听他说些什么。”

    投降,还不至于,但氏叔琮不介意听听夏人想做什么。

    ******

    “杨师厚、赵岩已离开城父县。”宿州城外的营地内,一道道情报被送了过来。

    城父县曾经被飞龙军攻破。契必章在临涣召见三县官吏,令其回去征兵,城父令回去后就又反了,召集征募的土团乡夫守城,同时发动壮丁健妇修缮城池,收集粮草。

    永城令送来了三千多人,在征发第二批时,遇到哗乱,被杀。其余官吏逃散一空,再不敢做事。

    也就作为驻地的临涣县征足了五千人。但募兵没募到多少,不是没人愿意来当兵,是青壮要么逃散,要么已经在军中了,没那么多人,最终只募集到了三千余人。契必章将他们独自编为一军,号“马前直”,说白了就是补充辅兵的,但他们大多数不会骑马,只能干些杂活,战时冲锋陷阵,领取厚赏。

    杨师厚、赵岩所部兵不少,足足一万五六千人,步骑皆有,装备精良,但新兵太多,战斗力是个问题。而且看他们的意思,似乎也不急于前进了,目前正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向东北方永城县的方向开进,而不是直指离宿州更近的临涣,可见其并无坚定战斗意志。

    “有消息称,朱全忠有些坐不住了,打算抽调长直军精锐及天武八军主力南下。”

    这个消息其实是从俘虏那里得知的,但他无法证实,因为都是军中的风言风语,很难说源头来自哪里,是否准确,但不得不防。

    之前与梁人的战争,北方是重点,河阳、洛阳一线战事烈度极高,现在重心似乎转移到南方了,大量兵力集结于此,以老朱多疑的性格,担心也是正常的,毕竟他在吃败仗。

    “濮州刺史邵伦、天平军都虞候贺瑰发动叛乱,囚节度使朱瑄,朱瑾大怒,扬言要攻郓州,为堂兄报仇。”

    这个消息是高仁厚从俘获的梁将审澄口中得知的。这么关键的消息,拖延了快二十天才得知,而且还是从俘虏口中得知,足以让人判断魏博那边出了问题。

    梁汉颙部那万把人,动不了了!

    “契必将军,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吧?”高仁厚问道。

    “已安排多路信使,快马发往襄城。”契必章脸色凝重,叹道:“你说朱全忠的运气咋那么好?明明南线已经崩了一个口子,但杨行密勐攻礼山、平靖等关,另遣精兵潜入申、光,四处劫掠,制造恐慌。氏叔琮又大举西进,威胁威胜军侧翼,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回了宿州,又传来郓镇的坏消息。朱瑾在郓州的影响力,可不比贺瑰小,甚至犹有过之,齐州还有朱威三兄弟,就连青州王师范那傻货也扬言要襄助朱瑾。另者,朱珍是不是也要南下了?”

    现在的战局,已经有多方势力参与进来了,根本不是夏、梁单方面的厮杀。事实上局势是联动的,别人又不是木头,只会干看着。若等你攻灭了朱全忠,说不定能收编他十万军队,然后再把这些富有经验、战斗力贼强的梁兵派过去攻打郓、兖、青、魏、扬诸镇,你觉得人家会傻到这种程度?

    艰难以后朝廷历次平叛,那些并非朝廷平叛目标的藩镇是什么反应?主动加入叛军啊!

    “王师范确实傻。”高仁厚笑道:“自家齐州还被占着呢,掺和个什么劲。”

    “他每年都要骂大王。”说起这个傻货,契必章也忍不住笑了,道:“便是大王那么宽厚的人,也对王师范怒不可遏。”

    邵树德在天下人眼中是宽厚的,从他优待俘虏就能看得出来。但他真的有点不想赦免王师范,这厮骂人太狠了,纯傻逼一个。

    “听闻钱镠已攻破越州,俘杀董昌。目前正在清扫浙东其余州县,军事威吓,封官许愿,结亲联姻,好不忙活。若他能抽出手来,可以从后面给杨行密来一下子,局势就好多了。”高仁厚又道:“现在杨行密大肆征调安、黄、蕲诸州乡勇,日夜围攻安州,几乎无人可制。再给他一些时间,安州粮尽城破是必然的。”

    淮西诸州与唐邓随一样,穷得掉渣。去年休养生息一年,然后才有点资本征调兵员、粮草,支持折家军在南线发动攻势。但说到底,百姓太少,钱粮太少,安州并无多少余粮,长期围困下去,怕不是要暴发人吃人的惨剧。

    魏博、淮南已经事实上加入了战争,夏军是一打三。朱瑾要攻郓州,客观上也在帮朱全忠的忙,但这事其实不怪他。那么怪参与策划的杜光乂、梁汉颙?似乎也不合适,他们也是没办法,被迫反击。

    朱瑾目前态度还模棱两口,但若操作不好,变成夏军一打四也是有可能的。

    想要正儿八经一对一,那只存在于幻想中,高仁厚、契必章也很无奈。

    “这仗,我怎么越打越觉得像当年朱全忠攻朱瑄?”沉默了半天的契必章冒出一句。

    高仁厚闻言失笑。

    当年朱全忠与朱瑄争夺滑州,他手快一步,抢先拿下了,然后将目标设定为天平军,开始进攻。但打着打着,敌人越打越多,不再是一对一了,变成了一对三,后期是一对四甚至一对五,历史上足足打了十年才吃掉这三个藩镇。然后挥师东进,攻淄青镇的时候,因为王师范处于东边,别人无法有效援助,朱全忠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很快取胜。

    “这仗,我们不急。敌人跳出来越多,正好一并料理了。”高仁厚说这话时信心十足,契必章对他刮目相看。

    若汴、郓、兖、扬、魏甚至青、晋诸镇抱团,实力可就大大超过夏军了,这豪气确实不凡。

    “也是,趁着他们还没彻底联合起来,抓紧时间各个击破。拖得越长,越不好打。”契必章说道。

    这会梁军连战连败,丢了很多地盘,士气低落,各种手段都可以施展。可若让他们看到在外镇援助下,有坚持下去的可能,士气就会回升,再打就要艰难许多了。

第六十三章 劝降与消息

    “使者好大的胆子,不怕被我祭旗么?”蕲县某座高门宅院内,氏叔琮颇堪玩味地看着夏军使者,问道。

    亲兵们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顶盔掼甲,手握利器。

    “我特为氏都头解忧而来,怎么会被祭旗?”使者哈哈大笑道。

    使者名字叫裴冠,裴远之子,看着颇为年轻,其实也只有二十来岁。

    裴远目前还在唐邓随幕府任职,名为赞画,实为监军。此番出征,他也跟着折宗本出来了,献了不少计策。

    “我有何忧,还需使者教我。”使者的反应都在氏叔琮预料之内,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如今之局,梁地全境烽火,想必氏都头也能看到。”裴冠清了清嗓子,道:“我大军三路伐梁,数月以来连战连捷,北路克旋门关、汜水,进抵河阴,袭扰郑、汴;中路屡破庞师古,杀贼逾万;南路进展神速,下蔡州、破颍州,降张全义、戴思远,杨师厚之辈闻风而遁。此三路大军,氏都头以为如何?”

    “使者言过其实了。”氏叔琮笑了笑,道:“北路葛帅统兵数万,已经把范河压了回去,何言连战连捷?中路李唐宾与庞帅隔河对峙,两边堡寨林立,互有杀伤,就是个持中之局罢了,谈不上优势;南路确实有所进展,但还需要时间。据我所知,威胜军折宗本攻丁会营垒不克,被打了个反击,损兵两千余人。亳州失地,杨师厚也在渐次收复。也就戴思远不知兵,张全义不善战,被捡了个漏子罢了。回到宿州这边,贵军兵不满两万,攻城不利,束手无策。依我看,这仗还得打很长时间。”

    “呵呵。”裴冠笑道:“敢问氏都头还能西进否?军中将士鼓噪,群情不安,皆欲回返。贵部不能西进,我部回返之后,便击破杨师厚,再夺亳州,你待如何?”

    “昔年官渡之战打了一年,前期袁绍也很张狂,然相持六个月后,最终败北,十万大军损失殆尽。”氏叔琮说道:“这仗,还有得打。”

    “公既提及官渡之战,想必梁王以曹操自比。可如今粮道受袭扰的却是贵军。庞师古十余万大军屯于许州,陈许便是再富裕,经此数月之后,也足堪疲敝了。”裴冠说道:“郑州百姓多有逃亡汴、滑者,亦疲敝得很,不知梁王还有多少粮草可转运至陈许。”

    “君不知魏州去岁送粮百万斛至汴州?”氏叔琮惊讶道:“昔年曹公可无此外援。”

    裴冠笑了笑,避过这个话题不谈,又道:“听闻兖州朱瑾纵兵劫掠,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屡请都头回援。又有淮人数千北渡泗州,徐宿可没那么安稳哪。”

    氏叔琮笑道:“待我大军回援,可一鼓而破矣。”

    见裴冠还要说话,氏叔琮摆了摆手,道:“不和使者绕圈子了,说吧,所来何事?”

    “特给氏都头带来一场造化。”裴冠说道。

    “继续讲。”

    “氏都头镇徐宿多年,深受军士爱戴,或可为感化军节度使。”

    “哦?这个使相职位是折宗本给的,还是邵树德给的?”氏叔琮问道。

    “当然是夏王许诺的。”裴冠这话倒也不假。

    事实上邵树德提前交代过,感化军可以许给氏叔琮,许州赵氏若愿降,可继续担任陈许节度使。他当时还自嘲,十年前一个节度使都不许,全部自己吞下,十年后,妥协了太多,和朱全忠一个样了。

    裴冠有些不理解,朱全忠名下的附庸藩镇,独立性很差,控制还是比较严密的。除了张全义之外,河阳、宣义等镇的财货尽皆送往汴州,军士精壮亦编入宣武衙军之内。甚至就连各镇的衙军,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以汴将为主。

    朱全忠,明明没有妥协啊,夏王为何这么说?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夏王给了承诺,想要迅速瓦解梁军。至于后面怎么收场,可参照陕虢。

    “夏王倒是挺康慨。”氏叔琮笑道:“可我听闻,陕州李璠已经去职。此人以父礼侍奉夏王,竟然也容不下。我若出镇徐州,便是侥幸当个几年节度使,一旦夏王腾出手来,怕是也落得和李璠一样的下场。”

    关西那些个藩镇,像邠宁、金商那些有名无实的节度使他就不提了,李璠、李孝昌、东方逵三人,作为邵树德的附庸,不能说不尽心竭力,但到了最后是什么下场?

    各镇选送精锐入夏军。

    衙军被派到蛮荒偏僻之地戍守,一有反弹,即行镇压。

    各镇武人被不断派到战场上消耗。邵树德对附庸藩镇的财货需索无度,让节度使们无钱维持原有的军队规模。

    如此消磨数年,最后一口吞下。

    邵树德的斑斑劣迹,天下军头都看在眼里。任你巧舌如黄,又有何用?

    “氏都头多虑了。夏王……”

    “罢了,不用说了。”氏叔琮抬手止住,道:“我放你回去。你就和契必章说,他释我军士,散播谣言,乱我军心,算他棋高一着。但飞胜、雄威、控鹤两万虎贲仍在,他若不服,便来与我一战。若不战,哪来的回哪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严格来说,氏叔琮这话就已经很“不忠”了。朱全忠要求你增援颍州,结果老巢一出事,你就急着跑回去了。虽说有军士哗变的威胁,但确实没完成朱全忠交代的任务,这是怎么也没法洗的。

    所谓“井水不犯河水”,那不就是拥兵自重观望那一套么?谁还看不出来啊。

    氏叔琮在后世历史上被朱全忠找借口杀掉看来也是有原因的。弑君那脏活,为何不找别人来干?偏偏就蒋玄晖、朱友恭、氏叔琮三人。

    “来人,送使者出城。”氏叔琮大手一挥,道。

    ******

    襄城大营在二月二十八日收到了郓镇军乱的消息。李唐宾将几份重要的军报一起锁在木盒内,然后交给信使,送往邵树德处。

    国朝有制,紧急军情,一般由五百里加急信使传递。特别重要的军报,信使日行七百里。比这还重要的,大概就是杨贵妃吃的荔枝了,这是最高级别的“军情”,信使每日传递的距离甚至超过七百里,基本就是玩命了。

    从襄城传递到凉州,按照正常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也就五六天的时间即可送到。

    信使出驿站后,以最快速度,不惜马力冲往三十里外的另一个驿站。到地点后,换马、换人继续冲,一站站接力循环。

    驿站体系,对一个政权来说可谓至关重要。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已经是三月初五,此时他刚刚翻越合黎山峡口,正与随军的各部蕃人打猎练兵。

    合黎山是霍去病击败匈奴的地方,如今又有一位汉家大将于此会猎,只不过大家都叫他可汗,也是滑稽。

    其实邵树德收到的消息不止一份。

    今天早上有柔州传来的军报,阴山鞑靼、黑车子室韦、西奚、回鹘、吐谷浑数万骑犯境,契必部损失牛羊丁口数万,紧急求援。

    淮西节度使折嗣伦急报,杨行密以四万余精锐为中坚,大肆征发安、黄、蕲三州土团乡夫,集兵八万余人,围攻安州、平靖关、礼山关等地,彻夜不休。另遣徐温等将各领精兵数百至千余不等,循山中小道,不带辎重,轻兵疾进,大掠诸县,淮西震恐。

    当然最令他震怒的还是郓镇军乱。但这事又怪不了谁,或许只能怪朱瑄和朱全忠,若无他俩搞事,何至于此。

    “契必部向我求援,可以理解。”邵树德将军报交给陈诚后,说道:“但折嗣伦这个求援信可不寻常啊。”

    毫无疑问,这是越级上报,甚至可能得到了折宗本的默许。

    “大王,此仆之过也。”陈诚叹道:“行密如此丧心病狂,放着钱镠不打,来打折嗣伦,难以理解。”

    唐邓随、淮西诸州残破,兵力就那么多,为了配合伐梁战争,必然要做出侧重。陈诚建议唐、光二镇出动主力配合李唐宾,以偏师防御杨行密。如今看来,杨行密不断加注,决心出乎意料。

    “陈长史有过,我亦有过。”邵树德道:“李克用如此之快便反悔,令我始料未及。义兄这人好面子,重情义,他答应之事,不至于这么快就反悔,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

    陈诚点头同意。

    伐梁之战,本已现大胜的曙光,如今竟然横生波折,眼看着又要僵持下去,非常可惜。

    “陈长史,南线可否益兵?”邵树德问道。

    “大王是指……”

    邵树德遥指山下正在追逐猎物的蕃人,道:“这些人自然是不成了。便是前阵子去过的凉州洪源宫部属也不太行。不过他们可以去柔州,那是他们的主场。李克用言而无信,好生烦人。他怕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蕃部,这次便让他见识下真真正正的草原可汗的打法。”

    草原可汗的打法,自然是赶着牛羊、大车,走到哪,打到哪,放牧到哪。

    南北朝那会,胡人大举南下中原。各部落打仗时争夺城池,打着打着,各自散了,我去东门放牧,你在西门放牧,然后接着争夺城池,可谓奇葩——奇葩的背后是中原已化为牧场,胡风浸染,百姓流离失所。

    “大帅欲亲征柔州?”陈诚问道。

    “不去了!”邵树德说道:“传我命令,于柔州组建阴山行营,以杨悦为招讨使。沙碛、河西诸部出动三万丁壮,告诉他们,三万人都给我凑足了马匹,不要弄一些步兵湖弄我。六大巡检使部落出丁三万,陇右镇……”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断然道:“陇右镇出二万骑,走六谷北上。此八万骑,至柔州集结,统一归由杨悦指挥。”

    “黑矟、金刀、飞熊三军,一并至柔州听命。”

    “大王,这么多蕃部,还要赶着牛羊打仗,虽说下月牧草就返青了,但打完这仗,诸部的家底也差不多了吧?”陈诚问道。

    “草原大汗打仗,抢不到东西,自然越打越穷。”邵树德说道:“告诉杨悦,我不给他设限,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抢不到东西,维持不了战争,我拿他是问。”

    陈诚无语。杨悦那厮的胆子,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十余万骑交给他,他能给你捅破天,天知道他会打到哪里。

    “大王,会不会……”陈诚有些担心。

    “不会。杨悦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不会过分祸害大同、幽州等镇。”邵树德说道。

    但其他地方,就难说了,这厮打仗的风格是真的很激进。

    “铁林军到哪了?”邵树德又问道。

    “护送王妃、王子等人回灵州。”陈诚答道。

    “陈长史还未回答我南线是否可以益兵。”邵树德说道。

    “大王。”陈诚行了一礼,道:“仆请大王不要益兵南线,乡间残破,夫子大量逃亡,实在支撑不住了。”

    唐、光二镇,说实话根本就不该养这么多兵,养不起。

    本来人就少,还被丁会三番五次杀入境内掳掠,百姓多有逃亡。后来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战事愈发频繁,人丁损失众多,田地荒芜,全靠金商、襄阳以及关中接济。为此,关中百姓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不堪役使逃亡者比比皆是。

    南线,确实已到极限。

    “那就北线。”邵树德坚定地说道:“河阳去年冬天种了多少麦子?”

    “怀、孟二州,开田两万八千余顷。”陈诚说道。

    “增长好快。”邵树德惊喜道:“六月麦熟之后,可多养兵矣。”

    “传我命令,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所领之侍卫亲军全数出动,永清、银川二牧场准备马匹,一路南下,越快越好,于蒲津关渡河至晋绛集结等待我命令。”邵树德说道。

    眼下黄河尚未化冻,河中、晋绛的粮草必须经轵关或崤函山道运往前线,三车粮能到一车就不错了,甚至一车都到不了。但如果大军就食于晋绛,则成本很低。

    “铁骑军随我回删丹,选马!定难军原地停驻,待我前来。”

    “大王这是欲亲征?不去碛北了么?”

    “知道我最担心什么?”邵树德问道。

    “大王应是担忧杨行密。”陈诚回道。

    “不,杨行密怎么着都要帮朱全忠。我所忧者,乃郓镇之事。朱瑾其实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若被他并了郓镇,王师范必不可保。若李克用攻占沧景,便与三镇在手的朱瑾连成一片,届时情况愈发复杂。值此之际,须得快刀斩乱麻。”邵树德说道。

    “可甘州离中原颇为遥远,大王何必呢?这仗,慢慢打下去,咱们最终还是能取胜。但收服鞑靼诸部,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又得多费手脚。”陈诚说道。

    “远么?”邵树德哈哈一笑。

    北宋君臣认为辽援军要一个月才能开到幽州,但耶律休哥聚集大量马匹,六天机动一千多里,超出了北宋君臣的想象极限。

    两千多里的距离,很远吗?都说我胡,这次便用胡人的打法和你们玩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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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