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老(给盟主李仁军加更)
进入绥州之后,已经是八月上旬了,天气一下子就变得冷了起来。
绥州修了新州衙,老衙署就空在那里,定期有人打扫。
鸡鸣之时,邵树德醒了过来,怀里拥着赵玉光洁熘熘的娇躯。
重温旧梦,不过如此。
十六年前,野心勃勃的小军头,带着他掳来的女人,第一次有了家。
十六年的风风雨雨,夏绥的风流人物今何在?
诸葛爽寿终正寝,带着些许满足含笑而逝。
宥州拓跋氏已经灰飞烟灭,而今只有垂垂老矣的拓跋思敬带着子侄辛苦从商。
令狐敬、周融等夏州衙将早就故去,银州裴老将军亦算善终。
榆多勒城的杨悦老当益壮,不过也已走向人生的暮年。
风起云涌的关北,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有人如朝阳般冉冉升起,有人如流星般华丽坠落,更多的人则默默无闻,过着自己那不起眼却珍视无比的平静生活。
赵玉任凭男人在她的胸口作怪,她可能也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就是在这张床上,每次醒来,看到你睡在旁边,我就觉得这世道还不算坏。”
“当年就是在这间房里,我要去夏州见诸葛爽,玉娘你为我挑选礼物。”
“当年就是在这里,玉娘你教我公函格式,为我写了不知道多少表章。”
“人生如梦,岁月无情,十六年了,玉娘你还在我身边,很好。”
赵玉有些恍忽,似乎也有些明悟。身边男人对她的迷恋,可能并不仅仅出于姿色,还代表了很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但这又如何?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人和事,分得清么?有必要分清么?
她轻轻搂住邵树德,咬着他的耳朵,道:“妾不后悔。”
若不是外面渐渐响起了人声,差点又是天雷勾动地火。
“昨晚?”起身之后,邵树德有些迟疑。
赵玉轻轻地替邵树德更衣,柔声道:“妾还没那么老。这么多年,人生已是完美,便替郎君再生个孩儿又如何。”
“以后就叫我郎君,不许再叫什么大王。”
赵玉笑而不应。她不是不知足的女人,王妃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受到伤害。
梳洗用膳之后,两人出了门,坐上马车,直趋城西。
马车行了两里路,一身银甲的野利克成靠了过来,禀道:“大王,到地方了。”
邵树德嗯了一声,牵着赵玉的手下了马车。
蒙恬冢外已经搭起了无数的帐篷,从横山赶来的党项部民正在忙活。
铁林军将士也在大力川(大理河)畔立了营寨。
多年未曾谋面的野利经臣也来了,带了许多子侄。
“大王可是有多年未回灵州了,父老想念得紧。”野利经臣笑道。
“野利大夫身子骨还很硬朗。”邵树德笑道。
野利经臣其实才五十出头,但蕃人的寿命就这样,生活艰苦,已是行将就木之年。不过野利氏现在富贵了,疗养之下,或许可以多活几年,这就看他的造化了。
“没藏庆香那个老东西还没死,我就死不了。”野利经臣笑道。
说罢,让身后的野利氏子弟一起上前,给邵树德行礼。
“大王打江山,野利氏不流血,如何能心安理得享受富贵?都是好儿郎,武艺不赖,这次便随大王出征吧。”野利经臣指着那些子弟们,说道。
“好!”邵树德看着这些普遍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横山子弟,动容道:“若灵夏父老都是这般康慨敢战,我又有何惧哉?这些儿郎,先随我北上,黑矟、金刀二军有缺,便补进去,今后只要好好打,富贵自不在话下。”
野利经臣又把目光投向了孙子野利克成。
老实说,他和这个孙子不是很亲,因为见面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野利克成都在夏王府中生活,几乎算是他半个养子了。
野利氏的家业,如今看来没得选择,只能传给野利遇略、野利克成父子了。或许这样也不差,如果夏王夺取天下,这便是野利氏兴旺发达的.asxs.,就是他不一定能看到这天了。
八月初六,大军继续北上,于十二日抵达了银州理所儒林县。
进城之前,驿道两旁正在收割粟麦的农人纷纷拜倒在地。
邵树德不顾亲兵的劝阻,亲自走到路边,将农人一一扶起,道:“都是关北父老,无须如此。”
“可是灵武郡王?”有老者眯着眼睛,仔细分辨。
“杖老识得我?”邵树德问道。
“不识。”老者答道。
邵树德笑了,道:“我就是灵武郡王,银州父老多年转输粮饷,子弟从军,帮我良多。”
老者欲言又止。
邵树德奇道:“杖老有何事?说来听听。但凡我能做到,今日定为你解决了。”
这个老者看起来有六七十了,但可能真实年龄也就五十出头。农人辛苦,外表看起来老,实属寻常。
“大王帮我找找王全兄弟。我等数人皆郓州同乡,当年一起跟黄王起事,南征北战,被俘后来了银州,落地生根。后来又跟大王打了拓跋思恭,打完后一直住在银州乡里。”老者说道:“多年前他带着妻儿去了会州,再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邵树德喊来文吏,问道:“王全是谁?”
文吏也懵逼,这事可能只有陈长史才知道了,但他去了灵州,眼下哪找到人。
多番询问之下,终于有个人查阅档籍,找到了点有用的信息,上前禀报道:“大王,王全居于会州定西县苦水乡,去岁卸了乡勇都指挥使之职。长子王郊在保义军为将,目前应屯于获嘉县,与魏军对峙。次子、三子皆在州县经学读书,家中有地一顷、宅园二十亩。”
老者听后,喜不自胜,回头叫道:“王全兄弟还活着,在会州当了什么狗屁指挥使,威风着呢。他那便宜儿子也出息了,当了军将。”
“王全也能当指挥使?老天无眼啊。”
“便宜儿子孝顺么?”
“这狗东西,我等担心了他十来年,音讯全无,没想到人模狗样了。”
几名四五十岁、胡子都白了大半的农人纷纷叫嚷了起来,言语粗俗,但神情欢快。
邵树德亦心怀大畅,直接吩咐亲兵将桉几搬了过来,又摆了瓜果酒具,道:“闻得故友音讯,岂能无酒?诸位从征过拓跋思恭,都是有功之人,不如一起欢饮。”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一横,走了过来席地而坐。
邵树德亲自给他们倒酒,然后端起酒碗,道:“多年未回,见到关北父老,心中喜甚,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饮尽,气氛热烈。
不远处的驿道上,盔甲鲜明的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北上。
再近处,一群朱紫衣冠面面相觑,静静等待。
如花似玉的宫廷女官走了过来,端着酒壶,轻轻倒酒。
“可不敢有劳王妃。”众人谦让道。
尚功萧氏脸一红,默默退了下去。
“当年我从绥州带兵去长安,奋勇厮杀,赚回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婆娘,如何?”酒不醉人人自醉,邵树德连喝几碗葡萄酒,已是微醺,嘴上便不把门了。
萧氏脸更红了,昨晚夏王在她身上奋勇厮杀了很久。
“当年跟黄王征战,那些……”有人神情陷入回忆。
“张大黑,那些破事你还提它做甚?”有人斥道。
邵树德轻笑,都是巢军中经年征战的老**,兴许还有低级军官,怪不得胆子这么大。
“大王,天色不早了。”李忠走到近前,低声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道:“谢大王赠酒。”
“待我成了大事,再回来与父老们共饮。”邵树德亦起身,看着远处的斜阳,道。
王妃折芳霭将马车的窗帘放下。
一回到关北,夫君就变得有些感性。与农人席地而坐,欢饮美酒,看似有些荒唐,但传出去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人物的一举一动,哪怕率性而为,都有可能是政治。关北父老是夫君最有力的支持者,有他们在,任何想作乱或攻进来的人,都得掂量掂量。
马车辚辚作响,继续前行。
当天晚上,邵树德抵达了银州,宿于城内。
没藏庆香带着两万党项子弟屯于无定河对岸,闻讯之后,连夜渡河。
邵树德提前和他们交过底了。此番北上,阴山五部、地斤泽嵬才部、横山野利部、没藏部,这八个部落的酋豪都要到场,因为邵树德将在拂云堆祠会盟。
拂云堆祠,那可是突厥人最重要的图腾之一,在此会盟,意义重大,故不敢怠慢。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李克用也带着数万大军离开了晋阳,北上前往云州。
他离得近,本不用这么早出发,离约定的大致时间也还很早。但他是闲不住的人,况且云州草原这两年局势不是很太平,提前到了,顺势扫荡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
同样是在这一天,朱延寿亲督庐、和、除、濠四州兵马,向西进入寿州,意欲一雪前耻。
瞿章、刘存领黄、蕲、舒三州兵马攻安州,气势汹汹。
各地局势风起云涌,简直一团乱麻。
第七章 选择方向
凌乱的战场之上,残肢断臂遍地。
伴随出击的阴山蕃部牧人老老实实充当起了辅兵的角色,打扫战场。
尸首归拢在一起,这个天气挖坑埋人太麻烦了。他们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附近的树林里捡拾枯枝、砍伐枯木,打算把尸体全部烧掉。
受伤未死的鞑靼人哭泣求饶。但出击的多为党项人,听不懂突厥语,直接上去补一刀,倒也算痛快。
受伤、倒毙的马匹被就地宰杀,马革粗粗处理之后收起来,这是军用物资,要上缴的。肉可以吃掉,这会已经有人在埋锅了,辅兵们去附近的河里凿冰取水,准备炖煮马肉。
邵嗣武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一起,满脸笑容。
甚至就连夏三木等大将都过来夸赞了几句。他们都是沙场老将了,如何不知怎么回事?
王子射人先射马,贼骑摔落马下,按理来说确实可能摔死。但你看到地上厚厚的积雪了么?嘿嘿,看破不说破。反正邵家大郎今天的表现也不错了,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真刀真枪与人拼杀,何必过苛呢?
“今日俘斩几何?”兴奋冷却之后,邵嗣武问道。
符彦超连找好几人,问了一下,回来后说道:“斩首三千余,俘获怕是上万了,牛羊马匹等杂畜不下二十万。”
“没有全逮到?”
“逃跑当然要分好几路了,不可能全往一个方向跑。夏都头已经遣人搜索追击了,可能还有斩获。”
“阴山鞑靼算是完了吧?”
“应是完了。”符彦超说道:“主力在阴山一带崩了。诺真水以及咱们脚下这片,除了少数留守的精壮,都是老弱残兵罢了。阿布思玩的这一手,算是玩砸了。”
“那边是什么人?”邵嗣武突然指着一群被送上马车的妇孺,问道。
“阿布思的可敦、阏氏和女儿,按照草原规矩,都是大王的女奴,任凭大王发落。”
邵嗣武点了点头。就像娟娘,李仁美之女,理论上也是父亲的女奴战利品,但被收作义女,由王媵裴氏抚养。
“这场仗,算是大胜了吧?”邵嗣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打仗这么容易的?
“应是大胜了。”符彦超笑道:“我听人说,草原上的战争就这样,快如闪电。他们甚少修城池,一旦被人攻破牙帐,分散在各地的部落头人来不及反应,战事就已经结束了。如果没人站出来收拢余尽,那么这个部落就灭亡了,头人们会另择新主,部众、牛羊也归新征服者。这就是规矩,所有人都认,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与中原大不一样。”
“异域风俗,果不一样。”邵嗣武叹道:“阿爷征战多年,如此丰功伟绩,可真是了不得。”
“谁说不是呢。”符彦超道:“我父亦时常说,当年大王愿意花几百匹马从李罕之那里赎人,打那会起命就卖给大王了。如今看来,没跟错人,大王有入主天下的迹象。”
邵嗣武沉默了一下,突然道:“符大郎今日杀贼两人,我看得清清楚楚。父王最喜勇士,也最喜欢奖掖后进。我会和父亲说的,不会昧了你的功劳。”
符彦超一时吃不准邵嗣武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喜滋滋地说道:“谢王子。”
邵嗣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第一次上战场,他感觉还有很多不足。本来可以更省力地杀了那个人的,以他多年来苦练的箭术,完全没有问题。但事到临头,犹豫了,不自信了,唉!
而且,似乎没有分配好体力。心情大起大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消耗了太多精力,搞得现在开始疲累了。
他突然想到,若是一个新卒初次上阵,没有那么多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勇士贴身保护,他会不会第一次就死了?
联想到父亲早年以队头之身拼杀,突然之间就觉得很不容易。
创业难,守业也难。儿子无能,只能让老父仰天长叹。
父亲曾说过,他第一次从阿娘手里抱起自己时,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能让父亲失望!有些事情,坐在家里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必须亲身经历,才会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戒之!勉之!
马肉很快煮好了。符彦超端了一碗肉过来,外加两张饼子。
邵嗣武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与军士们一样,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战阵之上,谁也不比谁高贵。刀枪无眼,若是还摆谱,锦衣玉食,让军士们心中不喜,关键时候谁来救你?
风又起来了,天气很冷。将士们吃喝完毕之后,还要继续追剿残敌,哪怕追杀个几天几夜,也决不罢休。
……
苍茫的雪原之上,邵树德正在给徐浩送行。
“杨悦这个老货,胆子奇大无比!”邵树德骂了一声,但嘴角含笑。
当年攻伐拓跋思恭的关键时刻,杨悦表了态,率驻守榆多勒城的五千精卒投靠了过来,彻底断绝了拓跋思恭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性。
邵树德是个念旧的人,这份恩情他记得。
攻渭州,杨悦行军迅捷,快如闪电,两战功成。随后又坚持继续打岷州,并且冒险翻越山路,奇袭攻破州城,断了前线贼军后路,终获大胜。
西征凉州之时,出其不意,连战连胜,杀得贼人闻风丧胆。
随后还继续征讨蕃贼,镇压叛乱,所历战事多矣,所立功劳多矣。
这样一位充满热情的老将,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责怪呢?
哪怕他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夏州的万家灯火,这也无所谓,人尽其才,我得人焉!
“大帅,就送到这里吧,儿郎们都等不及了。”徐浩笑道。
三千精骑,来自铁林军左厢,额外从永清栅牧场给他们调拨了六千匹马,并征募了两千蕃骑随军,充当辅兵一路伺候——军属骑兵,一般说多少骑,就是多少战兵,与铁骑、银枪二军大不一样,盖因他们平时都是由各军辅兵服务的。
“此战放心去打。有战果固然好,没战果的话,只要能平安回来,亦是好的。”邵树德说道:“三路兵马,互相保持好联络。”
“遵命。”徐浩大声应道。
杨悦把新泉军一千骑兵都带上了,侍卫亲军三千人、银鞍直八百人已经抵达鸊鹈泉。为此,他们几乎把庄浪部多余的马匹搜集一空,装载了很多物资,包括足够十五日所需食物以及作战所需的箭失、替换刀枪等。
雪下得不小,草原上也很难找到枯草了,这一战后勤补给是关键。不过有鞑靼带路党帮忙,中途兴许能补给到一些干草和牛羊,这太关键了。
草原突袭王庭牙帐,最怕的就是迷路,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食物和水源,这是最致命的。如果能解决这些问题,那么就成功了一半。
考虑到鞑靼人西迁之后,曾经在回鹘王庭生活了不少年头,也曾离开王庭,南下沙碛、阴山劫掠,对路线还是很熟的。这次他们志在报仇,应该不至于玩什么花样。
一千新泉军骑卒、三千铁林军骑卒、三千侍卫亲军、八百银鞍直,总计七千多战兵。外加藏才氏提供的两千蕃骑辅兵,庄浪氏也将出两千人当辅兵,这就是一万多骑了。全军分成三部,一路主力由杨悦亲领,一路偏师由侍卫亲军千户慕容福率领,一路偏师由张淮鼎统率,可能还有一些白鞑靼骑兵帮忙,即便敌人有一些准备,战事不顺后大部撤回还是有把握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输了又如何?在草原上作战,邵大帅输得起。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实力,早不是输一两场就会一蹶不振那种情形了。
大势已成,莫过于此。
送走铁林军儿郎后,邵树德又在诺真水逗留了两日,主要是处理俘虏问题。
榆林宫的部属,早年由第一次旋鸿池会盟时各部共同出人编成,计有鞑靼、回鹘、吐谷浑各族三千户,彼时是大顺元年(890)。
也是在那一年,旋鸿池会盟之后,邵树德率十三万大军征伐草原,虏获回鹘、鞑靼部众三万余人,编为盐池部,作为自己的又一个奴部。随后建沃阳宫,盐池部改称沃阳宫部属,在盐池一带放牧,共有六千余户。
大顺三年(892)的时候,通过吸收散落牧户、罚没丁口等方式,榆林宫已壮大为三千八百余户。也是在这一年,邵树德下令从河南汴军俘虏中拣选精锐一千,从房州、襄阳降兵中拣选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大部分都落籍在榆林宫。
还是在大顺三年,杨爚请修洪源宫,位于凉州六谷吐蕃旧地,编有党项、吐蕃、回鹘奴部三千户。
三宫奴部发展到乾宁三年的今天,榆林宫已有5300余户,约2.8万人;沃阳宫有7200余户,近4万人;洪源宫有3400余户,1.8万人。
不知不觉,邵氏家族已经有私人奴部八万多人,侍卫亲军的员额也扩编至万人。
发展成果很可喜,但也有欠缺。
邵树德经常与榆林、沃阳二宫部属打猎,增进感情,但对远在凉州的洪源宫多有疏远,做得不好。
此番大破诸部鞑靼,俘获甚众,除了分润一些好处给出兵的阴山诸部外,邵树德打算再单独拿出一部分人,将洪源宫部属扩编为5000户。
另外,最好也去一趟洪源宫,走一走看一看,增进下感情。
当然,先得等杨悦那边打完再说。
十月二十,邵树德下令大军离开沃阳宫,而他本人则带着亲兵赶往丰州,等待大部队过来汇合。
第八章 云中
大军离开鸊鹈泉之前,其实还搜罗了很多骆驼,主要用来驮载生活物资。
因为处于碛口的缘故,这里平时就养了很多骆驼,军事上要用,做买卖亦要用。
从碛口往西北走,是大片的沙漠,但不连续,中间很很多草场,也有水源。
如果不是在当地生活多年的话,是真有可能迷路,即便是在当地放牧的牧人,也不一定弄得清楚哪条河流在哪个方位,哪里有草场,哪里是沙漠,毕竟向导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万余骑分成三路出击,中路由杨悦亲领,四千衙军骑兵、侍卫亲军一个千户,外加两千蕃人辅兵,浩浩荡荡,杀气盈野。
“当年回鹘人、黠嘎斯人是怎么穿越几千里南下阴山的?”
“走到哪里,牛羊赶到哪里。看起来比在中原行军速度快,中原一天走三十里正常,有时候只能走二十里,四十里很少,得路非常好走才行。草原,一天能走七十里,太快了。”
“如果不带马车,在草原上一天能走一百多里。”
“不带马车晚上住哪里?箭失都不够用吧?”
“草原穷鬼,能有几支箭?射完一壶三十支,就差不多了。”
“赶紧杀些牛羊,弄点肉吃。天天吃醋饼、干酪,嘴里澹出鸟来。”
扎营休息之时,军士们一边忙活,一边窃窃私语。
长途奔袭一千五百里,对夏军骑卒来说,也是第一次。
这个距离,在草原上虽然也不近,但真谈不上很远。两个势力之间的战争,奔袭数百里是家常便饭,千余里也不少见。但在中原,从高阙塞到鸊鹈泉的那三百里,就是不短的距离了,防守方完全可以称得上以逸待劳。
杨悦正坐在火堆前烤火。
在他这个年纪,别说吃冰卧雪、长途奔袭了,就是带兵在草原上驻防,都是一件极为不舒服的事情。但杨悦就是不一样,精力旺盛,好似在燃烧生命一般,只为做成一些事情。
牲畜粪便燃烧时产生的味道十分感人,但在座诸位都习惯了。草原上树木稀少,很难找到枯枝败叶,随军携带煤炭更不可能,能在人家部落里找一些干粪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现在逗留的地方就是一个小鞑靼部落的牧地,向导带来的。他们不愿参与征讨回鹘人的战场,但乐于提供便利,这就足够了。
“只停留一夜,明日一大早就出发。”干粪燃烧产生的刺鼻气味与火堆上陶罐里的肉汤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杨悦镇定自若地往陶罐里扔了一块肉脯,说道:“宜快不宜迟。天气阴沉,再过几日,怕是又有大雪,这就没法打了。”
众人轰然应是,没有任何意见。
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在这冷天里舒服多了。可惜毛衣数量还是太少,没法做到人手一件,不然在大漠冬日厮杀时不亚于神兵利器。
碛南和碛北,天气确实大不一样。
……
长长的队伍在沙漠和草地之间快速前进着。
目前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到现在还没迷路,向导非常专业,尽职尽责,可能是胸中一股复仇的火焰在支撑着他吧。
坏消息是左翼慕容福部已经和他们失去了联系。那里有一千侍卫亲军、八百银鞍直及一千蕃人辅兵,两天前失去了联系,兴许是迷路了,兴许是发生了意外,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淮鼎的右翼还在,有一千侍卫亲军、一千蕃人辅兵,外加两三千急着回去复仇的白鞑靼仆从。他们今天早上还有向导过来联络,目前还在稳步前进,食水并未短缺。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就是长途行军带来的疲累以及一成不变的景色所产生的焦躁感了。这只能通过厮杀和发泄来解决,别无他法。
数千骑越过雪地,越过干涸的溪流,越过冰封的湖泊海子。四下一片寂静,除了偶尔出现的黄羊、狐狸及狼群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牧人都没看到。
或许这就是枯燥孤寂的草原冬季生活吧,与花花世界的中原不好比。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南下,且一南下就短时间内快速腐化堕落呢,这样的日子确实难熬。
十一月初三,在最后一次休整宿营之后。人、马呼着白汽再次出发,此时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高耸的山脉,看到一片片的树林,看到蜿蜒曲折的河谷,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帐落。
向导兴奋地指出,那就是都斤山,昔年回鹘汗国的王庭所在。鄂尔浑河西岸筑有一座土城,名曰“黑城子”,以前是回鹘大汗及权贵的居所,后来先后被黠嘎斯人、鞑靼人占据,如今应该又回到了回鹘人手里。
“终于到了!”杨悦长舒了口气。
他的胡子眉毛上全是冰碴粒子,披风、冬衣也脏兮兮的,袴奴更是多有破损。但对于奔袭草原汗帐的豪迈男儿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
“继续前进!”杨悦马鞭一挥,道:“都虞候算好路程,最后两个时辰披甲赶路。”
“遵命!”
行军打仗,维持体力最关键,快速机动奇袭敌人更是如此。一般而言,在接近敌人之前全体下马,休养马力,进些食水,然后披甲赶完最后一程,直接投入战斗。
通过险要路段时,亦要披甲,通过之后再脱下来。
其余时候,没有人傻到披甲执槊前进,那样累也累死,根本没力气打仗了。
跟随杨悦过来的四千衙军都是军属骑兵,平时是披甲作战的,使用大马槊,正面作战时有横扫千军的效果,善于“大力出奇迹”。
他们的缺点是在空旷的地形上玩不过轻捷的骑射手,会被人放风筝玩死。但那是一般情况,如果你抓住了他们的汗帐,杀向他们的老弱妇孺时,轻骑兵就不得不正面迎战,结果可想而知。
历朝历代中原骑兵,最头疼的不是打不过草原人。事实上只要草原骑射手敢于正面交战,正面搏杀能力超过他们一大截的中原长枪/马槊骑兵能把他们打出翔。问题在于草原人不会和你正面交战,他们只会像狼群捕猎一样游斗,利用地形拉开空间,在中距离上不断射箭,最终耗干你的血。
所以要攻其必救,逼得他们不敢逃,不敢游斗,只能正面硬碰硬。
“若金刀、黑矟二军在此,下马列阵,扑向黑城子,回鹘人就死定了。可惜!”杨悦扬鞭跃马,第一个冲出。
他还是有些遗憾,与回鹘骑兵冲杀,终究会有不小的伤亡。如果黑矟、金刀甲士在此,伤亡就会小很多。
显庆二年,苏定方率数千唐军骑马步兵及投降蕃骑数千,共万余人,与突厥十万骑大战。
突厥骑兵连冲三次,都冲不破下马布阵的几千唐军步兵,士气乃衰。唐军数千步卒遂主动进攻,蕃骑一同配合,大胜之,斩首数万级,俘获酋豪二百人。
第二日,又率军追击,遇贼时下马布阵,再次创下了以几千步兵大破几万突厥骑兵的史诗级胜利。
随后继续追击,一路追到今哈萨克斯坦境内,穷追不舍,最终灭亡西突厥,前后收其人畜四十多万。
这样一场灭国之战,其实动用的兵力并不多。唐军一线战斗的一般就是几千精锐步兵,最多时也不超过一万,另外再收拢些打不过就加入的蕃人,穷追勐打,基本没花什么钱,就搞得不可一世的西突厥彻底玩完。
突厥人几乎什么招都使了,自匈奴时代以来就流行的沿途射箭骚扰,设伏偷袭等草原故伎几乎都用了,基本都无效,被打得抱头鼠窜。
所以不要说步兵不行,打不过骑兵,其实是你的步兵太菜啊。连正面毫无花巧的步兵阵列而战,都能被草原出身的奚人、渤海步兵打崩,还有什么好说的?看家本领都没了,脸都不要了。
……
清晨,大雾笼罩四野,一片寂静。
啜罗勿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外出打猎,结果一看这天气,顿时泄气了,但又不想回府。
他是仆固氏的女婿,虽说妻子出身高贵、美丽动人,但脾气高傲,根本看不起他这个攀附仆固天王后裔的外姓小子。就连夫妻间晚上的那点事,都得妻子心情好了,才能亲近一下。平时被呼来喝去,像个奴隶一般。
“待我联络上西迁葱西的部族,就杀了你这个贱女人,投奔过去。”啜罗勿暗骂一声,准备去找几个鞑靼女人泻火。
“呜——”短促的角声连响三下,接着便是惊雷般的马蹄声。
啜罗勿大惊失色,难道高昌的仆固氏知道了自己的计划,派人来捉拿了?
该怎么办?
黑城子周围是有一些部落,但不多,人也四散在各处过冬。再远一点的地方,倒是还有很多部落,但他们多是新近被征服的鞑靼人,愿意为了自己对抗高昌仆固氏吗?
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有勇士奔了出来,人人神色惊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城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还有浓烟升起,煞是吓人。
“走!出去看看!”啜罗勿觉得是祸躲不过,如果情况不对的话,出了城他还能第一时间跑路,于是下定了决心,召集了数十亲随,翻身上马,冲出了城。
低矮的土墙外一片狼藉。
数千骑兵挥舞着马槊、铁锏、铁挝、砍刀,在一座又一座帐篷间纵横驰骋。所过之处,无数牧民人头落地,到处都有火焰燃起。
“马槊?!”啜罗勿是有见识的,草原人极少使用这种粗长、笨重的马战兵器,远远兜圈子骑射才符合他们的审美,马槊这种武器一般是中原那些喜欢直来直往冲杀的骑兵才会用。
啜罗勿稍稍放下了些心——这就很离谱。
“杀!”一名中原骑将发现了啜罗勿这伙人,马槊一指,当先冲了过来。
啜罗勿眼尖,发现他披着铁甲,甲面上似乎绘着勐虎斑纹。冲过来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脸上带着怒容,双目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横槊奔袭而至,当头一扫,将啜罗勿亲随的刀剑骨朵尽数挡开,随即拿右手抽出短剑,大喝一声——
“杀!”声音几乎震破耳膜。
啜罗勿关键时刻一闪,锋利的铁剑砍在肩甲之上,将他直接带落马下。
“勐虎兄”身后又奔来十余骑,人人奋勇,大声呼喝:“徐将军斩得贼将一员,杀呀!”
啜罗勿在地上滚了两下,避开被马蹄践踏的悲惨命运,跌跌撞撞地起身。举目四望,却见铺天盖地的骑兵正在大肆砍杀。措手不及的部落战士、牧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纷纷上马奔逃,竟连一丝回斗的勇气也没有。
这仗还能打?
第九章 拂云堆祠(为盟主昵称不是空白加更)
北风呼啸,万马奔腾。
黑城子之外,杀戮已近尾声。急着报仇的鞑靼人率先冲了进去,见到回鹘人就杀,甚至连投靠了回鹘的部分鞑靼贵人也惨死于刀下,竟然一点不讲情面。
草原征战,本不至于如此,可能是仇恨太大了吧,对叛徒格外不容情。
杨悦站在城外一处高坡上总揽全局。
徐浩带着铁骑四处追杀溃敌,鞑靼人一门心思报仇,侍卫亲军果然最讲政治,第一时间控制了黑城子内的府库及回鹘贵人宅邸,同时分出人手,收拢牲畜。
“嗢昆河(即鄂尔浑河的唐朝称呼,音译不同)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杨悦看了许久,方道:“我观史书,国朝初年回鹘建牙帐于婆娑水侧。开元中,毗加可汗南徙,牙帐左近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随后再无变动,可见对此处非常满意。”
婆娑水,就是今天的色愣格河。
乌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今天的杭爱山。
回鹘牙帐所在的黑城子,在后世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下山吧,差不多是时候收拾残局了。”杨悦长笑一声,心情快慰。
“都头,或可立碑纪念?”有文吏建议道。
杨悦怦然心动,不过还是拒绝了,道:“昔年冠军侯封狼居胥,横扫瀚海。苏定方奔袭数千里,灭西突厥。我何德何能,与他们比?黑城子,已经不是回鹘牙帐了。若我早生百余年,在回鹘鼎盛时突袭其牙帐,得胜而归,不消你说,我也想做点什么。可如今的回鹘,与百余年前的回鹘是一回事么?”
回鹘的灭亡,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处于鼎盛期,却被西北数千里外叶尼塞河流域受其欺辱、奴役的小势力黠嘎斯汗国灭了。真要推测的话,估计当时回鹘遭遇了数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内部矛盾极大,汗王手头就没几个人,突然间被人打来,猝死。
而黠嘎斯汗国的实力确实太弱,没本事控制疆域数千里的回鹘汗国,于是哪儿来的又哪儿去,努力一番无效后就撤了,让草原碎成了一地,同时也给了各个部族冒头的空间,渐渐发展了起来。
简直离了个大谱!
进城之前,杨悦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看这座回鹘旧都,结果大笑不已。
蕃人愚昧,这城筑得也太差了。城墙矮、破,城外竟然没有引嗢昆水造城皇,也没有修建其他各类防御设施,竟然连县城也不如,唯一超过县城的可能就是地方比较大了。
草原人嘛,这样也很正常。进攻性政权,没必要修城。可一旦遇到紧急事件,比如当年黠嘎斯人入侵,如果有一座坚城,或能坚持到忠于药罗葛氏的部族大军来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内已经进来不少人了,以鞑靼人、侍卫亲军及蕃人辅兵居多。徐浩仍然在外追杀残敌,这很对杨悦胃口,很有精神嘛!
“杨都头!”守着城内重要位置的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行了个礼,然后再无他言。
杨悦对蕃人是有意见的。哪怕是夏军一方的蕃人,他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甚至有些客气,但骨子里仍然不信任。
相比较而言,夏王就有“天可汗”的气度了。蕃人立功者,与汉人同赏,可做官,不歧视,一碗水端平。
另外一个原因,赫连隽是榆林宫千户,身份敏感,原则上不应该与外人多来往,这对他的前途不利。
“赫连千户到是晓事,先替大王把财货、美姬看好了。城外掠夺牛羊的军士,都是你的人吧?”杨悦似笑非笑道。
赫连隽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道:“我亦是按照规矩行事。每破一城,封其府库,执贼将官及家卷押回王府,听候发落。”
杨悦点了点头,道:“好好做。”
随着他入城,混乱的局面有所缓解。做得太过火的鞑靼人被当场拿下,看押起来,城内很快恢复了秩序。
文吏立刻甄别俘虏,都虞候开始上手段拷讯情报。
此番突袭黑城子,总体而言比较顺利。
主力中军数千骑趁着大雪天敌人麻痹的时候,突然袭杀而至,这会大概已经斩首数千级。如果等徐浩大杀一通回来,斩首估计要上万。
可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此外,俘虏的回鹘、鞑靼丁口可能也有数万之众。这只是估算,具体的数目以最终斩获统计为准。
牛羊杂畜的数量就更不可计数了,应该在人口的十倍以上,甚至更多。
但这些杨悦都不感兴趣,他的眼中跳动着火焰,有些心思快压抑不住了。
大王是信人,虽说蹉跎了几年时光,但终究还是念着老杨的,知道他的喜好,把精锐之师交给他,让他打一些他喜欢的仗,这就很好嘛。
河南那些烂仗,李唐宾很热衷,让他去打好了。草原这些仗,谁都不要抢,都是他老杨的,希望大王不要心疼兵力损失——杨悦现在很担心失去联系的慕容福那一路,可别出什么事,至于张淮鼎,他们绕了一下路,但还保持着联络,问题不大。
午后时分,浑身是血的徐浩策马赶了回来,将啜罗勿往地上一掼,道:“此贼吃我一剑,居然没死。不过运气太差,溃逃途中又被我逮住了,听闻是仆固氏遣往此地的特勤。杨都头学问多,可知特勤何意?”
“你当他是镇将便可。”杨悦扫了一眼,让人拉下去拷讯。
啜罗勿哭丧着脸,恐惧不已。他平时就很喜欢拷打审讯犯人,被他折磨而死的鞑靼贵人不知凡几,如今终于要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么?
“徐将军请坐。”杨悦让人搬了一张胡床过来,笑道。
徐浩倒吸一口凉气。杨悦也会这么和颜悦色,还让人给他搬座位,甚至用了“请”?必有所求!
果然,只听杨悦说道:“徐将军可知咸通六年(865),仆固俊自北庭起兵,大败论恐热,攻克西州(高昌)、北庭(吉木萨尔)、轮台、清镇(玛纳斯)等地之事?”
“不甚清楚。”徐浩老实答道。
“那你可知回鹘王族乃药罗葛氏,非仆固氏?”杨悦又问道。
“有所耳闻。”
杨悦点了点头,还是可以交流的嘛。
“仆固俊攻克西州后,因为功高盖主,心中忧惧,故投靠沙州张议潮。药罗葛氏则在北庭,回鹘实际上分成两部,即北庭药罗葛氏与西州仆固氏。”杨悦继续说道:“因为药罗葛氏的庞特勤被大唐册封为嗢禄登里罗汩没密施合俱录毗加怀建可汗,自称为甥,与大唐乃甥舅之国,以借用大唐威名,在安西站稳脚跟,故他也不便对仆固俊动手。”
“其后仆固俊实力越来越强,不但与归义军翻脸,攻破尹州,甚至反过来凌虐药罗葛氏。逼得其子嗣率部西奔,与迁往葱西的部族汇合,并联合葛逻禄人,自称汗王,与仆固氏控制的安西高昌回鹘对峙,关系极差。”
“率部向东收复回鹘牙帐的是高昌回鹘仆固氏的人。或许其得位不正,故需做出一些事情,以提升自己的正统性,故有此番东征。然我判断,高昌回鹘看似实力强横,但内部问题多多,又与西奔葛逻禄的药罗葛氏为死仇,树敌太多,必不能持久。”
杨悦一口气说了很多,徐浩只听得一头雾水。这关系也太复杂了吧?
仆固俊什么乱臣贼子?药罗葛氏居然跑到了葱岭以西?
“杨都头,按你所言,回鹘‘出帝’药罗葛氏一直想着找篡臣仆固氏报仇?或会在西边发兵攻打?”徐浩问道。
“不是可能,是一直在打。”杨悦说道:“这是我从鞑靼人那里听来的,待会多审讯一些俘虏,想必可以互相印证。”杨悦说道。
“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徐浩不解道:“此番奇袭已得大胜,回去便是大功一件。回鹘之间的内斗,与我等何干?”
“老夫想要……”杨悦目光闪烁,神情异样。
“不可!”徐浩再傻也知道杨悦想干啥了,居然想一竿子打到安西,疯了么?
“哼!朽木不可凋也!”杨悦恨铁不成钢道。
“杨都头,未得军令,不可擅自动兵。”徐浩严肃地说道:“无大王之命,将士们不会跟你走的。”
杨悦冷冷看着他。
徐浩夷然不惧,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剑柄上。
“罢了!”杨悦长叹一口气,道:“扫荡完周边诸部,便班师吧,请大王定夺。”
徐浩生硬地点了点头。这个疯子,年逾六旬,没几年好活了,居然还想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去搞事。
“我会押一些鞑靼酋豪回去,大王或要册封几人。”徐浩说道。
“册封?”杨悦一愣,心说难道夏王要称帝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怕是要让那些鞑靼酋豪承认他是无上可汗,以可汗的名义册封。
哼!想到此节,心中更是腻味。好好的大唐节度使不当,非得当草原可汗。实在不行,你便是称帝也好啊,非得用可汗的名义来,这是当定了草原共主么?
“乱来!”杨悦都囔了一句,终究没敢大声。
徐浩又坐回了胡床,心中也舒了一口气。
第十章 安排与路线
十一月初的时候,邵树德已经在丰州住了好些时日。
他没有去条件比较好的州城或天德军,而是住在西城老宅。
因为赵玉已经怀孕了,邵树德特别嘱咐路上不用走得太快,慢慢西行即可。另外孩子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每天都要学习。
赵玉怀孕这事,其实是必然的。自从在绥州重温旧梦,话说开了之后,每次恩爱到最后,两人总是紧紧搂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有人怀孕,也有人失落。魏国夫人陈氏三个月前产下一子,结果还未及取名,数日前收到消息,夭折了。
孩子出生面也没见到,邵树德固然郁闷,但他更关心陈氏的状态。这几日不断写信,搜肠刮肚,借着当初跟韦庄学过长短句的掩护,给陈氏写了不少情意绵绵的宋词。
陈氏是个成熟、睿智、冷静的御姐,以她的才学,当然知道邵树德几斤几两,这些长短句定然是夏王身边的无耻文人进献的。不过能搏她开心就行,邵树德脸皮厚,无所谓。
心情不佳之下,邵大帅连底下人送来的阿布思家的十余女卷都懒得临幸了。其中一对双胞胎少女,高鼻深目,蓝眼睛,煞是可人,先收起来吧。都是自己的女奴,以后想玩时再让她们过来服侍。
“若要控扼草原,丰、胜、灵三州须得有些模样。”行走在覆满积雪的田野里,邵树德对着刚从长安回来述职的赵光逢说道:“自秦以来,不断移民实边。但要让这些百姓安定下来,可不容易。”
“先祖正元公躬耕于西城,尝言狼山山洪频繁,泥沙、石头连年滚落,大河早晚有一天要改道。”邵树德道:“若改道,便是一场灾难。”
阴山山脉,从西到东分狼山、朝那山(乌拉山)、大青山。
“正元公果有大智慧。”赵光逢真心实意地说道。
一个在乡下种地的农人,能从山洪暴发,裹挟泥石下来的事情上看出黄河改道,确实可以赞一声大智慧。
“贺兰山与阴山之间,其实有一道缺口,在永丰县西境。”邵树德又道:“这里经常刮西风,长年累月之下,沙碛的沙子被刮过来,挤压河道,也会令河床上升。”
“不过长远来看,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
他后世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因为地质活动,阴山山脉一直在上升,河套平原持续下陷,然后再因为黄河河床持续抬升,最终于清朝年间被堵塞,大河改道南线,不再走北线阴山南麓的乌加河了。
这其实并不是坏事。
正因为黄河河道抬升,使得后套平原可以充分利用黄河水源,大建自流渠灌既,有清一代,后套平原得到了大发展,堪称塞上明珠——乌梁素海也是那时候出现的,汹涌的洪水无处可去,于是形成了大型湖泊,而此时还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湿地,永清栅的养马处。
“丰州现在有19200余户、10万1000余口,不少了。历朝历代,能达到这个数字的,也就秦汉时代的大手笔移民。每年产出一百余万斛粮豆,肉奶数量难以估算,我得大利焉。”邵树德说道:“有这些百姓在,我才能持续在碛南、碛北用兵。”
其实,丰州的开发是花了大力气的,因为目前黄河河道还是比较低,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开挖自流渠,于是大建提水车。最开始是想用商业运营的方式,让制作提水车的都作院的某个部门独立出来,自收自支,用利润改善设备,持续迭代。但后来发现没用,老百姓不愿为了灌既买水。
没办法,只能用赋外科敛的方式来了,其实就是多了一种苛捐杂税,老百姓反倒认可。
这就离谱。明明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纯商业的模式搞不来,非得上行政手段强制。目前丰州各县代收这笔费用,然后转交给独立出来运营的大丰农具会社。可想而知,这笔费用收了多少,转交多少,中间一堆麻烦事,损耗极大,其实是不利于商业运营的。
但不管怎样,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艰难以后,因为时局混乱,天下各道州的商家普遍以行会结社组织抱团取暖,会社大行其道,这在一定层面上推动了商业的发展,到宋朝时逐渐繁荣。
大丰农具会社的存在,至少破开了相对保守的社会形态。见得多了,认识充分了,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会接受这种购买农业灌既服务的新生事物,因为确实对双方都有利。继而慢慢推广到其他方面,整个社会的商业氛围会进一步浓厚。
发展,一定要符合客观规律,建立好一个可以持续稳定运营的模式,催生出能够滋养新技术、新事物的土壤,供应端和需求侧都要普遍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王,数百年前秦汉移民实边,数十万口,规模巨大。这些汉地百姓最后要么被杀光,要么被胡人掳去,成了新胡人。如何维持关北的稳定,没有外患,这才是最重要的。”赵光逢说道:“安北都护府该恢复国朝盛时的管辖地域了。”
汉地用汉法管制,草原用草原之法管制,与其他无关,只和生产方式和文化习性有关。
至于民族、血统啥的,都不是主要的。
高句丽亡国之民被强迁到了淮南,突厥、昭武九姓等族几十万人去了河南、关中。安史之乱后,李正己那一票汉、奚、契丹、高丽混杂的人又去了山东。南方也在持续编户蛮獠,很多州县人口大增。
他们只要采用了汉地的生产方式,沉浸在汉地文化之中,编户齐民,基本就融入汉人社会了,成了“新汉人”,几百年后谁知道他们祖上曾经是羌、胡、蛮、獠?
同样,汉人去了草原,久而久之,就是胡人。吐蕃化的河陇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被草原胡人掳去的汉人同样如此。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决定了不同的生产方式,塑造了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你不能强行用一种方法来。
“一步步来。这次先把黑城子那一片纳入进来。”邵树德说道。
杨悦突袭回鹘牙帐并获得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回。
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俘四万余口,牛羊杂畜六十多万。俘斩之中,绝大部分都是鞑靼人。从中也可以看出,高昌回鹘对嗢昆河流域的重新征服,早晚会是一场幻梦。他们确实没有太多的精力东顾了,以至于在征服之后,只能留少许人马驻守,当地的主要人口还是西迁过来的鞑靼。
一旦回鹘露出颓势,鞑靼人肯定会有异心。更何况此时仍然有鞑靼部落不断西迁,未来会怎么样,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大王准备怎么管回鹘牙帐?”赵光逢又问道。
“老办法,诸部会盟,能管几时算几时。杨悦来报,嗢昆水流域的鞑靼仍然很多,挑几个任官,划分草场。”邵树德说道:“也就是羁縻了。”
母庸讳言,碛北蕃部因为距离遥远,羁縻的效果肯定没有眼皮子底下的碛南好,更别说四面被包围的河套嵬才氏了。
但——先管起来吧。趁着这会还有威望,能压着那帮人,一步步收紧制度。
而且这个制度,必须是军事、政治、经济三管齐下,不然怕是不太稳当。
目前的都护府制度,还是过于粗疏,管理起来效果不好。之所以诸部还没造反,那是因为无上可汗的旧名叫“邵扒皮”,曾经杀得关北蕃部人头滚滚,这才过了几年?还没到造反的时候。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邵树德担心他死后,会不会让一些野心家以为机会来了,悍然起兵造反。
人生几大成就,第一件改变北方农民的生产生活模式,他已经做到一半,而且看趋势基本稳定了,很难被逆转;第二件事,就是花费绝大精力,控制草原,将这个中原的腹心大患弱化、无害化乃至吞并。
军事仗只是最简单的一部分,剩下的政治仗更加考验他这个关西军政集团的本事。
他回忆了下后世满清控制蒙古及西域的手段,细节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满清也是因地制宜。控制蒙古的手段与控制西域的手段完全不一样,驻军、派官、收税、征兵这四件事,一做就是二百余年,那是真的牛逼。
感觉满清是最会玩的,大漠蒙古、西域回回让他们玩傻了。得好好想想,满清到底用了哪些阴招、损招呢?
“既要会盟诸部,大王就得去一趟草原了。”赵光逢说道。
“定然是要去的。不过我得先回趟灵州,巡视一下诸县,过完年再去河西镇。”邵树德说道。
这都是应有之意。作为关北最核心的资产,灵州八县这个钱粮基地不去刷脸露面,那不是白来了么?更何况自己在那住了不少年,也挺怀念贺兰山风月的。
“大王要经居延海去回鹘牙帐?”赵光逢有些惊讶。
“顺道巡视一下沙碛。”邵树德肯定地说道。
沙碛就是后世的阿拉善草原,建有黑水城马场,也是前后征战好几年才得来的地盘,在西夏时代,有黑水镇燕监军司,是他们重要的牛羊马驼及兵力来源。
来都来了,不都走一遍,怎能安心?
第十一章 目标是什么
哥舒部已经开始准备“移镇”了。
之所以还没正式走,主要障碍是天气。毕竟,加上新编入的鞑靼俘虏,几近四万众,冒着严寒风雪赶路,邵树德还没这么不近人情。
他们走后留下的大片土地,暂时收归官中,日后酌情赏赐、出售。
西城附近也有一些部落牧人。多年生活下来,也在本地结识了不少人,该告别的告别,该还钱的还钱,该收账的收账,总之一堆事情。
细碎的雪花之中,邵树德也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西城老宅。
县内的父老几乎倾巢而出,沿街相送。
夏王就是好,每次回乡,都要赏赐不少人,让外乡人羡慕不已。即便没领到赏赐的,也与外来的商徒口沫横飞地吹牛,与有荣焉。
驿道尽头,一位三十许人的美妇不顾外人眼光,策马追了很久,不断挥舞着手里的宝剑和一件大红色的披风,久久不语。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马蹄声骤然响起。
邵树德策马赶回,停在妇人面前,温和地笑道:“光启二年一别,已是十年未见,绣娘一向可好?”
妇人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可见这些年生活的艰辛。
她别过头去,道:“托大王的福,丰州日子还过得下去。”
“送你的锦缎收到了吧?”
“大王怎生不亲自送来?”
李忠、野利克成二人跟在邵树德身后,闻言面面相觑,这乡下妇人的胆子可真大。这些年,哪个妇人在见到大王时,不是堆起欢笑,极力讨好?
“不太方便。”邵树德笑道:“当年在渡口当队头,攒了点辛苦钱,只够送你兄妹二人一些杂绢。如今有钱了,便送你清河名品。”
“饼吃了吗?”绣娘转过了头,问道。
“吃了,还是西城老味道,当年怎没发现你有这等手艺。”
“就不怕我下毒?”绣娘的心情好了起来,问道。
李忠、野利克成麻木了,这两人对话的内容实在太诡异。
“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邵树德大笑道。
说罢,让人取来一套新织成的毛衣,亲手交到绣娘的手里,道:“回去吧,风雪大了。”
绣娘欣喜地看着手中的毛衣,脸上笑容浮现,彷如绽放的梨花。
“看到你,我就想起往昔的岁月,还有我仅存的良知,绣娘亦当勉之。”邵树德说道:“若有人敢欺负你,直接拿着我的佩剑去州衙,刺史不敢不理的。我知晓后,定然将其族诛。”
“果是凶悍武夫。”绣娘吓了一跳,连忙道:“大王切勿滥杀无辜。”
邵树德又大笑。和这个“小姑娘”说话,都是真情实意,就非常放松。
“我已经着人去廓州寻你夫君了,赦免了他的逃役之罪,放心吧。”
绣娘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大队继续行军,驿道上空留马行之处。
……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中旬抵达了怀远新城。
邵树德直接住进了贺兰山的自家宅院。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留守的仆婢外,再无他人。
王府侍女王氏、曹氏、康氏等人看到邵树德时,几乎也要哭出来了。
大王兴致起来时,直接将她们按在浴池边上、廊柱上、栏杆上宠幸,走的时候又那么绝情,几乎把她们都遗忘了。
邵树德甚至觉得有些侍女很面生,但仔细想想,好像服侍过自己一两回,顿时有些尴尬。
考虑到身边宫官、女史多有缺额,以后就带上她们吧,都是阴山诸部以及折家出身的女子,可靠性没问题。
在宅子内一直住到了月底,李忠来报:杨悦带着第一批俘虏已经抵达了鸊鹈泉。
其实消息比俘虏更先抵达灵夏。
夏王数年未回灵夏,甫一回来就得了个大胜,而且还是针对阴山鞑靼、回鹘人的大胜。这样的胜利再来两次,灵夏百姓的日子将更加安稳。
德宗、宪宗两朝,阴山一带紧张的形势可历历在目,胡人南下入侵的威胁始终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外界议论纷纷,夏王的威望持续高涨,而在王府之内,赵光逢趁着陈诚不在,献上了他刚想到的几条政策建议。
“赵司马畅所欲言,想到几条就说几条,后面可慢慢完善。”邵树德亲自给他倒了碗茶,笑眯眯地说道。
他的意思很清楚,想到什么说什么,成不成系统都无所谓,以后可以慢慢完善。
“大王,第一条应是想办法减少草原人口。关于此事,我想了几招。”赵光逢道:“一者,招募其勇士入衙军,消耗其丁口;二者,广建佛寺,僧人不得娶妻生子,但可免赋役;三者,严禁灵夏或其他州县百姓前往草原屯垦、定居;四者,若有商徒、旅人北上草原,未经许可,不得携带女卷……”
说完这些,他又细细讲来。
战争削减了草原青壮男性人口,确实可以抑制草原人口增长,效果显着。
广建佛寺这招,赵光逢认为在草原上可以网开一面,僧众可以不课税,不服役。在看到出征的人大量死伤之后,总有人愿意去当僧人的,但要严格管理好佛寺,严禁僧众娶妻生子。同时,都护府可以时不时给佛寺发点赏赐,上层用各种手段提高僧人地位,吸引更多的男性去当和尚。
草原之上,适宜种地的地方其实还是不少的。邵树德就记得,后世满清征讨噶尔丹时,还在科布多屯田捕鱼,生产粮肉。禁止内地百姓去草原讨生活,让草原人口单向流出,也是一个好办法。
第四条和第三条差不多,不给草原增加人口。赵光逢还特别建议,若有商徒在草原娶妻生子,一被发觉,立刻全家押回原籍,不得再往。
“但他们可以跑。”邵树德指出了这些政策的弱点。
草原以北,缺少一个沙俄来堵住部落逃跑的路子,那么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
当然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可能会把自己治下的部落养废了。世界很广阔,其他地方的牧民看到他们好欺负,说不定就杀过来了,将这些部落征服。
但还是那句话,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真出现那种情况,肯定得中原朝廷出兵了,协助这些部落一起对抗外来侵略者。怕就怕后世子孙不肖,在官员的劝说下怕花钱,轻易舍弃了这些部落,让他们投入敌人的怀抱。
政策总体而言还有瑕疵,还有精细调整的空间。
“第二,须得了解草原。”赵光逢道:“某看大王办州县各学,舍得花钱,不如在经学、医学之外再办鞑靼学、突厥学、回鹘学、吐蕃学之类,寻人授课,广泛培养熟悉草原事务之学生。要想对付他们,先得了解他们,如此才能对症下药,又不激起太大的反弹。”
“这个好。”邵树德大赞。
历朝历代,鲜有人愿意做这种事,可能确实人才贵乏,也可能出于傲慢。
等到草原部落打过来了,整个朝廷都找不到几个熟悉敌方内情的专业人士。对人家两眼一抹黑,甚至连首领姓甚名谁,出身哪个部落,和谁关系好,和谁是死敌都弄不明白,这不是搞笑么?
不了解人家,如何制订出有针对性的政策?如何施展外交手段,分化瓦解,合纵连横?别说拉拢人家的仇敌了,不知不觉搞了骚操作,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让联合对敌成为空谈。
傲慢要不得,是会付出代价的!
培养出的人才,可以在专门在理蕃院内收集、分析资料,也可以充作裁决断事官、部落监军、情报人员、外交人员等等,总之就是要尽一切手段对草原重视起来,投入一定的资源。
“第三,对部落划分远近亲疏,不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亲近的部落,示以恩宠,可以联姻,可以多发赏赐。让亲近的部落监视不够亲近的部落,让他们互相防备,互相猜疑。”
“第四,对各部落上层一定要抓稳了。草原是头人制,抓住了头人,就稳了大半。要让头人世袭,保障他们家族世代富贵,这样征兵的时候才不会叫唤。”
“第五,商家前往草原贸易,需发放许可,行经路线,皆有规定。做买卖所得,可以分润一部分给诸部酋豪,让他们权力世袭的同时也有钱花,减少不满。”
“第六,划分草场,不得私自越界放牧。哪家部落的牧人越界了,就处罚他们的头人。不得私自吞并、互斗,一出现这种苗头,就坚决出兵,攻灭其部,新立一个头人。”
“第七,定期会盟,增强中原天子的威望,最好每一两年就来一次。”
“第八,草原有才智杰出之士,可到中原来做官、为将,一视同仁。定期招收头人子弟入经学、武学,安排个好去处。”
“第九,草原适宜屯垦的地方,筑城、驻军、派官,以为威慑。亦可要求诸部联合组军,南下中原驻防。总而言之,调汉军北上草原驻防,调草原军南下汉地驻防。”
“第十,大王可在一些水草丰美又极为重要的地方增修宫殿,新设奴部。”
赵光逢一口气说了很多,邵树德一直静心听着。
政策都很不错,应该也能起一定的效果。但漏洞始终存在着,即部落不堪忍受却又反抗无能之时,可以跑路。虽说这也不容易,毕竟要经过其他部落的牧区,容易被发觉,从而招致围剿,但终究存在这个隐患。
另外,域外的游牧部落入侵,也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总之,效果肯定是有的,但应该没有后世满清时那么大。
“先完善一下。”邵树德说道:“这会还要用到他们,有的政策可以立即施行,有的不行。待天下一统之后,再慢慢推广。”
有些政策,他细细想来,还是有问题的。若按赵光逢的建议来,那草原就被永远锁死了,他们南下不了,汉人北上不了,互相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感觉有很大的隐患。
他现在在培育适宜本地气候的黑麦、燕麦种子,有新的农牧并举的耕作方式,有推广羊毛制品的政策,是不是可以通过控制草原上可以屯垦的地区的方式,来实行更好的统治呢?
理论上来说,这是有可能的,但也应看到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世道做什么事没风险?想弄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案本来就不可能。
即便到了后世,各种政策也是慢慢调整的。几十年下来,甚至和最初大相径庭。事物是运动发展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只能一步步摸索了,总之他穷尽一生,也要在这个方向上努力。
第十二章 观鱼
“康都尉风采更胜往昔,着实让人惊讶。”邵树德觉得康佛金这个人很神奇,认识他也不少年了,但这个人的精力很旺盛,经常跑来跑去,生意遍布灵夏及关中,最近还给自己讨了个武散阶,赫然也是官人了。
“老了,气力渐衰,比不得大王正当壮年。”康佛金谄笑道。
他很上道,一来就献了不少邵树德点名需要的很多种畜资源,比如大食大尾胡羊,一共二十余头,换来了邵树德的亲自接见。
这种胡羊,高三尺余,尾重十斤,大如扇,几不能走。毛较为细腻、柔软,拿来与本土凉州的康居大尾羊、灵夏的河西羊、关中的沙苑羊以及河东的河东羊来配种培育,有极大可能整出细腻柔软且高产的绵羊,价值极大。
羊毛,现在就是邵树德的兴奋点,是他改造社会尝试的第二步,紧密承接着三茬轮作制的农牧业生产模式下游原材料加工,可谓相辅相成。
此外,草原征战,羊毛这种御寒性能远超棉花的材料也有大用处。
康佛金此举,确实让他很高兴,故从阿布思的可敦身上爬了起来,匆匆接见。由此可见,邵大帅的事业心还是很强的,至少女人似乎还比不得一头羊。
“也到了安享富贵的年纪了。”邵树德拍了拍手,侍女们开始上饭菜,两人将一起用午膳。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煲羔,斗酒自劳。”邵树德笑道:“这时节,就该来点羊肉。”
康佛金连连称谢。能在夏王府中用膳,这是关系亲密的标志,这吃的不是饭,而是地位、亲疏和富贵。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玄宗亦爱驼肉。”
“《晏子春秋》云,齐景公‘趣庖治狗,以会朝属’。诸侯招待臣属,亦用狗肉。此物极好,康都尉可多尝尝。”
每上一道菜,邵树德都介绍一番,康佛金受宠若惊,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这些东西,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况且灵夏富庶,肉价较廉,民间甚至不限制杀牛,这顿午膳倒也不算多奢侈。
听闻夏王至今习武不辍,功夫并未落下,怪不得这么喜欢吃肉。对比下归义军有些军将那略显肥胖的身材,健壮匀称的夏王简直可以说非常自律了。除了喜欢权势和美人,几乎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听闻高昌回鹘太平了一些,可是其国中有变?”给康佛金倒了一碗“朔方生烧”之后,邵树德随口问道。
朔方生烧,其实就是蒸馏葡萄酒,大唐版白兰地,因为蒸馏设备工艺复杂,价格昂贵,且酒精度高,市场需求大,这种酒的价格并不十分亲民,算得上是高档酒了。
草原上的酋豪们就十分喜爱这种酒,一直重金求购来着。
“并未听闻有何变化。仆固氏东征西讨,屡屡起衅,只不过矛头指着沙州的时候少了罢了。”康佛金答道。
“夏王欲伐高昌回鹘?”因为实在好奇,康佛金忍不住问道。
“非也。”邵树德一边用刀子割肉,一边说道:“从尹州北之时罗漫山至回鹘牙帐,马行三十日方至,我打它作甚?”
尹州就是今天的哈密。时罗漫山即巴里坤山,天山山脉的一部分。
从尹州向东走二百四十里,然后向北越过时罗漫山,山北有大河直通回鹘界,马行三十日可至回鹘牙帐。高昌回鹘收复回鹘王庭旧地,走的就是这条路。对游牧部落来说不算远,但对中原人来说,真心不近。
“我至灵州,听闻大王破回鹘牙帐,俘斩数万,虏获杂畜数十万,已是多年未有之大捷。缘何不一鼓作气,从回鹘王庭直冲尹州?”康佛金试探性问道:“也就三十天的行程,赶着牛羊行军,并不远。”
“还是太远了,耽误我正事。”邵树德说道。
“若大王愿从黑城子发兵攻尹州,又或攻庭州,沙州张仆射愿发兵助之。”康佛金带着一点希冀,道。
“不了。”邵树德很坚决地说道:“此番攻回鹘牙帐,能够功成,在于出其不意,其实损耗也不小,光倒毙的马匹就数以千计。一路兵马还迷路了,虽然最终跑了回来,然死伤不轻。若再攻回鹘,则力不能支也。”
康佛金遗憾地叹了口气。
“康都尉也不必过于失望。”邵树德突然一笑,道:“待草原整饬完毕之后,我定然攻回鹘,收安西、北庭二镇。”
欲灭高昌回鹘,当然要两路发兵了,一路主力步骑出沙州,一路大队骑军出回鹘牙帐,两相夹击,将仆固氏彻底讨灭。但正如他所说,那是以后要做的事,不是现在。
“那草原何时才能整饬完毕?”康佛金追问道。
“这就着落在康都尉身上了。”邵树德笑道。
康佛金不解。
“我已令山南巡检使哥舒部移往诺真水放牧,白道川契必部明年也要前往柔州草原。”邵树德说道:“他们要生存下去,定然要从南方采买大量物资。这是笔好买卖,康都尉可有兴趣?”
康佛金能怎么说?没兴趣也得有兴趣。
“诺真水哥舒部的买卖,我交给你,只让你来做,其他商徒不会和你抢的。”邵树德说道:“柔州契必部我交给拓跋思敬来做。今后阴山五部,一部一个专门商社,只准该商社与部落对接。先期以三年,从明年正月开始,三年后再考虑要不要调整。”
康佛金略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就是独门生意,而且是别人无法干涉的独门生意。哥舒部虽说实力不强,但好歹也有几万人呢,都是细水长流的生意,凭什么不做?
只是拓跋思敬也得到了这个堪称“摇钱树”的买卖,这让康佛金感到有些惊讶。
“大王给我买卖做,敢不从命?”康佛金说道。
“你明白就好,具体细节,幕府会有人跟你讲的。”邵树德说道:“总之一句话,一定要听话,不能率性而为。草原,我绸缪已久,想要慢慢见到成果。”
“遵命。”康佛金似乎也嗅到点了什么,立刻回应道。
整顿草原,那么下一步就是动用这些兵力,征讨各方了。
应该不是往中原征讨,十几万骑兵涌过来,在不放纵他们大肆劫掠,严重破坏地方州县的情况下,不大可能养得起,那么这个用兵方向就值得说道了。希望是高昌回鹘,而不是契丹,回鹘人太嚣张了。
午饭吃罢,康佛金回了自家在灵州的宅院,邵树德处理公务。
河南战事,已经愈发愈烈,离大规模战争的暴发只有一线之隔。
梁汉颙借道淮西传回消息,朱瑄越来越不耐烦,根本不提供粮草补给。他们用劫掠得来的财货向朱瑄买,还是大为不足。
朱瑾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济一些粮草、箭失,帮着修理器械,但在幕僚的劝说下,这些帮助也大为减少,东线的局势有些恶化。
梁汉颙建议,联合邵伦,找个机会将朱瑄杀了,换个人当节度使,邵伦、贺瑰皆可。
“朱瑄此贼,当真是铁了心了。”邵树德将毛笔一摔,有些恼火。
朱全忠若没有扒黄河的话,说不定朱瑄已经与他修好了。如今碍于全忠的臭名声,一时间不好这么做,但看这趋势,修好也是早晚的事情。届时或要联手驱逐梁汉颙部?
但如果杀了朱瑄,朱瑾会不会翻脸?郓镇内部还有很多朱氏族人掌控地方,杀了朱瑄后,第一时间能控制多少州县?
邵树德想了很久,最终没有允许这么做。
第二封有关蔡州的战事让他心情稍稍好了些。
契必章突入蔡州后,分成数股,烧毁敌军积储、袭杀其运输队伍,甚至趁虚攻破了遂平县城,所获甚多。
梁将戴思远率飞龙军八千骑不断追击,同样分成数股,纠缠不休,并与夏军发生了十余次数百人至数千人不等的战斗。
其中尤以郾城、上蔡两战规模最大。契必章利用马骡较多的优势,临时调集了四千余人,强吃戴思远部两千人,以多打少,以逸待劳,大破敌军。
戴思远收拢败兵,已经只剩不足五千骑,结结实实吃了个大亏,不得不退往陈州休整,招募新兵、搜集骡马。
两支飞龙军的大战,结果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契必章部已发展到一万二千余人,马骡近三万匹,常年敌后征战厮杀,个个神经坚韧,凶悍嗜杀,已不是戴思远部可比的了。
第三封是怀州行营的。
河源军使李仁军禀报,魏兵戍卫州日久,将士思归。有军士博戏不胜,输光了钱,鼓噪作乱,虽被镇压,但军心浮动,不得不撤回去休整。罗弘信遣衙将李公全率军至卫州,接替防务。
另,今岁罗弘信大肆输送钱粮、器械、马匹至汴州,渡口忙忙碌碌,竟是一点不遮掩。
“哼,朱全忠、罗弘信、杨行密这三个邪恶轴心,把我当地主斗了!”邵树德闭上眼睛,思考当前的局势。
魏博虽然不打,但在卫州屯驻大量兵马,客观上牵制了夏军至少两三万主力衙军,同时给朱全忠补血,让他在民间生产大受影响的情况下,能够坚持下去。
杨行密这人,两路大军攻淮西。南路围攻安州,屡攻不克,但仍然不断进攻;北路进入寿州,虽已被击退,但随时可能再来。
他的地盘也安定了不少日子了,以淮南、宣歙二镇的底子,应该恢复得不错,未来他也是有可能给朱全忠提供资粮的。
如果朱瑄再加入朱全忠的阵营,那形势就愈发复杂了。
须得再重创一下朱全忠,如此才能震慑贼人,让他们心中忧惧,不敢掺和河南战事。
许州,是最好的突破口。
第十三章 谈
李杭就带着随从进入了怀远县。
大冬天的一路跋涉,真的太不容易了。而且此行真的有点危险,让他这个跑惯了各大势力的老牌使者也感到心有余季。
他现在只想喝点小酒,解解乏。
乡间冬日的风光有些单调。
田野间灰扑扑的,农作物的根茬被翻在外面,地头到处是牲畜栏,牛的数量大为减少,多数是劲牛、犍牛和小牛,老牛很少看见。
圈里的这些牛多为肉牛,奶牛较少,主要是为了获取牛肉、牛脂、牛角和牛皮。
牛角、牛皮是军用物资,可以抵税,牛肉、牛脂自己处理,一般是拿出去卖。
牛骨的价值也不少。夏王“最高指示”,牲畜骨头煅烧后可作为一种被称为“磷肥”的肥料,撒在农田里,可以让小麦长势良好。
苜蓿、牲畜、小麦结合起来,效果就是这么奇妙。苜蓿帮农人从大自然中“讨”来了许多氮,依照能量守恒原理,同样的耕地面积,你生产的肉、奶、脂肪、豆子、小麦加起来的总能量,就该比单纯种植小麦所产生的碳水化合物的总能量高,更何况轮作还减少了病虫害带来的损失。
李杭不懂这些原理,但他看得出,灵夏的日子是在变好。
“离乡日久,有点想念朔方生烧了。此物可比咱们在江南喝的春酒、露酒带劲多了。”李杭咽了口唾沫,道:“看看这葡萄园,北地风物,看着亲切。”
国朝有制,耕地之外还有宅园,依据各地情况,一般在二三十亩的样子。当然这个数字只是理论上,有些地方人多地少,耕地还没二三十亩呢,别说宅园了。但在河陇、朔方,原本人烟稀少,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关东地区的百姓宅园,除了起屋盖房之外,基本都种桑树。但在关西,情况就复杂了,关中还好说,种桑养蚕的很多,可朔方、河陇一带基本家家户户都种果树,尤以葡萄最为普遍。
葡萄好啊,味甜,还可酿酒。甚至到了如今,酿酒已是主流。夏王治理西北这些年,葡萄酒大行其道,几乎每个村都有酿酒作坊。农户偶尔也会自己酿,但品质不一,不算多普遍。
“祭酒可在前头暂歇一下,吃几碗酒再走,反正也不急着这一日两日。”有随从说道。
李杭没有停下,继续策马前行,道:“正事要紧。”
他们此时已过了乡村,离城市很近了。
到了这边,地里的情况又大不一样。牲畜栏里同样有牛,但奶牛的数量大大增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很好理解,农户家里的牛奶光靠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主要是卖给城里人,考虑到运输距离的问题,当然越靠近城市越好卖了。
城墙外面新起了一间工场,忙忙碌碌的,人看样子不少。
李杭眼尖,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人家也看到他了。
“莫不是李祭酒?仆拜见诸位官人。”幕府小使金崇文远远奔了过来,脸笑得像朵菊花一样。
“金小使在此做甚?”李杭勒住马,看了看那间工场,问道。
“杨悦杨都头远征碛北大胜,获牛羊马驼数十万。大王喜甚,令给幕府、州县官员分发赏赐。”金崇文回道。
“难不成把虏获的牛羊马驼分了?”李杭听到消息也是极为振奋,心情大好之下,开起了玩笑。
“哪能呢。”金崇文笑道:“赏赐些肉罢了,我便在这采买呢。”
“什么肉?”李杭问道。
“火腿。”金崇文道:“腌制、熏制的都有。”
李杭一下子来了兴趣。他此去浙西,钱镠招待他时,便有火腿,说此物产自婺州金华县,甚是美味。李杭尝了之后赞不绝口,不过那是猪肉火腿,牛羊肉也能拿来做火腿吗?
“现在灵州肉这么多了?都要做火腿了?”
“老牛越来越多,现在乡间每到秋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宰杀牛羊,做腌肉。久而久之,便有人外出收牛,到自己的工场内宰杀、做火腿。”
“原来如此。”李杭做官做久了,对这些民间日常生活确实不太了解。
同时也很感慨,居然有朝一日,灵州的牛多到有人可以开办工场,大肆屠宰,腌、熏火腿的地步。他去过都作院,知道作院里的工匠分工协作,打制器械可比单个铁匠块多了,也便宜多了。
火腿工场,处理牛肉的速度应该也比农户快很多。价钱嘛则不好说,因为农户往往不把自己花费的时间和劳力算进本钱,经常卖得很便宜,让人非常无语。
但怎么说呢,工场有人力、有场地,可以造炉子,一口气熏几百条火腿,可以弄很大的盐池子,将数不清的肉泡在里边,优势还是不小的。
而工场的出现,说明城里人越来越多了,也有钱买工场产出的东西,这是大前提。
离开了火腿工场之后,李杭一行人进了城。他先回了趟家,沐浴、梳洗一番,然后换了身衣服,又匆匆出城,直奔城西的邵氏别院,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
巧了,邵树德招待他的晚宴也有火腿。
“工场的出现,不是我下一道命令就能有的。”刚刚从阿布思女儿身上爬起来的邵树德谈兴很浓,用有些得意的语气说道:“没人买,工场就开不下去,自然只能关门歇业。城东南那家火腿工场是张彦球的侄子开的,我早和他们说,把钱帛都放在库房里有什么用?能让钱生钱才是最好的。灵夏老牛越来越多,草原诸部还在不断输入牛羊,早就处理不过来了,只能上工场。”
这种自然出现的工厂让邵树德非常欣喜,比他自己下令开一家工场要高兴一百倍。
能够自然催生,说明有客观存在的土壤,这比你拔苗助长出来的更有生命力。
首先第一个前置条件就是牛太多了,多到靠传统方式处理起来很吃力,只能想办法提高效率,这是生产供给侧。
在需求侧,老牛的大量上市,使得牛肉价格逐年走低,草原部落的“倾销”更是让价格大幅度跳水。与此同时,因为灵夏多年安定,粮肉奶产量远超河南、河北,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去种地了,越来越多的人从事其他行业,而且从这些行业内获取的收入足以满足他们衣食住行的开销。
你看,需求侧的市场也出现了。
两方面条件成熟,便催生了许多新事物的出现与发展。在这其中,解决了吃饭问题才是最根本的,不然就需要把所有人都赶到地里去生产食物,不会有人去铁匠铺、砖窑场、林场、马车行等,小手工业者和工场工人的数目得不到扩大,消费人群就得不到扩大,工业发展就无从谈起。
没有市场,你发展毛的工业,有规模有限的小手工业就不错了。
“大王所思甚远,我不及也。”李杭虽然不是太懂,但还是下意识赞道。
“罢了,跟你说这些无用。”邵树德失笑,道:“此去杭州,怎么样?”
“钱镠急攻董昌,昌力不能支,退守州城。明、台、温、处等州作壁上观,甚至有相助钱镠者,我看董昌败亡在即。”李杭说道:“淮人方面,润州刺史安仁义、宣州刺史田覠攻苏州,钱镠败了一阵,但不为所动,继续攻董昌。”
“钱镠是有魄力的。”邵树德说道。
“钱镠有言,愿以兄礼事大王,合攻杨行密。”李杭又道。
“先讨灭董昌,收取浙东诸州再说吧。”邵树德道:“杨行密占着他的浙西州县,钱镠定不会善罢甘休,若能在东南有所作为,并不是坏事。钟传可有什么说法?”
“钟传本惶惑不安,但在看到杨行密与淮西折帅发生冲突后,又定下了心,不愿招惹杨行密。此行没能得到他的承诺,惭愧。”李杭说道。
他没有提及,从浙西前往江西的路上,曾经遭到匪徒袭杀,差点没命。反正听望司、大通马行都会报上去,大王肯定会知晓,此时却没必要拿出来诉苦卖乖了。
“钟传鼠目寸光,愚不可及。”邵树德摇头,道:“异日杨行密攻他,看可有人救。”
“钟传看起来确实没甚野心,守户之犬。”李杭附和道:“一个不留神,就会为行密所并。”
“杨行密此人,内部还没整利索,那么多军头拥兵自重,结果还敢东西两面同时开战,早晚必有大祸。”邵树德道:“不应在他身上,也会应在他儿子身上。”
邵树德对他也有些恼火,好好攻略东南不好吗?非得帮朱全忠火中取栗,值得吗?
“大王,不如先出兵取淮南诸州?”李杭建议道。
“你没有带兵征战过,不懂这些。”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淮西诸州残破,支应不了大军的长期征战。再者,即便攻取了淮南一些州县,中间却还隔着鄂岳、淮西两镇,没那么简单。如今还是要打朱全忠。本想引他攻汝州,然而他不上当。这也没什么,他不来,我去!”
眼看着庞师古一天天装死不出战,唯大修堡寨,邵树德也不打算等了。前些时日他刚刚下令,沙碛诸部暂不解散返回,而是给他们配足马匹南下,至河阳听从怀州行营的调遣。只待大河冻结实了,便全军南下,直插郑州,先把河阴、汜水那一大坨梁军的后路给断了。
朱全忠去年吃过一次亏了,但恶劣的形势让他没法做出有效的调整。汜水关总不能不守了吧?如果不守,那就是敞开一条大道,让北线的夏军蜂拥进入地势平坦的郑州平原,只会更不可收拾。
“旅途劳累,先歇息一阵吧。”邵树德看着李杭,道:“腊月快到了,总不能还在外面奔跑。”
“为王之大业打拼,何言劳也。”李杭笑道:“只愿看到全忠早灭,天下归于一统。”
“全忠翻不了身了。”邵树德亦笑道:“如果没人愿意给他挡刀,待我夺了陈许蔡,便能直扑宣武,让天下人看到他的丑态。”
“我等着这一天。”李杭道:“咦,听大王一席话,竟然疲累尽去,恨不得立刻出门,替大王奔走。”
二人皆笑。形势若此,每个人都看得到,夏军方面如是,梁军方面亦如是。
李忠匆匆走了进来,递给邵树德一份军报。
“好!”邵树德看完后,一拍大腿,笑道:“威胜军主力已经出比阳,入蔡州了。今冬第一仗,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十四章 鞑靼
乾宁三年(896)十一月二十五日,蔡州朗山县在抵抗三日后被攻破。
蜂拥而入的威胜军将县内官左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威胜军的大举东进,其实是在梁军预料之中的。但坑人的是,预料到了,却没法做出任何应对。
奉国镇本来就剩蔡州一地,衙军在去年的战争中损失殆尽。张全义收拢败兵,又新募了一些人,使得其规模达到了五千以上。随后等到了汴州送来的器械物资,草草训练了不到一年时间,战斗力是非常有限的。
这五千衙军,连带着州县兵,一共八千余人,守一守汝阳三城及周边地带就了不得了,根本没有余力支援其他地方,张全义也没这么魄力。
真正帮着守蔡州的是忠武军杨师厚部那六七千人,但他最近被调到了上蔡,追击飞龙军一部——事实上是被调动到了这里,而他也很警觉,干脆停下不动了,免得在行军中被击溃。
所以说,梁人在蔡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防线,兵力稀少,一扯就开。如果夏军没有大举进攻还好说,一旦主力攻来,基本就是左支右绌的下场。
你能说庞师古不知兵吗?不能。事实上他很清楚漏洞在哪,但兵力就那么多,需要防守的地方却很大,你让他怎么办?而夏军又不像之前遇到的其他对手,事实上他们的机动性很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不给你追击围歼的机会。
飞龙军在蔡州上蹿下跳那么久,被逼急了就撤到淮水以南的申、光暂避,风头过了再回来。最近更是重创戴思远部,威名大震,你能怎么办?
其实最合适的办法,还是层次抵抗,从颍水到许州,布置大量州县兵、土团乡夫以及战斗力较弱的衙军守御城池、堡寨,将精锐人马靠后布置,等待夏军杀来,顿兵于坚城之下久攻不克之时,再猝然发难,里外夹击,大破夏军。
但这个方略难在夏军的战斗方式与一般军队大不一样,他们喜欢派出大量机动性极强的骑兵、骑马步兵深入你后方袭扰,让你的前线没粮食吃、没箭失用、没汤药治病、没东西裹伤。而且一旦发现城池很难攻破,他们可能不会硬来,而是将百姓全部迁走,鸡犬不留,反正河南府、汝州有着大片白地等待人员去填满,你能怎么办?
再者,如今这个形势下,许州可不能再退了。
你不能光从军事层面考虑问题,得从人心角度多想想。一退再退,万一陈、许二州直接降了呢?这就不纯粹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朗山县,当年来过一次,被丁会打跑了。”大马金刀地坐下后,折宗本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笑着说道。
将左们听了也笑,不以为意。
处在一个上升集团就是这样,一时的失败或挫折,并不能打击他们的信心。他们对未来总是积极看待,并认为更大的胜利还在等着他们去创造。
“我现在又来了,谁来将我赶回去?”折宗本轻轻一哼,道:“与丁会的账,早晚算清楚。这些年,他数次攻入唐邓随,杀我军士,掠我百姓。上半年汝州之战,才收了点利钱回来,还早着呢。”
众人纷纷应是。
自从突入山南东道,大败赵匡凝,出镇唐州以来,与梁人连年厮杀,不光折家子弟兵损失良多,就连正儿八经的折氏子弟,都战死了不少。如今威胜军已经扩充到三万以上,其中不少还是经验丰富的梁人降兵,素质稳步提升,此番出征带了足足两万步卒、三千骑卒,可谓主力尽出,大伙都是抱着大干一番的心思来的。
淮宁军有兵两万二千人,掌握在折嗣伦手中的有一万四千之众,这次也能抽出五六千人北上,申州刺史陈素亦将率兵两千配合,再加上飞龙军万余,总兵力四万余,如果再征集一些土团乡夫,兵力更加庞大。
作为唐州行营都指挥使,折宗本决意在淮水一带打一场漂亮仗。
……
“快!不要耽搁,兵贵神速!”白狗城之外,申州刺史陈素带着两千淮宁军及两千土团乡夫大举北上,朝真阳县方向挺进。
而在他们东面不远,崔洪正带着四千淮宁军及三千土团乡夫急速行军。他们从新息县出发,朝褒信、新蔡方向运动。
“崔洪这厮,一介降人,跑那么快,立功心切啊!”陈素骑着邵树德送给他的神骏战马,嘴里骂骂咧咧,心中却在滴咕,崔洪太也积极,难不成也投靠了夏王?
淮西四州,节度使折嗣伦治光州,另控制着安州。寿州刺史朱景有兵五千,他申州陈素有兵三千,名义都是淮宁军,但内里差别可大了。
淮西残破,养不起这么多军队。虽说休养生息了一年半,但还是入不敷出,至今靠襄阳、金州、鄂州三镇长途输送钱粮顶着,以至于当地百姓苦不堪言。这些钱粮,毫无疑问都由折嗣伦来支配,那么在整体财政较为紧张的情况下,两万多淮宁军自然要分个远近亲疏了。
申州、寿州非折嗣伦嫡系,当然不可能得到多么充裕的后勤供应。但淮西衙军,钱粮还是充足的,一般而言都被折氏牢牢掌握在手里。但崔洪这个人嘛,陈素给的评价是“心术不正”、“反复无常”,莫非他已背弃了折家,暗中投靠了夏王,不然这么卖力作甚?
“使君,契必将军遣人来报,许州衙将杨师厚已自上蔡南下,往汝阳方向挺进。”一名文吏赶了上来,禀报道。
“汝阳?”陈素下意识心里一紧。虽说此番攻蔡,兵马众多,但他对杨师厚还是有点害怕的,担心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干不过人家,要被整治得稀里哗啦。
“遣人知会下崔将军,咱们两部齐头并进,别被人逐个击破。”陈素找了信使,让他立刻向东,寻找崔洪。
“遵命!”信使接收命令以后,一路向东,最终在褒信县城下找到了崔洪所部。
该部只一轮攻击,便拿下了空虚的褒信县城。
这里的百姓曾被迁过一批,人烟稀少,田地荒芜,又地处前线,张全义也不甚重视,优先发展其他地方了,故很快被拿下。
“出兵不过数日,三路人马齐出,朗山、褒信已为我所克,但我看陈素拿不下真阳。”接到消息的崔洪哂笑了一下。
其实东面还有一路,即从光、寿之间北上的两千人,带着三千土团乡夫,渡过淮水北上,进入了颍上县境内。
淮宁军这一路,若不是被杨行密拖住了大量兵马的话,此番出动一万多主力北上不成问题,奈何!
不过兵多有兵多的打法,兵少也有兵少的方略。李唐宾临时将契必章部一万多人的指挥权交给折宗本,而折宗本则命令契必章为淮蔡游奕讨击使,配合淮宁军作战。
至此,意图很明显了,不为占地,只为歼灭梁军有生力量。
……
十一月二十七日,飞龙军左厢万余骑突入陈州项城县境,攻城不克之后,大肆掳掠一番,补充了粮草及沿途倒毙的马骡驴子,全军也恰好休息整顿一番。
“好一个富裕乡间。”契必章舒服地坐在胡床上,看着屋内考究的装饰,道:“千里沃野,溪水纵横,一过洛、汝,地势豁然开朗,得之可为帝王之资。”
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冬小麦,乡间空地草场很多,与隔壁的蔡州类似,畜养骡子的风气很浓,但没人家数量那么庞大。
刚来中原之时,契必章很不能理解,有马居然不养马,而是养骡子。但敌后征战这两年,他真的悟了,如果只是驮马或骑乘用马,完全可以用骡子代替,消耗更少,速度也不见得慢到哪里去。
部队战死或掉队了一些人,前阵子在蔡、陈又补充了一些,人数达到了12700余。其中不少居然是脸上有刺字的梁军逃兵,可见大势之下,一些聪明人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什么,开始改换门庭了。
不要以为大头兵什么都不懂。事实上各藩镇的节帅、刺史、镇将和军校,绝大部分是从小兵起来的,人家并不像田舍夫那么愚昧,很多人都知道如今局势似乎不太对了。
战报可以撒谎,战线不能。
“我刚刚收到光州传来的军报,大王遣人突袭回鹘牙帐,俘斩数万,得杂畜数十万。”契必章挥了挥手里的牒文,叹道:“我自幼生活在阴山,当知这有多么不容易。”
飞龙军左厢很多军官都出身契必部,听了也非常吃惊。
草原人最了解草原,回鹘牙帐都给干了,还有什么是夏王不能做到的?最狠的是,他很可能没怎么动用怀州、洛阳、唐州三大行营的兵马,全靠关北新组建的部队或征发起来的部落兵,就完成了这一伟业,那可真是——势不可挡了!
“以后草原、中原应该都是夏王的了,他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可汗。我等在夏王帐下效力,三生有幸也。”契必章说道:“淮宁军那边有消息了,明日咱们就出发,沿着颍水南下,诸位不得懈怠,须得奋勇厮杀。说不定,以后博取功名富贵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遵命。”诸将轰然应命。
契必章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下事实,就起到了战前动员的效果,坚定了他们这些长期在外征战的人继续厮杀下去的信心。
这就是大势,在战场上顶好几万军队。
第十五章 两条线
许州理所长社县的节堂内,人员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的景象。
“大王有令,从今日起,废拔队斩。”庞师古对着聚集而来的将领们公开宣布。
拔队斩,即一队军士失了队正,则全队皆斩。
毫无疑问,这是条严酷的军纪,自古以来并不多见。同时,这也是把双刃剑,在激励将士奋勇拼杀获取胜利的同时,也容易导致大量逃兵。
在早年对付黄巢、秦宗权、朱瑄、朱瑾、时溥、罗弘信的战斗中,这招利大于弊,起了正面作用。当然那时候就有不少失了队头的逃兵了,他们害怕被斩,战后不愿归营,纷纷遁去。为此,朱全忠不得不在军士们脸上刺字,以至于他们一出现就会被州县捕拿问斩,最终逼得这些人投靠敌镇或落草为寇,成为隐患。
如今他遇到了新情况。
与邵树德的战争是长期的,从大顺二年(890)下半年开始,至今已是第七个年头,死了不知道多少队头了,军士逃亡成风,藏身山林水泽,就像当年徐州银刀都之乱后军士四散而逃,躲在乡间一样。
庞勋起事后,银刀都散卒纷纷投靠,这些正规武夫的加入,极大增强了庞勋的实力。
契必章、梁汉颙一从西、一从东,多次突入梁人腹地,人越打越多,很多入伙的还是武艺不俗、经验丰富的汴梁武人,这就很离谱。
时至今日,朱全忠终于决定废止这道已经弊大于利的严酷军令了。
“这事尔等回去立刻传达,不得有误。单州金乡县,百余军士投靠贼将梁汉颙,在濮州习练骑马,梁王闻讯震怒。”庞师古肃容道。
庞师古有一个优点,执行命令不折不扣。以前他可是极为赞成拔队斩的,但朱全忠态度一变,他也跟着变了。怪不得梁王宁可将大军交到他手上,也不给朱珍之流了。
“此事已毕,还有几件事。”庞师古示意众人坐下,将目光投向戴思远,道:“戴将军,你部与贼将契必章交手数次,缘何无功?”
这话其实说得重了,事实上戴思远并非全无胜绩。
契必章所部征粮之时,经常分散开来,双方有时候就不期而遇,中小规模的战斗并不少,他也赢了几次,前后杀伤敌军逾千,只不过最近大意了,被吃掉两千人,总体算下来戴氏飞龙军损兵两千多,契必氏飞龙军损兵一千多,并不算多吃亏。
到陈州补充新兵后,他们已经恢复了建制,目前在以老带新,加强训练,准备投入战斗。
“庞帅,夏贼精悍敢战,多亡命之徒,机警得很。一有不对,就逃入汝州,或者南下申光,而后再来。其人补充战损,多河南老兵,比末将招募的新兵强多了。”戴思远据实回答。
他的兵满编时才八千,马骡也没人家多,打着打着,人家补充的是己方的逃兵,而自己补充的是新人,几个月下来,差距就很明显了。
庞师古也知道其中内情,他问这话并不是责怪,而是想给戴思远施加点压力,让他不要懈怠。这会听了戴思远的自辨后,点了点头,道:“我知你苦处,好好练兵。五千余老卒,带着两千多新卒,练出来很快的。大王已废拔队斩,军士不至于大肆逃亡了,后面好好打。”
“遵命。”戴思远起身应道。
“张将军,你部过颍水与贼交战,一胜一败,功过相抵,我便不苛责了。后面还需上下用命,为大王拼杀。如此,则代代富贵不绝也。”庞师古又看向左右坚锐军都指挥使张筠,道:“如今魏博、淮南皆助我也,郓州也将很快相助梁王,集四方八镇之力,何愁邵贼不灭?”
张筠眼睑低垂,道:“定为梁王和庞帅效死力。”
坚锐军本有两万人,河清之战损失近半,如今也就万把人。西进之前,给他们配了万余土团乡夫,但半年时间下来,这些乡勇又回去了,只能靠他们自己打拼。
但坚锐军的士气着实堪忧。
他们主要是徐、兖、郓三镇的降兵以及拣选自楚、泗、濠、寿四州的乡勇精壮,征战多年,但一直就那样,感觉没啥奔头,士气非常一般。
被调到颍水戍守后,数月内打了几仗,其中两次渡河进攻。第一次突袭夏军,斩杀数百,全身而退,第二次过河两千余人,大溃,损兵七百余。剩下的多是沿河防御,破坏夏军渡河的浮桥,堵截偷渡至东岸的小股夏兵,都是小规模的战斗,各有死伤。
老实说,打得不差,因此庞师古没有苛责,而是画大饼勉励张筠。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尚未与贼大举接战,不可妄自尊大。”庞师古又向王重师、朱友恭、王敬荛三将说道:“夏贼还是能打的,这几个月,颍水之上大小数十战,河水为之赤红,而贼人士气不见低落,不可小觑。天时已渐渐入冬,我估摸着夏贼要大举攻来,届时我不靠长剑、匡卫、夹马壮士,靠佑国军不成?”
这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各有万余兵马。其中,长剑军、夹马军只打过魏博、天平、泰宁三镇兵,匡卫军征讨过徐州时溥,参加过河清之战,也戍守过大河防线。
长剑军都指挥使王重师是勐将,经常带队一线拼杀,勇不可当,因为没交过手,他对夏兵的战斗力没有直观认识。这几个月见识了一些,甚至派出五百重甲长剑手渡河西进,攻破过一座夏军小寨子,将守兵尽数斩杀,潜意识中认为双方还是能打的,己方这条颍水防线还比较稳。
朱友恭也是长剑军出身,曾经任左长剑军军使,新近担任左右匡卫军都指挥使。身为全忠义子,当然非常可靠,将部队交给他也是应有之意。
前颍州刺史王敬荛身材高大、粗壮,是典型的军中骁勇虎将。曾经在攻黄巢、秦宗权的战斗中立下过大功,得朱全忠赏识提拔,当上了左右夹马军都指挥使。
这支部队之前一直在和朱瑾、朱瑄作战。因为朱瑾的骑兵太多,鼎盛时有一万多骑,故夹马军全员使长槊、钩镰枪、大弓、强弩,以对付骑兵为主。总体来说,有当年昭义步兵的水平了,面对贼骑冲阵,稳当得很,轻松熟练地将朱瑾的骑兵勾下马来,一一斩杀。被骑兵冲散大阵时根本不溃,继续小组战斗,打得朱瑾快哭了,“单骑走免”。
在攻魏博之时,夹马军也曾击败魏人精锐骑兵,都是好兵,连邵树德都久已闻名,想要将这支部队收编帐下,作为他以后痛打契丹、回鹘的杀手锏——邵大帅一直认为,这些都是中原的优质资产,白白损失掉太可惜了,培养精兵不容易的,往往要死好几倍的羸兵才能练出来。
“佑国军,唉。”庞师古叹了口气,不提了。
该部目前有两万人,在郾城休整,兼围堵契必章部。怎么说呢,打还是能打的,就是油了、滑头了,不肯死战了。另外,他们的统帅丁会也是老资格大将,甚至资历比庞师古还要深,又是节度使(遥领),还会做人,与许多人包括梁王在内关系良好,庞师古也不好说重话,于是干脆把他们当预备队用了。
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顶上来,不要让人失望。
飞龙、坚锐、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六军,总计约七万可战之兵,外加新换防来的诸州县五万土团乡勇,一共十二万大军,艰难维持着陈、许、蔡的防线。
夏军总兵力并不比他们多太多,但因为可以从多个方向出击,机动力又强,优势竟然十分明显。
与夏军也打了好几年了,庞师古现在非常清楚他们的套路。
有把握正面决战取胜时,就正面厮杀,一战定乾坤。没把握时,深沟高垒,对峙相持,然后使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侧翼迂回、招降纳叛等等,将当面敌军主力削弱到相当程度,再一战取胜。
如今眼看着经过数月的整备,夏军物资、人员陆续到位,洛、汝二州也彻底安稳了下来,还通过小规模厮杀摸了摸底,新一轮的攻势已是箭在弦上。
而夏贼准备好了,他们准备好了吗?至今连契必章在后方的骚扰都无法杜绝,怎么办?
梁王还是太重视影响了。在庞师古看来,不如学朱瑄,我知道打不过你,我就守城。城外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尽管祸害,等你打不动的时候,自然就退去了,我还可以追击一番,得点战果。
或者干脆狠一点,把陈、许、蔡百姓迁走一部分,到徐、宿、曹、单四州安置。反正当地鏖兵多年,人口损失不小,有足够的空间安置。剩下的百姓,集中在军镇、城池周围耕作,一遇警就缩城里去,能收多少粮草是多少。
陈、许、蔡大军征战所需,就从后方运来,屯够一年所需各类物资。有城池、有军队在,夏贼没办法绕过深入后方,局面就改善太多了。
朱瑄靠这一招,熬了好几年,直到等来了夏军的大举东出,死中求活成功。
庞师古是武人,他只会从军事角度来考虑问题,但朱全忠得从政治和人心的角度来考虑。不到万不得已,能这么做吗?
“郑州那边,大王已委任葛从周统筹全局,我等只需专心眼前即可。大战在即,须得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庞师古道。
“谨遵都将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前阵子朱全忠刚刚下令,整编汜水、郑州一带的人马。胡真镇洛之时,调走的十五都佑国军还有万余人,当地另有保胜军、河阳衙军残兵各一部,整编为左右龙武军,总计十六都一万六千兵,由葛从周任都指挥使。
其子谢彦章返回汴州,接替张归弁的职务,训练新招募的数万衙军。
这些新兵在张归弁手里操练一年多了,甲胃、器械都已配齐,军阵也像模像样。朱全忠非常高兴,本欲嘉奖,然而张归霸降夏的消息传来,顿时什么都没了。
张归弁自请去职,朱全忠许之。
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亦请去职,朱全忠写信慰勉,仍令其留任原职,归葛从周指挥。
其实,按照朱全忠以往的脾气,肯定要追责的。但自从诛杀胡真全家后,人心有些动荡,他犹豫了。
汴州这副烂摊子,实在经不起大折腾了,朱全忠心里很清楚。如今只能以拖待变,等待邵贼被群起围攻的那一天,或有转机出现。
第十六章 诺真水
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天空,仿佛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驿道上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从尹阙排到临汝,满载小麦、粟米、豆子。操着各种口音的夫子神情麻木,小心翼翼地看着车辆。
驿道两边尚未开垦的农田里长满了杂草,驴骡马驼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慢悠悠地走过。一队人正在路边休息,他们将箱子从驴骡背上解下,让牲畜们能够轻松些,自己也趁机吃点食水,恢复体力。
“汝州这地怎么不种粟麦?”一位操着华州口音的夫子诧异地问道。
一路行来,河南府的人虽然少,开垦的地也不多,但终究不全是蛮荒,尤其是洛阳周边,可以依稀看出官府是花了大力气恢复生产的。但汝州怎么回事?连根人毛都见不到。押运的军校只需策马出去转上一圈,回来时手里必然提着猎物,这也太荒凉了!
“大惊小怪!”有同乡笑了,开始显摆他的老资格:“当年打河阳,某便跟着当夫子,去到那边一看,哎哟,作孽啊,地里全是杂草。都是秦宗权祸害的,他能祸害河阳,当然也能祸害洛阳,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地若是能让我来种,干什么都愿意。”
“上阵杀人呢?”
“亦心甘情愿。”
“华州还是人多地少。”后面那位夫子叹道:“夏王有令,募华州少地无地百姓至洛、汝屯垦,就是可能要上阵厮杀,你自己看着办吧。”
华州几年来外迁了四万户,目前人口还在三十万以上,还是人多地少,但剩下的人走的意愿已经大为减弱,不是很好办。更何况还要上阵拼杀,更没几个人愿走了。
“我便是河南人,如何不愿?”华州夫子说道:“当年跟着爷娘逃难去的关中,大部去了华州,也有人去了同州,如今能归故里,自然是极好的。”
陕虢华三州人口的畸形增长,河南战事频繁是主要原因,而逃过去的也以河南府、汝州等地居多。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比如邵大帅当年一口气强迁了十多万张全义治下的河南府百姓去华州安置,给他出关打仗生产粮草,如今都在陆陆续续回流了。
至于华州本地人,其实也有走的。毕竟就那么点地方,人还那么多,继续留在老家那就是“卷”,还不如到河南“处女地”上开垦定居。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走了。可惜祖宗陵寝,不忍舍弃。”
“舍弃祖宗陵寝的人多了去了,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想别的。”
“都走吧,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河阳那地方,你们不知道,蕃人乌泱泱一大片,何必让好地都被他们占了呢?”
“可是要上阵拼杀……”
“没那么可怕。河阳一开始拿地的是攻城,确实死伤惨重,后面去的都没有正儿八经打,就是当乡勇,除了少数倒霉蛋参与攻城,其他人打打太平仗,也就混过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驴子在一旁低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些人类,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突然兴奋了起来。
骡子也在啃食着地上的枯草,细嚼慢咽。
军士的战马低头闻了闻,嫌弃地转过了头去,盯着主人手上的豆子。
河南府、汝州其实撒了不少牧草种子,但还不够,毕竟环境与草原不一样。这些战马又养娇贵了,大宛苜蓿、驴喜豆还是爱吃的,但其他杂草就难说了,大部分时候没啥兴趣。
远处的驿道上又行来一大群人,要么秃发,要么辫发,有人身穿皮裘,有人却只能穿着破破烂烂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衣物,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牵着马赶着羊,慢慢前行。
羊群时不时低头啃食枯草,有的羊还在残留的积雪中刨着,啃食着草根。主人时不时一鞭甩下,羊儿咩咩叫着往前冲。
蕃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总计三万余帐蕃人被安置在了河南府诸县。有人已经拿到了一部分地,因为在过去数月他们骑着马儿深入敌后袭扰了,履行了服兵役的义务,但也只有二十亩。后面还得继续拼杀流血,这地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啊。
“走了,走了!”有军官赶了过来,拿刀鞘在车厢上乱敲,大声道:“抓紧赶路,别赶上下雪了。”
众人唉声叹气一番,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赶路。
夏王一场胜仗接着一场胜仗,但百姓们一年到头,还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就没个能歇下来的时候。
家里的房顶需要修葺。
后面的菜园子还想再开辟一下。
母牛要生小牛犊子了,别出什么事。
仓上有个老鼠洞,一直想堵住来着。
井轱辘也要换根绳子了。
唉,一堆事!
北风更大了,辎重运输队伍再度启程,行走在永无尽头的驿道上。
……
“清暑宫明年春天就能整修完毕?”临汝县内,邵承节点了点头,道:“其实不用那么快,阿爷这会还在灵州呢,明年的话,嗯,段参军你怎地整天往我这边钻?没正事了吗?”
“呃,回世子,仆一直在督办粮草,未曾懈怠。这不是刚歇下来嘛,便来世子这边帮忙。”段凝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小小年纪的邵承节叹了口气,道:“整日督办粮草,闷也闷死了,还不如上阵厮杀。阿爷让我干这个,好生让人懊恼。”
“世子此言差矣。”段凝说道:“襄城、颍桥、颍水一线数万精兵强将,何须世子上阵杀敌?正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世子何等身份,万一有所闪失,不但大王震怒,内部恐也会有肘腋之患。”
目前屯驻在前线的部队确实不少。
武威军卢怀忠部九千步骑屯于阳翟县,后方的阳关聚还有一万来自河阳的土团乡夫。
登封县还有上半年被打残后退回去整补新兵的顺义军七千人,他们防备着梁人走小路过来偷袭,顺便押运粮草支援前线。
这一路两万多人由卢怀忠为指挥使。
颍水一线部署的主力部队就更多了,计有经略、定远、归德、护国三万多人,另有来自河阳、河南府、河中府的各一万土团乡夫,总兵力六万余人。
天雄军屯于襄城,天柱军屯于郏城,两军共一万七千步骑,外加来自慈、隰、陕、虢四州的总计两万土团乡夫,充作二线预备队,随时可以增援一线。
洛阳几乎没什么部队了,只有河南府州兵四千余人以及新调来的天德军蔡松阳部,这两支部队暂时不能动,需要弹压地方。
赤水军范河部屯于罂子谷、洛口一线,总计八千步骑,外加一万名来自河阳的土团乡夫。
当然我们不能忘了下半年过来的三万帐蕃人,他们被征调了三万多步骑,已经分批南下,未来将充当攻坚主力。
李唐宾原本是想吸引庞师古主动攻入汝州的,但如今看来人家不上当,怂得很。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将主力调上前线,与贼相持。
整整十五万大军拿来对付梁人的庞师古集团,其实兵力上的优势并没有多大,双方的精锐主力人数相彷,凑人头的部队人数也差不多。无非夏军这边马多,机动力强,同时战略态势好,故看似占了上风罢了。
当然庞师古如果只能看到洛阳行营的这些人,那他就白吃那么多年军旅饭了。
你瞎啊,看不到折宗本的兵马?
契必章的飞龙军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还用说吗?他们一人两三匹马,四处搞破坏,偏偏又不杀人,只袭击仓储及转运队伍,让人很头疼。而且还赶不走,深入蔡、陈,离淮水北岸的白狗、新息二城也不过是骑马不到两天的路程,有时候只需半日就能回去,你说他们会因为耗尽补给而坚持不下去?那不是扯澹?
调集大军来围剿,首先根本没有兵,其次人家就希望你调集军队来围剿。一万多骑马步兵,你马没人家多,几千骑兵外加几万步兵根本围不住,只能驱赶,或者学朱珍当年设伏、诱敌或者派人诈降入伙,如此才能啃下他们一块肉。
洛阳之战,飞龙军直扑空虚不设防的汴州腹地,导致梁军兵力被调来调去,最终大败,损失惨重,这个教训还不深刻?
再者,折宗本还出动了威胜军两万余人,淮宁军还有上万人渡河北上,累计快二十万兵马了,你是多有自信你的兵力足够?
这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大战。发展多年,夏军能够动用的兵力从几万人变成十万,再变成十余万,现在快二十万了,而梁军的兵越打越少,数量上早就居于劣势了,庞师古可不敢自大到认为己方兵多,胜券在握。
“你们这些人啊,担心这担心那,把我整天束缚在后头,如何才能建立功勋?如何才能服众?”邵承节当然很清楚前线的兵力部署,事实上从小到大的兵略并不是白学的,但他依然很不喜欢。
服众,对一个军头之子来说极为重要。
这不是古来其他王朝。骄兵悍将的存在,使得军头的继承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望,不然就会有野心家试图挑战你的权威。或者即便不挑战,人家看不起你,阳奉阴违,也会让很多事情难以做下去,效率大大降低。
说到底,经过一百四十年的藩镇割据、武夫当国,这已经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没有道德,没有底线,没有共识,缺乏约定俗称的规矩,什么权威都敢挑战,能压住别人的只有武力和威望,这才是现实。
“粮草点计、分发、输送之事,段参军多费心了。”邵承节说道:“我要到襄城去看看。”
段凝无语,但也理解世子的苦衷。这世道,谁都不易啊!
第十七章 我来整个大的
世子抵达前线,令坐镇襄城的李唐宾、高仁厚极为吃惊。
夏王把世子派来前线所为何事他俩很清楚,增长见识、积累经验、结识将官嘛,这是标准的培养继承人的模式。先在后方协助督办粮草,了解军事征战中这个重要环节是怎么回事,顺便感受下军营氛围,接受战争的熏陶,为后面进一步的学习、积累打好基础。
但现在怎么回事?在后边坐不住了?这事弄得!
李唐宾是主帅,说难听点,在关西武人集团里的地位可不比夏王世子低,高仁厚亦是。于是,他俩派了胡真出马,去劝一劝世子,让他回后方去,协助东都幕府的人转运、分发粮草物资。
胡真在颍桥镇逮着了世子邵承节。
乖乖,都跑到最前面了。王遇这个病夫,居然把世子往军营里领,那可真是……
“胡参军来也。”邵承节正蹲在那里观看辅兵修剪马蹄,见胡真来了,立刻起身行礼。
胡真回礼。稍微酝酿了一下之后,刚要说话,却被邵承节伸手止住了。
“古来名将,首重军心士气。胡参军也是沙场宿将了,可曾见过安坐于大帐之中,连军士在想什么都不知道的名将?”邵承节问道。
“不曾。”胡真回道。
“阿爷很早就为我寻了小马驹,可我还没学过如何修剪马蹄,以往都是亲随们做的,我觉得很有意思。”邵承节继续盯着辅兵的动作,时不时询问几句,又转过头来看向胡真,笑道:“好啦,胡参军也不用催了。我带了许多酒食,一会便请江四郎喝上两杯。”
“江四郎何人?”胡真问道。
“胡参军,仆便是江四郎。”辅兵停下手头的活计,恭敬行礼道。
胡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老军汉,混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辅兵。一般而言,战兵有缺额时,会优先从辅兵里挑选,然后再把灵州院、陕州院送来的新兵补入辅兵各营。这人被挑了这么多轮,还是辅兵,可见没啥真本事,胡真也不愿和他多话。
胡真找了张马扎坐下,耐心等着,同时仔细观察着军营。
定远军到颍水布防后是打过仗的。规模不大,主要是渡河偷袭以及反偷袭,每次伤亡都只在两百人上下,补充了续备军新卒之后,目前编制齐全,士气还算不错。
这支军队参与过征讨河渭的战争,平定过金商,强攻过鲁阳关,还在莎栅谷、回溪坂大败梁人,最近一次战斗,应该是攻汝州之战了,他们参与了对洛南三关的进攻。
夏军的每一支部队都有军史档桉,记录时间最长的铁林军都有十八年了,字里行间浸透里沙场征战的豪迈与艰险。
与不同类型对手交锋的经历,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经验,也锻造了强军的魂魄。
或许,这就是开国精兵吧。
胡真想到了自己曾经率领的滑州军团,如今已经星散,最大的一团余尽也到了葛从周手里,驻守郑、孟,真是可惜了。
半个时辰后,邵承节的亲随拿来了酒食,几人席地而坐,吃喝了起来。
胡真也被喊了过去,他也不嫌弃什么,直接坐在地上,一起吃喝。
“听闻世子昨日与军中将士一起出去打猎了?”胡真突然问道。
这事李唐宾告诉他的。邵承节与百余定远军将士去数十里外的山间河谷打猎,尽兴而归,然后一起炙烤猎物,欢饮甚久,甚至还随手赏赐一些财物出去。
毫无疑问,世子这是在邀买军心,积累名声。
才多大点的孩子啊,就知道这么做了?胡真有些感叹。
他也出身地方小土豪,家里景况不错,但十二岁这个年纪时还在乡里游荡,带着一匹马儿,与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虽然也积累了不小的名气,给了他日后起家的资本,但这些都是无意识中做的,属于模彷别人,他本人并没有这个意识。
生于权势富贵之家的孩子,从小学的东西应该和他们这些土豪不一样。胡真有些唏嘘,起步之时就差了这么远,大了怎么比?嗯,由此看来,世子他爹更了不起,起步那么低的情况下打下了偌大地盘,与朱全忠、杨行密是一类人——呃,好像天下一半以上的军头都是底层出身,胡真泄气了。
“打了几只兔子,不值一提。”邵承节满不在乎地说道:“弓太小了,射不了大点的猎物。运气也差,虎豹一只都没看到。”
胡真无语。双方数十万大军隔河相持数月,哪只虎豹那么不开眼非要凑过来?
“世子,颍水战线错综复杂,时不时有贼兵渡河西来,偷袭我军营寨。出外樵采的军士,多有死伤。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外出了吧?”沉默了一会后,胡真看邵承节的脸色还不错,便小心翼翼地劝道:“李、高二帅还在等着局势出现变化,大军渡河东进。不如世子回到临汝,督运粮草,待局势大定之后,再行返回?你这样子杵在前线,王军使也不好做啊。据我所知,定远军将是第一批渡河的。世子还在这里的话,委实太过危险。兵凶战危,谁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邵承节没回答。他身边簇拥了十余亲随,都是朔方军将官子弟,跟着他一起习练文武技艺的,算是他的小班底了,此时人人都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罢了,阿爷还让我督造清暑宫,便去广成泽看看吧。”邵承节叹了口气,道:“看看那帮匠人有没有做好防蛇措施,别像太宗那会时不时钻进来一条蛇。”
胡真松了口气。整个洛阳行营,李唐宾唯一不好管的大概就是这位爷了。如今看来,世子喜动不喜静,喜欢和武夫们搅和在一起,甚至跃跃欲试想上阵见识一下,也不管他那个小身板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本能地想要掌握军权,和他老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又有些差别,不像他老爹那么谨慎惜身,莫非这是折家血脉带来的脾性?折家子弟,确实喜欢勐冲勐打。”胡真暗暗思索:“王妃虽然贤良淑德,和和气气,但听闻也是骑得战马、开得步弓的女中豪杰,只不过嫁给夏王后,一直相夫教子罢了。世子如此脾气,倒也不意外。”
胡真觉得,作为夏王的继承人,世子小幅度、小规模地邀买军心,还在容忍范围之内。但如果做得太过火,即便是父子,在这种事上也没有亲情可谈。有本事,自己去拉一支部队起来,这个可能还更容易被夏王接受一些。
“走吧,回临汝。”邵承节招呼了一声,一帮半大少年们开始收拾行装。
“去广成泽吧,看看宫殿修得怎么样了,别让段凝骗了。”邵承节道:“等阿爷带人住过来时,不知道又给我添了几个弟妹了,殿室会不会不够呢。”
看着邵承节脸上促狭的笑容,胡真只能苦笑。
……
邵承节确实又多了一个妹妹。
九月底,储氏于金仙观诞下一女。据太医署的医官所言,王女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邵树德接到消息后心情不错,但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有十六个亲生子女了,数量确实不少。而且他还年轻,身边这么多女人,未来肯定还有很多子女出生。但他并不担心会给未来建立的新朝造成什么负担,他打算学李唐,五服之内没出过皇帝的后代,可以考学、做官、经商,没必要完全由国家养着,那样财政压力太大。
抛开这些事情之后,他的精力又集中到了河南战局之上。
“大王,这一仗咱们还是老办法。”从灵州(回乐县)赶回来的陈诚说道:“威胜军已攻入蔡州,淮宁军也有部分人马北上,按照李唐宾的方略,是打算先在蔡州打一场歼灭战,消灭蔡州境内的梁军机动兵力,动摇颍水的庞师古主力,然后战机便出现了。”
邵树德嗯了一声,这份作战计划,他也是认可的。
庞师古十二万人马屯于许州,所赖供给主要靠陈、许、蔡、颍、汴五州。
其中,陈、许、颍、汴由颍水、蔡水沟通,这也是国朝汴水饷道的备份航道。蔡州与许州之间则靠汝水沟通。
六月以来,双方围绕这些交通线进行了袭扰和反袭扰。梁军运输效率大减,如今前线的物资并不算很充足的。马上严寒天气又要到来,河水会结冰,梁人只能靠陆路转运,这就更加困难了——当然,己方也一样。
利用唐、光二镇经营多年的优势,再让飞龙军契必章部配合,在蔡州、颍州打个胜仗,消灭一部分敌军,或许便能撬动整个局势,寻找到敌军破绽。
两军隔颍水对峙,深沟高垒已经五个月了,几乎就是秦赵长平之战相持的时间。邵树德给予了李唐宾极大的耐心,等到九月秋粮入仓之后,威胜军、淮宁军开始囤积物资,召集乡勇,终于开始了决定性的一战。
“让契必章配合好威胜军、淮宁军。”邵树德说道:“就和契必章说,柔州草原,我尽付于君。契必氏永镇柔州,世袭罔替,与——与国同休。”
第十八章 构想(为盟主奎元哥加更)
契必章已经进入了颍州。
一路畅快跑马,几乎看不到一个兵。你说为何看不到,那要问老朱还有多少部队了。
郑州行营,有新编左右龙武军葛从周部及厅子都,总计1.8万余人。
宿州行营,有氏叔琮所领之飞胜、雄威二军,外加氏叔琮亲军控鹤都,约2.1万人。
曹州行营,朱珍帐下有左右突将、左右衙内、左右德胜、亲骑、捉生五军,外加踏白、英武二都,共2.7万人。
许州前线,庞师古集团兵力最为庞大,有飞龙、坚锐、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六军,目前还有7万可战之兵。
以上是朱全忠帐下比较能战的部队,但战了这么些年,随打随补,进来了不少新兵,战斗力比起几年前是有所下降的。
许州城内还有破夏都残兵千余、落雁都千人,外加忠武衙军一万五千人,总计1.7万,里面将近一半人是新募的。
蔡州有杨师厚六千余忠武军、张全义五千奉国镇衙军,总计1.1万余人,后者还是新募的。
汴州城内有长直军右厢万人,这是比较能打的精锐。此外还有张归弁招募训练,现由谢彦章接手的神武、天武、龙骧、龙虎、天威、广胜、神捷、天兴总计八军约五万人,统称为“汴梁八军”。
很可惜,都是才练了一年多的新兵,当不得大用。而且朱全忠这么搞,也不管财政压力,真是穷兵黩武了,也说明他急眼了。
真正能打的其实就十余万正规部队,除开镇守汴州等核心城市的部队,以及在前线与夏军相持的人马外,他还有几个机动兵力?都是在前线蹲坑,不能动的“死物”。
朱珍、氏叔琮那四五万人,要防御东线将近九百里宽度的大平原正面,够吗?
说白了,自从洛阳战败后,兵力日渐紧缺的梁军已经很难维持战线了。就那十多万正规部队,也不如大顺二年、三年那会能战。否则,你真当这六七年的夏梁战争是白打的?
所以飞龙军沿着颍水前进,在乡间搜集粮草、马骡,一个梁军衙兵都没看到。地方州县兵战斗力弱,数量也远远少于衙军,只能谨守城池,放任他们在野外活动,颇有点当年朱瑄躺平应付朱全忠的那种味道了。
十二月初三,大军突然向西绕道,渡过汝水,袭破了只有三百县兵的沉丘,进驻县城。
“现在贼人可以调动过来追击我军的兵马,只有陈州戴思远部以及上蔡杨师厚部。”县衙之内,契必章召集诸将议事,只听他说道:“杨师厚这人,我看不是真心想打仗,而且他只有千余骑兵,不足为虑,便是想追也追不上咱们,追上了光靠那些骑兵也打不过。最危险的还是戴思远部那几千人,是有能力重创我军的。得想个办法吃掉这一部,绝了后患。”
“我看杨师厚有小心思。他非全忠嫡系出身,又被扔到忠武军,赵珝也不信任他。这些年带着几千人征战于外,一会汝州,一会蔡州,一会河洛,那六七千步骑我看都快成他私军了。”
“杨师厚至上蔡后,行动迟缓,漫无头绪,不像是好好打仗的样子。”
“威胜军破朗山,申兵至真阳,贼兵不战而退,淮宁军崔洪部又袭破褒信县。蔡州已经被我军拿下三县,算上新息,那就是四县了。十县有四县在手,贼人能不慌张?”
“贼人若不来,地盘可就被折氏父子占去了。不光蔡州如此,怕是颍州也这般。颍州有兵吗?若不是州县兵,怕是不顶事。”
“避实就虚,兵法正道。去与人家硬碰硬,这不是有病?我看小折司空的方略不错。”
契必章面含笑容听着。
朱全忠原本的兵力,最多也就二十万。但这些年,前后被歼灭多少军队了?还丢了孟、怀、洛、汝、楚、泗、濠、寿、光、申十州之地,目前仅有汴、宋、亳、颍、陈、许、蔡、徐、宿、曹、单、滑、郑十三州,人口、钱粮大减,能养现在规模的兵马,已经是穷兵黩武。
对内,拔队斩导致军士逃亡成风,落草为寇;扒黄河顶风臭十里,让士人大失所望;为了养军大肆加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时不时大量征发乡勇,轻徭薄赋的名声早就随着黄河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三面被围攻,兵力捉襟见肘,宣武、宣义二镇可谓空虚已极。所有能抽调的兵力都被调往西面、北面堵窟窿,纵是韩信复生,白起再世,也难以回天了。
“现在要紧的是把贼人吸引过来,聚而歼之。”契必章抬手阻断了众人的议论,道:“只要消灭了戴思远或杨师厚之一部,局面将大不相同。”
……
河阴县以东冻得严严实实的地面上,大群骑兵呼啸而至。
他们踏着黄河冰面而来,在广阔的郑州地界上跑马。
这是在河阳征集的数千土团乡夫。
是的,他们就是乡勇!
乡勇骑马射箭,这在中原可极为罕见。尤其是一下子出现好几千,简直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了。
但这就是事实。
农村生产结构已经改变了,他们已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好多人家里养着大牲畜呢,有牛有驼,自然也有马。
另外,河阳还有官办牧场,里面的马匹在下半年得到了补充,数量庞大,完全支应得起消耗。
这可能是颠覆自古以来战争史的“荒诞”一幕了。古来其他朝廷,也不是没有民间养马,但多集中于边郡,而且数量也不是很多。
比如玄宗朝全国养马七十六万匹,其中不到五十万是官办牧场的马,剩下的二三十万为民间养马,主要在河西、陇右二镇。这还是出台了鼓励养马的政策后得到的数字,若无此刺激政策,怕是只有民间富户养马,普通百姓宁可养羊。
河阳镇有不到七万户,三茬轮作制之下,大部分百姓选择养羊,二十亩苜蓿田可以养活三百只。但还是有很多人选择至少养一匹马,这数量就很庞大了。
如果河阳幕府再出台一些政策,比如所有家庭至少养一匹马的话,那全镇至少会有七万匹,甚至十余万匹。
纯种植业和农牧混合业,在牲畜保养量上的差距是十分巨大的。
而且如果单论畜养马匹等牲畜,草原根本无法和中原比。即便中原不种地,全化为草场,那也是质量远甚草原百倍的顶级牧场。后世乌克兰这种地方,没开发时就是南俄草原的一部分,牛羊遍地,开发后就是欧洲粮仓,小麦满仓。
农业或工业社会一旦养起马来,干旱的草原拿头来比?1813年拿破仑下令寻找马匹,结果统计出了350万匹,没别的原因,就是农民们有养牲畜的传统,他们也是耕牧混合制,不像中国那样几乎全是种植业。
至于沙俄,在一战期间甚至有3500万匹马。传统耕作农业区一旦全力发动,养马的能力能爆出草原八条街去。
邵树德在中原的各处地盘,原本是一片白地的河阳镇是执行三茬轮作制最彻底的,几年来一直在补充牲畜。可想而知,再发展几年,这就是北方农业地带的一个另类。
现在河南府也在逐步推广这种农业生产模式,五年之后再看?
河阳节度使宋乐曾经算过,如果河南府恢复到十万户,汝州有五万户,河阳也有十万户的话,且马匹都到位的话,怕不是能拉出三四十万匹马。而且这不仅是马的问题,养马的农户肯定也会在闲暇时学习骑马,参加乡勇训练时,甚至会多个科目:骑射。
渑池县乡勇就有这项训练,这个县也没有强制养马,但拉出两千骑兵不成问题。
数百年以来,草原大汗动辄控弦之士数十万,不知道在看到中原百万乡勇都会骑马射箭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感想。
当然,宋乐也知道,这多半只可能在王朝初期政治清明的时候才会出现。时间长了,农户不愿养马,届时各种舞弊,全国的马匹数量多半会大幅度下降。但无论怎么样,全国攒出玄宗朝时五倍以上的马匹不成问题,且多位于北方各道州,这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在对抗草原胡人之时,没有任何短板。
三千多骑兵从河阴县以东一闪而过。
葛从周站在城头,目送他们离去。
“这到底是草原大汗还是中原节度使?”即便早知道邵树德这厮统一了不少草原部落,但在看到这些穿着各自衣裳,一看就是乡勇的骑兵东去之时,他仍然忍不住骂娘。
他甚至都想建议梁王学习邵树德治下的农业耕作模式了。但一想到河南那错综复杂的地权,他只能叹一口气,不好分啊。
“郑州!唉,又打到死穴上了。”葛从周大恨。
郑州兵力不足,还多为步军,如何追得上这些骑马的夏人乡勇?
既为乡勇,那么肯定不如衙军善战,相应的胆子也小,打仗就很滑头。打不过的不打,直接跑路,反正你也追不上我。遇到打得过的,千余骑、两千余骑一起扑上去,打你几百个运输粮草的乡勇,胜算还是很大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下场很可能与霍存差不多。
第十九章 感悟与送行
“结阵!结阵!”郑州阳武县境内,梁人军校大声高呼,让军士们结成紧密的阵型。
梁兵的素养还不错。很快,数百人快速靠拢,长枪对外,步弓上弦,节奏紧张而高效。
他们背靠土墙,神情坚定,压制住了心中对马匹的恐惧,静静等待敌人发起攻击。
人不怕如林的长枪,但马儿怕!不信你们冲得过来。
领头的夏军乡勇指挥使策马转了一圈,差点被步弓射下马来,于是一脸晦气地奔了回去,道:“撤!不要和他们打。”
乡勇们如闻大赦。
那密密麻麻的长枪,别说马儿不愿意冲,他们也不愿意啊。再者,马上没法使用弓臂较长的强弓,射程上先天吃亏,除非遇着顺风的天气,那还有得打。
“走了!走了!”八百余骑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梁人军校松了一口气,略略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臂,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与夏人打仗,怎么就使不出劲来呢?朱瑾都敢冲步兵大阵,你们为什么不冲?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游击习气,欺负咱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吗?
己时,又一支骑兵部队出现在原武县郊外,一共千余骑。
这次他们得手了。
运输粮草的贼人只是乡勇。中原农人对马又有天生的恐惧,看到时乱了一下,再整顿时已来不及反应了,四百人被当场冲散。
来自获嘉县的乡勇骑着战马,挥舞着刀剑,畅快地追杀着将后背露出来的梁人。
如果双方步战,都是乡勇,差距其实没那么大,甚至可以说没有差距。他们这千把人,想要杀散这四百梁人,也要费很大一番手脚,甚至如果对方有一些勐人的话,还要吃亏以至于拿不下来。
但现在多爽。贼人已被冲散,他们又不是衙兵,没有那种被冲散后还继续战斗的勇气,因此只能是一边倒的屠杀了。
获嘉县的乡勇们是如此轻松惬意,以至于为了争抢人头互相痛骂。
其实,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出现在阳武、原武二县,荥泽县、酸枣县、万胜镇、圃田镇甚至郑州城外都出现了。
他们以乡、里为单位,少则数十骑,多则千余骑,四散而出,欺负梁人骑兵少,多集中在前线,呼啸来去。
看到容易攻取的目标就冲上去。有时一个乡的啃不下,甚至有几个乡乃至一个县的乡勇全涌过来,仗着机动力优势,肆无忌惮的分散聚合,放过硬骨头不啃,专挑软柿子捏,打得防务空虚的郑州上下晕头转向,死伤惨重。
从十二月初三开始,一连五天时间,郑州北部五县全线告警,甚至临近的滑州酸枣、胙城、灵昌三县都受到了波及。
特别是在初六那天,来自济源、河内、河阳、温等县的数千骑跨过黄河冰面,再度聚集到了郑州。
至此,活跃在郑、滑一带的骑兵乡勇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蕃、汉都有,但以蕃人居多。毕竟汉人虽然也开始大量养马了,毕竟骑术还是没那么熟练,这把主要还是编户的蕃人先露脸了。
十二月初八,有三百余骑甚至逼到了郑州中牟县,离汴州只有数十里之遥。
黄河南岸这一片的形势,爆炸了!
“你是说,邵贼动用的骑兵,比往年多了?”匆匆赶到郑州组织灭火的葛从周问起了幕僚。
幕僚在郑州干了好多年了,先后侍奉过张慎思、庞师古、葛从周三位统帅,属于官场老油条及百事通了。
“往年也有铺天盖地的骑兵,但多是蕃人或夏贼衙兵,今年出现的多是戴璞头的乡勇。从北边而来,那么多半是河阳的土团乡夫。”幕僚说道:“不过今岁没看到夏贼衙军骑卒,有些奇怪。”
“在南边和东边呢。”葛从周叹道。
出阳翟至许州,九十里路,夏贼骑军出动都用不了一天就到。
出襄城至蔡州,二百八十里,跑马三天都用不了。
出申州到蔡州,两天的路程。
夏贼狠一点,出申州直接纵贯整个河南跑到汴州,驰马也不过就七天的路程。
庞师古那边,如今应该在焦头烂额。
夏贼骑兵出动,几天时间就能打一个来回,而且可以在数百里的范围内任意挑一地突入。
有人问,梁王拥兵十余万,为什么连后方骚扰的骑兵都赶不跑?太假了吧?
人家几天时间打一个来回,而且你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你赶得跑吗?几天时间,都不够反应过来的。等反应过来,人家已经跑了。
怎么?打算部署几十万军队围追堵截?
堵截夏贼骑兵的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
河洛还在手里的时候,西边山势连绵,道路就那么几条,很好预判他们的行动路线。但现在全是一马平川的地方,人家连马车都不带,直接从你家麦田里走过去,防不胜防。
“传我军令,今后运输粮草,三千人以内不许单独出动。”
“行军之时,马车、辎重车、偏厢车,有什么用什么,不得大意。郑、汴、滑诸州,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给梁王拟一份表章,请调左右德胜军西行。”
“各州、县、军镇严守城池,不得私自浪战,以免为贼人所趁。”
葛从周一口气下达了好几条命令,确保自己的粮道及后方安全。但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郊野,任夏军骑兵跑马了。
他是个务实的人,但缺乏骑兵的时候,优先保障自己的后勤。至于面子、影响什么的,他才懒得管,那是梁王该操心的。
在没有足够的骑兵之前,他也不会尝试对付这些夏贼骑兵。
其实曹州朱珍曾经取得过一些战果,即设置一个明显的目标,诱惑夏贼前来攻击,或预判他们的行动路线,赌运气设伏,或派人诈降入伙,成功让契必章丢了不少人马,但总体而言还是十分被动。
你跑得没人家快啊!
幕僚坐下挥笔书写命令,写完后呈递给葛从周。葛从周正要用印,却见另一名文吏匆匆跑来,禀报道:“都头,河阴县来报,夏贼在北岸大集兵马,有渡河南下的迹象。”
“南下?”葛从周勐然起身,让人摊开地图,仔细查看。
“这仗!”葛从周怒了,道:“夏贼欺人太甚,这招骗了胡真一次,难不成还想再骗老夫一次?”
他的脸色激烈挣扎着。
如果河阳真有大批夏军南下,再来一次当初的滥招,将沿河的大军截成数段的话,他干脆抹脖子算了。
“寇可往,我亦可往。真当我没招治你么?”葛从周说到一半,停下了。
如果留数千人守御旋门关、河阴一线,自领一万主力北上攻河阳,有没有胜算呢?夏贼会不会麻痹大意,疏于防范?
这是有可能的。
渡河北上,趁夏贼不备,突然杀至北岸,烧其积储,杀其军兵,或可挫动贼人士气。
但在没有骑兵保护的情况下,去容易,或许也能杀夏贼一个出其不意,但回来可就难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下达这种很容易让人有去无回的命令。
龙武军新近整编,不是他所熟悉的老部队,执行这种任务,怕不是要哗变。
文吏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葛从周,等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葛从周在屋内走来走去,时不时瞟一眼地图。
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形势已经很艰难了,大伙其实也是在被动抵抗夏贼,真要说有多少信心,那是假的。
“拣选五百勇士,携五日干粮,抄大伾山小路,夜袭夏贼营寨。”葛从周停了下来,下令道。
众人不解,但依然开始草拟命令。
毫无疑问,这项作战计划的成功率是很低的。五百人走山间小路,带不得辎重,只有几天的粮食,去偷袭敌军营寨,希望不大。
“旋门关守军,留龙武军一都、乡勇三千。汜水县留龙武军两都、乡勇五千,随时援应旋门关。其余兵马,今夜尽数东调,前往河阴、汴口布防。”
这是完全改变作战重心了。
众人面面相觑,葛从周这是有放弃大伾山、旋门关一带防线的苗头啊。集重兵于河阴甚至是更东面的郑州,进退更加自如一些。
说白了,在夏贼随时可以南下抄到他们后方的现在,有些地方根本就不该守了。应该把兵力集中起来,做更有用的事。
当然,这是葛从周的看法。其他人偶有这种想法,但不敢说出来。那样的话,一旦夏贼顺着这条陆上通道杀入郑州,届时翻起旧账,谁顶得住?
“我知你等在想什么。”葛从周说道:“此事我自与梁王分说,我不怕担责。”
“令张归厚撤回管城,密县不要守了。”葛从周又追加了一句:“处处守,等于处处不守,贼势大炽,骑军铺天盖地,此时若还被困于一座座城池之中,实在被动。况且,汴州无兵,我焉能不做准备?”
是啊,汴州除了长直军右厢万人之外,就只有新训练一年多的“汴梁八军”,真的十分空虚。
万一需要“勤王”,也得早作准备不是?
第二十章 神兵天降
朱全忠亲自披挂上了城头。
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不少轻骑。他们奔驰在田野中,时而聚集,时而散开。
麦苗被践踏得惨不忍睹,明年的夏收看起来会大受影响。
老实说,不是故意的,但打仗就这个样子,杀起来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再者,田野确实平整,也确实适合步兵和轻骑兵行军。
“得有三千余骑。”朱全忠略略估算了下,道:“邵贼这人,越来越无可救药了。纵胡马南下,祸乱中原,此等贼人,焉能长久?”
敬翔等人跟在身后,连连附和,脸上还挂着矜持的笑容,但那笑怎么看怎么僵硬。
大家都知道,这是夏贼第二次逼近到汴州城外了。
从军事角度来讲,汴州真的太差了,处于一马平川的平原中心,完全无险可守。骑兵一旦突入,怎么防守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而且,如果汴州守军毫无斗志的话,说不定就直接降了,这是最坑的。还好,现在城内有长直军,这是定海神针。他们不但可以守城,城市近郊也能出战,驱赶敌军,不让他们过于靠近。至于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无能为力了,毕竟汴州紧要,不容有失。
“诸位也不必过于忧虑。”朱全忠看了看几个心腹幕僚的脸色,笑道:“我已有定计。再过些时日,曹州、宿州两行营,还能抽调一批兵马过来,尤其是骑军。”
左右德胜军满编三千骑,多有战损,但竭尽全力给补全了编制,还是三千骑,但全军只有三千四百余匹战马,有些少了。
亲骑、捉生二军,满编千骑,如今编制不全,一个九百、一个八百。踏白都,现在只有六七百骑了。打了六七年,对宣武军而言,骑兵是最难以补充的。
敬翔闻言有些惊喜,但他神色不动,暗暗思忖。
曹州、宿州行营的兵为什么不能调?因为贼将梁汉颙率领的飞龙军右厢就在那个方向。从南到北九百里的宽度,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人家随便找个麦田就斜插进来了,袭扰个几天就跑,必须屯驻大军防御。
其实这样还是不够的。因为他们一人不止一匹马,而梁军骑兵就一匹战马,追着追着就追不上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朱瑄驱逐梁汉颙部,不让他们以天平军为基地休整、补给,进而袭扰梁地各州。
如果可能的话,泰宁军最好也对梁汉颙关上大门,那样东面威胁就废掉了,可以征调更多的兵力西进,充实空虚无比的汴宋亳颍腹地。
“邵贼也不知兵。”朱全忠又笑道:“若我与他易地而处,此时已经将城外百姓尽数掠走。”
掠夺百姓这事,朱全忠之前在郓、兖二镇做过多次,捉生军的成立,就有这番因素在内。
至于屠戮百姓,那是绝对不可行的。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秦宗权这傻货,别人在屠杀乃至屠城方面,是极为克制的,可以说几乎没有。
以武夫们低下的道德底线,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终晚唐数十年,此类情况只发生过一次,就是朱友宁驱赶博昌百姓填沟壑攻城。
武夫们残暴吗?残暴。但为何不随意杀戮百姓乃至屠城?令人费解。
可能是因为百姓们不是一点武德没有,你劫掠的话,他们可以忍受,甚至配合。但屠城,就要被群起围攻了。
“大王,贼骑突入汴州腹地,最好还是将他们赶出去。”敬翔说道:“老这么让他们在四处劫掠游走,总不是个事。仆听闻,郑州原武县已经被掠走了千余百姓,焉知夏贼不到汴州掠人?”
“德胜军已经西来。”朱全忠简略地说道。
左右德胜军是骑兵,要对付四处乱窜的夏贼,只能用骑兵。步兵往往要好几倍以上的兵力才有可能逮住一部分,代价太大,更何况根本抽调不出人马。
“大王,光靠德胜军怕是还不太够。”敬翔认真地说道:“仆请调长直军精兵出城,与德胜军配合,扫荡侵入郑、汴之贼骑。贼人多为乡勇,并无死战之决心,可图之也。若兵力不足,亦可调葛从周龙武军一部支援。”
朱全忠沉吟不语。
城外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城头上众人望去,却见一名夏军骑兵左右开弓,连续射落两名梁军斥候。第三人眼看着也要躲不过去,顿时返身来战,夏骑拍马迎上,针锋相对。
“呼!”两骑相近数十步时,一杆短矛如闪电般投至。
梁军斥候猝不及防,被射落马下。
夏军骑兵轻巧地跃下,抽出腰间铁剑,揪住梁人兜盔,横着一抹,顿时鲜血喷涌。
“王将军威武!”
“王将军连杀三贼,这份本事何人能比?”
“我高佑卿亦杀贼一人,无人认得我么?”
“什么狗屁梁王?偌大的名声,结果竟是缩头乌龟。”
“都被人第二次进薄汴州了,羞也不羞?这样子像是能成事的吗?梁军弟兄们,干脆绑了朱全忠投降算了。”
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在不远处响起。朱全忠脸色不变,但守军却恼羞成怒,城头的强弩连连发射,将夏军游骑远远地驱离了开来。
朱全忠旁若无事地下了城头。
跟在他身后的敬翔突然说道:“大王,汴州空虚,夏贼定然知晓,故其派众多蕃骑前来挑衅,诱我围剿。如果能赚来颍水前线兵马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而今还是得沉住气,若大王不愿派长直军出战,神武八军也操练年余了,可令其去万胜镇、酸枣县等地驻防,限制贼骑活动能力。”
其实,对于围剿夏军骑兵一事,曹州朱珍曾经提出过一个颇为有效的方案,即利用河流这种障碍划分防区,每个防区内都屯以一定数量的军队,整体以静制动,慢慢切割、缩小夏军骑兵的活动范围。
敬翔深以为然,但仔细一算,所费兵力甚多,曹、宿两个行营的总兵力翻一倍都不够。如今他建议调神武八军的新卒去守御交通节点,其实还是朱珍故技罢了。
所谓划河圈地、以静制动,再派机动兵力追剿是也。
“神武八军……”朱全忠有些犹豫,他还是不太放心。
都是一帮新兵,粗粗练了年余,从来没打过仗,有用?
敬翔察言观色,立刻道:“大王可千万不能调颍水大营的兵马北上,夏贼死死盯着呢。”
到了人后,朱全忠终于叹了声气。
夏贼想吃掉庞师古部,他早就看出来了。五月下旬的时候,贼军蜂拥入汝州,但却多集中在临汝、梁县一带,故意逡巡不进,所谓何来?呵呵,还不是想吸引庞师古大军西进,与其决战?
朱全忠敢确定,庞师古一旦西进汝州,夏贼绝对会步步退却,甚至会小规模败上两场,将庞师古的十余万人马吸引到尹阙关附近。随后,阳翟方向兵马尽出,控制颍水、汝水,截断庞师古粮道,折宗本的威胜军再大举北上,与李唐宾部南北夹击,将这十万人马尽数歼灭于汝州。
一旦让夏贼得逞,那么朱全忠就会变成朱瑄、朱瑾、时溥那个样子,只能死守城池,再无还手的能力,随时会被攻灭。
夏贼是有耐心的,他们甚至故意等了三个月的时间,结果没等到庞师古西进,反而见到他大修营垒、堡寨,巩固颍水防线,这才忍不住南下、东进。两军隔颍水对峙,相持两月有余。期间大小数十战,各自死伤数千人。
颍水之战,关乎夏、梁双方命运,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战。
不知道为什么,朱全忠想起了时溥。
文德元年(888),朱珍率大军讨徐州,时溥率步骑七万迎战,双方战于吴康镇。
动用七万人马,对时溥而言几乎是主力尽出的决定性一战了。结果朱珍大破徐兵,时溥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遁回徐州,一路死伤枕籍,徐镇主力被歼灭。
如果梁军最后的机动兵力在颍水被歼灭,那么他能像时溥一样继续坚持五年吗?
当然,当场灭亡不至于。这是武夫当国的时代,没那么容易被灭。在其他朝代,决战失败后基本就灭亡了,地方州县可传檄而定,但国朝不行,这或许是唯一对汴州有利的方面。
但无论如何,颍水即便不胜,亦不能惨败。惨败的后果太严重了,承受不起。
“可颍、蔡二州局势危殆,如何解之?”朱全忠问道:“汴、郑一带,我可以任贼军跑马,可以忍受贼人进薄汴州城下。哪怕人心浮动,也不至于立时出事。但颍州空虚,威胜军、淮宁军何人挡之?”
“大王可调宿州行营兵马一部西进,东面没必要守了,也守不住。”敬翔道:“而今就得壮士断腕,方有胜机。”
朱全忠默默思考良久,随后说道:“我欲遣使往郓州一行,向朱瑄痛陈利害,如何?”
“可也。”敬翔道:“若能说服朱瑄,贼将梁汉颙无去处,要么借道返归本镇,要么与朱瑄翻脸,攻濮州、郓州,无论哪样都是好事。另者,淮南亦须遣使。淮人攻安州屡攻不克,没甚意思。今可说服行密投入主力,再攻寿州。淮水不宁,淮宁军自然也无以为继,只能退兵。”
“没想到,如今单靠我一人,已经压不住邵贼了。”朱全忠自嘲道:“便是想找他拼命都找不到机会。”
“征战之事,以不败为要。昔年太宗讨薛仁杲,两军主力会战,相持六十余日。仁杲屡挑战,太宗深沟高垒,严禁将士出战,终获大胜。如今,夏贼洛阳行营主力已至颍水,这时比的便是耐心。”敬翔劝道:“机会还是有的。颍水大战,若能歼灭五万夏贼主力,则唐、光二镇震怖,汝州复入我手也。”
敬翔说话很好听,但朱全忠听了却不太开心。原来颍水打赢了,也只能让夏贼吐出汝州,并不能扭转如今的局势?还会继续被动下去?邵贼是何时一步步积累了这么多优势?
“尽快出使郓、扬。”朱全忠烦躁地说道:“这局势,却也不能拖得太长。越拖,夏贼优势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