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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二章 广成泽

    临汝县南的广成泽畔,邵树德带着亲兵和侍卫亲军先期抵达。

    顺义军还在等待船只,但已经有一部往东南方前进,离汝州理所梁县(今临汝)只有数里。

    临汝县已经被控制。这地方距离尹阙关其实只有八十五里,但他这三千人没有携带任何辎重,居然也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这时已经是五月初三了。

    陈诚看着浑身的泥点子,摸了摸酸痛老腰,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陈长史在粟特舞姬身上操劳过甚,悠着点啊。”邵树德下了马,看着陈诚那副衰样,调笑道。

    “比不得大王身体健硕。”陈诚笑道。

    他小时候家里太穷,没有文武兼修,身体确实一般。况且四十大几的人了,如何与年轻那会比?

    “武德年间,太宗于洛阳败王世充、窦建德,随后前来广成泽游猎。贞观十一年,太宗又来此行猎、泡温泉,猎得数头野猪。”邵树德解下披风,扔给李忠,然后抽出弓梢,仔细地上弦,道:“这是个好地方啊。”

    陈诚知道邵树德在行军打仗方面最佩服太宗,心念转了转,道:“贞观初,太宗遣将作大匠阎立德访清暑之处,营建襄城宫,又名清暑宫,役工一百九十余万。此宫在汝水之南、崆峒山东麓,旁通广成泽,又有温泉、牧场,后汉置广成苑,为帝王讲武校猎之所。”

    役工一百九十余万,并不是说征发了一百九十多万人,事实上一座离宫还不需要这么多人来建造。它指的是人工,总共营建了七个月,征发的役徒甚至还不满一万。

    “莫非陈长史要我重修清暑宫?”邵树德奇道。

    当初同州修缮重建兴德宫,陕州重修龙池宫、绣岭宫,几个主要文官,宋乐是明确不赞成的,赵光逢不是很赞成,陈诚则没有表态,其实还是有些不赞同,怎么这会要鼓励他重修宫殿了?

    陈诚笑而不答,他总不能说现在大伙都希望你别乱跑了。你想要美人,大家给你抓来,你想要宫殿,大伙给你修,别乱跑了行不行?

    “大王,清暑宫基址犹存,然多破败,还需大力整修。而在重修宫殿之前,还需打退全忠才行。”陈诚说道。

    果然,又把话题绕到了当前的局势之上。

    亲兵已经把交椅搬了过来,邵树德坐下后,笑道:“我就知道。拿下梁县,也就这两天的工夫了。龙兴县那边传来消息,威胜军过三鸦谷,追杀而至,斩首千余,俘两千,余皆溃入山林之中,这一路梁兵也覆灭了。汝州七县,四县将落入我手,待大军齐聚,便攻郏城、襄城,全忠能奈我何?”

    “若全忠集大兵十余万掩至,则何如?”陈诚问道。

    “李唐宾的方略我看蛮好的。退守尹阙、太谷、颍阳、登封一线,诱敌深入,再聚而歼之。”邵树德说道:“昔年太宗讨薛仁杲,贼军人多势众,精悍耐战,士气高昂。太宗坚壁不战,两军相持六十余日,仁杲粮尽,军心浮动,降者众多,遂一举破之。太宗又讨刘黑闼,两军对峙,黑闼多次挑战,太宗坚壁不应,但派人绕道袭扰其粮道,黑闼军粮用尽,大败。”

    邵树德连举李世民的两次战例,都是己方粮草供应充足,敌军穷得掉渣,粮道还被袭扰,本就不太充裕的供应雪上加霜。相持时间一长,士气低落,军心浮动,大败就难以避免了。

    朱全忠若敢集结大军前来,那就让出汝州,退到洛南三关一线,坚壁不战,拉长梁军的粮道,然后派出骑马步兵大肆袭扰。而汝州当地人烟稀少,根本没法就地筹集粮草,到时候不大败还能咋地?

    甚至放到更广阔的战场上,朱全忠是否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能调用的兵力,已经远远不如邵树德了?顾头不顾腚的打法,集中兵力到一个战场,利于速战,绝对不能久拖。

    而邵树德手头其实不止一个重兵集团,威胜军、淮宁军四五万人马呢,杨行密豁出老命来帮忙,能拖住几个人?届时大举北上蔡、颍,你怎么挡?

    飞龙军右厢梁汉颙部,兵力也不少,机动性很强,时间长了,他能给你在东边捅破天。

    另外,河阳还有李仁军统帅的保义、河源、玉门等军。

    河中还有武兴、固镇、天德三军以及新来的铁骑军万骑,随时可以投入北线,如果魏博肯借道的话。

    老实说,邵树德倒希望朱全忠集结十几万人马来汝州呢,到时候依托洛南三关,我拖得起,你拖得起吗?一个不好,这十几万人马就要大部被歼灭,成就邵树德一场辉煌的甚至可以青史留名大胜,加速统一大业。

    “大帅需得考虑外镇的态度。”陈诚说道。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赵光逢走了进来。

    赵光逢向两人分别行了个礼,道:“董昌称帝。”

    “哦?”邵树德精神一振,道:“仔细说说。”

    “董昌任用妖人、方士,行事愈发狂悖。”赵光逢说完,一一细说了这里面发生的事情。

    简而言之,董昌本就有称帝的心思。一些妖僧、方士就投其所好,搞了很多民谣、谶言。

    比如有老人向他献民谣:“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

    比如门客倪德儒说有祥瑞罗平鸟出现在吴越,四只眼睛三条腿,然后说董昌的署名和罗平鸟的画像很像(?),还拿出来给他看。

    其他的还有很多,都是些侮辱智商的言行,但董昌非常高兴,重用这些熘须拍马的门客、妖僧、方士。而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骗钱享乐,自然拣好听的说,董昌终日生活在信息茧房之中,高兴得不得了。

    有属下反对,比如节度副使黄碣、会稽令吴镣、山阴令张逊等,都被董昌杀了。

    于是,再也没人能阻拦他称帝了。

    就在前阵子,董昌据越州自立建国,国号为“大越罗平”,自称圣人,改元顺天。同时设置百官,宰相、翰林学士、大将军等一概不缺。

    浙西节度使钱镠理论上与董昌平级,但因为以前在他手下混过,因此比较谦卑,场面上一直以下属自居,这次被董昌任命为两浙都指挥使。

    两浙军权委以钱镠,董昌识人不明,可笑至极。历史上昭宗认为董昌上供很勤快,想赦免他,钱镠上书,坚决认为不能赦免,一定要进攻。后来,杨行密为董昌求情,昭宗又下令赦免董昌,钱镠不服从,最后将董昌攻灭,杀其全家三百余口。

    董昌这人,到现在都没看清钱镠,那真是死有余辜了。

    “赵司马,立刻给长安传讯,由圣人下诏,委任钱镠为杭州行营招讨使,讨伐董昌。”邵树德当场拍板,道:“浙东也给钱镠,两浙全给他!”

    “遵命。”赵光逢应道。

    他面有喜色,终于有个傻货当出头鸟了。董昌这种人,也不看看手头才几多实力,就敢称帝,当真是为王前驱了。

    就是便宜了钱镠。相信在朝廷名义在手的情况下,钱镠又暗中经营多年,应该能够顺利击败董昌,全取两浙。

    即便没有成功,也能够吸引杨行密的注意力,对中原战场有利。对梁战争已进入到关键时刻,任何一点有利因素都要牢牢把握住。既然朝廷掌控在手,那么就不必客气。

    当初让莫再思、邵得胜出镇五管如是,这次让钱镠占据董昌的地盘亦是。

    “大王,还有一事。”赵光逢收起了笑容,继续禀报道:“河北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围攻莫州,瀛洲单可及率军来救,兵败被杀。克用解围而去,围攻瀛洲数日,已将其拿下。这会又转兵西向,继续围攻莫州。又,镇州王镕遣兵北上,击败定州王郜,听闻单可及败亡后,已退兵归镇。”

    “王镕怕是要与李克用媾和了。”陈诚肯定地说道:“河北诸镇都这个德性。墙头草,随风倒。李克用在幽州大战这么久,该打的,不该打的都打了一遍。若再攻灭卢文进,至少几年内燕人不敢反抗了。幽州的燕人本土势力,大概就只剩下营平的刘仁恭,以及带着残兵败将北奔契丹的高家兄弟。”

    “王镕确实有可能怕了。但若说现在就投向李克用,还为时过早。”邵树德部分肯定了陈诚的意见,说道:“这都是一帮贼胚,镇州怕是还得吃上两场败仗,才会绝望。但也只是口服心不服,一有机会,背叛李克用是必然的。”

    镇冀、魏博、沧景,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核心诉求是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可以附庸,但绝不能被外人控制,除非武力扫平当地的军人利益集团。

    “加紧打探河北局势。”邵树德朝赵光逢吩咐道:“河南这边,朱全忠已无力翻盘,区别就是能顽抗多久罢了。河北这边,我也不好公然支持王镕。另者,立刻派人去魏州。”

    “遵命。”赵光逢会意。

    河北局势逐渐明朗,魏博会是什么看法呢?夹在三方旋涡之中,他们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没办法,位置太重要了。北面与邢洺磁、镇冀接壤,东北与沧景接壤,西面是河阳、上党,同时还与青、郓、滑三镇隔河相望。

    这个四通八达之地,偏偏还极为富裕,有三百多万人口,兵力雄厚,试问谁不想插手进来?

    若魏博被李克用拉过去,那就非常棘手。

第六十三章 悬崖边的选择

    时间进入五月中旬之后,雨水逐渐减少,但地面依然泥泞不堪。等到烈日暴晒之后,已经被大车、人马毁得面目全非的驿道还需好好整饬一番,非常麻烦。

    进入汝州的大军越来越多。

    跑得最快的顺义军在进占梁县之后,又顺水而下,收取了郏城,并进一步往襄城县挺进。

    威胜军控制了鲁山、龙兴二县,叶县围城战进入到了新阶段,据闻梁军士气低落,应该守不了太长时间了。

    朱全忠一度靠防守关键节点给夏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并且拖延了好几年时间,如今竟然要陆陆续续吐出去。守城池关塞的军队一个个成了孤军,非死即降,对士气造成很大的挫伤。

    这是大势转变造成的结果,无解。

    契必章的飞龙军左厢原本打算趁着天色将晴,敌军主力又未集结完毕的情况下,熘出去跳到外线,但被李唐宾拒绝了。

    李唐宾只同意他们以阳翟县为后方,以步兵形式前出,袭扰撤退中的梁军,能咬下多少是多少。一旦梁人有大军集结的迹象,非但不能跳出去,反而要缩到汝州内部,不得交战。

    届时,告成、襄城、郏城、梁、临汝都会放弃,大部分部队会后撤到洛南三关左近,引诱梁军主力追进来。

    飞龙军则南下前往唐州,绕路突袭敌军后方。

    这个命令,契必章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邵树德没有干涉李唐宾,因为他做梦都想让梁军主力进来。

    之前丁会乘船跑了,可谓神速,又天降大雨,飞龙军没发挥应有的作用,没能包住这几万梁兵。预想中的包围歼灭战,打成了追逃击溃战,非常可惜。

    如果梁军主帅傻乎乎地率主力二度进入汝州,那就是大号丁会,这次绝不会再让他们跑了。而能一战歼灭十万人的话,朱全忠的生命也就进入倒计时。

    好吧,梁人应该没这么蠢,但邵树德不介意尝试一下,万一呢?

    邵树德这几天一直广成泽附近“办公”——准确地说,白天打猎,晚上泡温泉。

    不过正事也是要干的。

    “大王,朱全忠掘河之事,可大做文章。”陈诚指着地图说道:“洪水夹滑州而去,为害数百里,滑、濮、曹、郓、兖、齐诸州,皆受其害,士民怨声载道。”

    朱全忠挖了一些河堤,河水一南一北,夹着滑州城汹涌东去。这厮,几乎把滑州玩成了河心沙洲,周围全是水乡泽国,至今才刚刚退去。但怎么说呢,受灾最严重的滑州已经成了黄泥塘,濮州也好不到哪去,曹州北部、郓州大部、兖州部分及齐州一部,都不同程度受灾,百姓目前正在抢排田间积水,看看能不能挽回点损失。

    但不管怎样,滑州今年估计够呛,不说绝收吧,粮食收成大受影响是肯定的。

    “很多地方百姓怕是还不知道是朱全忠下令掘的河呢。”胡真也在一旁说道:“大王不妨遣人至各镇好好宣扬一番。就说朱全忠丧心病狂,竟然掘黄河大堤,以致生灵涂炭,滋害千里。”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朱全忠既然敢做,想必已经不在乎了。咱就帮他一把,让他顶风臭十里,人憎鬼厌,离心离德。”

    黄河在洪水冲刷之下决堤是一回事,主动掘河又是另一回事。这哪像一个正儿八经有道德底线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啊?干这种事的难道不该是草寇吗?不,草寇或许都不会这么干!黄巢、秦宗权都没掘黄河啊,朱全忠你干的是人事吗?

    当然朱全忠可以辩解这是“自然溃堤”,非人为。但有些事情可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更何况还将有人帮着宣传他干过的丑事呢。下游利益受损的人也需要一个愤怒发泄口,朱全忠就慢慢去应付这些破事吧,保管你焦头烂额。

    “这事抓紧办。”邵树德说道:“若能让全忠大失人心,今后咱们攻伐时,也能更顺利一些。”

    总而言之,一切能打击朱全忠威望、名声的事情,邵树德都很有兴趣。

    天天给我编排小作文爽吧?圣人的妃子都快让我“睡”遍了,连皇子是我的种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这次就给你来个大的。

    谈完这事之后,又聊了一些南方的事情。

    江陵府有消息,李侃多日未曾见客,传闻卧床不起,已到弥留之际,荆南恐生变乱。

    这事能怎么办?只能密切观察了,暂时抽不出太多的精力。如果赵匡凝有兴趣的话,或许可以鼓动他干涉,反正赵家兄弟一直对江陵挺感兴趣来着。

    武安军节度使刘建锋挂了,被大头兵陈赡所杀。

    死因很狗血。长直兵陈赡妻子貌美,刘建锋把她上了。陈赡大怒,用铁挝将刘建锋击杀,然后又被军府诸将杀死。

    长直者,长久值守宿卫也。玩给自己站岗宿卫的军士老婆,刘建锋也是厉害。

    敢问夏王对此有何看法?呃,夏王认为这是意外事件,没什么好多说的。若再问,夏王就急了,储氏已经怀有身孕,张全义你有本事来砍我啊!

    蕲州居然投降杨行密了!

    淮兵围攻蕲州,大将贾公铎从外地率军入援州城,城池固若金汤。

    硬攻攻不下来,杨行密也急了,觉得瞿章能力不行,遂调朱延寿来指挥。朱延寿知道蕲州刺史冯敬章、州将贾公铎等人都是蔡贼出身,手下骨干军士亦是蔡人,并不好打,于是遣使说降,与冯敬章约为婚姻。

    同时,杨行密军中的蔡将柴再用出马,终于劝动了二人,纳城归降。

    杨行密署冯敬章为淮南幕府左都押衙,贾公铎右监门卫将军,蕲州自此入手。

    邵树德看完后沉默不语。怎么说呢,虽然知道蕲州早晚顶不住淮军攻势,但杨行密获胜的过程总是让人无语。

    黄州是被杜洪征讨,主动投降他。蕲州是靠老乡劝降,朱延寿与冯敬章结为儿女亲家,这才拿下。

    开疆拓土,竟然还可以这么玩?难道不该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吗?

    “这些破事陈长史你看着处理,我要盯着朱全忠。”邵树德说道:“我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

    庞师古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粮草补给,还是萧符亲自送来的。

    粮草一至,大军开拔,于五月十三抵达了新郑县。

    而此时,坚锐军还在往新郑方向开进,长剑、夹马等军则已离开了汴州,抵达尉氏县。

    “贼将契必章甚是可恶,从阳翟遽然出击,截获佑国军部分辎重,俘斩三千余人。”庞师古坐在县衙内,冷笑连连:“丁会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仗,都安排的什么人断后?”

    “一失未发便撤出了汝州,虽说有梁王之命,但确实打得不行。”张慎思附和道。

    自从河阳之战败逃后,张慎思在梁军中的地位直线下降,这会已经完全成了庞师古的附庸,再也不复当年一方大老的威风了。

    丁会所部人不少,但这么东一坨、西一丢地损兵折将,三万衙兵只回来了两万一千人左右了,汝州州县兵、宣武诸州土团乡夫也前后丢了六千多,损失不可谓不重。

    撤回来的颍、许、陈、宋等州的土团乡勇,目前已陆陆续续放归。也就是说,丁会手头就那两万出头的兵马了——如果叶县守军没能回来的话。

    “罢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庞师古其实很乐意看到丁会吃瘪,但明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只听他说道:“大王令我接应丁会撤离许州,今佑国军已退过颍水,与贼人散兵游勇隔河对峙,这一项却是完成了。不过——”

    说到这里,庞师古看了萧符一眼,道:“大王亦许我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如今这个局面,该怎么做?萧大夫,可有方略?”

    萧符闻言先叹了口气,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得为战事操心得不得了。

    “回庞都头,佑国军主力尚存,花些时间整顿一下,还是劲旅。”萧符说道:“都头将兵三万众,坚锐军张筠亦有两万众,王重师亦率三万余众星夜赶来。如此,大军已破十万,其中精悍能战不下七万。若陈、许再征调个三五万人,便是十余万大军,可堪一战了。陈许百姓凶悍耐战,打起来不差的,庞都头有此雄兵,能做的事就很多了。”

    “萧大夫的意思,我应待大军集齐之后,挥师西进,攻入汝州?”庞师古问道。

    “然也。”萧符答道:“滑州河决之后,数百里良田沃野,化为水乡泽国。贼将梁汉颙便没多少地方可以驱驰了,曹、宿二行营压力不大,给西线创造了良机。此机不常有,一旦错过,下次什么时候出现就很难讲了。”

    “不可啊,都头!”庞师古还没发话,张慎思却站了出来劝阻,只听他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洛南三关为贼所据之后,汝州就已是死地,很容易便会为夏人南北两面夹击。丁会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今又要进去,是何道理?”

    庞师古微微点了点头。

    萧符见状,立刻拱手告罪。

    “无妨,萧大夫也是忧心战局。”庞师古站起身,温和地笑了笑,又道:“也罢,便在陈、许间屯驻下来。贼众既已得汝州,想必不会那么容易撒手,后面定然还会连续出招。许、蔡二州,是下阶段经营重点。贼人定然会攻出来,这毫无疑问,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贼人限制在汝州内部。”

    “杨师厚那几千兵马,让他从哪来的就回哪去。”

    “让张筠快点,磨磨蹭蹭像个什么样!”

    “王重师威震郓、兖的长剑精卒,我有大用,让他们不要拖延了。”

    “与邵贼的战争,还长着呢。”庞师古道:“河清之战,我引以为耻,今或雪之。”

第六十四章 八方风雨

    乾宁三年五月十六,连续晴了数日后,又下起了小雨。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雨势已经是强弩之末,这对即将到来的夏收是天大的好消息。

    邵树德住进了清暑宫。

    侍卫亲军两千人一齐动手,只花了数日工夫,就清理出了一间殿室,粗粗将其修缮了一番,以便住人。

    今日最大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叶县梁军弃城突围了。

    三天前,折宗本押了一些俘虏到城下劝降。俘虏们很实诚,讲了他们被抛弃的实情。

    守军不傻,隐隐约约知道了一点,在被人证实后,顿时绝望。

    当天夜里就开始突围,全军六千人,沿着一个方向猛冲。双方爆发大战,梁军被击退,又跑回了城中。

    第二天,梁军又尝试了一次突围,战况极为激烈,但还是被在壕沟、土墙后严阵以待的威胜军给拦回去了。

    两次突围失败,守军彻底放弃了,派人与折宗本接洽投降,还剩五千人不到点,全被威胜军关押了起来。

    此番出兵,他们损失不大,但俘获近万,虽说其中精壮之辈最多四千,但其他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战斗力,挑挑拣拣的话,可以补入威胜军的很多,足以提升不少实力。

    有人报告了折宗本吞下这么多俘虏的事情,邵树德只是一笑置之。又要人替你打仗拼杀,又不给好处,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况且折宗本也挺会做人。他派三子折嗣业带兵两千,带了一半俘虏前往广成泽,帮着修缮清暑宫。

    老丈人非常清楚女婿喜欢住行宫,特地找人问了问这座废弃的行宫状态,不但派出了数千俘虏,还专门遣人去做防蛇措施——当年此宫被罢废,毒蛇太多绝对是重要原因之一。

    威胜军主力则还屯于叶县,步卒上万、骑兵两千。他们还不能走,要随时准备迎战突入汝州的梁军,如果敌人敢来的话。

    现在整个汝州,大军云集,但多布于后方,襄城、郏城一带仅有战损不小的顺义军占着,与其说是阻挡敌军,不如说是监视、迟滞了。

    算上土团乡夫的话,足足十万人以前轻后重的配置默默等待着,如同张开的血盆巨口,誓要将进来的敌人一口吞下。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邵树德令孟知祥统侍卫亲军留守清暑宫,野利遇率铁林军屯于广成泽,他则带着一千亲兵北上,又返回了洛阳。

    战争已经没什么好策划的了。洛阳行营都是一群打老了仗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就看梁军下一步动向,如果他们不来,那么忙完夏收之后,夏军会主动找上门去。

    驿道上有许多临时放归土团乡夫,这都是需要回去忙夏收的河南府百姓。在秋播完成之后,还会征发一批人过来补充因为秋收而放归的乡勇。

    战争,对农业的影响确实是深远的。故乡勇的抽调,从来都要秉持轮番服役的原则,一个州一个州轮着来,不然百姓铁定吃不消。

    在洛阳的时候,赤水军使范河从洛口赶来向他述职,讲了讲旋门关一带的战况。

    根据他们打探到的消息,旋门关、汜水、河阴一带除保胜军、河阳衙军残部外,并没有多余的人马。但洛阳行营却告诉他们,在万胜镇、莆田镇一地,还有至少一万五千可战之军,随时可以增援上来,不能掉以轻心。

    范河虽然不知道消息是否可靠,但他无条件信任。

    “旋门关早晚要拿下,不要急。”邵树德说道:“等冬天一来,梁人若还傻愣愣地守在黄河岸边,我便再给他重演今年的洛阳之战。”

    范河笑了,道:“届时定然杀得贼人鬼哭狼嚎。这几个月,终日和他们耗,太不得劲了。”

    “赤水军那么多武学生,表现不错,我都看在眼里。”邵树德说道:“洛口、巩县攻城战,罂子谷、旋门关连番厮杀,都不错。”

    在今年新一批武学毕业生入伍后,赤水军彻底完成了武学化,是除天雄军外,第二支正统武学系部队。武兴、固镇二军也有一些武学生,但旧军官还是很多,算不得正统武学系。

    而且,他们短时间内也很难完成武学化了。黑矟、金刀两军的组建,原则上也要分一大批武学毕业生过去,担任队副、队头这些最基层的军官——老部队抽调人员、关北酋豪子弟、梁人降将降官将分享剩下的蛋糕,正所谓利益均沾也。

    “关北送来的新兵尽快补入,严加操练。”因为中潬城的水还未完全退去,邵树德打算绕道陕州,临走之前对范河说道:“若有梁人愿降,尽快收下。今年朱全忠的日子不会好过。”

    “遵命。”范河应道。

    ……

    “丧心病狂,真真是丧心病狂!”卫州黎阳县南的黄河大堤上,罗弘信摇头叹息。

    魏博武人是很狂,动不动杀将驱帅。六州之地的赋税要优先拿来供养这些大头兵,土地也大量被武夫占有。但你要说他们有多么坏,那也不见得。

    至少,魏博百姓的生活还是过得去的,黄巢、秦宗权之乱时,也没敢打过黄河,找魏博的麻烦。而且,他们还在战乱时收拢了不少河南百姓,保存了元气。

    魏博六州的人口,甚至早就超过了天宝年间。杂七杂八的兵力加起来,最多时曾有十万之众,平均每六户人家就有一人当兵。如果算上早些年曾有子弟从军的家庭,魏博的土地竟然也比较平均,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兼并情况,也是乱世中的一番奇景。

    土地没有大量兼并,财政自收自支,养了大量装备精良的武人。偶尔出兵帮朝廷平叛,每年象征性上供一些财货,遇到朝廷困难时,还有大笔捐赠。

    魏博镇,真没有太过对不起朝廷。跋扈是真的,但自从田承嗣、田悦这种刺头死后,魏博六州对外扩张的野心逐渐消磨,已经渐渐变得“无害化”了。

    他们就是一帮奉行“武装中立”的守户犬罢了!

    将魏博六州看做自己的地盘,护食得很,只要没人觊觎这些,一般而言还是很好说话的,甚至愿意花钱买平安。

    百姓、土地,都是魏博武人眼里的财产,是供养他们的土壤。因此,他们分外瞧不起朱全忠自掘黄河,淹没大量农田、城池,让百姓流离失所,乃至葬身鱼腹的事情。

    “阿爷,滑州今年的收成怕是难了。三十多万百姓,不但没法收税,还得出钱养着。这个样子,还怎么与邵树德争锋?”罗绍威迎风而立,看着滚滚东去的河水,说道:“六月就夏收了。阿爷说夏收后给全忠多送五十万斛粮,还要送么?”

    “莫犯糊涂!”罗弘信斥道:“全忠越是困难,越要支持,万不能落井下石。宣武势弱,对我等并不完全是好事。当年梁军北上,六州武人,接连溃败。夏人能杀得梁人丢盔弃甲,若大举攻来,可挡得住?”

    “阿爷!”罗绍威有些不服气了,道:“当年诸军不齐心,也确实有些不成器。然经过这些年的整顿,成效显著。上次晋人攻来,虽然还是吃了败仗,但打得没那么难看了。此番李罕之攻来,李公佺就打得不错,没吃多大亏。再整顿个两三年,让军士们多历战事,谁敢轻言欺负魏博?”

    罗弘信瞪了他一眼,道:“让你整顿部伍,几年了,你整顿了个什么劲?李公佺勇悍敢战、史仁遇深得军心,你在做什么?吟诗作画?”

    罗绍威面有惭色。

    说起来也奇怪,很多赫赫有名、心狠手辣的军头第二代继承人,都喜好儒学。

    谢彦章只要不打仗,就穿儒生袍服,与他们聚在一起,作诗写文章。

    赵匡凝是著名的藏书家,字写得不错。

    王师范这人不说了,读书都要读傻了的感觉。

    罗绍威呢?同样喜爱儒术,“工笔札,晓音律”,“好招延文士,聚书万卷,开学馆,置书楼,每歌酒宴会,与宾佐赋诗,颇有情致”。

    当然,不是说他们就是文人,事实上他们也上过阵,砍过人,从小骑马射箭,十八般兵器都耍得起来,武人该有的技能都会,就是不太纯粹,不够狠。若在太平时节,他们或许能够在边塞从军,上阵杀敌,闲暇之余,再写一些边塞诗。如果战功很大话,入朝当宰相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这个世道,文武雙全固然好,但你一定要有所侧重,即偏向武。闲暇时间与文人混在一起,关键时刻,武夫认识你吗?有人造反的话,毛锥子能帮你挡刀吗?

    “儿一直在操练军士。如今全镇上下皆知,若让夏人控制魏州,则大事休矣,故操练之时,大伙还是卖力气的。”罗绍威说道。

    羅弘信怒气稍解。

    “王镕使者回去了么?”罗弘信问道。

    “已经回了。”罗绍威答道:“那使者还挺张狂,竟然拿李克用来威胁咱们。”

    罗弘信叹了口气,道:“他们也是没办法了。”

    王镕遣人至魏州,邀请魏镇一起出兵,攻李克用和王郜,并明言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也支持他们。三家合力,将志在吞并河北的晋人打回去。

    但罗弘信怀疑卢彦威根本就出工不出力,拒绝了。

    使者有些着急,又提到高思继兄弟跑到草原上,说以利害,黑车子室韦、西奚诸部一些酋豪支持他们,准备联络契丹人,发“五十万骑”,一起南下,先迫降刘仁恭,再攻幽州。

    镇冀、魏博、沧景三镇联兵“三十万”,可分头北进。

    如此“八十万大军”压过去,李克用立成齑粉。

    罗弘信还是拒绝,因为他觉得使者太过浮夸,不靠谱。

    使者被三番五次拒绝,顿时恼羞成怒,叫嚣着他们马上投靠李克用,河东、幽州、易定、成德四镇联兵,先打卢彦威,再攻魏博,看你们怎么办!

    罗弘信思考了整整一天,最后还是授意儿子出面,将王镕的使者礼送出境了。

    魏博现在一脑门子官司,哪有空掺和北边的事情!

    “夏人、梁人、晋人、燕人、赵人战作一团,八方风雨,晦暗如涩。咱们这艘船,可得在这滔天大浪中把稳了。”罗弘信说道:“先帮朱全忠渡过眼前难关,别的事以后再说。李克用还在攻莫州,看到单可及全家就戮的下場,焉能不死战?幽州战事,我看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王镕暂时还不至於降晋。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说起来难听,有时候却也只能这么做。”

第六十五章 他真会篡位?

    进入绥州之后,已经是八月上旬了,天气一下子就变得冷了起来。

    绥州修了新州衙,老衙署就空在那里,定期有人打扫。

    鸡鸣之时,邵树德醒了过来,怀里拥着赵玉光洁熘熘的娇躯。

    重温旧梦,不过如此。

    十六年前,野心勃勃的小军头,带着他掳来的女人,第一次有了家。

    十六年的风风雨雨,夏绥的风流人物今何在?

    诸葛爽寿终正寝,带着些许满足含笑而逝。

    宥州拓跋氏已经灰飞烟灭,而今只有垂垂老矣的拓跋思敬带着子侄辛苦从商。

    令狐敬、周融等夏州衙将早就故去,银州裴老将军亦算善终。

    榆多勒城的杨悦老当益壮,不过也已走向人生的暮年。

    风起云涌的关北,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有人如朝阳般冉冉升起,有人如流星般华丽坠落,更多的人则默默无闻,过着自己那不起眼却珍视无比的平静生活。

    赵玉任凭男人在她的胸口作怪,她可能也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就是在这张床上,每次醒来,看到你睡在旁边,我就觉得这世道还不算坏。”

    “当年就是在这间房里,我要去夏州见诸葛爽,玉娘你为我挑选礼物。”

    “当年就是在这里,玉娘你教我公函格式,为我写了不知道多少表章。”

    “人生如梦,岁月无情,十六年了,玉娘你还在我身边,很好。”

    赵玉有些恍忽,似乎也有些明悟。身边男人对她的迷恋,可能并不仅仅出于姿色,还代表了很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但这又如何?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人和事,分得清么?有必要分清么?

    她轻轻搂住邵树德,咬着他的耳朵,道:“妾不后悔。”

    若不是外面渐渐响起了人声,差点又是天雷勾动地火。

    “昨晚?”起身之后,邵树德有些迟疑。

    赵玉轻轻地替邵树德更衣,柔声道:“妾还没那么老。这么多年,人生已是完美,便替郎君再生个孩儿又如何。”

    “以后就叫我郎君,不许再叫什么大王。”

    赵玉笑而不应。她不是不知足的女人,王妃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受到伤害。

    梳洗用膳之后,两人出了门,坐上马车,直趋城西。

    马车行了两里路,一身银甲的野利克成靠了过来,禀道:“大王,到地方了。”

    邵树德嗯了一声,牵着赵玉的手下了马车。

    蒙恬冢外已经搭起了无数的帐篷,从横山赶来的党项部民正在忙活。

    铁林军将士也在大力川(大理河)畔立了营寨。

    多年未曾谋面的野利经臣也来了,带了许多子侄。

    “大王可是有多年未回灵州了,父老想念得紧。”野利经臣笑道。

    “野利大夫身子骨还很硬朗。”邵树德笑道。

    野利经臣其实才五十出头,但蕃人的寿命就这样,生活艰苦,已是行将就木之年。不过野利氏现在富贵了,疗养之下,或许可以多活几年,这就看他的造化了。

    “没藏庆香那个老东西还没死,我就死不了。”野利经臣笑道。

    说罢,让身后的野利氏子弟一起上前,给邵树德行礼。

    “大王打江山,野利氏不流血,如何能心安理得享受富贵?都是好儿郎,武艺不赖,这次便随大王出征吧。”野利经臣指着那些子弟们,说道。

    “好!”邵树德看着这些普遍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横山子弟,动容道:“若灵夏父老都是这般康慨敢战,我又有何惧哉?这些儿郎,先随我北上,黑矟、金刀二军有缺,便补进去,今后只要好好打,富贵自不在话下。”

    野利经臣又把目光投向了孙子野利克成。

    老实说,他和这个孙子不是很亲,因为见面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野利克成都在夏王府中生活,几乎算是他半个养子了。

    野利氏的家业,如今看来没得选择,只能传给野利遇略、野利克成父子了。或许这样也不差,如果夏王夺取天下,这便是野利氏兴旺发达的起点,就是他不一定能看到这天了。

    八月初六,大军继续北上,于十二日抵达了银州理所儒林县。

    进城之前,驿道两旁正在收割粟麦的农人纷纷拜倒在地。

    邵树德不顾亲兵的劝阻,亲自走到路边,将农人一一扶起,道:“都是关北父老,无须如此。”

    “可是灵武郡王?”有老者眯着眼睛,仔细分辨。

    “杖老识得我?”邵树德问道。

    “不识。”老者答道。

    邵树德笑了,道:“我就是灵武郡王,银州父老多年转输粮饷,子弟从军,帮我良多。”

    老者欲言又止。

    邵树德奇道:“杖老有何事?说来听听。但凡我能做到,今日定为你解决了。”

    这个老者看起来有六七十了,但可能真实年龄也就五十出头。农人辛苦,外表看起来老,实属寻常。

    “大王帮我找找王全兄弟。我等数人皆郓州同乡,当年一起跟黄王起事,南征北战,被俘后来了银州,落地生根。后来又跟大王打了拓跋思恭,打完后一直住在银州乡里。”老者说道:“多年前他带着妻儿去了会州,再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邵树德喊来文吏,问道:“王全是谁?”

    文吏也懵逼,这事可能只有陈长史才知道了,但他去了灵州,眼下哪找到人。

    多番询问之下,终于有个人查阅档籍,找到了点有用的信息,上前禀报道:“大王,王全居于会州定西县苦水乡,去岁卸了乡勇都指挥使之职。长子王郊在保义军为将,目前应屯于获嘉县,与魏军对峙。次子、三子皆在州县经学读书,家中有地一顷、宅园二十亩。”

    老者听后,喜不自胜,回头叫道:“王全兄弟还活着,在会州当了什么狗屁指挥使,威风着呢。他那便宜儿子也出息了,当了军将。”

    “王全也能当指挥使?老天无眼啊。”

    “便宜儿子孝顺么?”

    “这狗东西,我等担心了他十来年,音讯全无,没想到人模狗样了。”

    几名四五十岁、胡子都白了大半的农人纷纷叫嚷了起来,言语粗俗,但神情欢快。

    邵树德亦心怀大畅,直接吩咐亲兵将桉几搬了过来,又摆了瓜果酒具,道:“闻得故友音讯,岂能无酒?诸位从征过拓跋思恭,都是有功之人,不如一起欢饮。”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一横,走了过来席地而坐。

    邵树德亲自给他们倒酒,然后端起酒碗,道:“多年未回,见到关北父老,心中喜甚,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饮尽,气氛热烈。

    不远处的驿道上,盔甲鲜明的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北上。

    再近处,一群朱紫衣冠面面相觑,静静等待。

    如花似玉的宫廷女官走了过来,端着酒壶,轻轻倒酒。

    “可不敢有劳王妃。”众人谦让道。

    尚功萧氏脸一红,默默退了下去。

    “当年我从绥州带兵去长安,奋勇厮杀,赚回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婆娘,如何?”酒不醉人人自醉,邵树德连喝几碗葡萄酒,已是微醺,嘴上便不把门了。

    萧氏脸更红了,昨晚夏王在她身上奋勇厮杀了很久。

    “当年跟黄王征战,那些……”有人神情陷入回忆。

    “张大黑,那些破事你还提它做甚?”有人斥道。

    邵树德轻笑,都是巢军中经年征战的老**,兴许还有低级军官,怪不得胆子这么大。

    “大王,天色不早了。”李忠走到近前,低声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道:“谢大王赠酒。”

    “待我成了大事,再回来与父老们共饮。”邵树德亦起身,看着远处的斜阳,道。

    王妃折芳霭将马车的窗帘放下。

    一回到关北,夫君就变得有些感性。与农人席地而坐,欢饮美酒,看似有些荒唐,但传出去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人物的一举一动,哪怕率性而为,都有可能是政治。关北父老是夫君最有力的支持者,有他们在,任何想作乱或攻进来的人,都得掂量掂量。

    马车辚辚作响,继续前行。

    当天晚上,邵树德抵达了银州,宿于城内。

    没藏庆香带着两万党项子弟屯于无定河对岸,闻讯之后,连夜渡河。

    邵树德提前和他们交过底了。此番北上,阴山五部、地斤泽嵬才部、横山野利部、没藏部,这八个部落的酋豪都要到场,因为邵树德将在拂云堆祠会盟。

    拂云堆祠,那可是突厥人最重要的图腾之一,在此会盟,意义重大,故不敢怠慢。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李克用也带着数万大军离开了晋阳,北上前往云州。

    他离得近,本不用这么早出发,离约定的大致时间也还很早。但他是闲不住的人,况且云州草原这两年局势不是很太平,提前到了,顺势扫荡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

    同样是在这一天,朱延寿亲督庐、和、除、濠四州兵马,向西进入寿州,意欲一雪前耻。

    瞿章、刘存领黄、蕲、舒三州兵马攻安州,气势汹汹。

    各地局势风起云涌,简直一团乱麻。

第六十六章 归家叙话

    “时瓒人马少了,倒是比以前能战一些了。”麟州城已经不远,邵树德靠坐在宽大的马车内,随手翻看着女官们递来的牒文。

    时瓒统率的玉山军本有兵万余,打了几仗后,损失惨重。但让人无语的是,人数少了,战斗力慢慢上去了,虽然还是打不过黄章,但场面已经不是那么难看了。

    目前他在安州,主要是协助淮宁军守城。城外野地,基本放弃了,淮贼来了就大掠,他们也无力阻止,守到援军抵达,贼人自退。

    每一场战斗,都在清除神策军毒瘤。

    能改造的改造,不能改造的要么战死,要么被他砍死,要么开小差走人。目前还剩五六千人,战斗力、凝聚力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再也不是一触即溃的战五渣了。

    邵树德将军报递给杜氏,由她收起来,分门别类整理好,最后统一交给裴氏存档。

    “你说,杨行密的主攻方向是哪里,或者到底有没有主攻方向?”邵树德轻轻抚摸着杜氏的背嵴。

    身段婀娜的杜氏雌伏跪坐在地板上,像只柔顺的小猫。

    这女人,一开始可不是这样子的。京兆杜氏的嫡女,身份何等尊荣,姿容、仪态都是深入骨髓的,表现出来的气质就很端庄、高贵。

    但到邵树德身边担任宫官后,被他切香肠的战术一点点突破底线。日积月累下来,该让的、不该让的都让了,现在基本没有任何抗拒的心思。

    “回…大…王…”

    邵树德松了松手。

    “回大王,淮军能战者,唯孙儒旧部,这些人用在哪里,哪里就是主攻。”杜氏仰着脸答道。

    “思路很清晰。”邵树德赞了一句,道:“其实杨行密的北归人、黑水都也不纯粹了。朱延寿、李神福、安仁义等人之州时,都曾带走少量人马,作为组建州兵的基干。行密再募新兵补全缺额,以老带新,手段倒是不错。淮贼主力未出,那么寿州、安州都是小规模战事,早晚退走。杨行密的真正目标,应该是钱镠。”

    “董昌败相已呈,但浙东诸州却也没那么容易降了钱镠,还有一番争夺。”杜氏回道。

    “才女就是才女,这么聪明伶俐。若是男儿身,须不比都虞候司那些人差了。你说,在我身边看了如许多的机密,我该怎么处置你?”邵树德问道。

    杜氏身体微微前倾,卖力讨好他。

    “早——早已给你讨了金城郡夫人的封爵,这两日就要送来了,以后安心留在我身边吧。”邵树德长舒了口气,将杜氏抱到怀里,道:“这些日子有些作践你了,是我的错。”

    杜氏先是一愣,见邵树德是真心这么说,眼泪顿时如决堤般涌出。

    “你可以要求我补偿你一件事。”邵树德笑道。

    杜氏止住哭泣,道:“果真?”

    “千真万确。”邵树德说道。

    “大王不许生气。”杜氏道。

    “不生气。”

    杜氏犹豫了一下,便伏在邵树德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邵树德倒吸一口凉气。

    杜氏擦了擦眼泪,眼底已有一丝笑意。

    “以后定对你好,我们还会有孩儿呢。”邵树德心有余季地说道。

    杜氏脸红红地抱住了邵树德,微不可觉地嗯了一声。

    孩子,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果然是有效的。

    “义兄应带着刘氏出门了吧?”邵树德思绪飘到了云州,下意识说道。

    “大王亦有女诸葛,何不问计?”杜氏脸埋在邵树德脖子旁,声音有些闷。

    邵树德用力揉捏了下,道:“快献计。”

    “克用若只带河东兵马来会,定不超过五万,大王有多少兵?”杜氏问道。

    “黑矟、金刀、银枪、铁林、铁骑、豹骑诸军六万余人,八部蕃兵不下十万,沙碛蕃人万余,土团乡夫三万,二十万了。”邵树德说道。

    比最初计划的十余万人多了一些,主要临时征发了三万土团乡夫。

    “大王可遣人传扬,领‘五十万骑’至云州,克用如果只有五万兵,再是自负,也有所畏惧。”杜氏说道:“大王再放低一些身段,多说一些好话,许诺一些条件,让克用有个台阶下,这关就过了。纵是克用不愿,河东诸将也不傻,定会劝其去捏卢彦威这个软柿子。”

    “有几分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结果。二十万人,善战之兵不过七万,克用若带五万晋兵而来,再召集北边五部之众,凑个十万人倒也不难。如果再征集数万土团乡夫,人数还能更多。现在和他打,太不明智了。”

    “这就需要大王多说好话了。”杜氏说道:“大军持重而行,大张旗鼓,示强,戒轻举,若贼人挑战,则集精兵强将击之。贼人败,则心中畏惧,争斗之心稍减,大王再与克用叙兄弟情义。克用知我军强盛,多半引去。”

    “这就是帮李克用选择进攻方向了。”邵树德说道:“他起意与我相会,多半是心中焦躁。若我灭了朱全忠,则势大不可制,可随意揉捏朝廷,威胁晋阳。其实大可不必,晋阳哪有那么好打。”

    历史上朱全忠拿下了大半个关中、河南全部、山南东道全部以及河北大部,灭了晋阳吗?没有。只是把他们打得惨兮兮的,压在河东出不来,实力衰微到极点。以至于后来李存勖赢了潞州之战,歼灭一万多梁军,随后又在柏乡大破梁人,俘斩两万余,朱全忠用“死灰复燃”形容晋军,确实恰如其分。

    杜氏不知道这些历史,她只是单凭纸面数据来计算成败。但如果只算谁兵多、钱多、粮多就能赢,朱全忠现在也不用打了。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邵树德捏了捏杜氏的脸,突然一皱眉:“什么味道?”

    杜氏吃吃而笑。

    ……

    麟州很快到了。

    邵树德下了马车。杜氏紧紧跟在后面,端庄、淑雅、大气、高贵,一看就是自幼经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同时也学习了很多知识,气质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大概说的就是这类女人。

    大军没有进城。

    麟州城三面孤绝,地势险要,但却不够大,屯驻不了太多人马,因此全军扎营城外的窟野河畔。邵树德则带着王妃、宫官们住进了城里的折氏老宅。

    “当年在这个演武场上,我和折家一众后生比试箭术。”邵树德说道:“犹记得小五、十三郎、十九郎技艺出色。”

    “小五死在渑池,十三郎去了唐州,死于叶县城下。十九郎在铁骑军,镇压青唐吐蕃叛乱时,死于树墩城。”折芳霭怅然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演武场,说道。

    家人大部分都搬去凤翔、唐州、光州了,如今留在麟州的没几人啦。

    土地还在,但人丁太少,以至于很多党项人冒姓折,在耕作那些荒芜的田地。

    杨氏成了麟州头号土族豪强,一些没跟着折家南下的部落,现在都依附杨氏,这是必然的结果。

    邵树德哑然。他只知道常年征战之下,折氏固然家势蒸蒸日上,但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小。但具体到谁谁谁,就没太关注了。

    “当年还有几个长辈……”邵树德又问道。

    “大多故去了。唯十四叔还健在,如今在当安州刺史。他当年对你可是赞不绝口。”折芳霭叹了口气。

    兴冲冲回家一趟,结果物是人非。熟悉的人要么故去,要么去了南方,老家这边知道弓剑双绝的折家大娘的人很少啦。

    “夫君,若将来……”折芳霭的话突然有些哽咽。

    “折氏可永享富贵,生男尚公主,生女为皇后……”

    “不可!”折芳霭连忙阻道,随即发现夫君脸上隐有笑意,顿时没好气道:“终日骗女人,口都花花了。”

    杜氏脸微微有些发烫。

    大队亲兵的进驻,给折府增添了一点人气。

    他们用煤块烧水做饭。麟州开采煤的矿坑不少,这种新燃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普及着,在豪富人家尤其多见。

    联想到路上铺了许多煤渣,看样子关北人民已经非常适应使用化石燃料了,这对于保护此地脆弱的环境应该很有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折芳霭在自己闺房内沐浴,水哗啦哗啦直响,好像故意让人听见一般。邵树德正要让杜氏过来给他宽衣,却听人通传:杨安吉来访,还带了数十杨氏子弟。

    邵树德叹了口气,杜氏掩嘴偷笑。

    这女人,自从马车上哭过一次之后,卸下了虚假的面具,整个人愈发真性情了。

    “杨氏好懂啊。”邵树德笑了一下,道:“都知道我巡视关北,要进献族中子弟。”

    野利氏、没藏氏、杨氏纷纷选出族中新锐子弟献上,人数已经近百了。再到丰、胜转一圈的话,估计能收到数百人。

    邵树德一看人数这么多,便不打算将他们编入各军了,准备让这些豪强子弟单独成军,名为“银鞍直”。

    直,值守也。都是可堪信任的关北子弟,自然有资格给自己值守。

    “去见见杨安吉吧。”邵树德理了理袍服,出门去了。

    闺房内先是静默片刻,随即传出哗啦一声巨响。

第六十七章 安排

    “地斤泽草原这些年还算安稳吧?”邵树德穿着紫色亲王袍服,安坐于上,问道。

    他当然掌握了很多嵬才部的情况,但自己知道的和别人知道的,未必就完全一样了,因此询问道。

    杨安吉没有丝毫停顿,不假思索道:“嵬才氏一意崇佛,修了不少寺庙。僧侣至各部传法,颇多便利。大王之威名,业已传遍诸部,无人不晓。”

    “蕃民可信佛?”

    “甚是虔诚。”

    “戾气可有化解?”

    “大王。”杨安吉看了邵树德一眼,道:“蕃民比以前顺服多了,但我以为,并非传教法师的功劳,而是大王之功。”

    “你也来这套?”邵树德笑了,道:“说实话。”

    “确是大王之功。”杨安吉面不改色地说道:“地斤泽虽不宜耕种,然通过租牛给灵夏百姓,赚取了许多钱帛。历次出兵,征发部民上阵,都有赏赐,百姓日子没那么艰难了,故戾气得以化解。”

    原来是这套说辞,到也不是没有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嵬才氏吞并地斤泽诸部,又吃掉了库结沙蕃部,人数不少,却无法耕作。眼下关北也不怎么缺牛了,今后的生计,他们打算如何解决?”

    杨安吉显然是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只听他说道:“嵬才氏,处于河套草原,东有麟、胜、银,南有夏、宥、盐,西为灵州,北面则是丰州,皆为汉地,他们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其实无需忧虑。若想解决其生计,某想了想,唯有募其精壮入军,卖命博取富贵了。”

    当然,他们富贵了也大概率不会回去了。草原这边还是穷,他们的主力拳头产品又与汉民有直接竞争关系,邵树德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发达起来。

    或许,真的只有募兵了。精壮招募走了,剩下的人也翻不起大浪。而人少了之后,人均资源丰富,或许就不用那么难了。

    关北情势复杂,蕃汉杂处。

    北面、西面有三个平原,可利用黄河及其支流水资源,宜牧宜耕。东面因为地势原因,无法有效利用黄河水资源,但像窟野河一带降水相对较多,是着名的“雨窝子”,也宜牧宜耕。

    南方的横山北麓也不算太差,同样可以半牧半耕,就是人口承载力不如灵州等地罢了。

    这些地方的部落,多年来一直在编户齐民。比如绥州、银州的党项小部落完全消失殆尽了,灵州的河西党项也成了历史名词。

    这些编户之民,官府控制较为严密,基本上就是可靠的基本盘。邵树德从延州一路走过来,发现百姓生活不错,都是支持自己的。

    蕃部的话,是唯一需要担心的了。现在支持,以后是不是还支持呢?

    地理环境造成的劣势,这个真的不好一概而论,只能具体某个部落具体分析。实在不行,就募兵,把有能力造反的人招走当兵算逑。

    反正国朝武夫对羌胡没什么歧视,早习惯了汉兵、胡兵并肩作战,杀对面的汉兵、胡兵了。公文中每每提到兵力,都是某某将“蕃汉兵马”若干。

    给他们一个体制内的升迁渠道,一视同仁,抽取草原精壮勇士,只能这么做了。

    “折家南迁之后,听闻有不少部落依附于杨家。”邵树德突然问道。

    “好教大王知晓,这些个部落,若无人管束,怕要为祸一方,故杨氏给他们划分牧场,严禁私斗。定期抽调精壮,送往灵州院。昔日折令公至关北募兵,我杨家亦选兵千人,交给折令公带走。若大王不允,杨氏自然不再擅管。”杨安吉神态自若地说道。

    邵树德展颜一笑,道:“杨氏为我分忧,何惧之有?这样吧,挑选二百悍勇之士,与那些杨氏子弟,一起送到军中。我要组建银鞍直,正是用人之际。”

    “遵命。”杨安吉应道。

    “杨氏,我是信任的,今后麟州这一片,给我看好了。有事便与州中、幕府商定。令侄在都护府做事,功勋卓着,只要勤勉,将来杨氏亦有富贵。”邵树德最后勉励道。

    ……

    已经扩充到近一千八百骑的具装甲骑展开了例行训练。

    人马皆披甲,银光闪闪,集群冲锋起来,威势震天动地。在旷野中列阵的野利、没藏、嵬才等部蕃人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把自己代入那些草人,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其实草原上的蕃人并不怎么怕骑兵,但这主要是指轻骑兵和中型骑兵。

    贞观十九年(645),薛延陀趁唐征高丽之机入寇,攻入河套地区,唐军与之开战,最终将其灭亡。

    薛延陀称雄草原的战术就是骑马步兵。他们的人骑马赶到战场,下马持长枪步战,装备不行,步兵战术也很一般,更谈不上什么军阵,但就是打得突厥骑兵惨不忍睹,抱头鼠窜。

    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就是不要怕,看准了对方冲来的骑兵,出手稳准狠,用长枪将他们捅下来。被打散了也不要怕,继续小规模集群作战,将骑兵一个个捅下来。

    破除恐惧是第一条。骑兵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延陀曾经多次以少胜多,几千步兵大破万余突厥骑兵。

    他们的步兵经常被突厥骑兵冲散,但散而不溃,继续各自为战,因为骑兵的正面搏杀能力不如步兵,不要怕。只要破除心中的恐惧,觉得骑兵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延陀的步兵就能称雄东突厥故地,成为拥兵二十万的一方草原霸主。

    当然,等到大唐的骑马步兵进入阴山草原。双方下马步战的时候,薛延陀那些不专业的步兵就被打得找不着北。但大唐步兵打突厥骑兵时却没薛延陀那么轻松,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以上都是轻骑兵和中型骑兵,如果换成具装甲骑,怕是薛延陀步兵来了也要饮恨。

    此时在场中观看的蕃人步兵其实并不怎么怕骑兵,但在看到具装甲骑时依然大为震撼,因为这真不是你拿一杆长枪就能捅下来的,故人人畏惧。

    邵树德心怀畅快,悄悄对王妃折芳霭说道:“北朝之时,具装甲骑称雄,但被重步兵打得退出战场,不得不给自己减重,不敢再正面直冲。若这些蕃人也有坚韧的重甲步卒,我这具装甲骑就不敢拿出来显摆了。”

    “蕃人学不会这些,夫君何忧也?”折芳霭柔声道。

    “但总有些蕃人,步兵玩得比骑兵还好。”邵树德说道。

    他不知道薛延陀是不是第一个用步兵称雄草原的民族,总之他们十分怪异、另类。

    薛延陀之后,辽、金步兵其实也不错。到了明末,满清八旗步兵又暴打蒙古骑兵。

    事实证明,只要解决了步兵的机动性,骑兵的冲击力在重甲步兵面前占不到任何便宜,屡战屡败。

    “夫君莫不是想要黑矟、金刀、飞龙三军横扫草原?”折芳霭问道。

    “若能腾出手,有这四万甲兵,乘马机动,再辅以部分骑兵,草原上何人能敌?”邵树德说道:“真想去给耶律亿来一下子,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两人说话间,黑矟军以及刚刚赶到的金刀军也开始了操练。

    这里是胜州,乾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邵树德下令赶到此地汇集的各军进行讲武。

    具装甲骑不适宜对练,他们的讲武对手是“草人”。

    黑矟、金刀两军演练的是骑马赶到战场后,快速下马作战。

    部分辅兵过来牵马,列于后阵,部分辅兵持械护卫,战兵列完阵后,不断变幻阵型推进。

    野利经臣、没藏庆香这些早就体验过中原步兵战术的人还面不改色,但他们手下那些党项兵的脸色就很精彩了。

    有些人被征召过,虽然大受震撼,但还能把持住。

    但还有许多常年在山里,两耳不闻山外事的蕃人,或者是新一代长成的少年郎,则看得面如土色。

    全员重甲,杀气凛然,隔着百步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凶悍的味道。

    “感谢朱全忠的赞助。”邵树德哈哈一笑,非常满意。

    折芳霭奇怪地看着他,大体上还是听懂了。

    黑矟、金刀二军,可不就是以降兵为主么?洛阳之战俘虏了三千多长直军,尹阙关、太谷关两千左右,有这五千多精兵,就足以搭起两万人的骨架了。

    “爱妃稍待,我要检阅黑矟、金刀二军。”演练完毕后,两军脱离接触,各自排了一个方阵。

    邵树德策马而行,在亲兵和新组建的银鞍直骑士护卫下,从两军阵前缓缓走过。

    走到一半时,他突然下马,令人去了甲胃,缓步前行。

    两军前排离其不过二十余步,将士们见状大奇。

    “有人和我说,黑矟、金刀二军成军未久,人心未附,劝我不要阅军,以免有贼人加害。”邵树德慢慢走着,说道。

    亲兵们满头大汗,但仍然将他的话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黑矟、金刀两万将士大哗。

    “我说这是什么胡话?”邵树德大笑道:“我素以诚信待人,何所疑惧?长直军洛阳勇战,我亦感慨,恨不得此等勐士为我所有。”

    黑矟、金刀将士的喧哗声一下子小了下去,人人屏息静气听着。

    “吾受命为王、为帅,元恶既诛,长直军将士有何罪耶?搏杀乃武人本分,尔等尽忠职守,勇战不退,吾甚爱之。夏兵为我兵,梁兵、淮兵亦吾壮士也。”

    场中静极,只有亲兵们不断传话的声音。

    邵树德左手按剑,右手有力地挥舞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他。

    “行军用兵,以大信为本。”邵树德继续说道:“尔等降我之后,我可曾擅杀一人?”

    亲兵传下去后,陆陆续续有人喊道:“不曾。”

    渐渐地,声音大了,也整齐了:“不曾!”

    “尔等军籍造册之后,所约钱粮,可有短少?”

    “没有!”“没有!”

    邵树德走近一名黑矟军军士,大声问道:“既如此,可有人欲加害我?”

    “没有!”这名军士大声喊道,喉咙都破音了。

    “没有!”“没有!”

    声音震天动地。

    “今夜我宿于云中,黑矟、金刀勇士可愿为我守夜?”

    “愿!愿!愿!”两万将士以槊杆击地、以刀刃斫地,齐声高呼。

    “真吾儿郎也!”邵树德哈哈大笑,挨个拍着肩膀走过,道:“今日在场将士,人赐绢两匹。”

    “谢大王!”两万人齐齐拜倒,真心实意道。

    朔风飞扬,邵树德按剑而立,从容不迫。

    高台之上,朱紫衣冠、莺莺燕燕尽为其威势所慑。

    邵嗣武定定看了许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谈一谈李克用亲儿子的问题

    新旧五代史写的李存勖是长子,这是有点问题的,那么李克用到底有几个亲生儿子。

    (1)李落落,梁人一方记载过,俘虏后交给魏博,由罗氏杀之。晋人一方也有记载,可互相印证。

    “落落”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小名还是蕃名,姑且认为是大名吧,因为史料确实太少了。

    (2)李廷鸾到底是不是李克用二儿子?

    只有梁纪记载过,缺乏印证。五代史修撰时特地提出来了,但没有采纳,不认为是李克用亲儿子。

    (3)李克用多少个亲儿子?

    李克用墓志铭中载有(括号内为小名或蕃名):存贵(黠戛)、存顺(索葛)、存美(顺师)、存矩(迭子)、存范(丑汉)、存霸(端端)、存规(欢郎)、存璲(喜郎)、善意、大馥、重喜、小馥、住住、神奴、常住、骨骨、乔八、小端、小惠、延受、小住、小宝……

    考虑到墓志是李克用死后修的,有没有可能是李存勖及其叔叔隐瞒了他两位兄长的存在呢?

    有可能。

    李存勖字亚子,考虑到墓志铭上他给儿子取名的水平,这個亚子是不是有别的意味?

    本书采信李落落是李克用长子、李存勖是二子的说法。李廷鸾,我不认为是亲子。

    (4)李存贞,到底是亲子还是义子,完全无法确定,本书回避李存贞这个人。

第六十八章 人心向背

    突厥祭神,有神祠,但无庙。

    拂云堆祠,那也就是一个石头堆罢了。

    祭司们燃起火堆,牵来马、牛、羊三牲,在祠堆前宰杀。

    邵树德与头人们对着日出的方向拜了一拜,然后面朝东,诸部头人分批上前,念念有词:“我等愿对圣火/天神/地神盟誓,尊奉汗王为主,永不相叛。若有违誓,有如此牲!”

    一共百余位酋豪,来来回回持续了很久,直到日上三竿,方才结束。

    邵树德手持茶山剑,看着众人,道:“尔等部众、草场、牛羊,自当受我庇护。若有贼人觊觎,可共击之。”

    “谨遵无上可汗之命。”诸部酋豪纷纷拜倒。

    “既如此,下山点齐兵马,会猎。”见所有人都拜倒在地,邵树德收起了宝剑,笑道。

    杨爚在山下等了很久,见邵树德领着众人下山,立刻迎上前去,笑道:“大王,阴山风俗,与党项风俗大不一样吧?”

    “这都不重要。”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昔年太宗为天下中原、草原共主,那么多部族,你说用哪家的规矩?与颉利可汗的渭水之盟,又是什么风俗?”

    末了,又低声道:“反正党项那个喝血的风俗,我是不想来了。”

    杨爚失笑。

    时已近正午,抵达神祠下黄河两岸的大军越来越多。

    安北县令看到这么多羌胡聚集也很害怕,虽然心里觉得他们多半不敢闹事,可人太多了啊,好几万人!

    邵树德谢绝了县令请他入城的建议,随意与他聊了聊安北县的粟麦收成、牛羊数量、牧草荣枯等事情。

    未时,王妃折芳霭的车驾行了过来,诸部酋豪又是一阵忙乱,纷纷拜见可敦。

    到底是出身折家,王妃处理这些事情信手拈来,游刃有余,以至于邵树德怀疑她说折家祖上出身宇文氏是真的了。

    太宗娶的是长孙皇后,难道我老邵娶的是宇文皇后?

    杨爚已经去与诸部酋豪商量驻军何处以及行军次序了。

    祭祀会盟,只有头人及少量亲随过来了,大军并不集结于此处。考虑到他们还带了大量牛羊马匹,最远的甚至在天德军城那一片,离此有二百里路。

    邵树德带来的铁林、黑矟、金刀三军四万余人则全数屯于神祠附近的大河北岸。

    折嗣裕领着铁骑军、土团乡夫及横山蕃部在河南。

    他们这些人没携带什么牛羊,全靠河面上船运过来的粮食、肉脯和奶制品补给。

    总计二十万大军,散布在二百里的草原上,一旦动起来,光行军过兵就是一道盛景。

    军威若此,足堪嘉慰!

    到了晚些时分,陈诚也从灵州赶过来了,邵树德亲自出帐迎接。

    “大帅,粮草皆已督办齐备。”陈诚说道:“灵、丰、胜诸仓,筹集一百万斛粮豆,奶、脯若干。麟、银、遂亦需支援一部分,走水运至云中县,然后换小船,直抵金河县码头。”

    “新船一艘运两千五百斛,一次能运五十万。眼前这些船,已是第二批了吧?”邵树德问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然是第二批了。”陈诚笑道:“大王请放宽心,船队定能在封冻前运完,并安然返回灵州。”

    “在关北打仗就是舒坦。”邵树德赞道:“一条黄河,解决了我多少麻烦。”

    “大王,出振武军后,可就没水运这种好事了。”陈诚提醒道。

    “届时便吃牛羊,夫子再转运一批,够了。”邵树德道:“如今得定下行军路线了。”

    “就四个字,故伎重施。”陈诚笑道:“一南一北,两路并进,可否?”

    “可也。”邵树德道:“让折嗣裕带铁骑军及部分土团乡夫至朔州。我自领主力大军,屯于沃阳宫、盐池一线,会一会李克用。”

    其实,这个走法与上次差不多了,区别在于这次兵力更雄厚,以及你想对李克用做什么。

    “此方略不错。”陈诚说道:“大王,还有一事,须得明确下。”

    “何事?”邵树德问道。

    “若有机会擒杀李克用,大王你待如何?”陈诚问道。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道:“或可将其扣下来。不过,克用怕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未雨绸缪嘛。”陈诚笑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就行动吧。卢嗣业,你来拟命令。”

    “遵命。”一贯沉默寡言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起身应道。

    ……

    李克用已经来到云州好些时日了。

    也没甚事做,主要是震慑一下生活在云州左近的杂七杂八的部落。

    这里是草原与中原的分界线,十几年来草场易手频繁,沙陀、吐谷浑、回鹘、党项、鞑靼各部皆有,起起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民情十分复杂。

    李克用委任的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帐下只有区区数千兵马,长期以来对这些部落一直持怀柔拉拢态度。

    其实,他的手段也不算太差。至少关系网给力,与各部酋豪的关系都不错,于是总能凭借老脸获取利益,帮李克用稳住了这边的局面。

    “昔年赫连铎镇云州,勾结草原甚深,屡次诱其南下。铺天盖地之势,众不下十万骑。”李克用登上云州东城城头,极目远眺。

    北方的山川、河流、树林历历在目。

    方山、羊水、御河、燕昌城……

    上一次与义弟会面,也是在大同,当时可是爆发过一次小规模战斗的啊。

    很多人都说,邵树德选择将会面地点选在云州一带,绝对不怀好意。因为只有在草原上,他的力量才能得到大幅度增加,与其他人拉开差距。

    无数的部落兵,可以从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涌来,充当他的爪牙。但如果把会面地点选在河阳或泽潞,他就支持不起这么兵马的调动与维持。

    李克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那又如何?

    义弟既然提出来了,做哥哥的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嗯,这是李克用的性格。但怎么说呢,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也不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被现实毒打多了,人总会有长进,不是么?

    首先,李克用这次带来的兵不少,计有晋兵四万、燕兵两万、土团乡夫五万、蕃人五万骑,总兵力不下十六万。

    其次,并非屯于一个方向。

    有从东面妫州方向压过来的,由李存孝统率;有从岚州北上的,屯于朔州草城川一带;李克用自领大军,部署在雁门关左近。

    昨天晚上,他连夜入了云州,观兵塞北,打探第一手消息。

    “大帅,方才斥候禀报,静边军一带出现贼骑大队。”石善友走动李克用身侧,低声说道。

    静边军,是河东这边的叫法,朔方那边称呼参合陉、沃阳宫。

    安史之乱初期,安禄山所命之大同军使高秀岩寇振武军,被郭子仪击败,趁胜东行,拿下静边军。

    随后,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再攻静边军。郭子仪祭出强大阵容,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濬、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大破敌军,坑其骑七千,进围云中。

    这是一次挽救唐朝命运的战斗。若让安禄山在初期就攻入振武军,进图灵武,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定是打前站的。”李克用精神一振,道:“再探。我那义弟,许是连年胜利,目中无人了,有个习惯,出门就要住行宫,排场很大。沃阳宫那地方,应是他此番的居所了。他带来的兵马,也必然以此为核心,层层布防。”

    “大王欲遣将突袭乎?”石善友问道。

    李克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妥。此番是观兵而来,先观再兵。”

    其实,上一次会面时尝试过了。效果不理想,击败了夏人的银枪都,但遭到具装甲骑伏击,损失不轻。同时,轻兵冒进的万胜军四千余人也在燕昌城遭到围困。

    最后大体上还是以和平结束的。双方都很克制,尽量避免发生大战。然后各回各家,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应该说,在那个时间段,这个结局对双方都有好处。邵树德的扩张就不说了,李克用也得以在河北打开局面,全盘皆活。

    但七年前的和平红利似乎已经结束,随着局势的演进,夏、晋双方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这一次又该怎么收场呢?

    “给吾儿存孝下令,率军西进,抢占旋鸿池。”李克用突然下令道。

    “再给吾弟克宁传令,拿下遮虏军城。”

    朔州,名义上是李克用的地盘。但他的好义弟多年来一直强占着其中最富饶的桑干河谷地,即鄯阳、马邑两县。遮虏军城属于双方都默契空着,作为缓冲区的地方,也就宁武县在河东方面施展诸般手段后,拿了回来。

    朔州问题,也是河东方面非常不满的重要原因。盖因其威胁云州侧翼,还可以经由草城川南下岚、石二州。虽说不是河东的核心腹地,但即便是山区,被你抄掠了也很不爽啊。

    “夫人说——咳咳,我觉得,这样可以先试探下邵贼的态度。”李克用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看邵贼如何应对。”

第六十九章 献计

    九月下旬,大盐池之畔已然成了各路兵马的耀武扬威之所。

    大量杂胡蕃骑通过山口,涌入盐池之畔,嚣张不可一世。

    盐池就是后世的岱海,属于咸水湖泊,但水产丰富,鸟儿众多,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这样一个好地方,可想而知会抢手成什么样了?从东边山口涌过来的蕃人,一个劲地往盐池畔的草场钻,都不想走了。

    时已深秋,草料补给不易。盐池这里有成片的“无主”草场,谁不想要?

    “啊!”一连串的惨叫声在湖畔响起。

    密集的箭失之下,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骑手要么栽落马下,要么打马而逃。

    “搜剿残敌!”有军官下了命令。

    很快,百余名手持重剑、陌刀的武士上前,追着落马后疯狂逃窜的贼兵大肆砍杀。

    他们砍人的动作十分专业,整个阵型不乱,没有人过分突出或落后,整个队列如一堵墙般,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

    方才溃逃到远处的蕃人又兜了回来。

    按照他们的经验,一旦己方败退,敌人会进行追击,争抢人头、马匹、财货,阵型会散掉。此时集结着杀回来,完全可能反败为胜。

    但这回他们失望了。

    敌方步兵是老练的猎手,心志坚定,冰冷无情。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能识破所有小花招,严格遵守军令条例,竟拿他们没办法。

    带队的贼渠悲愤地吼了一声,然后带着骑兵缓缓而退,消失在东面的山谷之中。

    “遣人收拢马匹。”一名军官将滴血的陌刀收回,命令道。

    “遵命!”都是沙场老手了,军士们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似乎根本没把那漫山遍野的胡骑放在眼里。

    无独有偶。

    盐池东北方的山脚下,一群重甲步兵手持长槊,结成紧密的阵型。大量蕃骑绕着他们转圈,但转来转去,始终无法下嘴。

    大家都不一定来自同一个部落。这帮唐兵看样子就不好打,谁愿意去消耗敌人的箭失、体力和精力,给后面人创造机会?

    于是局面就僵在这里了。到了最后,反倒是长槊手们不耐烦了,他们将阵型向外扩了扩。一群心思各异的废物,别挡着辅兵干活。

    蕃人感觉受到了屈辱。于是大家合力出了数百骑,联合攻来。

    “射!”原野上失落如雨,马儿成片摔倒,哀鸣不已。

    “杀!”黑矟军步卒举着长长的步槊,坚定前出。

    “噗!”摔落马下的蕃人还躺在地上呻吟,此时见敌人竟然敢追杀出来,顾不得伤势,跌跌撞撞往回走。

    剩下的人也大惊失色,没有继续前冲,而是拉着马儿从两旁绕过,试图从侧翼、背后找弱点。但在被布置于两侧及后方的散队骚扰得死伤十余骑后,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唿哨一声,慢慢聚拢,交替掩护,败退而去。

    最后这一下总算体现出了点水平。

    很多部落蕃人,败了就一窝蜂全跑了,没人敢返身厮斗,没有断后掩护。这些蕃兵懂得来这么一下,看来以前吃过亏。

    断断续续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

    骑马赶来的黑矟、金刀二军斩首近两千级、俘虏七百余人,将盐池畔给肃清了一半。

    当天夜里,很多得到消息的蕃人就跑了,而在旋鸿池畔扎营的李存孝听了十分吃惊。

    旋鸿池在北魏旋鸿县以西,而旋鸿县大致位于后世丰镇或丰镇西。

    从盐池一带东进,走过一段狭窄的谷地,第一站便是旋鸿池。七年前的那次会面,邵树德坐镇旋鸿池,大军密布云州、燕昌、永固一线,最终与晋人爆发了短促激烈的骑兵战。

    这次李克用提前来了。

    其义子李存孝将妫兵一万、幽州土团乡夫一万、蕃兵两万屯于旋鸿县、旋鸿池一线。夏兵若想从北线至云州,只能沿着御河、羊水、浑水这条线了,旋鸿池是必经之路。

    “都是干什么吃的?”李存孝拿着刀鞘,挨个敲打着跪在他面前的蕃人头领,怒道:“你们既打不过契丹人,又打不过幽州人,还打不过夏人,你们有什么用?”

    一群人被打得心头火气,道:“使君无需多说,我等立刻出动,夜袭夏贼,一雪前耻。”

    “不用了!”李存孝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道:“给我多带马匹,人撒得远远的,一有情况就来报。如遇夏贼大队,挑机会迟滞。旋鸿县那边还在整修,待城池修缮完毕,便无所畏惧了。”

    “遵命。”一干人应道。

    换别人如此折辱他们,早他娘跟他拼命了。但李存孝么,算了,大伙都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

    挥手让人退下后,李存孝又下意识看向北方。那是大漠草原,鞑靼诸部生活于上,日渐强盛。

    ……

    其实李克用猜得没错,邵树德住进了沃阳宫内。

    侍卫亲军与亲兵一起守御宫殿内外,新收的银鞍直扩大警戒范围,四处巡视。

    铁林军、豹骑都屯于附近,作为拱卫宫殿的核心力量。

    横山党项四万步骑分屯于参合陉及参合陉故城,随时可以出陉,进入盐池一线。

    沃阳宫南方,同样有数万大军沿长城一线驻守。

    总计十余万大军屯于一块不大的地方,相互间联系紧密,看起来非常吓人,但如果知兵者来解,便知这是一个以守为主的战略。

    “晋兵,目前至少有两路。”沃阳宫朝露殿内,陈诚正在向邵树德分析:“文德年间那次,克用一路屯于云州,一路在代北、朔州,此次不会相差太大。”

    “和上次相比,李克用有什么变化?”邵树德问道。

    “很明显,实力更强了。”陈诚指着地图上云州的点,道:“得了幽州,云、蔚二州便不再孤悬于外,可得新毅妫及蕃部支援。妫州李存孝,就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应该带了本部兵马及蕃人。”

    妫州兵,其实就是燕兵,顶多混杂了部分晋兵,重新整编训练的罢了。

    新毅妫是个穷地方,养不起太多兵,李存孝手下那些武夫,一直是幽州、河东联合接济,所以他不得不来,即便心中对义父的封赏有意见。

    “北上朔州那一路,兵力几何,主帅是谁需要打探清楚。”邵树德说道:“铁骑、银枪二军对付草原胡骑固然无往而不利,但对付汉地步兵,就不成了,这一路盯紧点。”

    “另者,传令金刀、黑矟二军,驱逐贼人后,便扎营立寨,不得浪战,待打探清楚云州—旋鸿池一线敌军部署后再做计较。”

    “遵命。”陈诚心中了然。

    很多人都忽略了此番北上最初的背景:兄弟会面,或者说质询、责问等等,而不是战争。

    与河东爆发战争,是邵树德极力避免的。

    现在的问题是李克用心中焦躁、犹豫、彷徨,事实上邵树德也没搞清楚义兄的心态,反正无论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也好,军阀的本能也罢,他现在对邵树德非常警惕。

    其实,李克用怕是也知道,这个时候与义弟翻脸,得利最大的就是朱全忠,一个他眼里必欲杀之而后快仇人。

    但心里就是这么拧巴,有些事情,不说清楚总是不爽利。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去了邻殿。王妃折芳霭亲手做了点心,拿来让邵树德尝尝。

    最近王妃真是温柔了好多,邵树德心中有数,日夜恩爱,经常腻在一起,就是这个效果。

    这年月的女人,要求真的太低了。

    “夫君这次出兵,怕是没想真打吧?”折芳霭坐在对面,轻托香腮,问道。

    “这世上有些战争,你越怕,它越容易来。如果你不怕,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最后则不一定会打起来。”邵树德说道:“我不想打,但这取决于义兄。就目前看来,他的部署还没有什么漏洞,想要抓住他的把柄勐揍不太容易。一旦他带主力缩回乌龟壳里,我在代北可就忙一场空了。届时被惹恼了的义兄挥师直入晋绛、河阳,上党地势高屋建瓴,我无险可守,将非常被动。”

    折芳霭笑了起来。

    事实上她对这个大伯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如果你把他打痛了,打得损失惨重,按照一般人理解,那肯定怕了,再不敢跟你作对了。

    但这不适用于李克用。

    你把他打得越痛、越惨,他越恨你,越生气,越要跟你死磕,哪怕屡败屡战也要死磕到底。就是那种我不活了,也要拉你垫背的感觉。

    他不是一个成熟的军头,这辈子快意恩仇,委屈自己心意做的妥协,比别人少太多了。

    人到中年,或许有所改变,但也别指望变得太多,本性难移嘛。

    对付这种人,你不能想着从战场胜负上来获取利益,那样是不现实的,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好处。

    “我的目标是什么?要永远叩问自己。”邵树德说道。

    目标是让李克用不用找自己麻烦,没有第二个。为此需要使用一切手段,排除一切干扰,不能偏离这个核心目标。

    “我要给义兄写封信了。”邵树德说道。

第七十章 不可逆转

    乾宁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就在李克用任李嗣昭为瀛莫镇遏兵马使,统率晋兵五千,整编幽州残兵一万五千。李克用还额外给他增拨了契丹、奚、室韦、回鹘诸部蕃骑数千,着他严加整顿,正规化训练,以快速提升战斗力。

    一将拥兵两万余,镇守一方,在太原军政集团中,相当不错了。李嗣昭虽非亲生,但却是李克用弟弟李克柔从小养大的,待遇确实比其他义子高。

    带人返回草原吃沙子的李存孝在见识了瀛莫的花花世界后,怏怏不乐。

    地盘狭小、户口稀少的顺州刺史李嗣源也不太开心。

    涿州刺史李存信倒没什么不满的感觉,只要李存孝不超过他,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至此,李克用以河东、大同、昭义三镇的力量,花了差不多四年时间,终于彻底平定了人口与其相彷,甚至还略微超出一线的幽州镇。

    他一人兼领河东、幽州两镇节度使,手下一堆将官甚至是军校都有了去处,人人升官,大头兵们也发了财,个个喜气洋洋,班师的路上士气爆棚,李克用哈哈大笑,志得意满。

    其实,他本不用打得这么辛苦的。奈何一开始走了弯路,后面不断补救,浪费了太多时间。

    当然,他现在也知道了。有些地方的降官降将可以收编,放心任用,有些地方的就不太行。如果事急从权,可以临时收编,但危机渡过之后,还是要慢慢整顿。不然的话,就像幽州这样,处处烽火,遍地反贼。

    真是个深刻的教训!

    这次打完,应该不会再有人敢反抗了。班师后休整数月,然后就要面临最棘手的战略选择了,到底是遏制义弟邵树德的扩张野心,还是去打河北软柿子卢彦威,一切都得等他与义弟会面后再做决定。

    嗯,他的义弟已经巡视到了河南府。更具体点说,是河南府辖下的王屋县北王屋山间的某处宗教场所内。

    储氏在儿媳解氏、侄媳苏氏的搀扶下出外走了一圈。

    她早就想开了,再不避讳任何人。更何况,挺着个肚子也骗不了谁,她该担心的是孩子生下后,会不会被人抱走。

    夏日的清风吹来,让人感觉十分舒适。储氏眯着眼睛,突然上方传来声音。

    储氏仰起头,只见二楼栏杆旁,夏王紧紧贴在彭城郡夫人朱氏背后。

    两人似乎都在观赏外面的山景,但朱氏的眼睛瞪得熘圆,双手撑在栏杆上,神情似有些痛苦。

    储氏微不可闻地咽了口气,带着两位晚辈进了房间。

    朱氏也是个可怜人。

    青春年少之时,嫁给年近五旬的袁敬初做继室。婚后没几年袁敬初就病死了,一直没有子女。朱全忠也不许妹妹改嫁,真是有点可怜了。

    “这毯子还真不错。”见气氛沉闷,儿媳解氏没话找话,笑着说道。

    毯子当然是毛毯了。

    金仙观的人手日渐增多,畜养的绵羊数量也快速增加。

    尤其是刘景宣被夏王迁怒,赶到洛阳监督兴修殿室之后,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欣喜若狂就任洛苑使,带来了许多人。

    纺织机器一直在想办法改进。

    国朝对毛纺这一块真的很不重视,甚至可以说没甚建树,一切都得从头设计。

    解氏有缫丝织布的经验,她依据自己的见解,提了一些改进的建议。

    储氏、苏氏出身较好,早年没干过这些活计,后来慢慢学习,经验也挺丰富。

    最令人惊讶的是朱氏,她是真的干过大量农活,操持过家务的,提出的建议大都很中肯。

    至于卢氏、江氏姑嫂俩,身娇肉贵,一窍不通。除了服侍男人之外,好像没甚本领了。

    总体而言,还是张全义全家的女人比较接地气,也更得夏王喜爱,昨晚他就睡在苏氏房中,一墙之隔的解氏听了半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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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有言,以后要多织毛衫,衬于甲内,数九寒冬之时,将士们也不会冻坏。”储氏挺着个大肚子,坐着有些吃力,不过仍然在努力提点儿媳和侄媳:“大王对此非常重视,你俩好好表现,日后说不定能走出这个牢笼,当个宫官。”

    其实,早在汉代就有所谓“坚甲絮衣”了。即外层绵布之内塞了很多絮,衬以铁片,缝制成甲,和明朝中后期的棉甲非常类似,原理都是一样的。

    坚甲絮衣的重量比传统铁甲轻很多,就像棉甲重量只有铁甲三分之一一样。但因为在强弓劲弩之下防护力太差,汉军更愿意穿札甲,最终还是被淘汰了。

    邵树德不想复制羊毛版本的坚甲絮衣,那样怕是要被军士们砍死。他只不过想给未来在寒冷地区作战的军士们多准备些御寒之物罢了。

    羊毛织物,就保暖性能而言,完全不是棉花可比的。

    一般而言,羽绒是保暖性能最好的,精梳羊毛织成的呢布大衣,就保暖效果来说,不比羽绒服差,但棉花跟它们比就差远了。

    目前夏军军士的御寒衣物,以绵衣为主。成本较高,穿起来也很臃肿,更没法披甲,不然为何有“都护铁衣冷难着”的说法呢?

    铁甲之下原本有绸布内衬,如果多加一件羊毛衫,或许更有保暖效果。甚至于,干脆把绸布内衬取消,直接衬羊毛衫,不舒服就不舒服,总比冻得瑟瑟发抖强。

    “母姑,洛苑使王彦范昨日让咱们多梳点毛片,给大王做一些毡毯、披风,冬衣也需要提前准备。”苏氏说道。

    储氏听到“姑婆”的称呼脸一红。夏王不让她们改相互间的称呼,简直坏到骨子里了。

    “听闻灵夏已经正式准许用羊毛抵税了,河南府、孟怀多半也快了吧。”储氏拢了拢耳畔的秀发,眉头一皱。

    肚里的孩儿似乎翻了个身,让她感觉有些不适。

    “精梳出来的羊毛要好好洗一洗。”储氏吩咐道:“让那些新来的妇人做。”

    “媳妇知道了。”解氏、苏氏一齐应道。

    羊毛上有很多油,不洗掉很麻烦。

    夏王曾经对她们开玩笑,说大秦那边的农人,是用尿给羊毛去油的,也不知道真假。

    她们当然不会用尿了,那也太羞人。事实上还是有很多办法的,用咸(碱)就可以。

    接下来就是几个妇人在互相讨论用哪些东西去油更方便了,良久之后,楼梯之上响起了声音:“这么多羊毛要梳洗,以后卖碱倒是一桩好买卖。”

    储氏、解氏、苏氏立刻起身行礼。

    邵树德笑着让她们坐下。这几个女人已经十分顺服了,是邵树德敢搂着睡觉过夜的那种。但今天刚享用的彭城郡夫人朱氏,固然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极致享受,但真不敢与她一起过夜。

    “草原上有很多盐池,碱断然是不缺的。”邵树德笑道。

    朱氏坐在他身后,眉头微蹙,衣裙有些破损,胸口到处是红印。储氏三女看了尽皆低头,她们谁不是从这一步走来的,进了金仙观,就别想……

    “储家几个少年郎打得不错,契必章都和我说了。”邵树德让储氏起身,坐到他身边,道:“安心养胎,不会亏待储家的,也不会亏待你。”

    说罢,将储氏搂过来,低声道:“你应知我有大志,事成之后,便收晚露为女,封新密公主。”

    晚露是储氏女儿的小名,也在金仙观内,母女俩相依为命。听到邵树德这么说,储氏愈发柔顺了,感觉这波真的不亏。

    朱氏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仔细打量着这个见过多次的张夫人,见她脸上没有半分难过、委屈的表情,顿时无语凝噎。

    “今岁各州县武学、经学学生的戎服、袍服,皆用羊毛纺织。我亦要带头穿羊毛,如此多花些时间,一定要将这股风气给带起来。”邵树德轻拍着储氏的手,说道。

    如果这事能成功的话,他可真是深刻改变了这个社会的面貌了。

    农业生产模式的改变是基础,进而影响到了百姓的日常饮食。日常生活之中,马车、皮革的使用量也会大增。现在羊毛可以抵税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也在努力推动穿羊毛织物的风潮,今后羊毛一定会成为北方百姓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他们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小冰河气候要来了,北方农业生产环境会逐渐恶化,再不改,等死么?

    可惜,他不懂怎么制肥皂。不然的话,有这么多牲畜,动物脂肪产量这么高,肥皂产业的原材料来源已经不是问题,完全可以大发展。

    “大王做的这些事,妾总感觉和别人不太一样。”储氏笑道。

    “哪里不一样?”邵树德问道。

    “妾说不上来。”储氏思索了下,道:“妾觉得大王在从根子上改变这个天下。”

    “你这妇人倒有一番见识。”邵树德大笑:“得了我好处的百姓,回不到以前的生活啦!以后没人能改变河西、陇右、关内、河南、河北、河东这几道农人的生产习惯。改回去农桑,哈哈,你争得过南方吗?给我老老实实养牛羊、养马,织毛衣,种粟麦吧。中原从此不缺马,不缺牛,不缺御寒衣物,谁都改不了!”

    广泛种植豆科牧草、大量饲养牲畜的汉人农业社会,先秦以来独一份吧?

    最重要的人生成就之一,在邵大帅三十九岁这年,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走出关北,传播到了关中、河中、河南多地,无人能够改变。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沙苑

    盐池之畔,寒风萧瑟,洪波涌起。

    “再过些时日,湖面也冻上了,还观甚鱼。”邵树德带着妻儿,看着一望无际的盐池,道:“夏天倒是一个好去处。”

    折芳霭、赵玉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披着羊毛织成的袄裙,分外夺目。

    邵树德也披着厚实的羊毛披风,身罩铁甲,内衬毛衣。

    这夫妇三人,是打定主意要把羊毛风潮给带动起来了。

    盐池东侧、南侧部署了大量军士。李克用已下令妫州军向东退往天成军方向,从地图上看来,这几乎是要退回妫州了。

    古有退避三舍,李存孝退的这个距离可不知三舍啊,这么客气?

    朔州方面也展开了小规模的冲突。

    李克宁屯兵草城川,不断派人进入桑干河谷地。

    晋军以步兵居多,铁骑军、银枪都将其放入平坦的河谷平原,试图截断粮道,但效果不理想,只能散开、监视了。

    而在不断的逡巡中,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晋军主力藏于雁门关之后。

    这部分人随时可以出雁门关,截断朔州、云州之间的联系,遮虏军方向的李克宁部也可以截断朔州与胜州之间的交通,甚至直接向西北,过河滨关渡口至河西的胜州河滨县。

    折嗣裕直接将铁骑军分散到了河滨关到善阳岭之间的河谷地带,防止被敌人突然摸到背后而不自知。

    消息传回沃阳宫后,邵树德算是彻底明白了,李克用也没下定打的决心。

    这就对了嘛!李克用真要翻脸,他干嘛在代北和自己打?云州那个地方,兵应该不多,想到这里,邵树德心中只觉更加稳妥,已经带着妻妾儿女到盐池吃鱼来了,等待李克用最终的回应。

    “大郎,此番随夏将军出征,凡事多学、多看。”邵树德亲自检查了邵嗣武身上的每件装具,最后看着儿子的个头,说道:“将来定然比为父长得还高。中和四年,我从玉娘怀里接过你这个小不点的时候,你瞪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看着我。养儿不易,人生不易,大郎自勉之。”

    赵玉上前整了整邵嗣武的袍服,低声道:“阿娘已经年逾四旬,得大王宠爱,这辈子什么样的风光、什么样的享受没见识过?而今只愿子女平安富贵。如今这个世道,大郎你选了武夫这条路,阿娘也不好说什么。唯有一条——”

    说罢,附耳在邵嗣武耳边,道:“偶有小错,你父亲根本不会在意,别胡思乱想。”

    邵嗣武神色微动,行礼后翻身上马,跟上黑矟军的脚步,往旋鸿池进发。

    李存孝退走之后,邵树德一点不客气,先占了旋鸿池再说。不堵住这个地方,盐池就不设防,盐池不设防,沃阳宫就不太安全。

    执行命令的是黑矟军,邵树德长子邵嗣武也跟着前去,到一线历练下。

    黑矟军出发后,邵树德又带着家人回到了沃阳宫。

    十月初九,他收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有关李克用的。李克用同意在旋鸿池会面,观鱼饮宴。

    第二个消息是有关鞑靼的。大群鞑靼部众出现在诺真水汊附近。

    诺真水汊,位于后世达茂旗附近,是诺真水(艾不盖河)东、西两源汇集处,水草丰美。

    鞑靼人出现在这个地方,藏才部、浑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连连告急。

    邵树德按下后一条消息不管,并严禁泄露出去,直接下令道:“侍卫亲军、银鞍直留守沃阳宫。我去见李克用。”

    鞑靼人,肯定要去收拾的。但不是现在,不能因此而乱了军心。

    待逼退李克用后,便挥师大举北上,不管是真鞑靼人,还是鞑靼化的党项人,如灵州的大虫太子族等,都要横扫一遍。

    打得他们狼奔豕突,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打得他们不敢南望。

    ……

    李克用带了三千骑,缓缓抵达了旋鸿池东侧。

    而在西面,一支又一支军队出营列阵。

    风呼啦啦吹着。

    李克用下了战马,仔细看着对面的军队。

    军士们立在那里时挺拔如松,枪槊、弓弩、甲胃一应俱全。

    战鼓不停地擂响,抵达旷野之中的军士越来越多,仔细一数,几有四万之众。

    良久之后,一员大将在众星拱月之下出了营门,缓缓停下。

    “好大的排场。”李克用冷哼一声。

    他右眼眼神很好,一眼便认出了邵树德这厮!

    和十年前比,变化不小,主要在容貌、神气之上,越来越威严沉凝,几乎变了一个人一样。

    人,原来真的会变的啊!二十岁、四十岁、六十岁,不同的人生阶段,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阿爷,要不要攻一下?”李嗣源轻声问道:“儿带来的三千顺兵,技艺精湛,若直冲而去,拼着命不要了,还是有可能擒杀邵贼的。”

    李嗣源身旁有一少年,牵着数匹空马,闻言欲欲跃试。

    此人名叫李从珂,是李嗣源新收的养子。去年他跟随李克用南征瀛莫,一度突入镇州,虏获人妻魏氏,遂收入房中。而魏氏还带着个拖油瓶,也就顺理成章当了李嗣源的儿子。

    “退后!”李克用说道。

    李嗣源一头雾水地被赶到了东面,带着他的三千骑兵。李克用孤零零地立于马上,眺望着西边。

    “就在这里,没有命令不得擅动。”邵树德吩咐道。

    邵树德将步弓、佩剑交给李忠,嘱咐他们在原地等待,策马向东。

    李克用将武器套里的器械取出,掷于地上,策马向西。

    “大兄!”相距二十余步时,邵树德下了马。

    李克用稍稍慢了一步,也下了马。

    列阵的铁林、黑矟、金刀等军士卒瞪大眼睛,马儿已经被牵了过来,不安地喷着响鼻,似是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李嗣源则有些傻。两个坐拥雄兵大镇的节帅,单身赴会,连器械都不带,万一打起来,难道挥拳互殴吗?

    他眼神示意了下,三千骑也做好了随时出动的准备。

    李克用矜持地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酝酿了一番情绪后,眼睛扫向邵树德,刚想说两句责备的话——

    “大兄!”邵树德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笑道:“多年未见,想煞弟也。”

    李克用冷哼一声,到了嘴边的一堆话没法说下去了,只能责道:“二弟做下好大的事!”

    邵树德也收敛了笑容,不过依旧拉着李克用的手,道:“你我既为兄弟,何分彼此?将来有什么好处,断然少不了大兄的一份。”

    “你果然想篡位!”李克用眼神闪烁不定。

    “兄何出此言?”邵树德奇道:“迄今为止,关西诸镇上供不辍,从未短少。朝廷每有难,纷纷出兵勤王。若有反意,何至于此耶?”

    李克用不是那么好忽悠的,追问道:“到底会不会篡位?”

    邵树德叹了口气,问道:“兄长以为方今天下如何?”

    “大小藩镇,侵吞不休,朝廷日蹙,威严扫地。”说到最后一句时,还瞪了眼邵树德。

    “有些事,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至少到现在这会,没想过篡位。”邵树德说道。

    这就是耍滑头了,李克用当然明白,恨不得抓住他痛打一顿。

    但他也知道,拿这个便宜兄弟没办法。他骗你如何,不骗你又如何?你能追责吗?还是真的赌气,不管不顾,现在先跟他拼光算逑?那幽州怎么办?

    刘仁恭那厮,枉我对他如此信任,结果背叛了我,还勾结契丹人,要不要算账?

    “兄长,弟只有一句话,你我既约为兄弟。那么将来不管怎样,哪怕分属敌我,侄儿侄女们我还是认的,安心做个富家翁,一辈子生活无忧,这点度量我还是有的。”邵树德说道。

    呼啸的北风拂过大地。

    邵树德、李克用并肩站在旋鸿池岸边,低声争论不休。

    两方的军士等得心焦。有那不耐烦的马儿嘶鸣起来,都能引得双方一阵骚动。

    谈完了没有?谈完了赶紧开打,等不及了都!

    良久之后,旋鸿池畔两人同时上马,拱手一礼后分开。

    双方的军士快速前出接应。邵嗣武一马当先,飞快地冲到了邵树德身旁,紧紧护卫着。

    “李克用这混蛋。”奔回本阵后,邵树德摇头笑骂道:“临分开之前,他从靴中取出一把尖刀,说本可以杀了我,但不忍见到侄儿侄女们哭泣,便作罢了。”

    众人听了尽皆失色。

    李克用驻马远处,徘回了好一会儿之后,打马远去。

    三千骑如一阵风般跟在他身后,向南而去。

第二章 昆明池

    “有些话,跟李克用说不方便,效果也不好。夫人,还得你来。”沃阳宫内,邵树德刚刚欣赏完小封的剑舞,说道。

    嗯,若不是王妃还坐在这里,这对狗男女大概已经抱在一起了。

    “遣人和嫂嫂刘氏点一下,就说我与克用兄弟情笃,李家可世镇太原。”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看了夫君一眼,道:“妾知道了。”

    这肯定不是实话了。而且说话含湖不清,“太原”仅仅只是太原府吗?还是包含很多州县?将来会不会有移镇的可能?或者栽一个罪名,夺了李氏子弟的节度使头衔?

    这都是有可能的。上位者的手段,多得数不胜数。如果李克用信了这个,将命运托付给邵树德,那才是傻子呢。

    但换个角度来说,这个许诺也给人在心理上留了退路。

    邵树德的信誉还是很好的,投降了的基本能有不错的结局。实在抵抗不了,或者真的没希望的时候,心志不坚的人就会动摇,就会想着走这条后路。

    这是阳谋,不怕你看出来。

    “三郎勉仁,要不要和李家结个亲?”邵树德又问道。

    正在擦汗的小封的竖起了耳朵。她无子,三郎勉仁是姐姐的儿子,姐妹俩一起抚养,小封一直视若己出,非常关心。

    “大伯怕是不愿。不过可以尝试一下。”折芳霭顿了一下,道。

    站在她的立场上,不能不仔细考虑前因后果。

    与李克用家族的结亲,会不会影响到敏感的权力继承?这是不得不反复揣摩的事情。

    想到这里,折芳霭白了一眼邵树德。只顾着泄欲,你一舒爽,那么多女人为你生下了孩子。站在男人立场上,都是自己的种,无所谓。可站在女人立场上来说,差别可太大了。

    “李克用这几年,变化不小。”邵树德突然叹道:“我敢断定,他带着北上的人马,绝大部分是为攻沧景卢彦威准备的。看着吧,这几天,这些人马陆陆续续都会东调,前往幽州。啊,差点忘了刘仁恭,他运气可真不好!”

    邵树德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刘仁恭敢发动,大概就是以为夏、晋双方会在代北干一场吧?渔翁之利,可不是那么好得的。等李克用从天而降,出现在刘窟头面前时,估计就傻眼了。

    另外,邵树德对幽州的政治生态也大为叹服。这都几年了,居然还有“仁人志士”跳出来造反,都杀不绝的吗?

    邵树德在那说话,折芳霭、封都二人坐在那里,有的喝茶,有的整理剑穗,但都不说话,也不去歇息,气氛非常古怪。

    到最后折芳霭遭不住了,轻叹一声,起身离去。最近些日子,她霸占夫君霸占得有些多了,日夜恩爱,一同出巡的其他姬妾早就望眼欲穿了。

    邵树德直接拉住了王妃,又瞪了一眼小封,小封假笑一声。

    尚寝韦氏带着女史走了进来,询问一番后,直接在书房里铺设帐帷。

    书房内堆放着不少机密文函。折芳霭对这些本不太感兴趣,但昨日无意中看到一份,一下子让她有了心事。

    赵家神通广大,居然真和陈许赵氏搭上了线。这若是拉拢过来,事情的性质完全就变了。

    忠武军的战斗力,天下皆知。这是一个强藩、大藩,任谁都无法忽视。

    他们真会投靠过来吗?没那么容易的吧?朱全忠岂能一点暗手不留?

    但万一呢?

    折芳霭想了很多,担忧不已,暗暗留心。

    ……

    殿室之内,陈诚还在挑灯夜战,研究地图。

    鞑靼这个部族,其实只是统称罢了,并不一定是指某个部落。

    像灵州、沙碛有很多鞑靼化了的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另外当地还有很多高鼻深目的鞑靼人,他们显然是不一样的。

    就说如今在盐池一带驻扎的一万沙碛兵,其中以回鹘人居多,但鞑靼人也占到了四分之一,又分黄种人鞑靼、白人鞑靼两种,陈诚都见过,也从来没把他们当做一个部族,虽然都被称为鞑靼。

    玄宗开元二十年,漠北鄂尔浑河流域立有《阙特勤碑》,提到“三十姓”鞑靼部落,后来发展为成吉思汗时代的“塔塔尔人”,又被称为东鞑靼。

    东鞑靼遭受契丹、奚人侵攻,部众四散,有人西迁、南下,渐渐扩大了影响力,并强大了起来。

    西迁的一支到了振武军、天德军以北的阴山草原。在邵树德治下的阴山五部强大起来后,他们不得不向北远遁。这一支,在后世居于可敦城一带,到金代时变成了“阻卜人”。

    还有向西迁得更远的。一度非常强盛,使得很多部落冒称鞑靼,开始了鞑靼化,这些人被称为“近塞鞑靼”或“南鞑靼”。

    其实这种称呼都是国朝偷懒了。里面根本就不是一个部落,互无统属,人种、宗教、习性也大不相同,一盘散沙。

    阴山附近还有一股逐水草而居的鞑靼,势力不小。他们从兴安岭一带南迁后,与生活在附近的从西域过来的部落融合,开始信景教(基督教聂斯脱里派),血统也有所变化,国朝称之为阴山鞑靼,主要分布在云州以北的大草原上。

    这个部落,在后世逐渐演变为“汪古部”。

    这个部落和李克用有没有关系呢,答桉是有一点的。

    因为沙陀部本就来自西域,不堪吐蕃奴役之后东逃唐境,属于白种人。迁移到河东后,因为当地的昭武九姓也是白种人,吞并起来非常方便。

    而吞并了大量昭武九姓的沙陀三部,不可避免被其文化影响,景教小范围流行起来。而阴山鞑靼恰好也信仰景教,双方之间存在着大量的文化交流,关系自然十分密切。

    庞勋之乱爆发后,李国昌奉命率军征讨。他带过去的军队除了沙陀兵外,还有大量阴山鞑靼人,进一步加深了关系。

    但这也说明不了阴山鞑靼就和沙陀有什么从属关系。不然的话,李国昌父子兵败,北奔大漠的时候,鞑靼酋豪也不会因为收了赫连铎的钱,就打算对李克用父子动手了。

    “振武军之实力雄浑者,党项、吐谷浑也。室韦、鞑靼并未成气候。阴山白鞑靼骤然西进、南下,或以劫掠为主?”陈诚仔细思考着。

    振武军、天德军的阴山内外,原本是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部族的,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杂部要么跑路,要么被吞吃掉。

    阴山鞑靼既然与李克用藕断丝连,又突然西进,莫不是在会面前出动的?为的就是袭扰他的后方?

    陈诚懒得管这些事。

    他只管一条,既然你来了,那么就得干死你。

    铁骑、银枪两军已经大举出动,对付来袭的阴山鞑靼牧民。这是邵树德下达的命令,配合他们的还有契必、藏才氏的部落蕃骑,全军自朔州北上,隐于长城、阴山间,打探消息,等待命令。

    黑矟、金刀二军也将动身。他们将从旋鸿池一带北出,豹骑都及嵬才、哥舒两部的蕃骑跟随,提供包括侦察、骚扰、袭击在内的一些列活动。

    鞑靼人,捋虎须捋了好多年了,一直没出什么大事,自以为得计。

    但正所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邵树德领了“五十万骑”横行阴山内外,如果没点进项,此番出兵岂不是很亏?

    鞑靼人,现在成了“进项”。

    ……

    离开云州东行的路上,李克用遣人去了一趟北边。

    白鞑靼于越阿布思与他亲善,此番受他所邀,南下阴山。而他们似乎又联络了西边的鞑靼别部,一同南下劫掠。

    邵树德多半已经收到鞑靼南下侵掠的消息,但他未必知道来的是哪一部鞑靼。

    回鹘覆灭之后,草原没一个成气候的势力。鞑靼一度比较强盛,但也没有建立汗帐、王庭,没能把各部统一在一起。但就他们这副鸟样,已经“威名大震”,吸引了很多小部落冒姓鞑靼。

    信萨满的、信佛的、信景教的,说突厥语的,说党项语的,说回鹘语的,都说自己是鞑靼,简直乱来!

    白鞑靼应该已经大举出动了,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如果被邵贼缀上,他的骑兵太多了,下场多半很不好。

    草原上作战,比的就是谁的兵多、马多,谁发起的战争有突然性。

    邵贼在阴山南麓有城池、农田和牧场,被别人攻来,他可以守。但草原上的部族一旦被他进攻,除了跑路外,别无他法。

    使者离开后,数万大军一路东行,浩浩荡荡。

    李克用心中憋着一团火。

    狗日的刘仁恭!这次不把你挫骨扬灰,我他妈就不回去了!还有契丹狗贼,正好大杀特杀一波,把营、平二州的奚人、契丹人收编起来,免得他们投降八部契丹。

    迭剌部的耶律亿,最近很出风头,让李克用很不喜。作为实控幽州的军头,李克用突然觉得,义弟邵树德的威胁,似乎并不比耶律亿大多少。再给耶律亿几年时间,他说不定可以整合起几十万骑,那可就麻烦了。

    干死他们,一劳永逸!

第三章 两手抓

    突然之间就下了一场大雪,阴山内外,惟余莽莽。

    敌骑呼啸着冲来,不停射出箭失。

    守军躲在营栅后,扛着大盾,好整以暇地消磨着敌人的箭失、马力和精力。

    这么冷的天,弓弦很容易被拉断,鞑靼人很富吗?有许多长时间保暖着的弓弦可用?怎么可能!

    铺天盖地的箭失射了一轮又一轮,牛羊死伤不少,但人却没伤几个。寨内守军发出嘲讽的笑声,让人脸红羞愧。

    许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吧,贼渠急了,直接让人下马冲寨。

    寨内积存着很多牛羊和财货,攻下来的话就可以极大补充他们的储备,然后继续往南扫荡,前往传说中富裕的丰州以及灵州——据北逃的沙碛部族所言,贺兰山以东的灵州是豪富到极点的地方,攻破那里,便可以一跃而成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穿着皮裘的鞑靼人发出野蛮的吼叫,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直冲营门。

    “轰!”营门突然打开。

    鞑靼人大喜过望,我正愁怎么破开营门呢,你居然给我打开了?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厉害了:无数箭失从营内飞出,轻易穿透了皮裘,将他们的身体扎成血葫芦。

    多少曾经自诩强壮的勇士被射倒在地。在箭失面前,他们的身体脆弱得难以置信,就像靶场上的草人一样,被射得跌飞出去。

    “杀贼!”一名军校大吼着跃出,挺着一杆步槊,找准一名身材高大的贼人,轻巧地刺了进去。

    数百步卒跟在他身后,墙列而进,配合默契。

    不管鞑靼人有多么凶悍,但他们的装备低劣是事实,不是专职武人也是事实,因此在严密的军阵面前,被杀得节节败退。

    偶有一些技艺高超之辈,穿着宝贵的铁甲奋力前冲,但也只能小小地阻遏这个军阵一小会,掀起一些不大的浪花,但很快就被那些老练的步兵配合搞死。

    “贼人顶不住啦,杀!砍翻他们!”军官怒吼一声,又刺死一人。

    军士们加快脚步,不断收割人命,勇不可当。

    鞑靼人终于溃了。他们返身熘回驻马处,刚要逃跑。却见营门内一堆蓄势待发很久的骑兵冲出,大约三五百骑的样子,挥舞着粗大的马槊,紧紧跟到他们后面,大肆砍杀。

    贼渠让人吹响了牛角,鞑靼人如释重负,纷纷溃去,竟然连留在战场上的那百十人也不管了。

    守军又冲杀了一阵,确保没有任何敌人还活着后,也不追击,而是遣人打扫战场,收拢马匹等物资。

    他们就一千步卒、五百骑兵,还要分守城外的两个寨子,压力是很大的,兵力也严重不足。

    鸊鹈泉城内倒是还有一千步卒、五百骑兵,但未摸清楚敌人的情况前,他们不会贸然行动的。草原上的胡人有一种战术,即引诱你到某处地方,然后利用人数优势,四面八方围过来,不断袭扰、厮杀,就如同狼群打猎一样,最终将猎物撕碎。

    如果你仓促间没有准备,附近也没有可供休憩的城池堡寨,那么事情就比较麻烦了,很可能被人吃掉。

    对付草原人,最好使的战术还是摸清他们的汗帐、王庭在哪,然后拣选精锐,一波流冲过去,砍他个七零八落。

    因为草原的生产模式注定了他们必须分散在广阔的范围内放牧,在没有集结动员起来的时候,汗王手头的兵马其实也很有限。如果他们的内部凝聚力再低下一些,大汗的威望并不足以让所有人效死的话,那么这种斩首战术成功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杨悦登上了土城子的城楼,眺望还在远处徘回的鞑靼人。

    是的,庄浪氏在鸊鹈泉筑的这座城,规模不小,但名字土得掉渣,就叫“土城子”。

    接到鞑靼游骑频繁活动的消息后,新泉军奉命北上丰州,大部屯于大安、高阙一带,部分北上至三百里外的鸊鹈泉,协助庄浪氏守御。

    与此同时,丰、胜、灵三州的土团乡夫也被动员了起来,整个战争机器开始发动。所有人都很恼火,鞑靼居然又来了!

    “贼骑为何不退走?”已经年过六旬的杨悦看着那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鞑靼骑兵,似乎闻到了浓郁的为难的味道。

    这是出了什么状况?

    不至于吧?打输了回去要被斩?以如今草原那松散的状态,不太可能。

    良久之后,就在杨悦都准备派出骑兵去冲他们一下的时候,鞑靼人终于结束了争论。十余骑冲到了城外,大声呼喊着什么。

    城内有勇士下去,与鞑靼人交涉一番后,又被吊篮拉了上来。随后,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在远处还有几千人,想投降!”

    投降?你们才死伤了几百人啊,这边也没纵兵追杀你,自己退走就是了,为何投降?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

    邵树德一大家子仍然住在沃阳宫内,整个朔方幕府及夏王府各机构也在此办公。

    屯驻于旋鸿池、盐池、沃阳宫一线的部队已经明显减少。

    铁骑军、银枪都已经返回阴山,但比较注意行踪,尚未暴露。

    土团乡夫继续留在朔州,因为李克宁的部队尚未完全退走,还得继续戍守一段时日。

    金刀、黑矟、豹骑三部在等待出击的信号,他们的目标是诺真水汊。

    铁林军、侍卫亲军、银鞍直护卫邵圣。

    “几十年来,契丹日渐强盛,牛羊、丁口众多,冶铁水平也超过其他部族一头。在他们的欺压下,鞑靼大量西迁避难。”朝露殿之内,陈诚开始讲古:“这个西迁的空间是回鹘人留下的,他们走后,黠嘎斯人没那个本事控制漠北王庭,于是出现了真空,给了不愿受契丹欺压的部族一个去处。”

    其实,西迁的同时,还有东迁。

    当年吐蕃人对西域、中亚的扫荡是冷酷而无情的。所有被灭亡的国家、击破的部落,大肆征丁掳掠,然后替他们打仗,与大食争锋。

    这谁受得了啊?于是不断有人逃跑,向东跑的就很多,焉耆龙家、北庭沙陀就是典型。

    而除了他们之外,西域、中亚还有一堆部落从金山迁移到阴山,这些操突厥语族的白种人游牧民与西迁的操蒙古语族的黄种人部落互相融合。

    但兴许是吐蕃太勐了,契丹还不够强,西迁的鞑靼人还不够多,阴山以北的漠南、漠北草原,白种人——夏王府官方称呼色目人——游牧民的数量仍然占有绝对优势。

    拓跋仁福之前在草原上娶的鞑靼酋豪之女,似乎就是色目人,可惜他没来得及带走。

    但鞑靼人西迁是大趋势,不可改变。契丹越强,西逃的鞑靼人就会越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些西迁的部族,沿途与其他部落融合,血统很杂,宗教、语言亦十分混乱,但长期生活下来,渐渐对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五代十国时期,差不多是这些部族西迁的高峰。

    从此,留在原地没走的成了塔塔尔部,与铁木真相爱相杀。

    向北逃窜的变成了弘吉剌部,似乎是黄金家族的后宫来源。

    南迁至云州北方草原的成了汪古部。

    西迁的一部曾经控制了回鹘王庭,但被击败,后来又涌来了一大批鞑靼人,干脆全投靠了回鹘,形成了乃蛮部。

    此外还有一个克烈部,也是西迁的鞑靼人与当地人融合后形成的。

    高昌回鹘衰弱后,乃蛮、克烈渐渐兴起,但都没能达到当年高昌回鹘的实力和战斗力。

    “但回鹘西迁,却不代表甘心让出自己原来的地盘,所以他们一直在反扑。”陈诚又道。

    回鹘的灭亡是个不解之谜,到现在都没人讲得清楚为什么。灭亡之后,部众散得一地,四处都是,大唐北方边镇的军头们收编了不少,充当战场消耗。

    甘州回鹘、高昌回鹘算是回鹘汗国灭亡后最大的两个碎片。

    甘州回鹘已亡,高昌回鹘还想振作,不断征战。他们不仅打归义军,事实上与诸多势力同时开战,不可一世。

    “某觉得,高昌回鹘很可能出兵东进了,收复了回鹘王庭祖地。”陈诚判断道。

    鸊鹈泉五百里加急传来消息,有数千鞑靼人投降,原因是他们南下之后,后方传来消息,老窝被端了!

    目前消息比较混乱,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因此他们想求助大唐的力量,帮助他们收复草场,夺回家人。

    陈诚听到之后,大胆判断,抄鞑靼人老窝的是高昌回鹘!

    邵树德本不信,但在听他这么一番分析之后,觉得不无道理。

    如果此事为真,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了!怪不得这几年边境不宁,原来除了气候变化的因素外,高昌回鹘的东进也是一大原因。

    “我对草原的影响,目前仅局限于河套、沙碛、阴山左近,再北一点,就是鞑靼人、回鹘人的天下了。”邵树德突然说道:“陈长史,可否征服鞑靼人?至少征服一部分?草原部落,我不去占,契丹人就会去占,干嘛让给他们?”

    “大帅,会否影响中原战事?”陈诚担忧道。

    “不!”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关北兵用在草原上,其余部队继续征战中原。反正灵夏这么多粮草,也没法全部运到中原去。另者,阴山五部也太平这么多年了,有点堕落,给他们找点事做做。”

    陈诚明白了。

    夏王的意思,大概就是征服草原尽量用草原蕃人,尽量不挤占衙军主力部队——撑死了只用留守关北的这一部分。

    河南讨伐朱全忠的战争仍然要继续。

    两条线并行不悖,南线是重点,北线弄成啥样就啥样,不强求,只要能给契丹人造成一点障碍,都是值得的。

    “先动手,把诺真水汊那些人留下。不把人打痛了,他们不会屈服的。”邵树德下令道:“打服了之后,再慢慢收拢。”

第四章 两手都要硬

    乾宁三年七月十一,邵树德返回了安邑龙池宫。

    铁林军刚刚从汝州返回抵达安邑,一声令下,拔营启程,护卫着邵树德及妻妾儿女、幕府王府诸官西行,数日内便抵达了河中府。

    临走之前,他委任天德军使蔡松阳为安邑留守,武兴军使封隐、固镇军使卫鼎利副之。有这两万多人守着晋绛,还有州县兵、土团乡夫可以征调,只要李克用不全军杀来,问题不大。

    河中府还有王瑶的万把人。他回去后,又募兵三千,补全战损。

    河中衙军维持在两万步骑的规模,是邵树德默许的,王瑶还算老实,人数一直在两万人出头的样子。

    河中衙军内部其实是非常复杂的。

    王瑶从绛州带过去数千外镇军、州县兵及土团乡夫,然后以这些人为核心控制河中衙军。当年的大清洗之中,大量代表河中府本地利益的军官被斩,乱兵及其家人被流放。王瑶自己也在不断培植党羽,战争之中派遣刺头上阵厮杀,为此不惜爆发骚乱,让夏兵帮着镇压。

    几年下来,河中衙军这锅夹生饭,已经让他整饬得有模有样了。军士们的不满仍在,但已经转移到了对屡次出征上面了。但不满仍在安全范围以内,王瑶自忖还能压制。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的崛起了。

    此人原本不过是一中层军校,背靠邵树德迅速发迹,手里有数千听从他号令的军士,已经是河中衙军的第二号或三号人物。

    但这个人不能动,王瑶只能捏着鼻子默认了他的存在,很是无奈。

    “这几年苦了侄男了。”河东县北三十多里的辛驿店内,邵树德对赶来拜见的王瑶说道:“河中府内情势复杂,你能稳住局面,还是有才具的,我很欣慰。”

    “叔父连战连胜,已有鲸吞天下之势,侄心中快慰,只愿为叔父继续厮杀。待天下太平之后,安享富贵。”王瑶满脸堆笑,道。

    “侄男何须如此?”邵树德哈哈一笑,道:“叔父还能忘了你的功劳?好好守着河中,地方官将若有异志,除之勿疑,叔父给你撑腰。”

    “有叔父这话,侄就放心了。”王瑶道。

    河中府、慈、隰二州确实有很多心怀不满之士。主要原因就是当年在王屋轵关道、孟怀以及崤函谷道与梁人反复拉锯,河中衙军多次上阵,土团乡夫也被屡次征发,州县府库的钱粮更是如流水一样撒出去,成就了邵树德在河阳、崤函的一系列胜利,代价就是河中一府二州百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穷了下去,以及人员方面的巨大伤亡。

    王瑶作为节帅,没有很好地维护本地军民的利益,肯定是不得人心的。他现在还能坐稳位置,主要是靠笼络住了绛州老人,另外就是扯着夏军的虎皮,无人敢反罢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邵树德也清楚他的立场,这是双方信任的基础。

    辛驿店内,官员们按部就班,分配屋舍、帐篷,开始办公。

    店外的草地上,已经搭起了更多的帐篷。

    王妃带着一干姬妾儿女踏青游玩,女官们陪侍左右,赫然又是一次“天子出巡”。

    北朝以来的皇帝,动不动就出门,带着嫔妃子女、文武百官,四处游荡,大伙早习惯了。

    王瑶被邀请着留下吃了顿晚饭。第二日,按照邵树德的要求,其子王郗快马赶了过来,担任通赞官。

    通赞官这个职务,非宫官,属于外官,可以理解为通传唱名,主持仪式典礼的职官,一般是皇帝才设的。但离谱的是,汴州就有这个职务,寇彦卿就干过。你说你一个藩镇节度使,通传之类的事情,别人要么让幕僚来干,要么是亲兵头子,你煞有介事搞个通赞官意欲何为。朱全忠,早有不臣之意矣!

    离开辛驿店后,一路向北,于七月二十一日渡过汾水,抵达绛州龙门县。

    邵树德站在汾水岸边,缅怀了一下数年前的战场。

    进兵河中,是他取得对朱全忠战略优势的重要一步。以河中为基,不断东出,反复拉锯,蕃人的血几乎染红了王屋山,最终突入河阳,在河清之战中防守反击,击退庞师古,掩有孟怀二州大部。

    每走一步,都不容易。百战创业,难难难!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看听他号令的虎狼之士,看看如画的美丽江山,看看身周的娇妻美卷,一切都太值得了。

    大军在龙门县停留了数日。邵树德邀慈、隰二州官员将左至伏龙原会猎,加深感情。

    这也是他没有从蒲津关浮桥过河,而是向北绕路慈、隰的主要原因。

    李克用若与他翻脸,慈、隰山区路况复杂、狭窄、崎区,大队人马通行之时队伍会被拉得老长,通过效率很低,还容易被伏击截成数段。故这两个州必须拉在手上,以挡住一个可能受到进攻的方向,把敌人的攻势全部挤压到泽潞一带。

    伏龙原是高祖会猎之地,一直有皇家苑场,国朝列圣也经常来此游猎,顺便查访地方民情,宣示威权。

    在唐代生活得越久,邵树德越觉得和宋朝以及宋以后的历代风气相差极大。光皇帝时不时出门远行,到处打猎,巡视地方,这频率就很高。好像也没有多少官员站出来说这样花费太多了,似乎大家都习惯了。

    慈、隰二州的官员也很清楚谁是河中实际上的统治者,一个个还算热情。

    邵树德与他们一同烹煮猎到的野猪,又挑了十余慈、隰官宦子弟,有勇力的补入铁林军,武艺一般的补为吏职,竟是皆大欢喜。

    其实,这或许便是巡视四方的意义所在吧。让大伙知道谁是真老大,加深印象的同时,再吸收一些新鲜血液,结成更紧密的利益联合体。

    天下的好处,可不能皇帝一个人吃干抹尽了,要懂得适时分享,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会猎结束之后,大军北行入隰州,一路浩浩荡荡,绵延十里。远近闻之,纷纷打听,一时间夏王声名远播隰州诸县。

    二十八日,于永和县西分批渡河,至延州延川县。

    ……

    胜州榆林县,大群士卒同样在渡河。

    旌旗高高飘扬,神情肃穆的甲士出了渡口后,散开列阵,接应后续大队渡河。

    即便是在内线行军,一切还是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新兵,是做不到这些的。这些军士,很显然非新卒。

    一河之隔的榆林宫外,邵嗣武被人拦住了。

    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一脸严肃,水泼不进,无论邵嗣武怎么说,都不肯让他进榆林宫歇息。

    符彦超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邵嗣武醒悟,立刻行礼告罪:“赫连千户忠于职守,某佩服之至,今日无礼,还望海涵。”

    赫连隽回礼,硬邦邦地说道:“职责所在。”

    邵嗣武笑了笑,离开了。

    他已经试出来了。以前能住榆林宫,那是父亲带着一大家子进来,自无问题。但现在就他一个人,显然就不行了。

    胜州有榆林、沃阳二宫,皆父王私人部曲放牧之地,忙时劳作,闲时训练,战时出征。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大量土地牛羊,赏赐也不少,自备甲胃器械,装备竟然不输正规衙军。

    当然这些都没什么。

    最特殊之处,在于他们只听父王一人之令,连儿子的账都不卖,也不能无故结交州县官员。做不到这点的,大概已经被处置了,这都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据说与他们接触最多的人是杨爚,看来是父亲信任的心腹了。

    邵嗣武在五百亲兵的护卫下,很快渡过了黄河。

    黑矟军是骑马步兵,全军万人,有两万多匹马。人擅使长槊、步弓,看起来精悍无比,颇为耐战。

    邵嗣武知道,三千多长直军俘虏几乎全编了进去,另外还有从梁人、淮人近两万俘虏中挑出的精悍之辈,以及关北豪勇之士、灵州院训练成绩出色的新兵好手。

    这样一支部队,经历了数月的整训之后,不但学会了骑马,更重要的是粗粗捏合成型了。假以时日,他们的战斗力会一点一点提升,直到成为强军劲旅——说实话,若不是黑矟军成军时间短,相互之间曾被打散重编,不是特别熟悉的话,这会已经是强军了。

    邵嗣武回忆了下父亲的所作所为,下意识想做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不知道父亲鼓不鼓励他这么做。虽然才十三岁,但也知道私自邀买军心是不对的,是在挑战父亲权威。他不想让父亲失望,那样没有任何好处。

    “走,去云中县。”邵嗣武一夹马腹,枣红色的战马快如闪电,直往前去。

    亲兵们轰隆隆跟上。

    符彦超左顾右盼,品味着草原的盛景。

    他的半个童年,其实是在灵州渡过的,早就习惯了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景色,习惯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驰射的快感。中原那地方,总是驰马走不了多远,要么是小河,要么是树林,要么是田垄,对骑兵来说非常不爽利,机动性大受限制。

    河南都这样了,到了淮南、江南,岂不是连马都跑不动?

    还是草原痛快,闭着眼睛一路驰骋,根本不担心遇到什么障碍。

    云中县(原东受降城)的城门已入眼帘。

    城头升起了黑矟军使夏三木的将旗,他已经带着人马提前抵达了。

    众人通传查验一番后,很快被放了进去。

    按照命令,他们将在此操练,囤积补给,等待夏王汇合。

第五章 延、汝(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延水关渡口之外,大军已经在收拾行李辎重了。

    邵树德摘了一朵花,献宝似的拿了过来。

    折芳霭轻轻摘下了价值连城的头饰,将不知名的野花戴在头上,紧紧拉着邵树德的手,沐浴着夏日清晨的河风,心情温暖惬意。

    已经到延州了,离家越来越近,她的心情莫名地越来越好。

    她是从草原上走出去的女人,相夫教子,操持家业,压抑了她的天性,活得很累。

    夫君偶尔的关怀,都能让她欣喜不已。

    太阳渐渐升起,邵树德、折芳霭并辔而行,走在山间的河谷道上。

    “这次回家,定要在麟州老宅住上几日。”

    “谨遵夫人之命。”

    “还要用新秦城外的泉水沐浴。”

    “谨遵夫人之命。”

    “还要去猎狐。”

    “谨遵夫人之命。”

    折芳霭笑得花枝乱颤,野花也从头上飘落。她惊呼一声,下意识侧身一探,稳稳地将野花托在手里,笑着向邵树德邀功。

    “夫人好骑术。”邵树德赞道:“三个孩子的娘了,功夫竟也没落下。”

    “妾还会射箭呢。”折芳霭又道。

    邵树德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若哪天夫人去了金仙观,策马驰射,一箭一个,把野女人都射死了,那可真是……

    国朝的妇人,会骑马的很多,每逢节日,总能看到妇人、小娘子骑着马儿出门,绝对是一景,后面朝代绝少见到。而会骑马了,有人也会进一步玩玩马战用的兵器,纯粹就是玩,倒不是为了与人搏杀。

    宪宗皇后郑氏(尔朱氏)就会骑马。

    武宗贤妃王氏,善歌舞,会骑马。武宗喜欢出外打猎,当时还是才人的王氏“每畋苑中,才人必从,袍而骑……相与驰出入。”

    皇帝、妃子一起骑马同进同出,到外面打猎,这风气就很胡,不类后世也。

    “大王,吴使君、金县令来了。”李忠远远喊道。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下了马,然后又伸出手。

    折芳霭刚想下马,见夫君伸手,便扑入他的怀中,任其抱下来。

    亲兵端来桉几,邵树德、折芳霭并坐在一起。

    大军不停,继续前进。

    “拜见大王、王妃。”由肤施令升任延州刺史的吴融躬身行礼道。

    “拜见大王、王妃。”延川令金索行礼道。

    邵树德仔细打量着二人。

    吴融的升迁算是一步一个脚印了。先在兰州经学教书,然后担任县令,现在又当刺史,非常稳。

    金索是原张全义治下的渑池令,投降后西来,担任延川令。已经好几年了,老迈得不像样,即将致仕颐养。

    “党项诸部都召集起来了吧?”邵树德也不废话,直接问起了给他们交办的事。

    “回大帅,诸部党项,已陆续汇至考栳城,几有两万众,有马者四一之数。”吴融回道。

    聚集在考栳城的党项,基本都是野利氏召集起来的。两万人的数字也足以让他满意,没有敷衍推托,体现了野利氏紧密团结在邵大帅周围的决心。

    没藏氏召集的部众也是两万人,目前已在乌延城一带集结,准备直接开往银州,等待邵树德抵达。

    横山党项,只要抓准野利、没藏这两个“牛鼻子”,基本就稳了。

    昨夜王妃靠在怀里时,还在吹枕头风,二郎成婚后,要抓紧把野利氏、没藏氏的嫡女纳回家,维系邵氏与横山的关系。

    广袤的横山,绵延千余里,精悍勇战之士数不胜数,必须牢牢绑住。

    嗯,野利氏可能得到了更多的好处,邵树德瞄了眼正在远处一丝不苟巡视的野利克成,这臭小子!

    “粮草准备好。”邵树德简短地叮嘱了下:“这些年在中原征战,朔方诸州的资粮用得不多,应还很充足。延州,征调土团乡夫三千,随我北上。”

    “遵命。”吴融立刻应道。

    他听得出邵树德话里话外的意思,延州多年没打仗了,府库不至于空虚。多年前各州就大修仓城,为的就是支应战事。大军所到之处,就此开仓取用,如果库里空空荡荡,可想而知一堆官吏会人头落地。

    若夏王隔几年就这么走一遭,各地官吏们很难受啊,贪污成本直线上升。

    “你答应是答应了,可知延州乡勇尚能战否?”邵树德笑了笑,问道。

    “延州诸县乡勇,定期操练,从无懈怠。”吴融回道。

    “光做到这点还不够。”邵树德说道:“徙至河阳的华州夫子,承平多年,一上阵便不成。这两年多历战事,大有改观。鄜坊延丹同五州,我估摸着也稀松得很,得上阵练一练,感受下气氛。”

    军事动员和集结,然后上阵,哪怕最终没打仗,对乡勇们也是有提升作用的,这一点早已被证明。

    这次沿路北上,延、丹、夏、绥、银、麟、胜、丰、灵九州,各出三四千土团乡夫,邵树德带他们北上草原,好好感受一下紧张的战场气氛。

    大争之世,乡勇也是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轻忽。

    “器械尽快发下去吧,早日出征。”

    “遵命。”

    ……

    汝州广成泽畔,邵承节连射两箭。

    野猪吃痛,不管不顾冲了过来。

    军士们脸色骤变,一拥而上,长槊攒刺,有人情急之下,甚至直接拉住野猪的后腿。

    邵承节哈哈大笑,跃马而下,抽出宝剑,连刺数下,在野猪剧烈的挣扎之中,将其击毙。

    折宗本亦大笑,下马揽住了外孙的肩膀,道:“勇气可嘉,手艺还得练。你那些表兄弟,有的能独自狩猎虎豹。便是你表姐,一介妇人,都能射杀猎豹。”

    邵承节有些不服气。

    折宗本笑了笑,招手道:“十四娘,过来。”

    一英气勃勃的少女挎刀执弓,出现在折宗本背后,道:“阿翁何事?”

    “以后多教教你表弟武艺。”折宗本一把将十四娘推到邵承节怀里,笑道:“外孙若喜欢,今晚十四娘就可以服侍你,以后她就跟你了。”

    十四娘脸一红,但还是大胆地看着邵承节。

    “不想才过数日,手艺就生疏了。外翁稍待,孙这就去猎头鹿回来。”邵承节打了个哈哈,飞身上马,在亲随们的簇拥下,一熘烟跑了。

    他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外翁的意思。那个十四娘,长相、身段是可以,但太硬朗了,他还是喜欢柔柔弱弱的女子,就像娟娘。

    再者,折家的女人不能沾了,这是阿娘告戒的。

    策马转了一圈后,他回了临汝县,遇到了王府谘议参军胡真。

    “世子果是英武,每次射猎,都有斩获。”胡真笑眯眯地说道。

    邵承节将手里的雉鸡扔给亲随,翻身下马,行礼道:“胡参军。”

    胡真欲亲自替邵承节牵马,邵承节立马道:“胡参军乃长辈,为我父立下汗马功劳,安能令功臣操此贱役之事?不妥。”遂自己牵马而行。

    “胡参军,我闻梁人于颍水左岸大修堡寨,此何意耶?”进了县衙后,邵承节将马送到厩里,随口问道。

    “庞师古不长记性,此为取死之道。”胡真回道。

    “庞师古乃大将,胡参军何出此言?”邵承节问道。

    “若世子统军,该如何破之?”胡真知道夏王的儿子们都要学兵略,特意问道。

    “庞师古屯颍水左岸,我自领精骑五千,从右岸南下,往攻蔡州。蔡地多粮草,我便毁其积储,断其粮道,诱其来攻。随后一人三马,一昼夜疾驰到庞师古阵前,出其不意,摧锋破锐,斩将夺旗。”邵承节胸有成竹地说道。

    胡真眼皮子一跳。

    方略大体上没错,也不是不能这么打,就是太激进了一些。

    “世子。”胡真行了一礼,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为勇将之兵略,非三军统帅之成法。世子身份尊贵,自当坐镇中军,遣骁将率精骑南下可也,万勿轻身犯险。”

    “连你也这么说。”邵承节叹了口气,道:“李克用父子都亲自冲杀,我若躲在后方,如何让人瞧得起?”

    “将李克用父子擒杀了,就不会有人这么说了。”胡真认真地说道。

    邵承节哈哈大笑,进了衙署。

    正在处理粮草军资往来公函的段凝一见,立刻双眼放光,起身行礼道:“拜见世子。”

    “段参军。”邵承节回礼道:“粮草可曾齐备?”

    “世子放心。”段凝立刻回道:“仓内已有四十万斛粮、干草十七万束。再有旬日,还有十万斛粮运抵临汝,足够大军四月所需。便是秋日再下大雨,军中亦可维持。”

    粮草,大部屯于尹阙,那里是总粮台,然后分批送往临汝,船运至各地,补给消耗。

    最近陆陆续续刺探到了不少消息,梁人在许州屯驻了大量人马,已经出现了多支衙军番号。兵力总数还在进一步估算,但如果算上土团乡夫,行营判断已超过十万。

    这应该是现阶段梁人能动用的最大兵力了,一旦将其歼灭,局势豁然开朗。

    而夏军洛阳行营方面,并没有将大量兵力屯于一线与梁人相持,总体而言还是倾向于吸引梁人主动进攻,然后再施展诸般手段,重创乃至消灭梁军。

    夏、梁双方,还处于隔空对峙之中,双方二十余万兵马,谁都没有动。

    但主力没动,中小规模的厮杀却始终没有停过。

    契必章的人马早就已经在蔡州搅得天翻地覆,将戴思远的飞龙军吸引了过去,双方在蔡、陈一带连番大战,损失都不轻。

    蕃人骑兵也持续过河袭扰。他们战斗力弱,但也不硬碰硬,而是避实就虚,专挑贼人薄弱之处下手,烧粮、烧桥忙得不亦乐乎,逼得梁人不得不大修堡寨,拼尽全力维护粮道。

    战争尚未开始,梁军后方就已经鸡飞狗跳。失了地利的梁人,如今将面临着更严峻的战争形势,这已经被很多人看出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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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