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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七章 石桥

    马蹄践踏过的雪地之上,鲜血淋漓。

    五千人的崩溃其实只是一瞬间,正面本就被杀得节节后退,侧翼、背后又遭到轻重骑兵轮番冲击,这样还不崩的话,佑国军就要被朱全忠挑做亲军了。

    王崇翻身下马,走到身上又添了一道伤口的蔡松阳身前,佩服道:“蔡将军之勇,今知矣。下面可还要追?”

    “自然要追!”蔡松阳毫不犹豫地说道。

    此地在临都驿西南一里,过临都驿再往东五六里就是洛阳,往南大概七八里就是昨晚长直军宿营的地方。

    方才大军于此交战,鼓角争鸣,南边说不定已经听见了。

    河洛盆地真的太小了,东西长,南北窄。

    洛阳向北到白司马坂,三十里,快点走也就一天的路程,昨天夜里天雄军就已经抵达洛阳,这会已经休整完毕,取了食水,越过洛阳,向南追击了。

    洛阳到南边的尹阙关,其实也只有二十里出头,正常情况下带着辎重行军一天的路程。

    洛阳向东,到故城一带二十余里,到石桥店三十里,也在一天的路程之内。天德军杨成部这会离洛阳上东门不足五里,早就折向南下,追击长直军了。

    各部离长直军,其实都在半天行程左右,天雄军甚至不到半天路程。此时都收到了消息,疯狂地赶路,务必要将这支部队留下。

    嗯,正在路上的邵大帅也收到了消息。他一手搂着幼小天真的韦氏,一手提笔写下了一句话:“干掉陆战一师!”然后烧掉了……

    朱友宁被五花大绑,提到了蔡松阳跟前。

    蔡松阳哈哈大笑,抽出短剑抵住他的下颌,道:“朱镇使,五千人马,一战而没,如何?”

    “邵树德的走狗,有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朱友宁冷哼一声,道。

    蔡松阳曾是邵树德的亲兵队正,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朱友宁这么骂,倒也正常。

    “哈哈!败军之将。”蔡松阳收回短剑,笑道:“这便去将寇彦卿擒来,让他和你作伴。”

    说罢,大手一挥,道:“俘虏后送,儿郎们随我南下杀贼!”

    挥手的动作太大了,牵动了伤口,但蔡松阳心中愈发快意。

    杀人,可是会上瘾的。他感觉快压抑不住嗜杀的情绪了,急需发泄一番。

    马嗣勋被喊了过来,让他带着将近三千俘虏回洛阳,不用参加下面的战斗了。

    方才他肉袒前冲,非常勇勐,让蔡松阳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这会态度就好多了。

    “遵命!”见识到了夏军几部合力,一战击破朱友宁部的辉煌战绩,马嗣勋现在老实得很,再不敢有任何二心。

    朱友宁溃灭、霍存被围、徐怀玉音讯不通,河洛这几部,看样子都不太妙。

    如今就剩一个寇彦卿了。嗯,胡真胡大帅也跟他在一起,但看着就像个陪衬。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没了兵的军阀与文官有什么两样?怕是更加不堪。

    稍事休整之后,伤员、俘虏后送,缴获的辎重器械也一并押了回去。

    蔡松阳带着三千余人,又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至于定远军的一千骑卒,以及豹骑都一千四百骑,则先他们一步。不到十里的路程,对他们这些骑兵来说,可谓须臾便至。

    ……

    洛阳以南的雪原之上,游骑四处呼朋唤友,几乎把所有骑兵都聚拢了过来。

    符存审这一路本有天德军一千骑卒、解宾六百骑、关北蕃骑两千,如今除了保义军的那六百人外,剩下的全数聚集于此。

    取完土的长直军士拉着马车,抵达壕沟前,慢慢将其填平。

    填壕的过程中,大群步卒前出,持枪列阵,阻挡骑兵靠近骚扰。

    壕沟并不算太宽,填起来也不用花费太长时间,从出外砍树、烤火、挖土、装土、运输到填壕,千余人一齐上阵,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就搞定了。

    但填完一道,三四里外的另一道壕沟又被挖好了。夏军很恶心,将挖出来的土用车装走,不让梁兵就近利用。逼得他们继续耗费时间去伐木制作薪柴,烤火后再挖土。

    而这个过程中照样抵近骚扰,想尽一切办法降低梁人的效率,拖延他们完成工作的时间。

    不出意外,这种疯狂的骚扰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前后已经损失三四百骑了,绝大部分都死于梁兵的弓弩,少部分死于下马步战。

    沉闷的马蹄声响了起来,近千天德军骑卒分成三波,由南而北,如海浪般直冲而至。

    “不许停!继续前进。”寇彦卿下令道。

    走了一上午了,他仔细算过,只往南走了五里地。

    算上昨天走的路程,如今离尹阙关还有十里!

    昨天下午加今天上午,差不多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才走了十里!这是什么龟速?

    一般而言,人越少走得越快,人越多走得越慢,携带辎重车辆,速度会更慢。但再怎么慢,一天二三十里总还能走的。可这会地上都是积雪,还有夏贼挖掘的壕沟,周围有两千多骑兵日夜不停地袭扰,让他一天只走了十里,差不多创下最慢行军记录了。

    夏贼的步兵还没出现,这让他稍稍有些宽心。

    他不怕骑兵,骑兵拿他们没办法,但步兵是真可以强攻他的车阵。而且他们结阵而来,你一个个小车阵里面兵不多,他们可以以多打少,取得优势。

    若这时夏贼派出五千飞龙军,骑马绕到他们前方,然后列阵步战,寇彦卿不觉得自己的部队还有逃生的机会。

    幸好他们没有!

    “嗖!嗖!”不舍得使用的备用弓弦拿了出来,箭失不要命地往外发。

    果然,夏贼骑军也就是做做样子,远远地散开了。然后分到两侧,从侧后方兜了回来,借助上风射箭。

    这种烂招,从昨天玩到现在,死伤在他们箭下的已经有数百人了,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

    等这次撤回去之后,一定要换那种专业克制骑兵的偏厢车,挡板不一定多厚实,但一定要有。奶奶的,被这帮人欺负惨了。

    车队又停下了。

    前方的壕沟可能是最后一道了,不用寇彦卿吩咐,将士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寇彦卿登上车厢,先扫了一眼双方的交锋。

    也许是感受到了危机,夏军骑兵这次冲得更近了。其中一股百余骑不顾伤亡,强行插进长直军步阵的结合部,虽然成功地让正在取土的梁兵大乱,不过伤亡真的很大,很多人直接被打下马来,乱刀斫死。

    传统的骑射战术依旧在发挥作用。

    梁兵竖起大盾,尽力抵挡,但伤亡不可避免,只能继续忍耐了。

    寇彦卿转头看向南方,尹阙关已经远远可见了。

    他心中突然就很感慨,可真是一次印象深刻的撤退啊。征战这些年,就没遇到过夏贼这种打法。

    河东、河北藩镇也有很多骑兵,甚至朱瑾鼎盛时期也是大群大群的骑兵,但用兵之法,差别还是很大的。

    寇彦卿自问应对得还不错。

    填完这道壕,天黑之前应该可以抵达尹阙关北不远的地方。但他不会在关外扎营了,摸黑走夜路也要进关,外面太不安全了。

    “呜——”北方传来了沉闷的角声,打断了寇彦卿的思绪。

    他定睛一看,又是大队骑兵赶至,好像数千骑——嗯,他眼神不错,豹骑都每位骑士大爷都有两名“骑士扈从”伺候,全都四千余人。

    轻骑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寇彦卿不关心,他的目光只追随具装甲骑。

    “这帮疯子!”他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马车。

    呼啸的北风之中,数百定远军骑兵发起了冲锋,箭失借助风势,可能还要加上马速,密集地落入了列阵的长直军士人丛之内。

    一波人冲完之后,紧接着换第二批上,再度投下箭失。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几乎口吐白沫,但骑手毫不怜惜,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驰射。

    到了后面,豹骑都的辅兵也上阵了,他们骑着驮马或乘用马,射完箭之后就撤回去。

    如此反复。

    冲锋的过程中,经常有马儿脱力摔倒在地,没人在乎。

    一根又一根弓弦被拉断,也没人在乎。

    所有人仿佛是在打最后一场仗一样,疯狂得毫无理智。

    寇彦卿终于下令撤退了,因为伤亡太大。

    好在列阵军士周围有临时摆放的障碍物,不然就凭他们濒临崩溃的士气,被具装甲骑一冲,估计要全军覆没。

    ……

    猎猎寒风之中,“臧”字大旗猎猎飞舞。

    茫茫雪原之上,天雄军儿郎呼出白汽,不知疲倦地快速行军。

    游骑来回,信息一条条汇总。

    蔡松阳在他们西北方数里,杨成部在他们东北方数里,西南方有天德军骑卒和关北蕃人骑兵,东南方有定远军骑卒和豹骑都,加起来两万多步骑,如同一柄铁锤,要将长直军这枚核桃敲碎。

    “还有四里,快!”臧都保几乎能够看到梁贼的车阵了。

    牛礼精神一振,大笑道:“若不带车,贼人能跑得更快些,说不定这会已经入尹阙关了。”

    “不带车,早被骑军吃下了,还用等到现在?”臧都保亦笑:“这份大功,还得咱们来取。”

    “军使,你说这话,其余各军怕是要骂人啊。”牛礼笑道:“跑死跑废了那么多马,不惜代价,就为了留下长直军,若功劳全归咱们,我怕很多人不服呢。”

    “也是。”臧都保点了点头:“打完这仗,很多骑卒要变步兵喽。”

    众人一阵哄笑,士气昂扬。

    “军使,斥候来报,贼军已经停驻了,环车为营,看样子是不走了。”天雄军都虞候李璘策马而来,禀报道。

    “还算警醒。”臧都保评价道:“两军相隔不过三四里,若寇彦卿还要强自南行,走得那么慢,只会被咱们追上,到时候连阵都不好摆,不死何待?传令,前行三里后下寨,咱们好好休整一番再战。”

    贼人既已放弃逃窜,那么也没必要在大亏体力的状态下厮杀。

    大军继续前行,至申时二刻,抵达了一处平坦的原野,与长直军间隔里许的样子。

    他们也是先环车为营,然后派人到外面伐木设栅,加固营地。

    骑军仍在不间断地骚扰着梁人,消磨他们的士气,消耗他们的体力。

    从昨天到现在,梁人被他们折腾得够呛。若没夏军步兵赶来,其实也没什么,但如今天雄军不是来了么?

    天雄军的大旗竖起后,分散在梁人两侧的骑军缓缓收拢,到远处休整。人需要恢复体力,还能战的马匹更需要恢复体力。

    梁人的营地颇为忙碌。

    他们拆了很多辎重车辆,噼成柴火焚烧,然后在营地周围挖掘壕沟,取出的土全部填到前方,将夏军挖的那道壕填平。

    营中隐约有悲凉的歌声响起,军官似乎也不制止。

    天雄军开始埋锅做饭。他们现在完全不急着攻了,只默默恢复体力。

    入夜时分,蔡松阳部抵达,他们选择在西面扎营。

    杨成部还在赶路。

    月亮默默地爬上了中天,照着满地的白雪,几乎有种仙宫胜境的感觉。

    皎洁的月色之中,环绕着营地的大车被挪开,木板放到了壕沟之上。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出了营地。

    人分成两部分,一部顶盔掼甲,直冲天雄军的营地,一部搬着辎重、鹿角枪之类,放置在两侧。

    战斗从夜袭开始,不死不休。

第十八章 耐心

    何檠手持步弓,在两名刀盾手的护卫下,借着明亮的月光,从容射杀着敌人。

    一箭落下,一名军官倒地。

    厮杀之中,梁兵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军官死了,不然怕是要崩溃了。

    又一箭落下,冲得最勐的勇士躺在了地上。

    此人身披重甲,一把长柯斧舞得虎虎生风,至少四五名夏兵死于其手。

    再一箭落下……

    营门是争夺的焦点。

    长枪步槊捅来捅去,人死命往前挤,任凭枪刃捅在自己身上。

    刀剑挥舞之下,双方都在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损失人命——夏军少一些,因为他们是防守方,梁军伤亡更大,他们面对着更困难的局面。

    寇彦卿站在高台上,脸色平静。

    仗打到这个份上,什么愤怒、焦急、懊恼、绝望都没了,就是平静。从昨天下午他放弃逃窜,扎营御敌开始,这一切就注定了,他已经有了跑不掉的觉悟。

    留人断后没有用的,人家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或者派一小部分骑兵看守着,主力大队继续围追堵截,反复袭扰,你能断几次后?

    而且,夏军袭扰的强度太高了。寇彦卿看得出来,他们跑死跑废的战马数量,远远超过死伤的骑兵人数,这完全就是不惜代价了。

    如此行事,根本不会让你跑掉。

    可惜,离尹阙关只有不到七里地了。安史之乱时,尹阙驻兵五千,此时若有五千精兵,大举出关救援的话,他们是能回去的,至少能回去大半。

    胡真的神色则远没有那么平静。

    他一会看看西面天德军的营地,那边刚刚休整完毕,营内人头攒动,似乎已经开始集结,要出营作战了;一会看看东面,似乎又有一支部队抵达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是贼将杨成所部数千人;一会又转头望向南面的群山和关塞,他不是没有遣使往汝、许、陈报信,但丁会、杨师厚又能抽出多少人来呢?最多数千罢了,而且什么时候到完全没个数。

    这场仗,到现在打了还不到十天,你敢信?

    “寇将军,大军出营厮杀,贼骑往北边调动,咱们或许可以——”胡真试探道。

    “住口!”寇彦卿怒目相向,斥道:“我受梁王大恩,唯以死相报。若想逃,昨日便带人先走了。但你我若逃了,是什么后果?士无战心,军无斗志,只能任人宰割。”

    “那寇将军意欲何为?”胡真急道。

    “唯死而已。”寇彦卿道:“与贼战,若能破之,则贼人胆寒,不敢再追。若不能,死守营垒,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胡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想死,我不想死!

    长直军右厢兵马使,好大的官!你知道这世间的富贵有多好么?你当过节度使么?享用过最顶级的富贵温柔乡么?

    才色艺俱佳的女子,身份高贵的妇人,像狗一样跪在你面前,争着来舔你;出行前呼后拥,旌旗蔽野,一声号令,无有不从,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么;豪宅高楼,池苑猎场,积粟满仓,钱帛满库,你有过么?

    你你你——你他妈想死,别赖上我!

    寇彦卿冷哼一声,直接下了高台,接过一杆陌刀,点了一千战兵,出营而去。

    攻夏军营垒的部队久战不下,士气小泄,且战且退。

    寇彦卿亲自领兵上前,力战断后。

    两侧又有骑兵冲来,箭雨如下。只一小会,护卫在寇彦卿身侧的大盾上就像长了层白毛,望之触目惊心。

    三千余人徐徐退了回去。

    营内一片哀嚎,惨状遍地。刚才还忍着伤痛奋力拼杀的梁兵,这会精神松懈下来之后,有些人忍受不住,痛呼不已。

    可战之兵,只剩五千了!

    寇彦卿一脸伤感,都是他带了好些年的兵,如今都要葬身于此么?

    西边又响起了喊杀声,那是休息好后的天德军,发起了一波进攻。

    粗粗挖掘的壕沟作用有限,两千夏兵很快扑到了营前,又一场激战开始了。

    寇彦卿安顿好伤兵,又提起刀上前,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奋战大半个时辰,终于将天德军的进攻打退。

    寅时初刻,在西边安顿完毕的天德军杨成部也发起了进攻。

    土团乡夫守营,两千余生力军分成三批,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长直军被动迎战,营内外杀声震天,数千人舍生忘死,如同杀父仇人一样欲置对手于死地。激战至天明,天德军支持不住,溃退而去。

    阳光从东方升起,激战了一夜长直军满脸疲惫,几乎要脱力了。

    但他们没法休息。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那是有大队骑兵在集结。

    天雄军大营之内,鼓声激昂。

    都虞候李璘亲率两千战兵,出营列阵。

    “今日——”他高举起手中的重剑。

    “有死而已!”两千军士齐声高呼。

    “哗啦啦”抽刀入鞘的声音此起彼伏,查完刀剑之后,又开始给步弓上弦,一切有条不紊。

    “杀!”李璘大步上前。

    “杀!”两千甲士齐齐跨出脚步。

    梁军营地内如临大敌,疲惫到极点的军士互相鼓劲,奋起余勇,准备迎战。

    厮杀了这么多年,大伙都清楚,夏贼这么疯狂地进攻,怕是很难挺过今日了。

    气氛十分沉闷,他们仿佛理解了郓、兖、徐军士在被他们围攻时的内心感受。

    攻营的夏军陡然加快了脚步,然后弓手上前,强劲的箭失近距离射出,肆意收割着人命。

    梁军这边的还击不是很有力,大部分人没有备用弓弦了,还能拉开的步弓并不多,弩也损坏大半。他们砸锅卖铁地凑出所有还能使用的弓弩,箭失一蓬蓬飞出,正在前冲的夏兵如同秋天原野上的麦子,被农人一片片割倒。

    没有人后退,杀红了眼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天雄军的步槊手咬着牙,一跃而上,与梁兵战作一团。

    李璘重剑连斩,连杀三人。他的兜盔被梁人一斧擦过,已经不见踪影。那一斧若再低些,以勇武名冠天雄军的李都虞候已经壮烈战死了。

    但他没事,不代表其他人也没事。

    眼角余光之内,何檠负伤倒地,捂着肚子,满脸痛苦之色。

    一起随他斩得朱延寿单骑走免的勇士也大面积战死,有人至死还掐着梁兵的喉咙,而梁人则将刀剑捅在他身上,死死往里插,头脸胸口之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

    “冲进来了!”李璘又斩一人,冷不防被人一枪捅中了大腿,摔跌而去。不过心中满是喜悦,越来越多的袍泽越过了车障和低矮的栅栏,不断往里冲杀。

    还有人在将车障移开,不远处的骑兵已经开始列队,银光闪耀的具装甲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慢慢加速,顺着步兵打开的缺口,高速冲了进去。

    这几乎就是致命一击!

    激战正酣的梁兵猝不及防,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胡真手持一柄短剑,刺死了一名杀到他面前的天雄军士卒,然后且战且退,在一帮亲随的掩护下,移开了车障,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正在雪原上巡弋的骑兵见状,立刻围拢上来。

    寇彦卿挥舞着陌刀,勇不可当。这场战斗下来,他已经斩杀五人,其中两人还是身背认旗的武学生队头。但身边的亲随越战越少,已是到了穷途末路。

    东西两侧擂起了战鼓,天德军不顾伤亡巨大,又出动了。

    “杀贼将!”一群天雄军将士杀了过来。

    寇彦卿惨笑一声,舞起陌刀,斩断当面一人的头颅,义无反顾地对冲了上去。

    “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高亢沙哑的声音杀入夏兵阵中,踟蹰前行七八步后,渐渐消失不闻。

    “贼将死了!”

    “寇彦卿死了!”

    “胡真逃了!”

    外围有人齐声高喊,传入已经乱了建制,陷入各自为战状态的梁兵耳中,几乎瓦解了他们最后一丝斗志。

    “弃械跪地者免死!”

    “夏王仁德,弃械跪地者免死!”

    有骑兵绕着营地转圈,齐声呼喝。

    “哗啦!”第一个长直军士扔了器械,垂头丧气地跪倒在地。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器械掷甲声此起彼伏。除少数人还在负隅顽抗之外,大多数梁兵都弃械投降了。

    有梁将带着最后两三百人聚在一起,长枪向外,如刺猬一般,拒不投降。

    一瘸一拐的李璘踹翻了欲下令射箭的军官,带着数百重剑手,呐喊着冲了上去。

    臧都保、牛礼骑在马上,远远看着这一切。

    他们没有阻止。

    兵,没了还可以再练,但这种一定要面对面砍翻敌人的精气神,却练不出来——嗯,下不为例好了。

    蔡松阳、杨成的军士冲了过来。他们二话不说,开始收拢俘虏,打算押解回营。

    “混蛋!”臧都保马鞭一指,道:“给我拦住。那些降兵是我的,蔡松阳好不要脸!”

    降兵的准确数字他不知道,但粗粗看了一眼,估摸着三千还是有的。这等久经战阵的锐士,谁敢抢我跟他急!

    “军使,抓到胡真了!”有斥候来报。

    臧都保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嫌弃。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不该死的寇彦卿,却义无反顾地战死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何其之大。

    更恶心的是,胡真多半死不了,还会安享富贵,夏王多半还要赏赐他宅邸、财货,给汴州将官看。

    这世道,唉!

第十九章 全力南下

    乾宁三年正月十一,大战过后的第二天。

    天德军已经被打残。出征的五千五百步卒,如今还有两千七八百人能动弹,伤愈后归队的估计还有几百,最终能剩下三千五百人就不错了。

    蔡松阳还临时拉了一些土团乡夫及佑国军降兵入军,这部分人还剩一千多。一路征战,打出感情来了,这些人他也不打算放归,上报一下,将他们的名字编入衙军籍册算了,以后都是天德军一员了,慢慢提升战斗力吧。

    当然,天德军这次打得很不错,战后叙功,不但将士们要论功行赏,部队也会进行扩编,这都是夏军惯例了。

    长直军已经覆灭,一直吊着一口气厮杀的天德军陡然松懈下来,确实已经无力再战。而且,一直给将士们打鸡血,鼓舞他们超水平发挥的军使蔡松阳浑身伤得像个破布麻袋一样,故全军在吃了一顿早饭后,拔营启程,押着三千长直军俘虏退往洛阳。

    洛阳那边还有三千降兵,来自佑国军,由马嗣勋、段凝二人看守着。

    白司马坂近四千来自佑国军的降兵被驱使攻城,但士气低落,战斗力根本发挥不出来,仅剩的两千余人已经被后送至河阳。

    赤水军也俘虏了一些人,不过同样在攻城战中被消耗得七七八八。

    定远军王遇俘虏了两千多,已转至崤县,目前正由从潼关增援上来的河源军押往河阳。

    不知不觉间,开战十天以来,已经俘敌万余——成分比较复杂,长直军、佑国军这类正规衙军有,河洛州县兵有,土团乡夫亦有。

    天德军退走后,天雄军士气如虹,带着千余关北蕃骑南下,至尹阙关外扎营。

    臧都保、牛礼二人一边遣使招降,一边仔细观察山川地势。

    关内有一千长直军精锐,外加千把尹阙县的土团乡夫,两千人守着,以这个地势来看,强攻确实不易,伤亡怕是会难以忍受。

    最关键的是,守军只有两千是之前的情报,现在有多少人,鬼知道。

    玉门军一部也传来喜讯,他们突袭占领了偃师县东南的轘辕关,随后依照命令固守待援。

    至于玉门军主力,则转道前往太谷关。此关在洛阳东南五十里,长直军两千人前天夜里刚刚退至此处。

    定远军使王遇带着步军七千人刚刚抵达福昌县治一合坞,离洛阳还有四天的路程。可怜老王一直想与贼人厮杀,但这场仗打得太快了,他又没赶上趟,只能期待在下一阶段的大战中建立功勋了。

    洛阳南线的战局,基本上就这样了,长直军右厢主力的覆灭是最大战果,其他的都要逊色不少。

    接下来得工作,就是肃清后方一个个孤立得敌人据点。劝降和武力两手准备都要用,确保以最快速度打下来。

    正月十四,在将妻儿送回安邑龙池宫后,邵树德又东行河阳。

    铁林军交给野利遇略,走轵关前往怀州。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不投入战争可惜了。

    而且左右两厢交换了很多人员之后,相互之间的磨合已在训练中解决了一部分,剩下的还要去战场上磨炼。

    邵树德的初步意思,先让他们参与对河阳南城的围攻。

    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其实不是很充裕。天德军打残了,邵树德下令他们回河中休整,增加一千五百步兵编制,全军达到八千人。至于兵源,都教练使衙门先选送五百好手过来,剩下的缺口从降兵中择精壮补入。

    河中衙军损失也非常大,全军已不足七千,减员三成以上。邵树德下令他们返回河阳获嘉县休整,充当预备队,但不许回蒲州。

    王瑶总共有两万兵马,这些年多次派一半兵力出战,为邵树德拼杀,表现确实不错。

    赤水军还在勐攻巩县,打得非常急,听闻已经快要打下,但自身减员也已超过两千,等到最终克复的时候,怕是也要撤回来整补了。但这只是初步设想,事实上未必能成行,如今兵力还是很紧张得。

    固守新安县的梁军徐怀玉部,已经知道了洛阳之战的消息。令人意外的是,守将徐怀玉并不打算投降。他召集诸将饮酒,痛哭流涕,众人皆感佩。随后下令开东门,放愿意离去的军士走人,让他们自寻生路。

    城中还剩下约四千人,都是他多年的老部下,算是死硬分子了,还是得硬打。

    ……

    “李克用在幽州大破卢文进、单可及、高家兄弟,俘斩逾万,二将狼狈遁回,遣使请降。成德王镕吓得直接退兵回镇州,观望风色。”

    “高思继等人弃守幽州,率数千败兵北奔契丹。”

    “李克用表康君立为幽州节度使、卢龙军使,又令此番立下大功的义子李存进镇檀、蓟二州,协助刘仁恭,备御契丹人。”

    “河东大军正在幽州休整,估计过了春社节就会南下,再打卢、单二将。”

    金仙观之内,陈诚、赵光逢正在向邵树德汇报幽州的消息。

    邵大帅是带着一千亲兵抵达王屋山的。不当“圣人”了,又变回了“武人”,一干女官也尽留在龙池宫。

    不过金仙观嘛,这地方……

    刘景宣在前,储氏、解氏在后,奉着茶水走了进来。就连储氏之女,也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端着一碟瓜果上来。

    你看,女人还是不少的。

    “李克用那边还是要紧盯着。”邵树德说道:“一旦他平定了幽州局势,立刻报上来。”

    “遵命。”二人一齐答道。

    “官军攻克汉州,杀杨崇本,然李茂贞已抽出了身来,这边也要盯紧一点。李一仙,我怕他吃亏啊。”邵树德得食指又习惯性地敲击起了桌面,对川中局势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大帅,川中无碍大局,令李将军稳扎稳打便是。”陈诚说道。

    “或可调兴元兵南下。诸葛仲方百般推托,不肯出兵,大帅可遣使申饬一番。”赵光逢也建议道。

    最近有流言,李匡威逃走后,被诸葛仲方暗中收留。而山南西道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从去年起就病重卧床,对镇内的掌控力下降,那么这事还是有可能的。

    “兴元府的事情,再等等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待时机成熟,我让诸葛仲方移镇。若他不肯,便有问题。”

    如今却是抽不出兵力,西边的事情,能稳则稳,不能稳也要稳,邵树德暂不想多事。

    陈诚、赵光逢二人了解了邵树德的态度,揭过不谈此事。

    “杨行密攻安州,时瓒大败,玉山军是否堪战?”邵树德又提起了淮南的事情,心情显然有些不太好。

    当然,玉山军能不能战,陈、赵二人自然不如他这个武夫清楚。事实上据邵树德判断,玉山军里的神策军老油子还是太多了一点,收拾整顿了这么久,效果还不显着。还得再多整治整治,多经历几次战事才行。

    “大帅,淮南其实无甚大事。”陈诚又道:“淝水之战后,朱延寿丧胆,听闻最近一直在大练兵,短时间内应不敢再至寿州挑衅了。唯黄州瞿章没吃过亏,比较活跃,安州抵敌不住,亦是寻常。今可令其谨守门户,以守代攻,先稳住局面再说。”

    淮南与汉中一样,陈诚的意见还是以守为主。

    杨行密肯定是想为朱全忠减轻压力的,但也不会火中取栗。遣一军攻打安州,向鄂州方向扩张,是他现阶段下最可能做的事情,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大帅,只要杨行密不派主力大军前来,安州其实无大碍。某赞同陈长史的看法,守就好了,无需与行密较一日之短长。”赵光逢也说道。

    “也罢,便这么办吧。我会单独遣人去警告下时瓒,让他卖力点。”邵树德笑道。

    谈完了幽州、西川、淮南,“君臣”三人又谈到了魏博。

    这个藩镇,在邵树德心中还是很重要的,地接河东、河南,又是河北的一分子,可以说处在十字路口,位置十分关键。

    最重要的是人口较多,富得流油,底蕴深厚。

    “李罕之要跑了。”邵树德拣出一份军报,晃了晃,道:“罗弘信大军围剿,泽人饱掠重负,不想力战,已经开始遁逃了。李罕之走后,魏博局势会如何发展,会不会影响我军在河南的战事,二位多想想,尽快拟一份方略出来让我看看。”

    “遵命。”二人应道。

    本身实力已经十分强大了,惹得天下瞩目。朱全忠那厮,还天天给他编排小作文,进一步坏邵大帅的名声。还有那个读书读傻了的王师范,简直像个喷子一样,以忠臣自居,骂邵树德是乱臣贼子。邵树德本来懒得理他,但被骂得久了,心里也很不爽——去你大爷,我和你无冤无仇,天天骂我作甚?

    如今河洛战事已经十分明朗,梁人被一连串的组合拳打得有点懵,丢盔弃甲,损兵无数。消息发散出去之后,天下诸侯会更加震怖,外交环境进一步恶劣是可以预见的。

    魏博罗弘信,不是蠢人,亦非庸人,就他本心而言,肯定不会倾向于邵树德,这个方向需要警惕。

    结束公务之后,邵树德去看望了下江氏。

    小姑娘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会生产。

    嫂子卢氏一直在照顾着她。观中最近多了一些人手,王彦范送来的。对,就是那个与刘景宣竞争洛苑使失败的十六王宅使。人手多了以后,像储氏、卢氏之类的“老人”就不用干农活了,大为轻松。

    说了一会话后,邵树德起身离开,到储氏房中睡了个午觉。

    “大王——”申时,李忠在门外轻声喊道。

    “大王,千万不要——”储氏剧烈挣扎:“会没脸见人的……”

    “何事?”良久之后,邵树德松开铁钳般的双手,懒洋洋地问道。

    储氏轻叹一声,将脸整个埋入邵树德怀中。

    “大王,高都头禀报,巩县已克,俘贼军两千。”李忠轻声说道。

    “啪!”邵树德重重一拍,声音清脆无比,储氏脸几乎埋到了他咯吱窝里。

    “大善!”邵树德喜道:“后方又去一隐患。令胡真去劝降霍存父子。”

    “遵命。”李忠轻手轻脚离去。

第二十章 邙山

    “赤水军还剩多少人?”邵树德低头看着山田之中郁郁葱葱的芜菁、胡萝卜,随口问道。

    “赤水军六千步卒,能战者还有四千余众。”

    “那就先不要退,接管罂子谷一带的防务吧。”邵树德接过苏氏递过来的竹筐,筐中满是洗干净的胡萝卜。

    苏氏的手冻得通红,邵树德拉过她的手,道:“以后这些粗使活计交给新人来做吧。”

    苏氏感激地看了邵树德一眼,轻声道:“谢大王垂怜。”

    “谢我哪件事垂怜?”邵树德笑道。

    苏氏脸一下子红了,呼痛求饶之时,大王确实是垂怜她的。

    陈诚已经悄然踱到一边,仔细观察菜畦了。

    他对菜畦里的菜不是很感兴趣,但对种植在菜畦旁边的一种农作物很感兴趣:夏王刚刚从西域胡商那里得到的一种麦子。

    夏王称呼这种麦子为“阿富汗黑麦”,后来又改口叫“河中黑麦”——当然,这个河中很显然不是指河东道的河中了。

    夏王“见识广博”,说这种麦子产于河中、波斯、大食一带,与“祖黑麦”非常接近,后被传入更西边的国家。一开始人们认为其是杂草,对小麦田被“杂草”黑麦侵入非常恐惧,但久而久之,祖黑麦与小麦生长在一起,自我驯化,含有一种叫谷朊的东西,可以做成当地人爱吃的饼,于是开始有人栽培、育种、种植。

    与黑麦一起过来的还有种叫燕麦的作物。

    夏王说这同样产自大食,最初也是一种“杂草”,叫“野燕麦”。侵入麦田后,与黑麦一样,有种强韧的轴,从而使它与周围的小麦一起被驯化。西方的农人便收下了这种“自我驯化者”,开始选育、栽培。

    “陈长史对黑麦怎么看?”邵树德在苏氏的手心里挠了几下,哈哈大笑着走到了陈诚旁边。

    金仙观里的女人,基本上慢慢认命了。尤其是储氏、解氏、苏氏这婆媳三人,卢氏、江氏姑嫂甚至比她们还早早认命。

    “此麦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种来喂养战马?”陈诚疑惑道。

    “这个是大食燕麦,与国朝燕麦不一样。”邵树德说道。

    准确地说,中国燕麦是裸燕麦,也叫“莜麦”,与原产于近东的燕麦不一样。

    “另外一种是黑麦。”邵树德又道:“黑麦的亩收要比燕麦高三成。现在看不出来,我让人找来此物,也是未雨绸缪罢了。陈长史,可发觉今冬特别冷?”

    “大帅是说……”陈诚有些不确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以后会更冷,塞北的日子会更难过,冬天会变长,本可以种小麦的地方,也会不能种了。但黑麦可以,如果冬天不冷,黑麦的长势还不会好呢。太冷、太高、干旱的地方,种黑麦更合适,比如高句丽旧地。”

    陈诚若有所悟,大帅准备的黑麦,可能是给将来征伐松漠都督府一带准备的。这种作物在当地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粟米、燕麦固然耐寒,但亩收比不过黑麦,小麦亩收比黑麦高,但不如黑麦耐寒,这确实是个好东西。

    邵树德拎着竹筐到马厩前,里面栓着一匹极为神骏的黑色战马。见了邵树德,亲昵地凑了过来,打着响鼻。

    邵树德将洗净的胡萝卜喂给马儿吃,道:“今早收到军报,尹阙关拒不投降。天雄军尝试着攻了两次,没成功,伤亡很大。拷讯俘虏得知,关城内除一千长直军外,还有千余州县兵、千余土团乡夫,强攻无益,让臧都保、牛礼放弃吧。”

    “遵命。”陈诚拱了拱手,随后将目光盯在战马上,啧啧称奇。

    “喜欢就赏你了!”邵树德大笑。

    笑罢,一把拉过正在旁边菜畦里挖胡萝卜的妇人,搂在怀里,道:“这金仙观里,除了我的战利品,陈长史看上哪样,开口便是。”

    被搂在怀里的妇人满脸羞红之色,赫然便是刚送来没几天的彭城郡夫人朱氏。

    这妇人长相虽然还可以,但肯定算不上绝色,而且虚岁三十二了,手上有干农活的老茧,与储氏这种出身地方土豪富户的妇人不好比。

    “不能白拿大王的赏赐。”陈诚捋了捋胡须,道:“河洛一战,大帅大军突入,十二万人攥在一起,如同一个拳头,狠狠捣向洛阳。梁人处处设防,处处无防,为我分割包围,以多打少,终破顽贼。如果全忠还不吸取教训的话,某有一计——”

    “计将安出?”邵树德挑起朱氏的下颌,配合地问道。

    “诸军整补完毕之后,大帅不用急着攻汝州,不如将飞龙军一部调回,或遣精兵强将,直插许州,让汝州丁会的三万人马成瓮中之鳖。”陈诚建议道:“汝州不过万余户百姓,梁人军馈不继,只能喝西北风,定然大乱。”

    邵树德想了想,赞道:“陈长史此计颇有可观之处,可与都虞候司的将左们好好参详,制定个可行的方略出来。”

    大范围、大纵深穿插,是最适合骑马重步兵的战术,也是邵树德现在最喜欢用的打法。

    朱氏在一旁听了,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放心,我又不是什么残暴嗜杀之辈,你一介妇人担心什么?安心为我生儿育女,你朱氏或还能有个好下场。”邵树德放下了手,道。

    朱氏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陈诚已经走到了马厩之中,仔细看着骏马的牙口,研究得非常深入。

    ……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落下了。

    金仙观内也点燃了灯火,隐有丝竹之声传出。

    洛州储氏、孟州苏氏抚琴,寿州卢氏穿着小袖舞服,跳了一曲软舞。

    陈诚匆匆离开了观门,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都说金仙观是铜雀台,以后莫不是阿房宫?

    不过比起始皇的气魄还是差了不少,“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

    秦始皇每破一国,都在咸阳彷造其宫室,六国诸侯的妃嫔媵嫱、皇女贵妇全部迁入宫殿。每个女人都“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结果人数太多了,“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这是何等的征服气魄!

    回到王屋县之后,陈诚遇到了过路宿营于此的武威军,便邀军使卢怀忠共饮。

    “来晚了,一场仗都没捞到。”卢怀忠仰头灌下一杯酒,苦笑道。

    是,他非常受邵树德信任。但正因为信任,留守老巢的任务经常落到他和武威军头上,如之奈何?

    但这事还没法说。别的部队要留守,还没机会呢。河源军、顺义军这种留守河中,一般来说机会很小,因为夏王不放心。

    这事情弄得,唉!

    “卢将军何须嗟叹?”陈诚笑道:“今已大战十余日,各部多有战损,武威军是生力军,还是有机会的。”

    如今的计划基本就是如此。

    一线的部队被打残了的,直接退往晋绛整补;伤亡较大的,退往河阳整补,并担任预备队;损失不大的,继续在前线作战。

    天德军作为第一支退出战争的部队,已经踏上归程了。

    赤水军还要在前线坚持一段时间,天雄军、归德军、定远军之类,不可能撤回。

    “大王会派人南下?”卢怀忠有些怀疑,道:“河阳空虚,除了关北蕃兵、州县兵之外,所有能用的兵都派出去了,就连土团乡夫都抽调了数万。”

    陈诚愣了一下。没想到卢怀忠粗中有细,直接看穿了他的安慰之语。

    “你也别诳我。”卢怀忠一笑,道:“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担心魏博要出兵?河阳坛坛罐罐太多了,可不敢赌。”

    说魏博不会出境作战的,那是胡扯。

    巢乱之时,魏博节度使韩简西取河阳,东攻兖、郓,积极对外扩张,说明魏博的兵大爷们是愿意出镇打仗的。更别说,早些年魏博镇还多次出兵帮朝廷平叛。

    “大帅有意调一部分兵力回来,重新调整部署。”陈诚说道。

    “调哪的兵?”

    “飞龙军。”

    “契必章么?”卢怀忠笑了:“出去这么久,早就野了,再不回来整顿,以后他们是听契必章的,还是听夏王的?”

    拓跋仁福、李仁欲的一去不回,让邵树德对契必章也起了担忧。最近他曾对陈诚流露过要调契必章回来的念头,不过东面仍然会留一支部队,他属意女婿梁汉颙。即让梁汉颙取代契必章的位置,率骑兵和骑马步兵东行,突入濮州,继续骚扰全忠后方。

    “这么说,在汴州腹地闹腾的人马不顺利?”卢怀忠又倒了一杯“白兰地”,端起来闻了闻,笑道。

    “任务已经完成了。”陈诚说道:“梁人大兵压境,四处挤压,没必要继续和他们耗,趁着这会包围网还没完成,先跳出去,与薛离部一起东奔。至于契必章,想办法绕路返回吧。大王的意思,让他们南下淮水,到杨行密的地盘上兜一圈,然后入寿州……”

    “此法倒也不错。”卢怀忠道:“飞龙军回来,我怎么觉得不仅仅是要整顿,或还有用处?”

    陈诚迟疑了一下。

    今天下午才和邵树德说起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一个战略设想而已,离完善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罢了,不用说了。”卢怀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都能猜到,下一步,怕是盯上汝州那三万梁军了。”

    陈诚惊异地看了卢怀忠一眼。

第二十一章 黑云压城

    上元节很快到了,铁林军行军很快,已过齐子岭,即将抵达轵关。

    邵树德算了算时间,打算正月十八启程,经河清前往孟州。

    厨房一大早就熬好了豆粥,上覆肉膏。这是习俗,白粥泛膏,取其白亮,以祈蚕茧优质丰收。

    解氏、苏氏合力熬好粥后,请托了一下卢氏,让她送进房内。卢氏冰雪聪明,答应了。同时暗叹,金仙观诸女子,除了新来的,她们几个哪个没侍奉过夏王?何必如此掩耳盗铃?

    昏昏沉沉的储氏听到动静,又挣扎了起来。

    “别躲!”邵树德怒喝一声。

    “大王,豆粥已置于桉上,凉了就不好吃了。”卢氏低声道。

    邵树德不答。

    卢氏悄悄退了出去。

    邵树德喘着粗气坐了起来,将瘫软的储氏搂在怀中,问道:“缑氏县储氏,你可知道?”

    “那是妾娘家。”储氏活了过来,低声说道。

    “张全义当初娶你做续弦,看中的便是储氏地方土豪的实力吧?”邵树德问道。

    他提到“张全义”三字后,明显感觉到储氏轻轻一颤。

    邵树德轻笑一声,储氏脸红得无以复加。

    “储氏这次做得不错。”邵树德说道:“我大军至偃师,储氏杀贼官,主动来降。”

    储氏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我欲挑几个储氏子弟为官。”邵树德又道。

    储氏还是没反应。

    “嗯?”邵树德奇了。

    洛阳战事第一阶段结束后,他得了河南、洛阳、偃师、缑氏、永宁、寿安、福昌、长水这八个河南府属县,外加虢州属县卢氏县。

    官位众多,基本还是按照老规矩分配:“夏国”官学出一部分,地方土族出一部分,关西在职官员调一部分,行卷士子亦可分润部分——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

    “妾出嫁多年,自不问娘家旧事。”储氏闭着眼睛,脸埋在邵树德胸口,轻声道:“丈夫拥旄仗钺,不能庇护妻子,今已为邵公妇,更无颜面对家人……”

    “也罢,那便不用储氏子弟了。”邵树德说道。

    储氏睁开了眼睛,见邵树德看着她,又赶忙闭上了。

    邵树德大笑起身,道:“替我更衣。”

    储氏连忙起身,方走两步,感觉有些不妥,低头扫了一眼,耳根都红了。

    换好亲王袍服后,邵树德坐在桉几后,吃完了豆粥。

    储氏在一旁梳妆打扮,这是一个明显的变化信号。

    来到前厅后,与拓跋蒲腻了一会,邵大帅觉得该结束这段糜烂的生活了,于是去了马厩,才发现马儿已经被陈诚牵走了,于是又回到后院,与即将临盆的江氏说了会话。

    小姑娘有些紧张,一直抓着邵树德的手。

    邵树德突然有些触动,虽然他一直将这些女人视为战利品,好像可以肆意凌辱,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事到临头了发现还是与她们之间产生了一些情感上的羁绊。

    这不行啊!

    因为没有马,邵树德便搂着卢氏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午后才出门,巡视了一番金仙观所有的农田。

    田地都租给了拓跋部牧民,有数百户之多,可以说金仙观是王屋县最大的地主。每得到一种新作物,或者农学培育出了什么新玩意,一般都先在观内小规模种植,然后分发给庄客,让他们种。

    金仙观收租收得很低,好处得了,当然也有代价:试种新作物。

    正月二十一,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在金仙观附近屯驻的侍卫亲军一部两千人,就在千户孟知祥的率领下东行。另外两千人由千户赵业统率,仍留驻于此。

    晚些时候,邵树德离开了金仙观,在一千亲兵的护卫下,策马东行,抵达河清县之后,稍事休整,随后马不停蹄,当日午后抵达了孟州。

    铁林军已经抵达河内县附近,武威军也在孟州城内宿营。

    “大帅,河阳民夫何时放归?”甫一见面,宋乐就急着问道。

    河洛战事起后,抽调了六万余土团乡夫南下,运输粮草器械、修筑营垒工事、参加攻城战斗、押运俘虏财货等等,已将河阳的丁壮一扫而空。

    是的,就是一扫而空!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五六十岁的皓首老汉,无一落下,全部被拉了出去。也就河阳是移民地区,年龄结构比较特殊,青壮年比例很高,不然哪来这么多丁男?

    被宋乐这么一问,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京兆府的一万户百姓在去年全数抵达了河阳。至此,孟、怀二州已有四万零六百余户、十九万六千三百余口。这小二十万人中,超过一半来自华州,京兆府也贡献了五万人左右,剩下的主要是原朱全忠治下百姓(很少)以及各路蕃人。

    最近宋乐还玩了个“小花招”。

    他通过夏王府,请发华州、乾州各一万户百姓至河阳。陈诚、赵光逢没有必要得罪他,同意了,邵树德看到后,一度想否决,后来怕宋乐喷他,也捏着鼻子认了。

    王卞可怜啊,治下百姓发了万户去枣阳等县,如今又发万户至河阳,镇内户口骤降至二十万。其实他一直挺恭顺的,去年也在积极对接夏王府的各项经济政策,甚至在镇内大举屠刀,均分田地,积极完成三茬轮作制的改造,不惜被士人黑出翔。

    这样一个好工具人,到哪里去找?邵树德已经决定,以后开了新朝,少说也得给王卞一个侯爵。

    乾州的羊毛,不准备继续薅了。华州这两年也已经外迁了三万户,但人口还是暴多,还有继续外迁的空间,后面可继续逮着薅。

    “正月过后,乾州、华州民户不是要到了么?届时人手便充足了。”邵树德说道。

    “正要找大王议一议这事。”宋乐说道:“新来两万户百姓,粮食、牲畜可得追加拨发。”

    “这……”邵树德无奈,开荒种地,这经济压力还真是巨大。

    他现在有些痛恨孙儒那厮了,怎么把河阳祸害成这样?

    “大王,粮草之事,我也想过,其实不难。”宋乐胸有成竹地说道:“只需加把劲,拿下河阳南城,封锁住河面。那么,在大河化冻之后,就可从关北直接启运粮草了。”

    邵树德其实认真思考过这个可行性,结论是可以尝试。

    自从中潬城为夏军攻克后,河清县码头的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梁军水师要想通过河阳三城的河面,危险性也大增。

    不过他们现在烧了南城与中潬城之间的浮桥,通行起来没那么麻烦,从中潬城放火船袭扰的战术也没那么好使,总体而言可以过,但肯定没以前方便了。

    “通航之后,我从灵州启运三十万斛粮豆过来。如果顺利,再运六十万斛。”邵树德说道:“关北这个大宝库,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如此大善。”宋乐大笑道,状极欢快。

    邵树德有些感动。宋先生倒是一个十分纯粹的人,你赏赐财货、美姬他当然收,但他确实也一心扑在民政上,为百姓谋福利,竭尽全力改善他们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乾州、华州百姓来后,河阳怕不是有二三十万人,有点气象了。”邵树德看着周围一片片种了越冬小麦的农田,说道:“先生有大功矣。”

    “还早呢。”宋乐却有些不满足,道:“三十万人都不到,离天宝年间的盛景还远。”

    天宝年间,河阳有六十万口人,非常繁荣,确实不是现在能比的。

    洛汝孟怀四州,都是黄巢、秦宗权之乱中受损最严重的区域,很多地方的户口是真正的十不存一。

    这四州再往东,损失就要轻多了。

    黄巢没那个本事打过去,甚至在起事的郓、曹、兖等地混不下去,直接被打跑了。从南方回来后,也没去这些地方多生事,直接进了关中。

    秦宗权与黄巢类似,他甚至没能越过朱全忠的宣武镇,直接被干挺了,只能在河南道西半部分祸害。

    这四个“白地”州,邵树德拿下后,肯定是要花大力气移民拓荒的。

    这是个苦活,可一旦出了成果,那绝对是铁打的基本盘,和关北一样,只认邵圣不认李圣的核心统治区。

    “此番大战,不少将士伤残退伍。”邵树德说道:“我看孟、怀诸县还有很多乡长、乡左、里正、驿将之类的职位空缺着……”

    “大王,我都留着呢。”宋乐笑道。

    “先生真知我意。”邵树德大为感慨。

    什么是能臣干吏?这就是啊!既会理政抚民,也懂其他方面的东西,宋乐可真是——太会了。

    “都是为我拼杀的将士,我要替他们下半辈子着想。”邵树德说道:“每月一斛的抚恤,不足以表我意。过几日,我让幕府拟一份名单,先生全给我安排下去吧。”

    “遵命。”宋乐应道。

    军中伤退下来的人,本来就很忠心,服从性也好。大王再给他们安排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职务,那么一个扎根乡里的小土豪家族就有雏形了。

    宋乐敢断定,至少在两三代人以内,这些人对夏王都是充满感激的,是夏王最基层同时也是最根本的支持力量。

    这样一来的话,定都洛阳其实是最完美的选择。山水环抱之势,至少对延续邵氏家族的统治极其有利。但经历了这场河洛战事,宋乐也看到了洛阳的劣势,局限性还是有些大。

    这破事,以后再说吧。

    “封渭已经南下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正月十六就走了,上元佳节,也不多歇几天。”宋乐笑道。

    打下洛阳之后,邵树德上表朝廷,保举战功卓着的高仁厚为东都畿汝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东都留守、河南尹。

    “东都畿汝”,指的其实是三处地方,即东都洛阳这座城市本身,外加二十个畿县以及汝州。

    封渭升任节度副使,协助高仁厚处理政务,毕竟我们的高都头是武人,大部分精力要花在征战上。

    高仁厚对这个职务很满意,已经高高兴兴南下上任了,把指挥部都搬了过去。

    他当过东川节度使,知道这个武人的最高荣耀意味着什么,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好,他要赶紧重温一下。嗯,就是天使的动作太慢了,到现在还没把全套仪仗送过来。

    原本胡真的监军被赶回了长安,朝廷重新选了一个叫张承业的过来,但被邵树德否了,原因是此人对朝廷太忠心——嗯,黑色幽默,因为对朝廷太忠心,所以当不了藩镇监军。

    高仁厚也是关西军政集团中,第三个升任节度使的武人。另外两个都是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李延龄、任遇吉。

    不要小看这种阉割版的节度使,事实上对武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

    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几人能看穿?邵树德治下的节度使,除了不能组建衙军、外镇军,州县兵数量也要得到他的认可之外,其他真是没的说,威风、富贵是不打一点折扣的。

    “既然都南下了,我也南下吧。神都洛阳,还真没去过呢。”邵树德笑了笑,道:“便把铁林军儿郎带过去,吓一吓朱全忠。”

    “大帅,可别忘了放归部分土团兵。”宋乐提醒道:“有些人家里去年秋播了,可以晚一些回来。但有人未及秋播,春社节过后要准备春播,这些人得放回来。”

    “知道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先南下耍耍。”

第二十二章 上洛

    正月二十五,邵树德在亲兵、侍卫亲军、铁林军的护卫下,通过黄河冰面,抵达了南岸。

    “大帅!”一身金甲的符存审上前拜见。

    “此番围歼长直军,你在关键时刻投入所有骑兵,再让天雄军南下,非常果断。”邵树德拍了拍符存审的肩膀,赞道。

    “此皆大王所定方略。若无此略,我等便是累死,怕也赢不了。”符存审答道。

    邵树德大笑,符存审也会拍马屁,关键是拍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战术上的成功,掩盖不了战略上的失败。这仗能打赢,主要是战略定得好。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霍存还不肯降吗?”邵树德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河阳南城,问道。

    城池外围的羊马墙已被攻破,壕沟业已填平。最近几日,城内甚至不敢出城袭扰了。

    到了昨日,相隔不远的仓城也在连番攻打之下,守将顶不住压力,率五百人投降。

    “霍存大肆征发城中百姓,发给器械,上城头戍守。我遣人招降,使者都没能进城,为霍存远远一箭射死。”符存审据实回答。

    其实对河阳南城的围攻烈度一直比较低,因为其特殊的地势,很难使得上全力,围困是最好的策略。

    一般而言,大军出外野战,随军携带的粮草不足一月所需的情况下,是不建议攻入敌境作战的。正常情况下,主将都会尽量筹备三月所需粮草,然后后方再不断转运,这就是一方军败,另外一方总能缴获许多粮食的主要原因。

    守城作战,只要不是太穷,食品储备量肯定要超过三月所需,半年、一年都不在话下。但如果城内人口数量太多,而城池又不够大的话,还需要在外修筑仓城,储备粮草、器械,与城市本身互为犄角之势。

    河阳南城有多少粮食,现在差不多弄清楚了:仓城缴获了五万余斛粟麦,还有一大批器械、伤药、篷布、工具等物资,据俘虏交代,南城内存了更多的箭失、伤药、器械,粮食相对少一些,可能只有四万斛,考虑到官员、军士、百姓加起来人数上万,城中粮草应该只够四个月正常所需。

    四个月,其实也不少了,坚持到大河化冻绰绰有余,或许这便是霍存的底气。

    “此城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勿要硬来。”邵树德说道:“便是土团乡夫,死伤多了也很可惜。”

    河阳及邵州王屋、河南府河清共出了七万乡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军事经验,毕竟农闲时的训练和真正的战争是有很大区别的。有人在农闲训练时射箭贼准,结果上了阵紧张得不行,大失水准;有人平时自夸勇武,刀枪棍棒耍得有模有样,结果上了阵尿裤子,这都是有可能的。

    这次大举南下,是河阳百姓多年来第一次真刀真枪与敌人干仗,提升非常巨大。如果再有几次大规模、高强度的军事行动,他们还会有进一步的提升,民间尚武风气会更加浓郁,最终都会体现在战斗力上。

    不能让他们在还没成长起来之前就大面积挂掉,这不值得,也很影响农业生产。

    “那便继续劝降?”符存审问道。

    “我听闻符将军足智多谋,喜谈兵事……”邵树德笑道。

    符存审有些惭愧,道:“年少时慕豪侠,喜兵书,好勇斗狠,让大王见笑了。”

    符存审年轻时在乡里游荡,性格豪迈,悍不畏死,非常向往古时的豪侠。又酷爱读兵书,几杯酒下肚,就开始与人吹牛,各种兵法讲得头头是道,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名气渐渐传了出去。

    其实吧,那时候他也就是军事爱好者水平,没有实际领兵的经验。但在乱世,名气是可以变现的,巢乱来临的时候,豪强为自保,出钱出粮募兵,给了符存审第一桶金,然后得以投靠光州刺史李罕之,征战中不断学习、充实自己,水平与日俱增。

    现在的符存审,指挥几万人打仗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了,他证明了自己,后面就会得到更多出头的机会。

    “无需自谦。”邵树德摆了摆手,道:“丧乱之时,李光弼守河阳,可有借鉴之处?”

    符存审熟读兵书,古代战例都了解,别说本朝发生过的事了。他稍稍思索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什么,问道:“大王之意,欲打退梁人水师援军,令霍存绝望,再招降之?”

    相州之败后,郭子仪被撤职,朝廷令李光弼守东都,抵御史思明。李光弼到洛阳后,认为自己兵少,贼众势大,守不住洛阳,于是决定退往河阳三城,从侧翼威胁东都。

    后来就发生了契丹人李光弼、粟特人李抱玉合力守河阳,先派大将、羌人荔非元礼,击败叛将、汉人周挚,然后再迫退突厥人史思明的离谱又精彩的战事。

    “……光弼先贮百尺长竿数百枚,以巨木承其根,毡裹铁叉置其首,以迎火船而叉之。船不得进,须臾自焚尽。又以叉拒战船,于桥上发砲石击之,中者皆沉没,贼不胜而去。”

    简而言之,李光弼提前准备了很多长杆,固定在浮桥一侧,阻止贼船靠近,以防他们的纵火船顺风飘过来,烧毁浮桥,然后又用砲车在中潬城及浮桥上抛射石弹,将敌船打沉了一部分,吓退了贼军。

    当然这也是欺负史思明没有水师。不然的话,以投石机那可怜的射程,是干不过专业战舰上的巨弩的。

    “李武穆之策,当活用之。贼人有战舰,却比史思明强多了。如何迫退梁人水师,至关重要。只有让霍存感到后援已绝,他才会放弃抵抗,甘心投降。”邵树德说道。

    “谨遵大王之命。”符存审应道,眼角余光状似无意地瞄到了邵树德身后一人。

    亲兵都副将符彦超,刚刚十七岁,符存审的长子。

    十七岁的少年郎,无论多么惊才绝艳,除非在临时组建的新部队或缺乏军事人才的农民军里,不然很难在一个拥有成熟体系的历史悠久的军事集团中出头。

    但如果有人超拔,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夏王的亲兵,可不仅仅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事实上这还是学堂,批量培养下级军官,还与夏王亲厚,很容易就能得到出头之机。

    去岁夏王征申、光、寿三州,募了一万蔡人新卒,一千亲兵中的五百人就得到了机会,出任各级军官。亲兵十将郑勇更是一跃而为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统领万余兵马,兵权极重。

    这是什么?这是恩典,是信任,符存审性格笃厚,当然感激了。

    “好好打,河阳不急。”邵树德看着南城外挖掘的整整三道堑壕,道。

    符存审是稳重的,以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归德军为骨干,辅以大量无甲土团乡夫,死死围困住了霍存的保胜军。

    现在洛阳局势已定,白司马坂、平洛城也没必要守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又解放了出来,兵力就更雄厚了。

    这个要塞,拿下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日,邵树德率大军南下,抵达洛阳北郊,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亲自出迎,封渭、马嗣勋、段凝等文武将左相随。

    “新安县是个什么情况?”行走在杂草深深、破败腐朽的神都洛阳之内,邵树德问道。

    “回大王,贼将徐怀玉纵放数千人出城,已为马将军遣人收拢。”高仁厚答道:“走了这么多人,城中粮草应还能坚持半年左右。”

    “高都将是何方略?”邵树德问道:“新安县不克,总不是个事,如何拿下此城?”

    “攻城、劝降两策并用。”高仁厚言简意赅地答道。

    “这个方略是对的。”邵树德鼓励道:“素闻高都将擅攻心,于川中屡建奇功,今拭目以待。”

    洛阳战事大体结束后,高仁厚出镇洛阳,怀州行营解散,各军的隶属也重新进行了调整。

    邵树德刚刚决定,组建洛阳行营。

    高仁厚已经当了节度使,不适合再担任洛阳行营的主帅,故由李唐宾担任洛阳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副之,原河洛经略使衙门解散。

    武威军使卢怀忠担任行营都虞候,归德军使符存审担任行营排阵使,天雄军使臧都保任行营先锋斩斫使,飞龙军使契必章任行营游奕讨击使,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任行营供军使。

    这是几个主要官职,下面还有一堆中下层职务,限三月之前堆满人,衙门开始运转,囤积钱粮、器械、役畜、车辆等各种战争所需物资。

    打了这么多年仗,哪个人管理后勤井井有条,哪个人出谋划策厉害,哪个人熟知山川地理,哪个人善于协调关系等等,基本上都清楚了,或者说每个方面大帅都有用得惯的一批心腹将左团队,行营运转所需人才相信很快就能借调、招募完毕。

    军事方面,洛阳行营暂辖天雄、赤水、归德、武威、定远、顺义、护国这七支整建制的部队,外加飞龙军左厢、豹骑都、马嗣勋部降兵等零散部队,账面上有约七万人。

    铁林军、河源军、玉门军、保义军暂不编入行营。其中,河源、保义、玉门三军留守河阳,防备河东、魏博。

    关北蕃兵,出战很长时间了,伤亡也不小,除了跟随梁汉颙东奔濮州的那部分外,余众罢遣,各归各家。

    不过,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已征调了一万回鹘、吐蕃、羌、嗢末、鞑靼等杂七杂八的兵马,连同其家人,一起东行。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募桃、阶、成、岷等州羌种万余帐东行,前往洛阳。

    新上任的廓州刺史孙进德禀报,他与当地驻军及诸部落头人相商,募吐蕃一万户东行洛阳。据闻,青唐吐蕃闻赞普募兵,“载歌载舞,喜不自禁”——真是扯几把蛋。

    不管怎样,蕃兵,无上可汗真的太多了,完全没必要逮着一只羊薅。

    至于铁林军、侍卫亲军,邵树德攥在手里,打算亲自微操。

第二十三章 死地

    洛阳还是有一些百姓的,但就分布来说,并不是狭义上的河南、洛阳二县,事实上偃师、缑氏、巩这几个尹洛盆地内的县多一些,几乎占了原本三万余户百姓的一半。

    此外,洛水河谷的长水、永宁、福昌、寿安以及属于虢州的卢氏,尹水盆地的尹阳、陆浑、尹阙也有一些百姓,都是张全义、胡真时代陆陆续续收拢安置的。

    但总体而言,洛阳周边是精华,其他的都很少,洛南三关以外诸县,基本可以说是人烟稀少,凋敝非常了。

    高仁厚镇洛,治下不过十县(含河清)。他不管政务,一门心思发动战争,地方上的事务全由封渭主导的文官系统负责。

    这是一种高姿态,也是一种政治智慧,可见老高也不是啥都不懂。

    邵树德找人询问后,得知高仁厚长子已逝,便录其长孙高铣为虢州卢氏令。高铣今年才十七岁,去长安考过一次进士,水平一般,没考上,能当卢氏令,确实是照顾了。而且,今后政务上只要不捅大篓子,任用有才能的下属,还是有极大的升迁可能的。

    “大帅,邵州之废,可需再斟酌一下?”洛水河谷内,跟着邵树德巡视地方的洛镇节度副使封渭问道:“五个县呢,一堆官员调动。”

    “无妨。邵州之设,本就为了战事服务。而今河洛、河阳战事已近尾声,没必要了。”邵树德说道。

    罢邵州,是他刚下的命令。所辖诸县,也被重新调整隶属。

    其中,垣、硖石二县归陕州,崤县省入渑池,王屋、渑池二县归河南府,如此一来,洛镇实际辖县将增加到十二个,有五万多户、约二十万百姓,算是有点模样了,虽然只有国朝鼎盛时期户口的一个零头。

    邵州官员,有的到外地任职,有的则调到河南府。邵州是下州,而京兆、河南、太原是府,他们调过来,品级并不会掉。

    比如,邵州刺史梁之夏就会调到关北胜州当刺史,胜州现在是中州,故其官职由正四品下变成正四品上。

    别驾司马邺则升任河南府少尹,由从五品上变成从四品下。

    邵树德赏识的王雍调到河南县任县令,由正八品下的畿县丞,一下子升任正五品上的京县令,简直是一步登天,算是农学系统最长脸的一个了,带动示范作用十分明显——长安、万年、太原、晋阳、河南、洛阳六县,谓之京县,官阶普遍高配。

    “大王既有此意,某自然欢喜。”封渭笑道。

    他明白,邵树德给他划拉的几个县,都是近几年大力发展,编户了很多蕃人的肥县。诚然,比起天宝年间,这些县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有所不如,但胜在发展快啊,再给他们十年时间,说不定就达到天宝年间的繁荣程度了,毕竟移民了那么多人,还搞了均田制,农牧并举,其实油水很大的。

    “河南府现在也二十万人了,好好做。”邵树德说道:“你看这些地,全都荒着,太可惜了。”

    他们这会所在的位置是寿安县(今宜阳县西),洛水南岸,白居易曾有两首《寿安歇马》脍炙人口。

    “只要有人,有牲畜,保管整治好。”封渭笑道。

    夏军下一步攻哪里,现在还是机密,邵树德没有说,众人也只有猜测。但洛阳行营组建的消息是货真价实的,谁都知道肯定要打了,迟早的事。

    封渭打算抓紧开战前最后的时间窗口,讨要各种物资、人才,尤其是后者,官员要尽快到任,取代朱全忠时代的旧官员——事实上不少人已经辞官或逃走了。

    一旦战事爆发,河南府肯定承担出丁的义务,届时想做事都有点难了。

    “抓紧办事。”仿佛猜中了封渭的心思,邵树德说道:“这会兵力尚未集结完毕,还有时间。”

    顺义军还在新安以西,护国军还在河阳休整,武威军亦在河阳充当预备队,赤水军在镇守巩县、罂子谷一带,等待补充战损,天雄军则在尹阙关外扎营立寨,同样在等待补充战损,兵力集结尚未完成,还有时间。

    “河南府丁壮,也要多加甄别。”邵树德又补充提醒了一句,道:“过几日,我要放归起码四万土团乡夫回河阳。待他们忙完春播,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征召起来。下一阶段作战,河南府至少要出三万土团乡夫,春播完毕后集中整训。”

    “遵命。”封渭应道。

    河南府百姓是真的苦!朱梁治下要服役打仗,邵夏治下同样如此,竟是怎么都逃脱不了兵役。

    ……

    汴州,朱府,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刚刚结束。

    严可求被留了下来,敬翔作陪,与朱全忠一起谈事。

    “淮南那边,可否加把劲?”朱全忠坐于上首,神色间稍稍有些疲惫,但整体看起来还不错,似乎并没有为洛阳之战损兵折将而担忧。

    严可求不是第一次来汴州了,也不是第一次与朱全忠接触。上次来是卖茶、卖盐,买绢帛,顺便进行接触——其实后者才是主要的。

    这次再来,同样是打着卖盐的幌子,似乎和上次没什么两样,但谁都知道,真的不一样了。

    “梁王有所不知,越州董昌身边围了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此贼已然想要称帝。”严可求不直接回答,反而谈起了另外一件事,只听他说道:“吴王遣使相劝,然说不动半分。杭州钱镠,野心不小,与董昌手下几个刺史暗中联络,两浙局势风云诡谲,吴王关注得很,怕是无法在西边发力。”

    朱全忠听了叹道:“董昌此贼,真是不可理喻。”

    “不错,跳梁小丑罢了。”严可求赞同:“然若浙东诸州为钱镠所并,亦非吴王所愿。”

    朱全忠暗暗踩了下敬翔的脚。

    敬翔会意,道:“严判官,吴王有雄兵数万,钱镠暗弱,遣一偏师即可应付,此不足为患也。我等皆为唐臣,董昌跳梁小丑,固然死不足惜,然邵树德此贼,乃滔天巨孽,篡唐者非其莫属,宜共讨之。”

    严可求轻拈胡须,说道:“邵贼欺瞒圣人,侮辱嫔御,与内竖勾结在一起,祸乱朝纲,确乃贼子奸臣。若讨之,如何个讨法?”

    “青州王师范,贞臣也;魏州罗弘信,材臣也;镇州王镕,信臣也;荆州李侃,贤臣也;吴王,荩臣也。”敬翔说道:“此五镇,联合起兵,灭邵贼易如反掌。如此,可令天下野心之辈收敛,惩恶劝善,激浊扬清,使忠臣义士知劝,乱臣贼子知惧,岂不美哉?”

    严可求笑而不语。

    若这几个藩镇能联合出兵,那才有鬼呢。纵愿联兵,数十万大军尽出,灭了邵贼后,地盘又归谁?还不是你朱全忠捡走最大的便宜?其他人得到的,可能也就是朱全忠一点口头上的感激罢了。

    甚至连这个可能都没有,多半会招来全忠的恩将仇报,朱瑄、朱瑾兄弟对此太清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贼挥师南下,旬日间灭了朱全忠数万人马,包括精锐的长直军,这种战斗力,也令天下诸侯感到不安。即便不出兵支持梁人,也不应背后拖后腿,讲究点的,可能还会支援一些财货,鼓励梁人继续坚持下去。

    “使者回去后,可将实情说予吴王听。”朱全忠说道:“不能再让邵贼祸害下去了。我受先帝大恩,出镇宣武,无日不思报国。今别无所求,唯愿海内无贼子奸臣,大唐太平无事,足矣。”

    严可求闻言肃然起敬,道:“若天下藩帅皆如梁王,则中兴有望矣。”

    朱全忠含笑不语。

    他当然听得出严可求话中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讽刺,但他不在乎,面子嘛,算个屁!

    虽然一直不愿承认,但事到如今,自己骗自己没太大意思。单靠宣武一镇,确实很难遏制住夏贼的攻势了,势必要找帮手。

    其实朱全忠最看好的帮手是李克用。

    真的,他最希望李克用能与他联手,哪怕只是暂时联手。

    李克用这人,哪怕以前不懂,现在总该看出来了。他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对李唐皇室似乎也有那么点归属感和感情。如今邵贼要篡位的消息甚嚣尘上,李克用总该有点触动吧?若他愿意出手,则攻守之势易矣。

    唯一的不利,大概就是李克用正在筹备对瀛、莫二州的战事,短期内抽不开身,但邵贼绝对不会继续等下去,这是最不利的。

    至于杨行密,唉,只是次要选择罢了。

    去年朱延寿大败,几乎丧胆。今年又攻安州,看似连战连胜,但始终攻之不下。最近濠、泗二州又遭到夏贼飞龙军袭扰,可见实力也很有限。

    但没办法,如今每一分力量都很宝贵。若杨行密愿意调遣数万大军西进,勐攻淮西镇的话,也是件大好事。只可惜他三心二意,如之奈何。

    李克用、杨行密、罗弘信三人,是近期对外拉拢的重中之重,一定要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来,守望互助,同进同退,如此方有战胜邵贼的希望。

    若不成,万事休矣。

第二十四章 激战

    萧符又要准备出征了,这次是跟庞师古。

    洛阳之战,损兵数万,包括最精锐的长直军。消息一开始被严密封锁,但河洛守军毕竟没有全军覆没,总有人逃了回来,于是消息渐渐扩散,很多人都知道了。

    毫无疑问,这是对梁王威信的巨大打击。结合去年一整年,夏贼骑军在河南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不少人已经怀疑,汴州是不是危在旦夕,庞大的宣武军政集团是不是行将覆灭。

    说人心惶惶可能言过其实了,但不安的情绪在蔓延也是事实。尤其是军士家人,他们这几年尤其担心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就战死沙场,家里失了顶梁柱。

    萧符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但也没有任何办法。时局若此,大家自求多福,还能怎样?

    临行之前,萧符在家中办了个小宴,邀请了一些好友,都是比较谈得来、交情不错的老友。

    “贤婿也要出征了吧?”萧符问道。

    “是,过几日便要去曹州了。”谢彦章有些闷闷不乐。

    葛从周、谢彦章父子一会被派到这里,一会被派到哪里,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说实话立了不少功,屡屡大破敌军,李克用手下那帮义子、大将们估计都怕这个巢贼出身的梁将了,但离谱的是,葛从周到现在只能领偏师,没机会作为方面大帅总揽全局。

    都说梁王喜欢拔擢新人,压制老人,但葛从周父子,因为出身尚让派系的缘故,似乎并不是很得宠,不是新人,亦非老人,这地位就很尴尬了。

    “去曹州,其实不错。”萧符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谢彦章默然不语,一直在旁喝酒的王彦章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有裴迪仍在喝酒吃菜,他是懒得管这些破事。

    刚听到梁王战事不利时,他也很忧心,一直在想办法,献计献策。但所献之策多未被采纳,久而久之,这份心也就澹了。

    这几日他听到了一个消息,夏王至洛阳,见到被俘的胡真后,温言抚慰,言谈甚欢。而胡真也被夏王的气度折服,欣然就任夏王府谘议参军一职,为夏王出谋划策。

    胡真是什么人?最早一批跟随梁王的老人,先后担任过滑、洛两镇节度使,汴梁内情,在夏王面前一览无余矣。

    这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到汴州的,照理来说没这么快的,有可能是夏人故意传播。但不管怎样,裴迪相信是真的,因为梁王一度暴怒,欲斩胡真全族。

    梁王当然有能力分辨真假,他这么生气,那多半就是真的了。裴迪仔细想了想,心思就起了一分变化。

    厮杀,那是武人的事情,与我们文吏何干?好处没多少,还被人奚落为“毛锥子”,一旦军赋筹措不及时,还容易被人当受气包。

    夏王看样子并不轻视文吏,韦昭度、杜让能都能出镇为帅,就和梁王让张廷范出镇徐州一样,两人都是当世英雄。梁王不行了,投夏王也没什么,总比让那些嗜杀残暴的武夫得了天下要好。

    “曹州那边,若能擒杀邵贼女婿梁汉颙,便是大功一件。”王彦章突然说道。

    萧符笑了笑,道:“哪那么容易。”

    谢彦章认真地点了点头:“贼骑四处肆扰,抢了就跑,从不在一地逗留很长时间。实在被逼得站不住脚了,还能跑到朱瑾、朱瑄、折嗣伦的地盘上休整,然后再绕道杀回来。”

    “防不胜防。”裴迪难得点评了一句。

    王彦章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伙斗志都不是很高啊。

    “来,喝酒!”萧符亲自起身,给王彦章倒满了酒,笑道。

    王彦章这人,在他看来倒颇有忠义之心,至今不忘梁王简拔他的恩德。

    其实梁王当初授予他队正,也不过是见他武艺高强,悍不畏死,随手为之罢了,过后自己就忘了。要不然,王彦章能在军中蹉跎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靠积攒下来的战功当上了汴州押衙,那也是诸多中层军官之一,且没有领兵的实权。比起当初在军中带兵厮杀,你很难说是升了还是降了。

    梁王募汴州富户子弟材勇者三千人建破夏都。与友军合力赶跑夏贼后,寻又建破夏军,军额直接翻倍,达到六千人,王彦章终于担任一都指挥使,掌兵千人,达到了他军旅生涯的新高度。

    就是这么一点恩德,王彦章已是感激涕零,几乎要为梁王效死。对此,萧符也很是感慨,任何一位将帅,得到这样的下属,应该都会欣喜若狂吧?

    王彦章闷闷不乐地灌了一大口,看了看屋内众人,道:“虽说战事不利,但总不能一降了之。破夏军即将西行,我就不信夏贼有三头六臂。”

    与萧符一样,破夏军也将跟随庞师古一起出征。

    庞已被任命为孟郑都防御使,丁会则为佑国军节度使,两人的任务是堵住夏贼进击的路线,伺机收复河洛。

    从职务名字就可以看出,庞师古的主要任务还是防守,但事实上朱全忠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如果庞师古坚持,朱全忠是可能给他增兵,然后与魏博联兵,北上攻入河阳的。

    谁都看得出来,靠守太被动了。主动进攻,批亢捣虚,或许能为战局带来一丝转机。就是不知道邵贼在河阳部署了多少兵力,这个需要事先调查清楚,不然完全就是送人头。

    总之,萧符对主动出击不是很乐观。魏博那帮兵大爷,谁知道会打成什么鬼样?从心底里抗拒出镇作战,士气可想而知,可不要被他们坑了。

    “王将军如此豪勇,当再饮一杯。”萧符端起酒樽,笑道。

    王彦章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谢彦章看了他一眼。

    破夏军自从在汴州北被教训了一顿后,上下以为耻辱。最近一直在大力整顿,刻苦训练。这些富家子的技艺都不差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纯熟,他们的问题在士气。若真能收拾整顿出来,到也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就是军使赵霖本事稀松,完全靠家荫上位。不过王彦章、杜宴球、刘玘等人都是好手,希望他们能练出来吧,不然这局势可真是……

    ……

    梁汉颙带着五千飞龙军、两千多关北蕃兵一路东行,大小十余战,终于冲破拦截,抵达了濮州。

    其实他们也是沾了契必章的光了。他那万把人南下破入徐州,将梁军向南大大拉扯了一番,不然他们还不好突破曹州朱珍的拦截呢。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汉颙总觉得朱珍没尽全力,没敢冒险,没有拼着遭受重大损失也要留下他们的破釜沉舟的意志。关键时刻缓了一下,没想着鱼死网破,最终令他们这七八千人顺利抵达了濮州。

    刺史邵伦没敢出城迎接,只是晚上悄悄遣人送了一批补给过来。到了后半夜,他甚至亲自出城,抵达了梁汉颙的营地。

    “梁将军。”

    “邵使君。”

    “朱瑄到底何意?”见礼完毕,梁汉颙开门见山地问道。

    “梁将军有所不知。”邵伦也是一脸苦色,道:“朱帅见全忠大窘,已经暗中遣使前往汴州修好,并严令我等不得挑衅,连刘知俊还占着濮州属县也不管了。”

    梁汉颙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

    洛阳之战前,朱瑄就已经事实上停止了与朱全忠的战争。洛阳之战后,消息传播对底层而言当然没那么快,但对朱瑄这种整日关注着西边战局的人而言,探听个大概的情况并不难。

    他或许没法得知这场不过持续十日的战争的全貌,但朱全忠大损兵力,丢掉了尹洛河谷的事情还是清楚的,这就足以做出判断了。

    一帮杀才!

    终日骂朱全忠恩将仇报,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派人过来帮助你抵御梁军的。现在看到夏军势大,梁人连吃败仗,态度一下子就变了,殊为可恨。

    一帮无耻之徒!毫无节操可言。

    “罢了,朱瑄不愿插手,我也懒得管他。今只有一事,我军袭扰梁人,需要在濮州休整补给,可有问题?”梁汉颙问道。

    “怕是也有些难。”邵伦迟疑道:“朱帅多半不允。”

    “哼!”梁汉颙勃然变色,怒道:“朱瑄无耻,邵使君可能想想办法?”

    邵伦更迟疑了。

    “有些富贵,就得冒险。”梁汉颙突地一笑,循循善诱道:“太平功劳谁不会?若想当夏王义子,录入宗谱,邵使君不想想办法?”

    “梁将军可有方略?”邵伦问道。

    “敢问邵使君,与全忠修好,镇内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的吧?”梁汉颙反问道。

    “当然,要不然也不会暗中遣使了。”邵伦若有所悟,脸色有些挣扎。

    “和我想的差不多。”梁汉颙笑了笑,道:“全忠前后杀伤数万郓镇子弟,这笔账岂能说不算就不算了?是何道理?朱瑄对邵使君还是信任的,此中或有机会。”

    邵伦久久不语。帐中烛火明灭不定,照得他的脸格外狰狞、阴森。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良久之后,邵伦叹道:“没那么简单,得等机会。”

    “邵使君有这份心就好。大事若成,妇公听了,定然大悦。”梁汉颙笑道。

    邵伦勉强笑了笑。

第二十五章 艰难的决定

    “将军可敢收我等入军?”濮州黄河南岸的一片林草地里,一群挎刀执枪的军士走了过来,问道。

    梁汉颙早就收到了禀报,他并不介意多收一些敢打敢拼的军士入伍。事实上每一次突入梁军腹地,战斗是不可避免的,战损是长期存在的。契必章带了五千飞龙军东行,最后队伍人数发展到接近九千,但最初的那批人损失近半,可见战斗的残酷。

    这九千人,现已被整编为飞龙军左厢,而梁汉颙、薛离带过来的这七千余人被编为右厢,飞龙军的整体账面实力大大增加。

    既然要做好与梁贼长期厮杀的准备,那么多招募一些会骑马的河南本地兵也是必然的,前提是要能过得了梁汉颙的眼,他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的。

    其实能到他面前的已经是筛选过一轮的人了。薛离把关的,他首先剔除了一些看起来比较油滑的刺头,免得以后军中鼓噪闹事,不好收拾。

    梁汉颙正拿着一把刀切蒸饼,闻言瞟了一眼这帮人,问道:“看你等身上器械、甲胃,有人还牵着马骡,莫不是天平军将士?”

    “将军好眼力。”有人笑道。

    “衙军?州兵?县镇兵?还是乡勇?”梁汉颙扔了一块蒸饼到嘴里,大口嚼吃着。

    嗯,就得混着猪膏蒸,这饼才好吃。

    “郓州哪还有衙军?”

    “衙军早几年就全军覆没了。”

    “现在的衙军,换以前就是州县兵。”

    “也别小觑咱们,有些藩镇的衙军,还不一定干得过咱们。”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道。

    “我信!”梁汉颙笑了,道:“诸君魁伟雄壮,一看就是打小习武,却不比文恬武嬉的藩镇兵差了。”

    其实,但凡一个地方长期处于战争状态,即便是土团乡夫,被折腾得久了,战斗力也不会差的。何况郓州打了多少年了,精锐衙军在最初的几场会战中就损失大半,后面全靠以老带新,死守龟缩,偶尔出击。打久了之后,也练出了一批人,因此也不能因为他们的身份就看低了,战斗力的下限还是能够保证的。

    梁汉颙吃完了蒸饼,让文吏搬来了桉几,登记每个人的名字,然后试一试他们的武艺,再考较一些军中基本的技能,比如旗号金鼓、战阵战术等。

    还行,素质都还可以,再以战代练一下,高淘汰率之下,保管活下来的都是敢打敢拼的精锐。

    就这样一批批考较,足足花了一天半时间,到春社节前一天,终于募到了千余人,大部分是土团乡夫,另有少量开小差跑出来的郓镇军士,全数编入飞龙军右厢。

    “丑话说在前头,我招你们入军,也是担了干系的。”梁汉颙看着站得整整齐齐的新兵,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想发财,有些人想搏个出身富贵,有些人想报仇,还有些人——只是单纯太闲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有人哄笑起来。

    确实,这年头真有人闲得蛋疼,喜欢到杀伐场上发**力,人数少,但确实存在。

    “入军之后,唯有一条,听令!”梁汉颙勐然提高了声音,道:“一会自有人给你们讲飞龙军的规矩,我直说一句,违令者斩!”

    众人神情一肃,大声应是。

    远处有飞龙军将士看着,脸上有嘲弄之色。这帮新人,别上了战阵以后再哭爹喊娘。飞龙军深入敌后作战,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军队招募完毕后,接下来就是备用马骡的收集了,这个比较困难。毕竟契必章在这里长期作战,早就搜刮过一轮了,再想弄委实不易。

    有新来投军的将士献计,说淄青镇战马极多,或可去那边抄掠,定有所获。

    这帮杀才!梁汉颙气笑了,不过却认真思考了一番。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或许还真是条路子,但现在不能节外生枝。

    二月二春社节,已经和平了相当时日的郓镇百姓开始筹备春播了,也就是在这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抵达了正准备出征的飞龙军大营。

    “贺将军来了,可真是稀客。”梁汉颙、薛离二人一齐出营,将其迎入了帐内。

    来人是贺瑰,他先瞟了一眼营内那油光水滑的神骏战马,又看了看军士们高昂的士气,有些沉默。

    “我知道杜光乂早就来了,一直躲在邵伦府中。”贺瑰开口就语出惊人,让梁汉颙、薛离二人都有些惊疑不定。

    “我还知道最近杜光乂出了趟远门,去了齐州甚至王师范的棣州。”贺瑰又道。

    梁汉颙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憋了半天后,骂了句:“邵伦、杜光乂行事不密,两个废物。”

    贺瑰突然笑了,道:“也不是他们行事不密。我在濮州多年,若再跟个睁眼瞎似的,岂不也是废物?其实,他们已经很小心了,至少郓州并不知道。”

    梁汉颙不得不仔细审视了一番贺瑰。

    此人长相俊逸,给人一种不像武夫,像个倜傥潇洒的佳公子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而是有脑子的武夫。

    这就好!有脑子说明还有的谈,事情还不坏。

    “贺将军此来何意?”梁汉颙问道。

    “听闻夏王在洛阳大胜,降胡真,杀寇彦卿,武运勃发,令人感佩。”贺瑰说道:“长直军来过郓州,战力强横,诸军莫有能挡者。寇彦卿有勇有谋,有名将之资,此等强人亦为夏军斩杀。以今观之,梁人气数尽矣。”

    梁汉颙耐心地听着。

    “平定梁人之后,夏王不是北攻河东,便是东收天平、泰宁、平卢三镇。我想了想,若驱梁人降兵十万东进,郓、兖、青三镇还真挡不住。”贺瑰继续说道:“与其届时成为齑粉,不如早作打算。”

    “你倒是坦诚。”梁汉颙与薛离对视了一眼,说道。

    “身家性命所系。”贺瑰答道。

    “你想要什么?”

    “我为天平军马步都虞候,梁将军以为我想要什么?”

    “齐州刺史乃朱家人,兖镇更是在朱瑾手中,贺将军这么大胃口,不怕么?”

    “怕这怕那,出来当武夫作甚?还不如在家耕种,当个田舍夫好了。”

    梁汉颙微微点头,大概弄清楚了。

    以前他也关注过天平、泰宁、感化三镇与朱全忠的战事,曾经对他们内部的团结非常佩服,居然没有几个主要将官投降,内部变乱也很少,全镇一致对外,死硬顽抗,让人感慨。

    如今看来,团结确实是有的,但那只是在对抗外部敌人上面。一旦外部压力减缓,内部争权夺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少。

    不然的话,也太没有国朝武夫特色了,不是么?

    当然,梁汉颙也很清楚,贺瑰愿意投顺的前提,是夏王支持他当节度使。意思也很明了了,可以当夏王的附庸,但不愿意失去独立性。

    这事说起来也挺稀奇的。如今满天下削藩的军头,以夏王、梁王最出名。他俩是对内部小军头最不友好的,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压制、削弱。在这种情况下,贺瑰怎么想的?就那么自信当了节度使后,夏王没办法收拾他?

    与此同时,梁汉颙也生出了一股明悟:平灭朱全忠之后,如果夏王愿意放权,名义上收拾北方局面太容易了。

    封一堆藩镇出去,只要不夺他们的权,便是夏王称帝,这些藩帅也会派人过来拜贺,毕竟当年接受黄巢伪职的人都不少。你看,很容易就表面上统一了北方,岂不美哉?

    但夏王多半不会这么做。方今天下,只有夏王、梁王在做正确的事情,削藩、削藩、还是削藩!

    “兹事体大,我还得遣人回报夏王。”梁汉颙说道。

    “此乃正理,我可以等。”贺瑰理解道。

    “贺将军,听闻郓州朱帅遣使至汴州,与朱全忠修好。敢问郓镇之内,有多少人同意这么做?”梁汉颙又问道。

    “其实不少。”贺瑰沉思了一下,道:“眼看着朱全忠不太行了,很多人便不想再打了。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大伙所求为何?还不是这份基业!郓镇乃郓人的郓镇,如何能让外人做主?”

    梁汉颙笑笑。这贺瑰说话也挺有意思,居然不忘提醒自己,郓人不喜欢被外人统治,若要硬来,他们就会像对付梁人一样对付夏人。

    贺瑰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梁汉颙、薛离二人也不想多讨论这些。事情的复杂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必须让夏王来定夺了。另外,也得和杜光乂通下气,但暂时没必要让邵伦知晓。

    使者很快就出发了,借道魏博返回河阳。

    魏博镇不允许夏军通过,但不禁使者、商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对目标小的个体而言,他们也很难禁止。伪装成士人、商徒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们干脆不管了。

    但这个藩镇最近的态度也很值得警惕。

    夏王在洛阳大胜,消息渐渐发散到周边后,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贺瑰这等人起了心思,有投靠之意。坏处也很明显,有些藩镇的风向变了,他们惧怕夏王收拾完朱全忠后就来找他们麻烦,比如魏博。

    局势风起云涌啊,越来越复杂了。卷入战争的藩镇,会越来越多。相对应的,战争的场面也会越来越大。

    接下来这盘棋,又该怎么下呢?

    乾宁三年二月初五,休整多日的飞龙军右厢悄然离开了濮州,南下进入大野泽。虚晃一枪后,直扑单州,算是拉开了夏梁战争第二阶段的序幕。

第二十六章 抄截

    蓼坞码头正在进行整修、扩大。

    柏崖仓城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建,以期能够储存四十万斛的粮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超级大仓库了,虽然不如陕县那个百万斛大粮仓,但足够十万步军四个多月的粮食消耗,已经非常不错了。

    当然,储粮多了,也得加强安全守卫工作。常年征调各县土团乡夫戍守是肯定的了,人数还不能少,一两千人是必须的。

    元和年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遣盗焚毁了柏崖仓,阻挠朝廷讨伐淮西逆藩,这就很离谱。当然李师道也没啥好下场,兵败身死,妻子魏氏先被大将刘悟玩,然后又被收入宪宗后宫为婢。

    邵树德又返回了河阳。

    他在洛阳转了一圈后,发现满地荒芜,瓦砾遍地,野外大群动物出没,看样子不怎么怕人,对秦宗权、孙儒的祸害劲有了新的认识。

    当然,这或许是他没亲眼见过其他王朝末年的混乱情况。国朝初年,人口甚至不足千万,这是全国的数字,让人无语。

    但即便经历了藩镇百余年割据,以及五代更替的不断厮杀,甚至还有契丹的杀戮和掠夺,到后周年间,光北方就有一千二百万人口,比国朝初年九百万还要多上不少,更别说南方还有两千万了。

    大唐武夫们残暴吗?当然。但真的比其他王朝末年的各路诸侯残暴吗,其实没有。藩镇的存在,其实人为制造了一个个混乱隔离区,确保秩序失控的情况不会无限制蔓延,造成太多的人口损失。

    魏博其实就是人为建立的隔离区。河南府、河阳战乱时,很多百姓要么逃入陕虢、关中,要么逃到宣武、魏博。尤其是河阳百姓,逃到魏博的真不少,这也造就了魏博经济上的繁荣——粮食、布帛、牲畜是财富,人也是,因为人是可以创造财富的。

    河阳节度使宋乐最近行文魏州,请其清查镇内“客户”,将其放归。

    所谓“客户”,是国朝藩镇割据下的特色,即逃难百姓到某地后,因为不存在于当地户口籍册之上,因此选择依附当地“主户”,成为“客户”谋生。

    可想而知,宋乐发过去的公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这年头的藩帅,再傻也知道百姓是财赋之源,是兵源,是维系自己富贵的基石,怎么可能被你一封公函就吓住了?

    “魏博最近有无动静?”孟州城内,邵树德问道。

    “有,兵马大举集结相、卫二州,不知道想做什么。”宋乐说道:“大王还是尽快委任大将,统筹河阳各路兵马。咱们在河阳花了血本,眼下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事。”

    宋乐刚到各县转了一圈。

    洛阳行营放了四万土团乡夫回来,其中三万余是孟、怀诸县的,还有不到万人是原邵州、今河南府属县的——邵州罢废后,湖南那个叫了数年“南邵州”的地方终于可以恢复本名了。

    “罗弘信,尽给我添麻烦。”邵树德有些恼怒。

    魏博作梗,这是可以预计的,但当这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人很郁闷。

    其实,邵树德的心情本来是不错的。前些日子刘景宣遣人来报,金仙观居士江氏诞下一子,邵树德大喜,下令金仙观众人,从观主、居士以下,到底层婢女、中官,人皆有赏。

    到了今天早上,侍卫亲军千户赵业来报,王妃遣健妇、乳母数人至,将孩子带走了。邵树德大怒,立刻罢了赵业的千户,许其临时留任,以观后效。

    刘景宣这人,他已经失去了信任,过些日子就打发他走,换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来。

    心情不太爽,又碰上魏博搞小动作,顿时雪上加霜,有点想教训不知死活的魏人了。

    “将不可以怒兴兵。”深吸一口气之后,邵树德细细思索了起来。

    魏博六州,位置十分关键,掌握着多个黄河渡口,通汴、郓、青三镇,其中卫州对夏人而言最为重要,新乡、汲县的渡口屡次被他们侵占,然后渡河南下。简直就像公共厕所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魏人羞恼,不愿借道过兵,也可以理解。

    “先生可以幕府名义,移牒魏州,请开放黎阳渡口。待大河化冻之后,我欲从此借道,攻滑州。”邵树德突然说道。

    宋乐立刻就懂了,笑道:“莫不是声东击西之计?”

    邵树德笑了笑,道:“我从不用什么奇计,若贼人想得太多,假的我也给做成真的。先发函过去,朱全忠会知道的。”

    “遵命。”宋乐拱手道:“只是,河阳还得委派一大将,统筹军务。”

    “我亲自坐镇河阳。”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我便让铁林军回来。而今最重要的还是春耕。”

    宋乐自无不可。

    ……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在春季可不多见。

    河阳宫遗址内,邵树德正在避雨。

    此宫隋炀帝所建,在国朝初年废弃。经历了二百年,如今比洛阳城还要破败。

    不过基址还在,看样子规制很大,地基也打得十分扎实。杨广这厮,还是会享受!

    “这两年天时多变,时而干旱,时而多雨,冬天又很冷,还比以前长了。若地方官员不关心民生,水利年久失修的话,百姓要吃大苦头了。”邵树德叹道。

    气候大周期变化的一个重要前奏,就是雨雪、干旱等灾害频发。

    他记得黄巢进关中那会,有一年七八月份就下雪,还下得很大。虽然下完后气温很快就回升了,但这种极端天气的变化,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了。

    邵树德虽然一直在打朱全忠,但他其实很欣赏朱某人,因为他们都在做正确的事情。

    朱全忠的“减税”政策持续了不少年,还想尽一切办法廉价租牛给百姓,地方民生恢复极快。同时大力兴修水利设施,疏浚河南四通八达的水运航道体系,奖励百姓农耕蚕桑,发展与河北、江淮的商业,利用汴州商业中心的优势收取商税,富得流油。

    更组建了一支极为善战的军队,平灭黄巢、秦宗权这种祸害百姓的贼子,河南百姓给他立生祠,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朱全忠的这些手段,即便放在古代王朝末年,那也是极有水平的了。

    恢复秩序,稳定生产,发展商业,谁都知道要这么做,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知易行难,不外如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总是最容易的。

    朱全忠在四战之地大杀四方,还能让百姓活得相对有尊严,人口、经济大幅度增长,如果再有一个好儿子,两代人接力,在晚唐这个碎成一地的时代统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死命咬着他不放的关西武夫,大业有中道崩殂的苗头。

    “朱全忠征战之暇,还在汴、徐兴修陂池,我须不能比他差了。河阳役丁,忙完春播后,继续上河。河道裁弯取直、航道疏浚拓宽、陂池清淤修缮、灌渠开凿疏通,都需要人。”邵树德转头看向跟着他出巡的赵光逢,道:“以赵司马观之,咱们在河阳还有几年建设时间?”

    “最多两年。”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晋兵已经南下,连同幽州降兵、草原蕃人,几有十万之众,听闻定人亦出兵协助,王郜将兵两万,与李存信合兵一处,作为偏师。卢文进、单可及之辈,怕是难以抵挡。王镕惊慌失措,都派人来求大王发兵攻上党了,可见河北局势危殆,未必能给咱们多少时间了。”

    “朱全忠、李克用之间有没有勾连?”邵树德问道。

    “没有勾连,但可能有默契。”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已经下令武威军东行,至获嘉县南境屯驻。铁林军参与了两次河阳南城的攻势,也撤回来了,正开往获嘉。如果算上正在那边休整的护国军七千余兵,集结在卫州边境的夏军已经突破了四万,随时可以攻入魏博境内。

    另外,押送俘虏抵达河阳的河源军、保义军也可以出动,这又是一两万衙军,罗弘信会不会向朱全忠求救?

    “我欲重设怀州行营。”邵树德眨了眨眼,道:“赵司马应知我意。”

    “要大张声势么?”赵光逢问道。

    “越大越好。”

    赵光逢拱手应是。作为核心幕僚,他当然知道夏王的首要目标始终是汝州,更准确地说,歼灭刚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的丁会所部三万人。如果能顺带扫了杨师厚统领的忠武军那六七千兵马,就更好了。

    而为了避免干扰,或许可以在其他方向动一动,吸引梁人的注意力。

    我大军临境,威逼魏博借道,你帮不帮?不帮,以魏博那帮兵大爷的德行,会发生什么事可真不好说。

    我又派人勐攻旋门关一线,试图打通通往郑州的通衢大道,你要不要增兵?

    濮州方向,万马奔腾,突入腹地,坏你农田春耕,你打不打?

    淮南朱延寿现在老实得像个鹌鹑一样,我令寿州朱景派小股兵马渡河北上,劫掠州县,你打不打?

    你这个被动的局面是无解的啊,如果冒险集结大军,顾头不顾腚,主动攻来,以蛮力破开这张大网,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战场就选在河阳、魏博,你来不来?

    “河阳这边的局面,我来主持。洛阳战事,李唐宾总揽。我将经略军也拨给洛阳行营,新安以西,他有经略、天柱、顺义三军,新安以东,有定远军、洛阳降兵,他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拿下新安?遣人催一催。早点打完,早点匀出兵力。”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裴祭酒收到消息,汴州可能派庞师古总揽孟、郑二州之局,后面或会给其益兵,与魏人配合,攻入河阳,大王不可不防。”

    “让他来,吸引到大河边的兵越多越好。”邵树德说道。

第二十七章 齐聚

    “徐二郎可在?”胡真骑着战马,手搭凉棚,逆着西天的阳光,大声问道。

    新安城墙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徐怀玉出现在了城头上。

    “胡大郎你来作甚?”徐怀玉面无表情地问道。

    “今日是齐奉国的忌日啊,莫不是二郎已经忘了老兄弟了?”胡真大声说道。

    齐奉国是朱全忠的元从老人,属于资历最老的一批,与胡真、徐怀玉一样,都是他早年当队正时八十多个老部下。

    “齐奉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怀玉一阵恍忽。

    九年前的赤冈之战,梁军大破秦宗权,但厮杀过程中,贼兵垂死挣扎,一度反扑,齐奉国将马让给徐怀玉,拼死断后,殁于阵中。

    而在此之前的八角镇之战,他与许唐一起出击,为秦宗权所败,许唐战死。

    “齐奉国怎么死的?许唐怎么死的?当年一起的老兄弟,还剩几个啊?”胡真继续问道。

    “齐兄弟他……”徐怀玉喟叹一声,道:“他为我而死。”

    “不,你错了!”胡真大吼道:“朱全忠只给了齐兄弟千人,让他冲反扑的蔡贼。许唐也只有两千余兵,被围在寨子里,到死都没有等到救兵。”

    徐怀玉默然无语。

    “李克用入晋阳后,大肆封赏元从老人,这些人死了几个?嗯,是死了几个,还是被朱全忠在上源驿袭杀的。”胡真也豁出去了,越说越激动:“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杨行密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

    徐怀玉仰天长叹,道:“胡真,你降邵树德,我不怪你。人各有志,你也别劝我了。”

    “许唐死了,齐奉国死了,王武死了……”胡真继续吼道:“朱珍一度被吓得不敢掌兵,朱友恭是全忠义子,现在也被猜忌。李谠、李重胤也是当年黄王时代的老将,我等素识,为全忠所斩。刘康乂、郭言乃随全忠赴汴的五百元从,也死了。这些人死了,朱全忠哭过么?凭什么死了一个寇彦卿,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刘捍,朱全忠就要假惺惺落泪?咱们这些老兄弟,还不如这些汴梁后生子弟?是何道理?”

    城楼上的军士面面相觑,都看着徐怀玉。徐怀玉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混乱的战场之中,齐奉国一脸洒脱,将马让给了自己,让他照顾自己家人,随即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贼兵。

    “我对不起齐兄弟……”徐怀玉掩面下了城楼。

    齐奉国的长子,为了博取富贵,已经在攻徐州时战死了。徐怀玉一直很自责,认为自己官卑,无法提携齐奉国之子,致有此局。

    胡真在城楼外烧纸,嘴里念念有词。

    城头的梁军也不敢拿箭射他,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

    将为兵之胆,徐怀玉康慨激昂之时,众人也跟着同生共死。如今徐怀玉意志消沉,心神恍忽,大伙也觉得没甚意思,顿觉很是迷茫。

    留在城中,必死!或早或晚罢了。

    指望汴州援兵来救,基本不可能,没人会起这个荒唐的念头。

    该怎么办?有人一屁股坐在女墙上。军官呵斥了两声,也懒得再说了,随他去吧。

    王遇远远地在望楼上看着,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大体上还能猜到一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着夏王这些年,他愈发喜欢读书。即便很多字不认识,也坚持让文吏读给他听。久而久之,对很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

    可惜!可惜!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恨啊!”王遇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远方的夕阳,惆怅不已。

    定远军的将士们已经两天没攻城了。

    他们将一批俘虏带了过来,都是之前徐怀玉放走的新安守军。他们并没有受虐待,最近一直在干活,吃食都能保障。定远军明天就会把他们带到城下,让他们现身说法,进一步瓦解守军的意志。

    这座要塞城市实在太难啃了,最好还是用这种软办法,免得徒伤人命。

    远处有军士出外樵采归来,他们在离新安县较近的地方活动,城内守军也没有出城袭击,这似乎进一步说明了什么事情——大伙打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守城是蹲在城里一动不动,连出城袭杀敌军的樵采人员、斥候探马都不干的。

    拿下这座城池,或许有别的办法,就是需要花的时间可能有点长了。

    ……

    河阳南城之外,又新来了一批土团乡夫。

    陕虢二州各选派一万名家中无需春耕的丁男,带着简陋的器械,绕道抵达了河阳。

    新安县不克,就是这么蛋疼,怎么着都要绕路。

    陕虢两县的乡勇,老实说这几年被操练得也挺频繁,渐渐练出点名堂了,至少组织度比起以往强了太多。

    先秦时代的耕战农兵,大概也是这么被一代代进行军事动员给训练出来的。嗯,国朝也有标本,那就是多灾多难的河南,以及素来以对抗朝廷为己任的河北。

    但他们的装备大概率不如春秋战国时代的农兵,大部分人无甲,只有少数家境殷实的自己给自己配了甲胃——别说什么民间不能私藏甲胃,藩镇割据以来根本管不过来,太多了。

    官家打制的器械,职业武人都不够分,不可能给土团兵了。比如一张良弓,人家练了十几年箭,一年到头一有空就练,不比你大部分时间在地里忙活的田舍夫强多了?自然得紧着他们用。

    土团乡夫,布做的璞头、布做的衫、布做的袴奴,额头上再扎一条布做的抹额,好强的装备!

    符存审没有第一时间让这些乡勇入战壕,而是指派了一些军校,将这些人操练个几天,熟悉情况和规矩后,再分派进各条堑壕。

    大战又要起了,但河阳南城这个钉子还没拔下,这让他有些焦急。

    他走上一处高坡,俯瞰着整条大河。

    孟州城那边造好了不少船只,此刻都堆放在岸上。工匠们在王屋山砍伐大木,一部分处理完后堆放起来,在棚子里慢慢阴干,一部分则紧急拿来造船。

    船只不小,但不是用来运货的,而是准备修复中潬城到南城之间的浮桥的。

    其实从上个月开始,这项工作就慢慢启动了。

    军士们用铁镐凿碎冰面,一艘船、一艘船地放下去,然后用铁链联结起来,再钉上厚实的木板。

    城中守军一度冲出来,试图毁坏这些浮桥,不过他们大意之下吃了个不小的亏:冰面被敲击得有些破碎,上面盖着茅草,梁人无备,足有两三百人掉进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再无声息。

    吃了这个大亏之后,梁人算是死心了。围城这么些日子,他们也损失了大几百人了,这次又被坑掉两百多,士气受到重挫。

    再把目光投向中潬城。

    不少强弩、砲车已被装备了起来。这些装备,也只有在中潬城才能发挥作用。河面实在太宽了,这些武器射程又近,根本无法覆盖整个河面,部署在中潬城,可能还有那么点作用——从郑州理所管城县到阳武县的黄河南岸约八十里,而阳武县与北岸的获嘉县以黄河中心为分界线,郑州到获嘉“中河九十六里”,也就是说此处黄河宽三十二里,河阳那边稍窄一些,也有二十余里宽,什么强弩都无法封锁河面,更别说射程只有强弩几分之一的砲车了。

    不过在浮桥建造完毕后,倒是可以部署一些小型砲车,就是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扛住梁军水师战舰强弩的射击了。

    砲车的射程,实在惨不忍睹!

    中潬城那边,还有一些人在运输沉重的铁链。毫无疑问,这是打算铁索横河,封锁河面了。

    为了阻止大河化冻后梁军水师来援,大伙可是费尽了心思。

    远了放火船,稍近些,用强弩,再近些,用砲车,最后还有长长的巨木杆子和铁索拦截。总之穷尽一切手段拦住敌军,不让他们靠近河阳南城,将这里的守军救走。

    其实也有人提出过异议,认为干脆让梁人将南城守军救走算了。他们跑了,这边正好占下城池,大家都省事。不过最终还是被否决了,夏王有令,一定要吃下保胜军这几千人,不给他们逃回去的机会。

    梁人最后的两个据点,孤军困守,若还能让他们跑掉,确实也不太像话。

    符存审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正在缓缓东行的粮草运输队伍。

    这是河南府征集过来的夫子,他们正给赤水军转运粮草、器械。

    他们最近在旋门关外扎营。

    大伾山上旌旗漫山遍野都是,到处都有金鼓之声,守关梁兵大惧,不断向郑州乃至汴州告急。

    听闻庞师古带着人马回来了,其先锋一部三千余人已开进到旋门关一带。而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再被夏军突入截成数段,梁人正在不断往这边增兵。

    他们每天都派出大量人手,敲凿靠近南岸的河冰。当年东西魏对峙时的手段,没想到又都被双方捡了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但不管怎样,获嘉、武陟一带数万夏军云集,而郑、孟一带梁军兵力也在快速增加,双方似乎不约而同地将战场选于此处,一场规模在十几万人的大会战好像已经不可避免。

    “打个屁!”符存审啐了一口,他就没听过夏王打算在这边与梁人大战。

第二十八章 不要命!

    时间进入二月下旬,黄河冰面已经不再安全。

    大河南岸的梁人还在不断集结,但他们内部却在争论不休。

    到目前为止,只有飞龙军及数千土团乡夫抵达了汜水、河阴一线。匡卫军还在赶路,坚锐军万余人刚刚离开曹州,走到滑州时又被叫停了。

    魏博有消息传来,夏人要借道黎阳,渡河南下,破入滑州。

    老实说,在二三月份,夏人是没法从魏博南下的。腊月、正月及二月上旬的河冰较为坚硬,但从二月中旬起,就很难说了。今年冬天较冷,问题不大,如果没那么冷,那么纵使河岸边的冰比较结实,河中心可未必。更别说这会已是二月下旬,没人敢冒险,又不是生死存亡,何必呢?

    也就是说,这会的滑州其实没有多大危险,至少北方大河防线不用担心。到二月底的时候,河面还有不少碎冰,船只航行危险大增。运气好点,整个三月都不用担心来自北方的危险,他们只需关注濮州方向是否会有敌人过来。

    坚锐军西行,加入孟州战场,四月份再返回滑州,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梁王否决了,庞师古也没什么好办法。

    如果说坚锐军未能如愿西行,让庞师古感到有些烦恼的话,那么节度掌书记李振的到来,则让庞师古有些恼火了。

    “李大夫,用兵之事,我自有分寸。今兵马未齐,粮草未备,李大夫不妨多多操心这些事情。”河阴县城之内,庞师古略有不满地说道。

    “庞都头何出此言?”李振脸上阴郁之色一闪,不过很快展颜一笑,道:“都是为了梁王大业。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如今这个局面,靠守是没有用的。庞都头也是沙场宿将了,当知久守必失,要想彻底挽回局面,还是得攻。攻到夏贼腹地,让其知难而退。”

    庞师古不理他,自顾自地查阅兵书籍册。

    李振耐住性子,继续说道:“集结大军,北上魏博,一起攻入河阳,如此可解全局危难。夏贼为何如此有恃无恐?河阳南下,处处可涉渡,今还在威逼罗弘信,欲借道黎阳攻入滑州。若不堵上这个大漏洞,守起来太被动了。”

    “李大夫倒是很相信罗弘信。”庞师古嗤笑一声,说道:“我敢肯定,若我大军北上魏博,与魏人一起西进,列阵厮杀之时,只需稍有风吹草动,魏人便要熘走。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况且,你觉得夏人欲从黎阳南下,真耶假耶?”

    “真假并不重要。”李振胸有成竹地说道:“唯一的胜机便是重夺河阳。即便夺不了,也得让河阳的夏贼不得安宁。一旦其举兵南下,我则趁虚而入,抄了他们的老巢。”

    “这么说还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是那句话,魏人不可靠,他们还没被逼到生死存亡的份上,不会卖力厮杀的。”庞师古道:“况且兵力紧缺,若征调北上的兵多了,孟州这边还怎么防?怎么打?”

    旋门关方向已经派出大量斥候,沿着唯一一条大驿道西进,查探夏军罂子谷寨的虚实,打算下一阶段就西进收复失地。

    之前因为汴州城外出现夏贼,黄河防线三万余兵被抽得只剩万把人,结果被夏贼突入,洛口、巩县次第失陷,河洛大军成了瓮中之鳖,然后又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失败。

    夏贼一南下,就直扑白司马坂、洛口,显然蓄谋已久,直接打在了要害上。如今庞师古要做的,就是给之前的失误擦屁股,重新稳定这条破碎的防线。

    向西攻到洛口,呼应河阳南城的保胜军霍存部,是重中之重。

    唯一让人觉得难受的,大概就是这里的地形太狭窄了。对防守方非常友好,对进攻方就是噩梦,展不开兵力,有点难受。

    东西魏邙山之战,双方主力在邙山一带对峙,难有寸进。最后逼得宇文泰拣选三千精锐,夜登邙山想要偷袭。这是行险一搏,因为没法携带辎重,早上大吃大喝一顿后就出发了,多余的粮食都没带,就是为了可以携带兵器、铠甲赶路,节省体力。

    一旦敌军有备,或者被他们挡住,这支部队的下场是注定的:渴死、饿死、溃散。

    庞师古知道夏军在罂子谷有备,他有点想学宇文泰夜登邙山,绕道偷袭了,但想想又没有把握。

    这场仗,本来就不好打,结果李振还来聒噪,烦得要死!

    “庞都头,孟州这边羊攻就行了,关键还得看魏博。”李振不死心,继续劝道。

    “聒噪!”庞师古终于怒了,斥道:“要想从魏博进攻怀州,可以!先给我益兵三万,再谈其他的。若做不到,就闭嘴。”

    李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

    “好贼子!别跑!”清水(卫河)之畔,数十魏兵狂追而至,破口大骂。

    王郊站在山坡上,连发三箭,箭无虚发,击倒三人。

    魏人气得七窍生烟,蛮劲上来,继续前冲,竟然一定要干死这个用箭射杀他们多人的夏贼。

    渐渐近了。

    王郊放下步弓,抽出一杆投矛,用力掷了出去,冲得最快的魏兵扑倒在地。

    “呼!”又一矛飞出,一名魏人军校惨叫着倒下。

    “杀!”鼓声骤然响起,山坡后、树林间冲出了百余人,步弓连射,冲过来的魏人惨呼连连,攻势为之一窒。

    王郊一手执盾,一手捉刀,大喝着冲下了山坡。

    “杀!”高佑卿挺着一杆长槊,紧跟着一跃而下。

    数十勇士呐喊着跟上,豪迈无比地冲向正有些混乱的魏人。

    “噗!”横刀一挥,贼兵捂着喉咙踉跄倒下。

    王郊看也不看,越过倒地的魏兵,让过迎面捅来的一枪,欺身而上,趁着贼人来不及抽回长枪的当口,加快脚步,一刀刺入贼人胸口。

    无甲贼兵痛得软倒在地,鲜血喷涌。

    袍泽们如下山勐虎一般冲了下来,稍稍整理队形后,跟在王郊身后,成列逐奔,杀得魏人站不住脚,最终一哄而散。

    “呼!”投出最后一根短矛,将一名贼兵砸倒在地后,王郊停下了脚步,下令打扫战场,收拢部伍。

    高佑卿提着斧子,用力斩下一枚头颅,嚷嚷道:“这人是我杀的,肚子都让我捅烂了,你们别抢。”

    王郊收回了三根投矛,走到他面前。

    高佑卿立刻泄气了,道:“副将可能教教我这投矛的手艺?”

    “没空。”王郊硬邦邦地扔下了一句话,走了。

    军士们都敬畏地看着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八九个贼兵,其中还有一名军校,王副将这技艺,当真神乎其神。

    其实魏人并不弱。保义军初来乍到,小规模的越境冲突之中,还吃了不少亏。

    他们发现,如果单打独斗,魏兵的技艺竟然一点不差,甚至从整体上来说,比他们保义军还强。但人数一旦上升到营规模,魏人的优势就不大了,如果是成千上万人阵列而战,魏人多半要败。

    他们的装备很好,组织度也不差,差的是战斗意志,即不愿死战。打仗就像是应付差事,打赢打输无所谓一样,只要你不去抢他们的农田、财产和家人,他们一般而言不愿意和你搏命。

    魏博武人,如果好好整顿一番,让他们愿意死战,以他们那堪称优秀的基本功,完全是一支强军啊。可如今,却是这副德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今日之战,若不是他们抢了魏人的马,他们多半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

    嗯,其实没有抢。他们不过是挑了一些母马出来,嘶鸣不已,魏人的公马忍受不住诱惑,主动来投,与他们何干?谁想到魏人一下子就炸了,冲过来要拼命。

    边境冲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数万夏军集结怀州,深沟高垒,数万魏军亦屯于卫州,逡巡不定。

    据闻罗弘信每隔几日都要派使者前往汴州,请求朱全忠发兵相助,为此还奉上了不少财货。

    魏人兵甲精良,人数也众,后勤供给充足,但不自信,毕竟一直以来都被李克用、朱全忠打,失败的次数太多,怀疑人生是正常的。

    边境冲突,其实夏人发起的挑衅更多一些。他们是更有主动精神的一方,常年不断的胜利加持之下,非常自信。而这种挑衅,也是上级默许的,持续不断地给魏人施加压力,让他们求援的力度更大一些。

    王郊等人返回驻地后,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马匹、首级、甲仗,太多了,多到让人眼红。

    听闻消息的王建及一个箭步冲了出来,看着王郊,一脸惋惜道:“惜哉!如此壮士却不肯做吾儿。”

    王郊听到这话都懒得有什么反应了。王军使就是嘴贱,其实是个好人,挺照顾他的。

    “军使……”见王建及要去查验那些战马,王郊想了想,问道:“终日挑衅,魏人却不愿战,如之奈何?今怀州行营已建,粮草业已筹措完毕,何日兵发卫州?”

    王建及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刚想透露点消息,随即醒悟了过来,扭头便走。

    他其实想告诉王郊,新安县马上就要投降了,崤函谷道彻底被打通,河洛局势为之一变。真正的大战,多半发生在南边,而不是北边。不然的话,他们在怀州深沟高垒做甚?防御魏博?笑死个人。

    但怎么说呢?有些消息他们上层知道就行了,绝对不能传到下面。

    将士们一听原来你不想打啊,那么心思就会懈怠下来,如果魏军攻来,搞不好就要吃亏。所以,即便没打算在北边取得突破,一切也要按真的来。况且大帅用兵正奇相合,不拘一格。如果南方战事不顺,或者梁军大量南调,他们怀州行营就得来真的。

    两人说话间,有信使匆匆东行,直奔卫州而去。

    王建及看了过去,心道多半是夏王拉拢罗弘信的使者。

    魏博对朱全忠重要吗?那当然非常重要!不但年年提供海量财货,本身也有三百多万人口,绢帛质量、产量闻名天下。自身还有七八万职业武人,从魏博南下,可以随意挑选涉渡点,攻入宣武腹地易如反掌。

    朱全忠,敢不敢赌罗弘信的忠心?魏博若背朱投邵,对朱全忠而言,可不是少了点上供那么简单。事实上魏博会作为夏人的仆从军,哪怕只是意思意思,不尽全力攻打,对汴州而言,也是灭顶之灾。人家出动五万装备精良的部队不成问题,你要派多少人来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能想到背后的多种可能性,或许敌人正等着你跳坑,但你真的赌不起!

第二十九章 干掉他们!

    春风化雨,草木威蕤。

    孟州温县乡里,邵树德披着蓑衣、草鞋,走在绿意盎然的田间。

    越冬小麦长势喜人,再等三个月,差不多就可以收获了。

    去岁河阳收了四十万斛粮豆,有些遗憾。因为移民开荒太仓促了,官员、农具、耕牛之类的物资也十分贵乏,农业生产潜力并未得到充分利用。

    而经过一年时间的输送,上述物资的数量大增,极大缓解——不好意思,一点没有缓解,事实上贵乏得更严重了,因为河阳人口大增。

    邵树德去年都没舍得在河阳发动大规模战争,带人跑到了淮南,苦了苦关中、金商、襄阳、唐邓随等镇的百姓,一举夺下申、光、寿、安四州。

    河阳百姓除了被高仁厚征发,攻广河、板渚及中潬城外,再无经历其他战事,得以安心开垦荒地、整修沟渠,农业元气有所恢复。到了秋天的时候,小麦冬播面积大大增加,宋乐预计,今夏应能收三四十万斛粮豆。而等到去年年底、今年年初来的一波人做好准备,春播大面积展开,到秋天的时候,应该还能收几十万斛,一年总产量超过八十万。

    当然,河阳还处于免税状态,这八十万斛粮豆的最主要作用,还是用来养活当地人——事实上根本不够,还需从外界大量转运粮食,以工代赈,养活百姓的同时,继续疏浚河道。

    这一年多,河阳基本是净投入了,经济方面还没看到什么回报。按照宋乐的预计,今年还不能做到收支平衡,明年(乾宁四年)还得继续援助一年,到秋收的时候,或许就能勉强自给自足了。

    “乾宁五年(898),差不多可以征税了。”邵树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田埂上,笑道:“百姓都说养儿不易,一块地从无到有地建设,也非常不易。”

    河阳二州,可能是朔方军政集团第一次大范围、高强度的移民开发行为。

    陇右、河西二镇,虽说一直在移民,但多是通过流放犯人、民户自愿应募、俘虏发遣、小规模难民输送之类的方式进行,前后时间跨度比较长,一次人数也不多,属于积少成多。

    孟、怀二州,动作可就大多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当地人口从数万变成二十多万,接近三十万,增速是十分惊人的。河清之战缴获的敌军粮草消耗完了,河中转运的粮草消耗完了,陕西镇支援的粮草消耗完了,关北灵夏还在高强度反复运输,投入的资源十分惊人,远远超过战争消耗。

    这还是粮食方面的消耗。对官员、杂任的需求更是无比巨大,干部资源也被大量投入了进来。另外,在修武县境内,邵大帅的妻族产业大量投资,军工系统也抽调人手过来新建怀州都作院,历次抓获的梁人、淮人俘虏一波波地往修武县送,开矿、制砖、伐木,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花了血本了!

    “大王,要想河阳这个‘孩儿’长得健壮,还得多多拨发粮草、农具、牲畜。”宋乐抓住一切机会索要物资,只听他道:“目前的情况,与关北还是存在较大差距的。三圃制,只在济源、河内两县推开了一些,民户养了不少羊,但修武、获嘉、武德、武陟、河阳、温六县还差点意思,大王……”

    邵树德差点滑倒。

    之前结束的洛阳之战,前后或死或废了好几千匹马,都是从河阳各新建牧场紧急抽调的,还不一定都是战马。契必章已经绕道至金商,马上也会补充大量战马,银川、永清、西使、删丹、黑水、东使六大牧场紧急调拨,目前沿途各草料供应地、催肥地都被过路的马群给占用了,实在挤不出多少给过路的羊了,撑死了几万头。

    “大王,这事再难也要做。”宋乐严肃地说道:“李克用还要多久料理河北战事?大王自当有数。战事一起,可就没工夫做别的了。今日种下的麦子,生下的羊羔,届时都能提供助力。或许,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大王总不希望围攻晋阳的时候,粮尽退兵吧?”

    “先生所言甚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那就只能再苦……”

    关中百姓苦得没完没了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关中正处于沟通西域、塞北的中间地带呢?

    今年还有玉门军家属要搬至河阳。为这事,与肃州龙氏交涉很久了,主要还是大头兵们愿意给邵大帅扛活,想回肃州吃沙子的不多,龙就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同意,这就又是五千户人了,压力不小。

    巡视完温县的春耕,邵树德又赶往修武县,视察农田以及当地正在不断扩大生产规模的冶炼、制铁工坊。在路上的时候,他收到消息:新安县已接近投降。

    ……

    什么叫接近投降?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简而言之,胡真的劝降还是起到了作用,虽然没能令梁人开城,但打击了他们的士气,整个氛围再不是之前的殊死搏斗,而变得有些悲凉消沉。

    这几日,越城而出者络绎不绝。

    新任河南府司录参军段凝带着人在城外收拢,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收拢了近千人,全部押往洛阳,让他们清理废墟,整理材料,建造房屋。

    本来就四千余守军,一下子走了千人,剩下的人就更没心思硬扛了。

    三月初一,胡真更是直接进了城,找到了徐怀玉。

    “徐二郎可知,咱们当年起事是为了什么?”胡真不慌不忙,直接坐到了徐怀玉对面,问道。

    “搏富贵。”徐怀玉面色苍老了许多,叹道。

    嗯,回答正确!

    农民起义部队,并不全是活不下去的。至少王仙芝、黄巢之辈,有钱有势得很,手底下养的人也不少,装备一点不比官军差。他们起家后的核心打手,也不是农民,而是隐藏在江湖山林间的被打散的庞勋乱兵。

    这伙乱兵,原本都是正儿八经的武人,庞勋到徐州起事时,就着重招募溃散的银刀都将士,战斗力大大增加。

    胡真、徐怀玉之辈,家境都很好,投入义军,确实也是为了搏个富贵。总想着老大被招安当节度使之后,他们也能有个出身。

    “富有了,贵未必。”胡真点了点头,道:“今夏王仁德,不欲多造杀伤。新安这个样子,还能守么?二郎你一死,家族富贵又能维系多久?齐奉国死后,有什么富贵传给子孙?”

    胡真这话也是说到点子上了。朱全忠这人,在照顾老兄弟这件事上,是有些缺位的。而且,徐怀玉的家人都在新安城内,要真死不投降,那就是拉着全族一起完蛋,更谈不上富贵了。

    或许有人会问,朱全忠为何不把所有将官的家属都扣在汴州?事实上不仅朱全忠,大部分藩镇都是这个样子,做不到。

    历史上葛从周出镇兖州,就把家人都带过去了。朱珍出征在外,把家人接到军中,朱全忠也只是怀疑,但不能坏了规矩阻止。王彦章奉命屯驻澶州,监视魏博,也把家人带了过去。

    作为一镇主帅,只能抓大放小,通过暗示的手段,让掌握重兵或镇守关键位置的将官把家人留在理所。但如果人家真要接走家人,确实也不太好阻止,只是这样一来,上下之间的关系肯定不太和谐了,具体怎么做,就看各人如何选择了。

    胡真没的选择,家人留在汴州。张全义有的选择,把妻妾儿女都带走了。徐怀玉这种级别,朱全忠还不至于拦着。

    “胡大郎你可真是……”徐怀玉苦笑了一下。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样?夏王会用人啊,让胡真这种宣武集团内的老资格劝降,确实起到了作用。

    “二郎何犹疑耶?”胡真笑道:“夏王许你州郡之位。交出新安,不当镇将了,做个使君,安享富贵,岂不美哉?”

    “夏王欲授我何州刺史?”沉默半晌后,徐怀玉问道。

    “丹州王使君,刚刚病故,徐二郎至河阳面见夏王后,便可上任。”胡真说道。

    徐怀玉听到“丹州”二字后,心里便明白了。此州地处横山,辖境内有很多党项部落,都是野利氏的附庸。到那个地方当刺史,人家真不怕你玩出什么花样,安安稳稳干个几年,然后再迁转他处。

    其实也没什么可迁转的,估计就是在各州刺史的位置上轮调,这里干个几年,那边再当几年,直到年老致仕。

    拼搏了大半辈子,换了个刺史之位,似乎也不亏。至少在朱全忠手底下,还没这种好事呢。只是,心情还是很复杂啊,临到老了,换了东家,之前的一切积累全部作废,只能从头再来。

    但这个乱世,能得善终的武人本就不多,这个结局其实也不错了,不是么?

    “来人!”徐怀玉下定了决心,喊道。

    “镇使有何吩咐?”有亲将上前问道。

    “去找只羊来。”徐怀玉声音低沉,说话间不住长吁短叹。

    “遵命。”亲将很快离去。

    胡真拈须而笑。肉袒牵羊出降,乃古礼也。

    当了王府谘议参军后,夏王又赏美姬二人,据闻都是长安城中受西门氏牵连的官宦之女,如此厚遇,令他感激涕零,同时也有些心慌。

    今日终于立下第一桩功劳了,后面或还有继续立功的机会。劝降梁官梁将,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更专业了。

第三十章 覆灭

    第一支进城的部队是李唐宾的老底子天柱军。

    他们以麻利的动作控制了全城,衙门、府库、粮仓、军营是重点关照目标,全部禁止人员出入,待一切清点完毕之后,才会重新开放。

    李唐宾没有去衙署,他第一时间登上了城墙,俯瞰西方。

    那是崤函谷道。他耗费了数年时间,与梁人反复拉锯,反复争夺,不知道多少将士身陨在那无穷无尽的山脉、河流、森林之中,不知道多少次夜不能寐,不知道多少次怒气勃发,不知道多少次开怀大笑。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新安,马上就要进洛阳。

    但似乎不怎么高兴啊。最终的胜利,并不全是他这个曾经的河洛经略使的功劳,最关键的因素,可能还是河阳战场取得突破后,进一步构成了对洛阳侧翼的威胁。敌军防守起来左支右绌,最终败北。

    高仁厚在牒文里那志得意满的语气,让李唐宾心中满是愤恨,老头太嚣张!

    胡真喜气洋洋,拉着徐怀玉的手,一一给他介绍夏军将领。徐怀玉脸上挂着疲惫虚假的笑容,勉力应付。

    段凝也凑了过来,趁机结识各路军将。

    他已经投靠了东都节度副使封渭,现在是正七品的司录参军,并且还推荐了一名参军事、一名录事、一名府史,都是洛阳本地土族出身,还算有些本事。封渭考较后,觉得都是积年干员,业务熟练,能够立刻支起洛阳这副烂摊子,于是愈发信任段凝。

    这改换门庭的速度,让胡真都有些侧目。虽然并不担心段凝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但怎么说呢,总是看这人不顺眼,也不知道咋回事。

    “段参军,听闻你要掌兵了?可喜可贺啊。”经过段凝身旁时,胡真笑眯眯地说道。

    “哪里。”段凝叹道:“我自幼习武,熟读兵书,一直想掌兵,但这些降兵是要交到都教练使衙门的。”

    洛阳降兵,其实不少的。新安县这里就万把人了,马嗣勋部三千人是完整建制的,目前还屯于洛阳郊外。听闻过阵子要给他们补兵,大力整训,然后派上战场。

    段凝已经担任这支部队的粮料官,可见此人还是有些门道的,打通了诸多关节。

    “会有机会的。”胡真恭维了一句,然后便走了。

    段凝受宠若惊,胡大帅何时说话这么客气?转念一想也对,如今大家都是夏王的官将了,以前的地位自然做不得数,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三月初五,段凝带着俘虏回到了洛阳。

    马嗣勋看着这些人有点眼馋,他不过三千兵,一千土团乡夫马上要放归,那就只有两千人了,委实太少。如果能补一些精壮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战事虽然已结束,但洛阳的紧张气氛却一直存在着。原因也很简单,集结于此的部队越来越多了。

    天雄军屯于洛阳以南十里的地方,深沟高垒,防备尹阙关方向的敌军。

    之前围歼各路洛阳兵马的战争只持续了十天,汝州梁军根本来不及调动大股部队北上。这会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据打探有两千多,加上原本一千长直军、一千州县兵、一千土团乡夫,兵力超过了五千。

    丁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后,寄理汝州,将其整为一军。不过朱全忠临时插手,派张归霸带着数百汴梁子弟过来,出任尹阙镇遏兵马使,统领此六千军,严加操练。后又给其益骑兵五百,战马从广成泽牧场挑选。此军共六千五百步骑,号“威戎军”——嗯,这是嘲笑邵树德是“西戎”呢。

    丁会最近也惹上了一些麻烦,因为有传闻前河阳节度使赵克裕派心腹仆人潜入汝州,招降丁会。

    这事是真的,但丁会已经将使者头颅及密信一起送到了汴州。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传闻还是很多,不过朱全忠下令褒奖丁会,看起来还是信任的。

    天雄军屯于关外,其实有点小材大用了。丁会的压力其实非常大,他既要防着唐州折宗本,也要协防蔡、许,上个月南下唐州劫掠,又被折宗本击退。他这些兵马,竟然是钉在这里不能动了,一动就有可能被威胜军突入汝州,让邵树德的河内、洛阳、南阳连成一片。

    屯于洛阳的第二支部队就是定远军了。

    新安县投降之后,定远军立刻撤了回来,不过马上又要走了,打算前往轘辕关一带驻防。目前守御该地的是玉门军一部,“红发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即将归建。

    不过按照计划,定远军主力将屯于偃师县,不张旗号,低调行事。王遇的将旗,这会已经出现在了洛口一带,让梁人自己去猜吧。

    而在此时的新安到洛阳的数十里谷道内,顺义、经略二军也正往洛阳开进,进一步完成兵力集结。天柱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故暂时留守新安一带。

    计划中的八支部队,这会差不多已经到位四支,好几万兵马,洛阳百姓再傻,也知道大战即将来临,紧张是正常的。

    “终日聚兵屯粮,大战将起,这个机会,得把握住啊。”安顿完降兵后,段凝回到了家中,依然神思不属。

    没办法,想进步的心思太热切了。

    ……

    孟州城内,邵树德接见了魏州来的使者。

    使者名叫杨利,是节度使罗弘信的亲信幕僚,经常参与机密之事,他还是可以代表罗弘信父子的态度的。

    “正如杨随使所言,夏、魏两镇交好多年,商旅、士人往来不绝。今史仁遇将兵数万,屯于相、卫,是何道理耶?”坐在邵树德下首的赵光逢问道。

    杨利笑了笑,道:“既是误会,不如两相罢兵,如何?卫州五县,乃魏博属地,百姓安居乐业,多年不闻兵戈。若夏王能约束部伍,不令军士过境,卫人大悦,必感夏王之德。”

    “全忠能出镇汴州,乃先帝之恩德。而今拥兵自重,不尊奉朝廷号令,就连上供都断了。这等贼子,不讨何待?”赵光逢一脸正气道:“魏人欲助纣为虐耶?”

    杨利一点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道:“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楚呢。”

    “听闻王镕晋爵赵王后,朝中多有非议,皆言镕岁尚轻,便得封赵王,魏博罗氏恭谨忠勇,上供不辍,又礼贤下士,不得王爵耶?”陈诚似乎突然想起某事,插话道:“某日思夜想,方今之天下,还需诸镇同舟共济,同心协力。魏博六州,素来恭顺,讨淮西逆藩、昭义刘稹之时,屡次出兵平叛,功莫大焉。罗氏若再立新功,或可晋位魏王,光宗耀祖。”

    杨利闻言,神色一凝,这是开条件了。

    “唔,罗氏这几年也上供朝廷不少财货了。”邵树德一说话,场中都静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看罗氏经营魏州颇有方略,百姓大安,商旅繁盛,人人称颂。有此功绩,或可世镇魏州。史仁遇之辈,也想做节度使,岂不可笑?”

    陈诚、赵光逢二人凑趣大笑。

    杨利也笑了,道:“史都头乃镇内宿将,忠心耿耿,此必是谣言。”

    “应是谣言。”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待明日我遣人至卫州问问即可。”

    杨利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

    他知道,魏州内部虽然有矛盾、有分歧,但在对外的时候还是比较团结的,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外人挑唆、拉拢,但这事涉及到了敏感的权力继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罗帅,可是六十二岁了啊!说句不中听的,这已是风烛残年,什么时候来场大病,多半就走了。

    罗帅曾经有过几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殁于军中,三子不成器,并未从军,也就这个四子文采武功都还看得过眼,打算让他继位。

    但魏博是军人推举制。老子死了,可不一定儿子继位。如果罗帅哪天薨了,四子罗绍威只能说优势比较大,但就规矩而言,绝对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说法。若将士们不推举罗绍威,转而推举史仁遇呢?怎么办?

    百余年军人推举制下来,魏博将士不接受空降任命的节度使,只有他们推举上来的才具有合法性,不然分分钟军乱给你看。

    史仁遇是军中大将,威望不小。看他平日里的表现,似乎对节度使之位也不是毫无兴趣。如果他有心串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若在以往,有朱全忠这尊大佛支持,被打怕了的魏博将士们不愿多事,说不定就让罗绍威当节度使了。但朱全忠都这个样子了,威信还有几分?如果夏王公开支持史仁遇呢?会发生什么事?

    杨利心念转动,翻腾不休,但脸上没显露出任何表情,依旧笑道:“此为镇内之事,夏王便不用操心了。魏镇上下,带甲十万,皆奉罗帅为主。若有贼子敢作乱,人人得而诛之。”

    邵树德大笑,道:“放心,我也是支持罗帅的。使者回去后,具陈今日之事,想必罗帅亦会赞同。”

    杨利勉强笑了笑。

第三十一章 除恶务尽

    乾宁三年三月十二,蓼坞之外,船只进出港非常频繁。

    大河甫一化冻,灵州那边就打开仓库,将各种物资堆积到码头上,开始一船又一船往外转运。

    嗯,“警船”开道。邵大帅的水师,经过多年发展,由一艘战船变成两艘,后来派人远赴汉水招募水手和专业军官,严加训练,如今竟然有了八艘战舰,可真是强大无比了——缉私的效率更高了。

    船只满载食品,小麦、青稞、粟米、黄豆、绿豆、奶粉、肉脯、酒水甚至就连干草都有,分段接力,长途转运,在沉没了少许船只之后,如数送到了渭口仓。

    黄河水运的发力,是邵大帅在中原能够调动的兵马从几年前的四五万人,慢慢增长到如今十余万的关键。不然的话,关北建设得再好,也只是让当地百姓喜悦,帮不上战争的忙——事实上灵夏百姓非常希望黄河水运断绝,那样他们就能将税收留在本地了。

    河中百姓的负担并没有减轻。

    在中原用兵,即便船运成本再低廉,那也是有成本的。从灵州运粮,那么远的距离,水文气候情况那么复杂,再算上中途的损耗,怎么比得了从河中运粮?

    王瑶的衙军这些年一直在两万上下浮动,规模始终扩大不起来,除了邵树德的干预外,上供太多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所以说,河阳的建设是有巨大意义的。后勤供给基地离前线越近,成本越低,供应越充分,这即便在21世纪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第一选择——咳咳,借道白毛国供应前线,当然没有从大毛国直接供应前线效率高。

    梁军水师渐渐出现在了浮桥以东,不过规模并不大,只有十余艘侦察性质的。在靠近中潬城之后,被强弩驱赶了开去——投石机射程太短,还打击不了这些远距离目标。

    邵树德在孟州城头观看了梁军水师的试探性火力侦察。

    “李晖此人,也是全忠元从之一,可否拉拢?”邵树德询问站在他身边的胡真和徐怀玉。

    “大王,李晖在汴州独掌水师,位高权重。全忠对其也颇为信任,赏赐不断。李晖本人更是广置豪宅,家资巨万,府中姬妾、伎女如云,豪奢无比,他怕是很难放下这些东西。”胡真说道。

    这些事,也就他这种“叛徒”最清楚了,外人哪能了解得这么详细?

    “可惜了。朝廷斥巨资,花费多年建立的水师,居然落到全忠手里,可惜。”邵树德叹道:“霍存还是不肯降吗?”

    “是。”胡真亲自出马,劝降霍存,结果差点被箭射死,狼狈逃回。

    “大王,中和四年,霍存、葛从周、李谠、李重胤、张归霸、张归厚等人归降全忠。这些人皆尚让旧部,与我等不是一路人,劝之无益。”甚少说话的徐怀玉突然禀报道:“霍存眼下还抱有期望,苦苦等待水师来救。若能将梁军战船隔绝于外,守兵自然死心,再无斗志。”

    “哼!霍存此人,如此顽固,我看他是不想好了。”邵树德看了眼已经建造了大半的浮桥,冷笑道:“两道铁索,封锁河面,我倒要看看李晖能不能突破。”

    河阳南城,他是真的想要尽快拿下。不然过个河太不方便了,要绕路很远。军情紧急的时候,容易耽误事——武威军已经南下洛阳,他们就是绕的路。

    蓼坞码头对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陡峭山脉,人烟稀少。山脉缺口之处,确实有一个水流湍急的小码头,冒险靠岸也不是不可以,但怎么说呢,做做小买卖的商人可以走,他们可以翻越羊肠山道,但根本没法派上军事用途,因为通行不了马车。不能通行马车的路,从军事角度而言几乎没有什么价值了。

    回到城中之后,邵树德抓紧批复王府、幕府送来的公函。

    新泉军已经结束在青唐城的两年戍期,返回灵州休整,接替他们的是镇国军一部万人。

    三万镇国军,本来都是潼关戍兵,这些年被调来调去,完全是当做外派驻防部队在用了。目前,除这一万刚派到鄯州威慑青唐吐蕃的部队外,有一万人在删丹,还有一万刚刚结束廓州积石军城的两年戍期,返回华州,接替他们的是义从军没藏结明部八千人。

    军士搬家工作持续进行。

    本来今年是打算将铁骑军折嗣裕部、振武军张彦球部都搬过来的,但考虑到灵夏留守部队太少了,于是缓了一缓,只搬铁骑军万人(五千战兵)过来,安置在夏县。

    为了补充关北人口流出的损失,继续强征华州百姓一万户至灵州安置——这已经是华州向外迁出的第四批百姓了,前后累计四万余户,但当地人口仍然多达三十万以上,真的太过分了……

    前后发了两万户华州百姓、一万户同州百姓以及一万多户河中百姓至关北,当地的人口构成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汉人的数量大大增加,胡人(军士家属居多)大量迁出,社会风气又有所改变。

    杨爚禀报,关北蕃部屡遭鞑靼侵扰,损失较大,请拨灵夏劲兵相助,驱杀贼人。

    来了,终于来了!邵树德叹了口气。

    享受了多年蕃将胡兵的红利,终于到了要为他们扛事的时候了。

    这些年,阴山五部日子过得好啊!丝绸之路的利润占去了好大一笔,尤其是鸊鹈泉的山后党项庄浪氏,都在草原上筑城收税了。再加上与关北、河陇甚至是关中频繁的贸易往来,邵树德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堕落了。

    后世满清那会,无论是漠南蒙古科尔沁,还是漠北的喀尔喀、土谢图、车臣部,都干不过漠西蒙古准噶尔、土尔扈特、吉尔伯特、乌梁海等部,青海的和硕特蒙古也干不过他们。这固然有漠西蒙古接触到了更先进的武器和军事思想的缘故,但人家生活更艰苦、战斗更频繁也是事实。

    妈的,被养废了!

    怎么办?兵力不足啊。铁骑军已经动身了,让他们再回去也不太合适,况且前线也需要这支军队。

    邵树德盘算了下关北的留守兵力,计有振武军八千步骑、新泉军五千五百步骑、银枪都万人(五千战兵),能抽出来的人不多。

    不,其实不止这么多部队!事实上还有五万正在训练的续备军。

    本来已经不足五万人的,因为输送了不少新兵到前线补充战损,不过最近不是俘虏了一万五千多梁兵么,连带着去年俘虏的万余梁人、淮人,邵树德下令从中拣选精壮,发往灵州,交由朱叔宗的都教练使衙门改造整训。改造完毕后再作为新兵输送回前线,补充战损。

    这些人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再补充一些训练成绩出色的新兵,差不多也能编成一支炮灰部队了,花几个月时间,让他们学会骑马后,去打鞑靼人还是能发挥很大作用的。

    想到这里,当下便写好了意见,发给陈诚、赵光逢二人处理。

    忙完这些后,邵树德轻舒了口气。

    作为一个“准君主”,他可比明清时那些通宵达旦批奏折的君主轻松多了。毕竟相权很大,各部门自己运转,很多不大的事情根本不会送到他的面前,直接由陈诚、赵光逢二人处理了,事后给你个简报就不错了。

    其实不光他轻松,大唐的宰相比起明清的阁老,也要更轻松。因为地方上的权力同样很大,很多事情自己处理了,不会上报。

    集权程度还很低,北朝老传统了。

    ……

    魏州城内,罗弘信父子刚刚送走了汴州来客。

    杨利从河阳带回来的消息,父子二人已经知悉。

    太明显了!邵贼的手段太低级了!这计谋太肤浅了!直白得让人笑掉大牙!

    但父子二人嘲笑归嘲笑,身体非常诚实,不动神色地又派了两位衙将到前线,分了史仁遇的兵权。

    “吾儿,如今这个情形,以你来看,该怎么做?”满头华发的罗弘信坐在院子里,享受着春日温暖的阳光,问道。

    “阿爷,军士们短视,看不到邵树德吞食诸镇的野心,咱们不能这么做。”罗绍威一脸严肃地说道:“对宣武军,咱们还是要大力支持。”

    罗弘信不置可否。事实上什么样的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了一方之后,你该怎么做?魏博军人集团生存至今地诀窍,就是从来不彻底倒向任何一方,左右逢源,反复骑墙。

    但骑墙也是一种手艺活,同时也要有自己的态度。

    魏博军人的诉求很简单,根据杨利的回报,邵树德也答应了这点,许诺让罗家世镇魏州,不动魏博军人的利益。

    可以说,就当前的局势而言,魏博与朔方之间,并没有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这是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们的看法,罗弘信父子看得比较远,他们下意识觉得不能让宣武镇被灭了,这对他们没有好处。

    “昔年昭义刘稹叛,朝廷令我镇出兵,节帅何弘敬倚刘稹相唇齿,无深入意。”罗弘信说道。

    “理该如此。”罗绍威点头道。

    “然朝廷重兵云集,忠武军节度使王宰领兵借道魏博,攻磁州。何弘敬立刻出兵,攻潞人。”罗弘信又道。

    罗绍威张口结舌。

    罗弘信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叹道:“为父想告诉你的是,做事不能一根筋。一定要审时度势,一有不对,立刻改换门庭。形势好转后,再换回去,没有任何问题。”

    罗绍威没有像他父亲那样掌握魏博军人安身立命的绝技,骑墙技术还不够高明,因此听得一愣一愣的。

    “今全忠势弱,为父还在给汴州上供,何也?”罗弘信问道。

    “襄助全忠,不令其败亡。”罗绍威答道。

    “不错。”罗弘信说道:“树德势大,全忠势弱,若全忠败亡,魏博便将迎来灭顶之灾,故助之。今树德示好拉拢,许我王爵,罗氏永镇魏州,固然不错,但也绝不能为此就一根筋地投过去。没必要,也很危险。史仁遇之辈,也不傻,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不至于犯错,但也需防上一手。”

    罗绍威听得连连点头。不过,心中也有些滴咕,父亲真的没在担心史仁遇吗?未必。

    “全忠邀我出兵之事,不允,但需要好言抚慰。树德借道黎阳之事,不允,若夏人硬来,便与他们战。夏收后,多给汴州送粮五十万斛。”罗弘信说道:“夏、梁双方十余万大军眼看着要在邙山一带爆发大战,咱们先看看这仗到底打得如何,再做计较。”

    “还是父亲考虑周全。”罗绍威叹服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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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