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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驯化

    中潬城的守军其实是自己乘小船逃回南岸的,一共走了数百人。另有数百人被俘,数百人战死,还有不少人跳入河中,试图自己游回南岸。

    梁军水师没来救他们,一者没必要,二者靠近了也有风险。

    南浮桥被烧毁了,这次毁得很彻底。河阳三城,州城、中潬城(河阳关)已控制在夏军手中,只剩南城还在梁人手里。

    南城本有三千梁兵,接应了数百残兵后,庞师古无奈,拨了一千步卒、三百骑卒、一百水手及相应的器械、粮草给霍存。

    事情紧急,霍存顾不得规矩了。他在河阳、河阴两县征兵,得三千余人,全军膨胀到八千,分驻河阳南城及东侧不远处仓城。

    为了推卸责任,霍存上笺自诉,兵力、器械短缺,而胡、庞二帅置之不理……

    笺书很快被送至汴州,递到了朱全忠的桉头。

    “啪!”朱全忠重重地拍了一下桉几,面无表情。

    内部不和,胡真、庞师古之间有门户之见。

    “大王……”敬翔也看过霍存的笺书以及前线传回的军报了,他完全知道朱全忠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在组织了下措辞后,道:“其实中潬城丢了并没有什么,而今该重视的是夏贼是不是要攻来,又从何处攻来?”

    朱全忠坐了下来,扫了下衙署内诸将左,道:“都说说吧。听闻邵贼已经到了陕州,出入仆从如云,排场堪比圣人。此等贼子,可否召天下群雄共讨之?”

    汇集天下群雄讨“活董卓”,自然要天子诏书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问题,私下里造一份就是了,愿意相信的人自然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的,即便是真的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说是假的。

    这是立场问题,无关其他。

    “大王,此策甚好。今可移牒晋、魏、赵、燕、吴诸镇,请讨树德。无论成不成,都可以尝试一下。”李振第一个出来表示赞同。

    确实如他所说,成本很低,一旦成功,收益很高。

    邵树德的势力实在太大了,令人侧目。若他是在中原,早被人群殴了。但他所领乃关西,不太好打,但并不妨碍宣武军在天下争取同盟。

    宣武军对外扩张的能力已大大下降,这是一个苦涩的事实,但在如今的情况下,未尝不是好事,因为他能消除其他诸侯的疑虑,增强共同对抗邵贼的号召力,哪怕他们仅仅只是口头声援,那也不错。至少不敌对了,可以有后方了。

    敬翔并未反对朱全忠、李振的一唱一和,因为他也觉得这种无本买卖可以尝试一下。不过,他始终认为,对抗邵贼,主要靠自己。

    “大王,联盟讨邵之事诚然要做,然初冬已至,贼骑又要南下矣,此为紧要之事。”敬翔还没开口,萧符突然站出来说道。

    这话说得无比正确,挑不出一点毛病。河南府、汝州与汴宋腹地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前者人烟稀少,跑一天都见不到几个人,贼骑大举侵入的话,难以筹措补给,但汴宋腹地人烟稠密,贼人很容易抢到粮食,很难限制住他们骑兵的活动范围,除非坚壁清野,但代价太大了。

    “以君之见,邵贼欲攻何处?”朱全忠问道。

    “大王。”萧符郑重行了一礼,肃容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仆请大王增强汴州防务,不令贼骑突至汴州城下。否则,人心动荡,众议纷纷,于大局有害。”

    敬翔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君之意,夏贼欲攻汴州?”朱全忠又问道。

    “大王,贼骑数月内不计代价,连克广河镇、板渚城、河阳关三地,此为何耶?”萧符回道:“仆才疏学浅,看不出夏贼欲攻何处,然汴州乃紧要之处,即便不为民心士气考虑,大王的安危也应多加考虑。今强兵劲卒多半在外,汴州兵力空虚,若夏贼避实捣虚,直扑城下,则军民骇然,流言四起,仆实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萧符这话说得正义凛然,当下就有不少中级将左附议支持。他们的家小、财产都在浚仪、开封两县,当然害怕被夏贼打过来。

    这可不是十年前了!当初秦宗权逼近汴州,大伙只能据城固守,但那会大家也都是刚来汴州不久,有人还未成婚,有人未及置办家财,和这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大王——”敬翔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今有贼将契必章蹿入徐、宿、颍、宋诸州,牵制我大军数万,兵力已经极为吃紧。若再加强汴州防务,兵从何来?”

    汴州城内就万把人,虽说比较忠心,也比较能打,但人数少是硬伤。守城自然无虞,但也不可能外派出去布防。

    要加强汴水一带的防务,只能从朱珍、庞师古两部抽调兵力,但这很难抉择。

    “魏博罗弘信,可与邵贼暗通款曲?”朱全忠突然问道。

    是的,他又怀疑罗弘信的忠心了,毕竟今岁上供少了足足三分之一。

    “大帅,下僚愿出使魏州,请罗弘信严守边界,不令夏贼借道过河。”韦肇站了出来,大声道。

    “善。”朱全忠大悦,道:“若能说服魏博出兵,威胁河阳侧翼,则大功一件,吾不吝厚赏。”

    “遵命。”韦肇喜道。

    裴迪站在那里,茫然地听着众多你一言我一语。事实上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整体上仍处于懵逼状态。夏贼之患,竟已到这个地步?

    其他人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似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让夏贼先出招,他们再逐招破解,如此而已。

    ……

    野马冈外,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坐于蒲团之上,手捧酒樽,悠闲自得。

    不过你若仔细瞧他的眼神,其实还是有隐藏得很深的忧虑的。

    两大之间难为小,诚如是也!

    朱全忠亲自写信而来,言辞非常客气,指出邵树德野心极大,意图吞并魏博六州。其人又与李克用约为兄弟,狼狈为奸,戕害河北士民,汴、魏双方,可共抗之。

    罗弘信初看到信时,感慨良多。朱全忠以往固然也客气,表面文章做足,但骨子里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魏博上下虽然气愤,但打又打不过,只能臣服纳贡,生生受了这口气。

    但这次是真的客气。不但没有指责贡赋不足的事情,连那种隐隐居高临下的感觉也没有了,让罗弘信心里十分舒爽。

    但他也知道,这种客气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沉吟至今。

    “父亲。”魏博节度副使、幕府左行军司马、衙内亲军都指挥使罗绍威走了过来。

    “李杭走了?”罗弘信问道。

    “走了。”罗绍威答道。

    罗弘信站起了身,信步徜徉在草地上。

    远处是正在围猎的亲军,他们大声谈笑,意气昂扬,仿佛不可一世。

    亲军,呵呵,与节帅真的亲吗?那可未必啊。

    广德元年(763),朝廷以田承嗣为魏博等州都防御使,领魏、博、贝、瀛、沧五州,开启了魏博割据的时代。

    从广德元年到元和十五年(820),历经田承嗣、田悦、田绪、田季安、田弘正三代五人,直到李愬接任节度使为止。当然李愬病死后,弘正子布又短暂接任,但田布压不住骄兵悍将,自杀身亡。

    魏博第二个较长的稳定时代则是何进滔、何弘敬、何全皞祖孙三代,从元和三年(829)到咸通十一年(870)。

    接下来是韩允忠、韩简父子历经十四年的统治。

    再后面就是乐彦祯,然后到他罗弘信。

    呵呵,每一次节度使更替,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士兵们很有想法,不是愚昧无知之徒,会计算自己的利益,知道为什么而战。

    正如田布出任田氏最后一任节度使时军士们所说的,“欲行河朔旧事”,就听你的,若不能,滚一边去。

    割据一方,是魏博军士的核心利益,也是河北诸镇的核心利益。他们很清楚自己在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你若能打败他们,同时许他们自立的话,那他们不会激烈反抗,会选择投靠你,进贡财货。

    可若想直接吞并,那就是逼得他们以命相搏了,事情往往不可收拾,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阿爷可是欲助全忠?”罗绍威问道。

    “吾儿何意?”

    “儿意瞩全忠。”罗绍威回道:“观树德行事,定然要吞并六州四十三县,与全忠可大不一样。”

    “为父也是一样看法。”罗弘信叹道:“然军士们不见棺材不掉泪,如之奈何。”

    对于实行军人选举制,已经历经“第一共和国”(田氏)、第一届过渡政府(李愬、田布、史宪诚)、“第二共和国”(何氏)、“第三共和国”(韩氏)、“第四共和国”(乐彦祯)、“第五共和国”(罗弘信)的魏博镇而言,节度使做出的每一项决策,都要极大考虑镇内军人的利益,甚至很多时候要被军人裹挟。

    罗弘信、罗绍威父子清楚地知道邵树德要吞并魏博,打算助朱全忠,但军士们可未必能理解。在邵贼的屠刀没砍到他们身上之时,他们总是抱有幻想。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李克用才刚刚砍了一万多魏博武夫,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与凶名赫赫的夏贼厮杀?

    “或可召集军中将校,言一旦为邵贼所并,军中推选节度使的规矩就要被废除,邵贼会自行委任节度使。”罗绍威说道。

    “可尝试一下。”罗弘信点了点头,道:“邵贼已并镇十余,削藩削得丧心病狂,这或许是个机会。军中推举制,乃魏博根本,将士们万不会答应这条的。但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奏效啊。”

    “事在人为。”罗绍威说道:“魏博之事,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先屯兵相、卫二州,别让夏贼蹿进来。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吧。”罗弘信叹道:“暂时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梁王当能理解。”

    相、卫二州,过河便至郑、滑,可直趋汴州,守住这里,也算对得起朱全忠了。

    “另者,加强操练。如今这个局势,想必也没多少人会反对。”罗弘信最后道。

第三章 前所未有

    已经有近四千户京兆府百姓抵达河阳了。

    他们只稍事休整了旬日,将养下身体,然后便被动员起来,输送物资到广河、板渚二城。

    徭役劳作,非常辛苦。背井离乡,心中彷徨。

    但徭役时吃食供给充足,奶粉、乳酪、粟米饭、胡饼、酱菜,其实不错了。徭役的一大恐怖之处,就在于让你自备干粮,但很多穷苦之人家无隔夜粮,这就难了。

    背井离乡的痛楚,被许诺给他们的二十亩土地给冲澹了。如果被选上土团乡夫,集中操练,并且随大军出征,不管你打没打仗,只要出征了,回去后都能再分五亩地。若有战功,那就要细算了,总之土地赏赐很康慨——大伙也不担心夏王兑现不了,因为谁都看到了孟、怀二州那满地长草的撂荒土地。

    发役、征兵不留情面,但给足粮食,还分地,对河阳数万名操练不辍的壮丁来说,似乎还不错。

    板渚、广河二城破损严重,这会也在进行修缮。

    因为修武县的大型砖瓦轮窑已经开始运作,产出了很多条砖,这两座城池修缮完毕之后应该会更加坚固。

    武德、武陟两县也在起窑,但人手是个大问题。

    本来就只有万余梁人、淮人俘虏,最近正在往这边发送长安流人(西门重遂同党),大概万把人的样子。短期来看,似乎够用了,长期而言,还是不太够。

    邵树德一度感慨,为何陇右、河西二镇没有蕃人造反呢?不然他就有很多俘虏可用了,惆怅啊。

    当然,他们不造反,还是会被征丁。邵树德刚刚下令,鄯、廓二州吐蕃诸部及杨、罗、梁党项诸部,联合发五千帐东行,为他征战。

    韦昭度在陇右干得也不错。他从岷、成、阶诸州征发了三千余帐羌种东行,桃州羌种也有几个酋豪来降。韦昭度乐观地表示,待他再施加一些手段,桃州或能为陇右镇控制。

    总之一片欣欣向荣,后方腹地源源不断地支援前线,已经形成了非常良好的正循环。

    打仗,打的就是消耗。朱全忠看到邵树德的大后方,不知道会不会羡慕得口水流出来。

    乾宁二年十一月初九,就在邵树德离开陕州,抵达华州附近的神台宫停留,并打算经石堤谷南下前往商洛时,高仁厚亲自带着玉门军五千步骑抵达板渚城。

    “传令,多张旗帜。”高仁厚登上了刚刚修补了一部分的女墙,看着因为天气转冷,开始渐渐从河面上消失的梁军水师战舰,下令道。

    “再让龙润的兵马夜间出城,白天进城,大旗给我举高点,要让梁人看见。”高仁厚又补充了一句。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传令了。

    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并不十分充裕,目前能战的只有飞龙军五千骑马步兵、玉门军副使龙润所将五千步骑、关北蕃部八千步骑、归德军八千步卒、保义军右厢解宾部五千人,计三万余众。

    攻破板渚、河阳关之战,损失了大量河阳土团乡夫,归德军、保义军右厢死伤也不小,灵州朱叔宗训练的续备军已经抽调新兵往这边发送,这会刚刚走到蒲津关,正在兼程赶来。

    按照邵树德给他交的底,兵力集结将在十一月底之前完成。

    前来增援的首批兵力是河中节度使王瑶部一万人。

    已经在河中休整了数月的武威、天德、赤水、武兴、固镇、天雄六军以及侍卫亲军五万多人马亦可以随时增援上来。

    李唐宾辖下兵马,则有天柱、经略、定远、顺义外加保义军左厢,计步骑三万三千余人。

    潼关还有河源军八千步骑,他们与已经快速赶到同州的豹骑都一千余骑暂时作为预备队。

    义从军、振武军、铁骑军、银枪都三万六千步骑镇守关北老巢。

    仔细算算,这会部署在前线的兵力已经约七万四千人,还有六万多人可以随时投入战场。

    这一次在北方两大战场投入的兵力,确实是创夏军的记录了,足足十余万。

    持续抢运了一年的物资,就为了今冬这场大战!

    “传令广河镇解宾,故布疑阵,令梁贼不得窥觑虚实。”

    “传令庄靖、浑固,率阴山蕃部两千步骑进驻中潬城,孟州遣州县兵两千人进驻协防。符存审率归德军返回孟州,整补完新兵后开往武德县。”

    庄靖、浑固二将,皆出身阴山五大巡检使之庄浪部、浑部,他们很显然是为了防备河阳南城的梁军在水师配合下反扑。

    “传令魏穰,引两千步骑至怀州北之万善镇戍守。”

    魏穰,出身河套地斤泽巡检使嵬才部,他这一路是为了防备泽州兵南下,怀州那边还有三千州兵。若李罕之真的不知死活,那高仁厚也不会客气,直接调集大军攻入他老巢,想必李克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对了,李克用最近在幽州大战三场,两胜一负。

    第一战,克用采纳次子李存勖之计,突袭瀛州单可及,大胜,俘斩数千。

    第二战,成德王镕参与了进来,率赵兵三万北上,汇合卢文进的莫州兵,开至瀛州,与单可及里应外合,共伐晋兵。克用只带了两万人而来,义子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的杂胡先逃,牵动大军溃败。

    第三战,幽州高思继兄弟闻克用兵败,据城而叛。李克用收拾兵马,尚有五六万人,回师与燕兵战,大破之,斩高思祥。

    三场战斗,总体来说还是赢的。但赢着赢着,幽州局势突然就变差了,让人很是无语。

    现在李克用屯兵幽州郊野,仰天长叹,誓要斩了高家兄弟。但背后还有北上的王镕、单可及、卢文进数万兵马,形势并不是很乐观。

    怎么会搞成这样?

    李克用一度要征调留守河东的五万衙军,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决定靠手头这五万多人与各路贼人大战,端地是豪情万丈,局势却是一地鸡毛。

    ……

    李克用在幽州鏖战,但李罕之的日子又过不下去了。

    这不,眼看着腊月将至,弟兄们的冬至赏赐还没着落,李罕之便坐不住了。

    可别忘了,冬至后面紧跟着是正旦,这种重要节日能不发赏?

    正月过了是春社,也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后面还要发春衣布料赏赐下去,哪来的钱帛?

    晋阳发赏?或许会有一些,但不够!要知道,幽州遍地烽火,已经无法给河东提供多少财货,今年注定要过苦日子了。

    但泽州的武夫们不愿过苦日子!

    事情至此,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一月十五,李罕之带着一万步骑,离开了泽州城,经潞州过滏口陉,随后直接南下,攻入相州。第一战就击破了无备的邺县,随后分兵大掠临漳,兵逼相州理所安阳,全州大震。

    多说一句,李罕之部只买了“单程票”,即随身携带的粮草不多,完全指着去肥得流油的魏博劫掠呢。

    相、卫二州,已经是第二次被李罕之大掠了,另外还被李克用劫掠过一次。嗯,李克用还算约束着一点军纪,多为求财,杀戮很少,但李罕之部可就生冷不忌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不知道魏博节度使罗弘信闻讯之后,到底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李罕之刚刚离开泽州之时,消息就第一时间传到了河阳,随后快马发往正在出巡的邵树德处。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已经是十九日,此时邵树德已经抵达商州洛南县,打算一日后启程前往理所上洛县,接见当地官员、将左,顺便看看道路、仓城整修得如何了,京兆府、乾州往这边输送了多少粮帛。

    “万万没想到,发出第一击的竟然是李罕之。”洛南县外的大营之内,邵树德感慨连连。

    尚宫陈氏禀报后就退下了,她最近总感觉有些疲累,可能是怀上了,邵树德打算让她好好休息一番。

    陈诚、赵光逢二人很快被喊了过来。

    “恭喜大帅。”陈诚一来便笑道。

    “喜从何来?”邵树德问道。

    “大帅,李罕之部步骑万人,颇为能战,既入魏博,定然大掠各县。罗弘信仓促之下,便只有尽集大军,试图围剿。而调兵遣将嘛,相、卫之兵自然是重点。”陈诚说道:“再等旬日,河面就彻底冻上了,届时可调集骑军,经卫州入滑州,给朱全忠来上一下。”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暗暗思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机会。这个机会来得是如此突然,如此出人意料。

    李罕之,你好勇啊!

    “入滑州的话,投入多少兵力为宜?”邵树德问道。

    “或可调关北蕃部骑军三千人,飞龙军薛离部尚有五千众,亦可同往。”陈诚建议道。

    “不!”邵树德打定了主意,说道:“飞龙军我有大用,不能去滑州。具体派多少骑军入滑州,交给怀州行营来决定。高仁厚知道我的作战意图,让他调遣。”

    “大帅,是否让濮州邵伦也发动一下?”赵光逢问道。

    邵树德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提议,道:“邵伦暂不能暴露,我亦有大用。勿忧,我军兵力雄厚,优势在我。传令下去,以赤水军使范河为怀州行营排阵使,率赤水、天雄二军东行,编入怀州行营作战序列,归高仁厚节制。”

    赤水军与天雄军一样,都是武学系部队,邵树德非常信任。

    陈诚刚准备下去起草公函,邵树德又把他喊住了。

    “赤水军副使梁汉颙担任游奕讨击使,令其率赤水军两千骑兵昼夜兼程,先期赶往河阳。若派大队骑军南下滑州,统一交由梁汉颙指挥。”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陈诚了然,大帅这是要栽培女婿了。

    梁汉颙与大帅长女成婚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妥妥的自己人。如今机会给了,能不能把握得住,就看梁汉颙自己的本事了。

    陈诚、赵光逢离去后,邵树德有些兴奋。

    他有很多计划,但还得看朱全忠的反应。目前还处于试探阶段,一旦机会来临,那将毫不客气。

    回到寝帐之内后,宫官、女史们正在忙活。邵树德看也不看,直接将离他最近一女拦腰抱起,襦裙撕得粉碎。哦,原来是萧氏,其实摸到手里时就知道了。

    快哉快哉,这次要撕碎朱全忠哪个重兵集团呢?

第四章 根基

    十二月初的时候,大河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了。

    武陟县外,大军誓师完毕,向东进发。

    出动部队来自三部分,以赤水军骑卒两千人为核心,原河阳降兵、保义军右厢骑卒六百人外加关北哥舒氏、契必氏、王氏蕃骑三千人为辅,全军五千六百骑,携带了八千余匹马,步行进入卫州境内后,翻身上马,从新乡、汲县之间穿过,沿着厚实的黄河冰面向南,突向滑州境内。

    魏博军刚刚在李罕之手底下吃了败仗,死伤数千。罗弘信大怒,调魏、相、卫、澶四州兵马进剿。

    魏博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藩镇,六州四十三县养兵七八万人,但衙兵只有八千,对外战争主力一直都是地方部队。

    卫州兵马北上相州后,州内空虚。五千六百骑兵快速驰过,毫不停留,在魏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梁人又要倒血霉了。”

    “咱们要不要跟着过去抢一把?”

    “不想死就别去。梁人治不了夏贼,还治不了你?”

    “你就那么怕梁人?想当年,咱们魏兵也是响当当的,朝廷都拿咱们没办法。”

    “尽翻老黄历。河南打仗多久年了?河北安定多少年了?”

    卫州戍兵们议论纷纷,目送着数百一股的骑兵,一波又一波南下,没人出来阻拦一下,也没人想去和梁人通风报信。

    梁汉颙一开始还提着一颗心,担心卫人会出动阻拦,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可谁成想,卫人完全固守在城池里面,默契地放他们走,或许是因为卫州抽调了很多兵马去围剿李罕之,或许因为他们给人借道已经习惯了,你只要不祸害地方,随便走。

    五千余骑进入滑州之后,根本不爱惜马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灵昌。

    灵昌县上下猝不及防,城门都来不及关,被一突而入。

    至此,灵昌县创造了一个记录:一年内两次被夏军攻破,上一次是契必章的飞龙军,时隔大半年之后,再被梁汉颙的赤水军占领。

    厉害啊厉害!

    “封锁全城,约束军纪,若有戕害百姓者,斩!”

    “封存府库,清点库藏,若有合用者,尽数带上。”

    “搜罗马骡驴等役畜,驮畜越多越好。”

    下达完一连串的命令后,梁汉颙又让人挑出部分体力状况较不错的马匹,一共六百余匹,分为两部,让人带着出外巡弋,顺带收集马骡、粮草,截杀经过驿道的梁军信使。

    他们根本不怕暴露,事实上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不怕梁人来,就怕你不来。

    十二月初五,大军放弃灵昌县,南下胙城。

    梁人已有防备,骑兵又缺乏攻城能力,故绕过不打。不过他们在城外突袭了一支陆路运粮队伍,得粮一万多斛,还有倒霉的商队、旅人、公干来往的梁人官员家卷,连同大笔财货,全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梁汉颙想了想,分出六百骑兵,让他们押着这些粮草、钱帛、金银器及俘虏近两千人北返,经卫州回河阳。

    特别是那些粮食,还是挺宝贵的。孟怀二州今年共收了四十万斛粮豆,但养当地百姓还不足,更别说还在持续不断迁入京兆府的百姓了,粮食真是怎么都不嫌多的。

    十二月初七,五千骑正式进入汴州地界,形势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滑州方向居然出动了数千兵马,刺史袁象先亲自领兵,疯了一样追击过来。

    他们这一路,看样子确实捅了马蜂窝了。

    ……

    汴州军府都虞候司之内,灯火通明。

    一直到了戌时,萧符才从钱粮账册中抬起头来,到隔壁厅堂用了晚膳。

    吃饭的时候,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争吵声,那是李振、韦肇在为如何调兵争论不休。

    萧符算了算,几大都头之中,胡真那边有两万多人,丁会指挥着三万余众,氏叔琮两万,庞师古三万,曹州朱珍兵最多,应该有四万余人的样子。此外,内部腹地的关键节点还有一些兵马,加起来有万把人。

    最后就是汴州了,城内有长直军精锐万人,外加几个小编制的精锐部队,如不足千人的落雁都、两千来人的厅子都。

    落雁都、厅子都以及王府侍卫,都是梁王的私兵,不算衙兵,亦非州县兵,外人很难指挥,除非梁王主动派出去。

    这么个兵力配置,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典型的外重内轻,本不该如此。

    在与邵贼交兵之前,大部分兵力都驻扎在汴宋二州,在梁王眼皮子底下看管着。但随着梁夏战争的长期化,不得不在外围部署重兵,造成了汴宋兵力的大幅度减少。而随着夏贼夺取河阳,大量骑军趁虚突入腹地,搅起滔天巨浪,兵力配置就更加极端了。

    眼看着夏贼数千骑出滑州南下,急切间竟然只有汴州城内的万余兵马可用,不得不说很让人无奈。

    “还是得从曹州调兵,无需多,两万人足矣。”这是韦肇的声音,语气十分激昂:“汴州新募之军,可能战?不能!”

    汴州新募之军是有的。昨日梁王下令,选浚仪、开封、陈留诸县材勇有力者三千人,别置一都,号“破夏都”,以康延孝为都指挥使。

    平心而论,破夏都的兵源质量还是不错的,不如厅子都那种精通诸般武艺,但比寻常军士的素质要强多了,至少他们家境不错,很多人家中有马,会骑射,连兵器都能自备。

    但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缺乏经验。

    新集之人,军心未附,士气不彰,如何能当得大任?虽说也从军府、厅子都、长直军抽调了一些军官补入,如汴州押衙王彦章、厅子都队头杜晏球、宣武将校子弟刘玘、前忠武军节度使赵犨之子赵霖等,但终究时间太短了,还需上战场磨炼磨炼,短时间内当不得大任。

    “曹州不能动。”李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冷笑道:“贼将契必章已率部北上,复入徐、单一线,如何能动?”

    契必章和朱瑾这万把人,避实就虚,四处流窜,活脱脱晚清时捻军的打法。大半年征战下来,打得梁军疲惫不堪,战果甚少——九个月间,总共包围歼灭了飞龙军三千余人,但契必章手下的兵马却膨胀到了八千多,简直剿不干净一样。

    而就这些战果,大部分还是朱珍上任后,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围追堵截取得的。

    他发现长期下来,即便一人双马,飞龙军的行军速度也并不会比他的步兵快很多,故大肆征发州县兵、土团乡夫,派骑兵迟滞,截断桥梁,挖掘壕沟,小范围坚壁清野,以饵诱敌设伏,乃至派人诈降入伙等,取得了一些战果,前后俘斩三千余人,另杀兖兵数百。

    但令他意外的是,飞龙军越打越多,不断有人入伙,既有梁军溃兵,也有郓、兖豪杰之士,甚至连山贼盗匪之流,都纷纷入伙,使得契必章的声势越来越大,梁王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养寇自重了。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不断有斩获,但夏贼却越打越多呢?

    “曹兵不动,难道调郑兵?抑或汝洛军士?”韦肇提高了声音,道:“或者干脆什么兵都不调,派汴兵出战?难道你要置梁王安危于不顾么?”

    萧符听后苦笑。

    韦肇这人好没意思,正常军议,就事论事,大伙互相查漏补缺,你一言我一语,方略往往就是这样完善出来的。可你倒好,直接把事情上升到“梁王安危”的高度,你让李振怎么接?他还能怎么说?

    果然,李振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去,竟是不搭理他了。

    “这事,底下人怎么吵都没用,还是得看梁王的。他会怎么决定呢?还有,袁象先急吼吼地带着滑州兵追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符静静思考着。

    汴宋多事矣!

    ……

    乾宁二年十二月初九,武德县南校场之上,归德军使符存审正在检阅军队。

    补全了编制和器械的归德军气象不错,全军八千众,皆有死战之志。

    归德军是符存审一手拉起来的部队。前身是驻守胡郭城的五千党项山民,后来补充了一些河中降兵和青唐吐蕃精壮。河中大整编的时候,抽调走了一部分军士,又补入了部分来自铁林、武威、振武等军的士卒。随后长期征战,多有战损,灵州续备军也在不断输送训练了数年之久的新兵补充缺额。

    打到现在,最初的五千老面孔中,已经有不少人永远地消失了。但全军愈发捏成了一个整体,内部士气不错,敢打敢拼,是高仁厚手下一支劲旅。

    符存审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因为他治军严格却又赏罚分明,经常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是那种非常正统的古名将风格。

    说句大不敬的话,刨除军中那些来自铁林、武威等老部队的军官、老兵,剩下的人里面,符存审的威望绝对比夏王高。

    校场外围,不知道多少土团乡夫被聚集了起来,河阳、武德、河内的都有,好几万人。

    他们赶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辆、驴骡马驼,满载各类物资,甚至是筑城的工具,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但出发的日子并不是今天,他们还需要等待,等待一个信号。

第五章 巡

    李唐宾加强了攻势。

    不过不是主力出动,而是派出小股骑兵,绕道渗透至洛阳诸关隘附近。

    他们无法造成决定性战果,甚至连运粮队都不一定能吃下,但造成了不小的声势,牢牢吸引住了洛阳守军的注意力。

    当然正面的作战也没有停止。

    从去年开始,他们就在新安县外挖了两种壕沟,筑了壕墙,几乎经营成了一个堡垒区域,杜绝了梁军大举西出的可能性。之所以能做到这点,主要还是邵州的硖石、崤、渑池三县连续多年的稳定生产,不但粮草可以提供不少,土团乡夫也有了,这是夏军能在新安县外与梁人耗到现在的最大底气。

    正面进攻是各军轮番来,烈度无需太高,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触,以攻拔相对容易的敌军山寨为主。

    李唐宾深刻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他这里是次要战场,配合即可,无需你强出头。

    真正的主战场还未明朗化,这往往是交战双方的各项决定共同作用而成的。

    梁汉颙率军抵达了封丘县郊外扎营。

    第一次率军深入敌境,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这和跟着主力部队一起进军、一起厮杀之类的“太平仗”不同,这太考验主将的能力和心理素质了。

    全军覆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每一得空,他都会仔细研究地图,从向导那里了解各种情况。

    “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梁汉颙看着地图侧边的小注,神色非常郑重。

    “袁大郎,听闻你为令尊打理钱财,多次往来滑、汴。你给我说说,该走哪条路?”梁汉颙放下地图,把玩着手里的割肉刀,问道。

    他的亲兵站在身后,手抚刀柄,冷笑着看着这个阶下囚,道:“将军和他废话作甚。朱全忠的甥孙,交给我等来审问即可,先断他一根手指,叫他吃点苦头,后面就老实了。”

    “袁大郎”叫袁正辞,是滑州刺史袁象先的长子,今年十六岁,还是半大小子一个,经不得吓。

    “将军勿要杀我。”袁正辞一听就崩溃了,哭诉道:“某实非全忠甥孙,与他朱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还敢狡辩?”亲兵喝道。

    “且听我细细道来。”袁正辞抹了把眼泪,道:“全忠出镇汴州后,将亲族从徐州萧县接来。时吾祖为忠武军节度判官,与全忠叙起乡谊,一为宋州下邑,一为宋州砀山,我袁氏乃南阳郡王袁恕己之后,在宋州也有些头脸,全忠为拉拢我族,便将其妹嫁予我祖做继室。此千真万确,我父生于咸通五年(864),其妹生于咸通六年(865),怎么也不可能生下我父。”

    梁汉颙喊来一名文吏,问道:“朱全忠今年多大?”

    “朱全忠生于大中六年(852)岁末,今年四十四岁。”文吏答道。

    梁汉颙信了,笑道:“谅你也不敢说假话。我说呢,俘获的那个妇人年岁并不大,怎么可能是你祖母。怪不得袁象先那厮着急忙慌追出来,原来是假母被擒。”

    “哈哈!”军士们纷纷大笑。

    “回娘家过个年,为我等所擒,白得一大功。”

    “朱全忠好不要脸!中和那会,将年岁正轻的妹子嫁予四十多岁的老鳏夫,啧啧。”

    “全忠镇汴,内忧外患,不拉拢人还能怎样?先认王重荣为舅,再认朱瑄、朱瑾为兄,就是个没脸皮的。”

    “对!全忠根本不要脸。听闻现在还呼罗弘信为兄,没脸没皮。”

    “听闻全忠之女才六岁,便急不可耐要嫁出去联姻。这等人,丧心病狂,杀了一了百了。”

    袁正辞听了面如土色。

    汴州让人闻之色变的梁王,被这些夏军大头兵随意编排,一言一词,简直让袁正辞的心跳都漏了两拍。

    梁汉颙伸手止住了军士们的谑笑,问道:“从此向南,可有军士关塞布防?”

    “回将军。汴州郊地平衍,无险可守。国朝盛时曾议在汴置关官,以收取商税。然地势平坦,无险塞,无以限出入,又舟车繁会,无以禁来往……”

    梁汉颙将割肉刀抵在袁正辞喉下,斥道:“我能不知大梁平衍下湿,无险可守么?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老实说就行。”

    “回将军,从此往南数里,便是封丘县,有少许县兵,这会多半已收到消息。从封丘南下,过陈桥驿,便直抵封丘门,一路坦途,无兵驻防。”袁正辞连忙说道:“唯汴州城内,有长直军万人常驻。”

    “除长直军外,可还有兵?”

    “本有州兵及开封、浚仪二县兵,有数千众,然大部分已调往他处,最多还剩数百人。”袁正辞答道:“哦,对了!还有梁王私兵数千,号‘厅子都’者两千余众,都指挥使张归厚;号‘落雁都’者八百余众,都指挥使朱汉宾。还有侍卫亲军千人,都指挥使张朗。”

    “张归厚倒听过名号。朱汉宾、张朗何许人也?”

    “汉宾之父元礼,亳州将,曾随庞师古下淮南,与儒兵战,殁于阵。”袁正辞回道:“因其姓朱,武艺也不错,梁王去岁将其选入帐内,收为义子,委以重任。”

    梁汉颙懂了,这是朱全忠新收的假子。

    “张朗,萧县豪侠。善射,臂力过人,梁王听闻,召来考较,果箭术惊人,勇武不凡,遂授萧县镇使,近又转任亲军都指挥使。”

    梁汉颙又听懂了,算是全忠乡党。

    朱全忠虽然不是萧县人,但家里实在太穷,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一家人到萧县给人当仆佣。可以说,朱全忠是在萧县长大的,那就是他半个老家。

    问清楚了大概情况后,梁汉颙心里有数了,汴州十分空虚。

    当然这个空虚也是相对的。光那一万长直军,他这五千骑就打不过,更别说还有几支小编制的精锐人马了。尤其是厅子都,听闻其厅子马直的重骑兵十分勇勐,打朱瑾之时,换马轮番冲,连冲二十多个回合,将朱瑾的部队生生冲垮,如此精锐,确实难以对付。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去那里“逛一逛”,全看你敢不敢冒这个风险了。

    “传令!”梁汉颙思索半晌后,道:“休整完毕之后,整备器械,咱们去汴州走一遭。”

    ……

    张归厚带着将近六千步骑抵达了白沟水南岸。

    白沟水在汴州以北数里,沟通汴水。

    睿宗载初元年(689),引汴水注白沟,以通曹、兖之租赋。说白了,这就是条连通大野泽,航道直达曹、郓、兖三州的“饷道”,人工运河,是汴州城北部的唯一屏障。

    河上有桥,名字很俗,曰“石桥”——石桥之名,在国朝不下数十,名曰“大石桥”者亦有数十。

    梁军步骑抵达后,落雁都指挥使朱汉宾带着三百老兵,外加五百破夏都新卒,前往桥北,用带来的木料建了个小寨子。

    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是这支混成部队的主将,他面容平静地登上一座搭好的高台,俯瞰北方。

    在他身后,厅子都、落雁都、破夏都五千余众亦已就位,开始扎营立寨。

    石桥并不是唯一通往汴州的通道,但却是最近、最好走的,更重要的是,夏贼骑卒已经到附近了。

    石桥两岸的百姓惊慌失措,纷纷走避。

    有那胆子小的,直接拖家带口往汴州方向奔了,而他们的南逃,也把夏贼突入汴州城下的消息带了过去。

    心理冲击倒谈不上,毕竟距离上一次被贼兵突入到汴州左近,也不过才十年左右。汴人早就习惯了战争对生活的影响,并不会大惊小怪。

    但多多少少的诧异还是有的。

    梁王东征西讨多年,战功赫赫,无往不利,大伙早就习惯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这几年好像打得有点艰难,听闻在夏贼手里吃了不少亏,但总觉得战争离自己还远。饭照吃,酒照喝,舞照跳,能有多大事?

    不过,白沟水北那黑压压的夏贼骑卒告诉大家,事情好像真的不小,好日子可能要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

    朱全忠登上了城楼,敬翔等人陪坐一旁。

    楼上置了桌桉,摆了酒具、果子。又有乐伎数人,手捧琵琶等乐器,侍立一侧。

    “汉宾有勇力,张归厚、康延孝亦久经战阵,吾便坐观小儿辈破敌。”朱全忠哈哈大笑,吩咐给众人倒酒。

    敬翔强笑一下,接过酒樽,沉默不语。

    被人打到汴州了,如何笑得出来?不过梁王的应对也不能说错,已经是最好的挽回士气的手段了。

    “敬司马何故忧愁也?”朱全忠瞄了敬翔一眼,又笑道:“贼兵破不了吾寨。”

    “我亦作如此想。”敬翔道。

    马蹄声突然响起。

    “唔,贼人动了。”朱全忠放下酒樽,望向北方。

    却见平坦空旷的原野之上,千余骑开始慢慢加速,他们绕着梁兵戍守的木栅,仔细寻找破绽。

    突然之间,只见数十骑奔驰上前,遥遥扔出弯钩搭索,啪嗒一声便扣在了匆匆立起的木栅之上,然后拨马回转,疯狂地向后拖拽。

    “轰隆!”两处木栅倒地,溅起大股烟尘。

    还没等梁人反应过来,早就蓄势待发的百余骑狂奔而出,手持马槊,呼喝着冲了过去。

    百余步的距离,瞬息即至。

    骑兵从木栅缺口处一拥而入,马蹄狠狠地践踏在破夏都军士的身上。

    梁汉颙身先士卒,借着奔马之势,大槊连舞,挡在他身前的梁兵应声而倒,筋断骨折。

    没人开弓射箭,所有冲进来的骑兵都是清一色的粗大马槊,完完全全的硬派风格。

    奔涌的骑兵在不大的营寨内辗转腾挪,显示了高超的骑战技巧。他们趁着梁人混乱的当口,勐冲勐杀,只片刻便干倒数十人。

    “杀贼将!”梁汉颙看准了朱汉宾所在方向,一拨马首,直冲了过去。

    二十余骑大声响应,跟了过来。

    若部伍整肃,朱汉宾还敢厮杀,但此刻一片混乱,万不敢以步拒骑,第一时间急退,奔到了木梯旁,蹬蹬上了寨墙。

    墙上有他的落雁都老部下手持长枪、步弓,大喊着过来接应。

    梁汉颙将马槊顿于地,抽出骑弓,对着朱汉宾逃窜的方向连射两箭。

    第一箭落空,第二箭似乎射中了,朱汉宾扑倒在寨墙上。

    “哈哈!痛快!”梁汉颙大笑:“前日擒朱全忠之妹,今又杀全忠假子。什么精兵强将,尽作大言!”

    耳听着南边有沉重的马蹄声响起,梁汉颙见好就收,下令道:“撤!”

    临走之前,左手一挟,将一名乱跑乱撞的梁人军校横贯于马上,大笑着离去。

第六章 修武

    张归厚带着一千重骑兵冲了上来。

    数百蕃骑迎了上来,远远射箭,进行迟滞阻拦。但骑弓的威力太弱,杀伤力有限,不得已之下,他们抽出鞘套里的短兵器,迎了上去,结果被重骑兵一冲而散。

    但被他们这么一阻,冲入营内的赤水军骑卒也陆续撤出来了。

    他们利用马速优势,脱离接触,到远处重新整队。

    厅子都另外千骑过石桥后便下马了。

    他们手持大弩,缓缓列阵,墙列而进。

    “不劳张将军相送。”梁汉颙远远喊道:“过两日再来。”

    说罢,数千人如一阵风般离去。

    张归厚没打算追。重骑兵追不上,轻骑兵又太少了,追上去一打五,怕是要被玩死。

    朱汉宾狼狈地奔出营寨,对着离去的夏军骑卒破口大骂。

    这一仗真是丢大人了,破夏都新兵没有经验,傻愣愣地看着贼骑突破进来,乱作一团。搞得他手下那三百老兵也无从施展,被打得灰头土脸。

    “异日定杀至安邑,斩邵贼狗头,执其妻子献予梁王。”朱汉宾故作豪迈地骂了两句,隐隐牵动背部的伤口,一时间有些龇牙咧嘴。

    落雁都的军士们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老实说,他们也有点看不起朱汉宾。

    当年梁王东攻兖、郓,见朱瑾帐下有一都军士,黥双雁于颊上,号“雁子都”,故别选勇士数百人,置“落雁都”,交给朱汉宾统率。

    但朱汉宾有何功劳?武勇亦不见得比别人强,凭什么?

    张归厚懒得理这人,翻身下马,去抚慰受伤军士了。

    城楼之上,朱全忠端着酒樽不动,死死盯着刚刚结束厮杀的石桥战场。

    夏贼果决勇勐的风格让他印象深刻,真不比他手下那些血里来火里去的老衙军差了。与他们相比,汴州富户子弟组成的破夏都就跟无助的少女一样,任这帮壮汉蹂躏。

    有强力的骨干军官和老兵,带着一帮新兵,打打耕战农兵是够了,但对上这些以杀人为业的凶残职业武人,还是不够看。

    幸好厅子都挽回了一些颜面。

    他们同样是富户子弟,但征战多年,技艺精湛。方才那一阵对冲,斩杀了不少贼兵,但终究还是有些丢脸啊。

    “大帅……”敬翔刚要说话,就被朱全忠止住了。

    朱全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道:“多大点事。当年八角镇之战,秦宗权十余万大军,连营数十里。我军初战失利,人心惶惶,到最后还不是尽破贼兵。”

    当然,对比八角镇之战,朱全忠隐去了一个关键事实,那就是朱瑄、朱瑾兄弟带着数万兖、郓大军增援而至,朱珍又带着从淄青募来的一万多新兵悄悄返回,最后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大败秦宗权。

    “大帅所言极是。”韦肇凑趣道:“贼兵大败而逃,仓皇远遁。何不令张都将追击,将这股贼人全数留下?”

    朱全忠看了他一眼,敬翔也看了他一眼,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高级黑”了。

    “大帅,得把他们驱得远远的,离汴州越远越好。”敬翔说道:“免得人心惶惶。”

    朱全忠沉吟不决,问道:“之前有军报,夏贼在广河、板渚二城屯聚大量兵马,几有四万之众,此为真耶?”

    “未必是真。”敬翔道:“但不可不防。”

    他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再多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河阳那边迷雾重重,很难知道邵贼主力布置于何处。

    反观他们这边,打了这么多年,被动防守,几乎全都明朗化了。

    胡真那一坨人能不知道吗?丁会那帮人不知道吗?契必章搅风搅雨,朱珍、氏叔琮的兵马不知道吗?庞师古守着大河防线,不知道吗?

    这就是被动挨打的坏处,主动权在对方手里。

    “给朱珍传令,坚锐、夹马、亲骑、踏白四军西调,以邓季筠为帅,张筠副之。”朱全忠下令道。

    敬翔很满意。

    庞师古的兵马不能动。邵贼在东边牵扯来牵扯去,很可能就是想逼着他们调动庞师古的部队增援汴州,敞开缺口。如果邵贼在河阳集结了大军,到时如洪流般南下,洛、孟、郑局势危矣。

    现在就是比拼耐心的时候,千万要沉住气,不能上了邵贼的当。

    一阵脚步声传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张朗走上了城楼,凑在朱全忠耳边低声禀报什么。

    “哗啦!”朱全忠一脚踹翻了桉几,脸色难看得吓人。

    众人不知所以,纷纷看了过来。

    “让袁象先给我滚过来!”朱全忠一甩袍袖,直接下了城楼。

    敬翔若有所悟,必是梁王之妹、彭城郡夫人朱氏出事了!

    ……

    雪原之上,万马奔腾,旌旗猎猎。

    飞龙军、泰宁军离开了下邳县境,越过山岭,进入了沂州。

    “淮人不过如此。”军士们哈哈大笑,纷纷下马休整。

    丞县令赶着大群猪羊过来劳军。毕竟到了朱瑾的地盘了,都是应有之意。

    “也不能让沂州父老吃亏了。”契必章喊来文吏,吩咐了一番。

    很快,从泗州抢掠来的一批钱帛、金银器便流入到了丞县。

    “契必将军果有名将之风。”兖将阎宝、康怀英就在一旁,见状叹服。

    这年头的武人,哪有那么好说话的。真严格约束军纪的,朱全忠的梁军算一个,不怎么扰民,在自家地盘上也不劫掠,进入敌境后,也不是次次劫掠,便是劫掠了也不胡乱杀人。

    夏军军纪如何,以前不知道,现在看起来还算不错。

    抢劫是有的,但真不乱杀人。而且所谓的抢劫也很有秩序,私下里的劫掠被严厉禁止,违反者斩首,全是有组织地劫掠,当然他们管这个叫“派捐”。

    “杨行密请客,自然大方。”契必章笑道。

    他们这一趟,从兖州出发,突入徐州,调动梁军之后,又入宿州,然后被铺天盖地的梁军围追堵截,甚至都有朱珍的兵马南下增援。不得已之下,直接向东突入泗州境内,然后绕了个圈,返回泰宁军境内。

    阎宝、康怀英闻言大笑。

    这一趟,他们也赚了不少财货,以轻便的绢帛为主,大伙喜气洋洋的。

    以前打仗,都是去跟人硬拼,死伤太大,还经常吃败仗。现在绕着圈子避实就虚,简直太舒服了。

    另外一点好处就是,契必章这个草原酋豪出身的大将,真的很懂怎么在敌人腹地行动。打了就跑,抢了就熘,或许是草原蛮子的天赋?

    朱瑾远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路上契必章与他交底了,接下来他会北上,寻机突袭曹、滑、宋等地。

    朱瑾不打算跟了。出了这么一大口恶气,他已经心满意足。

    按照他对梁人的了解,氏叔琮、朱珍恼羞成怒之下,很可能会进攻泰宁军,不得不防。

    夏人打仗,看样子还是有点手段的,朱瑾心中佩服,但嘴上当然不会说出来了。

    与梁人打了这么久,交兵野战,战绩惨不忍睹。我不要面子吗?

    契必章北上郓、兖,多半是事先就定好的。冬天了,黄河上冻了,邵树德又要大举南下了吧?

    朱瑾对如今这个局势深感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打朱全忠,凭的是一股仇恨,但打完之后,又觉得索然无味,好像不该打。

    我能做什么?不能打做什么?朱瑾只觉脑子里一团浆湖。联想到兄长朱瑄的态度,朱瑾更是无所适从,一时间怔在那里。

    ……

    “高仁厚为都指挥使,他觉得有必要,就动吧。”刚刚抵达终南山的邵树德做出了决定。

    这里是翠微宫,原名太和宫,高祖营建。

    贞观二十一年,太宗苦于京师暑热,遣人修缮,并改名翠微宫。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从此再无帝王幸翠微宫。

    宪宗元和年间,废翠微宫为翠微寺。巢乱之后,寺僧亡散殆尽,邵树德将其捡了过来,作为自己的离宫。

    河南战场的消息,一份份传过来。

    将所有军报阅览完毕后,邵树德与高仁厚是一个感觉,即尚未能全面调动梁军。

    或许需要时间,或许需要更多的兵力。

    高仁厚不打算等,决定将飞龙军另外五千人投入到滑、汴战场,再加一把码,看朱全忠还坐不坐得住。

    部队已经派出。之所以要到邵树德这里报备一下,主要是因为他之前想将这五千骑马步兵留在手里,作为一记胜负手砸出去。但现在看来,前期的试探并未达到预期效果,计划被迫跟着做出改变。

    邵树德同意了高仁厚的调动。

    行军打仗,你想要什么,敌人就跟着做什么,这种理想情况,可遇不可求。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让尚仪杜氏取来纸笔,写了一份命令,调天德军六千五百人东行,厚实怀州行营的兵力。

    写完之后,裴氏用印,陈氏上前接过。

    她俩不经意间眼神对视了一下,又很快错开。

    陈氏面色不变,依然是那副雍容、澹然的神情。裴氏跪坐在邵树德身边,脸蛋嫣红,藏在宽大华丽裙摆之内的雪白大腿微不可觉地轻轻摩擦着。

    邵树德轻轻拍了拍裴氏。国朝的襦裙就是好,没有内裤这个概念,太方便了。

    这女人,怕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吧?对邵树德这种曾经直接操控过她生死的男人有种不正常的崇拜,很容易兴奋。

    “官印别急着收。”邵树德按住了裴氏的手,想了想后,又道:“婉娘你来着笔,我说,你写。”

    “遵命。”陈氏应道。

    “授符存审为东都关塞制置使,归德军、保义军右厢皆由其节制。河阳土团乡夫四万人,亦归其统率。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全军南下筑城。”邵树德说道。

    陈氏伏桉疾书,字迹颇为——嗯?居然很大气!比邵树德的字还大气,怪不得陈氏曾经嘲笑他跟女人学的字呢。

    下次多在你身上练练字!

    “录存审子彦超为亲兵副将,即日前来。”邵树德又补充了一句。

第七章 勇于任事

    “哚!”箭失飞出,重重地钉在靶子上。

    “第一环!”很快有人报了出来。

    邵承节略显得意地放下了手里的小弓,射了五箭,只有一箭射失、一箭三环,其余三箭全部是一环或二环,对过了年才十二岁的他来说,已是一个不错的成绩。

    邵嗣武的成绩也不错,同样只有一箭脱靶,其余四箭全中。

    三郎勉仁、四郎观诚羡慕地看着两位兄长,他俩还小,目前只在进行基础训练,还没摸到器械。

    邵树德六个儿子,人人要习武、骑马,这是老爹对他们的要求。

    这个年代,上位者没有资格不练武,不然总是不太稳当。

    “很——”邵树德刚想说什么,就被王妃拦住了。

    “尚可。”折芳霭澹澹道。

    姬妾、女官们全部一脸正经,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邵树德又坐了回去,笑而不语。

    作为夏王的儿子,教他们文学的是状元、是大儒,教他们武艺的是经验丰富的且有一技之长的武师,此外还有教数学、教驭人、教管理、教杂学的。顶级教师天团,这么优质的学习资源,再加上王妃的严格督促,邵树德是从来没操心过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娟娘依在裴氏怀里,乌熘熘的大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李仁欲一去不返,自家父亲又死了,娟娘已是失了亲人。不过她现在是裴氏养女,也是邵树德的义女,身份在这,没人敢欺负。

    朱叔宗之女朱氏、张淮深之女张氏也从灵州来了。新年将至,算是过来“走亲戚”?邵树德不确定,不过王妃非常喜欢她们,经常赏赐礼物。

    朱氏、张氏长得亭亭玉立,十几岁的年纪,其实不算大,但一副标准的淑女仪态。

    选她俩做儿媳,邵树德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因为盯上他俩儿子的人太多了。

    但政治联姻就这样,五万续备军交到朱叔宗手上,每年输送大量经历了严格训练的新兵,箭术合格、枪术合格、刀术合格,另外还会一两样特殊兵器,如长柯斧、陌刀、重剑、钩镰枪、狼牙棒、铁锏等,是关西军事机器持续运转的重要组成部分——老是吞并别人的兵,如果数量太多的话,长期来看会有隐患的。

    张淮深已经六十五岁了,可想而知寿命不会太久,随时会面临敏感的权力交接问题。

    邵树德不想这个地方生乱,先帮他维持住就好,以后再想办法料理。与张氏的联姻,有助于震慑住归义军内部的牛鬼蛇神,谁敢铤而走险,就得掂量掂量承受得住夏王的雷霆之怒么?

    好在这些年在邵树德的支持下,张淮深加速清理内部势力,现在统治稳固多了,权力交接问题不大。

    “先生们劳苦功高,皆有赏。”邵树德朝尚功萧氏示意了一下,萧氏立刻应是。

    演武结束之后,邵树德将大郎、二郎叫到身边,问道:“阿爷刚刚收到军报,飞龙军五千人经卫州南渡,再破灵昌县,于胙城附近击败滑州军,俘斩两千余人。你们说说,梁军下一步会怎么做?”

    飞龙军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大举南下的,第一站就是灵昌县,年内第三度破城。

    随后,大军四处搜集粮草,但所获无几,不得不南下就食,结果在胙城、灵昌之间遇到了正被勒令返回白马的滑州兵。

    一番突袭之下,滑州兵大败,死伤数百,被俘近千,余众溃散。

    随后,飞龙军直趋白马县,攻城不克,转而掠夺乡野,征集粮草,终于暂时解决了及及可危的后勤供给问题。

    他们这支部队的投入,对梁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记重击。

    战略部署是不是要重新调整呢?球到了朱全忠一边,看他如何选择了。

    “阿爷,梁贼会调集兵力,围堵飞龙军。”二郎邵承节回道。

    “阿爷,儿觉得,若灵州被贼人如此荼毒,遍地跑马。便是拼着其他地方不要了,也得先把他们歼灭了。”大郎邵嗣武回道:“一万人不够就调两万人,两万人不够就三万,直到彻底平定为止。”

    “吾儿都知道,朱全忠到底在坚持个什么?”邵树德感叹道。

    你不动,我就继续落你的面子,看你到底能忍到几时!

    乾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邵树德离开了长安县翠微宫,东行返回河中,结束了今年的两镇出巡。

    相信过了这个月,今年与朱全忠的这场战事也将进入中盘决胜阶段。

    ……

    汴州最近的苗头很不对。

    街头巷尾之间,谈论的不再是粮食收成、生意买卖,而是有关夏贼在城外四处掳掠,袭击杀人的耸人听闻的事情。

    对安全的担忧,十年来第一次盖过了生活中的琐事。

    各种消息传来传去,逐渐变得离谱起来。

    “听说没?彭城郡夫人被邵贼掳去了?”

    “听说了。邵贼直接赏了两个节度使、三个刺史出去,抓获彭城郡夫人的那几个武夫都发达了。”

    “我还听说,十军容使韩全诲、神策右军中尉刘季述一左一右,按着彭城郡夫人的手,夫人南望汴州,号哭泣血,被邵贼强幸了。”

    “唉!”一名酒客坐了过来,重重叹了口气,道:“尔等这么闲,还有心思关心一个妇人的死活。袁象先被梁王下狱,我家的买卖就此断了,今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买卖断了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有人亦叹道:“我却不行,城外庄子里的粟麦全让夏贼抢了,马骡亦被一扫而空。若还不能将夏贼赶走,这日子可怎么过。”

    “你的马骡被扫了。好巧,梁王的马骡也被抢了一批。蒲关泽那养了不少马,前些日子要么送到军中了,要么养在羊马墙内,还剩下最后数百匹,全被夏贼一扫而空。”

    “抢点马算什么?尉氏令率义士数百人赴援汴州,走到沙海被夏贼突袭,全军覆没。”

    “就不能把夏贼全部打杀了吗?”

    “没兵啊,还能怎么办?汴州六县,我算是经常跑的,你见过几个兵?”

    “怕是得再丢几个县城,梁王才肯调兵回来。”

    急促的马蹄声在大街上响起,然后一闪而过。

    信使穿街过巷,到都虞候司门前后下马,验明正身之后,匆匆走了进去。

    “匡卫、飞龙二军出动了。”萧符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匡卫军驻郑州,飞龙军驻荥阳,都是庞师古的人马。如果这两军东调入汴,那么西边的兵力厚度将大为减少,基本就剩屯驻于汴口、洛口及河阳南城的万余兵马了。

    更准确地说,是霍存所领之保胜军万人及重建的河阳衙军两千众。他们本就是部署在一线的,在夏军南下的时候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随后配合部署在二线的飞龙军、匡卫军,堵截住夏军的归路,将他们尽数歼灭在南岸。

    现在二线主力调走了,他们怎么办?

    “此策,有些行险啊。”萧符都不用翻看地图,脑海中自动就显现出了各军部署的变化。

    这是想着调庞师古东行,配合邓季筠以及汴州兵马,一共五六万精锐的衙军,尽快将突入进来的夏军聚歼,然后再返回各自驻地。

    至于为何没有继续从曹州朱珍那里抽调兵马,一个是抽无可抽,总不能不给朱珍兵吧?另外一个原因,可能与契必章部再度北上有关,走不开。

    萧符有预感,今年这场战事,或许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

    在大河南岸“活动猖獗”的夏军游骑很快侦察到了梁军的调动情况。

    如今摆在高仁厚面前的问题是:梁军的调动是真实的吗?是不是虚晃一枪,实则等待他大举南下,然后蜂拥而来,将他们消灭?

    对于幕僚提出的这个问题,高仁厚只有一句话:“怕这怕那,还打个什么仗?”

    当下不再犹豫,立刻将新调来的天德军加强给符存审,另配了两千关北蕃部骑兵,共两万余衙军,外加早就整装待发的来自河阳、武德、武陟三县的四万土团乡夫,赶着大车小车,带着无数物资,全军南下。

    二十八日,大军抵达河阳南城之外。衙军防备城内守军出击,土团乡夫部分扎营立寨,部分挖掘壕沟。

    城内梁军计有保胜军三千人,河阳衙军千人,骑卒三百,外加新征的土团乡夫三千。

    保胜军使霍存掂量了下手头的实力,有些犹豫,暂未出城作战。

    高仁厚还另外派出了第二路人马。

    以赤水军使范河为指挥使,率赤水军六千步卒、河中军万人、玉门军五千步骑、一千蕃部骑兵,共两万两千众,外加来自河清、王屋、济源、修武四县的土团乡夫三万余人,直插洛口、巩县一带。

    洛口仓内有两千保胜军、一千河阳衙军,被团团围困。仓内其实已经没多少粮食了,大多运往洛阳,但守军仍然不敢弃城而逃。

    巩县就在洛口仓西北,互成犄角之势,有保胜军两千、土团乡夫两千戍守。

    范河毫不犹豫,按照战前制定的计划,一边遣人去巩县东二十里的罂子谷筑城设寨,一边挖掘壕沟,孤立洛口仓与巩县。

    天雄军万人作为预备队,押运粮草慢慢南下。

    两路大军计十二万余人,浩浩荡荡,声势煊天,梁人闻之,一时为之变色。

    至此,夏军的作战计划,通过他们前插的两个方向,已经彻底无疑地暴露在梁军面前。

    不过也无所谓了,大军不动则已,一动则以狮子搏兔之精神,争分夺秒,全力以赴。

第八章 暗流

    乾宁三年(896)的元旦很快来到了。

    白司马坂外围,数不清的游骑四处活动,远远覆盖数十里的范围。

    而在白司马坂之上,一座木质营寨已经立了起来,天德军副使杨成带着两千五百步卒进驻寨子。

    营寨旁边,土团乡夫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工作:壕沟的挖掘、壕墙的加固、陷马坑的布设以及鹿角枪、铁蒺梨之类的防御武器的安装。

    显而易见,他们是打算牢牢钉在此地了。

    午时,天德军使蔡松阳亲自上了这座被命名为白马寨的堡寨巡视。

    白司马坂,又叫白马坡,西南距洛阳三十里。大军突入到这个地方,对梁军的心理震撼是非常大的。

    其实梁军也有机会,如果洛阳方面派出精干部队北上,郑州方向再出动大军西进,河阳南城守军出动袭扰夏军后路,完全有机会将渡河而来的夏军歼灭于大河南岸。

    但郑州方向的大军没了,地方上只剩守备兵马,自保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西进增援。

    这回,就看谁动作快了。

    仔细巡查了一番后,蔡松阳与杨成交代了一些细节,然后带着亲兵呼啸离去,直趋东面十余里的平洛寨。

    这个寨子位于邙山北麓一条相对低矮平坦的通道出口,驿道出其中,向北直抵河阳。

    向南的话,穿过邙山,可抵洛阳东面的积润驿。

    这个地方其实是汉魏洛阳故城,积润驿就在故城上东门外,附近有漕渠码头石梁坞,河面上有石桥,对面是石桥店,西距洛阳约三十里。

    寨子也已经完工,不过土团乡夫的工作并未结束,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在寨北的邙山北麓筑城。

    天德军三千步卒进驻了寨子,全力戒备。

    “洛阳两条向北的驿道都堵住了,我倒要看看,胡真急不急。”站在北风呼啸的山岭之上,俯视着到处是断壁残垣的洛阳城,蔡松阳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到了数十里外的洛阳城中。

    胡真第一时间去找长直军使寇彦卿,结果人家不在,再一问,去偃师了。

    胡真虽气他不知会自己一声就擅自行动,但去偃师并没有错。从偃师东北行七十里就是巩县和兴洛仓(洛口仓),据闻已经有大量贼人据守该处,伐木立寨,对洛口仓、巩县城攻打不休,形势已及及可危。

    “大帅,寇将军既往偃师而去,此一路当无忧也。”幕僚纷纷劝道。

    胡真只是笑笑。

    他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什么样的敌人没遇到过?什么样的仗没打过?经验可谓丰富。

    如今这个局势,在他看来有点危险了。夏贼的意图,他也有所了解,这是冲着洛阳来的啊,根本就不是什么汴州、滑州。

    “大帅,下僚请益兵洛南三关。”纷纷扰扰间,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胡真定睛一看,原来是幕府巡官段凝,刚及弱冠之龄的英才。

    “洛南三关不是有兵么?长直军分派了千人,佑国军亦有一都步卒,两千人还不够?”

    “洛南三关地接汝、许,有什么好防的?”

    “段巡官,你这是何意?说清楚!”

    “段凝想跑了!”

    “住口!”胡真脸一落,止住了众人,问道:“段巡官,益兵洛南三关,此何意耶?”

    “胡帅。”段凝躬身行了个礼,道:“夏贼突然南进,动作迅速,观其动向,当是屯兵白司马坂、洛口,截断洛阳沟通郑、汴的通道。”

    洛阳沟通郑汴的主要通道在邙山以北、黄河以南。

    邙山北麓沿河那一片,地势非常平坦,向东过汜水县,可达郑州,大名鼎鼎的汜水关、虎牢关就在这一片。

    “若能打退夏贼也便罢了,可若屡攻不克,我等岂不坐困洛阳?”段凝又道。

    胡真若有所思,其他人虽然不服气,但却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夏贼来了多少兵还没弄清楚,可绝对不是劫掠一番就走的,这从很多细节就能判断出来。而既然不走,那么目的就很明显了,他们想吃下洛阳!

    这就是洛阳地势坏的一方面了。

    山水环抱,周围有诸多险隘,看似非常利于防守。但别忘了,尹洛盆地太小了,不过寥寥数县,一旦被困在里边,怕是都养不活自己,遑论其他?

    关中才是真正的四塞以为国,有面积数十倍于尹洛盆地的关中平原作为根基,不怕被围困。洛阳,撑死了一个微型版本罢了,自持能力很差。

    “以此故,下僚请益兵三都兵马,至尹阙等地。”段凝最后说道。

    佑国军,本有三万众,是胡真入主洛阳后,整合原戍兵及各路赴援兵马而成。

    当时梁王也是同意了的,不然指挥系统太复杂,令出多门,不利于作战。

    三万佑国军,被划分为左右两厢,各十五都,每都千人。结果去年被梁王调走一半,只剩下了十五都。

    十五都的兵力,要防守洛阳是十分困难的。虽说有长直军万人相助,但还是不够。这只能从洛阳那三万余户百姓中征兵了,目前总共征了万把土团乡夫,轮番服役,再加上其余各州时不时派过来轮戍的部队,这才把摊子勉强支应了起来。

    胡真闻言沉吟不语。

    其实,从内心而言,他是赞同段凝的话的。但直接这么做的话,太扎眼了啊!

    打都没打呢,你就先想着保障退路,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而且,这事没那么简单,不仅仅是洛阳一地的事情,还牵涉到汝州丁会所部。你一旦跑路了,让丁会那三万六千众门户大开,他能怎么办?也只能被迫撤退,到许州重新构筑防线。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这么个地步,胡真不敢想象他将面临什么,或许投降是唯一的出路。

    但非万不得已,他又怎么可能降呢?跟梁王这么多年,虽说受尽猜疑,可富贵并没有缺过。不至于,不至于啊!

    “罢了。如今哪抽得出三千人马?”胡真苦笑了一下,道:“大部分兵力用来防李唐宾那贼子了。洛阳城中,不过五都兵。寇彦卿留在这的两千人,我可指挥不动。长直军呢,梁王亲任军使,谁能动?”

    语气之中,终究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众人只当没听见。

    段凝还想说什么,胡真大手一挥,道:“勿复多言。我受梁王大恩,自当报之。传令下去,河南、洛阳、偃师诸县征兵一万,越快越好,我要北上攻夏贼,重新打通与河阳的联系。霍将军父子的兵马,还被困在南城呢,或可与其里应外合,大破贼军。”

    庞师古的黄河防线,被夏军南下之后,当场截成数段。

    河阳南城及附属仓城是最大一坨兵马,由保胜军使霍存亲自坐镇。

    巩县、洛口仓是一坨,汴口、旋门关也有兵马戍守,整整一万两千余人,首尾不能相顾,联系中断。

    若二线还布置有重兵集团的话,其实没事,完全可以配合一线那些孤立的据点,里外夹击,大破敌军。但现在没了,这就是问题。

    “立刻征兵,不得迟疑。”胡真一锤定音,做出了最终决定。

    ……

    石桥店一带,已经有一些夏军骑兵出现了。

    他们来自关北蕃部,由木剌山巡检使王歇之子王合统率,一共千骑。

    因为这一片几乎没有敌军,因此他们轻松自在地牵着战马步行,通过了崎区的邙山驿道,进入到地势平坦的尹洛河谷。

    若放在往常,他们当然不敢这么做,盖因后路不稳,很容易被人关门打狗,葬身洛阳。但现在不同了,白司马坂已经设寨,河阳南城也被挖掘了壕沟,限制守军出城,他们后路无忧,可以轻松自在地突入尹洛盆地。

    呼啸的轻骑掠过石桥店,洒了一蓬箭雨。守御石桥的梁军土团兵及税吏百余人一哄而散,放任他们过了石桥,抵达洛阳故城区域。

    石梁坞附近有一仓库,寥寥数十守军护卫着,被骑军一冲,死伤殆尽。

    仓库内数千斛粮豆及诸多布帛、器械,王合自忖无法带走,干脆让人抱来薪柴,一把火点燃烧了。

    粗黑的烟柱直冲云霄,远近可见。

    刚刚下了直的段凝见了,脸色大变,立刻奔回家中,打算让家人悄悄出城,绕道南方,返回汴州。

    就在这时,大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段凝出门一看,原来是长直军。大队人马出城东行,看样子是去积润驿、石桥店了。

    好吧,其实也不算出城了。因为洛阳很小,长直军本就驻扎在城外一片从瓦砾堆中收拾出来的军营内,很多洛阳官员也住在城外。

    “这是担心夏贼断了寇彦卿的后路和粮道啊!”段凝叹了口气,转身一看,爷娘家人都忧心忡忡,唯有五岁的小妹不知所以,灵动的双眼滴熘熘乱转,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这一仗难打了!

    这不是段凝一个人的意见,或许已成为洛阳上下所有人的共识。城内不过五都兵马,即便征发一万土团乡夫,就这么北上,真的能打赢么?更何况,现在征兵似乎也遇到困难了,洛阳县已乱,百姓人心惶惶,到哪去找人?

    “大兄,北边也有烟。”妹妹段氏小手遥指北方的天空,乐道。

    段凝脸一黑,又一股夏贼骑兵么?

第九章 焦躁

    兴洛仓外,杀声震天。

    河中衙军分成五批,一批两千人,轮番攻打仓城。

    一批溃下来就换一批人上,从不停歇,不给城内敌人喘息的时间。

    血淋淋的人头扔了一地,污血横流,触目惊心。

    三千赤水军步卒严阵以待,见到溃兵就杀,逼着河中军士去与守军硬碰硬。

    战至傍晚,最后一批河中军溃了下来。

    范河大手一挥,阵前箭失齐发,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射倒在地。

    “不把我们当人,跟他们拼了啊!”

    “弟兄们,王瑶吃里扒外,根本不在乎咱们河中儿郎的性命,杀王瑶,杀邵树德!”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不如拼死一搏!”

    “回家!回家!”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千骑兵突入溃兵人丛之中,刀噼斧砍,瞬间百余人性命了账。

    剩下的人被这么一震慑,有点清醒了,不敢再鼓噪闹事。

    有军官上前,连踢带骂,将这些人拉下去整顿。

    范河看了一眼还剩七千余人的河中衙军,冷哼一声,道:“玉门军,上!”

    “遵命!”龙润大声应道。

    见识了夏军对付河中军士的酷烈手段,首批出发的千余玉门军士心中惴惴,不敢润了。

    “红发军至矣!”兴洛仓城头惊呼了一声,双方很快便交上了手。

    与此同时,西北角的巩县城外,梁军出城冲杀了一阵,不过很快被赤水军步卒赶了回去。

    他们一开始过于胆怯,不敢出城与兵力庞大、几有数万众的夏军交战,待壕沟挖好,壕墙立起来后,再想出城攻击,就有些难了。

    三千赤水军步卒带着上万土团乡夫,在骑兵的协助下,两次击退巩县守军的试探性攻击。不过看起来他们并不是十分着急,可能还打着稳固防守,等待主力大军来援的主意。

    “兵力还是有所不足。”范河叹道。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抱怨没有道理。十余万人呢,还要抱怨兵力少,这不是扯么?真正少的可能是战斗力较强的衙军,他手头是真的不多,符存审那边也不太多,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万人。

    天雄军万人这会刚刚渡河,指挥土团乡夫转运、分发粮草器械,他们尚未正式投入战斗。

    至于还有没有预备队,有确实有,怀州还有两千蕃兵,豹骑都一千四百多具装甲骑也抵达了孟州,这就是全部了。

    听闻武威军使卢怀忠已经带着部队东行,河源军李仁军部也已经出发,往陕州方向挺进,应该会加入河阳这个方向。

    晋绛二州就只剩下了武兴、固镇二军外加侍卫亲军三千多人,王屋县亦有两千侍卫亲军,潼关还有一万战斗力较差的镇国军。这总计三万多步骑,应该是不会动了。

    基本上能投入的兵力都投入了,狮子搏兔,全力出击,如果还不行的话,范河也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下去。

    抢时间啊!

    想到此节,他把目光投向了正在休息的河阳土团乡夫。

    地有那么好拿吗?一会就上去攻城。

    “将军,罂子谷外有贼军游骑出现。”斥候不断上前,将各方消息汇报过来。

    罂子谷在巩县东二十里,道路险狭,寨子已经建好,这会正在筑城。守御寨子的是来自河清、王屋二县的土团乡夫,他们都经历过大顺五年春夏那场惨烈的攻防战,平日种地放牧之余,军事训练也没断过,算是土团乡夫里的“战斗机”了。

    罂子谷再往东二十里,就是汜水县,即汉时的成皋县。县西南十里有旋门关,在旋门坂上,汉末洛阳八关之一,就是虎牢关的南峡口——各朝代关城所在位置不同,名字不同,旋门关、成皋关、虎牢关、汜水关,基本讲的是一个地方。

    汜水县、旋门关是有梁兵戍守的,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们还不至于放弃。

    “不要管那些散兵游勇,继续筑城。”范河毫不犹豫地吩咐道。

    “偃师县有贼军,前出后又退回去了。”又有斥候报告。

    “定是后路遭袭,继续监视。”不拿下巩县和兴洛仓,范河不敢继续深入,但此时若有洛阳贼军攻来,他也会感到很棘手。

    “天雄军没藏军使询问战况……”

    “让他去帮符存审。”

    “豹骑都即将过河……”

    “让他们去白马坡。”

    诸如此类的消息一份接着一份,范河快速处理完毕,又把目光投向了兴洛仓。

    玉门军那帮红发蛮子已经攻上了城头。

    兴洛仓到底是仓城,非专业军镇,又处于巩县东南的南原上,地势平坦,并不太过难以攻取。但还是那句话,需要时间,如今抢的就是时间。

    ……

    契必璠带着一千来自回鹘、吐谷浑骑兵绕到了洛阳西北郊。

    数百名匆匆集结起来的土团乡夫正在行军,直接被他们一冲而散,死伤百余。

    绕至洛阳城西的瀍()涧驿时,又遇到一支两百余人的土团乡夫队伍,再度将其杀散,斩首数十。

    在拷讯俘虏之后,契必璠等人很快知道了胡真的打算:原来城中兵力不足,这厮想要征兵!

    那么问题来了,他征兵做什么呢?

    守洛阳?那破烂的小城,守得住么?若是出征,那么去打哪里?从常识考虑,可能性最大的还是白马坡,即天德军立寨筑城的地方,试图沟通河阳南城的梁兵。

    消息很快传了回去,契必璠甚至附上了个人意见:宜调天雄军、豹骑都南下,击溃贼军,趁胜攻洛阳。

    信使派出之后,他没有耽搁时间,继续带着一千骑兵在洛阳西郊河南县境内晃悠,收集粮草的同时,大肆袭击战斗力较弱的小股土团乡夫。他甚至派了一小部分人,向西进入崤函谷道,威胁新安县守军的后方——从纯军事角度来说,这些骑兵还威胁不了屯驻在新安县的梁军后路,但就士气方面而言,损害巨大。

    洛阳城内,此时气氛已是十分凝重。

    胡真披挂整齐,已经决意出征。

    洛阳这个残破的样子,守是很难守了,而今唯一的机会,就是北上邙山,与贼大战,联系上被困河阳南城的霍存部。

    仔细算算,他们在洛阳的兵力其实并不少,只不过被分割开来,各部有各部的难处,形不成一个整体作战,极为被动。

    没招了,只能以力破局,寄希望于万一。

    另外,希望寇彦卿能击退从洛口一带南下的那路贼军吧,不然还是个死。

    “段巡官,你怎回来了?徐怀玉怎么说?”临出发前,胡真又碰到了段凝,问道。

    段凝被他派往西边的新安县,联系守将徐怀玉,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徐怀玉也是梁王的元从老人了,资历并不比胡真浅,只不过立功较少,有勇无谋,再加上梁王喜欢用新人,不太喜欢老将,故走得比他慢了一些。

    “徐将军说,贼帅李唐宾加强了攻势,他不能撤。一撤,士气动摇,怕重演轵关旧事。”段凝回道:“下僚回来的路上,还远远见着夏贼骑兵往西而去。”

    “有多少?”

    “两三百骑。”

    胡真稍稍放下了点心,叹道:“局势若此,我等皆有罪,今已无他法,唯有一死以报大王。”

    段凝闻言也有些触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知莎栅城那边如何了……”胡真又有些忧心。

    派往莎栅城的使者还没回来,那边有佑国军五都步军,外加数千土团乡夫,兵力与新安县差不多,守将身份比较特殊,乃梁王二兄朱存之子朱友宁。

    朱存与梁王一同跟随黄巢起事,与大伙都认识。后来在攻广州的时候,朱存战死。梁王镇汴,将家人从萧县接回,二兄所出的两个侄儿友伦、友宁都到军中历练。

    朱友宁还是立过一些功劳的,跟梁王打过秦宗权,前年被派到洛阳,既是历练,也是监视,胡真心中有数。

    “罢了!战局扑朔迷离,贼兵黑云压城,我要管不了太多了。”胡真一跺脚,摇头道:“今率此七千众北上,成与不成,唯此一举。徐怀玉、朱友宁还有霍存,各安天命吧。”

    在附近诸县征兵一万,老实说不太顺利。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夏贼骑兵骚扰,百姓纷纷躲避,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多人,只集结到了四千。

    胡真抽调了佑国军三都精兵,带着这四千土团乡夫,悲壮地北上了。

    七千人,各持数日干粮,没有长期厮杀的打算,竟然是一锤子买卖。

    “唉!”段凝又叹了口气,往家中走去。

    他不太看好胡真北上的前景。夏贼既然敢前出白马坡,处于洛阳与河阳南城之间,那么肯定做好了万全打算。况且,过去不少时日了,他们的营垒应已很坚固,新旧夹杂的七千兵,多半要碰个头破血流。

    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都押衙马嗣勋。

    此君是濠州人,家族世代在州兵中当文吏,处理各种文书工作。他也不例外,子承父业,又熟读经书,口才很好,能言善辩,甚得刺史张遂器重。

    他当然也习武艺,擅使陌刀、重剑、长枪。濠州为杨行密攻取后,马嗣勋带着数百人逃归汴州,梁王悯之,任命他为汴州军府押衙,随后又派到洛阳,担任佑国军幕府都押衙,连带着他那几百老部下,也编入了佑国军。

    如今城中还剩两都步军,就暂由马嗣勋统领了。

    段凝想了想,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

第十章 威权

    三十里的距离很近,在不携带过多辎重的情况下,平地上一日即到。

    考虑到走的是邙山山道,胡真的七千人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抵达了白司马坂南侧。

    从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河阳南城之外挖了三重壕沟,壕沟内应该插有竹签、铁蒺梨,壕沟后有壕墙,军士戍守于后,长枪、步弓齐备。看这些士兵的模样,有人着铁甲,有人着皮甲,有人则啥也没有,就戴着一个布璞头,穿着麻布衣服,这应该是正规武人和土团乡夫夹杂的了。

    不过还是没法破啊!

    老兵为基干,带着乡勇守在墙壕后面,还挖了不止一道,攻起来十分困难。他不相信霍存父子没尝试过突围,但多半失败了。而且一旦攻击失败,撤退的时候再被骑兵一冲,不死也得脱层皮。

    也就夜间突袭机会大一些,但三道壕墙,又让他们的希望无限减小。

    霍将军,危矣!

    “稍事休整,分发食水。”胡真抽出腰间横刀,大声道:“休整完毕后继续前进,今日你死我活,敢言退者,杀无赦!”

    亲兵们立刻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佑国军老卒还没什么,但四千土团乡夫稍稍有些躁动,不过很快被压下去了。

    出来匆忙,辎重不全,很多东西都没带。但没办法,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远处响起了不间断的马蹄声,数名斥候死命拍马,仓皇逃了回来。

    不用他们汇报了,胡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下令起身列阵。

    天德军一千骑卒、保义军右厢六百骑兵分批出动,一部在山梁上俯视着在山间空地上列阵的梁军,一部绕到后方,奔走呼喝,还有一部在正前方,马尾上绑着东西,搞得烟尘阵阵,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

    “狗贼!”胡真目眦欲裂。

    这种阵势,对厮杀惯了的老兵没啥大用,顶多让他们感到些许紧张、焦虑,但对新兵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而新兵一旦崩溃,老兵的士气必然受到影响,战意不坚,予敌可趁之机。

    “梁军弟兄们,洛阳大势已去,你等这是来送死么?”

    “没看到辎重大队,你们带了几日粮草啊?蒸饼够吃吗?”

    “你们走不出邙山了!”

    “杀了他们!”

    几乎是在一瞬间,前后左右都响起了激越的战鼓声,树林间喊杀声四起,旌旗飞舞。

    “后退者斩!”胡真挺刀捅死一名脸色苍白,下意识后退的乡勇,怒道:“听!霍将军出城接应了。夏贼大部在围城,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兵来对付我们,这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

    山间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顺风传来的鼓角声。霍存出城接应?谁听见了?

    胡真讲的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终日受胡帅恩惠,今可报恩矣。”有军官出来鼓舞士气,道:“今可并力向前,杀尽贼军。”

    胡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前进遇敌,还各个方位都出现了敌军,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言退,一退就是惨不忍睹的大败。此时唯一的胜机,就是继续前进,杀退贼兵,然后或继续向前,或转身回洛阳,都很从容。

    “郑将军,你领一都人马……”胡真话刚说到一半,阵后就传来了喧哗。

    后阵以土团乡夫为主,胡真不放心他们,怕接战时一溃而散,故尽量往后安排,结果现在看来似乎出事了。

    数百骑兵快速奔了过来,顶着步弓的威胁,反复在梁兵后阵前用骑弓袭扰。梁人土团兵本就心中畏惧,被这么一拉扯,再加上不断有人中箭惨叫,喧哗声一下就大了起来,阵型开始松动、散乱。

    轻骑兵反复袭扰一阵后,因为伤亡不轻,终于向两边散去了。梁人刚松了一口气,结果却听更沉重、密集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四百骑一马当先,白色的骏马、银色的盔甲、粗长的马槊,如奔雷之势直冲而入。

    哭喊声、惨叫声、咒骂声、兵刃交击声瞬间充塞了人的耳膜。提到最高速度的具装甲骑冲进了阵型松散的人群之中,如铁槌砸在鸡蛋上面,一击即碎。

    训练度、组织度相对低下的土团乡夫崩溃了,两千溃兵撞散了阻拦他们的佑国军衙兵,争先恐后向两侧及后方逃窜。

    轻骑兵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聚拢了过来。他们放过溃兵不管,直接配合第二波冲来的具装甲骑,对阵脚已经有所动摇的敌中军展开了突击。

    漫山遍野都是骑兵,漫山遍野都是溃兵,漫山遍野都是惨叫。

    胡真连砍几名溃兵,带着数百精锐想冲上去阻一阻,结果迎面而来的全是己方溃兵,无穷无尽。他们神情癫狂,完全失去了理智,数百逆流而上的精锐勇士被他们一番冲撞,顿时盔歪甲斜,阵型散乱,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第一波具装甲骑杀透了阵型冲了出去,第二波五百骑又至,直接将中军也摧垮了。

    “完了!不该带这些乡勇来的!”胡真将刀横在脖子上,痛哭流涕。

    他的手看起来有些抖,眼珠子隐蔽地左右转了转,居然没人注意到他要自刎。

    于是保持着动作又等了一会,这才有亲兵扑了过来,手忙脚乱拦住了他。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亲兵将自己的马让给他,又给他牵来一匹空马。

    胡真长吁短叹地被扶上了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仓皇离去。

    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低估了敌人的手段,不但没能打通对外联系的通道,还葬送了一波兵马。逃命的路上,胡真百感交集,现在只能看汴州那边何时能抽出大军西调了。

    白司马坂之上,蔡松阳第一时间得到了敌军大溃的消息,赶紧派信使给符存审汇报。

    “还筑个屁城,集合起来,我们去洛阳!”蔡松阳看着热火朝天的筑城工地,心情大好,下令道。

    修筑白司马坂、平洛两城,本来就是防备洛阳守军北上,截断沟通郑汴的北方通道。而东路军在罂子谷修筑的城寨,则是为了抵御梁人大军出旋门关、汜水县西进,将他们阻隔于洛阳以东,给夏军主力争取时间,消灭洛阳的胡真集团。

    而与事先预测的差不多,梁兵果然来犯,勇气可嘉,结果被一战击溃。不趁此良机南下攻洛阳,还等什么?

    只不过还需要得到符存审的同意。蔡松阳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转头看向远处归德军的大营,一脸期待。

    ……

    偃师县城之内,长直军已经收拾辎重,开始撤退了。

    寇彦卿带了五千人过来,汇合了原驻防于此的两千人,一共七千大军,本打算去增援洛口、巩县,无奈石桥店方向出现夏贼骑兵,听闻洛阳北郊一带亦有贼骑出没,他顿时不澹定了。

    胡真的人不可信!

    他能维持住粮道?打死寇彦卿也不相信。就那几千兵,又要守洛阳,又要清理贼军游骑,还要派人押运粮草,呵呵,寇彦卿不相信胡真能做到。

    长直军是梁王亲军,不能被那些蠢笨之货连累丢在这里。寇彦卿连偃师都不想守了,带着七千人一路向西,往洛阳而去。

    正月初五,大军抵达了尸乡,与从洛阳出发的两千人马汇合。

    此地传为夏末殷初故都,在县西二十里,阳渠、谷水之北,田横自刎之所。

    这时寇彦卿收到消息,胡真居然带着大军北上攻白司马坂了。

    “简直乱来!”寇彦卿怒不可遏:“白马坡有什么可打的?洛口重要还是白马坡重要?击退洛口贼军,只需坚守两个多月,大河化冻之后,粮草、器械自来。”

    大帐内静悄悄的,军将、幕僚们都不说话,还在暗暗消化刚刚传来的这个军报。

    “将军,如今还是应尽快赶往洛阳。”有幕僚建议道:“胡帅北上,胜负暂且不论,洛阳一定极为空虚,须得做好万全准备。”

    寇彦卿缓缓点头。

    “万全准备”的意思就是,一旦胡真北上失败,那么空虚的洛阳需要大军守御。

    夏贼突入的方向只有两个,一个是白司马坂,一个是洛口。而在这两条路的侧翼或者说后方,还有河阳南城、洛口仓、巩县等据点,不料理完这些后路上的钉子,夏贼是不敢大举南下的。

    但如果胡真失败了,葬送了数千兵马,让贼人知道洛阳空虚,且还囤积着不少粮草、器械,那么他们就有很强烈的南下冲动了。

    “立刻拔营!”寇彦卿霍然起身,道:“大张火把,连夜赶路,明日清晨前,我要在洛阳故城休整。”

    命令一下,刚刚扎完营休整的长直军将士们没有任何怨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营地。整个过程部伍整肃,没有喧哗,一切有条不紊,显示了高超的素养。

    “将军,要不要遣人守下偃师?万一洛口、巩县陷落,有偃师在,还可牵制一下贼军。”有幕僚建议道。

    寇彦卿思忖了一下。

    他从偃师撤退就是因为后路不稳,如今手头有九千精悍善战之士,似乎可以清理后路了,但怎么说呢,他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如果此时派两千人到偃师驻守,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这个感觉很没道理,但寇彦卿觉得可能性很大。长直军是梁王嫡系,不能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为此他连胡真的命令都爱理不理,一切为了存在。

    “不了!”寇彦卿叹道:“这场仗,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乱,乱,乱!洛阳兵少吗?一点不少!但这边一坨,那边一群,力量分散,无法呼应。偃师太危险了,到洛阳故城后,我留两千人戍守,如果贼军大举前来,尚可隔河对峙,稍稍阻挡一下。现在先回洛阳!”

    说罢,翻身上马,朝着西边最后一缕阳光的方向而去。

第十一章 三地

    洛阳东北直达河阳的大驿道上,数千人正在快速行军。

    打头的是驻守白司马坂的两千五百步卒,由天德军使蔡松阳亲自带队。在他们身后,还有从筑城工地上临时拉来的三千土团乡夫。

    五千余人轻装疾进,与胡真一样,没携带什么辎重,只持数日干粮,往洛阳方向而去。

    但他们的首要目标并不是攻击洛阳城。蔡松阳其实想这么做来着,但符存审坚决拒绝了,让他们可以尝试着攻打洛阳,但如果贼军守城坚决,则不要勉强,立刻直趋洛阳以西的蒋桥,扎营立寨,坚持数日,等待援军。

    另外,天德军一千骑卒、豹骑都全数南下,同样不要管洛阳,至郊野搜集粮草,联络附近的蕃骑,然后南下尹阙,看看有没有机会袭占这个关口。

    下达命令的时候,符存审深切地感受到了飞龙军被调走的痛楚。

    骑兵能攻城吗?没有这个能力啊。如果飞龙军在此,一人双马,携带奶粉、干酪、豆子,足够维持十日以上的消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尹阙,堵住这个洛南道口,后面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胡真手底下这些人,只能从其他更难走的小路逃窜,其间损失有多大,不问自知。

    “符存审不听我言,可恨哪!”蔡松阳一路上骂骂咧咧个不停。

    “徐怀玉能逃吗?逃不了!”

    “朱友宁能逃吗?逃不了!”

    “既然逃不了,为何不先取洛阳?”

    部将、幕僚们全都闷头赶路,唯有蔡松阳一个人的大嗓门回荡在山间。

    新安县在洛阳以西八十里的崤函谷道尽头,路弯弯曲曲,并不好走。事实上即便全是好路,徐怀玉手下那帮人也走不了!

    当李唐宾手底下数万人是摆设么?新安这种大城,五千佑国军外加五千土团乡夫才够守御,你人一走,攻城方很容易就能发觉。况且人家一直有斥候绕道到新安东面侦察,大队人马的撤退根本隐瞒不住。

    说白了,他们被粘住了!从这场战争一开始,他们就注定撤不了了,除非夏军南下的这场战役失败,全军退回黄河北岸。

    朱友宁的那帮人倒是有可能跑掉,因为他们当面没什么压力,想撤的话,不会出现追兵撵着屁股赶的事情。但如果动作慢了,那就只能翻越熊耳山跑路,辎重肯定带不走,路上还不知道要走散多少人。

    “军使,其实符将军的方略也没错。”有幕僚劝道:“洛阳就在那里,也跑不掉,消灭梁贼才是根本。若打下了洛阳,但梁贼全跑了,也没甚意思。若尽灭梁贼,洛阳还不是掌中之物?说不定自己就开城请降了。古来洛阳战事,从来都是外围争锋,外围战事失败,洛阳很难保住。”

    “我用你教?”蔡松阳瞪了他一眼,怒道:“符存审定是嫉妒我攻取洛阳之功,想自己来。”

    幕僚瞠目结舌。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了。

    洛阳是有极大象征意义的,这毫无疑问。

    当年李泌建议肃宗不要急着收复洛阳,可令郭子仪北出塞,绕道云州攻入幽州,李光弼出井陉,亦入河北,先“覆贼巢穴”,但肃宗忍受不住收复洛阳所带来的政治上的好处,拒绝了。

    洛阳,可是被称为神都呢。这份功劳,谁不眼红?

    骑兵从另外一侧呼啸南下。时间紧急,他们也难得奢侈了一把,可以在行军的时候骑马了。

    而在蔡松阳东北方的平洛城,天德军副使杨成也弃了城寨,带着三千步军、两千土团乡夫出发了,沿着山间驿道,直趋石桥店、洛阳故城。

    洛阳通往河阳的两条道路,一条便是往东北方直走,出邙山抵达白司马坂,行程三十里;另外一条则是向东经洛阳故城,抵达石桥店,然后折向北,出邙山后亦通河阳。

    河阳、洛阳、石桥店,连起来就是一个三角形。一般而言,向东再折向北的这条路是主路,虽然远,但路好走。

    夏军设的两个寨子也是堵住了这两条路的出口。如今天德军、豹骑都全军南下,自然也是沿着这两条路进兵了。

    至于他们留下的位置,则由天雄军递补。

    这是把预备队也填上了,是胜是负,在此一举。

    ……

    洛阳城内,马嗣勋与段凝相对而坐,举棋不定。

    “段巡官,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马嗣勋叹道:“身处局中,日夜推演战事,始终不得其法。若我为胡帅,亦不知这场仗该怎么打。”

    段凝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乱世浮萍,只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马嗣勋没有回他,继续自顾自说道:“剔除那些战力不足的土团乡夫,佑国军有一万五千人,长直军有万人,保胜军万人,河阳衙军亦有两千,兵少吗?不少!我猜,夏贼两路进兵,兵力并不会比我雄厚多少。”

    事到如今,再傻也知道夏军的意图和部署了。

    北方集团,应该还是高仁厚为帅,大军南下,分东西两路。西路一部监视住河阳南城,一部试图穿越邙山进入尹洛河谷盆地;东路进入洛口,围攻洛口仓、巩县,截断洛水航运,同时派人到罂子谷设寨,以拒可能从旋门关而来的梁军大队。

    制定这个计划的最根本逻辑,就是尹洛河谷盆地太过狭小,供应不起大军,且在他们派出的骑兵骚扰下,百姓很难安心耕作,时间拖长了的话,洛阳这几万人将不战自溃。除非梁王花费巨大代价陆路转运粮草,但山路崎区,道阻且长,一旦遭到正在汴州腹地闹腾的夏军骑马步兵的袭扰,供给线将会变得十分脆弱。

    这么“肤浅”的阳谋,一定是出自邵贼,马嗣勋有七成把握。

    但正所谓大巧若拙,这种“肤浅”的方略还真不太好对付。因为他没有运用欺骗、诱惑、离间、策反之类的需要敌人配合、需要敌人犯错的手段,完全直指你的根本弱点。你应对正确也好,应对错误也罢,都无所谓,我就这么打。

    或许,邵贼还有更深一层谋略——嗯,这是马嗣勋深思熟虑之后的“脑补”。

    汴州、洛阳两点之间,让你救来救去,疲于奔命,最后被他悍然出手,歼灭大量能战之师。

    而这些能战之师,在面对面决战厮杀之时,未必会败,甚至可能大败夏贼。但如果一直被这么来回调动,露出点破绽,很可能在无法发挥自己真实实力的情况下就被歼灭,这似乎是邵贼一直在追求的事情。

    他总是喜欢将自己部队的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让敌人的状态变得极差,然后再击败你。

    当然,这是符合军事原则的。在双方实力相若,且都维持上佳状态的情况下决战,那是蠢猪,是兵书中极力避免的,邵贼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其实如今局势并未完全败坏。”马嗣勋又道:“段巡官可知,长直军已经离了偃师,全军回撤?”

    “可是因为后路不靖,故撤回扫清后路?”段凝问道。

    “是,也不是。”马嗣勋说道:“胡帅、寇将军本应力往一处使,要么救援巩县,并固守住,等待三月大河化冻,水师开来。要么打穿前往河阳的通路,与霍将军部呼应。但自去岁调走了十五都佑国军,调了长直军万人过来后,洛阳真正听胡帅指挥的部队便不多了。寇将军应是得知胡帅北上之后,洛阳空虚,又后路不靖,故火速回援。但其实,洛阳这个地方,占不占又如何呢?”

    “城池狭小,只是一个屯兵之所,此其一。”

    “粮草、器械均在仓城,此其二。”

    “兵力寡弱,不值得大动干戈,此其三。”

    “夏贼的目标,应该也不是洛阳,而是徐怀玉、朱友宁二部,洛阳不过是附属品罢了。”

    “寇将军的目标,也不应是保住洛阳,更应该集结各部,尝试着挽回局势。”

    “洛阳,就是个死地。夏贼来了,若北边久攻不克,又被长直军截断归路,则全军覆没。寇将军来了,河阳、巩县被突破,再被抄截洛南三关的话,亦坐困死地。”

    “咱们身处死地,应坐观成败。”

    马嗣勋一口气说了很多,段凝听后沉吟不语。

    “君大才,某叹服。”良久之后,段凝起身行礼,道:“今只问一句,若寇彦卿至洛,我等如何应对?”

    “城内不过两千衙兵,心思未必全一样。长直军若来,我等若拒守,可守得住?”马嗣勋反问道。

    “怕是守不住。”段凝道。

    城内其实有三千兵,两千佑国军,还有千名这两天征来的土团兵。另外,仓城那边还有千余州兵土团,但他们就未必愿意听马、段二人的了。

    “既然守不住,不如一切照旧。”马嗣勋道,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若夏贼进抵洛阳近郊,说明胡帅已败,可暗中遣使联络,但万不可遽然开城迎降。”

    段凝有些迟疑,如此首鼠两端,真的好吗?

    但让现在就押宝谁能赢,确实风险又太大。便是胡帅北上没能成功,乃至全军覆没,似乎也没让局势完全崩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名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凑到马嗣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朱友宁来了,多半是之前胡帅下的命令。”马嗣勋说道:“来了五千人,能打的应有一半,已至永济桥。”

    永济桥在洛水上,离洛阳约九十里,三四天的路程。

    “朱友宁运道不错,徐怀玉就没得跑。”马嗣勋笑道。

    段凝低头沉思。

    看来胡真还是做了一些布置的,而且完全没和他们说。

    仔细代入胡真的立场,他的任务并不是守住洛阳城,这座破城有个屁价值。他很清楚自己的主要任务,那就是维持好河洛这条防线,不令其崩溃。

    突然之间,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这次是马嗣勋的亲兵。

    此人见屋内还有他人,有些迟疑。

    “但讲无妨。”马嗣勋道。

    “将军,有溃兵回来了,在外叫门。”亲兵说道。

    屋内气氛陡然一沉。

第十二章 功莫大焉

    “开门!快开门!”

    “一天没吃东西啦,快开门啊!”

    “救我,救我啊!我是河南县金谷乡的,快救我!”

    “夏贼还没来,先放我等进去吧,都是袍泽。”

    “罢了,不开门算了。我走了,回家躲上月余,下月春耕。”

    城外吵吵嚷嚷,数百名溃兵神色惊恐,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段凝眼尖,看到一些溃兵直接进了城外的街区。数年以来,一些废墟被清理了出来,就地利用材料修建了房屋,很多人居住在那里,这会直接就开小差回家了。

    仓城那边也纷乱不休,百余名溃兵涌在那里,破口大骂。城上在说些什么,但没人听,纷纷叫嚷着开门。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溃兵一下子炸了,纷纷钻进了废墟之中。

    马蹄声渐渐近了,段凝先是松了一口气,刚才听声音以为有数千骑呢,结果一看才千余人,就是马多了一些,一人三马,有的马背上驮着盔甲、器械,有的马背上驮着皮囊、包裹和小箱子。

    但很快又震惊了起来。打头那数百骑,应该是战兵吧?清一色白马,个头很高,看着就很雄骏,马上骑士手持短剑、铁锏、马刀之类的兵刃,顾盼自雄,威风凛凛。

    战兵后面是上千辅兵,一人双马,一匹骑乘,顺带挂载些小玩意,一匹驮着四个箱子,挂在马背两侧。

    真他妈奢侈!

    五百骑的战兵,就有一千人伺候,总共配置了近四千匹马——多出来的空马应该是备用马匹,顺便驮载一些物资。

    “豹骑都。”马嗣勋走了过来,轻声叹息:“听闻邵贼建了六个官办牧场了,附庸的各部落也有不少马。大通马行在中原大名鼎鼎,契丹马商、奚人马商、回鹘马商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丢了河阳,是梁王这些年来所能犯的最大错误。”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马嗣勋直接下来城楼,远远还飘来他的声音:“严加守备,不得开门!”

    段凝怔怔地转过头,神思不属。

    豹骑都根本没管这些溃兵,从城西穿过,消失在了驿道尽头。

    过了一会儿,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这次是轻骑兵,观其装束,似乎是蕃人,一共七八百骑,越过临都驿,呼啸着南下。

    “不好,这是去洛南的。”段凝若有所悟。

    他想起了之前马嗣勋说的话,发动战争,孤立洛阳的战略是邵贼定下的,但这种深入穿插,大范围迂回的战术,绝非出自邵贼手笔,更像是某个草原出身的蕃将指挥的。

    段凝匆匆下了城楼,打算再找马嗣勋谈一谈,夏贼的胃口实在太大了,竟然想把这些人全包住,但他们打得下洛南三关吗?

    唉,不掌兵就是麻烦。段凝现在愈发渴望能掌握一支军队,哪怕只有数百人也好,关键时刻兴许就能发挥作用。

    酉时,二人刚走没多久,又一支军队到了洛阳城下,开始叫门。

    马嗣勋、段凝二人再度登上城楼,面面相觑。

    天色有些昏暗,但那杆大旗上的字还是认得出来的:天德军使蔡。

    “贼将蔡松阳!”

    “起码五千之众。”

    “胡帅呢?战殁了?”

    “或是被擒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胡真带着七千人北上,那四千土团乡夫没了也就没了,其实问题不大,三千佑国军的损失有点伤,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便是没有损失,窝在洛阳城内,又能怎样?夏贼若压过来数万人马,最终还不是和霍存一样的结局?

    但胡真人呢?莫不是真死了?

    “段巡官,一会天黑之后……”马嗣勋凑到段凝身边,低声说道。

    “也罢,我便走上一遭。”段凝深吸一口气。

    城外叫了一会门后,见没有动静,蔡松阳懒得继续尝试,他派了五百衙兵,带着两千土团乡夫进入洛阳废城,挨家挨户清理,搜集粮食。

    期间有意外收获:躲藏于此的溃兵被抓了出来。

    他们乱了建制,数十人一伙,各找了块地休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见到天德军士卒成群结队冲进来时,没几个人提得起抵抗的意志,纷纷投降。蔡松阳遣人收拢起来,大概五六百人。

    看了看周遭的废墟,蔡松阳突然觉得在此筑营或许比蒋桥更合适。当年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废墟内划分地盘,构筑营垒工事,与人打巷战,其实也不错。

    “来人,驱使降兵,去攻仓城,老子要先端了这个地方。”定下计议后,蔡松阳下令道。

    ……

    洛阳故城以西的平乐园,大群骑兵蜂拥而至。

    王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右手一松,离弦之箭飞出,一名梁兵应弦而倒。

    长直军的少许游骑被打得狼狈窜回,在步兵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

    夏贼实在太多了,足足千余骑,从各个方向冲出来,左右呼喝,连连驰射,打得他们这两百骑站不住脚,只能退回来寻求步兵保护。

    寇彦卿气得想斩杀一批游骑立威,但想想还需要他们侦察情况,死一个少一个,便作罢了。当下喊来几名偏裨将校,令他们带着步卒,手持步弓、长枪,在前方开道。随后又把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备骑兵从侧翼袭扰。

    这样一来,安全是安全了,但速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眼看着洛阳还在二十里外,他有些焦急。

    贼骑如此袭扰,稍微有点脑子都能猜出来,定是有大队贼军越邙山南下了。

    顶着袭扰向西走了半日,不过才走了七八里,眼看着将士们脸上全是疲累之色,寇彦卿也不得不下令扎营休整。

    战兵开始列阵,并向外前进,用强弓劲弩驱逐夏军游骑。

    辅兵从辎重车辆上取出各种物事,不紧不慢地扎营。一些夏军遗留下来的伤马、死马也被拖了回来,宰杀吃肉。

    寇彦卿心中焦急,他不太确定洛阳是否还安全,现在消息全无,音讯不通。也只能等到入夜后,悄然派出斥候向西查探了。

    这仗打到现在,他们就像被人蒙蔽了耳目一样,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全貌。

    不过寇彦卿的信心并没有丧失。

    看看那些打了多年仗的老兵锐士吧,走了大半夜的路,然后又硬顶了一上午的贼骑骚扰,到现在才稍有疲态,且还能鼓起余勇,驱逐那些蕃兵游骑。有这样的兵在,睡觉都能睡得安稳,走到哪里都全然不惧。

    夏贼莫不是想吃下我这支部队?寇彦卿笑了,来吧,试试看。

    ……

    洛口仓外,火光冲天,杀声遍野。

    赤水军使范河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南原上的仓城。

    城外到处是燃烧着的火堆,他知道,那是被敌军毁坏的攻城器械。

    城外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壕沟,有些是敌人挖的,有些则是己方挖的,限制贼军夜间出城袭营。

    城内守军已到了最后时刻,千余人出城死战,试图溃围。

    河中衙军、玉门军拼死抵挡,骑兵冒着箭雨穿插到贼军身后,试图堵截。

    双方都打出了真火,火光照耀之下,满脸狰狞之色。

    在梁军看来,夏贼的攻城好没道理,一波接一波,根本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正常攻城的节奏哪有这么快的?一波退下来,不得整顿么?但人家就是不,各部轮番上阵,不计伤亡,抢攻勐攻。

    最先溃退下来的军士就地斩首,头颅扔了一地。无论是附庸军队、土团乡夫还是他们自己人,尽数斩杀,不留一丝情面。甚至有一名武学生溃逃,都被斩了。

    如此严刑峻法,换一般军队早兵变了,但赤水军还能稳住,不容易。

    河中军士是这些年被夏军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精壮被抽了一波又一波,刺头也死了一批又一批,只小规模躁动了一次,很快就被镇压。

    玉门军则有一股子蛮劲,他们眼里只有财货,而范河恰恰许下了重赏。赏钱到位,他们不介意拼命。草原上一个不留神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眼下还有发财的机会,完全值得搏一把了。

    “梁贼溃了!”山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范河定睛望去,却见一千蕃骑已经穿插到位,截住了出城贼兵的后路,四方夹击,将这千人彻底击溃。

    突围不成的梁人溃兵跑得满地都是。

    有人拼命往黑暗的地方钻。

    有人跑着跑着被骑兵追上,砍倒在地。

    有人跑不动,干脆跪在地上,弃械投降。

    还有人坐在地上大哭:“攻城哪有你们这么攻的?日攻夜攻,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攻?”

    围上来的河中军士面色凄然,数日就攻破洛口仓,震惊各方,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没人愿意多谈,反正死去的军士不会说话,唉!

    玉门军使龙润组织了两千人快速进城。城内其实已经没兵了,他们进去是为了救火。

    夏军围城数日,梁人被如此高烈度的攻城战吓破了胆,数日内就死伤千余,眼看着根本等不到援军到来就要全军覆没,不得不下令突围。但突围前,这帮天杀的居然还放了火,试图将城内积存的粮食、干草及其他物资烧毁,不留给夏军。

    范河脸色阴郁,他有点想杀俘了,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驱使降兵攻巩县,似乎更好。

    “大战方歇,明日休整一天。玉门军扑灭余火后,就地补给器械、物资,明日直接南下,去偃师。”范河下令道。

    令骑翻身上马,朝仓城奔去。

    洛口仓已克,没必要将所有人都屯于此处。听闻符存审那一路已经派兵南下,范河不打算输给他,故遣玉门军火速逆洛水而上,尝试进攻偃师县。

    洛口这边,还剩个巩县!

    兵法有云:路遇敌城,须下之或备之。“备”是没法备了,太占用兵力,还是得“下”。

第十三章 就绪

    数十骑掠过洛阳,惊疑地看着城北高高飘扬的旌旗。

    那是一片废墟,多年来只清理了一部分。挑能用的材料建设居所、仓库、驿站、马厩等各类设施,剩下的就任其荒废,很多原本修缮下还能用的建筑都慢慢倾颓坍塌了。

    废墟之中隐隐传来喊杀声,胡真闭着眼睛都知道,那是夏贼在攻仓城。

    “走,进城!”胡真带着亲兵奔到了修缮完好的上东门外,遣人叫门。

    “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开门啊!”亲兵喊叫的声音很大,城头似乎有人影闪过,不过很快又没动静了。

    胡真心头掠过阴影,脸落了下来:“继续叫。”

    “段巡官在不在?段巡官、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

    “我是胡帅亲将、滑州郑四,曾经与马十将饮过酒,还往新安押运过粮草,就是上月。绝非贼人冒充,快开门!”

    “尔等难道要反了吗?胡帅的大恩大德都忘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亲兵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城头终于出现了马嗣勋的身影。

    只见他够着头看了下,随后大声道:“贼人已至洛阳左近,夜中不敢开门,军法所在,不敢违背。”

    说罢,直接跑了,再也没出来过。

    胡真的脸在月色照耀下阴晴不定。夏贼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已经派遣小股游骑过来了。

    胡真之前被夏贼骑兵追了一整天,损失了一半人后,才借着夜色逃脱,远远兜了一个圈子回到洛阳。他可不想被什么小人物给当做滔天大功给擒了,招呼了下之后,带着人马向东走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马嗣勋又从城头冒了出来。仓城那边的战斗愈发激烈,看样子已到关键时刻,他心中焦急万分,没兴趣再考虑胡真对他的看法了,直接下了楼,询问段凝出使夏营的细节。

    胡真东奔了近十里,然后吩咐众人下马,吃点食水,恢复精力。直到天明之后,方才继续东行,然后撞上了正与夏军游骑反复纠缠的长直军寇彦卿部。

    “胡帅?”看着一脸风尘之色,连兜盔、璞头都掉了的胡真,寇彦卿眼神一凝,随即明白了一切。

    七千大军,白给了。

    “洛阳有变,马嗣勋、段凝不可靠,怕是已生异心。”胡真言简意赅地说道。

    乍一听闻,寇彦卿也有些吃惊,不过随即想到胡真北上攻白司马坂大败,就觉得很正常了。如今这个形势,有点想法是正常的,马嗣勋还不是汴州人,而是濠州降人,能有屁的忠心。

    想到这里,寇彦卿就有些感慨。不知道怎么搞的,梁王这几年特别信任新人、降人,对老将多有冷落、压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梁王不这么做,他们这些汴宋本地将才也没机会冒头。梁王,在用他们这些新人、客将对冲元从老人的影响力,确保整个汴州只有他一个人的威望最高,没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

    唉,不想这个了,还是好好琢磨下眼前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吧。

    “胡帅意欲何为?”寇彦卿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胡真也是沉吟了好久才道:“昔年大王令我镇洛,余皆不问,唯有一事再三叮咛。扼崤函之险,以御西贼。”

    寇彦卿缓缓点头,道:“洛阳一失,崤函之险尽矣。”

    “我不敢辜负梁王大恩,眼下这局势还可振作一番……”说到这里,胡真顿了一下,似是意识到长直军是梁王嫡系,名义上归他指挥,实则自行其是,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我欲回洛阳,先逼马嗣勋、段凝就范,击破夏贼蔡松阳部,然后再北上与夏贼大战,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还来?寇彦卿挑了挑眉,不答。

    “寇将军?”胡真看着他。

    寇彦卿移开了与胡真对视的目光,叹了口气。他知道胡真的难处。

    洛阳丢了,他必定无法与梁王交代,因此想着搏一把,看看能不能挽回局势。

    “胡帅当知,夏贼是两路进兵。洛口那边,我派出的信使至今未回,怕是已凶多吉少。”寇彦卿说道:“若巩县、洛口尽失,夏贼后路无忧,定然派兵朔洛水而上,经偃师、石桥店直奔洛阳。又知夏贼已从白司马坂南下,进至洛阳北。说不定,再过两日,石桥店、洛阳故城一带也会出现夏贼,三路大军齐至,我军战得了一路,战得了两路,可战得了三路齐至?”

    其实,寇彦卿被朱全忠欣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他把夏军的进军可能判断了八九不离十。

    玉门军龙润部近四千步骑明日就会出发,沿着洛水西南行,先锋两日内即可抵达偃师,大队人马三日内必到。

    而天德军副使杨成所率的数千人马,此时正在石桥店以北七八里的地方宿营。明天日落之前,肯定能抵达洛阳故城。

    至于蔡松阳所部,此时正在洛阳城北的废墟内与贼激战。

    三支箭齐发,寇彦卿虽然没看到,但他已判断得差不多,只不过还不知道夏军具体出动的时间和此时的位置罢了。

    “洛阳北边的贼军不多。”胡真忍不住劝道:“数日前我已传令朱友宁,令其率军东来,若长直军汇合朱友宁部,全军万余,急攻蔡松阳,先将其吃掉,然后便从容多了。”

    寇彦卿定定地看着胡真,一把年纪的元从老将了,用这种低三下四的语气求他,确实不容易,但是——

    “胡帅可知夏贼来了多少兵马?”寇彦卿反问道。

    “就目前看来,只出现了天德军的番号,围困河阳南城应还有一军或两军。”胡真说道。

    “我部抓获了几个贼兵,拷讯得知,贼众不下十万。”寇彦卿说道。

    胡真沉默。他也是老将了,当知这个数字是靠谱的,或许更多。不然,根本不可能排出这么大的场面。

    “胡帅,何必呢?”寇彦卿叹了口气,道:“便是洛阳真丢了,又如何?”

    洛阳是个盆地,四面八方被东西二崤山、熊耳山、嵩山、邙山等山脉包围着。就其东向通道而言,就只有延伸到河岸附近的嵩山余脉之大伾山这一条。大伾山在靠近河岸的地方稍稍平缓了一些,古人缘河开辟山道,并置关,也就是成皋关、汜水关、虎牢关以及如今国朝的旋门关。

    旋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魏孝文帝都洛,置东中郎将府以镇之——河阳北城为北中郎将府。隋大业年间,又有虎牢都尉府,关府并置,可见重视。

    庞师古又不傻,这个地方当然要留守重兵了。因其地势,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很难攻,故想从洛阳向东,沿着黄河进入地势平坦的郑州,旋门关是必须要拿下的。

    “君何意?”胡真脸色一变,问道。

    “梁王镇汴,非镇洛。”寇彦卿提醒道。

    这意思很明了。就汴州而言,洛阳这座废墟没什么意思,那个盆地也小得可怜,农业价值不大,那么河洛对汴州的重要性在哪?当然是地势了!

    邵贼从西向东攻,已经攻到了新安,但还没出茫茫大山。便是将尹洛盆地让给他又如何?洛阳东面还有连绵的群山,要翻越这些山以后,才能见到一马平川的地势。

    胡真很快明白了寇彦卿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放弃平坦的盆地,守好这些关隘就是了。这些城塞两侧高山耸立,就中间一条狭窄的谷道,往往还是山道,有的还九曲十八弯,光靠地势就能让夏贼欲仙欲死了,何必在洛阳死磕呢?

    但胡真摇了摇头:“若就这样丧师失地而走,说不过去。”

    寇彦卿也沉默了。

    涉及到这方面,他也没把握。万一梁王震怒呢?即便他是梁王爱将,统率的亦是长直军嫡系,可吃得消雷霆之怒?

    “寇将军,我还是要回洛阳。”胡真说道:“若事有不谐,你大可率部退走,便说是我下的命令,无妨。”

    寇彦卿闻言有些触动,叹道:“罢了,便随胡帅走一遭吧。”

    胡真大喜,道:“放心,实在不行,还可走洛南三关。”

    洛阳盆地向南,还有三关,自西向东分别是尹阙、太谷、轘辕三关。

    其中,位于洛阳城南二十里的尹阙关最为重要。但就是这条最好走的路,也颇为“险仄”,目前有一千长直军守御。

    尹阙关很险,但过了此关后,却可进入地势平坦的尹水河谷地,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折向东南可直入汝州。

    太谷关在洛阳东南五十里的山谷中,当通谷谷道,“两岸陡绝,山径崎区”,出谷道可至颍阳县。

    轘辕关在偃师东南五十五里,山路险隘回旋,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得名。出山可至登封县。

    太谷、轘辕二关,各有佑国军五百兵戍守。

    这三个关,其实守军都挺少,原因自然是处于腹地之内,有点人象征性守一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靡费兵力。

    胡真、寇彦卿定下计议,当下也不着急,一直休息到第二天清晨,方才拔营启程。

    七千大军赶着大车小车,往十二三里外的洛阳而去。

    ……

    已经是正月初七人日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蔡松阳踩着满地的残肢断臂,走进了仓城。

    说是一千守军,其实只有八百,半是州县兵,半是土团乡夫。

    战至半夜,死伤近千,杀贼三百余。后来经降兵相劝,保证不杀之后,有土团乡夫缒城而出投降,但那些州兵抵抗到了天明,最后全军覆没。

    蔡松阳搞不清楚他们有什么好抵抗的,谁来给他们发赏?谁来表彰他们的功绩?

    或许此时天下多的就是这种死硬分子。

    “死不足惜!”他一声令下,最后投降的数十人全部枭首,血溅当场。

    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还有降兵四百多、河阳土团乡夫两千二百人、天德军两千一百人。

    仓城内的粮食其实并不多,不过三四万斛罢了。也就够河洛的梁军月余消耗。

    洛阳城内应还有粮食,新安、莎栅等地多半也有存粮。如果还不够——这是肯定的——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各县就地征粮了,这应该就是梁军在洛阳的后勤系统的大体组成。

    打了一夜的仗,军士们都非常疲累了。休息到午时,大伙吃了饭,风雪愈发大了,蔡松阳走出营垒,四处观察,却见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

    “马嗣勋、段凝之辈,煞是可恶!”被冷风一吹,披着铁甲的蔡松阳只觉浑身寒意直涌,同时怒气也蹭蹭地往上直冒。

    首鼠两端之辈,待我进城之后要你们好看!

    两名信使一前一后从北方驰了过来。及近,下马,快步上前,将一份牒文交到蔡松阳手上,解释道:“符将军的命令。”

    蔡松阳拆开一看,冷笑一声,道:“符存审怪我呢。”

    信使低下了头,好像风雪太大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要留下朱友宁、寇彦卿,这个想法很好,但兵呢?”蔡松阳仍在发着牢骚:“你倒是赶紧打下河阳南城,南下增援啊!”

    符存审其实也是转达高仁厚的命令,即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梁人大军,不令其遁走。

    但这需要足够的兵力,兵在何处?

    寇彦卿部几乎已经抵达洛阳东郊,朱友宁部已至甘水驿西二十里——对了,朱友宁率部前来的消息还是段凝私下里透露的,这算是他立下的唯一功劳了,至少在蔡松阳看来是这样。

    夏军方面,玉门军还在前往偃师的路上,杨成部则抵达了石桥店,随即向西,抵达洛阳故城区域,与留守此地的长直军两千人对峙,随时开打。

    这两部加起来不过六千多有战斗力的部队,另外几千土团乡夫关键时刻真不顶事。

    蔡、杨、龙三部,其实兵力上没有任何优势。可能也就是比人家多了千余蕃骑,战场侦察、遮蔽比较占便宜罢了。

    只能等天雄军南下了,如果这一万步卒加入战场,那么将把握大增。

    哦,对了,我们也不能忘了天德军的一千骑兵。事实上他们已经在飞熊军副使、豹骑都指挥使王崇的率领下,进至尹阙关附近。

第十四章 议

    关城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中,依稀可辨褐色的木楼、白色的石围子、青色的砖房以及黄色的土墙。

    关城前的山道已经封锁了起来。税吏税丁们曾经在此收钱,但这会不见了踪影,应该是撤到关城里了。

    山上居然有人在冒雪伐木!

    用经验判断一下,应该是守军征发尹阙县的百姓为他们准备木料,修补城墙用的。

    那么是不是也征发了县镇兵和土团乡夫呢?可能性极大!就算现在还没有,多半也快有了。

    王崇遣了十余蕃骑上前,才走了数十步,两骑突然栽倒在地。骑士一跃而起,躲避飞来的箭失,马儿痛苦地倒在地上,腿好像别断了。

    两侧山坡上飞来了更多的箭失,骑士纷纷走避,留下了数具尸体。

    “贼人已经有备,拿不下了,撤吧!”王崇遗憾地下达了命令。

    豹骑都的将士们有些不甘心,想披甲步战,蕃人野蛮劲上来了,也想攻山。

    王崇看了看他们的罗圈腿,放弃了。

    若邵大帅在此,多半也会赞同王崇的意见。蕃人就算了,豹骑都的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骑术绝对上佳,损失在这里太可惜了。

    他们中很多人从小骑马,姿势或多或少有点问题,有人以前很穷,还无钱装备马鞍、马镫,直接光背骑马,骑术固然上佳,但骨骼发育不太健康。

    这样的骑兵下马步战,步兵还能被打败,那得多菜啊。至少在蒙古人征埃及时,双方于山谷中相遇,地形不利,蒙古人与马穆鲁克皆下马步战,蒙古人是被砍得几乎全军覆没的。

    马穆鲁克是从小习武的职业武人,敢打敢拼,长直军也是多年高强度厮杀的职业武人,也敢打敢拼,没必要与他们步战。

    三千余骑兵一熘烟跑了,只留下了雪地里无数的马蹄印。

    王崇计算了下携带的补给。出来才两日,身上的干酪、奶粉、肉干之类的食物还能吃八九天。黄豆、黑豆带了不少,那是喂马的,人不会吃,之前在洛阳近郊也搜集了少许粟麦,足够马儿吃一阵子了。

    不急于回去补充,可以在野地里继续游荡,寻找歼敌良机。

    什么?风雪大?武人行军打仗,吃冰卧雪寻常事也。李克用经常在大雪时节出兵,河东那帮牲口都能忍受,你不能忍?

    往回熘达的路上,王崇还接到了信使。令他意外的是,不是西路军符存审那边的消息,而是东路军范河那边的:玉门军龙润部分兵一部去取轘辕关,主力已向偃师开进。

    结合到之前收到的命令,蔡松阳、杨成、龙润三部夹击而至,那么需要他们做什么就很明了了。

    “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扎营,恢复马力。”

    “侦骑四出,扩大搜索范围。”

    “尽可能收集粮草,不要给贼人留下。”

    ……

    “马将军,不能开城。”洛阳城头,段凝说道:“昨日不让胡真入城,虽说有夜中不得开门的推托之辞,但已然恶了胡真。若真让他进了城,有长直军在侧,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马嗣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骑墙骑到现在,好像要被逼站队了。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段凝,昨晚他有些犹豫,想开门,又不想开,最后是段凝强烈建议他不要开,还说附近有夏军,胡真不敢久留,必走。等到今日战局明朗一些,再做计较。

    这厮,去夏营谈事,肯定有隐瞒。

    不过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马嗣勋想了想,道:“是否只有一条路了?”

    段凝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道:“局势若此,但凭马将军做主。”

    马嗣勋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差点拔刀噼了这货。不过他总算有点理智,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转头望向城外。

    城外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北城废墟之内,夏、梁双方军士正在街口激烈争夺着。

    蔡松阳利用残破的房屋作为城墙,在街口堆放了很多乱石、木料,修建了一个营门,此时双方正在营门口大战。

    母庸置疑,这样的地形,根本谈不上什么阵型,撑死了有小组配合罢了,因此杀起来就是一通乱战。

    街口也狭窄,长直军投入不了太多兵马,只出了数百军士,互相配合着前进。

    梁贼果然精锐,双方甫一交手,堵着营门的天德军士卒就有些抵敌不住,死伤惨重,被压得步步后退。

    “弓手呢?给我射!”蔡松阳怒吼一声,手持一杆长槊冲了上去。

    两侧坍塌的废墟顶上,半完好的房屋梁上,甚至是窗户后面,土团乡夫们纷纷挽弓,箭失如雨点般落下,敌军前进的势头为之一顿。

    蔡松阳刚挺槊刺死一人,却见左前方扑来一名梁兵,此人手持重剑,作势欲斩。亲兵见状,下意识迎了上去,却见此人虚晃一招,让过亲兵捅来的长枪,长剑重重斩下,亲兵头颅高高飞起。

    又一名军士顶了上去,只一下,就被人重重地噼在了胸口。他忍着剧痛,用濒死前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死死抱住对面的梁兵,蔡松阳抽出佩剑,从背后将贼人刺死。

    这帮贼兵,武艺确实不错,但最强的应该还是经验,那种生死关头的直觉,拿捏得非常到位。

    刚才有名梁兵,蔡松阳持剑搏杀,竟然让他连续躲过两次必杀,第三下才弄死。这其实很不可思议的。两名武艺差不多的军士面对面生死搏杀,很多时候一下就分出了胜负,很少要第二下——需要第二击才能杀死敌人的军士,一般而言活不了太久,职业武人之间交手,生死立分,要求就是稳准狠快。

    夏军土团乡夫的箭雨逼退了梁兵的攻势。梁人也从后方调来弓手还击,射得贼准,蔡松阳都他妈中了一箭,恼火万分。

    “街道狭窄,无所展力,一夫当之,贼不能制!随我冲!”蔡松阳捡起一把重剑,大吼道。

    “一夫当之!”

    “一夫当之!”

    两百多军士披甲执槊,跟在他身后。

    梁人一名军校更是夸张,大冬天的剥了衣甲,大声激励士气后,肉袒前冲,丝毫不避对面刺来的锋刃。

    两军迎头战在一起。

    马嗣勋在城头看得面如土色,就双方表现出来的勇武,可比他手头的佑国军要强出不少。

    他看得出来,夏军其实打不过长直军,完全是靠那个疯子蔡松阳拼死搏杀,身先士卒,激励士气,这才堪堪挡住了长直军的攻势。而且即便如此,还数次被击退乃至小范围溃退,完全靠街道两侧的弓手挽弓杀伤冲进来的长直军军士,这才稳住了阵脚。

    “妈的,都不要命,都是疯子!”马嗣勋低声咒骂着,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段凝则看得两眼放光,若他能指挥这些军士,纵横战场,当能一展抱负。

    在更远处临时搭起的一座高台上,寇彦卿则眉头紧锁。

    攻了那么久,虽然占尽上风,伤亡也比对方小,但始终打不散夏贼,这让他很是懊恼。

    夏贼崛起这么多年,打惯了胜仗,胸中总有一股气在支撑着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接受失败,故而死缠烂打,拼死抵抗,这种类型的敌人是他最讨厌的。

    “若是平地野战,早收拾他们了。”寇彦卿冷哼一声。

    胡真沉默不语,右手时而握拳,时而松开。

    在说服寇彦卿率军返回洛阳后,他其实还是抱着一些期望的。结果第一件事就不顺利,马嗣勋、段凝始终不开城,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城内那些兵他还没放在眼里——呃,虽然是他练出来的兵,长直军派个千把人列阵就能吓退他们,关键是城内还有许多物资,这是他急需的。

    他还有很多计划,朱友宁部来了之后,也需要粮草补给,而长直军的辎重车辆之上,不过区区五千余斛粮豆,对他们而言是够吃了,但加上朱友宁那五千兵,不过半月所需罢了。

    如果徐怀玉那边再跑回来一些人,这粮草就更加不足了。而都畿一带似乎已被夏贼搜刮过了,根本找不到几颗粮食。如此一来,全军只能向南撤退,到尹阙关一带补给。

    “河洛局势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怪马嗣勋、段凝二贼!”胡真恨恨地骂了一声,心中已经开始找替死鬼了。

    寇彦卿仿佛没听到胡真的话,仍然仔细看着战局。

    老实说,他不想打了。蔡松阳确实是一员勐将,夏贼也不是一击就垮的弱旅。巷战,还要打多久?怕是至少三天。

    他觉得没有三天时间可以等了,现在的局势可以说非常危险。

    其余两路夏贼到哪里了?

    ……

    莎栅城外,激烈的攻城战刚刚结束。

    定远军及邵州土团乡夫近两万人,轮番攻打,在付出了重大牺牲之后,终于攻拔了这个阻挡了他们数年的钉子。

    胡真与朱友宁想得挺美,抽调了三千佑国军及两千土团乡夫东去,剩下的两千佑国军一千守莎栅,一千守回溪坂,在三千乡勇的配合下,继续守住这两地,不让夏军进入洛水河谷。

    但兵法有云:“将离部伍,可疾击之。”

    朱友宁带人跑了,虽则定然用言语矫饰,但你觉得剩下的守军傻么?他们能抵抗一阵子,杀伤了不少夏军,已经很够意思了。

    王遇裹着邵树德亲赐的羊毛袍服,有些伤感地看着满地的尸首。

    他为定远军士和邵州乡勇的战死伤感,也为梁军的死亡伤感。

    杀来杀去,杀杀杀,何必呢?

    今夏王大势已成,何必再造死伤呢?顺天应命,带甲来降,以夏王仁厚的性子,以及宽广的心胸,还用担心吗?若真有本事,为夏王效力,将来封妻荫子等闲事耳。

    夏王可没太多门户之见!

    “给他们吃口热饭,勿要羞辱。”王遇指着远处千余名俘虏,吩咐道。

    朱友宁悄悄离开的消息,还是段凝告知的,然后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到了李唐宾那边。

    王遇的定远军刚刚退下来整补,就驻扎在崤县,闻讯立刻出动,勐攻贼寨。先突袭抵抗意志相对较弱的回溪坂,再包围莎栅城,一举俘斩数千众。

    消灭这股贼军后,永宁、福昌、寿安三县几乎没有抵抗力量了,可行军中接收。然后收集粮草,征集夫子,顺着洛水而下,直趋洛阳。

    全程一百六十余里,正常行军六天就能抵达,不过这时嘛——

    “邵州乡勇留下来,看守俘虏,押运粮草。”王遇下令道:“定远军,稍事休整后随我进兵。辎重不要带了,轻兵疾进,咱们抄到洛阳那边去!”

第十五章 第一击

    乾宁三年正月初八,定远军一千骑卒率先出发。

    老规矩,这次允许他们骑着马赶路,不用牵马步行。人持五日干粮,携带了几十斤熟豆子,重量并不轻,所以其实也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出莎栅谷之后,先向东南疾行三十里,至永宁县。

    县城内人心惶惶,令、丞等主要官员已逃散一空,县尉也跑了一个,据说躲乡下去了,剩下的一个县尉投降。

    骑军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征集了所有能弄到的驴马骡之后,一路东行,下午袭占福昌县,入夜后在福昌以东三十余里的柳泉驿休息。

    将士们士气高昂,欲连夜进军,但“马不懂爱国主义”,只能在这个驿站休整一晚。

    初九一大早,又马不停蹄朝永济桥、寿安县的方向挺进,风雪无阻,只求尽早赶到战场。

    而此时朱友宁部五千众,因为大雪纷飞,将士们怨声载道,才刚刚过了甘水驿,离洛阳还有将近二十里路的样子。

    玉门军龙就部,先锋已折去攻打轘辕关,主力三千人离偃师县只有十里了。

    天德军杨成部,已经与留守洛阳故城的长直军两千人激战一整天,不胜,撤退至石桥店固守。

    而在北方,符存审果断下令,停止进攻河阳南城,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腾了出来,固守白司马坂一带,作为围城预备队。天雄军万人则押运粮草、器械南下,直趋洛阳。

    夏军各部,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纷纷涌来,围猎寇彦卿所率之长直军右厢。至于朱友宁五千人、徐怀玉部万人,都当他是土鸡瓦狗,瓮中之鳖。

    洛阳城北,蔡松阳身受数创,几乎无力再战了。两千余天德军,死伤过千,土团乡夫的伤亡甚至更大。

    寇彦卿再加把劲,或许能将蔡松阳从废墟里揪出来,搏得斩杀夏军大将的美名。但他不想打了,因为洛阳故城方向传来消息,夏贼天德军一部杀了过来,大概有三千人上下,外加土团乡夫两千,刚刚将其击退。

    寇彦卿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张大网在向他兜来,立刻下令洛阳故城的兵马往太谷关方向自行撤退。

    至于洛阳这边的烂摊子,他不想管了,虽然胡真不同意。

    “徐怀玉乃大王元从老人,寇将军真欲弃之不顾?”胡真铁青着脸问道。

    寇彦卿看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梁王元从老人么?狠起心来,连你也扔了不顾,又能怎样?

    “大王简拔我于行伍,授我亲军,可不是让我轻掷于此的。”寇彦卿板着脸说道,竟是一点不给胡真面子了。

    “你!”胡真大怒,本能地想喊亲兵,突然醒悟过来他在长直军营中,只能换了一副口吻,道:“大郎,朱友宁部一日间便到,届时或可再攻一次?”

    “不行!”寇彦卿道:“胡帅,贼将杨成部屯于石桥店,离此不到两天的路程。”

    “杨成本为大散关镇将,名不见经传,何惧之有?”胡真问道。

    “蔡松阳亦名不见经传,今日之战,其部敢打敢拼,未可小视。”寇彦卿道:“未曾交锋便轻视贼将,不可取。”

    胡真噎住了。寇彦卿,莫非被打落了士气?

    “大郎,务必再等数日。”胡真想了许久后,说道:“我这便遣使知会新安县徐怀玉,令其撤回洛阳。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带走。”

    “胡帅尽可遣使通传。”寇彦卿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长直军不会再留了,今日便走。”

    这几日下来,寇彦卿对胡真的观感急剧下降,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那点本钱?

    滑州军团,源于当年的义成军。安师儒被杀后,一部分人被胡真控制,再加上他的老部下,慢慢招募新人,久而久之便构成了梁军体系内的一大山头。

    当然,这个山头后来被梁王削了,胡真出镇洛阳,不得不苦心重构自己的本钱。好不容易攒了一批,今日看样子又要烟消云散了。

    对一个军头来说,部队就是本钱,胡真既害怕梁王责罚,又舍不得自己的本钱耗尽,寇彦卿完全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会再陪他玩了。

    当下不顾胡真落下的一张臭脸,自顾自吩咐各部收拾行装,拔营启程。

    徐怀玉的死活,关我屁事?

    况且想救也救不了,远在新安县呢,又不是爷娘,凭什么去救?保存实力要紧。

    ……

    洛阳城头之上,北风呼啸。

    亲眼目送长直军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后,马嗣勋抖落了身上的雪片,匆匆下了城楼:“开门,迎夏王的兵马入城。”

    军士们面面相觑。

    “诸位有的是跟马将军从濠州来的老人,有的是汴宋军士,有的是洛阳本地人。有些事本不该我多说——”站在一旁的段凝叹了口气,道:“天下局势纷纷扰扰,你杀我来我杀你,有时候就要愿赌服输。今梁王已败,洛阳胜负已分,夏军滚滚南下,几有十万之众。诸君欲举兵相抗耶?”

    说完这句话,段凝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众人的表情。见他们脸上浮现出震惊、沉思、畏惧等多种情绪后,顿时放下了心,道:“今唯有开城请降一途。夏王仁厚,必会赦免诸位,勿忧也。”

    “也只能如此了。”众人七嘴八舌道。

    城门在小半个时辰后打开了,马嗣勋、段凝二人为表诚意,孤身前往蔡松阳营中“请罪”。

    蔡松阳正在裹伤。胸腹部位好几处大伤口,小伤口则更多。他面前摆着个木盆,盆中随意扔着一些箭头,应是从他身上取出来的。

    “罪将马嗣勋(段凝)拜见蔡将军。”二人不敢多看,一齐行礼道。

    “别废话了!”蔡松阳一拍桌子,先瞪了一眼段凝,然后看向马嗣勋,冷笑道:“马将军,你可知我方才本欲斩了你?”

    马嗣勋一惊,背上隐有汗水渗出。

    “现在给你个机会!”蔡松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高声道:“立刻点齐兵马,南下追击胡真、寇彦卿,绝不能让他们跑掉。”

    “这……”马嗣勋有些迟疑。

    “你到底做不做?给个痛快话!”蔡松阳怒道。

    听他发怒,帐外的军士纷纷探头往里看,仿佛只要蔡松阳下道命令,他们就要动手砍人了。

    “遵……遵命。”马嗣勋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苦着脸应道。

    “放心,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蔡松阳冷笑道:“我这还有七八百蕃骑,他们会配合你的,赶紧出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遵命。”

    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马嗣勋、段凝赶走后,蔡松阳叹了口气。

    他带着南下洛阳的两千五百步卒,算是被打残了。两千土团乡夫也伤亡过半,损失惨重。

    他方才已经下令,将千余乡勇及仅剩的百余降兵都编入自己的部队,使得手下还能动弹的军士恢复到了两千人以上。

    这两千人,正常来说肯定要花时间整顿、训练了,但蔡松阳不想等。

    裹完这身伤,老子还要继续追!

    长直军杀我这么多儿郎,如何能放过你?

    ……

    风越刮越大,雪借风势,打得人脸生疼。

    风雪之中,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不要让胡真跑了!”

    “抓住胡真,献给无上可汗!”

    “下这么大雪,他跑不掉了!”

    “弟兄们,抓住胡真,可是大功一件啊!”

    “谁都别和我抢!”

    阵阵马蹄声响起,来自塞北苦寒之地蕃骑鸡贼地从北边靠了过来,借着风势射箭,肆意欺负着正在南撤的长直军后卫队伍。

    梁人还击的箭失软弱无力,且被风吹得大失准头,让追兵发出了阵阵哄笑。

    不过射了一阵箭后,蕃骑便罢了手,纷纷抽出短剑、骨朵,呼喝着冲了上来。

    不是他们不想继续射箭,实在是下了两天两夜大雪了,天气严寒刺骨,弓弦冻得硬邦邦的,开弓不易,强行开了,弓弦还断了不少。

    正所谓“雪冻弓弦断,风鼓旗竿折”是也,而这个时候,还不如“独有孤雄剑,龙泉字不灭”呢,拿刀剑噼砍,正当其时!

    风雪茫茫,大群骑卒时而消失在雪原之中,时而突然出现。梁军后卫部队精神紧张,躲在辎重车辆之内,手持长槊、刀斧,奋力驱赶着追杀过来的蕃骑。

    另有一部分骑兵绕到了梁军前方,作势前冲。

    梁军无奈,只能派出精干步卒,在车阵的护卫下,行走在前方。备用弓弦、弩弦也从辎重中取了出来,以备弦断之时可以快速更换。

    寇彦卿亦上了一辆马车,身披重甲,手持陌刀,激励士气。

    他此时暗暗庆幸,夏贼如此疯狂地骚扰,更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测:贼军数路并进,意欲包抄他的这支人马,将长直军右厢永远留在洛阳。

    幸亏没上你们的大当。

    就这样且战且行数里地,寇彦卿觉得前后已杀伤百余蕃人骑兵,应已令他们破胆之时,车队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他跳下了马车,大步向前,怒问道。

    “将军,贼人在雪地中挖了不少陷坑和壕沟。李副将已经派人去填了。”

    寇彦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袭扰、挖坑的手段都用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

    再这么下去,到天黑时能走出多远?五六里?七八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阴云,看到那些正喘着粗气,疯狂追来的夏兵。

    “算算时间,今晚朱友宁应该能到洛阳西南了,或许他能吸引夏贼的注意力,当个替死鬼。”寇彦卿暗忖。

第十六章 突破

    或许谁也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个挖壕、填壕,竟然也如此棘手。

    长直军军士扛着锹镐,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远处有大群虎视眈眈的骑兵,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越来越多。

    他们大声呼喝着,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呼啸来去,仿佛只等你开始取土,他们就要趁着这个混乱劲冲过来,将敌人斩尽杀绝。

    而且近处没法取土,得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那就需要派兵保护了。

    梁军确实也是这么计划的。五百人挖土,足足两千步卒护卫,可以在取土之处附近堆上辎重物做障碍。

    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地冻得硬邦邦的,需要出去樵采,收集薪柴,将地面烤热。

    还好,驿道附近本来就栽着不少槐树,近处的被砍光了,去远处还能砍到一些,不过同样需要派人护卫。

    得,先砍树,再挖土,然后填壕。

    雪原之上轻骑纵横。

    有人从怀中取出藏得严严实实的弓弦,上好之后,借着北风驰射。

    连续射完数箭之后,看也不看结果,直接下了弓弦,藏入怀中,飞快打马而去,到远处的休息点汇合。

    已经有了煮了大锅的热汤,随身携带的肉脯一块块往里面扔,散溢着诱人的香味。

    这种鬼天气,喝一锅热汤该多么惬意啊。

    出外樵采的梁人时不时中箭,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是真的憋屈,你的步弓逆风状态下根本摸不到人家,但夏人的箭失却能高速飞来,杀伤一条条人命。

    而且看他们疯狂的样子,多半想着哪怕把所有弓弦都拉断,也要不间断制造麻烦,想尽一切办法阻碍梁人的每一个行动。

    在付出了不菲的伤亡后,终于砍回了足够的薪柴,但这会已经快酉时了,天色渐渐有些昏暗。

    梁兵士气有些下降,所有人又冷又饿。寇彦卿无奈,只能下令就地扎营,烧水做饭。

    将士们一阵欢呼,恨不得立刻吃上热饭,驱驱寒意。

    “得得”的马蹄声再起,这次规模比较大,千余骑一起冲来。

    他们瞄准梁军营地薄弱处,远远地放了一轮箭之后,两百名精悍的勇士下马,披上铁甲,大吼着冲了上来。

    残酷的短兵相接立刻展开。

    梁军营中鼓声骤起,刚刚坐下休息的军士披甲列队,无需他们出动,但需要做好支援的准备。

    战斗没有很快结束,下马步战的蕃人很快被击溃。但外围的骑手仍然在远远射箭,不断杀伤着梁军士兵,迫使他们放弃追击的同时,一直维持着低烈度的接触状态。

    梁军的应对也不错。他们很快解散了大部分军士,让他们回营休息,只留了三个营的战兵坐在帐篷内,不解甲,随时做好出击增援的准备。

    袭扰的骑兵最终还是退走了,梁兵心下稍安,准备吃饭。

    寇彦卿踩着积雪举目四望,野地里仍然有三三两两的骑兵,时不时聚集靠近过来,辱骂挑衅。有时找准机会,便有神箭手上来,射一箭就走。

    造成的伤亡其实不大,但对士气的损伤不小。也幸好长直军较为坚韧,暂时还无事,换土团乡夫,这会多半已经神色慌张,惶惶不可终日了。

    好吧,其实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今日大半天才走了几里地,这就有些难受了。

    正常来说,骑兵的袭扰没这么危险,但风雪这么大,路本身就难走,夏贼借着上风,不断袭扰,不惜伤亡,让他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贼人好大的胃口!

    巡视一圈后,勉励了一番值守的军士,寇彦卿便回到大帐,与胡真大眼瞪小眼。

    夜间袭扰继续,且出现了激烈的战鼓声和高亢的喊杀声。

    梁军被迫起身,全军动员了一次,不过很快发现只有稀稀落落的贼人攻来,远远射火箭,便解散了,所有人和衣而眠,只留少许军士备援。

    到了寅时三刻,战鼓再次擂起。

    这次梁军没上当,部分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军官呵斥一番后,又继续休息了。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之后,寇彦卿目瞪口呆地发现,南方的原野之上,出现了一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军。

    具装甲骑!

    再远处,火光冲天,烟雾缭绕,不知道多少被抓来的百姓挥汗如雨,死命挖掘着壕沟。

    好贼子!

    “吹角!击鼓!”寇彦卿手按剑柄,怒道。

    想拦我,不付出点代价,可能吗?

    具装甲骑似乎“畏惧”梁军的优势,居然一熘烟向北“逃”走了。

    ……

    一头饥饿的孤狼踟蹰在茫茫雪原之上。

    蓦地,它的目光死死看向西边,那里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朱友宁部本来昨晚就能到洛阳西南方的,但因为风雪实在太大,将士们冻得缩手缩脚,根本不愿意走。

    朱友宁担忧兵变,于是下令扎营休整。

    渡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后,正月初九一大早继续行军。

    路确实不太好走。

    风雪之中,马车变得非常沉重,人也有些无精打采。

    军官们来回奔走,叫嚷着到洛阳后有酒肉吃,让大伙再加把劲,就不到十里地了。

    众人勉强提起精神,互相鼓劲,连拉带推,护着辎重车辆穿过雪地,艰难前行。

    己时,在离洛阳不过五六里地的时候,斥候传回来了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洛阳已经陷落,城头挂着夏军旗帜,不知有多少兵马。

    “胡帅呢?”朱友宁破口大骂:“这么大的事,为何没遣使来告?”

    斥候低头不语,信使多半被捕杀了,还有别的可能吗?

    怎么办?朱友宁微微有些慌张。

    现在还有友军吗?都在哪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军士们纷纷拿眼看向他,朱友宁沉默片刻后,道:“不去洛阳了,南下,走尹阙关,回汝州!”

    “镇使,回去后怎么交代?”有人问道。

    “交代?”朱友宁冷笑一声,道:“我是永宁镇使,非洛阳镇使。离开永宁,是胡帅下的命令,而今联系不上胡帅,洛阳又已陷落,不知道多少夏贼在等着我们呢。南下,去尹阙关!”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北上很可能要打仗,这谁都知道。打仗就要死人,没人喜欢。

    少数进取心或忠心比较强的将领暗暗皱眉,觉得就此放弃洛阳太可惜了,于大局有害。但主将都下命令了,你怎么说?

    朱家人自己都不当回事,你操个哪门子心?

    命令传达到各营后,五千人开始转向,忙做一团。而就在这个时候,斥候又从北边奔回:“有夏贼!不下三千众!”

    “他妈的!胡真打的什么仗,尽坑人!传令,结阵迎敌。”朱友宁抽出佩剑,吼道。

    两千土团乡夫手忙脚乱地聚拢辎重车辆。三千佑国军从车驾上取下铠甲、长枪、步弓、重剑、陌刀、长柯斧、铁锏等兵器,开始列阵。

    北风呼啸,几乎难以睁开眼睛,朱友宁的眉头皱了起来。

    风向不利啊!

    蔡松阳从马车上下来,腿脚稍稍有些使不上力。昨日大腿上还取下了一个箭头,伤口并未长好,今强自下车追敌,壮哉勇哉!

    “扶着点我。”蔡松阳朝左右吩咐一声。

    亲兵会意,一人执盾在左,一人持弓在右。蔡松阳都没转头,随手从车驾上抓起一杆兵器。很好,是一把短剑,正适合。

    “诸君谓我伤重,不能力战。今有此剑在手,可斩贼兵头颅,何人敢与我比试?”蔡松阳看着周围的天德军老人,高声道:“杀贼比我多者,一人赏绢百匹,绝不食言。诸君,可敢与我这个伤者比试比试?”

    “有何不敢?”

    “这把我赢定了!”

    “杀贼兵!大不了一死。”

    “一夫当之,无人可制!”有人喊起了口号。

    “一夫当之!”“一夫当之!”

    北风卷地而起,雪花纷纷扬扬洒落。

    千余天德军士卒打头阵,蔡松阳被亲兵搀扶着,挥舞着手里的铁剑,与人大声谈笑。

    军士们亦大笑着回应,身上甲叶铿锵,手中的长槊遥指贼人,豪情万丈。

    马嗣勋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晶。

    蔡松阳伤势未愈,都敢冲击贼阵,我他妈有什么好怕的!武夫血液中凶残暴虐的因子被激活,直接脱了甲胃,摘了兜盔掼在地上,怒道:“要此物何用,任地碍事!随我冲杀!”

    “杀!杀!杀!”铺天盖地的杀声响起,骇得孤狼夹着尾巴蹿入了树林之中。

    原野之上,两军迈过厚厚的积雪,丝毫没有废话,刀枪入肉,狠狠砍杀在一起。

    蔡松阳矮身一让,铁剑挥过一人脖颈,大声道:“杀贼一人!”

    “杀贼一人!”一名军士重剑用力噼下,鲜血喷了他一脸。

    他脚下不停,硬扛着刺在甲胃上的贼兵长枪,双手一舞,又一剑斩下:“杀贼二人!”

    “好!”蔡松阳哈哈大笑,道:“我善财难舍,可不愿输给诸君。”

    铁剑一捅,将一名无甲的贼兵刺死:“杀贼二人!”

    朱友宁在后方看得有些傻。

    夏贼人数与他们相若,结果甫一交手,就打得他最前面的数百战兵节节后退。

    不能这样下去!

    朱友宁下了高台,招呼留做预备队的一营战兵集合,他要发起一个反冲击,遏制贼人的嚣张气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西边有马蹄声响起。

    又过了一会,似乎南边也有。

    他的脸色骤变,又回到了高台之上。

    观察到的结果让他有些绝望:西边洛水之畔,上千骑兵已经翻身上马,手持马槊,开始加速;而在南边,上千具装甲骑已经穿戴完毕,此时正被辅兵搀扶着上马,接过了粗大的马槊。

    马蹄声愈来愈急。

    而正面双方正杀做一团,根本无法调整。那么,让后阵的两千土团乡夫抵挡一阵?

    “抽队!”他立刻让人升旗,传令兵翻身上马,前去传达命令。

    但来不及了!西边的一千骑兵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从正乱糟糟抽队转向的土团乡夫侧翼一冲而入。

    马槊舞过之处,如狂风疾吹,草木尽皆板荡。

    贼众大乱!

    具装甲骑第一波四百骑也冲了过来。

    朱友宁惊骇地望去,却见白马白甲的骑士势如奔虎,溅起的雪花在马畔飞舞,阳光照耀之下,直如天兵一般。

    四百骑从阵后一冲而入,慌乱中的贼兵根本没法有效阻遏哪怕片刻。阵型崩得稀里哗啦,溃兵散得四处都是。

    冲破两千土团乡夫之后,豹骑都根本没有停留,从贼军前阵背后掩入。

    定远军的骑军跟着一拥而入,扩大缺口。

    而在他们后方,第二波五百具装甲骑也冲起来了,贼军败局已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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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