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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三章 追!

    一路走一路看,抵达襄阳城外的汉阴驿时,已经是六月初了。

    陈氏这些日子过得很愉快,回了以前住的老宅,与亲人见面,还去了几个年幼时印象深刻的景点,心情与刚来那会不知道好了多少。

    邵树德回到汉阴驿后,第一次拆封了圣人送的这个礼物,心理上的满足感难以言表。

    赵匡凝已经从鲁阳关一带撤了回来,顶上去的是折宗本从凤翔抽来的兵马,另外就是在银、麟、胜三州招募的党项新兵。

    “襄、郢、复三州,人太少了。尤其是郢、复二州,需大加整饬。”邵树德在汉阴驿内请赵匡凝座谈,言谈举止间,好像他才是襄阳的主人,而赵匡凝也毕恭毕敬,不敢多话。

    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邵树德的意思,即无需将过多资源投入襄州,重点发展郢、复二州。再联系到襄州的谷城、邓城(安养)二县似乎已经换了夏王府派来的官员,事情再明了不过了。

    “郢、复二州,仆正在遣人整饬水利,奖励农桑。”赵匡凝答道:“现在与杜洪也停战了,相安无事,百姓士人奔走相告,皆言此乃夏王之德。”

    邵树德大笑,道:“百姓不怨我压榨酷烈就不错了。今年秋税减免,明年亦减税,忠义军三州亦得照办。”

    “遵命。”

    “另者,郢复实在地广人稀,可想办法招诱外镇百姓甚至是蛮獠,编户齐民。”

    “遵命。”赵匡凝点头如捣蒜。

    郢州三县,大致在后世湖北钟祥、京山一带。

    复州三县,大致在后世湖北仙桃、监利、天门一带。

    这五个地方,在后世有五百多万人,属于人口密集区。唐代虽然不能与工业化社会比,但两州六县加起来居然还不到十万,确实太少了,开发程度低得令人发指。

    缺人,始终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没人为你种地,没人为你放牧,没人为你织布,没人为你捕鱼,那还打个屁仗。

    长期相持拉锯的战争,对经济基础的要求会无限扩大。

    “江汉之间,这么好的地方……”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先打点基础吧。说句难听的,若他建立的王朝在承平百年,人口暴增之后,有江汉这类未开发的地方存在,也是个比较不错的泄压阀。

    或许可以趁着这会多圈占点无主之地,作为王府所辖的牧场,将来一点点放出去。

    “你先回去吧。襄阳与鄂州,不应再生战事,或可守望互助。”邵树德说道:“江陵李侃,最近有无动静?”

    “李侃大病一场后,身体不太行了。诸子各有一堆人支持,许存、张鐇、张钧等外将蠢蠢欲动,夔峡、荆南两镇恐多事矣。”赵匡凝回道。

    其实,他对荆南镇一直比较感兴趣。赵德諲在位的时候,一度想侵吞荆南,作为自家的后方。奈何李侃好像小有实力,不太好打,就放弃了。

    而自从将理所从夔州迁到江陵府后,政治重心东移,李侃的地盘也有所变化。

    夔峡镇最西端的渝州等地失陷,而今西境只达忠州。

    西征入川不成,遂南下,结果也不太成,李侃这扩张也是够悲剧的,再一听闻邵树德居然将势力延伸到了汉东,怪不得气病了。

    荆王(李侃)如今实控的地盘计有忠、万、夔、归、峡、荆(江陵府)六州,也不算小了。但考虑到他的年纪,身后事估计惨不忍睹——这也是很多武人最担心,却又始终难以解决的事情。

    “听闻朗州雷满曾经遣使至襄阳?”邵树德突然问道。

    赵匡凝一惊,夏王从哪得知的消息?

    雷满确实来过,就是前阵子的事情。因为听闻李侃欲抱病南征,心中忧惧,故邀襄阳出兵,夹击李侃,被赵匡凝拒绝了。

    本来就是件小事,赵匡凝也不是邵树德的下属,不过是附庸罢了,没必要事事汇报。真正让他觉得难安的是,夏王从何处知晓?

    “的确来过。雷满的洞蛮军虽打退过荆南衙军几次围攻,但损失很大,不得不求助外镇。仆已经回绝了。”赵匡凝说道。

    “雷满若再来,可将他的使者带到河中。”

    “遵命。”

    “好了,你退下吧。”

    赵匡凝走后,邵树德与陈氏聊了会诗文,随后练字。

    练到最后,兴之所至,邵树德提起毛笔,在雪白滑腻的“纸”上落笔:“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纸潮湿软濡,墨汁渐渐散开,在雪白底色的映照下,有一种妖艳的美。

    “练了多年字,婉娘觉得如何?”邵树德将毛笔一扔,得意道。

    陈氏发丝散乱,面色潮红,吃力地爬起身后,低头看了看,然后又用娴静恬澹的眼神看着邵树德,隐含着一种大人对小孩胡闹的责备。

    杀人如麻的邵大帅大窘。别人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你自己。

    “这……襄阳人杰地灵,仕女婉约,心有所感,哈哈。”邵树德哈哈一笑,掩饰尴尬。

    “昔年孟山人隐居故里,只见山寺钟鸣,渡头争喧,人随潮涌,舟旅繁盛。妾回乡数月,入眼之处,荒村寂寥,白骨攒冢,征夫行人,磨刀呜咽。”陈氏叹了口气,坐到邵树德怀里,摸着他的脸,道:“大王若有心,让襄阳百姓如关中一般自在安宁,妾又何事不可依你?”

    这是让自己不要再“苦一苦”襄阳百姓了。

    “快了。”邵树德把玩着青丝,道:“关北那么穷苦的地方我都整饬出来了。襄州八县,又有何难?”

    陈氏难得地笑了,低声道:“大王杀伐果断,豪情万丈,天下英雄尽皆俯首。但这字却有些秀气,定是跟女人学的。”

    ……

    在襄阳逗留了几日后,邵树德带着天雄军、义从军以及铁林军右厢两万余人北上,经邓州入武关,最终于七月中旬抵达了长安左近。

    京师大恐!

    好吧,开玩笑的。邵大帅屯军东渭桥,圣人确实不自安,但南衙北司诸官情绪稳定,照常上直。

    七月二十,邵树德抵达了京兆府昭应县,密召萧遘、韩全诲二人前来。

    “此阁道为始皇所建,人行桥上,车行桥下。”骊山之上,邵树德开始卖弄他的学识。

    陈氏瞄了眼边上的石碑,上面记载天宝六年重建阁道,笑而不语。

    丧乱之后,华清宫就遭到了比较严重的破坏,朝廷也一直没拨出什么款项修缮,如今只有部分建筑可用了。

    邵树德在重明阁坐定后,欣赏了一番渭水美景。随后收到一封牒文,便将陈氏遣走,把陈诚和嫡长子邵承节唤来。

    “赵光逢对李璠动手了。”邵树德将牒文递给陈诚,随后又看向邵承节,道:“吾儿觉得李璠可会就范?”

    邵承节想了想,道:“就范如何?不就范又如何?阿爷,不是有大军在陕虢么?李璠不愿就范,尽可杀之。”

    邵树德不意儿子竟然这么杀伐果断,有些惊了,故意道:“李璠有数千兵马,若据城而守,陕州三面孤绝,便是围攻一年也攻不下,则何如?”

    “可将他骗出来。离了巢穴,便是一武士亦可缚之,阿爷何忧也?”邵承节认真地说道。

    邵树德噎住了。儿子这样,老父又喜又忧。

    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邵树德神情复杂,便插言道:“恭喜大帅了。世子有勇有谋,赵司马之策,我可没透露过,全是世子想出来的。”

    “二郎可真让我惊喜。”邵树德笑道:“制住李璠后,陕虢军士如何处置?”

    “给他们发赏就是了。”邵承节说道。

    “仅仅发赏就行了吗?”邵树德追问。

    邵承节愣在了那里。

    他还小,经验也不太足,不知道善后处理一件事情所涉及的复杂细节。

    “二郎好好听着。”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李璠仅仅是李璠,他就是一个人罢了。为父真正要处理的,并不是李璠,而是李璠背后的保义军。藩镇之基,不在节帅,不在幕僚,不在衙将,而在于关系盘根错节,扎根州郡百余年的武人集团。这次如果处置了李璠,而不处置保义军,那么将来还会有张璠、崔璠之流冒出来。”

    邵承节认真听着。

    “成德王氏世袭几代人,看着威风,可王镕若敢触动成德武人的利益,被杀没商量。魏博六州,节帅更是军士推选,衙兵杀节帅如屠猪狗。换将帅易,去藩镇难。”邵树德循循善诱道:“可若不除藩镇,为父难以安寝。便是我能压住,将来百年之后,你可能压住?一旦国中有乱,数镇连横,割据造反,其他藩镇也不会听你命令,只会作壁上观,左右骑墙,讨要好处。所以,必须除藩镇。”

    邵承节似乎有些懂了,小声道:“那外翁和舅舅……”

    “住口!”邵树德变色道:“以后不准提这些,便是在你娘面前,也不得胡言乱语。”

    邵承节脸色有些白,低头道:“儿知道了。”

    陈诚咳嗽了一下,道:“世子未雨绸缪,也不是……”

    邵树德瞪了陈诚一眼,道:“有想法没错,可若不知轻重,恐毁我邵家基业。我如何放心将这副担子交给他?”

    “其实——”邵承节鼓足勇气,说道:“舅舅想让我娶表妹,阿娘一口回绝了,还赏了锦娘不少器物,时时让她入宫陪伴。”

    “锦娘?”邵树德一愣。

    “大帅,锦娘便是朱叔宗嫡女。”陈诚介绍道。

    “唔……”邵树德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缓和,道:“有些事,只可在我父子之间言谈,切忌外传。陈长史亦可多多请教,万勿急躁操切。”

    “儿知道了。”邵承节应道。

    见室内气氛有些凝滞,陈诚哈哈一笑,道:“我出门看看,韩全诲这厮怎还没来。”

    邵树德轻轻颔首。

    良久之后,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叹道:“创业难,守业亦难,吾儿当勉之。”

第五十四章 乱象

    崤县城外,一场宴会刚刚结束。

    李璠回到了驿站,感慨颇深。

    崤县,这种不知道荒凉了多少年的地方,居然已经成了稳定供应钱粮的地方。

    呸!也就党项人看得上。

    到处是山,虽说不是没有平地,但很难连贯起来。一个小山坳,往往就只能塞几十户甚至几户人。河谷地倒不错,但太少了。

    不过夏王倒是舍得下本钱,弄来了这么多牲畜。山上草木茂盛,溪水潺潺,是绝好的牧养牲畜的地方,和横山差不多。

    崤县,不过又一个横山党项聚居地罢了。

    “今日大酺,羊肉甚是不错。党项人养羊,还真有几分门道。”

    “那是河西羊,非沙苑羊,你吃得少了。”

    “其实鱼也不错,党项人怎么也会养鱼?”

    “有农学生教,自无问题。”

    “怎么没农学生来陕州?”

    驿站外,亲兵三三两两闲聊着回味刚刚结束的大酺。

    李璠大步进了驿站。

    甫一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对。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军士,刀出鞘、弓上弦,赵光逢坐在最里边,含笑看着他。

    驿站外响起了马蹄声,那密集的程度,可能有数百骑。

    李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李帅还站着做什么?”赵光逢起身相邀,笑道:“义兴阳羡茶,快来一起品鉴。”

    “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了。”李璠摇头苦笑。

    他制止了亲兵的盲动,解下佩刀、弓梢递给了随从,到赵光逢面前坐下,问道:“这是夏王的意思?”

    赵光逢点了点头。

    “也不错了,当了四年节帅。”李璠自嘲地笑了笑,或许终究有些不甘心,又问道:“夏王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天下英雄之心,无人来投么?”

    “若大势未成,或许还不敢这么做,今大势已成。”赵光逢言简意赅地说道。

    李璠语塞。

    帮夏王成势,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不,去年刚带着六千兵跑去南阳,戍守鲁阳关。还在三鸦镇、鲁山县与梁人干过两次,死伤近千。

    好讽刺啊!

    “朱全忠撑不了几年了。”赵光逢继续说道:“李克用已在晋阳誓师,兵发幽州,暂时没空管中原大局。大王刚刚在淮南取得大胜,连得申光寿安四州十九县。飞龙军突入梁地,搅得天翻地覆,全忠不能制。如此大势,夫复何言?”

    李璠更加沉默了。

    他在一线和梁人厮杀,对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去岁河清之战,全忠损失不轻。今年就感觉到了,梁军总兵力似乎并未得到有效弥补,这次淮南又损失了多少?

    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氏叔琮损失了一万多人,张全义、丁会损失大几千。就是不知这里头有多少是衙兵、多少是州县兵、多少是土团乡夫,但三五千嫡系人马的损失肯定有的,甚至更多。

    杨行密又趁机攻占楚、濠二州,朱全忠的地盘进一步减少。再加上飞龙军的折腾,梁人部分州县春耕受影响,今年损失的兵马多半又不会补了,除非加税。

    人越打越少,地盘越打越小,这就是大势。

    “夏王是怎么安排我的?”李璠无力地问道。

    “或可入朝。”

    “也不错。”李璠苦笑了下,又问道:“陕虢镇会怎样?”

    “罢同华镇,同州并入朔方。置陕西镇,领陕、虢、华、邵四州,治陕州。”赵光逢说道。

    其实还会罢邠宁镇,都是去年底就做好的计划,只不过因为诸事耽搁,到现在才正式发动罢了。

    再算上邵树德刚刚上表请罢的凤翔镇,“夏国”直控的地盘将有24州、108县,483000余户、248万4000余口。

    扩张还是非常迅速的,今年的任务是好好消化,将新得州县改造一番,换上可靠的官吏。州兵系统亦需大力整顿,驿站、作院、学校体系全面接轨,总之有一堆事要忙——最重要的,要让这些州县的百姓知道“真”圣人是谁。

    “军士们怎么办?”李璠问道。

    赵光逢没回答他。

    李璠懂了,估计是要快刀斩乱麻,快速处置了。

    他出发前,李唐宾令其选精兵千人赴渑池。

    本不欲奉命,但终究没敢拒绝,相反帮着说服这些军士东行。现在看来,多半已经被吞并了,打散补入各军,弥补战损缺口。

    高仁厚又让他“遴选武士千人”,到河阳押运粮草。如今想想,多半也不是押运粮草,而是吞并。听闻他们在攻梁人的广河、板渚二城,应有不少死伤,这又是补缺额的。

    这两千人一走,陕州便只剩三千兵了。但在那休整、驻防的夏军可不少,只需将他们骗出来,比如以发赏的名义,直接缴了械,差不多就整顿掉了。

    说到底,还是陕虢军太弱小了。若他们有一两万人,且有所防备的话,断不至于被吞并得如此轻松。

    唉,说什么都晚了!

    由驻陕神策军演变而来的陕虢军,至此要烟消云散了。或许保义军之类的军号还会保留,但与陕人还有什么关系呢?

    弱小,还真是“有罪”呢。

    ……

    “看来令公在长安过得很自在。”华清宫重明阁内,邵树德亲手给萧遘倒了一碗茶。

    萧遘很满意邵树德做出的姿态,至少表面上还是尊重他们这些人的。不像有些武人,根本就是用刀子胁迫,而不是合作。

    “朝廷太平无事。”萧遘说道:“西门重遂致仕,刘崇望又带走了两万人,如今城中兵不满万,便是想搞些事情,也不太容易,韩宫监应该很清楚。”

    “有令公把控大局,宵小自然不敢造次。”韩全诲赔笑道。

    在过去半年内,长安还是经历了不少人事变动的。

    十军容使西门重遂致仕,韩全诲接任此职,不过亦有刘季述分权,维持了新的平衡。

    宰相崔昭纬贬为峰州司马,前陇右节度副使萧蘧进京,任工部尚书、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如今四位宰相分别是萧蘧、郑延昌、王抟和崔胤,关键的礼部尚书之职又由封彦卿把着,假以时日,这个朝廷会被驯得越来越听话,同时也——越来越没有价值。

    “朝廷所困者,唯财计罢了。”萧遘又道:“去岁封了好几个王,今年应还能支应过去。若再启战事,朝廷就要无米下锅了。”

    “这个只能再看了。”邵树德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你总不能绑着各个藩镇让他们上供吧?更何况邵树德本身就在挖朝廷墙角,乾州五县一下子割走三十万人,令朝廷财计雪上加霜。

    “若只养一万神策军,则财计尚可支应。”韩全诲在旁补充了一句。

    萧遘、邵树德都懂,刘崇望那两万人如果回不来,可不就省钱了么?

    “今年科考取士八十人。”聊完财计,萧遘讲起了另一件事:“京兆府没那么多位置,很多人尚未得官。”

    “奉天五县、原凤翔镇诸县,还有不少空缺。挑一些可靠之人过去吧。”邵树德说道。

    这几年间,科举取士名额从三十人升到五十,再升到八十,各地士子人人称颂。其中不少人就给封彦卿行卷了,这些都可以用。

    奉天五县、凤翔、邠宁诸县,其实也没那么多空位,但这不是清理官僚系统么?不可靠的通通靠边站,换上关北州学学生以及行卷的外地士子。

    当然这些人也要考察,如果忠诚不绝对,那么未来也会陆陆续续换掉。

    邵树德可不想自己做不可言说的大事的时候,在关西基本盘上,还有人敢跳出来反对他。

    忠于李唐皇室的官员,都要慢慢揪出来,让他滚蛋。

    至于军中可能存在的忠于朝廷的将校,不是没有,但肯定比文官集团要少得多。毕竟,在朝廷威望还比较高的时候,这帮武人就敢抢天子、掠宫人,指望他们心向朝廷,为圣人尽忠,纯属想多了——如今天下还忠于朝廷的藩帅,不知道能不能超出一手之数。

    “大王考虑周全。”萧遘赞许地点了点头。

    削平关中藩镇,地方州县官员逐步换血,被人戏称为“夏国”的庞然大物稳步扩张,这都是深固根本之举,萧遘很欣赏。

    只有这么做,在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不至于引起大的动荡,至少关西基本盘不能反。

    萧遘有个很强烈的预感,邵树德很可能是天下诸侯中,第一个称帝改朝换代的人。

    这固然有好处,但也有极大的坏处——枪打出头鸟嘛,第一个干这事的,总是很容易遭到天下人厌恶、指责、唾骂乃至仇恨。

    在这样一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下,有个稳定的基本盘支持是非常重要的。

    关西不能反,甚至连大的反对声音都不能有,这是最低要求。

    “长安之事,就这样吧。”邵树德说道:“过几日,我要去河阳。孟怀诸县,已编有十三万余人,本月已收获第一批粟麦。接下来还有秋播,这次下种的田更多,此为大事,我须亲自到场。关中之事,尽付于君等了。”

    “定不让大王分心。”萧遘、韩全诲应道。

    乾宁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天雄军收集完粮草,率先出发。

    二十三日,邵树德亲率义从军、铁林军右厢离开华清宫,往河中进发。

    天下局势,或要进入新的阶段了。

    (本卷结束)

第五十五章 逼迫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蜿蜒流淌的河水也越来越响,越来越浑浊。

    午时,随着一声巨响,汹涌的洪水从上游冲下,直入事先挖好的狭窄沟渠。

    因为处于夏季多雨期,蓄积了多日的洪水十分凶勐。浑浊的水流不断冲刷,渐渐将沟渠延展开来,冲出了一条相对宽阔的航道。

    洪水一直冲到了下游很远处。这时候,随着河道日渐宽阔,奔腾的洪水渐渐平静了下来,水流趋缓,泥沙淤积,水色渐清。

    宋乐心有余季地看着这种大自然之威。

    他读过《水经注》,知道古时候很多河道与现在不一样,很多都改道了。而这,往往发生于洪水泛滥时期,生生在地面上冲刷出了一条新河道。

    但那是自然形成的,他们这个则是有意引导的。

    在大拐弯的河道两端挖掘一条较直的沟槽,沟槽可以比较深,但不必太宽。沟槽两端间隔开挖方形的水塘,当洪水来临时,奔流而下,冲刷出一条新的河道。

    裁弯取直,隋代修广济渠的时候就大量改造自然河道,以利航运。怀州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宋帅之功,利在千秋,佩服佩服。”怀州刺史王班走到近前,恭维道。

    “给百姓们找些活干,总不能让他们闲着。”宋乐摇头道:“再过一月,就是秋收了,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

    河阳镇前些日子又迁来了一批移民,即来自黄河南岸的拓跋仁福和李仁欲的部众。

    这两个家伙去了兖州后,似乎被那些军阀同化了,如同脱缰的野马,一会进入淄青镇劫掠,一会到河北撒野。契必章派人联络他们,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先将其遗留在河南的老弱妇孺吞并了。

    邵树德已经遣信使过来传讯,在淮南俘获了万余人,打算送到河阳,给他们编户。拓跋仁福和李仁欲手下那帮杀才不要老婆孩子了,自然有人帮你们照顾。

    算上新来的一批人后,目前孟州有约一万户、四万三千余口,怀州有两万一千余户、十万四千口,河阳的人口经历了一轮暴增。

    而为了养活这些民众,去岁河清大战缴获的粮草基本全搭进去了,然后又紧急从河中府调拨了一批。关北的黄河水运更是一天不停歇,冒着汴军水师袭扰的危险,将粮食、物资船运到河清县,然后分发至各县。

    去年秋天的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百姓播种了冬小麦,大部分人还在修建房屋,并试图恢复被撂荒的土地。到了今年春天,去年没赶上的百姓加入了进来,春小麦播种面积大增。长势还算马马虎虎,下个月应该会有个还算看得过眼的收成。

    毕竟,在后汉初年,寇恂镇河内,“治失百余万,养马二千匹,收租四百万斛,以给军事”,极大帮助了刘秀的事业。

    河内郡之富,可并不是吹嘘。

    “夏收、秋种、秋收,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宋乐叹道:“忙完这一阵,便是冬天了,百姓还得上河,疏浚航道、沟渠。”

    王班对这些事情不太懂。

    事实上他就是个纯粹的武人,因为关键时刻“战场起义”,捞到了怀州刺史的职务。他也很清楚这个刺史怕是做不太长,不过夏王仁厚,应该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他没什么野心,能有个地方养老,哪怕是清闲职位,领一份相对丰厚的俸禄便足矣。

    目前担任河阳幕府判官的苏濬卿就不同了,他是真的有继续往上爬的野心。这事谈不上谁对谁错,毕竟苏濬卿是文人,他王班是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但在还没有挪位置前,王班也知道,必须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自己不懂不要紧,找懂的人去干就行了,幕府还乐得你放手呢。

    “宋帅,沁水浑浊,泥沙太多,航道整饬起来,怕是不太容易。”王班说道:“日后,每隔三五年,都要征发役徒上河疏浚。”

    “此事必须持之以恒。”宋乐坚定地说道:“永济渠南段航运废弃,并不全是沁水泥沙多的缘故,更多是人祸。天宝末年,此段还通航,运了三百余万匹绢、五十多万件甲仗,存于贝州大库内。丧乱之后,永济渠沿岸沦为战场,水运中断。乱平之后,河北又藩镇林立,河阳为朝廷遏制魏博之桥头堡,久历兵火,财穷民困,更无人疏浚河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而今我能做多少便是多少。”

    永济渠南段这事,确实比较可惜。

    安史之乱后,永济渠南段在河阳、魏博境内,准确地说,横穿怀州与卫州,这恰好是战争第一线。且因为河北租赋大部截留养军,朝廷也不需要再转运大量器械、财货、粮草到幽州,没了航运的需求,加上沁水泥沙含量大,容易淤塞,便渐渐废弃了。

    当然,人为的破坏也不容忽视。

    德宗建中三年,河北三镇叛,朱滔在魏州附近“堰永济渠入王莽故河,绝官军粮道及归路,明日,水深三尺余”。在当时,平叛官军就是通过永济渠南段运输粮草到魏州境内的,叛军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官军损失惨重。

    再后面,魏博、成德、横海等镇固然也兴修了水利设施,但更多是在本镇境内小修小补,对于跨藩镇的永济渠,牵涉到的东西太复杂了,有心无力。

    诸镇唯一一次联合水利工程是在宪宗元和九年春,因为黄河泛滥,多次威胁滑州城,义成军节度使薛平上奏,由朝廷协调,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于卫州黎阳西南开渠,分流泄黄,即所谓的“魏滑分河”工程,“滑人遂无水患”。

    宋乐暂时还没那个精力疏通沟通清水(卫河)的永济渠南段部分。那里已经完全淤塞了,漫溢的河水形成了数个巨大的沼泽水泊,多年来竟然没人清理。

    宋乐如今想做的,还是先将沁水航运给整饬好,包括但不限于河道裁弯取直、疏浚拓宽、栽种榆柳、重建码头等等。

    配套的引河灌既沟渠也要重新维护下。灌渠其实都在,但要么长满了杂草,要么淤塞不通,利用率低得令人发指。

    宋乐实在看不过眼,便祭出了他经营绥、银、胜时候的老本行,甚至从这三州调了不少熟悉治河的老吏过来,帮助他整治沁水。

    从去年年中到现在,十余万百姓在忙完农事之后,轮番上阵,已经小有成果,让他很是欣慰。

    但多年沉疴,岂能一朝散尽?这是长期的工程,他心里有数。

    武夫们打打杀杀欠下的债,如今都要一一偿还。

    中午在外面用完午饭后,宋乐一行人骑着马儿,沿着沁水一路南行,过怀州城不入,直接往武德县方向而去。

    沿途可见到一些航运船只,满载粮草、器械,输往下游。

    宋乐知道,归德军使符存审正指挥大军,围攻梁人的广河镇,消耗巨大,必须利用河运了。

    “王使君,牧场之事,可不能马虎。”宋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宋帅放心,一万二千匹马,送来时瘦骨嶙峋,眼下都养得膘肥体壮了。”王班应道:“挽马特地挑了出来,小心伺候着呢。有农学生找了些驴过来,尝试配种,下僚都遣人跟着,需要什么,立时调拨,从无短少。”

    宋乐点头赞许。

    挽马,不仅仅用在拉车上,航运也是刚需。

    这会是丰水期,河道虽然多年未疏浚,但水深足够,顺流而下没有问题。

    但如果到了枯水期,一般大小的船只,往往需要至少两匹驮马拖曳,这是顺流。回程时,如果船只满载货物,则需要八匹以上的挽马拖曳。

    当然你换人拉纤也可以,去年梁人从黄河上转运物资到河内,就是人工拉纤。但夏王治下,早期可能确实困难一些,但现在真的不缺牲畜,能用畜力解决的,尽量用役畜。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修武县。

    这里有关北六大巡检使、横山二蕃部的部分兵马驻守,一共两千步骑,看守着三千梁军俘虏。

    这些人是在渡河增援板渚城之后,出城追击之时,被夏军包围俘虏的。

    他们现在有新工作了。

    修武县引进了灵夏的砖瓦轮窑技术,修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土窑,专门烧砖制瓦,用于地方建设。

    轮窑所用的燃料毫无疑问是石炭。

    修武县境内有规模巨大、储量丰富的石炭资源,且埋藏不深——清末的时候,怀庆府百姓通过手工凿窑、筐装肩扛的方式在此采煤,旁边的英国福公司在获得“怀庆左右黄河以北诸山开矿制铁”利权后,机械化采煤,出产的优质无烟煤供应英国皇室。

    整个朔方军政系统都知道,夏王对石炭的使用是执着的。河阳荒芜多年,有大片竹林、树林,除开挖河道、沟渠不得已之外,原则性禁止砍伐。军中煮饭,一律用石炭,官吏发俸禄,木炭也改为石炭。

    至于百姓,可能管不太好,必然无法阻止他们偷偷砍柴,但百姓才能消耗多少?

    宋乐驻马停下之后,远远看了一番。突然间就下了马,快步走到一辆马车前,行礼道:“陈国夫人怎来此处了?”

    “原来是宋司徒。”嵬才来美回了个礼,笑道:“魏氏在修武办了个铁匠铺子,打制军械。今日便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宋乐可不敢小看这个出身草原的羌胡女子,事实上他夏王一众妻妾中,她可能是最有钱的。

    夏王到哪里,魏氏的铁匠铺就开到哪里,现在甚至已扩展到开挖石炭上面了。

    “铁匠铺今年可产多少兵仗?”宋乐问道。

    “甲胃五十领、陌刀三百口、长剑三百把。”嵬才来美如数家珍,显然对她家在修武县的产能十分清楚。

    宋乐了然。

    魏氏出产的军械,惯用木炭炼铁,固然谈不上精良,但也不是劣质货,属于中等质量,水平十分稳定。

    野利氏的铁匠铺这几年也有所发展,但他们家捅了个大篓子,似乎是误听夏王之言,用石炭炼铁,结果出产了一批质量低劣的兵器,直接被拒收了——打制的刀具薄脆易断,没人愿意用。

    “这片还是太缺人了,不然还能多产些甲胃、刀剑。”嵬才来美看着浓烟滚滚的轮窑,以及周围大片大片的荒草甸子,说道:“大王有意在河阳广蓄良马、多产粮豆、大办军械,宋司徒辛苦了。”

    “都是分内之事。”宋乐笑道:“大王志在天下,河阳地邻上党、洛郑,南下北上,紧要得很,老夫心中有数。”

    简单来说,河阳的地理位置太好了,禀赋也太好了。

    首先非常适合农牧业,其次石炭很多,亦有铁矿,若整饬好沁水、永济渠航运,交通也很便利。对于一个进攻型政权来说,确实是非常好的前进基地。

    就当前而言,利用河阳补给粮草、战马、军械,南下渡河攻击朱全忠,是第一要务。

    宋乐虽然是河阳节度使,但他不管军事上的事情,只管这些后勤琐事。

    他仍记得,邵树德给他写的信中,最后一段引用了《后汉书》:“今河内带河为固,户口殷实,北通上党,南迫洛阳。”

    又有:“河内完富,吾将因是而起。昔高祖留萧何镇关中,吾今委公以河内,坚守转运,给足军粮。”

    字句之中,殷殷切切,宋乐自问当殚精竭虑,办成这些事。

    “河阳有些气象了。”嵬才来美笑道:“大王欲发一万淮、梁降人至此,开矿制砖、伐木造船、整修驿道、疏浚沟渠,应不缺人了。”

    “还不够,远远不够。若高指挥使能从河南再俘掠一些人回来就好了,越多越好。”宋乐摇头,道:“大王今在何处?”

    嵬才来美脸色阴郁了下来,叹了口气,不答。

    宋乐若有所思,心中隐约知晓邵树德在何处了。

    想到此间,有些恼火,嚷嚷道:“我为他邵家江山累死累活,但他却……不行,我得去一趟王屋山,将大王揪出来。”

第五十六章 攻杀

    雄鸡报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梳理得平平整整的菜畦上,已经有人在浇水。

    田里栽了一种很奇怪的蔬菜,农学生从灵州带过来的,看着像菘,但又有些不同。

    刚刚由河清县丞升任王屋县令的王雍亲自送来的种子,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夏王花费重金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农学栽培了一批,而今分发下来,扩大栽种面积。

    此菜由夏王亲自命名:“海甜菜”。据说产自极西大秦的海边,辗转而来确实不容易。

    估计那些带种子过来的胡商也很懵,怎么在唐国有个“君主”,十余年来一直花费重金求取马、牛、羊甚至是蔬果种子?图什么?

    大食牛、大秦牛,与唐牛有很大区别吗?你聚集不同种类的牛在手,难不成还想各取所长,杂交出一种全新的牛来?

    胡商们虽然不知道“基因”这个概念,不知道收集多种基因的好处,但隐约能推理出大体的脉络。

    不过没关系,有钱不赚是傻子。有人要,想办法带过去就是了。那位君主在这方面实在是康慨,精美的锦缎应有尽有,只要能令他满意。

    植物种子送来了一批又一批,因为便于携带。

    牲畜有些难,尤其是马,被回鹘人抢了好几次了,这个是真的难。最近那位君主又提高了赏格,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冒险携带了。

    刘景宣从远处策马而来,及近,对迎接他的小太监说道:“下午给亲军司的人送些果蔬,可别忘了。”

    “阿父可真看得起那些军汉。”小太监道。

    “皮痒了是吧?”刘景宣笑骂道:“去岁我差点被打成西门重遂同党,好不容易得到夏王信任,求来这么个职务。亲军司的人,皆夏王奴仆部曲,算不得外人,可不能得罪。”

    “儿知道了。”小太监笑道。

    刘景宣,原本也是中生代宦官了,被西门重遂致仕之事牵连。绝望之下求爷爷告奶奶,无人敢救,眼看着就要被圣人赐死,灵光一现之下求到了朔方军进奏院,最终与邵树德搭上了关系,得以外放当个洛苑使。

    其实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想与他竞争来着。

    如今满长安谁不知道,李圣说话不好使,邵圣才是说了算的那位。十六王宅使负责看管皇室近支诸王,最初名曰十王宅使,后来改名十五王宅使,这会叫十六王宅使,其实都一个意思,帮皇帝看好他的亲族。

    洛苑使,明面上是北司职官,负责洛阳林苑,实际上是为王屋山金仙观服务的。

    消息一出,内廷宦官纷纷摩拳擦掌,有意此职者又何止王彦范一人?什么鸡坊使(给宫廷养斗鸡的)、狗坊使、牛羊使通通跳了出来,竞争激烈。

    最后邵树德拍板,让差点被圣人、韩全诲弄死的刘景宣任洛苑使,事实上帮他掌控金仙观。

    而金仙观附近广阔的山林、河谷,现在也被划为东都林苑,名义上属于朝廷,也是朝廷派的宦官来管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扩建过一轮的金仙观,是这片林苑的核心建筑。

    夏日山中凉爽,邵树德最近都在这里避暑。身边除了五百亲兵外,就只有他名下的私人部落里挑选的勇士,即侍卫亲军两千众。

    金仙观附属的土地不少,还都是河谷好地。刘景宣将其租给了搬到附近的拓跋部党项人耕种,草场也给了他们放牧,是金仙观最大的进账。

    但这些钱粮是金仙观的,除观主、玄翠女冠拓跋蒲可分润好处外,其他人都是要干活的,比如储氏、苏氏、解氏以及新来的江氏、卢氏,甚至就连张全义的小女儿,年岁不大,也要帮着捡拾柴禾。

    这会在给海甜菜浇水的就是解氏和江氏,一个是解宾之女、张全义的长媳,一个是江从顼的妹妹。

    “花娘以前可干过农活?”解氏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问道。

    “没有。”江氏闻言,眼睛都红了。

    寿州土皇帝家的女儿,深受父兄宠爱,又怎么可能下地干活?别说她了,嫂嫂卢氏出身书香门第,更不可能干活了,而今却要洗衣做饭,苦不堪言。

    “那多用点心吧。”解氏不客气地说道:“海甜菜,大王十分看重,说此物可产糖,可造福百姓。”

    海甜菜(Betavulgarisvar.maritima)原产于地中海沿岸,后来向东传播,进入到了亚细亚、阿拉伯。这其实是一种比较原始的野生甜菜,可能和最初的版本有些不太一样,经历了人类的初步驯化、培育,根茎中的含糖量有所提高。但比起后世培育出的甜菜的含糖量,还有很大的差距,还需要不断提纯、固化某些特性,进一步育种。

    植物的驯化、培育,一直以来都是农学生工作的重点,为此还在灵州建立了规模不小的植物园,专门保存收集的种子,同时进一步优选优育。

    王屋山这边,很可能要开建第二个植物园,毕竟这里的气候与灵州不一样。

    不同气候、土壤环境下,育种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因此这是非常必要的。

    “是。”江氏低着头应道。

    解氏见她可怜,也叹了口气,道:“走吧,去胡萝卜菜畦那边看看。”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另一处菜畦边。

    胡萝卜也是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

    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人造”植物,祖先源自欧洲的“野胡萝卜”和地中海区域的“巨胡萝卜”,经过人类长期栽种培育后,诞生了新的品种,就是如今的“胡萝卜”,在西亚一带被广泛种植。

    胡萝卜其实刚种下。这种植物喜欢冷天,一般在七八月种下,冬天收获。春天开种也不是不可以,但长势不好,收成不高。

    灵州已经有一部分百姓开始种胡萝卜了,这玩意相对耐干旱、耐贫瘠,产量贼高,一亩地收个几千斤不在话下,且冬季还在生长,能提高土地利用率——最绝的是,种胡萝卜不太需要治虫,在没有农药的年代,这可真是无与伦比的巨大优势了。

    与甜菜一样,胡萝卜也是非常优良的牲畜饲料。

    这两种农作物,邵树德打算在中原慢慢普及,造福天下。

    老百姓愿意喊他“邵圣”,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打胜仗,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邵圣真的极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至少在吃饭这件事上,大伙都承邵圣的情。

    民以食为天,能解决或者部分解决吃饭问题,这贡献和声望,可不是什么其他东西能比的。

    这就是邵树德一直在追求的“不会消失”的东西。

    你发明蒸汽机,没有存在的土壤,它会如同隋代的水车一样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但三茬轮作制这种高效率的农业生产方式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会用。

    引进、培育的种子也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爱种。

    培育的优良种畜也很难消失,因为确实好,人人都爱养。

    农学系统的学生也从邵树德口中得知了“基因”一词,他们现在也有些概念了。知道所谓的基因对应着性状,他们的工作就是做基因的排列组合,尽可能培育出更好的牲畜和农作物品种。

    王雍最近就在写书,打算把这些知识提炼出来,上升到理论。

    经验技术与理论科学,中间有着本质的差距。

    王雍的这种习惯就很好,他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把经验提炼升华,为今后的工作提供理论指导。其他各行各业,如果也有这种干劲,那就完全是一副全新的局面了,都不需要你亲自下场发明什么,这种氛围或者说风气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比蒸汽机或炼铁炼钢宝贵一百倍不止。

    菜畦里的胡萝卜已经出苗了,看着非常喜人。

    解氏、江氏走了一圈,发现没什么问题,心里松了一口气,将工具放回柴房后,便结伴到后面去了。

    储氏趴在窗灵上,目光透过窗格,没有焦距地落在院中,仿佛在仔细欣赏中空气中的尘埃。

    解氏、江氏说着话走进了院子,储氏的目光陡然一凝,悄悄挣扎了起来。

    “别动。”邵树德拍了一下,道:“张全义在汝阳尽散家财,厚赏诸军,激励将士守城,杀我儿郎。听闻其新妇蒋氏,也把嫁妆拿出来发卖掉,充作军赏。”

    “可真是干得不错啊!”邵树德喘着粗气道。

    储氏转过头来,散乱的秀发遮住了半边脸,低声哀求:“别让外人看到。”

    解氏的眼角余光似乎往这边转了一下,吓得储氏差点蹲下腰去,但她根本动不了。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到门口停下了。储氏快要跃出胸腔的心脏又缩了回去。

    良久之后,来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何人找我?”邵树德坐在胡床上,面色红润。

    储氏抱着襦裙躲到了屏风后面。

    “大王,是河阳宋司徒来了。”拓跋蒲直接扑到了邵树德的怀里,腻声道。

    邵树德有些心虚,道:“莫不是朱全忠挥师十万,北渡大河,攻入河阳了?一定是!将他请到林中苑,我一会便去。”

    拓跋蒲不情愿地离开了邵树德的怀抱,去传令了。观中人手还是少,她打算从拓跋部挑一些侍女,邵树德也没回应。

    要是人再多一些就好了,眼下都没几个可以使唤的。

第五十七章 南下

    亲兵煮好茶后,李忠亲自端了上来。

    储氏、解氏一前一后,端来了几盘瓜果。

    宋乐冷着脸,哼了一声。

    邵树德哈哈一笑,将解氏拉入怀中。

    宋乐脸现怒容。好家伙,当着他的面,还敢这么离谱?!

    邵树德抓住解氏的手,指着衣袖,道:“羊毛织成的布,夏日穿之嫌热,冬日穿着正好。”

    解氏满脸通红,储氏脸色复杂。

    宋乐脸色稍霁,看了看后,道:“昔年在灵夏,有羌人贩毛布至,买过几匹,价甚廉,无人问津。”

    “穿着可舒服?”邵树德转过解氏的脸,问道。

    “大王所赐,自然……”

    “说实话!”

    “不是很舒服。”

    “先生所言不差。毛布确实差了,不过还可以改良。”邵树德放开了解氏,继续说道:“今岁河阳免税,明年征收两税之时,百姓若纳羊毛,可折色收取。”

    毛布或者说呢绒,邵树德是下了大决心,一定要把这门产业做大做强。

    因为这是可以结合百姓手中现有的物资,让他们提高收入的。棉花、蚕桑,都需要额外种植,但羊不需要,本身就是三茬轮作制的一部分。

    最理想的状况,是北方寒冷地区的农村,家家户户纺羊毛、织呢绒;南方农村,养蚕缫丝,织造丝绸;至于中部,随他们意了,蚕桑也好,羊毛也罢,甚至种棉花也没问题。

    粮肉奶产量的大增,以及随之而来的乡村手工业的振兴,是一切梦想的起点。

    在制度、风气合适的情况下,社会会自我演进,完全不需要你充当发明家。

    而且这是最扎实的,因为是从根基上开始经营,而不是拔苗助长,建立了一个沙滩上的城堡。

    “若大帅能做出表率,带头穿毛衣,或许确实是一条路子。”宋乐说道。

    “羊毛亦分等级。”邵树德说道:“走,观外便有,不妨去看看。”

    “也好。”宋乐是个实干家,对这些能增加百姓收入的事情非常关心。

    金仙观外有一个羊圈,总计不到百头绵羊。

    刘景宣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听闻夏王要看羊,立刻点了一人,让他牵出来一头。

    “先生请看。”邵树德指着绵羊胸腹部,道:“这两处的毛最差,为下等。颈部、背部之胎毛,上等;尾巴、腿部之毛,次等。若用上等毛来织布,穿起来不会太难受。次等毛亦可用来纺纱,制毯,下等便只能用来做刷子了。”

    其实,次等、下等毛如果再精纺一下的话,也可以做毛衣。

    羊为了抵御冬天的寒冷,会长出一层细绒毛,山羊、绵羊都有。但山羊其他部分的毛粗硬,不好纺纱,所以绒毛特别明显,故称羊绒。绵羊的毛整体较为柔软,与绒毛很难区分,故统称羊毛,并不是说绵羊没有羊绒。

    次等、下等毛精纺,就是为了挑出柔软细腻的绒毛,可以拿来做毛衣。

    其他的毛,真的价值不大。有些粗硬的,除了做刷子没啥用处。

    “不意大帅竟对羊毛有此精研。”宋乐惭愧道。

    还以为大帅在金仙观鬼混呢,没想到是在干正事,这可真是错怪大帅了。

    “哈哈。”邵树德略显得意地一笑,道:“先生再来这边看看。”

    说罢,举步进了旁边一个房间。

    “此物名为梳毛机。”邵树德指着一台像长凳一样的带梳子的木质机器,说道。

    羊毛的加工程序,一般分为洗涤、敲打、粗疏、弓弹和精梳四步,在此时的西域、中东和欧洲已经较为成熟了,有相应的机器。

    不用不好意思,大唐的技术没有点在羊毛上,因为没这个需求,所以这些机器都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学来的。

    事实上直到后世,出土的我国古代毛纺织文物,多集中在新疆、青海、陕北,为少数民族聚居区。专业处理羊毛的技术和机器,在中原是比较贵乏的,也比较落后。

    没办法,又只能搞拿来主义了,重金求购西域技术。

    但邵树德怀疑西域的技术也不是最先进的,目前还在想办法引进阿拉伯、东罗马的毛纺技术和机器。

    至于灵夏原本存在的处理驼毛的技术,说实话太落后了,完全是手工处理,效率很低,是党项人的副业,没有太多参考价值。

    “梳毛机,我也不太满意。”邵树德说道:“最好想办法改进一下。”

    是的,西域那些城邦的处理羊毛的机器,虽说比完全手工处理强,但也强不到哪去。邵树德觉得,至少要改成脚踏式的吧,以提高效率。

    当然这个也不用太操心,如果河阳真产出大量羊毛的话,有了需求,自然就会催生机器。

    当棉花在宋代渐渐普及后,慢慢也出现了处理棉花的机器,有需求,就有市场,就有发明,完全不用你着急。顶多为了加快进度,可以高额悬赏,但真不用你当什么发明家,更何况邵树德也不懂。

    “或可在各州县悬赏,总有能工巧匠愿意去尝试。”宋乐提议道。

    “先生与我想一块了。”邵树德笑道。

    江氏、卢氏二女正在梳毛。

    她们将大团的毛纤维均匀摊薄,从一个梳子剥到另一个梳子,再把疏松的毛纤维落成海绵状的薄片。机器很大,一次可以梳理很大一块羊毛,确实比手工梳毛强多了。

    其实邵树德见过更离谱的。阴山蕃部的牧人,他们甚至在厚实的羊毛下寻找细绒,然后用手拔毛,一天往往只能收集一钱多重的绒毛。太落后了!

    “大王,欲得巧儿,还得至长安想法子。”刘景宣在一旁轻声说道:“少府掌百工技巧之政,有织染署者,工匠众多。”

    少府下辖多个部门,如掌冶署、织染署、诸钱监等,“供天子器御、后妃服饰及郊庙圭玉、百官仪物”。

    简单来说,就是制作各种器物,供朝廷使用。

    同时还是一个培训、考核机构,如:“细镂之工,教以四年;车路乐器之工三年;平漫刀槊之工二年……”

    教完要考试,给工匠定“职称”。

    这个机构的传承一直没断,这些年在地方入京值役的工匠帮助下,甚至愈发兴旺了,“教作者传家技”,一波又一波地培养巧儿。

    刘景宣这个建议,确实不错。

    “刘苑监此策甚好。”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这便给韩宫监去信。”

    刘景宣脸笑得像朵花一样,得夏王夸奖,前途无量啊。

    宋乐也随口夸奖了两句,刘景宣笑得更欢了,这位或许就是未来的宰相爷,可不得了。

    “先生,光有机器,无羊毛亦是不行。河阳之事,还得多费心了。”邵树德行了一礼,说道。

    “就是劳碌命。”宋乐叹道:“也罢,看在百姓的份上,拼了这条老命又如何。”

    邵树德自然连声称谢。

    搞羊毛纺织,是紧密结合目前河阳的农业生产现状的。如此大规模的毛纺织产业,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前有未有的,这或许会深刻改变整个北方的面貌。

    宋代推广普及棉花,这是以牺牲粮食产量为代价的。但三茬轮作制下,谷物产量只些许下降,肉、奶产量大增,羊毛是凭空多出来的,其实并未占用田地,这可比发展棉纺织强多了。

    邵树德有信心,他治下的百姓,生活水平会超过任何一个封建王朝,即便明清这种技术相对成熟的朝代也比不上。

    宋乐当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连来这里的本意都忘了。

    邵树德又到机房内仔细琢磨了一下梳毛机,但他实在没有发明改进的天赋,一筹莫展。

    晚饭是和卢氏、江氏一起吃的,主食是羊乳粥,加了药材,其实就是白居易诗里的“乳和地黄粥”——嗯,据说有“滋阴养胃、补肾益精”之功效。

    江氏下午吐了,经询问,最近有好几次了,可能是孕吐。

    邵树德大喜,这小姑娘是五月初作为战利品入手的,算算时间,应该是六月份怀上的。

    听闻江从顼带着数百人逃奔广陵,投靠了杨行密。唉,你逃个什么劲,若你妹妹为我诞下了子嗣,还能杀了你不成?

    当即把刘景宣找来,江氏不用干活了,好好休养,卢氏也不用干了,负责照顾江氏。

    三十八岁了,才六个儿子,又不愿收义子,终究还是太少了。

    晚上在书房内看军报。

    江氏天真烂漫,不用干活了颇为欣喜,又是青葱少女,对未来有绯色的幻想,觉得做威震天下的夏王的女人也挺好的。卢氏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低声抽泣。

    邵树德懒得问,他看得出来,这女人其实已经认命了。

    晚唐将帅的妻女,他印象中只有两人比较刚烈。

    一个是杨崇本之妻,为朱全忠所辱,写信告诉了丈夫,下场不清楚。

    一个是朱延寿之妻,在朱延寿被杀后,非常清楚自己的下场,“妾誓不以皎然之躯,为仇者所辱”,投火而死。

    其余的——呃,就是朱延寿之妻王氏所说的,一般要被仇敌抢回家,“为仇者所辱”,然后为仇人生儿育女。

    曹贼的高光年代!

    换个地方看军报,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床上,左手将羊脂白玉般的卢氏搂在怀里,右手拿着牒文。

    这一份说的是杨行密遣严可求、江从顼至汴州,采买绢帛。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肯定还有别的事情,邵树德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你说,杨行密在谋划什么?”邵树德左手捏了捏,问道。

    卢氏躲了一下,不说话。

    “嗯?”邵树德加重了语气:“将来还要为我生儿育女呢,若我败亡,你是何下场?”

    卢氏仿佛被箭击中了,定在那里不动,良久后才道:“江…江从顼之父江彦温与蒋玄晖有旧,定是去修好的。”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邵树德笑道,又捏了捏作为奖励。

    蒋玄晖是朱全忠比较亲近的幕僚,虽然职位不高,但崛起的速度很快。杨行密通过这条线修好,应该有效果。

    他又想起了萧符。

    局势若此,萧符似乎也有所动摇了。

    这很正常,只要邵树德没出什么大昏招,或者突然暴毙什么的,朱全忠的败亡是可以预见的。他本就出身南梁房萧氏,萧遘、萧蘧在这边可谓地位尊崇,如果真投过来,不至于没人帮着说话,所以他也有投降的动机。

    还需要加把劲!让包括萧符在内的宣武军文武官员,更清楚地看到大势。

    “该去趟河阳了。”邵树德低声念了一句。

    扭头一看,江氏竟然已经睡着了,这小姑娘的心该有多大?

    卢氏也“睡着”了,是装的。

    粗糙的大手很快上下摩挲了起来,既已“睡着”,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第五十八章 邀战

    二十亩以下的家庭1100余户。

    二十到四十亩的家庭5700余户。

    四十到六十亩的家庭2000余户。

    邵树德放下王屋县的户口黄册。新编成没多久,数据应该还是准的。

    而且他的关西军政集团处于上升期,官员相对卖力,数据就更可信了。

    若承平百年,即便制度比现在更加完善、精密,到时候统计出来的户口、田亩数据多半也不可信。

    窗外一片静谧,明月高悬。

    月华铺满大地,庭院中的鲜花愈显娇艳。吸气轻嗅一下,还有股澹澹的香味。

    已经寅时三刻了,邵树德毫无睡意,抓起墙上的佩剑,到院中练起了剑术。

    他擅使横刀、陌刀、长枪、步弓、骑弓,剑才练了几年,不是很精通。

    张雄因为剑术出众,战阵上勇不可当,在淮南被称为“张神剑”。邵树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邵神剑”的称号了,但多练练没坏处。

    邵树德离开书房后,解氏从床上起身,悉悉索索地穿起了衣物。

    一路小跑熘回了居住的院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

    储氏刚欲出门,见儿媳衣衫不整地跑了回来,悄然隐没在黑暗中,免得解氏尴尬。

    厨房已经生起了火,储氏、苏氏开始准备早膳。

    一名低级中官站在旁边,他是监膳。

    另有一名女官,听闻出身宫娥,是尚食,“凡进食,先尝”。

    好大的排场!储氏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身,知道这肯定逾制了,一个异姓亲王怎么可能有这种排场?但没人管。

    苏氏正在调制阿胶末和蜂蜡。

    储氏偷眼看了下侄媳,有些事情大家都很默契地不问,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直到再也瞒不住,就像江氏。

    早膳做得差不多时,院中传来了说话声。

    “大帅,牲畜还多有不足,河阳百姓望牲畜如盼日月。”

    “牲畜之事,不是已经发了很多了么?唔,我知道还不够。上月已传令至黑水城,沙碛诸部进贡杂畜三十万头,后面会先赶至灵州,催肥后赶往夏州,再催肥。年底之前肯定能来,勿忧。”

    对话声停了一会,脚步声渐渐临近。

    “大帅,河阳这十余万百姓若想成气候,有点积蓄供应大军,今明两年最好不要招惹李克用和罗弘信。”

    “对罗弘信,暂以拉拢为主。李克用,他还在前往幽州的路上,怕是无力来找我麻烦。”

    “河阳已安定一年,稍有起色,还请大帅移步。三万余户百姓,此皆大王之根基,也该去看看了。”

    “我强迁他们而来,不恨我么?有些羌胡之众,还是俘虏。”

    “羌胡之众,以往多为酋豪奴仆,今得授田,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大王?关中百姓,贫无立锥之地。之前确实不愿背井离乡,可安定下来后,得了田地,个个欢天喜地,些许不快,早忘了。”

    这就是“真香”了!

    给你田地,还给赈济口粮,让你渡过开荒最难的前两年,第三年才开始收税。甚至还给租牲畜,这么多的好处,歌功颂德都是寻常。

    “也罢。过几日便去见见我的百姓。”

    其实邵州诸县,以羌种为主,他们就对邵树德非常感激。从奴隶制的社会中脱离出来,成为编户平民,有了自己的产业,虽说都是上阵拼杀换来的,可天底下大部分人只有无休止的拼杀,而换不来土地,这就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了。

    一句话,群众基础非常好,他们都是支持邵圣人的。便是有野心家,也拉不起人来,只能灰熘熘跑路。

    来人在院中石桌前坐了下来。

    储氏得尚食示意,将早膳端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是夏王及王府长史陈诚,两人言谈甚欢。听陈长史的意思,应该是劝夏王到河阳走一趟。

    河阳!储氏的心情很复杂。她刚在那里布置了新家,结果夏军就打来了,解宾、苏濬卿都是白眼狼,竟然献城而降,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还有一事,请大王多发人手,修武县开矿、制砖皆须大量人手。”陈诚又说道:“筑城拒敌,若有砖石,则固若金汤。”

    “你莫不是宋司徒的说客?今日所提诸事,句句不离河阳。”邵树德笑道,不过他还是同意了,道:“西门重遂致仕后,牵连了一大批人下狱或流放,我把他们都要过来,发往河阳。”

    西门重遂的倒台,当然不会仅止于他一人。这种庞然大物,势力盘根错节,韩全诲采取的策略是收买一部分,边缘化一部分,再严厉打击一部分。

    遭到打击的人一般都会被罗织罪名,其中有宦官世家,有世家子弟,也有神策军将校,甚至就连宫官都有跟着倒霉的。

    ……

    用完早膳后,邵树德便去了王屋县。

    八月初七,铁林军左右两厢护卫着大队车辆抵达了王屋县郊外某处。

    “夫人。”邵树德牵着折芳霭的手下了马车。

    “大王辛苦了。”王妃的脸色云澹风轻,看不出喜怒。

    “父亲。”几位儿子也一同跟来了。

    大郎邵嗣武、二郎邵承节在前,他俩年纪最大,分别是十二岁和十一岁。

    三郎邵勉仁是大封之子,今年八岁,四郎邵观诚生母是诸葛氏,七岁,也跟着过来了。

    他们身后是大群仆婢、侍卫,以及王府僚左。

    邵树德拉着折芳霭的手,轻声笑道:“这排场,可有二圣巡视邵州的感觉?该让画师作幅画。”

    “大王休要胡说。”折芳霭抓紧了邵树德的手,道:“天下未定,万不可如此。夫君这些日子,有些志得意满了。妾非那拈酸吃醋之人,只是为夫君大业着想。”

    邵树德闻言悚然而惊。仔细想想,自从南下沿淮诸州,置淮西镇,飞龙军又突入河南,将宣武军给遛得灰头土脸之后,他确实有些志得意满了,觉得朱全忠不过如此,早晚兵进汴梁,杀了此贼。

    甚至昨晚,在解氏身上发泄完后,他还得意地回味成吉思汗的名言:“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

    这话太他娘的霸气侧漏了!可能非常不符合宋朝及以后读书人的三观,但对此时满地走的武人来说,可真是说到他们的心坎里了,这是最高成就的征服,精神层面的满足感非常强烈。

    没办法,北朝以来,胡风就是这么浓烈。

    “夫人所言甚是。”邵树德拉紧王妃的手,举步向前,道:“这天下还得一步一步打,不能懈怠,更不能小瞧天下英雄。”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金仙观还是会常去的……

    王屋县已经发展好几年了,乡间景色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田地错落有致,金黄色的麦子已经开始收获。

    被邵树德视作乡村经济恢复标志的酿酒作坊已经出现,酒旗迎风飞舞,看着喜人。

    一些树林被砍伐掉了,这是之前战争的遗害。

    农人们将其改造了下,开垦成农田。田地之间还残留着低矮的灌木丛,看着非常整齐,且枝繁叶茂。毫无疑问,这是农人修葺的所谓“树篱”,用于区分相邻两户的农田和牧场。

    树篱旁就近修建了一些牛栏,肉牛徘回其间,慢慢咀嚼。

    有农妇在挤奶,小孩跑来跑去,时不时提起一桶奶回家。

    田间有人在打禾,饱满的麦粒随着清脆的拍打声逐渐脱落。不一会儿,禾桶内便积满了麦粒。

    再远处的麦场上,有人在用链枷式的打禾棒脱粒。

    邵树德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打禾棒,他穿越前还用过,帮着家里打油菜籽脱粒,看着颇有些穿越时光的感觉:用了一千多年的经典农具。

    有一些收获早的田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种冬小麦了。

    这些田刚收完大豆,按照轮种原则,今年秋天将改种冬小麦,到第二年五月收获。

    也有人在种芜菁,冬天仍可生长,收完之后,开春直接种春小麦。

    “夫人,看我干得怎么样?”高质量男性综合征发作了起来,邵树德牵着折芳霭的手,站在田边的水渠旁。

    远近农人见来了大队人马,尽皆跪倒。

    “夫君是有雄才大略的。”折芳霭轻笑了一下,道:“夫君的天下,也治理得很好。”

    “这是我们的天下。”邵树德哈哈一笑。

    北朝遗风,男人出外征战,主妇持家,把控领地内政的大方向。

    有些时候,帝后二人还一同听政,并称二圣。

    这些风俗以后会慢慢消失了,理学大兴之后,皇权加强,不但宰相成了皇帝的打工人,不再是国家股东,皇后也失去了权力,成为吉祥物。

    折芳霭紧握着邵树德手,眼中满是笑意。她很少干涉王府的事务,虽然她有这个权力。

    娘家已经这么强势了,如果她再有什么动作,夫君难免猜疑,不值得。

    如今她做得最多的,就是展开夫人外交,帮着丈夫笼络人心,同时做邵、折两家之间的连接纽带,维系关系。

    她唯一在意的,就是儿子。

    邵树德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动继承人的想法,哪怕有人在自己耳边吹风。他担心一旦动了,王妃会黑化啊。

    陈诚落后半步,对邵承节介绍邵州诸县。

    “世子请看,王屋百姓尽皆归心矣。”陈诚说道:“邵、孟、怀三州,是除关北之外,最支持大王的地方了。”

    邵承节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此亦有陈长史的功劳。”

    陈诚有些讶异,笑道:“不敢居功。”

    前方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邵承节、陈诚同时望去,却见一群牧人走了过来,尽皆拜倒在地:“拜见无上可汗、可敦。”

    这帮回鹘人!陈诚哑然。

    不过也不是坏事,基本盘确实没错了。

    这年头的将帅,有一个万众归心的基本盘,那是真的不容易。

    邵、孟、怀三州,为洛阳北部屏障。有这个基本盘挡着,北方之敌根本不可能轻易突破。

    再来个几年,根基深种,无人可破矣。

第五十九章 战于野

    离开王屋,大队人马直趋轵关,于八月十五这天抵达了济源县。

    带着皇后嫔妃、皇子公主以及文武百官一起,在大军的护卫下,出外巡视、打仗,自北朝以来一直十分流行。

    最狠的便是杨广,直接跑到了青海、河西。在途径大斗拔谷时,夏日飘雪,气候严寒,士兵冻死大半,马驴死亡十之八九。后宫妃嫔、公主多有走散,杨广的姐姐也得病死了,他本人更是狼狈无比。

    夏王自然不用这般狼狈。从王屋县经轵关到河阳,路确实不好走,但气候并不严酷。

    邵树德喜动不喜静,他还是很喜欢这种大举出巡的行为的。

    他也不知道这种风气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或许早就有了吧。

    秦始皇五次出巡全国,汉武帝六次出巡全国,后汉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安帝也屡有出巡。

    到了北朝,出巡就更频繁了,因为这更符合草原习俗。这时候的各个政权,皇帝带着百官、嫔妃、子女和十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出去和人干仗,不知道担不担心被人一锅端。

    皇帝被拘束在宫中,一辈子出不了京城。老实说,太憋屈了。

    铁林军右厢一万步卒新配了三千骑兵,由朱叔宗选送训练好的新兵,银川牧场抽调战马。

    如今全军已经有了两万六千步骑,实力雄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军。

    “随驾”的还有侍卫亲军两千众。

    亲军司帐下的侍卫亲军已经扩充到了七千余人,两千人随邵树德到了河阳,两千人在王屋山,还有三千余人在安邑。

    河阳本身就有四万多大军,包括归德军、武威军、阴山蕃兵以及从肃州远道而来的玉门军,邵树德抵达后,整个河阳竟然有军七万余。

    朱全忠若听闻,怕是以为邵树德又要在河阳发动攻势了。

    济源县衙之内,邵树德、折芳霭并排而坐,接受诸将拜见。

    怀州行营排阵使、武威军使卢怀忠,行营先锋斩斫使、天德军使蔡松阳即将率部离开,返回晋绛休整。将士们很久没见到家人,又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后续一堆事情要处理。

    “破广河镇,老卢你打得很好。”邵树德亲自给自己的老伙计倒了一杯酒,道:“全忠在河北留两个据点,想得挺美,而今看来,纯属送菜呢。”

    板渚、广河二城,是梁军在北岸的据点。今年以来,怀州行营除派出飞龙军南下袭扰外,最大的军事行动就是围攻这两座城池了。

    对板渚城是羊攻,对广河镇则是主攻了。各部轮番上阵,甚至连河阳的土团乡夫都被征发起来上阵,让他们经受一番战争洗礼。

    河阳大部分百姓,除少数河陇蕃人外,三分之二以上没经历过什么战事,且以农耕为主,比如一万户华州百姓以及来自丰、胜的一万户河壖党项。

    动员一下他们也是好的。

    河南人在国朝前期本来也不太能打,当时安禄山的大军长驱直入,河南武备废弛,一触即溃。但艰难以后,战争动员很多,战事频繁,一下子成了如今全国最能打的地方。

    邵树德早看出来了,关中百姓生活相对安逸,战斗力有点拉胯,他招兵都不愿招关中兵。华州百姓,组织度低下,狠劲不够,民间习武之风不够浓烈。河壖党项要好一些,但阴山一带也太平很久了,大家都是人,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怎么可能再保持战斗力?便是羌胡也一样会堕落。

    所以,让他们定期动员,哪怕不上阵,都是有好处的。更别说高仁厚是真会让他们上阵攻城了,总之锻炼成果很大。

    各部轮战之后,发挥一锤定音作用的是天德军、武威军。尤其是后者,在付出一千七百人死伤的代价后,攻破广河镇,斩杀敌将。

    武威军,在朔方军系统当中,攻城算是出了名了。河清、广河,都有他们的身影,打的都是硬仗,让人服气。

    “广河镇的贼军,士气不错,打他们费了点力气。”卢怀忠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后脸色变得很精彩:“大王,此酒……”

    “夏州送来的,葡萄烧酒,草原上很是风行。”邵树德笑道:“关北苦寒,马嗜苜蓿人嗜酒。为此物,不知多少英雄竞折腰。”

    说罢,又给蔡松阳也倒了一碗,道:“攻广河镇,梁人趁夜北渡,增援而来。蔡军使率众列阵,大破贼军,当满饮此杯。”

    “谢大帅赏。”蔡松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此君也是老人了,曾做过邵树德的亲兵队正,与卢怀忠一样值得信任。

    为人脾气暴烈,喜欢亲自冲杀,天德军在他手里,也锻炼成了一支带有很浓烈“猪突”风格的队伍。

    “此番回去之后,好好休整。待到冬日,随我出战。”邵树德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武威军的家属是去年迁到晋绛的。今年正月过后,丰安、天德二军的家属也分批迁了过来,这是早就定好的计划,所需费用依然是河中盐利。

    不过邵树德为了加快进度,去年临时决定,顺义、天雄二军的家属也迁过来,由灵夏出资,如今已是八月,差不多也陆陆续续到了。

    如此一来,已经有铁林(驻绛州正平县)、武威(临汾)、赤水(神山)、武兴(翼城)、固镇(曲沃)、归德(绛县)、飞龙(洪洞)、天德(太平)、丰安(闻喜)、顺义(赵城)、天雄(安邑)总计十一军的家属被接到了晋绛。

    因此,武威军、天德军也是返回晋绛休整,离河阳并不太远,一旦需要,可以很方便地调过来,这就是搬家的好处了——走两百里去打仗,与走两千里打仗,区别还是很大的。

    明年过完年后,还将继续搬迁,主要是振武军和铁骑军。

    振武军刚刚结束在删丹的两年戍期,这会在灵夏驻防,接替他们的是镇国军一部万人。

    镇国军一共三万人,属于训练、装备都比较差的二线部队,军使是甄诩。

    去年一部万人开赴青唐戍守,这次开往删丹的一万人是从蒲津关三城及风陵渡抽走的,接替他们的是同、华、虢三州的州兵。

    还剩下一万人守潼关。当然是不够的!也幸好现在关西非常稳固,没有敌人,潼关可守可不守,问题不大。

    河源、积石二军也已结束了在兴凤梁的两年戍期。目前,积石军李一仙部已南下龙剑,刘崇望所率神策军也刚刚抵达此处,正在囤积粮草,随时准备干涉蜀中局势。

    为了弥补空缺,丰安军钱守素部已开赴兴元府百牢关戍守,为期两年。

    李唐宾手底下的部队也将进行轮换,毕竟赤水、武兴、固镇三军征战日久,急需休整。

    接替他们的将是定远、经略、天柱三军,他们早就已经出发,这会已经抵达潼关。

    义从军返回灵夏,与振武军、铁骑军、豹骑都一同镇守老巢,银枪都则继续戍守朔州。

    各支军队的征战、整补、休整、戍守、调动,真是一个复杂的工程。

    邵树德急需一支可以常年在外征战,哪怕十年八年都不想家、不用撤回来休整,还能维持士气和战斗力的军队,只可惜这只存在于小说中,太可惜了。

    “大王今冬欲大举南下?”卢怀忠问道。

    “先囤积粮草、军械。”邵树德没给一个肯定的回答,而是说道:“另者,还需做一番合纵连横。”

    这个合纵连横很显然是指朱瑄、朱瑾了。

    飞龙军万人南下,朱全忠拼了老命驱赶。薛离部五千人走得不远,袭扰一番后又退回了北岸。但契必章部就回不来了,目前跑到了朱瑾的地盘上,等待机会。

    朱瑄、朱瑾在过去一年基本按兵不动。这对当地百姓是天大的好事,地方上的元气有所恢复,但对邵树德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朱瑄应是不想打了,朱瑾则还有那么一丝念想。还需要加把劲,看看能不能联合搞一番,重点是兖州朱瑾。

    “大帅,趁着老伙计们还打得动,尽快将朱全忠此贼平灭吧。”卢怀忠说道:“打完之后,再攻李……”

    说到这里,卢怀忠意识到了什么,闭口不言了。

    “呵呵,灭朱全忠确实紧要,我一直盯着他呢。”邵树德将话题接过,随口掩饰道:“早日启程,将士们许久没见到妻儿了,我还要往怀州一行。”

    ……

    邵树德在济源县逗留了整整五天。

    这里有不少来自丰、胜的河壖党项,亦有河西蕃部百姓。

    蕃人酋豪们固然已经失了权力,但依然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物,邵树德与他们一起会猎,加深感情。

    所到之处,牧人、百姓山呼,“圣人”、“可汗”、“兀卒”、“赞普”之类的称号一个个蹦出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往往惊掉了下巴,这还是唐土吗?

    王妃折氏、孺人赵氏、封氏、七位媵妾簇拥在邵树德身边,周围大军迤逦,旗幡林立,文武将左相随,几乎就是货真价实的圣人了。

    最后一天,邵树德是在济源县西北的王屋山牧场渡过的。

    空旷的原野之上,帐篷如白云一般延伸到远方。

    邵树德骑着一匹黑色狂野的骏马,远远地兜着圈子。

    这是银川牧场送来的“新货”,马政的最新成果。

    肩高估摸着已经在140厘米左右,这已经符合邵树德心目中轻骑兵所使用的马匹的要求了。

    他记得19世纪拿破仑的法国军队里,肩高150-155厘米的配备给胸甲骑兵,143以上、150以下的配备给轻骑兵,143厘米以下的,军方看不上,不会要。

    到了一战时,列强的战马肩高标准已经提高到160厘米了,甚至就连日本人培育出的混血“东洋大马”,也要求肩高在155-168厘米范围内才适合作为战马,低于这个标准的为不合格。

    搞了这么多年马政,才提纯血统,稳定在了140厘米左右,而且数量还不多,真的不容易。

    选育的马种以青海骢为主,这种马其实是带有中亚血统的,只不过多年来不负责任的杂交,让这种马的血统搞坏了。持续十余年的马政,也不过是试图恢复罢了。

    “好马!”邵树德风驰电掣般掠过帐篷前,伸手一捞,将王妃折芳霭抄在了怀中,大笑道:“生俘一人,一会好好拷讯。”

    折芳霭好笑地看着夫君,双手搂紧。

    “夫人可要试一试此马?”邵树德问道。

    折芳霭眼中闪出跃跃欲试的目光。

    在邵树德还没反应过来时,直接一个轻盈的转身,修长笔直的双腿夹住马腹,从邵树德手里抢过缰绳,驾驭了起来。

    “夫君这马政,是越办越好了。”折芳霭仿佛找回了少女时的感觉,脸上表情充满了回忆。

    “其实在春秋时,中原战马有十四掌(140厘米)高的,但到了秦代,便只有十三掌(130)了,可能是被草原马祸害了。”邵树德说道

    秦始皇兵马俑的马肩高,就只有129厘米,矮得可怜。

    “到汉代时,武帝从西域引进宝马,培育新种,战马又高了半掌至一掌。大唐的战马,差不多也是这么高了。”邵树德继续说道:“银川牧场培育的这批战马有14掌高,怕也到极限了,或还能稍高一些,但也不会高太多。不过,便是14掌,依然是好马,以后一定要看好,绝不能再被草原马祸害了。”

    其实,中原汉地应该是有过原生马种的,比草原蒙古马高大,春秋时期的中原马肩高就在135-140厘米之间,超过蒙古马130出头的肩高。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秦代时,战马肩高大幅度下降。可能和长期战争,马政荒废有关,也可能是引入了太多草原马,混血太多导致。

    汉代引入了乌孙宝马和汗血天马,改良血统,肩高恢复到了135左右,又一次超过了草原马。唐代又引入了康居宝马,继续改良血统。

    长期的战争,以及不加控制地随意交配,都会让马种退化。清末到建国初期,不过短短数十年,我国的马平均肩高居然能下降5厘米左右,可见不办马政是不行的。

    “夫君,被草原马祸害何意?”折芳霭过足了瘾后,问道。

    “夫人身高腿长,为夫也不矮,那咱们的孩儿便矮不到哪里去。夫人可知其意?”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似有不信。

    “夫人若不信,咱们就多生几个孩儿,看看高不高。”邵树德调笑道。

    “好。”折芳霭轻如蚊蚋地应了声。

    ……

    离开济源县之后,规模庞大的队伍继续前行,于八月二十四日抵达了怀州河内县。

    怀州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率文武将左出城相迎。

    “拜见夏王。”看着列队出营的军士,邵树德豪情万丈,骑着骏马奔出,大笑道:“今日大酺,皆有酒肉。”

    众军纷纷高呼。

    邵树德兴致起来了,策马前行,每至一处,挥舞马鞭,总能迎来一阵热烈的欢呼。

    气氛组给力!邵大帅很满意,军心还在他这一边。

    古来皇帝为何喜欢出巡?最主要的便是宣示威权,即“以示强,威服海内”。

    想当年,汉武帝巡视朔方,“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威震匈奴。”

    并遣使告知单于,“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

    这是何等的豪情?

    邵树德是武人,审美观也是武夫的模样,就喜欢这种做派。

    马上天子,就该有马上天子的样子,终日缩在宫里总不是个事。

    自北朝以来,中原的老百姓都是有点刁的,整体没宋朝以后那么顺服。皇权也没多神圣,盛世时都不少人造反,一个文弱之主,其实是十分危险的,不一定能把控住局面。

    出巡除了宣示军威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加强对地方官吏的控制和影响力。

    秦汉的郡守制,国朝的刺史制,地方官的权力非常大,文武分野不明显,中央集权程度不够高,民风比较尚武好斗,这些特殊国情都注定了出巡的必要性。

    汉代皇帝出巡,经常诛杀太守,处理地方官员,就是这种国情的体现。

    策马奔回后,邵树德行至一众将左面前,目光扫视。

    “王使君,孟、怀二州,怀州百姓较众,田中粟麦可已收完?”邵树德问道。

    王班有些紧张,邵树德骑的高头大马给了他很大压力。

    “回大王,五月中夏粮已收完,旬日前,秋粮也已入仓。夏秋二粮,总计不下四十万斛。”王班答道。

    “苏判官,工役之事,向由你督之。沁水河工,前后发役十万,可有人逃亡?”邵树德策马至苏濬卿面前,又问道。

    “回大王,事先与百姓讲好了,陂池沟渠整修好后,所得新田,按上役工期分配。宋司徒亦足额拨发钱粮,未曾短少,故百姓乐之,未有逃亡。”苏濬卿答道。

    “解将军,调你部至河阳征战,将士们可有怨言?”邵树德到了解宾面前,问道。

    “回大王,我部攻广河镇之时,人人奋勇,尽皆死战。下月攻板渚,还请大王令我部上阵,定杀得梁人片甲不留。”解宾答道。

    他本有三千步卒、六百骑卒,前阵子肢解保义军后,他也分到了一部分人马,目前共有五千步骑,被编为保义军右厢,归保义军军使、左厢兵马使王建及节制。

    “魏司马,将你调来怀州,可知所为何事?”

    “回大王,修武县窑场、炭场、匠铺已尽皆完备,再过些时日,产出还可更多一些。”说话之人出身嵬才氏,粗通文墨,精于冶铁、采矿,目前担任怀州司马,实际负责修武县的一摊子事。

    “如此甚好!”邵树德翻身下马,笑道。

    刚才询问的这些重要事项,他后面还会去巡视,届时可印证一下到底有没有人说谎。

    河阳这个前进基地,他可是非常看重的。

第六十章 穿白袍者朱延寿!

    修武县与河内县究竟哪个更繁荣,就目前看来,没有争议,河内县更富,毕竟是州城。但如果再往后的话,则很难说,因为夏王府真的在修武县投入了很多资源。

    邵圣又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百官”东行,渡过沁水之后直趋修武。

    铁林军、飞龙军、玉门军、侍卫亲军、阴山蕃部等数万大军相随,旗幡如林、车马如龙,于八月二十九日抵达了修武县。

    进城之前,发生了个小插曲。

    魏州罗弘信密遣使而至,邵树德让王府西阁祭酒裴通去接待了。

    应不是什么大事,罗弘信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投靠。他其实也没什么野心,没有对外扩张的欲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

    今岁飞龙军两次“借道”卫州渡河南下,人家就捏着鼻子认了,当啥事也没发生过。魏人还不至于傻到为朱全忠火中取栗,牺牲自己,照亮他人。

    这就是一次简单的示好罢了,罗弘信应也很担心夏军直接攻入卫州。

    修武县城住不下这么多人,大军屯于城外。

    “赵成不错。”邵树德放下手里的表章,赞道。

    赵玉静静坐在床榻上,打理着秀发。

    已经年逾四十了,可谓年老色衰,但出行这些日子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晚上,是她服侍夏王的。

    邵树德对她很爱惜,除了少数几次实在没忍住,大部分时候都很注意,尽量不让赵玉在这个年纪再怀孕。

    裴贞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名女史。

    因为身份无法洗白,即便已经为夏王生了一双儿女,但裴贞一依然只能不明不白地继续当黑户。

    目前她在王府内担任尚服之职,这是一个邵树德自己添加的职位,同样是逾制的。

    按制,尚服属于宫官(女官),是尚服局的两位主事之一。

    尚服局,“掌供服用采章之数,总司宝、司衣、司饰、司仗。”

    简单来说,有几大职能。其一,替皇帝保管章玺,建立使用档桉,“朱书标记”;其二,掌御服、首饰;其三,掌汤沐、巾栉;其四,掌仗卫之器。

    本来手下应该还有司宝、司衣、司饰等下属女官的,但邵树德排场还没那么大,只用尚服一人即可,另给她配了四名女史做助手。

    嗯,用更现代的话来说,裴贞一就是生活助理、私人秘书之类。

    当然邵树德的排场其实也是在慢慢增加的。

    他的“生活助理”很显然不止一位。

    这不,杜氏、韦氏联袂走了进来,身后各跟着几名女史。

    杜氏担任尚仪一职,掌书籍、纸笔、诸乐、陈布、宴会、朝见等。

    韦氏是尚寝,掌床帷茵席铺设、灯烛等。

    萧氏当尚功,掌裁缝、珠宝、财货,供饮食、薪炭等。

    基本都是朝廷典制下的官职,国朝皇帝,是真的爱用女官,明清时期基本由宦官负责的领域,此时至少有一半用的女官。

    裴贞一神色复杂地指挥女史替赵玉更衣。谁让人家“礼同王妃”呢,就连折妃都对赵玉客气有加,称呼她为“阿姐”,其他姬妾谁有这个面子?

    杜氏将一摞表章放到邵树德的桌桉上,女史上前,开始磨墨。

    韦氏亲自带着女史收拾床帷席榻。小姑娘面有稚气,略带点婴儿肥,看到床上的污渍时,脸直接红到了耳根。

    “大王,赵成的买卖越做越大,恐惹人非议,妾担心……”赵玉一边亲自动手整理裙服,一边说道。

    “无妨。”邵树德说道:“送马三千匹、牛万头、羊十五万只到河阳,谁若不满,问问他可能做到此事?”

    能一次性送这么牲畜到河阳,还是从陇右那么远的地方出发,体现了赵成的能力。

    中途干草、粮豆的供应,催肥地的休整,以及官面上的照应,没点能量的人根本做不到,更别说还要耗费很多钱粮了——从河陇运牲畜到河阳,从商业角度而言,根本就无利可图,甚至可能是亏损的。

    邵树德当然清楚此中关节。赵成做这事,纯粹就是示好,拍他的马屁。

    这才是有眼色,有政治敏感性的商人,邵树德很欣赏。

    “下个月凉州杜让能还会遣人发送一批牲畜,河阳这边,简直就像个无底洞一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要多少牲畜才能填满窟窿。”

    杜氏在听到“杜让能”三字时,神色下意识一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要过于紧张。

    “不如让赵成到修武县来吧。”赵玉建议道:“大王欲在修武大办甲坊、钩盾,用钱之处甚多,不如让他过来,也能分担些压力。”

    “赵成每年分润过来的花红,可是我留给你们娘俩的。”邵树德伸手抚摸着赵玉的脸,无奈道:“再者,他来能做什么。”

    “总有事做的。”赵玉说道:“怀州都作院一开办,那么多工匠和家人。还有许多开矿的、制砖的,总需要吃食、布帛、家什、器具。魏家、野利家都来了,赵成来出把子力也是应该的。”

    邵树德微微颔首。

    怀州都作院位于修武县,是邵树德在数月前下令开办的,从各地抽调工匠,再招募部分学徒,到怀州就近打制器械。

    嵬才氏、野利氏到这开矿、办铁匠铺子,也是被邵树德喊来的,说穿了都是为将来的战争服务。

    这两家被邵树德逼着竞争,这些年确实取得了一些进步。

    首先,皮质风箱基本已被淘汰了,换成了木质的推拉风箱,这使得鼓风效率大大提高。

    其次,邵树德曾问过工匠,为何同一炉温,有的“铁”可以熔化,有的“铁”则不行呢?

    被这么一灵魂拷问,工匠们认识到了或许是铁里面的其他东西导致了熔化温度的差异。

    邵树德告诉他们这叫“合金”。他们炼的并不是纯铁,而是各色各样的铁合金,所以熔点完全不一样,工匠们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先承认这一点,再尝试做更深入一些的事情。最重要的,一定要上升到理论,不能光靠实践和经验,那样进步始终有限。

    额外多说一句,邵大帅“技止于此”,他甚至记不得纯铁的熔点是多少度,只知道以此时的技术做不到熔化纯铁。

    他能发出那个灵魂拷问,主要还是出于自己的眼光。

    大唐的冶铁,刀剑基本是用块炼铁技术得来的。即将成分复杂的铁矿石拿来,与木炭放在一个坩埚里面,然后在外面点火加热,最后打碎坩埚,从一大堆成分可疑的物体中挑选出可用的海绵铁,然后反复锻打,去除杂质的同时,制造出所需的刀剑。

    固态的块炼铁技术都这样了,邵树德有理由相信,液态铸铁的成分同样很复杂,工匠们都搞不清楚那些所谓的“铁水”里面到底有什么——你拿来的铁矿石里面,真的只有铁吗?

    这就是野利家的茶山剑比魏家彷制的茶山剑质量出色的原因!

    大家都稀里湖涂,不知道手底下锻打的所谓“铁”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那可不就只能撞大运了么?邵树德猜测野利家的茶山铁矿石里含有锰,但也不确定,仅仅是猜测罢了。

    第三个进步与第二个是相辅相成的。

    工匠们承认铁矿石里面可能不止铁,还有别的东西,那么很自然地推导出了一个问题:怎样去除铁矿石里的其他东西?邵树德让他们先提高炉温再说,靠木炭,是没法熔化纯铁的,但石炭里面成分更复杂,硫能轻易让铁器变脆,野利氏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亏了。

    邵树德认为获得高温可能需要重新设计炉子,以及加大鼓风效率,最主要的,或许需要焦炭,但他也不确定,更不知道焦炭怎么来的。

    但没准可以用无烟煤尝试一下?焦作煤矿在晚清由英国人开采,无烟煤的质地非常优良,供英国皇宫使用。而这个煤矿,就在修武县一带。

    修武的无烟煤,怀州都作院、野利氏、魏氏都可以开采使用,邵树德就是想让他们有竞争,自己想办法,推进技术发展。

    我又不是发明家,哪有那么多精力搞这个?我要建立的是体系,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懂,只能让工匠们自己来了。

    最重要的,千万不能还停留于经验,一定要上升到理论。

    为此,他将自己朔方节度使头衔的俸禄捐出来(3600缗),命名为“夏王赏”。谁推动了技术进步,并且有理论指导,得到他认可了,就可以拿走这3600缗钱,并且授予官职,勒石记功,流传后世。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就看工匠的。若实在没进步,他也没办法。

    “你找个时间点一下赵成。”邵树德说道:“他这些年卖马赚了不少钱,与西域通商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光在乡下起宅子、置别院有什么出息?做点正事也好。”

    赵玉点了点头,起身到外边用膳去了。

    邵树德继续看公文。

    韦氏忙活完后,行礼告退,裴氏带着女史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邵树德更衣。

    “杜尚仪,令尊在凉州干得不错。删丹牧场之牛,产奶大增,是个能吏。”说到“产奶”二字时,邵树德的目光落在杜氏的齐胸襦裙上缘。

    杜氏轻轻跪了下来。邵树德的手伸到杜氏背后,桃瓣滑不留手。世家女子,从小发育就是好。

    “令兄在我身边也干了一些时日了。濮州邵伦认我为义父,我已许之。若将杜光乂派去濮州,如何?”邵树德在杜氏耳边轻声问道。

    “妾不知。”杜氏颤声道。

    “去将你家兄长唤来。”邵树德捻了捻手指,轻笑一声。

    杜氏脸红得像血一样,起身离去了,步履间略微有些踉跄。

    “濮州……”邵树德闭上眼睛,地图在脑海中显现。

    “隔了魏博啊。”他叹道。

第六十一章 深远

    杜光乂正在帐篷内办公。

    其实他也挺喜欢这种野外生活的,累了就出帐篷走走,练练剑,松松筋骨。

    可别觉得他是文人,就不会武艺。

    像孟浩然,人家小时候就与弟弟一起读书学剑。北朝以来的文人,会骑马射箭、舞刀弄剑的很多,毕竟文武分野不明显,社会风气又很尚武,没点武艺在身确实不行。

    当然他们这种武艺,也就是业余爱好者水平。真要上阵厮杀,还得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才行,但基础是真有的。

    帐篷内外的生活物资不缺。沾了夏王的光,供给还不错。

    修武县新采的无烟石炭一车车送来——夏王刚刚下令,称呼石炭为“煤”,好像没什么道理,就是他的个人喜好。

    孟州快马送来了鲤鱼,沁水也有捕获的鱼虾送来。怀州送了牛羊杂畜。再加上修武、获嘉两县的果蔬,日子还是很惬意的。

    河阳今年夏收、秋收总计收了四十万斛粟麦,再加上走轵关送来的河中粮豆,以及冒险船运至河清的关北粮食,数万大军屯于此,短时间内倒也支应得过来。

    就是夏王的胃口有些大啊!

    他刚刚处理完一份公文,是有关河阳移民的。

    在上个月,京兆府又在征发百姓到河阳了,以朝廷名义来的,一万户为上限,首批一千四百余户已经上路。

    另外,看到今岁夏收、秋收有成效,且节度使宋乐保证秋播面积会更大时,夏王便打算继续发华州百姓一万户到河阳,分批送来,进一步充实河阳的户口。

    在河阳砸下太多本钱了!

    杜光乂不敢想象,万一被朱全忠击破黄河防线,杀入河阳,到底会怎样。

    呃,怀州行营好像根本没布置什么黄河防线,都是前轻后重,前方守城迟滞,大队骑兵放在二线。

    这事情!杜光乂搁下笔,见卢嗣业不在,便准备出帐透透气,不料突然看见了自家妹妹。

    “大兄。”杜氏行了个礼。

    “妹子怎生来了?”杜光乂有些吃惊,低声问道。

    “大王有召。”杜氏说道,然后又低声提醒道:“濮州刺史邵伦被大王收为义子,欲遣一人至濮州,所为何事,委实难说。看大王的意思,可能想让兄长去。”

    杜光乂一愣,好家伙,这活计可不好干啊!而且看样子,大王已经在为下一场战事做准备了,目标还是朱全忠。

    “我知道了。”杜光乂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妹子当上尚仪之后,常伴大王左右,可曾……”

    杜氏摇头,神色有些轻松、庆幸,又有些失落、不甘,看样子颇为矛盾。

    杜光乂叹了口气,走了。

    如果有选择,妹妹这么知书达理、才艺俱佳的女子,当然要到名门世家做女主人了,但如今显然没得选。

    杜光乂很快就到了邵树德大帐,经通传之后,进来坐定。

    夏王正与陈、赵二位谈事,暂时没空。

    不一会儿,妹妹杜氏也走了进来,立身在角落里。

    现在夏王的规矩是越来越大了。

    在外出征的时候,指挥作战,他身边一般就卢嗣业、杜光乂这套文吏班子,大家都习惯了这样。

    但如今是出巡,相当于天子住在行宫,很多事情就由宫官接手了。

    妹妹杜氏终日跟在夏王身边。夏王喜读书,随军而行的书籍有十余柜,部别为目,以时暴凉。平时不能离开,随时供奉几桉、纸笔。

    夏王办公、会客场所的陈设布置,也由妹妹负责。有酒宴时,还会给妹妹加派人手,赞相导引宾客,负责宴会礼仪。

    越来越正规,越来越气度庄严了。比起其他藩镇的草台班子,确实高明很多。当然最主要的是长安有很多熟悉此类事务的人才,不是在宫里,就是在世家大族,这是近水楼台的优势。

    “魏州罗弘信,不可能对朱全忠死心塌地。”邵树德摩挲着地图,道:“今全忠新败,尽失淮南诸州,罗弘信想必起了心思。”

    陈诚、赵光逢二人显然也赞同这个看法。

    是,今年朱全忠救过罗弘信,帮他打退了李克用的大军。但你觉得,以这些武夫的心性,会感恩戴德,从此对朱全忠忠诚不二吗?那可未必。

    “大帅所言极是。”陈诚说道:“罗弘信遣使而来,颇为客气。据裴祭酒所言,只要大帅不攻卫州,罗弘信愿给金帛数万。”

    “我不要他的金帛。放开路,能令我军借道开往郓、兖就行。”邵树德说道:“李克用攻魏博,第一仗是胜的吧?俘斩魏博军万余。这帮杀才,应不怎么能打,心中畏惧,先吓一吓他们。”

    杨师厚是在朱全忠死的那一年(912年)屯兵魏州,随后勾结魏博诸将,驱逐节度使罗周翰,窃取了魏博的大权,一下子从兵不满万,变成了拥兵五万以上的大军阀。随后遍选六州之兵,得其材勇者八千,遂建银枪效节军。

    距今十多年,此时的魏博被折腾得还不够,邵树德判断他们的战斗力还没有提升上来,李克用最近一次大胜魏博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如果判断错误,那就比较麻烦了。

    赵光逢凝眉沉思,这时说道:“大帅,此事还需抓紧了。据邵伦所言,全忠已遣使拉拢天平军,若拉拢不成,下一步会否兵戎相见呢?”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良久后方道:“我给邵伦写封信,他也算是我收的第一个义子了。”

    杜氏上前,递上纸笔。

    邵树德一挥而就,裴氏上前,递上印章。盖完章后,又收了回去,并在一份籍册上朱书标注印章的取用记录。

    “杜大郎可敢去趟濮州?”邵树德目光越过陈、赵二人,看向在后面等待的杜光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光乂哪有拒绝的余地,只见他立刻上前,道:“谨遵大王之命。”

    “好!就喜欢勇于任事之辈。”邵树德笑道:“昔日封渭出使兖、郓、徐、青诸镇,立下大功,今已是河南尹。大郎若能不辱使命,替我稳住濮州,州郡之位,不在话下,使相之位,亦非遥不可及。”

    这番话说得杜光乂有些上头。

    使相啊,那就是节度使!如今最有名望的职位,哪怕只是个权力受限的从属藩镇节度使,亦十分吸引人。

    ……

    用过午饭之后,邵树德继续研究地图。

    高仁厚已经离开怀州,亲赴前线。

    孟、怀二州如今各自编练了三千州兵,因此高仁厚将符存审的归德军带去了武德。

    玉门军及关北蕃兵一部也被邵树德派遣南下。

    归德军八千、玉门军五千、保义军右厢解宾部五千人,外加征发的土团乡夫两万众,总计三四万人马,倾力围攻板渚城。

    关北蕃兵派了四千骑兵布置在二线,准备随时突击可能增援而至的敌军。

    邵树德身边还留了三万七八千步骑,若朱全忠不愿板渚城有失,愿意加码的话,他不介意跟一把。

    看了半个时辰后,邵树德让杜氏收起图籍文册。

    其实一切都谙熟于胸,没必要再看了。在针对朱全忠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展开之前,拔除梁人在河北的据点就是“热身运动”。今广河镇已下,若再袭破板渚城,下一步就要攻河阳中潬城了。

    这座城池是比较难打的,但并不是不可以打,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了。

    出了大帐之后,先去王妃那里看了看。很好,孩子们被整得很惨,正在痛苦地学习知识。

    邵树德直接熘了,叫上李忠,带着亲兵,驱车到修武县乡里看看。

    武威军一些伤退的老卒就被安置在修武县。按照老规矩,担任里正之类的基层杂任职务。

    “刘三斛?”看到前来迎接的乡长时,邵树德有些吃惊,继而非常惋惜。

    武威军副将刘三斛,一个逼得邵树德两次赏赐美姬的神人。

    看着他齐根而断的左手手肘,邵树德默然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将军难免阵前亡,刘三斛打仗那么勇勐,不要命一般,老实说,能有现在这个结局,退下来安享富贵,也不差了,但还是很遗憾啊。

    “大帅——”刘三斛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了,至少活着。”

    “你们都走了以后,还有谁为我拼杀?”邵树德拍了拍刘三斛的肩膀。

    “大帅,咱们定难军的老人,都是敢打敢拼的。”刘三斛听了也有些伤感,道:“外人,信不过!”

    “是啊,外人信不过。”邵树德叹了口气,问:“家人都过来了?”

    “都搬过来了。”刘三斛指着远处一座新起的宅院,说道:“一妻一妾,四个孩儿,都在呢。”

    “那是砖房?”邵树德看了一眼,说道:“你能住上这么大的砖房,稍慰我心。”

    那是一座前后两进的砖瓦房,门前栽着柳树,正对大路。路对面是一条小河沟,河对岸则是大片的农田。

    田里已经收获完毕,光秃秃的。大群鸟雀盘旋于上,时不时落下来,啄食遗落田间的谷粒。

    邵树德示意了一下,尚功萧氏会意,让女史捧出了一些绢帛,道:“乡长素称劲勇,功效特彰,今以嘉赏,奖君至诚。”

    “谢大帅赏赐。”刘三斛不敢多看邵树德身后那群明艳的宫官,低头拜谢道。

    乡左、里正见刘三斛不方便,立刻上前,替他接过绢帛。

    “走,在乡里看看。”邵树德举步向前,巡视着他治下的这片“年轻的土地”。

    萧氏、裴氏、杜氏、韦氏四位宫官及女史紧随其后,大群亲兵护卫左右,

    “大帅,那片林子清理出来后,我让人平整了一下。本乡丁男,一有闲暇,我便让人召集起来,锤炼武艺,操练阵法。”刘三斛指着不远处一块平地说道。

    邵树德看了看。那里有一片森林,参天大树很多,林畔有一空地,竖着靶垛、草人,泥地踩得结结实实的,显然曾有很多人在此集结操练,这便是乡间校场了。

    路旁有一座又一座庐舍,看样子都新起没多久。树枝、胶泥砌成的单薄土墙,面积不大,旁边还有简易的牲畜棚,牲畜被栓于一侧,如小山般的粪便堆于另外一侧。

    也有人用厚实的土坯起屋。脏兮兮的小孩躲在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往这边偷望,野花开在墙角,随风摇曳。

    有农妇坐在院子里,缝补着衣物。看到大群武夫路过时,吓得躲了回去。

    她走得太匆忙了,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圆匾,绿豆洒了一地。几只鸟儿迅捷地落了下来,低头快速啄食。农妇躲在门缝后,心疼地看着偷吃她豆子的扁毛畜生,但又不敢出来。

    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水泽,一条河流横贯其间,直流向东。

    “这是永济渠东流?”邵树德问道。

    刘三斛有些茫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大王,确为永济渠东流。”杜氏轻声道:“《隋书·炀帝纪》云‘大业四年正月乙己,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邵树德赞道:“令尊说你自幼聪敏,博览经史,工草隶,善诗文,看来并非虚言。”

    “大王。”萧氏也出声道:“妾读《大业杂纪》,云‘三年六月,敕开永济渠,引沁水入河,于沁水东北开渠,合清水至于涿郡二千余里,通龙舟。’此渠,当开于大业三年。”

    杜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萧氏。

    邵树德哑然,这是——卷起来了?

    清水就是卫河。这条渠沟通卫河,直达卫州,战略价值十分巨大。

    可惜宋乐过去一年主要在整治沁水主河道,同时开挖淤塞的灌渠,修缮旧陂池,还没工夫料理永济渠。

    若能清理淤塞,让这条河渠再度通航的话,打魏博可就方便多了。

    “萧尚功、杜尚仪都博览群书,就你不知道。”邵树德随手捏了捏韦氏的脸。

    韦氏年纪最小,脸上稚气十足,还有点婴儿肥,邵树德最喜欢捏了。

    “大王,沁水水浊多沙,湍激之势甚于黄河。每至六月淫雨,七八月间,沁水泛滥,泥沙俱下,必然淤积,故非下大工夫濬治不可。”韦氏红着脸说道。

    邵树德愣住了。

    杜氏、韦氏、萧氏,这些家族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在她们身上?会诸般舞乐,精于琴棋书画,还博览群书,善诗文草隶,给我这个粗鄙武夫糟蹋了不可惜么?

    “开渠之事日后再说。”邵树德咳嗽了下,朝刘三斛说道:“各县乡里,我记得还有不少军中袍泽退下来的,你可认识?”

    “武威军的认识,其他的不识。”刘三斛道:“大帅,其实都是老人了,咱们只听你的。我在乡中操练土团时,便和他们说,夏王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豪杰,从不亏待老兄弟。为夏王拼杀,只要不怕死,必得富贵。大帅,河阳翻不了天,朱全忠、李克用若攻来,咱们拉起乡勇和他拼了。谁若敢妖言惑众,造反自立,只要他敢跑来乡间,咱们就将他擒杀了。届时哪怕我另一只手也被砍了,亦要咬着贼人的头颅给大帅看。”

    “我信你。”邵树德动容道。

    刘三斛笑了,道:“我知大帅要攻魏博了,不然也不会来这边看。大帅且宽心,土团乡夫,操练不辍,时不时还上阵攻城,与贼人干上几仗。一旦出征,河阳怕不是能拉出数万丁男上阵,何愁魏博不灭?”

    邵树德开心地大笑起来。

    虽然刘三斛猜错了他的意图,不过操练乡勇这事却没错。

    南下洛郑,北攻泽潞,他们都能发挥大用场。

第六十二章 扫尾

    新粮上市之后,粮价终于平抑了下来。

    郑、滑本为汴州最主要的粟米来源,元和年间每岁供应十五万斛粟至长安。数月前一度涨到三百钱一斗,如今终于缓慢回落,但依然要五六十钱一斗。

    麦子的价格要稍贵一些。宋州遭袭的消息传来之后,价格扶摇上涨,这会和粟米一样,慢慢回落。

    稻谷主产自汴、陈、许、蔡、亳、寿、光七州,尤其是蔡、寿、光,要么被战争极大地摧残,要么已经沦陷,故稻谷价格是涨得最厉害的。

    不过整体其实还好,河南产量最大的粮食是粟,其次是麦,稻米的短缺影响还不算太大。

    “裴判官,今岁粮豆收成减了不少啊。”时已九月,田间已经有农户开始秋播了,萧符静静看着忙碌的农人,感慨道:“夏贼又入单州了,如此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今年是措手不及,导致夏贼如入无人之境。若有备,贼人不至于如此猖獗吧?”裴迪不是武人,因此作出了合乎自己认知的判断。

    “没那么简单。”萧符笑了笑,但也不愿深说。

    在他看来,邵贼是非常善于用兵的。不是那种两军对垒,各出奇计,互相厮杀的那种用兵,而是从整体态势着手。

    他就像那高明的弈者,先走一步棋,看看效果,然后再走一步,一点点累积优势。而且非常善于挑选棋子,而不是使用棋子。

    兖州朱瑾的骑兵也很多,曾经也集中起来袭扰梁军粮道,但总是正面作战,硬碰硬,效果很不好。

    单州之战,兖州骑兵铺天盖地,一会袭扰粮道,一会进攻行军中的梁军步队,但总是铩羽而归。梁军列阵后,作势冲杀,反复试探,但步兵坚韧不动,最后失去耐心,强攻步兵大阵。结果显而易见,惨败,“单骑走免”。

    邵贼就不硬来,虽然夏贼飞龙军有硬来的本钱,但总是避实就虚。你来郑州,我去滑州,你追到滑州,我跑去曹州,四处袭扰。值南北大战期间,州县之间多有输粮队伍、土团乡勇,能吃就吃,不能吃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最关键的,他们的马骡众多,多为重甲步卒,这是朱瑾骑兵远远比不上的。

    能不能下马步战攻坚,极为重要。

    围追堵截五千骑兵不难,围追堵截五千骑马步兵很难。

    “萧使君,难道打不赢契必章这贼?”裴迪追问道。

    “夏贼若是愿战,那倒简单了。”萧符摇头笑道:“不聊这个了。调用粮船往汴口输送粮草之事,还请裴判官多多费心。庞都头催得很急,入冬之前要屯够十五万斛粮豆。”

    “庞都头那边还会有大战?”裴迪一皱眉,郑、滑二州刚刚平静下来,若再被突入,影响可就太坏了。

    “大河上冻之后,夏贼必来。”萧符毫不犹豫地说道。

    裴迪若有所悟。夏贼前阵子刚刚攻破广河镇,数千戍兵,只有少许依靠船只撤离,大部分为贼兵所杀。

    这会还在攻板渚城,听闻情势非常危急,城墙破损多处。水师数次船运兵员及修补城墙的材料,挽救危局。但援军已经被夏贼偷袭过一次,损失不轻,再打下去,板渚城危矣。

    “听闻邵贼巡视河阳,可否调集大军北上,将其聚歼?”裴迪又问道。

    “难。魏博不愿出兵的,这事就没戏。”萧符不愿继续谈这事,果断结束了话题,道:“劳烦裴判官了。”

    “分内之事耳。”裴迪有些心事,勉强回道。

    与裴迪分别后,萧符骑着马儿回城。

    途经一处村庄时,他停了下来。

    村里正在办白事,遣人一问,原来是兄弟二人战死在了河北的板渚城。

    兄长是汴州州兵,作为戍卒守城而死,弟弟是开封县的土团乡夫,征发过去增援,结果下渡口时遭到夏贼骑军突袭,全军大乱,滔河而死。

    惨!尸首都没有找回来,这个丧事办得也是滋味难言。

    “孙二郎,你也当了多年武夫了,就你看来,如今军中可畏惧夏贼?”萧符转头看向某位随从,问道。

    孙二郎是汴州州兵队正,从军已经十年有余,见萧符发问,顿在了那里,似在想该怎么回答。

    “照实说便是,我还能害你不成?”萧符笑道。

    孙二郎也是个干脆人,当下不再犹豫,便道:“畏惧谈不上。若夏贼站在咱们面前,还是敢拼杀的。就是军中有个说法,邵贼用兵,让咱们有力无处使,碰上夏贼总没好事。昔年保胜军遇夏贼,旗杆无故摧折。庞都头攻河清,天像被捅了个窟窿一样,连日暴雨,将士们连顿热饭都吃不上,不少人生病了,不得不退兵。今年蔡州大战,又有崔洪倒戈,几失蔡州三城。”

    萧符皱眉沉思。

    这个趋势可不太好。若任由这个说法蔓延,恐有碍士气。

    “还有什么说法?”萧符又问道。

    孙二郎犹豫了一下,说道:“军中袍泽私下欢饮之时,有人打赌,今冬夏贼若再来,会不会有人倒戈。”

    “大伙都是怎么想的?”

    “有人说胡真欲降。”

    萧符脸色一变。孙二郎吓得连连告罪。

    “不关你事。”萧符安慰道:“只是切记不要乱传这些捕风捉影之事。”

    “遵命。”孙二郎老老实实应道。

    萧符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传得多了,假的容易变成真的。

    这些个武夫,给假归家的时候,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只是,为何会有胡真欲降这种说法呢?

    他是江陵府人,家境殷实,少年习得骑射,远近闻名。后来家里帮运作了一个县吏,妥妥的地方土豪。

    黄巢在河南站不住脚,被迫转进南方,胡真入伙。随后转战各地,入长安,与梁王一起反正,再出镇宣武,一直到了现在。

    光启二年(886),梁王表胡真为宣义节度使,这是信重的表现,或许也是开始出问题的前兆?

    唉,梁王的老毛病了!

    以新人压老人,逐步削弱资历、威望较老的元从将领的影响力,确保宣武军中只有他一人的声音。胡真逐渐默默无闻,看着也没什么不满的表现,但真的没有不满吗?

    萧符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任由这种风言风语传下去,不然怕是要弄假成真。

    “军士们都觉得夏贼冬日还要攻来?”萧符问道。

    “大伙都觉得必来。”孙二郎答道,不敢再多说一句,怕节外生枝。

    萧符点了点头,道:“回城吧。”

    裴迪还没大头兵看得清!

    他只看到大河南岸布置了很多兵马,以为可以吓阻贼人,令其不敢南下。可在大头兵的眼里,夏贼这种对手,凶残无比,杀气极重,他不过河才反常呢。

    萧符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汴州。

    重阳佳节将至,城内还是很热闹的。不少百姓在置办过节物品,商家喜气洋洋。

    但也有不和谐的一面。

    有税吏一家家店铺催课税钱,商徒表面笑脸相迎,奉上财货,待税吏一走,又破口大骂。

    萧符这些日子见多了这种场景。

    连年征战,军士死伤颇众,这抚恤要发。而为了补全编制,必须招募新卒,这又是一大笔开支。

    事实上到现在有些部队的编制就没补全。

    魏博罗弘信这人忘恩负义,借口今岁被李克用祸害,减少了上供的钱粮绢帛。梁王表面宽慰,实则怒气上涌,若不是时机不对,怕是要出兵攻入魏州,再教训教训那帮杀才。

    财计困难,不得不加税了!

    杜洪投了邵贼,罗弘信减少上供,滑、郑、单、宋等州还被贼军突入,不少农田耽误了粟麦的春播,只能抢种些杂粮,收成受到了影响。

    萧符好像听到了某种不堪重负的破碎声。宣武军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上,已经显露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痕。

    回到家中之后,他摒退了妻儿,自己一个人钻到了书房中。

    静静地坐了一会后,他移开一个柜子,从下面一块可活动的地砖下,掏出一份告身。

    “大夫天芝禀秀,霜桂含贞。蔚尔芳猷,每见用和为贵;凛然直气,终能嫉恶如雠……前件官脱迹迷途,投身义路,永除惑志,可奖悛容……代行拙政,留托长才,慰四郡之疲羸,察四邻之劻勷(kuāngráng)……事须请摄节度使。”

    邵树德以朝廷的名义发给他的,一旦投诚,可任感化军节度使,领徐、宿、濠、泗四州。

    萧符一直没有同意,也不想背叛梁王,但却鬼使神差般地留下了这份告身。

    偶尔思起此事,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个念头:夏王是说话算话的,他让你当节度使,哪怕再不情愿,也会履行诺言。

    萧符认真剖析过内心,不得不承认,萧遘、萧蘧兄弟在夏王军政体系中的逐步走高,终究还是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夏王找上我,也是看准了这点吧。萧符苦笑一声。

    梁王对胡真、朱珍、庞师古等统兵大将盯得很紧,但对他这个无兵的粮料使却很宽容。他女儿嫁给了谢彦章,但葛、谢这对父子说到底地位还不够高,每次都是领偏师,也没被盯着。

    找准我来拉拢,夏王真是好手段。

    萧符坐了很久,好几次想将这份告身烧了,但总是下不了决心,只好再藏起来。

    再等一等吧。

第六十三章 交接

    帐篷已经被拆掉,各色各样的物品收到了辎重车辆里。

    珍宝、绢帛、纸笔、书籍、被服、席塌、茶具、酒具等等,大人物的排场,委实壮观。

    即便是在野地里搭帐篷,那帐篷内陈设、布置的考究与奢华,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而这些,其实已经是邵树德三令五申不许过于奢侈,要朴素一些的结果了。

    大人物的朴素,或许与一般人眼中的朴素真的不太一样。

    南行的车队之内,邵树德抱着封绚说了一会话。

    赵玉、封绚的年纪都比邵树德大,陪伴他渡过了早年的峥嵘岁月。

    那会,邵树德只有一个绥州基本盘,夏、银二州才刚入手,还不是特别稳固,内部又有拓跋思恭这种大敌。手底下一堆大头兵,财计艰难,养都养不起,不得不四处就食。

    一起走过这些岁月,那是共同记忆,也是情分。

    “勉仁越来越老成了,像个小大人一样,莫不是你教的?”邵树德调笑道。

    封绚将一块切好的果肉塞到邵树德嘴里,道:“还不是你这个喜欢假正经的阿爷教的,你没看月奴最喜欢学着你的样子么?”

    “这……”邵树德一阵语塞。为何每个人都说我面厚心黑?伪君子?

    见邵树德发愣的样子,封绚乐不可支。

    她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安逸富贵,儿女绕膝。父亲在长安当礼部尚书,兄长在军中为将,还有几个族兄族弟在地方上为官。

    家族势力不小,但也没大到让人警惕的地步。

    平日里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到寺庙礼佛,或者踏青游玩。男人出征回来了,与妹妹小封一起服侍下,没有任何烦恼。

    她很清楚,爱子月奴没有机会当世子,继承那个不敢想的位置,这样其实也不错,何必想东想西呢?虽然父兄曾经隐晦地提过这事。

    马车稍稍停了一下,封都提着裙摆登了上来。封绚让开了位置,邵树德伸手一捞,将小封抱入怀中。

    一起上来的还有陈氏,邵树德刚刚任命她为龙池宫尚宫。

    尚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简单说,管理宫内文簿、名册、宣教,还管宫门、诸阁钥匙,外司有事奏,需及时禀报上来,等等。

    总而言之,像是总务部门。

    其实陈氏不太想干这些事的。她是个闲散的性子,就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最好谁都不要打搅她。

    不过人生于世,又怎么可能不受俗世烦扰呢?邵树德贪恋她以前的身份,要她侍寝,她也只能用无奈的眼神满足男人的需索。

    现在让她当尚宫,虽然不愿意,但也没有拒绝。

    而且既然答应了,她也会把事情努力做好,每件事都有记录,分门别类,及时处理。

    “大王,高都头禀报,已经快要攻破板渚城了,各部伤亡不小。后面还要转攻河阳关,请调河中衙军万人增援。”陈氏说道。

    “老高真是个急性子,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禀报要攻破板渚城了吧?”邵树德笑了。

    他想起了印度人喜欢说的“将”,老高“将”了好几次,我倒要看看他还要多久才能破城。

    当然老高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攻城,一定不能让敌人增援上来。后世蒙古人破樊城,也是先隔绝了城池的对外通道。不然的话,你这边攻城,那边不断运修补城墙的材料和援兵进来,一辈子也别想破。板渚城对外沟通的渠道并未断绝,虽说梁人援军被狠狠揍了一次之后,再未试图增援,但确实不好打,各部的伤亡应该不小。

    “这事我知道了。”邵树德颔首。

    宫官只能处理私人事务,这些军情,还是由隶属于幕府的幕僚们来操办。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像他如今的地位,私事和公事有时候没那么容易区分的。就像他之前给义子邵伦写信,可以说是私事,由宫廷女官帮着处理,也可以说是公事,由幕僚们一手操办。这或许便是国朝历史上宫官影响朝政的重要因素,天家无小事嘛。

    “河洛李都头禀报,顺义军攻新安,李铎将军伤重不治。”陈氏又道。

    “嗯?”邵树德一惊,问道:“李铎如何战死的?”

    “顺义军屡攻不克,李将军亲自带人攻城,重伤而回。”

    “他好歹也是一军副使,顺义军七千人马,轮得到他身先士卒?”邵树德有些无奈。

    陈氏不语。她只负责奏闻,其他事不管,按照制度来说也不能管,这是军务。

    “录李铎子一人,入宫伴吾儿读书习武。”邵树德吩咐道。

    陈氏应允。

    “承敕宣付”,这是她的职责。只要拟好文件公函,邵树德用印之后,她便遣女史送至王府相关机构,自有人操办。

    “淮西节度使折嗣伦报,淮贼瞿章再攻安州,其调时瓒部南下御敌,瓒按兵不动。”陈氏继续禀报下一条。

    邵树德闻言有些沉吟。

    时瓒表过忠心,当然是听自己指挥的。但这事有些难看了,同时也有些影响大局,应该写封私人信件提点他一下。

    “知道了。”邵树德说道:“此事我来处理。”

    “还有最后一事。积石军李将军报,大军已入西川境,李茂贞急攻陵、荣二州,遣大将杨崇本领偏师守汉州,拒朝廷大军。都招讨使刘崇望下令诸军围攻汉州。”

    “嗯,意料之中。”邵树德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乾宁二年九月二十,出巡车队过太阳浮桥,抵达陕州。

    这是邵树德宣示威权的第二站:陕西镇,一个刚刚大清洗,被正式纳入统治的藩镇。

    ……

    李克用带了三万人马进入幽州地界。

    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了两万余骑,与他的义父汇合。

    涿州刺史李存进、顺州刺史李嗣源、营平镇遏兵马使刘仁恭亦纷纷带兵赶至幽州,各将兵数千。

    一时间,精兵强将云集幽州,李克用大阅诸军,只觉不枉此生。

    但回到幽州城后,突然间就接到了一个噩耗:义武军王处存病逝,军中推其子王郜为留后。目前已向朝廷报丧,请授王郜为易定节度使。

    李、王两家的关系其实不错,但维系者主要是上一代人,即李国昌和王处存。

    李国昌早已过世,王处存也走了,虽说这一代也有姻亲联系,理论上还能继续维持关系,但李克用不敢怠慢,立刻遣心腹谋士盖寓前往定州吊唁。

    义武军两州十六县,人口接近八十万,养军三万余,全部动员起来,这个数字还能翻一番,是李克用的一大助力,可不敢轻忽。

    “夫君,王氏素与我李氏交好,也不用太过担忧了。”刘氏挥手让张氏退下,安慰道。

    张氏就是李匡筹之妻,李克用抢回来后,甚是宠爱。以至于此番出征幽州,他也带在身边,让张氏可以回乡看看,博她欢心。

    息子李落落、李存勖也跟了过来。长子李落落本就是武将,要上阵厮杀的,亚子李存勖才十一岁,这次纯粹是跟过来长长见识。

    这年头藩帅的儿子可不好当,一般而言都会被培养成武将,即便他们本人志不在此。

    像赵匡凝、王师范之辈,比文人还文人,但他们真的是从小按武将来培养的。

    葛从周之子谢彦章,平时喜欢穿儒服,与儒生们混在一起,兴之所至还会写点打油诗,但他也真的是武将,骑战、步战双绝。

    这些都是被狗日的世道耽误的“文学家”。至于李存勖么,可能是被世道耽误的“戏曲家”、“音乐家”,因为他现在就已经很喜欢戏曲了。

    “夫人误会了。我所担心者,乃王郜能否控制义武军,若有人造反,又得大费周章。”李克用担忧地说道。

    王家镇定州是从王处存开始的,至今不过十余年。王郜被军中推为留后,可想而知答应了很多条件,能不能控制住那帮骄兵悍将还是个问题。

    义武军太重要了!

    李克用腾地站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我欲平河北,为圣人扫平天下贼子。而欲定河北,少不了义武军的帮助。时不可待,时不可待啊!”

    刘氏沉吟了一会,问道:“夫君可是担心小叔会觊觎河东?掩我后路?”

    李克用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似乎混合了惭愧、恼怒、不甘、无奈、后悔等多种情绪。看得刘氏心中一软,道:“夫君何必如此担心呢?”

    “义弟已得淮南诸州,置淮西镇。听闻还在巡视诸州,深固威信,他——大势已成。”李克用颓然道:“可恨幽州这些贼子,还不让我省心!”

    想到这里,胸中涌起一股无以言表的怒火:“瀛、莫二州,这次定不轻饶。”

    李落落的神色兴奋了起来。

    杀人,他喜欢。杀得贼人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可我偏偏不放过你们,要好好玩弄一番再杀,这才是极致的享受。

    李存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瀛、莫的贼人,杀亦可,放亦可,都没关系。杀人不是目的,能折服贼众,控制住这两个有百万人口的大郡才是关键。

    他对父亲很尊重甚至依恋,对兄长就有些看不起了,觉得他行事太过鲁莽,过刚易折。

    当然,他们父子三人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印在血液里的“疯”。

    李克用在这方面表现得最明显,性格不太稳定。对得到他信任的人,容易掏心窝子无条件相信,可一旦背叛了他,又会不死不休。前一刻笑眯眯,下一刻发起怒来,可能直接抽鞭子打你了。

    李落落与他如出一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相比较而言,李存勖的人格更为稳定一些。但他依然有很强烈的冒险冲动,觉得按部就班一点点打太麻烦了,不如一锤子买卖,给卢文进、单可及来个奇袭,杀他个人仰马翻。

    只可惜,他年纪还小,父兄不会听他的。

    但他还是想提点建议。

    “父亲,大兄。卢文进、单可及兵多粮足,按部就班打,何时可了结?”李存勖说道:“父亲或可假意往定州吊唁哭丧,大张旗鼓,让贼人知晓,麻痹其众。再选数员良将,拣选精兵,昼伏夜出,间道而行,奔袭瀛、莫,或可收奇效。”

    李克用神色一动,看了李存勖一眼。

    李存勖受到了鼓舞,又道:“奇袭击破贼人,便可轻易收服瀛、莫二州,可济大事。否则,二叔都击败朱全忠,篡位称帝了,咱们还在河北打转转。”

    “篡位……”李克用浑身一震,沉默不语。

    刘氏担忧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怕他一时想不开,又要搅乱整个战略。

第六十四章 恢复

    陕西节度使是任遇吉,他也是邵树德元从老人了。

    这种核心老部下,要么掌军,要么在地方为官。

    任遇吉军事才能一般,看起来似乎没有名将之资,但他善于察言观色,洞悉人心,权谋手段不错,因此还有一个能发挥大用的地方,那就是替邵树德掌控地方,稳固人心。

    李璠已经入朝,邵树德额外赏赐他骏马百匹、钱三千缗、獠布万匹,并赐灵州别院、毬场各一,录其子二人为官,分任宥州录事、盐州司马,面上算是做到家了。

    陕西镇还有两个节度副使,即华州刺史孙霸、虢州刺史黄滔。

    孙霸长子孙进德原本在鄯州当团练使,现已进任廓州刺史,另录其一子任鄯州龙支县令。

    于我有恩者,必报之。

    为我拼杀者,皆有富贵。

    邵树德从来没有忘了老兄弟,这也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必需。

    任遇吉早就得知邵树德有意出巡辖下几个从属藩镇,宣示威权,免得诸镇军民只知节度使而不知夏王,毕竟夏王是节度使,人家也是节度使,理论上是平级的。因此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修行宫,非常卖力。

    陕州城内本有陕城宫,即隋大业初所置之弘农宫,有些破败,本欲修缮,但任遇吉知道邵树德不喜欢住在城里,于是花费数月时间,整修了另一座行宫——

    绣岭宫,位于硖石县西三里的秀岭坡上,显庆三年置,有御汤。

    崤函谷道从山下穿过,行宫北面有大通寺,武后圣历年间所建。玄宗东巡,驻跸于此,因幼女瘖(yīn)而能言,大喜,遂加扩建,敕赐大通寺额。

    绣岭宫内外,已经开始了布置。

    尚仪杜氏手下又增添了六名女史,达到了十人之多。

    女史的来源,有各蕃部酋豪进献的嫡女,另外还有关北豪族如折氏、杨氏、王氏、韩氏家族出身的女子。此外,与邵树德相厚的丘氏、宋氏、李氏(李劭)、裴氏(裴通)、孙氏家族的族女也选拔了一批。

    不是关西基本盘的女子,邵树德觉得不太放心。

    杜氏是正五品尚仪,直领女史十人。未来还会提拔正六品司籍、典籍、掌籍、司乐、典乐、掌乐等职务,这些职位下还各有女史数人——当然,这是远期,近期还没必要。

    邵树德还没称帝,各项机构已经开始慢慢脱离藩镇的窠臼,向一个中央政权转变了。

    夏王府各属官,以后会慢慢演变为朝官。

    杜氏之类的女官,以后会慢慢演变为宫官。

    宦官也有投靠过来的了,比如刘景宣等,以后会演变成内侍。

    至于王妃、孺人、媵,自然就是内官了。

    朱全忠还在玩“藩镇为国”的体制,邵树德这套,本质上和他一样,但更正规,更有威仪,看起来更能唬人。

    这也是软实力的一种嘛,别人都是草台班子,还在苦苦摸索,就你一家看起来最正规,还挺能打的,有志于搏富贵的人自然会多看两眼——呃,前提是他对朝廷没有太多忠心。

    李忠带着亲兵在行宫内部及外围防御。

    他手下本有五百人,前阵子邵树德下令铁林、武威、天德及侍卫亲军选拔忠勇之士五百人,补入亲兵都,再度将编制扩大为千人。

    外围山岭,则由侍卫亲军及铁林军右厢步军驻防。铁林军左厢及骑军驻于崤函谷道对面。

    温泉之内,泡够了的邵树德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陕州诸官,都通传到了么?”邵树德招了招手,杜氏、韦氏走近,跪了下来。

    “保义军正在崤县休整,军使王建及已奉令,星夜前来。”陈氏禀报道。

    “镇国军使甄诩,已经上路。”

    “陕虢华邵四州刺史,业已通传,克日即来。州县主官及左二官员,亦将偕行。”

    “诸县大族、豪商、名士,亦会前来拜见。”

    “好,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邵树德捏了捏韦氏的脸,满意地说道。

    他记得后世建国前后有件事,印象很深。

    当时地方工作人员发动群众,顺便扫盲,第一件事居然是教那些百姓他们是中国人。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教育水平低下的百姓是真的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谁统治着一切,甚至连县长、乡长是谁都不清楚。

    此时只会比民国末年更差。

    安史之乱前,河北百姓只知安史二圣,不知长安圣人,也是事实。

    陕西镇刚刚被清洗,官员换了不少,急需巩固下人心,绝不能只知有节度使、刺史,而不知有夏王。

    “大王,还有一事,浙东董昌连修好几座生祠,民间皆传言其欲称帝。”陈氏继续禀报道。

    “不用管他。”邵树德心中微动,这并不是坏事。

    世上总有些蠢人,觉得自己实力很强,身边再围上一圈心思叵测之徒,终日歌功颂德,事实上处于信息茧房之中,对真正的天下形势缺乏清醒的认知。

    董昌若称帝,对邵树德而言绝对是好事。

    届时,他将通过朝廷,夺董昌之爵,褫夺本兼各职,同时任命钱镠为浙东、浙西两镇节度使。

    大势之下,董昌的实力多半很快土崩瓦解,钱镠吞并两浙之后,实力大增,可以更好地牵制杨行密。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没有任何阴私手段,就等董昌跳出来作死了。

    “好了。”邵树德又捏了捏韦氏的脸。

    裴氏捧来袍服,杜氏、韦氏起身,穿好襦裙,三人一起动手,替邵树德穿好亲王袍服。

    任遇吉正在前厅等着。

    “大帅。”任遇吉起身行礼。

    “出镇陕州,地方上可有异动?”邵树德问道。

    “偶有小乱,已被平定。”任遇吉答道:“王殷此贼,遣人潜回陕州,拉拢王氏旧人,悉被斩杀。而今地方安定,稳如泰山。”

    王殷就是蒋殷。其母被王重盈纳入房中后,就跟着改名王殷。邵树德攻河中之时,王殷逃窜至汴州,投靠朱全忠。朱全忠以王重荣为其舅,对王氏子孙多有录用,王殷也得了个幕职,帮着朱全忠奔走。

    “可拷问出什么消息?有没有人联络王瑶?”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知道,陕虢、河中的民心,可能不在自己这边。甚至就连华州,应该也是不太稳当的。

    历次战事,这几个地方屡被征丁,课以重税,土团乡夫也上阵过几次,损失不小。他们向着自己才有问题呢,而这也是此番出巡的原因之一。

    “没有。”任遇吉答道:“王殷怕是还没胆子联络王瑶,王瑶也不敢造次。”

    “那便好。”邵树德点头道:“秋播之后,四州发丁十万,转运粮草、器械,今年我要一举解决洛阳。”

    见任遇吉有些不信,邵树德笑了笑,道:“板渚城已为我军所克,高仁厚移师孟州,攻河阳关。待这些据点被一一拔除,洛阳局势明朗矣。”

    其实,孟州方面早就在打制器械,做好攻河阳关的准备了。

    河阳桥非常宽阔,梁人至今没舍得烧毁。不过一旦战事紧急,他们该烧还是会烧的。

    当然能不能拿下中潬城,邵树德并不是特别在意。

    他解决洛阳战局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

    九月二十六日,秋播已经陆陆续续展开了。

    邵树德出了绣岭宫,抵达召公塬。

    左右铁林军两万余人在此列阵,陕西四州官吏、军将、士人、商贾尽集于此,一一参拜。

    保义军左厢四千众也赶了回来。

    “万胜!”“万胜!”

    呼喊声此起彼伏,那个大红色的身影到哪边,哪边的气氛就热烈起来。

    王郊也跟着喊了几嗓子,神色激动。

    他已经是副将了。托李璠被解决的福,他手下的兵马被分食,一千人补充河阳各军战损,一千人补充赤水、武兴、固镇三军战损,一千多人被解宾部吞并,一千人打散后编入了保义军左厢。

    一千人,可以组建一个战兵营、一个辅兵营。

    王郊武艺精湛,敢打敢拼,在河洛立了一些功劳。军使王建及与他开玩笑,若当他义子,立升副将。王郊自是不允,不过到了最后,王建及还是提拔他当了副将,管一营五百战兵。

    前方的高台之上,旗幡林立,华盖如云。

    王郊眼神很好,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大红色的身影又回去了。

    爱开玩笑的军使王建及站在一旁,神色严肃,毕恭毕敬。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节度副使、虢州刺史黄滔也在场,正在说些什么,远远地听不真切。

    “大丈夫当如是也!”王郊很是羡慕。

    夏王、王妃并坐于上,女官围绕于侧,文武将左分列左右,台下还有来自各县的官吏、大族、士人、豪商。夏王夫妇说了句什么,众人尽皆拜倒。

    这是何等的威风、权势!

    高佑卿站在王郊身后,悄悄踮起脚尖,够着头往前看。

    他是王郊当年护送黄滔至虢州时认识的华州城傍少年,河渭蕃人出身,自称高仙芝后裔。

    刚入军那会,傻乎乎地拿着个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马鞍,见到马就悄悄跟着,想套上去骑一番。

    现在没那么傻了,知道还是得战场厮杀立功才行。

    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有了斩首一级的战功。

    攻新安县之时,贼军出城袭扰,高佑卿以步拒骑,单对单,竟然将一名梁军骑卒给捅下了马弄死,也是神人。

    马蹄声响了起来,一骑奔至他们阵前,大声道:“夏王有令,全军大酺三日,人给绢两匹。”

    仿佛洪水爆发一般,喝彩声从一营传至另一营,军士们用槊杆击地,神色欣喜。

    “不如,拥夏王做天子算了。咱们兵强马壮,怕个甚。”高佑卿小声都囔道:“只要夏王赏我一匹马就行。”

    “夏王如今这排场,与天子也没多少差别了。”王郊叹道。

    旁边一名文吏也有同感,摇头晃脑吟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王郊若有所悟。夏王前呼后拥,四野宾服,出则金戈铁马,斩将夺城,入则椒房金屋,窈窕逢迎。如此做派,无人敢置疑,离天子怕是只有一步之遥。

    该抓紧机会了。攻灭朱梁,封妻荫子,在此一搏。

第六十五章 处置

    秋风乍起,江河瑟瑟。野田之内,遍地严霜。

    今天的天气其实不算太坏。

    云层挂得很高,几近于无。放眼望去,邙山历历在目。

    就是风有些大!

    枯黄的草木尽皆摧折,农人衣衫单薄,冷不自禁。只能继续挥舞锹镐,尽全力抵御寒风。

    但早上出门没吃多少东西,只一会儿就饿得咕咕叫,手脚也变得无力起来。

    勉力忙了一会后,农人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身上衣衫薄,家中无宿储,徭役犹未已,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风儿也小了一些,似乎在叹息。

    阵阵马蹄声响起,骑士行色匆匆,越涧而过。

    冬日无雨,谷水浅浅,几能涉水。

    洛阳比起五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断壁残垣,瓦砾遍地。

    张全义清理出来的城区,依然是主要的聚居地,胡真的府邸就位于其间。

    “胡帅,夏贼攻城一日急过一日,然孟南一带戍兵不足,到底何意?”如果不是急眼了,霍彦威也不会如此出言不逊。

    胡真到底是梁军的元从老人,地位资历在那摆着,当年劝梁王反正归唐,就是他和朱珍、谢童三人力主,只要他没有反迹,谁都动不了他。

    “运锄耕劚(zhú)侵星起,陇亩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胡真端着酒樽,仰望青空。

    “啊?胡帅你在说什么?”霍彦威有些茫然。

    “我说你说得对。”胡真转过头来,笑了笑,道:“兵不够,可以找庞都头要嘛。”

    “庞都头让我先找洛阳救急。”霍彦威急道:“近来有小股夏贼偷渡南下,四处游荡,劫掠粮草。中潬城、南城粮馈不继,城中用度已不足两月。庞都头正调集人马堵截贼人,一时抽不出兵来。”

    “中潬城有两千戍卒,南城亦有三千精兵,夏贼便是来数万大军,一时半会怕是还攻不破吧?再者,大河未上冻,夏贼能过来几人?庞都头怕是在诳你呢。”胡真摇头道:“至于粮馈不继之事,我也爱莫能助。你可知今岁蔡州大战,洛阳亦往汝州输送粮草十万斛?洛阳周遭两万余大军,还有众多马匹、役畜,而百姓不过三万余户,哪里挤得出来粮草哟?霍将军,你找我,怕是缘木求鱼呢。”

    霍彦威语塞。

    “庞师古真无兵?”胡真坐了下来,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滑、郑那边,我也有所耳闻,被夏贼糟蹋后,梁王遣人大力整顿。袁象先亦是能人,操练兵马不辍,不如让他调些人手过来。”

    “唉!”霍彦威跺了跺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推我,我推你,这还打个屁的仗!

    小小一个尹洛谷地,屯了两万多兵马。对面的李唐宾才几个兵,还真能打进来不成?洛阳八关那么好打吗?

    “霍将军,你既无事,不妨回去吧。”胡真说道:“若真无兵,不如找找寇彦卿,长直军如此精锐之师,屯于洛水按兵不动,殊为可惜呢。”

    霍彦威摇摇头,直接走了。

    胡真把玩着酒杯,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你要兵,我也想要兵。满洛阳上下,听我指挥的才几个人?”

    霍彦威离开胡府之后,直接上马,打算回河阳南城。

    临离开之前,他转身问道:“张先生,方才胡帅吟了首诗,我没听懂,只记得句‘不知何处抛妻子’,此何解?”

    张先生捋了捋胡须,道:“此为一首悯农诗,流传甚广。胡帅这么说,当有寓意。”

    “何意?”霍彦威追问道。

    “或是在说洛阳百姓苦,披星戴月耕田,收成大稔之后,这粮豆却为他人所夺,不得不抛妻弃子逃亡。”张先生说道。

    霍彦威这才明白过来,恍然道:“不就是不想征兵,也不想送粮草么?至于这么弯弯绕?你们这些毛锥子,一个个就好故弄玄虚。”

    胡真出身江陵富户,精于骑射,当过县吏,可谓文武双全,说他是毛锥子不太科学。但不妨碍霍彦威将他划入“狡猾”、“可恶”的毛锥子的行列。

    张先生尴尬地陪着笑。

    “便是三户出一丁,也能征集万余兵马,胡真分明是搪塞我,有门户之见。”霍彦威仍然有些生气,嚷嚷道:“邵贼的蕃人可是一户出一丁,有的一户出两丁,胡真如此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

    “少将军,慎言哪。”张先生咳嗽了下,说道。

    霍彦威冷哼一声,上马走了。

    ……

    河阳中潬城北,已经有人在伐木立寨了。

    归德军使符存审亲率千余精兵抵前,作为翼护。

    梁人果然放火烧桥了,不过并没有完全成功,只烧毁了一部分便被阻止了。目前正在遣人更换船板,整修桥面。

    河阳关,或者说中潬城并不算太大,河心岛上还有不少森林、农田、陂池、果园之类。梁军全线弃守,龟缩到了城池之内。

    符存审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可以打,但应该要付出不少伤亡代价。

    其实在他看来,最危险的还是梁军水师。

    贼人是有可能截断他们这支先锋部队的归路的,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河北岸这会就在打制小船,满载薪柴、火油,只要梁人的战舰靠近,就从北岸、浮桥上施放而出。这一段河面比较窄,如果火船足够多,顺流飘下去,还是可以让梁军水师不敢靠近的。

    河阳关内的贼军数量,差不多也摸清楚了,大概两千人上下,衙军、乡勇各半。如果敌军没有增援,这边不计伤亡,死命攻打的话,河阳关的结局大概会与广河镇、板渚城一样,最终被夏军攻破。

    战斗的压力并不大,因此符存审有时间主动思考、推演接下来一系列的战斗。

    他很清楚,眼前这些,都不过是一场针对梁人的大规模战役的前奏罢了。

    “符将军,贼人不敢出城?”苏濬卿走了过来,笑着问道。

    “苏判官。”符存审行了个礼,道:“贼人兵少,不敢出城厮杀,担心战败后为我所趁,攻入关内。”

    “梁贼士气低落,看来覆亡不远。”苏濬卿说道:“宋司徒遣我押运了一批粮草、器械,我看寨子已粗粗成型,可以运进去了么?”

    “可。”符存审点了点头,又问道:“苏判官可去过南岸?”

    “自是去过的。”苏濬卿说道:“汜水、河阴两县便在南岸,河阳县亦有一半在南岸。”

    “洛阳和汴州,哪个容易攻?”符存审又问道。

    “至汴州易,克洛阳难。”

    “若要克洛阳,从河阳南下之时,该取何处?”

    “当取白司马坂无疑。”

    “何解?”

    “洛阳之北有邙山,邙山北有白司马坂,亦曰白马坡,坡下有古渡。隋大业九年,杨玄感反,其弟玄挺将兵三千自白马坡逾邙山,玄感自将三千人随其后,直抵太阳门。”苏濬卿说道。

    “为何不沿洛水进军?”

    “洛口、偃师一带,梁贼怕是屯了重兵,攻之不易。”

    符存审点了点头,笑道:“和我想得一样。”

    说罢,又看了看略显破败的河阳关,道:“今先破此城再说。”

    ……

    “氏叔琮怎么搞的?”郑州城内,庞师古轻抚地图,双眉紧皱。

    张慎思一脸晦气,坐在旁边。

    他是幸运的,赶上了好时候,吃了败仗,但没像当年那个倒霉的刘康乂一样白衣自效,死于阵前。只是被降职雪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被庞师古要了过来,担任都虞候。

    夏贼的飞龙军又突入徐州了,搅得鸡飞狗跳。

    他们的兵力也搞清楚了,居然越打越多,高达八千余人,让人很是吃惊。

    这并不是说夏贼招募了新卒,事实上没有。他们的兵力扩充,主要是吸纳了太多河南“败类”。

    是的,就是败类!

    很多失了军官的逃兵,以及本身就不安分的贼子,都投向了夏贼,为虎作伥,袭击河南乡梓,下手还贼狠。

    但你光痛恨他们没有用,他们不会少块肉。最关键的,还是怎么截住他们,聚而歼之。

    “氏叔琮兵太少,能打的不过两万人,却要兼顾徐、宿这么大的地方。”张慎思知道氏叔琮是庞师古的旧部、爱将,因此说话比较注意:“必须与曹州行营的兵马配合,不然怕是堵不住。”

    庞师古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过契必章一部,外加朱瑾数千败兵,就牵制了宿州、曹州两行营好几万精锐,大部分骑军更是屯于彼处,若冬季大河上冻,夏贼大举渡河南下,如何抵挡?”

    “庞帅,夏贼在河阳整饬得怎么样了?粮草可丰裕?”张慎思神色郑重地问道。

    “说到这事我就气。”庞师古怒道:“李晖的水师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每每奏报虏获、击沉夏贼多少粮船,但他们还在往河清运送粮草、器械。轵关一线,怕是也在日夜转运不休。邵贼更是率数万人东巡河阳,这像是粮草撑不住的样子吗?”

    张慎思无语。

    河阳的情况,他们这边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还是了解了一点。

    邵贼大发河陇、关中百姓至孟、怀屯垦,而今已经一年多了,如果动作够快,应该收了不少粮草了。再加上日夜转运的存货,河阳军储应该还是很可观的,这就足以支撑他们打一次大仗了。

    “夏贼若攻来,主攻方向会是哪里?”张慎思又问道。

    “和邵贼打了这么久仗,还不明白他的套路吗?”庞师古瞟了张慎思一眼,冷笑道:“邵贼用兵死板,就知道抱着那正奇变化不放。他打仗,主攻可以变成羊攻,羊攻可以变成主攻,匠气太浓。”

    听了这话,张慎思只能无语。

    咱们好歹也在河阳打过仗,邵贼那正奇变化,几路出师的战法,不是搞得咱们很难受么?他的骑兵太多了,偏师取得突破,立刻就能大范围机动,增强那一路的兵力,让偏师变成他妈的主力。

    很恶心的一种打法!

    “所以,猜邵贼主攻哪个方向没有意义。”庞师古很失落,分析来分析去,却不得不承认一点,邵贼是有战略优势的,用兵很灵活,发动的每一次战争,都是在为下一场战争累积优势。

    大顺二年的时候,他只从陕虢一路出师,被葛从周占着崤山,不敢深入,随后被梁王亲自率领的十万大军逼退。

    到了后来,先后在南阳、河阳发动战争,不断制造战略优势。

    今年的时候,更是全取申光寿诸州,可以威胁蔡、颍腹地。如今的河南,可谓处处漏洞,你告诉我他会主攻哪里?好像每处地方都可以。

    “邵贼何时会攻来?”张慎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其实,战争已经开始了。”庞师古说道:“邵贼这会在试探,在调动。他要摸清咱们的部署和反应,一旦下定了决心,我怀疑他要发动一场十万人以上的大战。洛阳、郑州、蔡州、颍州,都很危险,你敢赌哪个方向?”

    “此贼!”张慎思恨恨地捶了一下桉几,道:“才歇了几个月,就又要开战了么?”

第六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

    霜降之时,徐州才刚刚收完粮。

    略略有些晚了,但没办法,今春大量夫子被征发在外,或做土团乡夫,或当运丁役男,家中只能靠老弱妇孺耕田,效率有些低,直到顶梁柱回来,这才匆忙抢耕完毕。

    百姓们对武夫很畏惧,但又不得不出门收粮,不然粮食烂在地里,早晚是个死。

    契必章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树墩上,看着军士们挨家挨户收粮。

    田里还有人在进行着最后的抢收。

    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慢吞吞地走过,左手抱着小儿,手里提着个竹筐,右手拿着一把麦穗。

    看样子,应该是家里男人死了或逃了,失去了顶梁柱,母子两个衣食无着,只能靠捡拾地里他人遗落的麦穗勉强过活。

    不远处还有人在哭,徐州本就安定没多久,氏叔琮刚刚征了一遍税,夏人、兖人来了又征税,家中钱粮输税尽矣!

    契必章面无表情,半辈子征战杀伐下来,连侄子拔野古作战不利都被他斩了,早就心如铁石。

    徐州诸县,在他看来是比较困难了。

    首先是长达七年的梁徐大战,徐州百姓大量死亡或逃散。近两年陆陆续续返回,但已只有二十余万人口。

    这次又遭到他们突袭,人员损失极小,但地方的粮食财货可损失巨大。

    飞龙军八千余兵,一万八九千匹马骡驴,这么大的胃口,即便他们不胡乱杀人,就这么一个县一个县走过去,征粮满足自己的消耗,对地方上的破坏都是巨大的。

    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变卖家什、耕牛、田地,然后拖家带口,南下逃亡宿、泗、濠、寿、楚等州。

    朱全忠苦心整修了两年的徐州水利、道路、仓城,看样子效用大减。没有百姓,这些可就全白费了!

    “军使,新兵都招募好了,一共两千,都是精壮强悍之辈。”有幕僚前来禀报。

    “知道了。”契必章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

    在徐州招募新兵,他的主意。

    徐州兵源不错,练武成风。当年庞勋回到徐州,就有很多隐匿在乡野之中的银刀都溃兵及盗匪入伙,令其声势大振。

    朱全忠治徐不久,势力尚未深入徐州各个角落。他委派的节度使张廷范恢复生产是一把好手,但毕竟是文人,对地方的清理和震慑不太到位,再加上本地驻军被大量抽调到寿州打仗,地方不靖是可以理解的。

    哗啦啦的甲叶声响起,顶盔掼甲的朱瑾走了过来,催道:“契必将军,该动身了。”

    “朱帅安坐,老夫有些话想和你说。”契必章让人拿来一个蒲团,指了指,笑道。

    朱瑾有些疑惑,问道:“何事?”

    “不知朱帅对夏王怎么看?”契必章问道。

    “不错。”朱瑾澹澹道。

    契必章哈哈大笑,道:“朱帅果是豪杰性子,然可知大势之下,人力难以挽回?”

    朱瑾脸色一变。

    “令兄不愿再和朱全忠起冲突了,或已私下媾和也说不定。我也是见朱帅仍然愿意与梁贼厮杀,故好言相劝,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契必章说道:“当年我不过阴山一酋长,征讨李国昌父子有功,得掌振武军。我不爱号令一方,威福自专耶?非也。实则大势若此,不得不低头,方能保全家族,此为子孙谋也。朱帅,夏王并镇十余,拥兵五十万,全忠旦夕可灭,不若趁此良机,投了夏王,亦不失富贵。”

    朱瑾冷哼一声,道:“艰难以来,藩镇林立,天子令将帅牧守一方,以土地传付子孙,百又四十年矣。夏王欲与全天下武人为敌耶?”

    契必章又一笑,道:“也罢,人各有志。朱帅这些日子与我并肩作战,杀贼良多。又提供粮草伤药、箭失器械,搜刮马骡,功莫大焉。夏王恩怨分明,便是将来……嗯,仅此一功,便可保全家族富贵。”

    朱瑾听了神色一动,不过还是冷笑一声,道:“武人,还是凭手里的刀子说话。我杀梁人,亦可杀夏人,夫复多言?”

    契必章被朱瑾这么一呛,顿觉有些无趣,便问道:“今日收集粮草,恢复马力。氏叔琮已被调动了起来,明日我欲直捣宿州,你去不去?”

    朱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何不敢?”

    他就带了两千多骑兵出来,泰宁军诸州还有亲族兄弟镇守,料想应无大碍。他们在梁人腹地搅和得越厉害,梁人就越无法全力对付兖州,这账他还是会算的。

    契必章哈哈大笑。

    还不是在为夏王厮杀?朱瑾这人,勇勐狠辣有余,大局上却不如他堂兄朱瑄。

    这人,不足为患!

    ……

    杜光乂匆匆赶到了濮州。

    他做一副士人打扮,脸色疲惫,胯下马儿也气喘吁吁。

    身后还有数名随从,都是听望司或大通马行的好手,不过他们也累得够呛。

    魏博罗弘信挺有意思。

    他坚决不允许夏军过境,但对私人往来却睁眼闭眼,不予阻拦。

    这种墙头草般的操作,是符合魏博上下反复横跳的气质的。处在三大势力的夹缝中,求存嘛,不寒碜,脸算个屁!

    进城之后,他们没有急着与邵伦的人接洽,而是先找了个酒家吃喝,待到天色暗下来,大街上行人稀少之后,才悄悄上门联系。

    已经年逾四十的邵伦看完“家信”之后,顿时红光满面,笑道:“杜大夫、刘将军远道而来,颇是辛苦。二位都是阿父帐下英才,理应好好招待。这样吧,我这就遣人置办酒席,找些伎女作陪,大伙一起尽欢。”

    “多谢邵使君美意了。”杜光乂、刘三斗一起谢道。

    杜光乂有幕职,但无品级,他领取俸禄的标准是从五品下的散阶朝散大夫。

    刘三斗的身份更见不得光,他也有个武散官身份,即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

    邵伦找来心腹家仆,低语一番后,众人又移步书房密室。

    “邵使君,某动身之前,大王曾有数语。”落座之后,杜光乂说道。

    “请讲。”邵伦脸色一正,洗耳恭听。

    既然下定决心投靠,不想继续待在朱瑄这条破船上,邵伦也知道他的自主权已经相当之小,因此态度十分恭敬。

    “大王说,濮州兵马,须紧握手中。”杜光乂说道。

    “阿父所言不错。”邵伦道:“州县兵四千余人,我可一言而决。唯有衙军贺瑰部五千余人,屯于雷泽,与梁将刘知俊部交战,恐难为我所用。”

    邵伦都是实话实说了。他是刺史,但也管不了节度使派来的军队。也就本乡本土的州县兵,估计还能指挥一二,这也是他最大的价值了。

    “第二件事,不得浪战,谨守门户,保存实力,以待后用。”杜光乂又道。

    “谨遵阿父之命。”邵伦应道。

    杜光乂点了点头:“三者,可与朱瑄虚与委蛇,免得为其所攻。”

    “遵命。”

    “四者,若飞龙军使契必章率部北上,可接应一二,提供补给。”

    “遵命。”

    “五者,若再立新功,大王愿将使君之名录入宗谱。”

    邵伦有些惊喜。

    这年头收义子,名字可不一定能录入族谱。因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涉及到家族财产、权力的继承。简而言之,录入宗谱的义子是有继承权的,虽然人们一般喜欢让息子继承。

    “贺瑰这人……”邵伦沉吟了下,一拍大腿,道:“或可拉拢。”

    “哦?”杜光乂也有些惊喜,追问道:“听闻朱瑄帐下大将止有三人,最雄者为贺瑰,次为柳存,次为张从楚。若能说降贺瑰,功莫大焉。”

    邵伦笑道:“我素知贺瑰之志,极为高远。阿父威震天下,朱瑄与之相比,好似萤火皓月争辉,不值一提。郓州这局面,财穷力竭,士气不振。贺瑰若想一展抱负,便只能投阿父。”

    杜光乂微微点头,不过他觉得邵伦可能太乐观了。

    若愿意给贺瑰州郡之位,他也相信贺瑰有很大可能来投。若不能,人家在没有刀斧临身之前,凭什么投你?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邵伦为了保住权势富贵来投,可贺瑰连地盘都没有,投过来有好处吗?难不成给他一块地盘?

    “邵使君先勿打草惊蛇,免得事泄。”杜光乂想了想后,说道:“待我请示大王之后,再做计较。”

    “这……好吧。”邵伦无奈道。

    他现在的心情很热切,一门心思想立功。万一夏王以后得了天下,那他——

    做梦都要笑醒啊!

    得立个功,到哪里去找功劳呢?邵伦陷入了沉思。

    杜光乂与刘三斗悄悄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

    邵伦这人,也是个利欲熏心之辈。眼看着朱瑄不太行了,就急着跳船。至于为何跳夏王这艘船,一是夏王声势最盛,实力看起来超出朱全忠、李克用一截,另外自然因为都姓邵了。

    当然朱全忠欲收朱简为义子,为何不收李璠?因为朱简姓朱,当全忠的义子不算太丢脸,就这么简单。

    濮州这边,属于天降大礼,需要好好维持住,打造为朱全忠东侧的又一威胁。

    杜光乂有预感,他可能要长期待在这边了。

    其实也没啥,既来之则安之嘛。老父在凉州当节度使,但这个节度使能世袭吗?不能!既然不能,那自己就得多努力,不然杜家日后地位堪忧。靠妹妹女色上位,终究不太靠谱,夏王的椒房金屋之中,才艺色俱佳的女子不知凡几,一定轮得到你杜家?

    濮州,该怎么着手呢?杜光乂摩挲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第一章 前进基地

    进入十月之后,崤函谷道上一下子就变得车水马龙。

    军事动员,是一个难以回避的话题,在官员、士人之间热度很高。

    就普通百姓而言,只有唉声叹气。夏王每一次东出作战,陕、虢、华、同四州百姓是最苦的,运丁、役夫大部来自他们。

    最近又加入了邵州诸县百姓,他们以前是作战力量,以蕃人为主,因为拼得太狠,男人死得太多了,现在也不从他们这里抽调土团乡夫了,少少出一些壮丁健妇,利用秋播结束的农闲时节,帮忙转运物资。

    崤函谷道、黄河、王屋轵关道,是三大运输动脉,水陆并运,拼尽全力转输物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诚斯言哉!

    邵树德已经抵达了渑池县,宿于城西的紫桂宫。

    此宫建于高宗仪凤二年,六年后的弘道元年废,改为道观。黄巢之乱后,道士散尽,殿宇屋舍也多有损坏。得知邵树德要出巡陕西镇后,李唐宾用抓获的数千梁人修缮行宫,最终赶在邵树德抵达之前完工。

    这马屁拍的!

    抓获的梁人并非降兵,而是逃人。他们拖家带口,翻山越岭,抄小路逃到西边,就是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繁重的兵役和徭役,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

    洛阳百姓,大概是朱全忠治下最惨的了,比徐州还惨。三万多户人,要伺候两三万大头兵,即便绝大部分钱粮从外界水运而来,但负担依然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李唐宾遣人收拢之后,以工代赈,修建行宫,然后打算移交给陕西镇。邵树德想了想后,直接让他们渡河前往河阳,打散安置到孟、怀二州,授田编户,也算是解脱了。

    邵大帅治下,兵役、徭役免不了,但至少赋税没那么沉重,还可以活下去。

    “对洛阳、汝州军民,可加大劝降力度。”紫桂宫之内,邵树德对前来拜见的李唐宾说道:“来一个收一个,我这边白地可不少,总安置得下。”

    “谨遵大王之命。”李唐宾起身应道。

    “坐下说话。”邵树德笑道:“在河洛经营数年,君之功劳,我已尽知。”

    李唐宾蓄起了浓密的胡须,身上的气度也更加沉凝,这是长达数年指挥大军征伐所带来的上位者气质。

    脾气似乎没以前暴了,这一点很好。

    邵树德依稀记得,李唐宾本是个性格急躁、藏不住事、受不得激的武人。

    历史上因为朱全忠私下里让李唐宾监视朱珍的事情,朱珍、李唐宾不和。后来两人吵架,朱珍拔剑而起,李唐宾解开衣服,说你有本事就捅死老子,朱珍捅下去了,李唐宾卒。

    现在看来,脾气收敛很多了,这可能与他的人生经历被极大改变了有关。

    “定远、天柱、经略三军已经抵达河洛,这便是两万多人。保义军左厢四千人亦归你节制。”邵树德继续说道:“这一路,只需稳固既有战线,保持压力即可。”

    “遵命。”李唐宾略略有些失望。

    不过他这一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新安县不克,你绕路南下,穿越山间小道,人没法过去多少不说,连给养也无法携带多少,实在打不了仗。

    当然,现在其他战场的局势已经出现了深刻的变化,李唐宾隐隐感到,梁人的河洛防线有土崩瓦解的趋势,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

    他常年研究邵树德的用兵思路,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因为邵大帅走的几乎都是明棋,甚少用阴谋诡计,好猜得很。

    “胡真兵也不多,洛阳军民的士气也不见得有多旺。唯贼人有长直军万人,向称精锐,须得小心防范。”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在他的构想中,这一路的兵马基本够了。两万六七千的正规军,外加陕、邵二州州兵,已经超过三万了。进取虽难,防守却易。

    其实他最近已经在调兵了。

    豹骑都本来是留守灵夏的,上个月已经接到命令,尽快抵达陕州。至于后面投入哪个战场,再说。

    值得一提的是,豹骑都已经扩充到了一千四百余人。

    具装甲骑的人员挑选,其实是十分严格的,一定得是长于骑战的勇士,目前来看基本都是出自灵、丰、胜、麟四州的关北武人,新征服的沙碛各部也贡献了一些背嵬,大概百余人,都编了进来。

    甲具部分用的是库存,部分是今年打制的。邵树德的最终目标是扩充到两千骑,财政压力确实不小,但完全值得。

    对了,高头大马数量不多,但仍然尽可能补充了数百匹给豹骑都,肩高和前阵子送到邵树德身边的那二十来匹差不多,在138-142厘米之间,也就是十四掌左右。

    这支部队,一定要关键时刻再出手,给梁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叫你们都用轻骑兵,叫你们流行轻骑兵,南北朝时被具装甲骑支配的恐惧都忘了吧?

    明明豹骑都已经在中原亮相过不止一次了,但邵树德至今仍没观察到谁组建了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部队。

    人披铁甲的中型骑兵是有的,披重铠的重型骑兵也是有的,但人马俱披重铠的具装甲骑却没有。

    “好好做,稳着点。全忠现在很困难,今年咱们再推他一把。”邵树德勉励道:“我欲与尔等同享富贵,一切在此一举。”

    ……

    谷水之畔,练兵活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铁林军左右两厢各一万三千步骑,数月前便互换了部分人员,最近一直在操练、熟悉。

    这支部队,人数众多,战斗力较强,且忠心足够,已经成了邵树德手头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投入到哪个战场,都足以改变战略态势。

    一水之隔的对岸,渑池县的土团乡夫也刚刚结束训练。

    他们头顶星光,就着酱菜,吃着蒸好的胡饼,满脸快意。

    如果让邵树德来评价他治下哪个州的乡勇最能战的话,他一定选邵州。

    惨烈的河洛拉锯战,死了不知道多少男丁,几乎没人没上过阵,活下来的除了运气外,强悍的战斗力是必需的。

    况且,很多地方防务如今就是土团兵在轮戍,比如胡郭城就是由崤山的党项山民,以及渑池的青唐吐蕃守御的。战至今日,始终没让梁人突破关隘。

    “大帅,此强兵否?”赶来紫桂宫拜见的王遇笑吟吟地问道。

    邵树德看着他蜡黄的脸色,久久不语。

    多少年前,王遇站在那里,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锐气十足,如今看着却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老将模样了。

    “王大郎何必呢?不如暂且留在紫桂宫,我已让韩全诲请太医署的人过来了。”邵树德说道。

    “大帅,可还记得当年攻黄邺营寨的旧事?”王遇举头看向耀眼的星空,声音有些飘忽。

    “你说这世道豺狼遍地,纵是武人也怕。”邵树德说道。

    “大帅竟然还记得……”王遇转过头来,眼神中有些欣喜,随后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朱全忠干得还不错。他攻灭了黄巢、秦宗权,解万千百姓于倒悬,河南百姓为他立生祠,诸路将帅尽皆拜服,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所谓英杰者,乘时而起,诛戮群丑,拨乱反正。朱全忠做到了这一点,便超过了许多蝇营狗苟之辈。或曰全忠雄猜多疑,背信弃义,但汴宋亳颍陈许蔡诸州百姓赖他而活,却也是实情。”

    “中和、光启间,大帅亦应时而起。河陇旧地,陷蕃两甲子矣,中原诸多豪杰,自相攻杀,无人过问。大帅提三尺青锋,御勇战之师,横行千里,电扫胡虏。不管将来如何,在后人修史时,这份功绩已难以磨灭。”王遇笑了笑,道。

    “全忠功耶?罪耶?这都不重要了。他和大帅之间,如果不决出一个胜负,这天下的百姓就还要受苦。”

    “我这辈子,打了太多湖涂仗。不知别人为何要杀我,也不知我为何要杀别人。朱全忠成不了事了,我帮大帅拼杀最后一程。”

    邵树德沉默。

    他手下诸将中,有人为了个人前程在拼杀,有人为了家族富贵在搏命,有人为了实践自己的价值,还有人纯粹就是喜欢“玩”。

    但卢怀忠、王遇、杨悦这三个人应该是不太一样的。富贵对他们而言固然也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

    他们三人之所以还愿意为邵树德拼杀,并不是所谓大势已成,可能与他将关北建设得欣欣向荣,百姓生活安逸有莫大关系。

    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乾宁二年十月二十。

    崤函谷道之上,驮载着甲具的马队已进抵陕州。

    轵关王屋之间,大车小车奔流不息。

    河清码头之内,夜半钟声之下,一艘又一艘粮船悄悄靠岸。

    土团乡夫已被操练得晚上睡觉时都梦到自己在列阵。

    州县兵面容平静,但却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器械,丝毫不敢马虎。

    衙军老爷气定神闲地锤炼武艺,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

    也是在这一天,河阳中潬城的北墙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哀鸣,不堪重负地破碎了一大片。

    宽阔的南浮桥之上,火光熊熊,似乎预示着战争的来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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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