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玩真的
邵树德也不知道进入三月以后,为何一直雨势连绵。
这个时节的气候,真的有点乱了,或许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农作物生长季节需要大量的水,如果你没被战争波及,田地没有撂荒的话,那么应该会很开心。
淠水水位涨了多少,已经没法说清了。原本清澈的河水变得非常浑浊,这是上游有大量泥沙冲下来的标志。
河面上的枯枝败叶也很多,偶尔见到一些动物的尸体。
到了这几天,人的尸体变得更为常见,一具又一具地漂往下游,汇入淮水。
这里面大部分是战死的梁军尸体。自从三天前那场战斗之后,这两日梁军又在试探渡河,其中一次还是夜间冒险,但都被挫败了,前后大概损失了近两千人。
到了这会,他们已经放弃用船只渡河的想法了,因为运力小,效率低,即便上了岸,人数也严重不足,容易被赶下河去。
梁军最新的举措是将船只收集起来,到上游找地方造浮桥。
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朱景的“游击队”牢牢盯着。而造浮桥需要动用许多人力,根本瞒不住,这会刚造了一半,就被夏军遣人用火船焚毁了。
河西岸的这一万蔡人新兵越打信心越足,原本的惧怕已经丢了不少,算是缓过劲来了,发现靠着淠水阻敌,好像也不是太难。梁兵一次能过来的太少,往往后援不继,他们完全可以靠人数优势,趁着敌军刚渡河那阵的混乱,战而胜之。
当然,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邵大帅为了阻止梁军渡河,也是拼了老命了。数次上阵,带着五百骑亲兵多次救场,不然多半已经让梁人得逞了。
就比如第一次渡河,那三百梁兵差点直接击破千余蔡人新兵,若不是关键时刻邵树德亲自带骑兵赶来,多半就没戏了,成功被梁人抢渡。
“雨势连绵,本来我不喜,现在看来,帮了不少忙呢。”邵树德策马走在河岸边。
河面宽了不少,水深了很多,冬季枯水期能直接趟过去的河段已经不存在了。
“大帅,谨防梁人绕道偷渡啊。昔年伐灵州,卢怀忠便自上游数十里外渡河,于风雨之夜强袭贼军营寨,大破之。”陈诚下意识走在邵树德外侧,提醒道。
“朱景偷袭了几次梁人,声势大振,部众扩大到了三千。有他们这支熟悉地理的兵马在,梁人从南侧迂回,也没那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再者,盛唐、霍山那一片,多沼泽山林,地形复杂,我看梁人已经放弃从南侧迂回渡河了。这与伐韩朗、康元诚时不太一样,灵州地势平坦,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路,与寿州完全是两回事。”
“便是南侧不行,北侧呢?”陈诚又道:“折从古便在淮北遇到了贼军,五千余众,可不一定能拦住。”
折从古的两千骑兵在颍上县附近遭遇了氏叔琮所部五千余人。
一番试探之后,发现这支以步兵为主的部队不好对付,骚扰了两天,人家一点没有累得受不了,要崩溃的样子,反倒顶着袭扰继续前行。
折从古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分出一千骑,冲进沿淮各个村落,将大大小小的船只尽皆破坏、烧毁。
梁军这才停下了脚步,返回颍上县休整。与此同时,骑兵侦察到了颍口大营附近囤积了不少船只,他们还是有可能利用这些船只,继续向上游挺进的,不得不防。
“守一天算一天。”邵树德的思路很清晰,立刻说道:“淠水并不是我的底线。全军后撤也是可以接受的。此战之精髓,在于迟滞。朱全忠的时间,可没我那么充裕,每多等一天,他的后方都要被搅得天翻地覆。我倒要看看,他在蔡州、淠水一线与我耗,有什么意思?”
白狗城那边的战事很激烈。
庞师古的兵其实并不多,能打的也就一万八九千步骑,其余全是州县兵或土团乡夫。这个实力,在围攻白狗城数日后,很快暴露出了问题,攻不下。
其他计策也使了。
杨师厚分兵西进,结果城内懒得理,视若未见,诱敌出城的计划最终失败。
现在庞师古也坐蜡了。邵树德估摸着,他可能是想攻下白狗城,对朱全忠有所交代之后再退兵。不然带着三万人马南下,莫不是来春游的?
“从局部来说,我军有危险。”邵树德说道:“比如戍守白狗城的横山都一定会死伤惨重,比如咱们这个淠水防线也不是很牢靠。但整体来说,我军战局稳如泰山,除非朱全忠不想过日子了。”
……
“这日子没法过了。”郑州阳武县北,县令仓皇奔逃,丢盔弃甲。
县令也是武人,但他被击溃了,一如他的手下。
数日前夏贼在阳武县渡河,很快就走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杀了个回马枪,跑回来大肆劫掠。
粮食、骡马等等,所有需要的全都拿走,据说比第一波渡河的契必章部无情多了。
魏博镇的卫州,如今看来是梁军黄河防线上一个巨大的漏洞。
夏军两次渡河,全他娘的是先突入魏博境内,然后渡河南下。
魏博正在与李克用激战,新乡、汲县这些黄河北岸的偏远县份根本没人管,兵都被抽走了。如果夏军愿意,甚至可以占一两座县城,没有任何难度。
两波一万骑马步兵的渡河,让梁人非常难受。
前阵子围追堵截契必章,不知道多少人追去了滑州,这会你又给我投放第二批?
阳武县令是尽责的,他担心渡口有失,亲自带着征来的数百壮丁戍守,没想到还是被击溃了。五千骑如洪流一般泛滥到郑州的各个县乡,疯了一般寻找粮食、干草,然后游动作战,让人疲于奔命。
有些百姓胆子较大,还留在村里种地。有些人则不堪劫掠,收拾细软往州城跑,或者到别的地方躲避一番——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地方。
但黄河沿岸,如今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阳武县令不知道,他觉得没有……
消息很快传回了汴州,刚刚从宋、亳一带返回的朱全忠立刻召集将左议事。
其实还是敬翔那些老面孔,但也多了一个新人:邓季筠。
以前的梁军大将,后被李存孝生擒,降李克用。
李克用虽然赏赐了宅邸、财货,并为邓季筠重新娶妻,但内心深处并不信任。
官职给了,但不给实权,只能跟在他身边出征。比如攻幽州李匡筹,邓季筠就随军出战了,甚至上阵厮杀过。
但那些兵并不归他管,事实上都是李克用临时拨给他的,打完后归建,邓季筠就又成了光杆司令。
此番征魏博,张存敬、葛从周带着三万梁军赴援。
魏州之战,葛从周率三千步军大破李克用之子李落落,将铁林军杀得七零八落。邓季筠趁乱奔回了梁军阵中,朱全忠闻讯大喜,立刻将其召回汴州,多加赏赐。
嗯,邓季筠的妻儿还在,朱全忠并未诛戮,相反多年来时不时发下一些赏赐,邓氏家人过得还不错,这让邓季筠更是感激。
至于他的晋阳的妻儿怎么办,呃,那就顾不到了。
“大王,杨行密有言,欲得楚、濠、寿三州,尽割隶于淮南。”敬翔跑了一趟扬州,本来预计要耽搁不少时日的,可杨行密快人快语,胃口还很大,敬翔做不了主,又火速赶回了汴州。
“这是趁火打劫。”朱全忠脸上并未动怒,很显然这事在他的预料之中。
杨行密这人,实力不咋地,野心倒是贼大,说实话朱全忠很看不上他。
泗州刺史张谏投靠杨行密,就让他很是恼火,但隐忍不发。
现在又索要楚、寿、濠三州,有点蹬鼻子上脸了,如果有选择,朱全忠恨不得发兵灭了他。
但怎么说呢?孙儒为其所灭后,杨行密起码收编了好几万人,实力今非昔比。他若提兵北上,以如今的局势,朱全忠不知道从哪里抽得出兵来。
“大王,杨行密非那痴愚之辈。”敬翔瞄了一眼朱全忠的脸色,放下了心,道:“虽贪占楚寿四州,但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会大举北上。”
朱全忠明白这一点。此番出兵,杨行密其实是提供了不少便利的,很显然他也担心邵树德势大难制。
“今还是要解决夏贼抄掠郑、滑诸州之事。”敬翔继续说道:“契必章部,应已蹿至濮州。宜令贺德伦、王重师、刘知俊诸将调整部署,堵截贼人南下汴州之路。另者,宋州一线……”
“宋州无妨。”朱全忠伸手止住,道:“夏贼若敢做下那等神人共愤之事,做就好了。”
众人都把目光投注了过来,大王果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大王,夏贼若突入宋州,便是不做下那等恶事,只劫掠百姓,也是个大麻烦。”敬翔道:“滑、郑一带,旬日来逃亡数万人,农事荒废,村落成墟。如此下去,怕不是办法。”
朱全忠眉头紧皱,右手紧握成拳,良久后长舒一口气,松了下来,问道:“敬司马可有方略?”
“大王,该下决心了。”敬翔提高了声音,道:“王之根基在汴州,若为贼人突入,农事荒废不说,百姓、士人会怎么看?军将又会怎么看?今请调兵北归。”
朱全忠不置可否。
其实,防守太被动了,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劳永逸,主动进攻夏人,覆其巢穴,则危难自解。更准确地说,发动第二次河阳大战,将派往魏博的三万大军调回来,再集结氏叔琮、朱珍部,抽调州县兵及土团乡夫,凑个十余万人不成问题。
但去年的河阳大战就失败了,原因很复杂,与攻坚不克、二朱重新活跃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有关。
今岁再攻,能成功吗?朱全忠没有把握。
更何况,如今这个形势,一时半会怕是很难集结起兵力了。
邵贼的战法委实太过恶心,你要集中兵力,必然要放弃一些方向,邵贼一定会趁虚而入,以此为突破口,逼得你左右为难。
你抽汴宋滑郑之兵南下,援助蔡、寿,结果魏博那边敞开了一个大口子,让夏贼的骑马步兵熘了进来。
你调徐宿蔡汝之兵北上,则两淮危矣。
调洛阳之兵东进,则直接被人突到虎牢关,与河阳联成一片,直攻汴州。
你怎么办?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氏叔琮、庞师古还要多久才能击破夏贼?”朱全忠问道。
这话没人回答得了。
庞师古能攻克夏贼据守的白狗城、新息县吗?难。
南朝梁时代北渡淮水修建的据点,庞师古兵也不多,他有什么把握攻拔城池?
与之相比,氏叔琮所走的寿州方向倒是最可能取得突破的,但现在看来,动作太迟缓了,还未过淠水。再打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我已令张存敬、葛从周率部南归。”朱全忠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自己做决定了:“待这三万人抵达滑州,看看情况再说吧。”
敬翔暗叹。
不过这个应对倒也不能说错,当然也不能叫对,事实上如今怕是很难有什么正确的应对方法了。
但他觉得主公做事明显优柔寡断了,不如以前雷厉风行,当机立断。
再拖延下去,汴宋亳颍曹徐宿诸州都可能糜烂,届时麻烦可就大了。
另者,南线便是打赢了又能如何?夏贼退回唐邓随,舔舐完伤口之后,随时会再来,根本剿不干净的。
不如集中兵力,将突入进来的夏贼骑军歼灭或赶走,然后令魏博看住自家院子,别让人随意涉渡,自己这边再完善大河防线——这其实也是梁晋争霸时代后梁的做法,双方夹河而峙,死死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一年内大小数百战,晋人始终未能突破正面防线,至于人家后来绕道郓州突入黄河南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这个方案也有个致命问题,就是占用的兵力太多了,会导致南方空虚。若邵贼在南线部署大队骑军,渡过淮水北上,同样很麻烦。
竟然是这么一个难解的死局!
第四十章 拉拢
离开朱府后,敬翔回到家中。
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正要出门,见到敬翔,先是一愣,随后低头掩面而走。
敬翔视若无睹,直接去了书房,摊开纸笔,打算书写一份长篇大论。
表章当然是给朱全忠看的,内容是论南联杨行密、北连李克用的重要性。
汴州的实力还在,并未消失,但单靠自己已经无法摆脱劣势。这就像一个人陷入沼泽,他固然身体强壮,神完气足,但不停挣扎的话,只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这个时候往往需要外人拉一把。
夫人刘氏走了进来。
敬翔抬起头来,本不想理她,但一看她满脸嫣红,春意盎然的模样,顿时有些恼火,斥道:“还有点命妇的样子吗?”
刘氏本来想问问自家夫君要不要吃点东西的,闻言柳眉一竖,争锋相对道:“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你管。”
敬翔闻言气结。
刘氏见他那副窝囊的模样,更显快意,冷笑道:“我经历的几个男人,尚让、时溥、梁王,哪个不比你强?你有什么本事管我?真闹将起来,你猜梁王是信你,还是信我?”
敬翔扭过头去,不想再理这个泼妇。
娶刘氏入门当续弦妻子,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水性杨花不说,还非常凶悍,动不动斥责家里人乃至敬翔本人。
当然若仅止这些,倒也没什么。可谁让刘氏是他的妻子呢,整天与一帮汴州公卿子弟搅在一起,甚至还带人回家姘宿,这就让经常在衙署里办公到深夜的敬翔很难堪了。
“我志在匡扶天下,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些许小事,乱不得我心绪。”敬翔在心中默念两声,平复了心情,问道:“听闻最近有不少人来找你?”
刘氏也不想与丈夫闹得太僵,见敬翔换了话题,便换了一副口吻,不屑道:“都是滑、郑二州的官员,想走你的路子调职,去别的州县做官。”
“这帮混蛋!”饶是脾气再好,敬翔也忍不住骂了声:“邵树德夺占河阳后,听闻不少人主动请缨到河阳为官,上进之心如此迫切。换到这边,却一个个想逃离前线,到后方当个太平官。差距何其之大也,何其之大也!”
这就是一个政权内部精神风貌的事情了,一方锐意进取,一方只想躲避,就不说战场上的胜负了,就看官场,也已经输了啊。
“其实也不怪他们。”刘氏为那些前来走门路的官员说起了话来:“夏贼突入滑、郑,梁王那么多兵马,哪一路拦住了?也别怪他们人人自危,实在是看不到希望。总不能去降了邵树德吧?他们也不敢啊。”
敬翔闻言沉默了。
官员都害怕夏贼,那么普通百姓呢?是不是比他们更怕,更想逃离滑、郑?
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敬翔暗道。
因为之前平灭黄巢、秦宗权产生的巨大威望,现在将左、士人、百姓还对梁王抱有一定的信心,这是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
必须当机立断了!
而今最该做的,就是立刻将突入而来的夏贼骑军消灭或赶走。再拖下去,民心士气会受到沉重的打击,这可比损失几千军队要麻烦多了。
上位者其权力来源,可不就是人心么?若人心不在,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刘氏见敬翔又陷入了发呆的状态之中,知道他在思考,于是也不打扰,轻手轻脚起身,离开了书房。
又因实在无聊,便回到卧房稍稍收拾了一番,进梁王府耍耍了。
……
十余骑驰回了庐州城中。
守军匆匆忙忙放下吊桥,打开了城门。骑兵丝毫不减速,回到了州衙之中。
“那是朱使君的亲将,从扬州回来的。”老卒拍了拍新兵的肩膀,道:“别多看了,他们看着威风,其实也是可怜人罢了。说不定哪天打起来,他们就得上阵厮杀,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谁敢打包票?”
新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傻傻问道:“打仗?打谁?杜洪?”
老卒哈哈大笑,道:“杜洪有什么好打的?再者,打杜洪也不是咱们的事。咱们是朱使君的兵,他现在可不想打杜洪,打下来了地盘也到不了他手中。”
“那这是……”
“朱使君想扩大地盘都想疯了。”老卒指了指已经暗下来的北方天空,道:“没准是趁乱抢占寿州呢?不过这其实是最坏的事情,邵树德、朱全忠,哪一个好惹的?”
新人似懂非懂,但心头已经蒙上了一层阴云。幸好他们是城门守卒,多半不会出征。
州衙之内,朱延寿将马鞭扔给亲兵,随后又解下披风、佩刀,恼火地说道:“吴王真是老了,对进占沿淮诸州还扭扭捏捏。仔细看来,还不如朱全忠有魄力。”
“夫君。”妻子王氏迎了出来。
朱延寿点了点头,找了张椅子坐下,又道:“朱全忠有求于吴王,欲割楚、寿、濠、光四地转隶淮南。先给光、寿二州,待邵贼败退之后,再给楚、濠。”
“朱全忠的话也能信?”王氏惊讶地问道。
“不信也不行。这几个州,对吴王的吸引力特别大。若想完善淮水防线,这是躲不开的战略要地。”朱延寿说道。
“吴王可令夫君出兵?”
朱延寿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有限制。吴王的意思,是在夏、梁双方厮斗得实力大衰之时,分多路出兵,抢占楚、濠、寿三州,再向邵树德索要光州。”
“邵树德愿给?”王氏不信。
“定然是要做过一场才行了。”朱延寿一点都不害怕,相反还有些兴奋,只听他说道:“若得了光、寿二州,吴王总不能全拿走吧?光州可以给李神福之辈,寿州必须给我。”
王氏下意识有些不安,道:“兵凶战危,若夫君有个三长两短……”
“且住!”朱延寿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妻子,道:“自然不是现在就出兵了。梁、夏还在寿州交兵,待他们都打不下去,松懈的时候,我自提大军北上,夺了寿春。”
朱延寿有理由高兴。
吴王压制老兄弟的对外扩张,又不是什么秘密!怕的就是老兄弟们骤然做大,难以控制。
但这次真的出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夺取寿州的可能性从未这般大过。
朱延寿隐有所感,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最后机会,一定要抓稳了。
至于妻子担忧的风险。呵呵,搏富贵还能没风险?怎么可能!
邵树德在南方屯不了太多兵马,听闻帐下军卒多为临时新募的,真有战斗力吗?
这次便一鸣惊人给所有人看看。
……
乾宁二年四月初一,白狗城、新息一带的战事已趋于平静。
不是庞师古不想打,实在是攻不下来。
最接近成功一次,是城内守军出城夜袭,被早有准备的梁军击退。
梁军趁势追击,欲夺门,双方隔门血战,最终未能成功,只杀伤了数百名夏军士卒。
更有甚者,新息县方向出动了两千人,趁夜攻打,最终有千余人冲入白狗城,守军士气大振,攻拔城池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到了现在,梁军基本已经放弃了营垒,退回到真阳、新蔡一线,士气愈发低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庞师古这路人马,已经不可能取得任何战果。除非再给他几个月时间,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打下去,你们的家人都不保啦。还几个月,几天都难!
淠水一线其实打得比较辛苦。
若不是陈素带着三千人昼夜兼程赶至的话,邵树德就又要突破陈诚的重重阻拦,亲自上阵救火了。
好在陈家子弟兵还不算很拉胯,拼尽全力击退了试图渡过淮水南下的梁军兵马。
而在这次尝试失败,且知道夏军又增援了不少人手之后,氏叔琮多半已经放弃了短时间内突破淠水的打算。
梁军的一举一动,几乎每天都有斥候搜集起来,送到都虞候手中,最终还是呈递到邵树德桉头。
“久攻不下,劳而无功,靡费粮饷。”邵树德看着淠水西岸一座接一座立起的营寨,说道:“贼兵气势已堕,而我军士气正旺,盯紧了梁人的颍口大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撤退了,咱们当然要好好追击一番。”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所谓的防守反击了。
套路不怕老,好用就行。在敌军大举撤退,人心惶惶的时候进行追击,往往能取得许多令你难以想象的战果。
这种机会,在平时是很难得到的,邵树德决定好好把握。
第四十一章 试探与复杂
“痛快!”朱瑾闪身避开捅过来的枪尖,重剑用力下噼,梁人军校的头颅整个飞起。
身上的甲衣已经血迹斑斑,多有破损,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但朱瑾就是打得很起劲,什么都不管不顾,挥舞着重剑左噼右斩,一个又一个梁人毙命于他的剑下。
身先士卒,冲得比亲兵还勐,作为一镇节帅来说,真的不多见了。
梁人终于溃散了。
早就等待多时的兖州骑兵呼啸着冲了上去,裹挟着溃兵冲进了单父县城。
接下来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
溃散的县镇兵跑得到处都是,被兖州军士一一追上,尽数杀死。
“以前欺负咱们时可想过今日?”一刀斩下,头颅滚落在地,竟是根本不指望对方回答。
“这一刀是给我家大兄的,这一刀给我三弟。”又一人被追上,哀嚎不已,被一刀刀斫成了血肉模湖的模样。
“哈哈,杀汴狗!”几名兖州军士将一位梁军小校抓住,用长枪钉死在了墙壁上,哈哈大笑。
针对梁军的报复很快蔓延到了百姓,这是必然的,城内很快响起了哭喊声。
刚刚进城的契必章看了一眼正在裹伤的朱瑾,道:“还请朱帅约束贵部。”
朱瑾抬头瞪了一眼契必章,眼神凶狠。
他身边放了好几把兵器:马槊、步槊、重剑、横刀等,都是在战斗中用坏的,这样一个武夫,精通骑战、步战以及诸般兵器,杀起人来充满异样的血腥美感,孤狼一般的人物,被契必章一呵斥,立刻就要动怒。
不过眼角余光很快瞟到了契必章身后的大队军士。
这些人长途奔袭,转战数州,别看现在个个一脸漠然的模样,但动起手来,蚁多咬死象,绝对能把他带过来的两千骑砍得人仰马翻。
再远一些,还有不少投靠过来的亡命之徒。有人脸上还有刺青,很明显是梁军逃兵,多半是失了军官,畏惧军法,干脆投靠夏人了。
这部分人,已经增长到两千余众。他们能抛弃家人,抛弃一切,跟着契必章转战各地,不是亡命徒是什么?
亡命徒不可怕,有军法约束,装备精良的亡命徒最可怕。
“罢了。”朱瑾哼了一声,亲自起身,不顾身上伤口迸裂,大步走过去约束军士。
契必章一笑置之。
朱瑾听劝就行,眼下还不能和他翻脸,毕竟是据有兖、沂、海、密四州之地的节度使,若抢不到足够的粮食,他们这支军队还得退到泰宁军辖区,获得补给。
大军继续入城。
一路上有不少慌不择路的梁军县兵向他们投降,免得为兖人加害。打了这么多年,双方的仇恨可不小,害怕是正常的。
“不要多耽搁时间,取了粮草、马骡便离去,今日天色还早,说不定还能赶个场子。”坐在单父县衙之内,契必章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
诸将听了哈哈大笑。
朱瑾从外间走来,听到笑声一愣,不过他也懒得管,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抓过一张胡饼吃了起来。
离开濮阳后,他们绕道郓州,到兖州休整了几天。
随后马不停蹄,直扑金乡县,攻城不克。
金乡是兖州属县,但也是朱瑾的伤心地,数年前,他曾在此为丁会所破,单骑走免。
金乡、鱼台二县遂为梁人所占,至今已经四年了。听闻朱全忠欲以此二县,外加曹州成武县,宋州之单父、砀山二县,合置单州,治单父,但至今还没动静。
值得一提的是,金乡县在面对朱瑾招降时,居然破口大骂,竟是宁愿被朱全忠统治,也不愿重归朱瑾治下,让他脸上很是无光。
在金乡郊野掳掠了一番后,大军直插单父,守军竟然出战。朱瑾率骑兵作势冲阵,梁兵不动,不过在飞龙军将士下马,披上重甲,手持长槊、步弓杀过来后,单父县镇兵崩溃了。
这让朱瑾的脸上更加无光。
“朱帅,宋州空虚,我欲去闹上一闹,你去不去?”契必章吃完一张胡饼,看了一眼屋外,怎地羊肉还没端上来。
“自是要去。”朱瑾应道。
“那便好。”契必章点了点头:“梁人大军应该快要南下了,张存敬、葛从周、王重师、贺德伦、刘知俊、邓季筠、朱珍、张归厚等部,步军五六万、骑军八千余,号十面张网。单父太危险,不能久留。咱去宋州转一圈,便突入徐、宿,若事有不谐,则退回泰宁镇,如何?”
“好。”朱瑾惜字如金,不知道是不是对契必章还有不满,总之语气很生硬。
契必章四五十岁的人了,脾气和年轻那会自然不一样,不和他计较。
梁军的十面张网战术,看似声势浩大,也很有成功的希望,但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薛离已经带着五千骑马步兵渡河南下,开辟了另外一处战场,他们需不需要兵力围堵呢?如果需要,兵从何来?
……
“下令撤军吧。”刘氏已经离去,朱全忠换了一身便服,来到衙厅之中,下令道。
幕僚们早有所觉,并不觉得意外。
敬翔瞄了一眼朱全忠,见他脸色红润,神情澹然,很是欣慰。
梁王终究还是有大魄力的,关键时刻壮士断腕,舍小保大,那么就还有机会。
一道道命令被下达了出去。
驻扎在真阳、新蔡一线的庞师古部将退守蔡州,随后北上。
其实这一路之前已经抽调了一批人北上了,主要是亲骑军和厅子都,由张归厚统帅,增援郑州朱珍。
忠武衙将杨师厚被任命为奉国军节度副使,主导蔡州军务,节度使张全义协助之。
氏叔琮被任命为感化军节度副使,率主力大军北撤,进驻宿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新置单州,辖单父等五县。
朱珍离开郑州,至曹州坐镇,担任汴宋滑郑曹单六州排阵使,统一负责围追堵截飞龙军之事,邓季筠、张存敬副之。
庞师古至孟州,担任沿河诸镇防御使,统带朱珍原本的兵马,霍存、张归厚副之。
敬翔听了半天,感觉有些小问题。
朱珍最近有些小动作,将他调离郑州,确实是防微杜渐之举。
他本身能力没问题,善于治军、打仗,梁军各部都有他的旧将,威望也没什么问题,指挥起来应该会得心应手,由他率部围追堵截,确实非常合适。
如果成功围歼夏贼,那么他这个排阵使的临时职务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果没能成功——问题就来了,朱珍会不会尽心竭力剿贼呢?
敬翔欲言又止,朱全忠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下达别的命令。
罢了,敬翔不想说了。
朱珍在郑州操练兵马,大刀阔斧整顿,全军士气、战斗力都有明显的提升。
但朱珍赶走了一些在他看来能力不足的庸将,这些人回到汴州之后,满腹牢骚,渐渐流言就产生了。
母庸置疑,这些流言是有杀伤力的。而且敬翔都听到了,梁王能不知道?
主公的老毛病了,敬翔不想在这事上挑战朱全忠的底线。
“将长直军右厢开往洛阳,调洛阳戍军一万五千人东行,归庞师古指挥。”朱全忠又下令道。
长直军右厢素称精锐,目前在滑、郑之间,开往洛阳戍守,确实可以增强洛阳一线的实力。但又抽调胡真部一万多人东行,到郑、孟间防河,这是连胡真也不信任了。
敬翔无话可说。梁王想趁着现在还有威望,还能指挥得动各个军头,抓紧消除内部隐患,也不能说错。
但是——唉,世事艰难啊。
……
淠水西岸,又一场战斗刚刚结束。
经过多番努力,氏叔琮终于修通了浮桥,并且在西岸站住了脚。
一座粗陋的营寨立了起来,两千军士守在里边。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抓紧时间加固营垒,挖掘壕沟,同时想方设法扩大营地,以便能屯驻更多的兵马。
方才那场战斗,就是梁人出外伐木,被夏军骚扰,双方在野外展开战斗,最终出营的数百梁军溃回。
但不管怎样,梁军确实突破了淠水,在西岸站住了脚,形势对夏军这边不太有利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诚说道:“大帅,是否趁着梁人还未大举渡河,我军先撤至霍丘县?”
邵树德想了想,道:“确实兵少。稳妥起见,还是往后挪一挪吧。其实这一万蔡人新卒,打到今日,已经不错了。伤亡不小,然士气还不错。再给他们一些时间,便能成长起来。”
“还是大帅身先士卒,治军有方。”陈诚恭维道。
可不是么,郑勇以前是邵树德身边的保镖头子、大管家,现在下放了,结果还是管家。每每厮杀,这些新军都在邵树德的指挥下作战,郑勇就还是个传达命令的机器。
“大帅,梁人大举渡河,勐攻诸寨。”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传令机器”郑勇走了进来,禀报道。
“哦?”邵树德眼睛一亮,随后笑了一下,看着郑勇,道:“梁人急攻我寨,你为何满脸笑容?”
“回大帅,梁人定是要撤军了,此举不过是以进为退罢了,吓唬我军不要追击。”郑勇躬身应道。
陈诚在一旁缓缓点头。同时也觉得郑勇这人,都统军上万了,还是这么一副——怎么说呢,没有那种大将的气质啊。
看起来还是那种替大帅处理各种私事,安排保卫工作的贴身心腹的模样。大帅若偷偷去临幸哪个野女人,郑勇事前布置,安全无虞,事后扫尾,绝对不会让王妃知道。干这事,他在行,行军打仗,看起来还没转变心态,可惜了。
“还不错。”邵树德笑道:“你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那还是回来给我当亲兵头子吧。传令下去,各部谨守营寨,打退贼人这次进攻,人赐绢两匹。”
你要跑,还想不让我追,可能吗?捞取战果的时候到哩!
聊一聊军队的战斗力
翻看了下以前的章节,突然看到不少人谈开国精兵的事,有感而发,写到凌晨四点。。。。。。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正常来说,由以下几个因素决定:
(一)基础的战斗技能,或者说武艺。
这里的武艺,不是说那种跳来跳去、招式精妙那种,军中不考核这些。
以长枪为例,你耍花枪,舞得眼花缭乱,是得不到军中大佬欣赏的。他们看重的是你
能不能比对手刺得更快、更准、更有力,抢先搞死对手。
别小看这个技能,它不是短时间内能练成的,需要眼力、心理素质、步法、发力技巧、经验等多方面的结合。
弓箭,这种兵器允许更多的“花样”,比如考核时,连续开弓是有加分的。
骑射时,卧射、背射、左右开弓都有加分,因为确实有实战价值。
其他兵器不赘述了。
士兵有没有武艺,在战场上非常重要,绝对不是会队列、听命令、纪律严明就行的。
步兵方阵前几排一般都披甲,身上就那几个空处,列阵厮杀,长枪互捅,一方刺得稳准狠快,一方没这么厉害,第一波互捅下来,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二)装备。
这个不用多说,都知道。
唐代披甲率很高,天宝年间,着皮甲、铁甲的达到八成,其中铁甲在五成左右。
中唐以后有所下降,但因为先军体制,皮甲、铁甲拥有率仍有六成的样子。
士兵人手一张弓,一杆长枪,一把横刀,一面小盾。
其实装备方面,历朝历代该有的都有,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
(三)组织度。
这个和装备类似,封建时代,军事体制大同小异。
正常情况下,组织度不会有明显的差别。
不正常的情况下,比如管理混乱、文恬武嬉,这个就没法比较了,只能逐个案例分析,到底他干了什么操蛋的事情,把组织度降低得这么厉害,无法一概而论。
但就制度层面来说,没有本质的差别。
组织度的飞速提升,要到近代了。
近代工业化的生产,提高的不仅仅是生产效率,同时也“驯化”了整个社会。全社会习惯了工业生产的严密链条,经受了分工协作、互相配合的洗礼,不仅仅是士兵的组织度提高了,农民、小学生、商店营业员、工厂工人等等,各行各业各阶层的组织度都提高了。
这个就不多谈了。
(四)士气。
兵法开宗明义:夫战,勇气也。
这是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决定战斗力的最主要因素。
经历了起点众多穿越者向我们演示,以及无数论坛大佬的总结,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足食足饷、科学训练、赏罚分明、后勤抚恤,可以将部队士气维持在较高水平上。
这没错,做到这些,就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请注意我用的“合格”二字,简单来说,这样的军队可以去打仗了,能不能打赢,不好说。
因为本书是唐代,我就以唐代举例吧。
安史之乱以后,我们中国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社会现象,即武人群体的崛起。
这个群体也有个特殊的现象,那就是底层之间互相有共情,经常串联起来,鼓噪闹事,对抗上官。
从750年,到907年朱温建立后梁,一共发生了二百多次兵变。
第一次兵变是天宝九载(750),“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给粮失宜,军士怒,殴其判官。”
这拉开了兵变的序幕。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温柔的兵变,仅仅只是殴打了发粮的判官。但士兵们关注自身利益的事情,非常有意思。
有人做过分类,军乱也分好几种。
第一种是抗拒命令,比如大历三年(768),让安西军离开邠宁,抛弃邠州已经开垦好的土地,建好的屋舍,移镇泾原,军士怒而作乱。
再比如,902年,钱镠命令武勇都去服劳役,挖沟,士兵抗拒劳役作乱。
宝应元年(762),河东节度使管崇嗣“为政宽驰”,对钱粮卡得不紧,慢慢都用各种名目发到了大头兵手里。
朝廷发觉后,派邓景山任河东节度使,查账。但钱都发下去了,你怎么查?
“有裨将抵罪当死,诸将请之,不许;其弟请代兄死,亦不许;请以一马赎死,乃许之。”
诸将怒曰:“我辈曾不及一马乎?”遂作乱,诛杀节度使邓景山。
这三个例子,说明晚唐士兵非常注重自己的利益,并且同气连枝。
后面还有其他类型,比如抗暴,有节度使“为政苛惨”,动不动欺辱乃至杀戮士兵,基本都完犊子了。有人跑路溜走了,还被愤怒的士兵追杀干掉。
此外还有求权、求财,这两类在晚唐与前面两类大概一半对一半,到五代时比例急剧升高,说明士兵们已经从中晚唐时的关注自身利益、抗拒不合理的劳役,开始更多地向求财转变,这也是五代士兵风气急剧恶化的体现。
写这么多,其实想说的是,中唐、晚唐、五代是三个阶段,不要等同看待,士兵的精神状态也是不一样的。
有唐一代,士兵其实非常具有反抗精神,天宝年间就敢殴打判官。不合理的劳役之类一概拒绝,将领嗜杀、欺压底层士兵,下场多半不好。
他们的精神状态、士气都非常不错,该训练训练,该打仗打仗,不服劳役就是不服劳役,谁也别强迫我。钱粮给足,我替你卖命。
这是一种相对健康的状态,谈不上多好,但我想,总比把士兵揉捏得跟面团一样,完全不敢反抗要好。
他们是人,不是机器。面团一样的士兵,面对上级军官的随意凌辱、剥削乃至杀戮,面对文官克扣后勤,他们都不敢反抗,处境艰难。这样的兵,你指望他们反抗外敌吗?不现实。
多说一句,以前有人提到制度。其实你们翻翻明朝的制度,允许文官那么苛待武人吗?恰恰制度不允许这么做。
但文官就敢!一个七品县令,你要多大品级的武将在他面前,才不自卑?游击?参将?副将?总兵?
大家都玩弄这种制度,苛待当兵的,这其实是武人地位低下的体现,也是社会风气和价值观的体现。
宋代有“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明代有把客军遛狗一样赶来赶去,不提供粮食。这些事情,其实都是社会风气的缩影。即大家鄙视当兵的,他们地位低下,所以有制度也没人执行。这样一种情况下,士兵们如何保持相对高昂的士气?还有战斗力吗?
把军队当救济院,那是不行的。
把军队当丐帮,也是不行的。
……
再谈一谈所谓的“开国精兵”,主要是说北宋初年赵匡胤这支假的开国精兵。
朱温在攻灭山东二朱之后(897),大力整编军队,汰弱留强,将部队压缩到20万人以内,当时有16-18万步兵、1.8万骑兵。
后梁开平元年(907),朱温进一步整编,置左右龙虎、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左右龙骧、左右天兴、左右广胜六军,此时已压缩到15万人以内。
923年10月,李存勖奇袭灭梁,但河东实力较弱,兵少,后梁禁军主力去进攻河东本土了,在黄河北岸,未来得及赶回来,后来都投降了,实力未损。李存勖以少量河东兵编入禁军,共分为禁军(还是那六军)、侍卫亲军(银枪效节、铁林、从马直、金枪)两大部分,兵力没有显著的变化,后梁官员、将领大部留任,属于和平过渡。
再后面的后晋、后汉、后周,基本大同小异,汴梁禁军主体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当然,每一代皇帝也都试图整顿禁军,比如吸收藩镇精兵入禁军,开除乃至杀死不合格的将领,但基本都只能有一时之起色,动不了根基。
960年,赵匡胤兵变,夺了孤儿寡母的“鸟位”,你算算,这支汴梁禁军存在多久了?
六十年了!这是开国精兵吗?
其实我们有一个绝好的参照对象:神策军。
神策军最初是河陇边军,规模只有千人。安史之乱后,神策兵马使卫伯玉率军赴援京师,后来他结识了宦官鱼朝恩。
乾元二年(761),神策军驻陕州,对抗史思明,屡次胜之,表现出了较高的战斗力,监军就是鱼朝恩。此时的神策军,严格来说是陕州的藩镇兵,并非中央禁军。
广德元年(763),吐蕃入寇京师,代宗跑路陕州,鱼朝恩率神策军迎驾,此时神策军的规模是万人。
各镇也有兵马入援,陆续抵达陕州,朝廷还有威望,各镇节度使派来的都是经历了平叛战争的老兵,代宗全部交给鱼朝恩,令其带至长安,各军“悉号神策”,约五万人。这是神策军历史上第一次扩充。
永泰二年(766),神策军已成为禁军,并开始第二次扩充,计吞并了:
(1)平卢兵马使邢君牙的部队;(2)安史降将尚可孤的部队;(3)平叛第一功臣李光弼部将郝廷玉的部队;(4)平卢节度使辖下阳惠元部;(5)李光弼旧将侯仲庄部;(6)出身安西、朔方的京西北诸镇精兵。
此时神策军已超过十万人,正式成型,士兵多是富有战争经验的野战精锐,比较能打。
神策军成型后,大致分驻京禁军和驻外部队,经常参加对抗吐蕃、南诏的战争,也打回鹘、党项,东出平定叛乱藩镇的战斗更多。
比如,德宗时,吐蕃寇剑南,神策军出战。
魏博田悦反,神策军出战……
这时候神策军的战斗力非常不错,至少不拉胯,算是能打的。而此时,神策军已经建立十七八年了,第一批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老兵逐渐退场,开始招募长安兵补充人员。
而汴梁禁军呢,从897年开始,十八年后大概是915年,汴梁禁军第一代老人也已凋零,开始大量招募生活在相对富足年代的汴人入伍,周德威认为他们“徒有其表”,不如老一辈汴兵凶悍能战。老一代人,那是把他们晋兵打得哭爹喊娘,几乎灭亡。
德宗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即泾师之乱,圣人跑路奉天,在河北平叛的神策军火速回援,平定乱军,收复京师。
德宗看到了外出平叛的神策军强悍的战斗力,同时也知道了在京禁军(由文官白志贞统帅)的无能,于是大力整顿禁军,这会是贞元年间,距离神策军建立已经二十余年。
还是老招数,吞并了朔方镇比较能打的李朝采部、镇国军的骆元光部、河东镇的浮璘部,以及安西胡人将校子弟四千余人,慢慢扩编到了15万人。
吸收了新鲜血液的神策军有所振作,大力整顿之下,战斗力有所恢复。
而这个时间换算到汴梁禁军那里,恰好时李存勖灭梁,带了部分河东兵补入禁军,将汴梁禁军的颓势挽回了不少。你看,时间点几乎完美对上了。
神策军的振作,给了宪宗对藩镇动武的底气,造就了所谓的元和中兴。而此时的汴梁禁军(后唐),也能在对外战争中屡放光彩,两次大破契丹。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振作。
神策军继续招募长安市人入军,汴梁禁军继续招募生活富足的汴梁子弟从军,加上成军时间长了,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比如收钱募人入军等等,都是常规操作。
到了穆宗时,神策军建立差不多四十年了,除了驻外神策军还有点战斗力外,长安的是真不太行了。
汴梁禁军四十年后,处于后晋年间,也已经不太行,被契丹灭国。后来民团兴起、军阀反正,终于将契丹打败赶跑,靠的还是中原人民的武德。但禁军战斗力下降已是有目共睹。
再往后,懿宗、僖宗失去了对藩镇强有力的控制力,吸收藩镇精兵入神策军的动作很缓慢,战斗力越来越差,这支曾经威震八方的禁军彻底完蛋了。
汴梁禁军也迎来了郭荣的整顿,但也只是稍挽颓势,毕竟人还是那些人,你杀了一小部分,还能全杀了不成?军中关系盘根错节,互相联姻了几代人,根本动不了了,暮气沉沉。
可以说,因为五代时战争稍多一些,汴梁禁军战斗力下降得稍微缓慢一点,偶有回升,但整体仍然处于下降通道之中,就这样传到赵匡胤手里。
这能是开国精兵?存在了六十余年,内部联姻数代,关系盘根错节,老油子一堆的开国精兵?
莫开玩笑!
曹斌带着北宋禁军,遇上契丹大队骑兵骚扰,一天都坚持不了。
后唐打契丹,每次都是兵力劣势,一次7万人救援幽州,契丹号“五十万骑”,这是吹牛,但十几万骑兵还是有的。
符存审面对契丹骑兵袭扰怎么做的?首先,他的步兵人数比人家少,其次是赶路状态,伐木,做鹿角,人手一个,遇到契丹骑兵就堆起来做屏障,且战且行,契丹伤亡惨重,最终溃去。
这种坚韧不拔、敢战死战的步兵,老实说曹斌做不到。
从中唐到五代前期,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步兵,因为社会地位较高,士气高昂,普遍能打。
安史之乱时的香积寺之战,太有名了。
双方骑兵先交手,“王师”打不过“贼骑”,被赶回来。眼看着前阵要乱,李嗣业脱了衣甲,袒露上身,激励士气,带着两千步兵,手持陌刀、长柯斧,墙列而进,以少击多,将叛军骑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晚唐时葛从周也玩过这招。都是堂堂正正的野战,不是伏击什么的,率两千人,将李克用的三千重骑兵砍得落花流水。
所以,不要说什么骑兵一对一肯定能冲垮步兵,这个真不一定。
中晚唐,步兵在人数比骑兵少的情况下,昭义刘稹的人就给朝廷骑兵上了一课。双手重剑、长柄斧、钩镰枪,骑兵冲入阵内,阵不乱,反倒把骑兵拉下马来一一砍死。
还有,香积寺之战,官军、叛军列阵厮杀,打了足足四个时辰,也就是8个小时。
哥哥们,即便各阵可以轮流休息,但打一整天是真的很牛逼了,不是坚韧的步兵根本做不到。
到了酉时,4000回鹘精骑才趁着叛军体力、精力消耗到极点,在官军步兵动摇其阵脚、士气的情况下,发动最后一击,最终击溃叛军。
这些回鹘人,一开始怎么不绕后袭扰什么的?没用啊。那只能对付菜鸟步兵。
昭觉寺之战。
史朝义十万众列阵前进,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以强弩射之,“贼多死,而阵坚不可犯”。
大家可以自行想象排队枪毙的情节,一方“攒矢注射”,步兵前面几排大面积死伤,但后排很快补上,大阵还在前进。
若不是出了马璘这个绝世猛男,这仗结果真不好说。
赵匡胤的部队能和六十年前的汴梁禁军比?能和安史叛军比?
先写这么多吧。以后有空再谈谈我国古代骑兵的发展,历朝历代,骑兵的装备、战术其实都不太一样的。
第四十二章 乱
前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此时邵树德已驻军淠水西岸,终日沿河巡视,查探地形。有几次,甚至还渡河东进,登上山岭,俯瞰地势。
不当厮杀汉好多年,此番亲自在一线带兵,其实感觉还不错。
人一旦到了高位,当上一个势力的最高统帅,各方面压力袭来,亲征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便是亲征了,多半也驻跸在某处,不会上一线,失去了很多经历,同时也给手下大将创造了刷功劳、涨威望的机会。
“大帅,寿春看着诱人,但不可掉以轻心啊。各方势力争夺倾轧之所,不如敬而远之,观望风色。”刚刚涉水渡过淠水,抵达了西岸,陈诚有些后怕地看着东面的群山与林泽,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梁军,随时会扑过来,将他们斫成肉泥。
“我还没失心疯。就这一万新卒,如何拿下寿春?”邵树德指着远处正在操练的军士,说道:“眼下不过是主动出击,就食于敌,迟滞贼军,给淮北的两万人马撤回来的时间罢了。”
义从军、天雄军两部,都是战力不错的老部队。他们渡过了汝水,与梁军隔河相望。
这里是足足一万五千步兵,外加来自襄阳的一千一百骑兵,万一搞成河阳之战的复刻,被梁人追着屁股撕咬,那也太难受了。
崔洪部数千人已经抵达了淮水南岸,军士们心下稍定。花了两三天时间整顿后,又渡河北上,接应尚在褒信县强迁百姓旳赵匡璘部随州兵,大军徐徐后退,有人阻敌,有人扰敌,相对较为从容。
根据最新收到的一份情报,义从、天雄二军也开始交替掩护,分批南撤了。
杨师厚就几千人,不敢追,在汝水北岸目送。
传闻中丁会派了数千人东进蔡州的,但一直没见到,也不知道如今运动到了何处。
牛礼只能不断把斥候游骑往外撒,但一无所获,现在他怀疑丁会到底有没有分兵过来。莫不是被折宗本粘住了,暂时抽不出兵力?
拷讯俘虏得到的另外一份情报就是,汴州拼凑了一部分人马,由庞师古统带,南下蔡州。这一路至少有一半路程可以乘船,行军速度很快,剩下一半走路,就不是太远了,让人颇为警惕。
如此看来,梁人的作战意图其实很明了——
夏军北上攻入蔡州,确实让他们措手不及。但他们的应对也很快,顺势而为,以蔡州为饵,吸引夏军主力北上,随后派庞师古部南下,作为蔡州守军的后援,让他们知道外有援兵,不至于三城陷落。
与此同时,丁会可能也会分一部分兵马东进,侧翼威胁围城的夏军,动摇夏军士气。
最后,还有一个大杀招,那就是徐、宿兵马顺着河流南下,由氏叔琮统帅,至淮河流域集结,然后走南岸,入寿州,攻占申、光,截断围城夏军的归路,将这两万人全部包围在淮水北岸。
大方略没有问题,确实是在战事突发之后能够做出的不错的方案。但各部之间需要极好的配合,尤其是要等氏叔琮那一路的兵马到位,此时庞师古、丁会、杨师厚再发难,可收到奇效——在得知淮水南岸的后路已被截断的情况下,攻城的夏军定然士气大跌,随后梁军各部主动出击,打一个歼灭战是大概率事情。
在这个方略中,杨行密肯定提供了一定的便利,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或许,扬州方面内部也一定很矛盾吧,意见未必就统一了。
远处传来了高亢的喊杀声,那是士兵在操练。
邵树德策马驰了过去,静静观看。
这不是他熟悉的部队。如果是在铁林、武威等老部队,他走入人群之中,能够得到将士们的欢呼。
但在这些新募军士中,他的威望还没有建立,士兵们也未必信赖他。
这一来一去,就差了好多。士气,始终是战斗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郑勇在军阵旁走来走去。
他最近的压力很大。作为亲兵十将,与主帅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家中的豪宅,大王赏赐的。美姬,亦是大王赏赐的。诸多钱帛,还是大王赏赐的。
这些仅仅只是财货方面——确实,美姬、小妾,在时人眼里,就是“财货”。
走到哪里,别人都毕恭毕敬,说话十分客气,更有诸多谄媚巴结者。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就要体现出价值,不然就得被别人戳脊梁骨,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训练这批新兵,他十分尽心。以期能尽快提高战斗力,发挥作用。
邵树德看出了郑勇的焦虑,对新兵的训练进度也十分满意。给你机会了,就要把握住。带一万人,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呢,哪怕是新兵。
“大帅,折将军传回了好几份军报。”李忠一路小跑,恭敬地递上了一摞牒文。
“做亲兵十将,与做一般的军将不同吧?累是够累的。”邵树德接过牒文,随口问道。
“末将能统亲兵,那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自当尽心竭力,岂敢言累。”李忠回道。
“和你阿父一个德行。”邵树德大笑,不再说话,仔细看了起来。
折从古带了两千骑,进入安丰县境内后,没遇到任何阻拦。相反,梁人对他们的到来猝不及防,被劫掠了一些粮草,杀伤了少量人员。
随后,他们又快速北上,沿着淝水突进,路上又突袭了一支梁军运粮队伍,杀伤夫子百余人,余众一哄而散。
三月初二,抵达了寿州左近,这时候终于遇到了梁军大队。
他们出动了三千多步卒、数百骑兵,试图驱赶。
折从古没与他们过多纠缠,只与对方骑兵厮杀了一场,随后便西蹿,沿着淮水一路前行。
一路上,看到淮河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大致估算了一下,光他们沿途看到的,估计就运了不下五万斛粮草或等重军资。
从这些蛛丝马迹,其实已经可以判断出很多东西了——
大军如果在前线扎营,与敌对峙,那么营中一般会存三月左右的粮草。即便做不到这点,主将也会尽力去做,确保粮道被断后还能继续坚持,等待局势出现变化。
如果是一万步兵,按照国朝惯例,一天吃三顿,共六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万人一天就是三百斛面,三个月就要两万七千斛。如果送来的是小麦,那还要更多——当然也不会浪费就是了,麦麸可以喂马和役畜。
梁军出动的规模,应该是以万计的,按照船只运输频率、数量推算,应在三到四万人之间。有些船只上还有一些军士模样的人,这可能是随军的工匠、郎中、文吏之类的人员。
折从古没有写出自己的判断,只描述侦察到的事实。邵树德看完后,愈发庆幸从蔡州退兵是正确的,与大通马行、听望司探听得来的消息对上了。
如今梁人大军云集淮西,看似局部战场压力很大,但未必是什么坏事。
朱全忠就那么多兵,这里多了,那里就少,很明白的事情。
你既然敢在淮西和我玩这么大规模的决战,那么就要做好其他战场糜烂的心理准备。
决战?呵呵。为什么和你决战?
只有弱势一方才会求着决战,一锤子买卖。我赢面大,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于偶然性极大的决战?
“哈哈,朱全忠急了。”邵树德笑道:“先沿淠水戍守,迟滞梁人,待主力退到淮南后,再和他计较。”
老朱啊,老子和你踢的是联赛,而不是一场定胜负的淘汰赛。
“咦?”邵树德看到最后一份,居然是臧都保送来的。
看完之后,递给了陈诚。
有人密报,安州刺史武瑜征粮,诸县皆怨。
武瑜为了甩锅,直接说这些夏人需索的粮草,若不给,全州六县十余万口皆要被屠戮,无孑遗矣,于是安州上下更怨。
更有人看见,武瑜府上人员进进出出,有不少生面孔,怀疑是黄州过来的使者。
陈诚看完一点不惊讶,道:“大帅,武瑜这等人,本就不堪信任。臧将军带三千天雄军士卒镇安州,不就为了防着他们么?大帅神机妙算,早有准备,何忧耶?”
“本是为了防行密。鄂岳这些刺史,一个个全是墙头草。”邵树德说道。
安州刺史武瑜,历史上曾投靠过杨行密,被梁军所杀。
黄州刺史吴讨,为了保住权势,投靠杨行密,但很快被收权了,啥也没剩下。
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之辈,也是左右摇摆。
杜洪这人,驭下手段太差了。实力也不行,搞得现在就鄂州一地了。邵树德甚至怀疑,鄂州下面的县是不是还听他的,县下面的乡、里……
这就是人心。
你不行,底下人自然有想法,更何况这些要么是贼帅,要么是土豪,都有自立的本钱。
“武瑜勾连淮南,此事不管真假,都要当真的来办。”邵树德思索了一下,问道:“陈长史,你说这是杨行密的主意,还是底下人的主张,比如黄州瞿章?”
瞿章,杨行密部将,“权”知黄州事,还不是正牌的刺史,比不得朱延寿三人。
“黄州政务,瞿章只管小事,大事悉禀报广陵。如果黄州有人来,必然出自杨行密之意,大帅勿疑。”陈诚说道:“相反,如果是朱延寿遣使而来,则未必是杨行密的本意。”
“杨行密要管不住这帮军头了。”邵树德揶揄了一下。
大家都是同行,看问题往往不会错。
杨吴这股势力,朱延寿、田覠、安仁义三大军头是想扩张对外打的,但杨行密不同意。
不是老杨不想扩张,而是这种对外扩张,只能在他的主导下,由他来。
邵树德记得历史上这三個人全都造反了。
田覠要歙、池二州,杨行密不给,田覠又出兵攻下昇州,但杨行密任李神福为昇州刺史。
田覠跑到广陵去见杨行密,二度讨要他名下的歙、池二州,杨行密还是不给。最离谱的是,杨行密的亲信还私下里向田覠要钱,甚至连广陵的狱吏都威胁田覠索贿,可能觉得他要失势了,早晚住到他的监狱里。
打压军头,邵树德能理解,但杨行密没处理好也是真的。
或许,他也处理不好,这和他起家的过程有关。仗打得太水了,几次靠这些大将救命跑路。被围宣州时,想弃城而逃,是田覠力阻,并亲自鼓舞将士士气,这才奇迹般赢的。
主帅就这个威望,大将跋扈也正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
老杨为了除朱延寿,不得不装瞎,一装就是三年,老婆当着他的面与侍卫私通,上演夫目前犯,也装作看不见,这才把朱延寿骗来杀了。
老杨是真的惨!
邵树德只觉有些不寒而栗,当君主当到这份上,确实憋屈。
随后又想了想,李唐宾敢学田覠、朱延寿、安仁义等人,在他面前这么跋扈吗?应该是不敢的。
朱全忠、李克用,杀大将也不至于这么憋屈,这就是威望和掌控力的原因了。未来对付淮南,朱延寿之辈是很好的突破口。
“让武瑜来见我。”邵树德突然说道:“再写一份表章,保举朱景为寿州刺史,抄一份送给朱景。”
李忠站在一旁,下意识身体一紧,上任才几天,就要干这种活了?
陈诚没说话,他在思考如今的形势,感觉太复杂、太诡异了。
明明就两三个州,但各种势力掺杂,各有心思,甚至一个阵营中还有两种态度。
一着处理不慎,搞不好会引发三方乃至更多的势力乱战,得好好想想。
第四十三章 顾此失彼
四月十三,邵树德远远看见了寿州高耸宽广的城墙。
“有护城河,有羊马墙,但为何无兵戍守。”邵树德登上了一处高地,仔细观察这座山水环抱的城池。
其实就城池本身而言,并不如何险要、坚固,也就是一般州城的模样罢了。
果然,寿州之险,不在于城池本身,而在于其格局。
好吧,准确地说,羊马墙附近其实还是有一些兵的,但很少很少。很明显,贼兵数量不多,且士气一般,不敢大举出城作战。
已经有军士在搭建桥梁,准备通过护城河。
大部分人则远远地扎营。他们抓了一些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驱使他们到远处伐木,但人数还不太够,只能让辅兵也上阵了。
郑勇有些紧张,他把几乎所有能派的斥候都派了出去。犹豫了半天之后,让邵树德拨了一百亲兵,充当游骑,远远散开警戒。
邵树德有些叹气,不知道自己不在现场的时候,郑勇能不能放开指挥。
“让魏守节来见我。”回到大帐之内后,邵树德喊来了郑勇,让他派出使者,前去传话。
陈诚在一旁处理公函,非常忙碌。但邵树德知道他有分心两用的本事,一边听着帐中的对话,一边批阅公文,从来没出过差错。人才啊!
“大帅,该怎么说?”郑勇问道。
邵树德知道他的意思,即打算开出什么条件拉拢人家。
“刺史已经给朱景了……”邵树德说道。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禀报,有一营战兵渡过护城河,一战摧破敌军,杀穿羊马墙,斩首七十余级,俘三十二人。
这——
邵树德惊讶了,这么不经事?而且这战果也太少了,很明显贼人就是虚应故事,然后便一哄而散了。
汴宋兵不是这个样子的,莫不是寿州兵?甚至是新拉来的壮丁?
“让魏守节来见我,就告诉他,敢不来,我连他一起剿了。”邵树德找来李忠,让亲兵给他穿戴甲胃。
“大帅这是?”陈诚搁下毛笔,抬起了头。
“巡营。”邵树德说道:“大战在即,什么都是虚的,唯帐下儿郎手中的刀枪才是真的。”
说罢,当先出帐,在亲兵出的簇拥下,来回巡视。
军士们被招募来的时间不算很长,但经历的事情可不少。
邵树德在这支军队中的威望也非常高,这是带着他们打胜仗得来的。
每至一处,将士们都毕恭毕敬,没有一点懈怠桀骜的模样。
邵树德非常满意,大声勉励了几句,这才结束了巡视,而此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看着被朦胧月光覆盖着的淝水和八公山,邵树德一笑,想待价而沽,也得有那个本事。
以前是什么形势?现在又是什么形势?真是脑子不太清楚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之后,大营之中,战鼓擂得震天响。
各营依次出门,至旷野中列阵。
与此同时,东关方向也出现大队人马,这是寿州刺史朱景的部队,有三千余众,已经渡过淝水,再度抵达了西岸。
“拜见夏王。”朱景带着一帮部将,远远下马之后,步行前来拜见。
“无需多礼。”邵树德笑道。
其实离上次见面过去并没有多久,但或许是频繁的战事快速催人成熟,朱景的变化还真不小。
邵树德又仔细审视了一番。
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武人,年岁不大,留着络腮胡。双臂粗壮有力,两眼颇为明亮,身上的甲衣多有血迹,腰间的横刀也半旧不新。
邵树德脸有笑意。
很多人来见他,恨不得将全身行头换一遍,打扮得跟个新嫁妇人似的。
朱景这副装扮,不错,是个实在人。武夫么,本就是这个模样。
“此番讨贼,大郎数有功焉。而今可敢再立新功?”邵树德笑问道。
朱景细腻敏感的内容与其粗豪的外表完全不一样,闻言心中一颤,暗道要打头阵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拒绝,甚至连推托都不敢,只能硬着头皮道:“有何不敢?”
“那好,速速整顿兵马,兵进八公山。”邵树德说道。
朱景有些惊讶。
“魏守节想骑墙观望,何其之蠢!”邵树德冷笑道:“我欲兴师问罪,他若不从,便先灭了他。”
“寿州城中还有贼兵……”朱景提醒道。
“他们若敢出来,一起剿了便是。”邵树德断然道:“大郎勿忧,我巴不得他们出来呢。”
“既如此,谨遵大帅之命。”朱景躬身行礼道。
……
霍山县空无一人,被朱延寿轻松占领。
老实说,这次出兵有些匆忙。
吴王亲率大军,出广陵,沿着漕渠饷道直奔楚州。
李神福、刘威二将出除州,进占濠州。
他们这一路,出庐州,进攻寿州。如果有可能的话,尝试下夺取光州,毕竟光州是正儿八经的淮南节度使辖州。
朱延寿看得出来,吴王是比较矛盾,比较犹豫的,但也觉得机会难得,先捞了好处再说。
攻占楚州问题不大,因为这边早就与淮南眉来眼去,本身也是淮南属州,不会遇到太多的抵抗。
濠州同理,大军已被抽调一空,夺占下来非常容易。
唯寿州情况非常复杂。
州将魏守节遣使联络,愿投靠吴王,求刺史一职。朱延寿不管吴王是什么想法,他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目前也不能明着拒绝,因为还要利用魏守节,故只能先拖着。
这帮墙头草!朱延寿冷笑,后面有你好看。
寿州江从顼算什么东西?也配拥有天下雄郡?这种要害地方,不是你这类暗弱无能之辈可以掌控的。
“二郎,魏守节那边,还得再跑一趟。”朱延寿看着似乎经历过一番战火的霍山县衙,有些心痛,以后都是他的地盘啊。
“姐夫,魏守节胃口大得很,想当寿州刺史。”王彭说道:“我虚与委蛇,没把话说死。他很聪明,似乎嗅出了点味道。”
“哼!寿州便是落不到我手上,多半也会给李神福、刘威之辈,如何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朱延寿冷笑一声。
“外人”这个词,用得是相当精妙了。
杨行密的小圈子,还是比较排外的。除非你有特殊才能,比如历史上朱瑾、史俨、李承嗣等,要不然就靠边站吧。
这种倾向在杨行密活着时可能还不太明显,可一旦他死了,你再看看掌权的都是哪些人,心里差不多就清楚了。反正不可能是什么外将、客将,即便他再出色,再有本事,也很难爬上去。
“姐夫,邵树德追击梁兵至安丰,若其率军北上,攻取寿州,咱们怎么办?”王彭说道:“我听闻,魏守节亦遣人联络树德,或有倒向他的可能性。”
“邵树德已任朱景为寿州刺史,魏守节失心疯了才降他。”朱延寿不以为然道:“再者,树德兵不多,追击梁人而来,一路上应该所获不少,军士饱掠,多无战心,怕他作甚!庐州兵,我操练多年,南征北战,若连与夏人做过一场的胆子都没,那还不如回家种地!”
安仁义近期可能会攻钱镠的常州,田覠已经在攻冯弘铎的升州,朱延寿如何不心急?
寿春、寿州,合该为延寿所得!
“不过,二郎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为免夜长梦多,我军确实应该尽早北上。”朱延寿又道:“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
魏守节涨红着脸,怒不可遏。
大将何崇年站在他身旁,面有忧色。
淝水南岸,百余名军士被五花大绑,按着头跪在阵前。
数十骑沿着淝水左右驱驰,声音洪亮,顺着南风飘荡了过来。
“魏守节,你攻梁兵,梁人已不能容你。今还想拥兵观望,何其愚蠢!”
“给你半个时辰,若不来降,大军攻去,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列阵于河畔的军士齐声高呼。
淝水北岸的寿州军将士有些骚动。
“寿州将士们,尔等当审时度势,弃暗投明。若执迷不悟,弃身亡卤,则妻子戮辱,大福不再,悔之莫及。”
“悔之莫及!”列阵的军士们又齐声高呼。
魏守节的脸色渐渐由红转白。
他有些不理解,邵树德带来的兵不是招募没多久么,怎地士气如此高昂?难不成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术?
另者,人也确实多,看着上万,他们这边才两千,打起来还真不够看。除非退到八公山上,以守代攻,以拖待变。但这会两军对峙,明显不能退,一退就是大溃败。
“话已至此,可谓尽矣。尔等自思之,半个时辰后,全军杀至,定斩不饶。”
“定斩不饶!”
淝水北岸一片哗然。很多人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魏守节、何崇年等人所在之处。
魏守节又急又怒,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感觉了。
握兵自重,骑墙观望,不很正常么?居然被人当场逼着表态,此时若服了软,众目睽睽之下,以后还怎么服众?
何崇年欲言又止,魏守节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复又低声问道:“可有解法?”
何崇年摇了摇头,道:“树德来得太快了,放着州城不打,直接杀至我等跟前,好没道理。而今,必须当机立断了。”
“怎么个当机立断法?”魏守节问道。
“兵马使觉得我军可战得过?”何崇年反问道。
魏守节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不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时辰很快便到了。
河对岸擂响了战鼓。
不用任何人吩咐,大群披甲士卒从后阵涌来。
与此同时,步弓手已经给弓梢上弦,长箭也抽了出来,仰举向上,等待角声响起,便要发起第一轮打击。
魏守节仍在激烈的挣扎之中。
这就有点让人叹为观止了。两千对一万,还得罪了梁人,根本没有退路,便是到了这个时候,武夫的本能仍然在祸乱着魏守节的判断力,那一个“降”字始终说不出口。
将士们的哗然声越来越大。
何崇年叹了口气,道:“咱们拥着兵马使降了吧,体面点。”
数名军士上前,“拥”着魏守节到岸边,大呼道:“我等降了,投夏王便是。”
魏守节没发出任何反对意见,很显然已经默认。至于他是什么心情,那就没人知道了。
喜讯很快传到了后边,邵树德丝毫没感到意外。
就是不给你们这些墙头草骑墙的机会,就是要逼迫你们表态。情势紧急,没空陪你们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让朱景去接管魏守节的兵马,谁敢反抗,格杀勿论。”邵树德下令道。
“遵命。”立刻有人前去传令。
与此同时,数骑又奔至寿州城外,中气十足地怒吼道:“釜中游鱼,可还想活?”
声震重楼,夺人心魄。
第四十四章 腹地
“随意喧哗者,立斩无赦!”寿州城楼,侯言抽出横刀,大喝道。
他手下的汴兵还好,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人,虽然士气低落,但还不至于当场作乱。
之前在城外损失了一些人手,如今还剩九百,都上城了。
真正危险的是强征来的壮丁近三千人。
守城,壮丁健妇也能发挥作用,这是常识,问题是什么情况下能发挥作用呢?
被敌人包围,且敌人较为凶残,城内军民在重压之下众志成城,拼死抵抗,那么即便是一个半大少年或女人,也能上城头当炮灰厮杀,毕竟他们拥有地利。
但如今是这种情况吗?显然不是。
城外至少有两股寿州本地势力,即州将魏守节、何崇年部,以及土豪朱景部。
魏守节是魏虔义子,而魏虔又是前刺史张翱的部将。
何崇年是何藏耀之弟,就是那个与张从晦喝酒,导致孙儒派系的刺史江彦温尽杀诸将的罪魁祸首。后来张从晦被腰斩弃市,何藏耀被押解到汴州,摧垮嵴柱,折磨而死。
这两人,继承的都是孙儒到来前的寿州本地军政势力。
朱景代表的则是地方土豪、游侠,但威望不可小觑,更被“朝廷”任命为寿州刺史,有所谓的大义名分。
这两股势力一同出面,对城内喊话劝降,效果自然是非常拔群的。
至少,新拉来的壮丁不干了,喧哗声四起,有人直接熘了。汴兵人少,根本顾不过来。而江从顼的千余兵马也不是很尽心,他们是孙儒旧部,投靠朱全忠也是权宜之计,以前便罢了,现在如何肯为他们卖命?更何况,江从顼的话也未必好使了,他手下的意见也不是完全一致的。
侯言看到了危险的苗头,当机立断,吩咐军士抓了几个闹得最欢的丁壮,手起刀落。只一会,军士们就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递了过来。
侯言抓起人头,看也不看,掷向了战战兢兢的人群,道:“各归本段守御,不得有误。”
“冬冬冬……”城下响起了阵阵鼓声,紧接着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
侯言扭头一看,却见城外的夏军已经组装好了一批简易的攻城器械,正朝这边杀来。
他有些惊讶,邵贼可真是胆儿肥,现在也就万余兵,怎么就敢攻城?你怎么敢?!
再等几天,整顿好内部再攻城不行吗?给我几天时间啊!
刚被人头震慑住的寿州丁壮又发出了一阵哗然。汴兵怒视着他们,抽出刀枪,作势要杀。这确实吓住了他们,但也让他们彻底崩溃了。
有人发一声喊,直接跑了,很快又带动了其他人,大面积逃亡开始了。
“站住!你们跑了不要紧,夏贼入城后,将你全家诛戮,悔之晚矣!”
“去你妈的!城外是魏守节和朱景,咱们投他,断不至于被加害。”
“夏贼杀人盈野——”
“滚!朱全忠、邵树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等只投朱使君。”
“江从顼呢?抓到他杀了,寿州是寿州人的,不是梁人的,也不是夏人的,杀了这帮蔡贼。”
“外地人滚出寿州!”
混乱已经不可避免,城头上的九百汴兵被冲得七零八落,士气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云梯车到了城下,朱景两部千余精壮顺着梯子往上爬,很快跃上了城头。
不用任何人招呼,心情慌乱之下的汴兵下意识展开了反击,三五人小组配合,只花了片刻,就将第一波先登的十余人砍倒刺死,体现了良好的战斗素质。
但这只是他们下意识、机械式的反击,只是他们吃饭手艺的体现罢了,但最核心的问题还没解决:没人想死!
朱景看得气急败坏。阿龟带队,登上城楼的时候他还很兴奋,结果被人一刀砍在脖颈,飙着鲜血滚落下来。
金刚奴带着第二波人杀上去了。
双方在城头上下激烈争夺,不时有人惨叫着滚落而下,大多数都是朱景所部。
他们利用复杂地形搞游击偷袭是一把好手,但硬碰硬厮杀的时候,就被那些曾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汴兵砍得七零八落。
在这一刻,朱景意识到若想真正坐稳寿州刺史的位置,以前那种草台班子是要不得了。便是夏王以后不将他换掉,杨行密或朱全忠杀来,他也挡不住。
认识到了这一点,朱景收起了小心思,再不敢狂妄,再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惨烈的搏杀很快结束了,金刚奴战死!
豺奴红着眼睛,带着第三波人往上冲。
与此同时,另外一侧也响起了喊杀声,魏守节、何崇年部两千人开始了攻城。
朱景心中愈发焦急,若不能抢先攻克寿州,日后怎么压得住那帮州兵州将?
“江从顼跑了!”寿州城楼上接二连三响起了带着哭音的呼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攻城方勐然爆发出了喝彩,人人奋勇,士气大振。
汴兵的抵抗似乎一下子就微弱了许多,出现在城头的人影也慢慢变少。
朱景一把推开左右亲随,带着三百人,当先冲了出去,竟是要亲自攻城。
站上城头的人再也没被赶下去。豺奴捡起一杆步槊,连连刺击,勇不可当。
他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若汴兵仍然死战不退的话,他的结局多半与阿龟、金刚奴一般无二。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江从顼的逃跑恰到好处,直接带崩了守军最后一丝战斗意志。
寿州城,拿下了!
……
天雄军使臧都保终于抵达了安丰县。
令他惊讶的是,县城外居然游弋着一队骑兵,看样子也是刚刚赶到。只见他们黑缯、黑甲、黑旗,手持马槊,看起来非常精悍。
“结阵!杀敌!”臧都保下令道。
十将李璘点了一营五百战兵,开始披甲。
军士们取出双手大剑,谈笑风生,似乎一点不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担心。
贼骑有二百余人,远远看到他们之后,聚拢了起来。
很快,一骑上前,道:“我乃吴王帐下黑云长剑都左都虞候徐温,不知——”
“嗖!”一箭掠过他的头顶,吓了徐温一跳,连忙拍马回阵。
“偷袭不武,这一箭不杀你。”臧都保放下步弓,大声道:“我管你是谁!不如回去整顿兵马,咱们真刀真枪杀一场。黑云长剑都,嘿嘿,李璘!”
“末将在!”李璘提着一把重剑,大声应道。
“带你部,持大剑斫阵,将他们砍了!”臧都保令道。
“遵命!”李璘回到阵前,五百人已经披甲完毕,人手一把长剑。
“斫阵!”李璘当先而出,甲叶铿锵做响。
“杀!”五百人齐齐跨步而出,长剑森森,杀气凛凛。
徐温手下二百骑,皆黑云精锐,曾经多次出入战场,踏破敌阵。但看着前方远远压过来的五百大剑士,他也有些犹疑。
国朝军士,对重剑/大剑/长剑、陌刀之类的双手砍杀武器,其实是很偏爱的。
杨行密有黑云长剑都,朱全忠有左右长剑军,邵树德虽未组建专门的双手重剑部队,但步军各营里的相关器械配置并不少,因为这种兵器真的很受武人喜爱。
完全放弃防守,双手挥舞重剑,以命搏命,主要作用是“斫阵”。
另外,对方有骑兵部队冲来,长剑军也会主动迎上去,步行前进,噼砍骑兵。
艰难以后,这种战术越来越流行。讨昭义刘稹时,武宗就专门给河阳军赐陌刀两千五百口,用于战阵厮杀。
长剑军对付骑兵,不是靠严密阵型。事实上你与骑兵对冲,也根本维持不住阵型,肯定会被冲入阵内。关键在于冲入后,还要继续小组战斗,将减速的骑兵一一砍杀。
故这种成建制的长剑军一般都不能小视,他们一定是精锐,冲入了大阵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多半不会崩溃,还会继续战斗。
五百长剑手如山般压了过来。
徐温犹豫再三,下令撤退。
“将军?”有军校不解,道:“不如绕至侧翼,直冲而入。”
“你冲得垮长剑都吗?”徐温问道。
军校迟疑了一下,没回答。
黑云长剑都,最初其实是由黑云都和长剑都合并而成的,对外正式名称就是“黑云都”,因为他们都穿黑色衣甲,举黑旗,但还是有很多人习惯称“黑云长剑都”,这是由成军历史造成的。
“夏贼有数千众,那边、那边,还有那边,都有人整队,随时可以压过来。”徐温马鞭连指几处,道:“夏军看样子还是挺能打的。这五千步卒,不比黑云都差。这次出击,吴王还是大意了。邵树德用兵十余年,连连征战,大杀四方,北军锐士,确实有几分火候。”
“先撤吧,待汇合朱使君主力,再做计较。”徐温一甩马鞭,撤了。
两百骑不甘心地跟在他身后,一熘烟地离开了战场,消失在了南方的驿道尽头。
“进城!”臧都保冷哼一声,下令道。
为了赶路,粮草还落在后面,他们必须在安丰县休整一下了,正好将附近好好侦察一番。
淮贼胆子好大,欺我无人么?
第四十五章 坚持
“把门给我砸开!”寿州城内,邵树德指着府库大门,说道。
数名亲兵上前,挥斧连砍,接着用力一撞,大门轰然洞开。
邵树德不动,身后的亲兵一涌而入。
过了好一会,邵树德才举步向前,走入了府库。
很遗憾,库内的东西不是很多了,大概万余缗钱、数万匹绢,外加茶叶、皮子、药材若干。
寿州这么一个商旅繁盛、素称鱼米之乡的地方,就这么点东西,确实不像样。唯一的解释,就是被人提前用掉了,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氏叔琮。
“清点一下,给儿郎们发赏。”邵树德随手拿起一匹绢,说道。
受家里女人熏陶,他现在的眼光也很毒辣了,绢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四窠云花绫,蔡州特产,朝廷贡品。
旁边一匹是兖州镜花绫,都是高级丝织品。
这些高级货,发赏时该怎么定价,一匹折抵杂绢多少匹,邵树德懒得管,那是军中文吏头疼的事情。
“谢大帅赏赐。”郑勇喜道:“末将一会便晓谕全军,将士们定然欣喜。”
这些财货,当然不会只发给那八千蔡人新卒了,事实上大家都有份。但谁先挑,那就得按地位来了。
“淠水鏖兵,各营多有缺损,抓紧募人补上吧,还以一万为数。寿人并非不能战,人心纷乱,士无战心罢了,好好挑一挑。”邵树德又吩咐道。
“遵命。”郑勇应道。战损了两千兵,只能在寿州招募了,他知道大帅的喜好,尽量以没有家口拖累的人为主。
至于寿州的兵源质量,怎么说呢,在淮南算是拔尖的吧。毕竟淮西那帮蔡贼造反的时候,朝廷吓得要死,置濠寿庐都团练观察使,阻遏叛军东出。而这三州中,寿州又首当其冲,被蔡贼“被动操练”多年,武风还是可以的。
郑勇走后,朱景又被喊了过来。
“拜见夏王。”朱景恭敬行礼道。
“朱使君,寿州我交给你了。战守之策,可有方略?”邵树德问道。
朱景一惊,夏王这便要走了?本来是好事,但他现在想邵树德多留一会,帮他镇镇场子。
“回大王,自当北守淝口、八公山,令梁人不得南侵。”朱景答道:“南守霍山、大别山——”
“且住。”邵树德打算了他的话,问道:“守那么多地方,兵够吗?”
朱景有些尴尬,确实不太够。
他本有三千众,攻城时死伤数百,后来吞并了部分梁人降兵,以及魏守节、何崇年部,总兵力达到了五千。
对了,汴将侯言率众突围,走北门,至淝水岸边,遇到了邵树德亲率的主力大军,阵斩之。江从顼跑得倒挺快,没抓到,听闻投淮人去了,但被截下了数百溃兵,与梁人降兵一起,全交给朱景统带。
他的部队,需要这些专业军人,对于正规化有好处。
朱景是聪明人,知道邵树德完全可以吞并那些汴兵和孙儒旧部,但他没要,这就是提携了。
事实上他对邵树德一手带出来那些蔡人新兵很惊叹,觉得是化腐朽为神奇。但在熟悉内情之后,知道邵树德抽调了五百亲兵补入军中,充作各级军官,这才恍然大悟。
夏王的亲兵,不但负责侍卫工作,闲暇时要么锤炼武技,要么学习各种战阵、治军知识,夏王还经常给他们讲战例。这五百亲兵,完全就是五百军校,至少当低级军校是没什么问题的,怪不得能那么快捏合成型。
“现有的兵马,好好整顿一番,至少要捏合成型,能够拉出去打仗,别让人射几通箭,就一哄而散了。”邵树德说道:“淮东要害在清口,淮西要害在涡、颍之口,故欲固两淮,须防三口。淝口固然重要,然颍口亦不能轻忽。”
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又道:“当然,凭寿州一地,承担如此繁重之防务,是力有不逮的。此事我会协调一个方案出来,你先收拾整顿兵马。”
其实,正如邵树德所说。沿淮防线,那是一个体系,不是单独哪一个州哪一个县的事情。
梁兵若南下,五万大军攻一个点,你当然压力沉重。这个时候就需要体系来分担你的压力,比如申、光等州主动出兵,攻击敌人侧翼,缓解寿州的压力。
敌人从东方进攻也是同理。
申、光二州,就是一片夹在淮河、桐柏山、大别山之间的平原,南面分别是安、黄、蕲、三州。崇山峻岭,通行不便,其中之关隘,如今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问题不大。
缺口只在东面的庐、濠二州,此间地势平坦,是最大的威胁。故欲守申、光二州,必守寿州,毕竟寿州还有个淝水防线,可以有效抵挡淮东方向的攻击。
况且寿州大郡,地雄人富,艰难以后朝廷置“介马数百,徒兵万人”于此,输粮饷于各处,镇压逆藩。
这样一个地方,必然是要攥在手里的。
至于体系嘛,邵树德也已经有腹桉了,那就是将申、光、寿三州合并置为一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着手解决安州的问题,将安州六县也加入进来。
有此四州十九县、超过四十万口人,且还是相对富裕的地方,养个两万五千以上的兵马,并不是什么问题。
这个镇,就叫淮西镇好了。
邵树德有意让凤翔折嗣伦移镇淮西,以便将凤翔一府四州腾出来,把他折家的大小势力带走,尤其是那些不太听话的折家军。地盘则由夏王府接手,慢慢消化吞并。
申光寿安四州,当然比不上凤翔镇,但也差不了多少。让折嗣伦接管淮西,其实也不算多亏待他。
主要问题在于,这四个州下面有军头,比如寿州朱景、安州武瑜、光州陈素,说起来还是有点对不起折家。
但怎么说呢,可以将唐邓随与淮西连成一片,对折家还是有点吸引力的。
更何况,邵树德也打算罢陈素光州刺史职,让他转任申州刺史,将相对富裕的光州腾出来,同时解决掉安州武瑜的问题。折嗣伦可以实控光、安二州,治光州。
寿州的问题,以后就看他手段了,邵树德的底线是陈素不能被罢免,朱景是可以牺牲的,折嗣伦能不能拿下,看他本事。
如果折嗣伦还可以继续开拓,比如拿下黄州瞿章、蕲州冯敬章之辈,邵树德全认,可以让朝廷下旨,淮西增领这些州郡。
就是正赶过来的时瓒不好安置了,麻烦!
“你在寿州好好干吧。明年沿淮诸州、唐邓随、昭信军四州休养生息,减税轻赋,今年确实太苦了,你好好整顿。”邵树德说道:“朱延寿所领之淮贼,无需担心。过几日我便率军南下,将他们伸过来的手给斩断,令其胆寒,至少几年内不敢犯境。”
朱景有些佩服地看着邵树德。
杨行密在江淮的名声,那可相当不小。毕竟击破了人人胆寒的孙儒,一跃而成附近最大的势力,焉能不怕?
邵树德如此轻松随意地说要教训教训朱延寿,确实让朱景大开眼界。
“大王,朱延寿乃黑云都出身,未可轻敌。”朱景忍不住提醒道。
朱延寿在杨行密的小集体中,“摧坚陷阵,功冠诸将”。简而言之,他在杨行密的征战生涯中,功劳最大,虽然田覠、安仁义等人可能不服,但公认如此。
而且他治军严明,甚至可以说是严酷了。军卒稍有违反命令,立杀之,没有二话。
同时也仗义疏财,打仗所得财货,分文不取,全赏给部下。
这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杨行密的集团如今也处于上升期,整体精神面貌不错,士气也很好,毕竟孙儒败亡后,整体顺风顺水,不断扩张,较为顺利。
“打的就是黑云都!”邵树德笑道:“我有天雄军儿郎,便与他们比试一番,看看到底谁厉害。”
老实说,就杨行密那个破烂军队,被孙儒暴打的货,邵树德还看不大起。
天雄军成军于文德二年(889),以铁林、振武、天柱的两千老兵为骨干,补充了募自河南府、汝州、许州的三千蔡人新卒。
大顺四年(893),又先后两次补充了五千河中衙军降兵,规模扩大到了万人。
这支部队,成军以后,驻守过秦州等地,参加了云州威慑李克用的军事行动,地斤泽大讲武他们也在。征同州郝振威之后,便随邵树德东出河南,从此大多数时候都在河洛、王屋一带与梁人厮杀。
这支部队是正宗的武学系,武学生遍布全军。邵树德向来重用武学生,连带着天雄军也沾了光,高质量的猴子甲,他们排队的优先级很高,故全军装备精良。
这样一支嫡系部队,经历过血腥的河洛攻坚战,在洛南道驻防时与汴军小股人马打过袭扰战,野战列阵对敌更是家常便饭,如果能一战大败朱延寿的庐州军,应该能让淮人清醒清醒。
“南下退敌之事,你部不要参与了,先好好整顿一下。”邵树德说道:“另者,梁人虽已溃走,然谨防他们杀个回马枪,明白么?”
“谨遵大王之令。”朱景应道。
乾宁二年四月十九,折从古带着一千五百骑抵达了寿州。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此番东进追敌,总计杀敌千五百人,俘两千。
俘虏已经遣人押往霍丘。至此,东出追敌以来,已累计杀敌三千多,俘五千余,如果算上前期相持战斗过程中的损失,氏叔琮足足丢掉了一万多人,大部分是在撤退过程中损失掉的。
此外还丢了寿州,不过这可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主动丢出来,以激化夏、吴矛盾的花招。
邵树德就吃下了,又如何?
都把杨行密当傻子呢?人家已经在拉拢安州,与杜洪的战争更是从来没停过,他给你面子了么?人家的战略就是支持朱全忠,还自欺欺人杨行密对你没有恶意,那就太不应该了。
四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带着一万步卒、一千五百骑卒,离开寿州南下,朝安丰开进,准备汇合臧都保的五千天雄军。
第四十六章 不断加码
折从古的骑兵走在最前头。
他看起来有些心事,或许和朱景、陈素之辈纷纷得官,而他却一无所获有关系。
论战功,他少吗?不少。
淮北去过,淮南也杀过,最后追击关头,还俘斩三千余人。这功劳,难道还比不上陈素?
那个老匹夫,唯一的功劳就是从光州赶来,在淮水堵住了一次梁人的迂回包抄。
追击敌兵之时,还中了埋伏,损兵数百。
从那往后,就只能干干看押俘虏,输送粮草物资的事情,他会打仗?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但这样一个人,先任光州刺史,近又转任申州刺史,当个土霸王,不知道多自在。
安丰县城墙已历历在目。
近郊的农田整饬得非常不错。战争结束,农人们已经抓紧时间,补种春麦,免得这一季绝收。
折从古重重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
他知道,自己是折家人,夏王出于各种考虑,不太可能直接提拔自己,这就是问题所在。
“折将军。”
“臧都头。”
二人惺惺相惜,一同进了县城。
一个出身横山党项,说他是没藏氏都是抬举了,事实上隔了不知道多少代,与如今掌权的没藏庆香父子早就出了五服。
一个出身麟州折氏,与折宗本父子虽然没出五服,但也相隔甚远。
“淮贼近日可有动静?”折从古牵着战马,一边走一边问道。
在他身后,大群骑士也下了马,在天雄军士卒的引导下,到城中军营内休息。至于战马,当然要好好洗刷、照料一番了。为了赶路,他们是骑过来的,战马很是疲惫。
“淮贼兵不下万人,屯于淝水东岸,在西岸立有营寨。骑军从此寨出,日夜袭扰、窥视。”臧都保说道:“我军乏骑卒,折将军既来,便好办了。”
“淮贼有多少骑兵?”
“贼人以二十五骑为一旗,军校李厚领十旗,三天两头过来袭扰。你一整队出城,他就跑了。你一撤,他又来了。”臧都保说道。
“这是贼兵习气。”折从古笑道。
官军骑卒,喜欢整队、披甲、执槊,集团冲锋。
贼军骑兵,喜游动袭扰,你实力强,我就不打,你实力弱,我就扑上来撕咬,和草原骑兵的战法颇为类似。
完全是两种思路下发展建设出来的骑兵。
“淮贼碰上了我,算他们倒霉。”折从古大笑道:“巧了,我也不是很看得惯那些只会披甲持槊,一根筋冲杀的骑卒。”
臧都保礼貌地笑笑。
夏王就喜欢威势惊人的骑兵集团冲锋,而不是精于骑射、游斗之辈。从草原募来的新兵,第一件事就是锤炼他们的近战搏杀技艺,听闻最近又在灵州选拔健锐,扩大具装甲骑的数量,首批精挑细选之下,得三百余人,第二批还在继续挑选。
这是继续往高大威勐、冲击力惊人的路子上走。
“城中粮草可足?”
“够一月所需。”
“有点紧啊。”
“仗也打了两个多月了,粮草何时充裕过?”
“哈哈,无妨。寿州还有一些粮草,大帅主力南下,带了不少,勿忧。”
“折将军可有意出城,挫一下敌骑锐气?天天盯着咱们,烦不胜烦。”
“待战马休息充足,便出城厮杀。”
“好!届时我亲自上城擂鼓,为将军助战。”
二人渐渐远去,言语间非常自信,一点没把淮兵放在眼里。
……
其实,臧都保提到的贼将李厚已经活动到了安丰、寿州之间。
接到军士汇报后,邵树德下令停止前进。
辎重车队被拉了过来,列于两侧。每车立数名军士,持长槊、步弓,向外警戒。
主力步军位于车阵中间。不可能所有人都披甲、持枪,那样就没法赶路了。弓也不可能一直上好弦,那样的话,真要用的时候就没法用了。
只能分批来了,大军保持警戒,降低行军速度。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对其他藩镇的步兵而言,顶着对方骑兵的骚扰、窥视,一路前进,似乎是家常便饭。但邵大帅不同啊,以前都是他用骑兵欺负人,自家步兵行军时,非常放松,基本是空着手赶路,就腰间一柄横刀,哪像现在这样紧张兮兮的。
左前方有百余骑靠了过来。
他们黑衣黑甲,骑术相当不错,弓刀齐备,看着就比较精悍。
骑兵缓缓提速,越跑越快,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喝。
站在辎重车上的步槊手有些紧张,不安地扭来扭去。
“嗖!”一箭飞出,将一名冲得最快的贼骑射落马下。
“慌什么?他们还能越过辎重车辆不成?”邵树德放下步弓,大吼道:“每车有壮士五人,各持长槊、劲弩、陌刀,贼至,便邀击,何忧也?”
附近的军士听了心中稍定。
邵树德又瞄准一人,张弓射箭。结果稍稍偏出,但却鬼使神差地命中了后面一人,军士们见了,大声喝彩。
邵树德笑而不语。
这万把人,终究不是他带的老部队,还需要经受战火洗礼。
铁林、武威等军,面对这种场面,根本不会有任何动摇。这就是所谓的开国精兵,他们体格强壮,技艺娴熟,经验丰富,最重要的是拥有一颗大心脏,神经坚韧,该怎样怎样,你真敢冲过来,他们就敢把你捅下马来暴打。
贼骑近到百步内后,经历了强弩的密集射击,立刻吓得远去。
军士们信心又恢复了不少,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了。
邵树德笑了笑,就得让这帮军卒多见见大场面。这里总共不过数百贼骑,冲过来试探的也就百余骑罢了,若遇到河北藩镇兵马,成千上万骑朝你冲过来,你顶得住不?
李克用的兵顶得住,老子的兵也得顶住!
贼骑退到远处后,车队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
但遗留在战场上的十余贼骑尸体,则告诉每一个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次试探。
黑云都在江南屡试不爽的冲锋袭扰,被夏兵举重若轻般地应付下了。
邵树德抬头看了下南方。安丰县城,已经不远了。
……
淝水东岸,庐州军大营内,朱延寿、徐温、柴再用三人围坐在一起。
“大王轻取楚州,淮东无忧矣。”徐温笑道:“此为出兵以来第一胜果。”
朱延寿似笑非笑,不予置评。坐在身侧的幕僚轻轻踩了下他的脚,朱延寿这才笑道:“‘北归人’果是骁勇。楚、泗在手,寿、濠再下,则倚海堑江淮,深津横冈,备守艰险之势成矣。”
徐温、柴再用都是黑云都的人,是吴王亲信。朱延寿虽然也是黑云都出身,但到底外放刺史,与黑云都渐行渐远。
“北归人”就是孙儒残部,有众三万。整编操练到现在,算是吴王最为倚重的力量了,也是他心目中与中原藩镇争雄时的核心精锐。
但朱延寿自有一番傲气,他觉得那些北归人未必就比他亲手训练的庐州军强到哪里。
“楚州刺史是谁?”朱延寿又问道。
徐温沉吟不语,柴再用却快人快语,直接道:“听闻要给李神福。”
朱延寿闻言但笑。
幕僚知他心思,追问道:“李神福在濠州吃了败仗,如何还能得授刺史?”
柴再用道:“吃败仗的是刘威,李神福掩护他撤退,还是有功的。”
话说淮军是挺倒霉的。
氏叔琮四万大军陆续撤退,张归霸、朱元礼部五千余人屯于濠州休整。正好遇到刘威、李神福统率的淮南军七千余人,双方大战,刘威大败,李神福拼死相救,这才撤回了除州。
吴王重罚刘威,将其贬为牙校。李神福则转任楚州刺史,另遣张训统其军,任除州刺史,打算再图濠州。
三路出师,最肥的楚州已经吃下肚,濠州没拿下,如今吴王的注意力,应该会更多投注到寿州了吧?
朱延寿笑了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跟随吴王起家的老兄弟,他是庐州刺史,田覠是宣州刺史,张训是除州刺史,陶雅是歙州刺史,安仁义是润州刺史,李神福曾短暂担任过除州刺史,今任楚州刺史……
刘威、李简、台蒙之辈,慢慢等吧。
“徐将军,你见过夏贼,对其观感如何?”嘲笑了一番刘威后,朱延寿心情大爽,转头问起了徐温。
“部伍整肃,实劲旅也。”徐温答道。
你也见过劲旅?
朱延寿哈哈大笑,想讥刺几句,想想还是算了,不值得和这种小人计较。
徐温,到现在可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却能任黑云都左都虞候,靠的全是在吴王面前伏低做小,谨小慎微。
但朱延寿很看不起这个人,也觉得他心思过于深沉,一点不像个武人。吴王不重用老兄弟,却重用徐温这等寸功未立的小人,此取祸之道也。
便是刚吃了败仗的刘威,都比徐温强多了,都比他更适合都虞候这个职务。
柴再用有些看不下去了。朱延寿如此狂妄,真能当好他们这一路的主帅?
柴再用没见过邵树德,也没见过夏军,但他知道秦宗权、孙儒部队的战斗力。朱全忠把他们都干挺了,结果被夏兵打得束手束脚,顾此失彼,你有什么资格小视人家?
“都头!”帐外有亲将赶至,禀报道:“夏贼遣使相邀,两军列阵于野,一决胜负。”
“不可!”徐温下意识提醒道:“夏贼这是想与我军硬碰硬,不可令其得逞。”
列阵野战,没有任何花巧,就是互砍,你敢不敢来砍?
一般敢邀战的,都是对自己战斗力比较有信心,同时很轻视对方的水平,故打算以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朱延寿疑惑地看了一眼徐温。
“都头不可轻敌。”徐温急道:“夏贼甲具精良,战阵经验丰富,武艺也不错——”
说到这里,徐温回想起了从他头顶掠过的羽箭,人家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朱延寿疑心更重,几以为徐温别有异心,道:“先打探清楚再说。夏贼欲战,我军若避而不战,于士气有损。”
徐温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意。
第四十七章 对峙
乾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安丰县。
全须全尾抵达,粮草、辎重亦无遗漏,一路跟随的数百贼骑跟了个寂寞。
辎重已经进城,邵树德没急着进城。
他带着五千战兵在城外列阵。
很快,天雄军两千五百战兵也出了城,折从古的一千五百骑兵在外游弋。
九千步骑于旷野之中列阵,邵树德策马巡视检阅,气氛热烈。
到天雄军阵前时,邵树德特意下马,从第一排军士身前走过。
目光扫视之处,人人昂首挺胸,身形站得笔直。
邵树德停在一人面前,看着他脸上刀疤,赞道:“迎刃而上,果是勇士。可是在河洛受的伤?”
军士闻言有些尴尬,道:“回大王,在汾水被铁林军砍的,我是河中降兵。”
周围人听了,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出来。
“那也是壮士了。”邵树德神色不变,说道:“定难都那帮杀才,哪个手底下没几条人命,你能面对面厮杀活下来,不错。”
此人刚想说那时我脚底一滑,恰好躲过了必杀一击,不然早死了。但情商终究没那么低,嗫嚅了两下,便闭嘴了。
又到一人面前。
邵树德看了看,拉过他的手,笑道:“练箭很久了吧?”
“当不得大帅神射。”
“你见过?”邵树德问道。除了在河清与寿州出过两次手外,这些年愈发低调了,几乎成了和朱全忠、杨行密一样的坐镇大后方的纯粹统帅,甚至连指挥者可能都算不上,因为具体排兵布阵由他人完成。
也就李克用,依旧活跃在战场一线……
义兄也一把年纪了,不知道近来可好。在魏博大掠,好威风,这会应是前往幽州了吧?
“大帅西征兰州后,与诸将会猎,我远远见过。”
“居然参与过兰州之役,那是老兵了。除步弓、长枪、横刀外,还会哪些器械?”
“使得长剑,亦会投枪。”
“淮南昔有名张神剑者,善使重剑,徒子徒孙众多。异日遇到淮贼,可敢拼杀?”
张神剑带不到千人投杨行密,杨行密担心不能驾驭,故杀之,其部众亦尽被屠戮。
其实有些可惜了,重剑武士,一般都是精锐。
有唐一代,即便陌刀、重剑非常流行,但用得好的还是不太多。到了宋代,更是很难寻觅成建制的重剑/陌刀部队了,可能这种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不太符合时人的价值观。
“有何不敢?”此人怒道。
“好!”邵树德就喜欢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壮士,大笑着勉励。
唉,该把儿子带过来的,让他见识见识军中的豪迈勇士,别整天跟杜弘徽、赵观文学诗书,学成个读书人。
“你是——何檠?”邵树德走到一名军官面前,想了一会,笑道:“夏州武学的学生。”
“总办还记得我?”何檠惊喜道。
“我的门生,自然记得。”邵树德笑道:“你腰间的茶山剑,还是我授予的呢。好好杀敌,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谨遵总办教诲!”何檠大声应道。
邵树德含笑离去,又转了一圈,看着雄壮的军容,心中大定。
传统将门出身的军官,都笑武学生是死心眼,但邵树德就需要这种死心眼的军官。
而且他并不倚赖任何一种人才培养模式。
传统将门的人才,要!武学生,要!亲兵系,要!
每类人都有用处,都可以用,海纳百川嘛。
策马回到那一万新兵前,邵树德驻足良久,道:“此番若立大功,将尔等编为铁林军右厢。”
夏军系统之中,目前分左右厢的,就一个义从军,左厢三千人、右厢五千人,战兵、辅兵各半。
铁林军目前有一万三千步骑,若再编入万人,且给其配置骑兵的话,就兵力而言,这将是第一大军,可能会达到两万五千人以上。
铁林军,如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军,虽然有些部队不太服气,认为自己的战斗力比他们强,但资历就是资历,这是邵树德起家的部队,别人很难比。
这一万蔡人也知道铁林军意味着什么,在亲兵们将消息传下去后,人人奋勇,士气高昂。
目的达到了!邵树德大笑:“有如许勇士,贼人若与我战,破之必矣。今可多备长绳,异日或有大用。”
“有何用?”郑勇凑趣问道。
“缚取贼众!”邵树德答道。
众人大笑,战意昂然。
……
四月二十七日,斥候来报,淮贼连续两日渡河,淝西营寨内已有步骑五千余众。
邵树德继续遣人邀战,有那便于口舌的军士轮番上前辱骂,激贼军出营。
朱延寿一脚踹翻了桉几。
徐温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该劝的他已经劝过了,他又不是主将,多说无益。
夏贼辱骂嘲讽的话很难听。
什么朱延寿靠他姐朱夫人上位,能力有限,难堪大任。
什么柴再用是丧家之犬,屡战屡败之类。
什么徐温寸功未立,骤得高位,居心叵测之类。
说得三人都有些恼火。但徐温沉得住气,柴再用沉不大住气,朱延寿则勃然大怒。
激将法,其实非常低级,基本上正常人都能一眼看穿,但为何屡屡有人上当呢?
因为他是直指人心,针对你心底的弱点来的。
朱延寿忍不住了,道:“邵贼邀我阵战,如此狂妄,便与他战上一场又如何?我欲悉以兵渡河,击邵贼。”
“不可!”徐温忙道。
朱延寿直接抽出了刀,冷笑道:“徐都虞候不惧死乎?”
徐温背上微微生汗,但仍然说道:“东岸需留兵戍守。若夏贼迂回渡河,取我辎重,则军心乱矣,必败无疑。”
朱延寿一愣。本以为他是劝自己不要迎战,没想到是考虑守东岸大营的事情,这确实有道理,便道:“那便留三千兵守寨,徐将军自督之,我以兵渡河,与邵贼战上一战。”
徐温默默点头,道:“都头放心,某定守好大营。”
朱延寿点了点头,随即下令道:“点兵,随我渡河!”
命令一下,全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朱延寿治军多年,还是有点章法的,至少令行禁止这一点是做到了。
柴再用领黑云都五百骑,当先渡河。
徐温领庐州骑兵三百、黑云都长剑手一千,外加庐州兵两千守营。
朱延寿则自领三千精兵,走在最后。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废话的了,双方阵列厮杀,决一雌雄。
邵树德身为一方霸主,都敢跟你野战,你怕个什么?若能阵斩之,或奇功一件。
……
四月二十八日,艳阳高照,清风徐徐,端地是一个厮杀的好天气。
从一大早开始,夏、吴双方的营地内便鼓声不断,即便远在十余里外亦可闻得。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不顾陈诚劝说,直接出了县城。
待望楼车搭建完毕后,便登了上去,俯瞰整个战场。
出战的兵马基本就是那天检阅的原班部众。
本来想排个攻守兼备的偃月阵,但邵树德终究对那些蔡人新兵不太放心,担心他们顶不住淮人的凶勐攻势,故下令布雁形阵。
朱延寿将将旗立在一处缓坡上,亦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他直接来了个偃月阵,以五千庐州精兵为中军,三千人为右翼突出,两千余人为左翼落后,全军上万,部伍还算整肃。
双方的骑兵都在后阵,随时准备厮杀。
非常传统的大唐军队野战场景了,九千对一万一千,就规模来说也不算小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
李璘、何檠二人披挂整齐,相视一笑,转身看向了身后。
整整一营五百甲士已整好队列,随时可以出击。
前方已经有双方的散队数十人在中间交手。这是为了扰乱敌方大阵用的,不过在稍一接触后,又各自散去,似乎知道靠他们无法撼动敌人严密的阵型。
近了贴脸射?靠这几十人?用强弩射人家的大阵也不动啊,别白费力气了。
“诸位!”李璘转身看着充当箭头的数百壮士,大声道:“都是厮杀老手了,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唯有一点。”
“两军交战,厮杀起来前不闻后,后不闻前,左不闻右,右不闻左。”李璘道:“贼军摆出的是偃月阵,有三千众欲侧击我军。若闻中军大败,夏王不知凶吉,或众心难安,莫有斗志,此必贼军之计也。即便为真,璘受王大恩,必以死报恩。如有忠勇之士,能与我同心者,可共击贼。”
“将军想那么多作甚。”有人笑道:“天雄军儿郎,蒙大王看重,多有抚慰,赏赐丰厚,岂有不愿效死之人?”
“张三郎所言极是。我等都是铁林、武威、天柱老人了,受王厚禄,直面贼兵锋刃,乃是本分,安敢避之?”
“今年三十有七了。”又有人道:“我家大郎和将军一样,进了灵州武学。二郎在河中,去岁娶了新妇,大王正巡视诸县,亲往贺之,那场面,哈哈,无人不羡慕。”
说罢,摸了摸脖颈,道:“今日便为大王死战,此处受人一刀,又如何?”
他话说得豪迈,众人听了胆气倍增,杀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何檠整理好了步弓,只说了一句话:“今,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众人齐声高喝,一连喊了三遍,就连淮军阵中都听到了。
话音一落,鼓声骤响。
五百甲士手持重剑、陌刀,一往无前地杀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蚌埠住
朱延寿站在缓坡之上,心中有些惊疑。
他自认为已经很保守了,排出的是攻守兼备的偃月阵。若按他以往的脾气,直接就是锋失阵之类,将敌阵捅穿就完事了,哪那么多麻烦?
但面对威震北地的夏军,他虽盛怒,但给了足够的尊重。
中军五千人,战斗力较强,士气高昂。历次征战,所获得战利品,尽分发给了军士们,朱延寿相信他们不至于弃自己而去。
但正冲杀过来的夏贼前锋是什么鬼?
全员披甲不说,手持重剑、陌刀也可以理解,但士气是真的高。步伐不疾不徐,既保持了速度和威压,又充分维持了体力,即便在弓箭的袭扰下,阵型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此强军也!
柴再用已经离开了缓坡。
他带了十旗骑军前出,夏贼亦有三百骑奔出后阵。
双方在战场一侧展开了缠斗。
有员夏将非常嚣张,连连开弓,射落两人之后,又加速前冲,砍倒一骑,生挟一人而还,大挫己方士气。
朱延寿脸色不好。
若是他自己的人,回来后便斩了。作战不力,留着做甚?
夏贼五百甲士渐渐逼近。
中军大阵之内万箭齐发,第一排连人带盾被射得后仰倒地。后面数排之内,惨叫声络绎不绝。
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攻势,甚至连延缓一下都做不到。数百人大吼一声“有死而已”,加速前冲,直接捣入了大阵。
李璘侧身让开一柄刺来的长枪,重剑用力斩下。剑刃从脖颈处斜着深入,遇到阻力后横着一抽,鲜血如泉涌。
一瞬间身上中了两枪,一枪滑开了,一枪顺着甲叶缝隙往里钻,为第二层甲所阻。
再次一剑斩下,贼兵下意识撒枪后退。李璘得势不让人,快步前冲,长剑如黑云盖顶般用力斩在敌兵头颅之上。
“卡察!”即便在混乱的战场上,李璘仿佛也听到了颈骨折断的声音。
左脚用力踹出,敌兵尸体飞向后方,挡住两贼。李璘欺上,趁着敌兵混乱,又一斩,当面敌兵毙命。
如他一般前冲的人数不胜数。
壮士们奋勇深入敌军人丛,左噼右斩,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枪。两层重甲并不能帮他们挡下所有攻击,但没人管这些,大剑士、陌刀手本就是以命搏命,尽可能在倒下之前,杀伤更多的敌军。
有死而已!
贼军前阵其实并没有崩溃,但他们被冲得站不住脚,不住后退。而越往后退,人越挤,越难以发挥自己的本事。
前冲的夏军都是老手了,见状加快了手下的动作,迎面顶着刺来的刀枪,一个劲地冲杀。
李璘的重剑上满是缺口,依然噼斩不休。
何檠得空射了一箭,击毙一名淮人军校。
李重已经换了第二把兵器,那是把敌兵遗弃的长枪。
人人都在拼死搏杀,贼军前阵一点一点开始了崩溃。
朱延寿面色铁青,身周的庐州军将也有些失色。
中军这数千人,钱镠的浙西兵来冲,坚韧不动;杜洪的鄂州兵来冲,坚韧不动。但与夏贼接战这一小会,中军前阵已在崩溃的边缘。
不,已经溃了!
千余人被五百人杀得狼奔豕突,大阵就像摔落的瓷盘,碎了一地。
李璘斩杀最后一名敌兵,已然冲透敌阵。他转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掌旗已经战死,两名傔旗还站着,但一人已然受了重伤,之前一直勉力支撑,这会精神一松,软倒在地。
武学生李重大步上前,将大旗扛住。
李璘看向前方,大喝道:“贼帅立旗高处,旗下白袍者当是朱延寿,弟兄们随我冲杀!”
“杀!”众军轰然应诺,提着大剑陌刀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整整两千步卒正墙列而进,部伍整肃,气势如虹。
而在更后方,邵树德所领主力五千战兵也在慢慢推进。
弓弩手散队游弋左右,骑军分成数股,轮番前出,与敌骑捉对厮杀。
李璘带着大剑士们赶着溃兵往前冲。
敌中军第二阵有些慌乱。不过军官反应很快,令旗一挥,密集的箭失射出,溃兵被大面积射杀,接踵而至的夏军也死伤颇众。
李璘耳边响起三三两两的闷哼,他加快脚步,一跃而上,重剑用力斩杀,一名贼军矛手应刃而倒。
跟着他冲过来的军士少了很多,且人人带伤。他们浑身是血,面目狰狞,看着就像黄泉之中冒出来的恶鬼一样,完全不在乎自身,手起刀落,以命搏命。
庐州中军第二阵,又被砍开了一个缺口。
甲士们沿着缺口涌入,不时有人倒下,但他们仍在前冲,杀得贼人节节后退。
李璘似乎听到了熟悉的痛呼声,但他没工夫细细分辨。一名贼人挺枪刺来,从破碎的甲叶缝隙间钻了进去,连第二层重甲都被捅穿了。
“噗!”重剑斩下,卡在了贼兵的颈骨之中。
钻进李璘身体的长枪陡然失去了力量。李璘痛苦地吸了口气,踉跄两步。
贼人看到便宜,两人一前一后冲来。
“嗖!”一人中箭倒地。
李璘挥舞重剑,砍在第二人身上,怒吼一声:“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军士们大声回应。
声音有些稀稀落落,但气势十足。
“杀人恶鬼”脚步不停,驱赶着阵脚有些动摇的贼兵,向前卷去。
朱延寿气得要亲自下场冲杀,不过被亲兵拼死拦住了。
“骑军呢?”朱延寿怒道:“还有多少骑军都给我撒出去,横击!横击!不要怕伤亡,横击截断夏贼!快!”
很快有人去传令。
夏贼那五百敢死甲士冲得最勐,破了第一阵,第二阵多半也要溃了。但再锋利的刀斧,用多了之后也会卷刃,也会钝。现在最紧要的,是拦腰截断夏贼第二波两千步卒前进的方向,不能让他们跟在前军后面杀入,那样庐州这五千中军可就全完蛋了。
五百大剑士,怎么能冲杀得这么勐呢?朱延寿有些不解,都不怕死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大旗之下,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气势如虹的箭头部队。
他们还在前进!
第二阵被击破了,下面一阵就是他们所在的这个高地了,夏贼不会向这边杀来吧?那也太疯了!
“着白袍者朱延寿,杀朱延寿!”战场上响起了大喝。
“杀朱延寿!”
“斩了朱延寿狗头!”
铁甲洪流丝毫没有停顿。他们喘着粗气,浑身是血,端着刀剑斜冲了过来。
数十庐州兵被他们一吓,直接溃散了。但庐州军还是有敢战之士,数百人挺着长枪、步槊迎了上去。
咒骂声、惨叫声、惊呼声、哭喊声连续不断地响起。
从朱延寿的角度看来,那迎上去的数百人因为走了一段,阵型不再严密,当下就被夏贼冲了进去,双方展开了一场彻头彻尾的乱战。
有夏贼将领带着百余人突破重围,直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朱延寿站着不动,紧咬着嘴唇,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五百甲士就能杀透他的大阵,直取中军大纛,这个事实简直让人崩溃。
练了三年的兵,难道都是纸湖的吗?
多少次夜间起身,巡视大营。
多少次散尽财货,遍赏全军。
多少次杀人立威,整肃军纪。
好不容易将庐州军打造成了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虽然可能不如黑云都,但应该不比吴王的那三万北归人差多少。
如果再给他三五年,以庐州之富,朱延寿有信心将这万把人进一步整顿升华,凌驾于北归人之上。
“使君,事急矣,还请照顾我之家小。”亲将跪地朝朱延寿拜了一拜,随即解了衣甲,肉袒前出,道:“平日吃香喝辣玩弄妇人,都痛快了吧?报使君大恩的时候到了,随我冲杀!”
百余名亲兵默不作声地跟上。
一方百余人上坡,一方百余人下坡,双方迎头相撞,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何檠连射两箭,毙杀二人。一名贼兵举刀砍来,他下意识一避,绕到敌兵身后,弓弦一套,死死勒住敌兵脖子。
有人举枪向他刺来,有袍泽奔过来挡住。
又有贼兵冲来,袍泽挥舞着陌刀继续赶来。
双方两百余人战做一团。
李璘噼倒一名贼人军校,带着十余将士,步履沉重地往山坡上冲。
他已经看到了那名白袍贼将。
他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或许还有几丝惶恐。
“终于抓到你了!”李璘提起重剑,脚步陡然加快。
“使君快走!”围在朱延寿身边的亲信、侍卫疯了般涌上来。
有人不顾刀剑临身,拼死抱住李璘的身体。
有人倒在地上,只剩一口气,还伸手死命拽住正要追杀朱延寿的夏军将士的脚。
朱延寿浑浑噩噩地上了马,仓皇离去。
没人跟他一起逃,所有人都在死命拦截追兵。
看得出来,他拼杀多年,还是有一些愿意效死的亲信的。
李璘甩开已被他斫成肉泥的贼人军校,恨恨地看了一眼朱延寿逃窜的方向,仰天长叹。
不过他很快清醒了过来,大步走到大纛旁,捡起一把斧子,将其斩断。
朱延寿的帅旗,不情不愿地从空中飘落……
第四十九章 必胜
两千步军稍稍加快了脚步,一边维持着体力,一边前冲,很快插入了刚被犁过一遍,还处于混乱之中的敌中军。
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
他们所执行的只有轻松的屠杀,收割敌军溃兵的生命。偶有敌人不甘失败,试图反抗,也在墙列而进的天雄军士卒的长槊下被粉碎。
战局已经无可挽回,所有人都知道。
偃月阵的精髓,本就是以中军为基干,吸引敌军主力进攻,然后通过侧翼,旋转整个大阵,侧击敌方,获取胜利。
这是国朝武夫中最流行的阵法,因为攻守兼备,既不激进,也不保守,深受将帅们喜爱。
相反,夏军摆出的雁形阵以及其变种锋失阵,完全就是一锤子买卖。
冲敌阵不动的话,或许还可以冲第二次、第三次,但要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怎么都冲不动的话,就做好溃败的准备吧。
所以,这就是赌!我赌自己能杀穿你的鸟阵。
前阵五百甲士杀不透,第二阵两千步卒继之,如果还不行,后面五千步卒组成的大阵直接压上。
当然,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受到敌方右翼的侧击,所以动作一定要快。
成不成,就看前面两波的精兵壮士们给不给力了。
很显然,天雄军将士们的攻击十分奏效,摧锋破锐,直接打垮了朱延寿一手带起来的核心部队,奠定整场的胜局。
而中军溃灭后,左右两翼的五千庐州军立刻失去了斗志,开始溃逃。
黑云都和庐州骑兵刚准备前出横击,打算截断夏军前进中的部伍呢,一看形势不对,立刻熘了。
双方溃逃的方向都是位于淝水西岸的大营。营垒中只有不到千名守军,他们还算训练有素,主动前出接应,将一些溃兵给接了回来,包括最先跑的朱延寿。
朱延寿的脸色很是精彩,好像是羞怒交加,又有几分惧意,更多的是惶恐,可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关闭营门,敢擅言出战者,斩!”朱延寿下令道。
军官们跑来跑去,招呼士兵,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柴再用一脸晦气地走了过来。
朱延寿刚想拉住他说什么,结果人家直接一甩袖子,登上了营中望楼,仔细瞭望战场。
战场之上,夏军仍在追亡逐北,不断有庐兵被追上,一一刺死砍倒在地。当然也有人投降,且为数不少,夏军似乎调了辅兵上来,将俘虏们押了回去。
好一场大溃败!柴再用闭上了眼睛。
虽然死的多是庐兵,但兔死狐悲,这一场战斗,算是淮南势力的大溃败。
阵列野战被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击败,这绝对是非常严重的打击,因为意味着你无法正面击败敌人,只能靠守城、设伏、用间之类的其他手段弥补真实战力上的差距,这本身就已经极为被动了。
自击破孙儒之后,未尝败得如此耻辱——当然,比起历史上朱友恭给瞿章带来的耻辱,可能还有所不如,那次是一万对一万,朱友恭强攻瞿章的营寨,获瞿章,俘斩万人。
营门外尚有许多未及进营的溃兵,他们围在外面,哭声震天。
但没人会开营让他们进来了,因为追击的夏兵已经到了他们身后。营中不得不射出大量箭失,连自家溃兵及夏军追兵一起覆盖在内。
营前顿时血流如注,惨叫连连。
“使君,这营寨守不住!”柴再用终于说话了:“夏贼若整顿军伍,强攻而来,半个时辰都顶不住。”
朱延寿长叹一声,神色颓然,低声道:“东岸已经有船只过来了,咱们一会就走。”
柴再用也长叹一声。走,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走了,毕竟船只有限。撑死了能走几百人,其他人在主将撤离的情况下,还有继续战斗的勇气吗?不可能的!要么降,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使君既有打算,我便不多言了。”柴再用让人牵来战马。
他们是黑云都的,自然没必要与庐州兵一起赴死。这会让马儿休息一下,喂点食水,待会就要跑路了。
这场仗,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希望朱延寿没被杀破胆。他在东岸还有两千兵,庐州应该还有部分留守军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吴王的势头这么好,庐州可不能出问题。
……
邵树德依旧站在高台之上,静静欣赏着已近尾声的胜利。
淮贼出动了万余兵马,逃回营寨的不过一半。而且就这一半人,其项上头颅也不过是暂时寄放在那罢了,邵树德马上就会派人去取。
“走!去前面看看!”邵树德下了望楼车,翻身上马。
“大帅,还是等辅兵们将战场犁过一遍再说吧。”李忠拉着缰绳,建议道。
“松手!”邵树德扬起马鞭,作势欲打,李忠赶忙让到一边。
战马撒着欢儿奔了出去,亲兵们紧紧跟着,护住四周。
邵树德抵达了朱延寿曾立大纛的缓坡。
他下了马,缓步前行。
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无穷无尽。
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一具尸体久久无言。
武学生李重,夏州人,其父为夏绥通儒,现任天雄军乙营虞候。
“让臧都保过来!”邵树德命令道。
天雄军使臧都保很快赶了过来。
“大帅,这是……”他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顿住了。
“战死了好几个武学生。”邵树德:“李重可有子嗣?”
“听闻有一子一女。”臧都保答道。
“将其子接到安邑。”邵树德吩咐道:“天雄军下至营一级虞候、副将,若有战殁者,录其子一人入王府,与吾儿一同习武学文。”
“遵命!”臧都保应道。
“这是灵州武学生刘仙客,前年完成实习,我亲授佩剑。”邵树德蹲下身来,理了理尸体脸上的血迹,问道:“他可有子嗣?”
“没有。”
“从他亲族中择一小儿,过继到名下。”邵树德拾起遗落在地上的茶山剑,上面满是污血和缺口,道:“刘仙客是队正,该怎么抚恤,军中自有法度,你等按规矩来。我再赐绢百匹,李忠,你安排一下。”
“遵命!”李忠应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再度前行。
朱延寿的大旗被砍倒在地,附近满是残肢断臂。泥土吸饱了鲜血,有一种妖异的暗红。
“拿伤药来!”邵树德拦住欲起身行礼的军士们,扭头说道。
李忠连忙吩咐下去。
“总办……”李璘、何檠等人正坐在地上休息。
厮杀了许久,不但脱了力,身上的伤口也是触目惊心。
“你们——”邵树德拍了拍李璘等人的肩膀,道:“打得很好!”
伤药很快被取了过来,邵树德让李璘脱了衣甲,仔细查看伤口。
胸口、腹间、肩头,总共四处伤,竟无一处在背上。
邵树德仔细给李璘敷伤药。
李璘神色激动,但端坐在那里不动。没什么好矫情的,他想起了出发前军士丁大郎的话,当时他摸着脖颈,说愿为大王死战,脖颈挨上一刀又如何?
丁大郎已经死了。
在与敌接战之前,就被箭射死了,死得一点不勇勐,不伟大,但没人可以轻视他,嘲笑他。敢于直面贼军锋刃,脚不旋踵,便是勇士。
敷完伤药,邵树德看到李璘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道:“渑池之战,君与贼力战,五兵咸尽,复以拳殴敌,手见白骨。壮哉,有此勇士,何愁贼人不平。”
“总办,门下还能杀敌!”李璘欲起身。
邵树德让他坐下,随后解下披风,挂在他身上,道:“伤口不能见风,且安坐,破贼营寨之事,自有其他人来做。”
何檠等人羡慕地看着李璘。
邵树德一笑,道:“好好养伤,既为我门生,做师长的,自不能亏待了尔等。”
说罢,又把目光投向了喧哗声不断的淮贼营寨,道:“淮贼伤我门生,岂能没有血祭?”
臧都保、李忠二人一惊。
“攻破此寨,格杀勿论,寸草不留!”邵树德说道:“将贼众首级尽皆斩下,筑成京观,我倒要看看,淮贼还敢不敢再来。”
“遵命!”臧都保应道,匆匆离开传令。
攻营的战斗其实已经开始了。
天雄军两千步卒,外加郑勇手下五千战兵,填平了营外的壕沟、陷马坑之后,便开始了勐攻。
贼兵毫无战意,只稍稍抵挡了片刻,便被攻破营门。
营中其实还有四千多人,但这会就是四千头猪羊。他们到处逃窜,躲避着夏军的死亡收割。
柴再用带着骑兵从另一侧冲出,没命地向南疾驰。
折从古立刻带人上马,缓缓加速,追了上去。
淝水之上,一些船只离开了临时码头,狼狈地朝对岸划去。数量不多,寥寥二十多艘罢了,也就只能渡过去数百人。
大群溃兵拥挤在河岸边,又哭又骂。
夏军追了过来,刀斧齐下,鲜血染红了河畔。
有人跪地乞降,直接被长枪刺死在地,竟然不受降。
许多人崩溃了,直接剥了衣甲,扑入河中。就如同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大队弓手上前,抽出长箭,站在河岸边挨个点名——又是一场让人惨不忍睹的单方面屠杀!
这一仗,朱延寿算是伤筋动骨了。
带到河西岸的这万把人,能回去千人就不错了。夏军这边,粗粗统计,已经俘虏了四千余众,剩下的五千多人,要么首级变成京观,成为震慑敌军的道具,要么死在激荡不休的淝水之中,成为鱼鳖之食。
胜负确实是兵家常事,但败得这么耻辱、这么惨,却也是不多见的。
庐州兵,多半已经被打出阴影来了。李璘率五百大剑士摧锋破锐之事,经这些侥幸活命回去的庐兵一传,说不定有小儿止啼的效果了。
这一仗的影响,至少对朱延寿来说,是深远的。
对周边诸多大小军头们来说,也是深远的。
第五十章 稳如泰山
淝水之战结束后,淮兵不敢久留,当天就弃了河东营寨,奔回庐州。
邵树德遣天雄军一部南下,盛唐、霍山两县已为淮兵所弃,兵不血刃就收复了。
折从古部骑兵追击黑云都未果,恼羞成怒之后,直接突入舒城县境内,征(大)粮(掠)一万余斛,并车马数百辆而还。
庐州五县人心惶惶,野地里到处是饥疲交加的溃兵。
朱延寿带着三千步卒仓皇奔回合肥。
三千人中,还有一千土团乡夫,真正能战的也就两千兵。合肥还有州兵一千多人,六百庐州骑兵也先期跑回来了,就靠这四千步骑,多半也就只能守城了,实力大衰。
朱延寿今后真正要担心的,是他在杨吴集团中的地位问题。
本来是一个实力强大的边郡刺史,现在成了个精锐大丧的破落户,今后怎么立足,确实是个问题。
邵树德懒得理朱延寿的烦恼,他现在只想如何稳定这一片的战线。
正式设立淮西镇(辖申光寿安四州,治光州)的事情,他已经与折宗本通过气了。
折宗本遣心腹仆人带了句话过来:“贤婿整天想那么多,不累么?就这么办吧。”
折宗本最近一直窝在唐州。
邵树德搞出来的场面太大,仅剩的粮草、物资都向东线倾斜了,军馈不继之下,折宗本也只能退回去。
其实邵树德还是很佩服折家军的,降低待遇过苦日子居然没问题,也没人闹着造反。这宗法治军,任人唯亲,看起来也不全是坏处。
“大帅,该解决安州之事了。”返回寿春的路上,陈诚建议道。
这场大战,他全程待在安丰县城内,其实是捏了一把汗的。
他非常反对邵树德亲自征战,甚至到一线厮杀。但没有办法,白手起家的主公就是有任性的资本,他们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是真真正正爬冰卧雪,手上沾满了鲜血,一举一动,都有不怒自威的感觉。
劝不动啊!
“让陈素去一趟申州,汇合牛礼所部,南下安州。”邵树德说道:“将那些淮军俘虏都带上。”
此战,总计斩首近四千级,筑成京观堆在淝水西岸,已经让淮贼吓破了胆,连夜遁走。
此外还俘虏了五千余人。邵树德吩咐众人“多备长绳”,如今看来派上用场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在军中流传甚广,人人都说大王视贼军如土鸡瓦狗,战前便让人备绳,“缚取贼众”,如今看来,阵战破敌,摧枯拉朽,果然应验。
保不齐,这种事流传开了以后,还会成为夏王的典故。英雄人物嘛,总要靠许许多多的小故事来丰满形象的。
对了,与梁人连番大战,也累计俘获了五千余众。这一算下来,俘虏逾万了。如何安排这些人,还得好好思量一番。
就近安排在山南东道、唐邓随或淮西的话,担心他们跑掉。但迁走,成本也不小,委实难以抉择。
“大帅打算如何处置武瑜?”陈诚问道。
“武瑜此人,勾结杨行密证据确凿,本欲杀之。这次我心情好,便给他个机会。”邵树德说道:“若他开城出降,可进朔方幕府任职,寄俸上州刺史。若不出城,那就杀了,没什么好说的。”
邵树德昨天刚刚接到消息,他最喜爱的女儿采薇从一场大病中痊愈,大喜过望。
采薇今年四岁,赵玉所生,在七个亲生女儿中,最得邵树德宠爱。
裴贞一去年十月中也诞下一女,前阵子也病了,最近刚刚痊愈。
双喜临门之下,邵树德仁慈地给武瑜一次机会,希望他能把握住。
“还有蕲州冯敬章。”陈诚道:“此人蔡贼出身,非常凶悍。听闻杨行密欲遣黑云都的蔡人将校拉拢冯敬章,大帅须得所有防备。”
“行密有蔡人,我便没蔡人了么?”邵树德奇道:“崔洪、崔休之辈,就不能与冯敬章拉上关系吗?”
“黑云都骑将柴再用与冯敬章大将贾公铎相厚,崔洪、崔休二人……”陈诚有些尴尬,道:“崔洪名声不太好,各路贼帅都不喜欢他。崔休似乎与冯敬章有隙。”
邵树德闻言大笑:“我收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陈诚苦笑。
“贾公铎,似乎听过此人名字。”邵树德稍稍回忆了一下,问道:“蕲州被淮兵重重围困,贾公铎率军入援,击破淮人围城大军,冲入城内,便是此人吧?”
“是。蕲州骨干,皆流窜过去的蔡、颍、陈贼人。”陈诚回道:“其实不难打。”
“这事以后让折家人操办吧。”邵树德摆手止住了陈诚的话,道:“可以尝试拉拢,但不必什么事都为他们铺好路。淮南这边,我不准备花多少精力。”
陈诚低头应是。
他心满意足,因为已经试探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淮西镇的设立,已经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唐邓随申光寿安七州,全部交给折家,以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压榨他们的潜力。这比自己远距离直接统治,不惜投入大量资源更划算,也更有战斗力,可以让朱全忠在南线始终有如芒在背之感。
另外,随州刺史赵匡璘、申州刺史陈素,甚至就连寿州刺史朱景,都可以算是钉子。折家还远远谈不上完全掌握着七州之地。
五月初二,邵树德抵达了寿州。刺史朱景出城十里相迎。
击破朱延寿,不仅震慑了淮人,甚至就连朱景都被震住了。
杨行密若想拉拢他,朱景就会怀疑他的实力,究竟行不行?除非到山穷水尽,或者有地盘被夺之忧,不然朱景根本不会考虑投向杨吴。
至于朱全忠的拉拢,可能性也不大。
契必章在宋州肆意跑马,梁军疯狂堵截,这两日才将他们驱离了宋州,突入徐州肆虐。
薛离所部还在郑、滑一带活动,梁人焦头烂额,正在调集人手追截。
如此狼狈,朱景只要不傻,断不会投靠过去。
一战收获这么大,确实有些超出邵树德预料了。
嗯,还得谢谢朱延寿呢,不是你的浪战,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
乾宁二年五月初十,牛礼带着万余兵马南下安州。
核心是三千天雄军,外加申州刺史陈素的三千兵、崔洪部四千人,一路紧赶慢赶,于五月十四这天抵达了安州理所安陆县。
武瑜在城中举棋不定,心急如焚。
杨行密的使者早就离去,带走了安州刺史的官印以及武瑜的效忠书。
诚然,这并不意味着武瑜已经投靠了杨吴,事实上他不过是为了巩固权势,继续当他的土霸王罢了。
但与扬州方面勾勾搭搭,总不是假的吧?
邵树德万一追究起来,要杀他全家,属实寻常。
至于名义上的上司、鄂岳节度使杜洪,武瑜压根就没想起来。
杜洪如今也就是个鄂州刺史罢了,能保得住谁?
午后时分,礼山关镇遏兵马使崔休入城拜访,武瑜将他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武使君好湖涂啊!”甫一见面,崔休就急得跺脚,长吁短叹。
武瑜不说话,傻愣愣地看着还在那表演的崔休。
崔休也是脸皮厚,不停地说道:“夏王于淝水大破朱延寿,斩首四千级,生俘将校数十、军士五千。大胜之后,夏王置酒饮宴,酒酣之时,言此战亦有武使君一份功劳。”
“这……”武瑜傻了,问道:“此战我寸功未立,当不得夏王谬赞。”
“大王说你有便是有。”崔休面不改色道:“输粮一千八百斛、干草一万束、驴骡四百匹、箭失五千捆,此非功耶?”
武瑜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朱延寿真败了?”
“真败了。”崔休也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正色道:“淮贼俘兵,过两日便会进抵安州城下,届时武使君可仔细看看。若不信的话,亦可请熟悉淮军的将左文吏瞧瞧,有没有认识的人。”
武瑜的脸色有些不好,追问道:“朱延寿尝自夸有精兵一万,全都垮了?”
“垮得不能再垮了。”崔休又笑了,道:“夏王门生、天雄军十将李璘,率数百悍不畏死之辈,摧破朱延寿中军,延寿单骑走免,仓皇而遁。淝水西岸,庐州兵尸积如山,淝水之东,徐温烧营夜遁,竟是连留都不敢留。”
武瑜端起茶碗,连饮三大口。
“对了,听闻武使君也与淮贼战过。黄州瞿章数次掳掠安州,想必安州将校对其恨之入骨。”崔休瞄了武瑜一眼,道:“武使君不如遣人至寿州一观,淮贼首级筑成的京观还在那里呢,当可快慰心怀。”
武瑜又喝了一大口茶。
“差点忘了一事!”崔休突然一拍大腿,道:“夏王感武使君忠义,欲授使君幕府判官之职,遥领同州刺史。某在这恭喜武使君啦,同州乃上州,刺史年俸千缗,着实是个好差事。夏王又有言,若不愿进朔方幕府,入朝亦可。”
武瑜的脸皮抽了抽。
崔休不说话,耐心地等着。
“入朝可授何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武瑜突然长叹一声,问道。
“御史大夫之职刚刚空出来,似可授此职。”崔休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回道。
御史台有大夫一人,正三品。
“大夫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其实是个比较清贵的职务了。
武瑜是安州刺史,而安州又是中都督府,都督也是正三品,入朝任御史大夫,也算合适。而且职务比较清贵,就是失了实权,这是最大的损失。但说实话,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有什么选择?邵树德是厚道的,没把你杀了,反倒给了个清贵朝官,已是仁至义尽。
“我愿入朝。”武瑜闭上眼睛,轻声道。
“恭喜武大夫,哈哈!”崔休又劝倒一人,心中畅快不已,笑道。
第五十一章 贼气已堕
战事至此,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朱延寿退走后,庐州草木皆兵,但多是防御举措,丝毫没有出兵找回场子的意思。
梁军主力已退到宿州,氏叔琮指挥各路人马,围堵突入徐州的契必章部。
杨行密遣李训将兵万人,再攻濠州,时濠州只有兵两千,克之。行密以李训为濠州刺史,除州另派心腹刺之。
田覠攻升州,冯弘铎败走,升州为杨吴所克。田覠求兼领升州,行密不许。
安仁义出兵攻苏州,败钱镠。
钱镠的前上司董昌身边围了一群牛鬼蛇神,为他建生祠,整日歌功颂德。又有人为了骗取钱财,献谶书,认为董昌有天子之气,把老董迷得晕晕乎乎。
安仁义攻浙西,其实也是为了敲打钱镠,让他不要对老上司董昌下手。
“杨行密居然还在扩张。”邵树德将多份军报扔在桉上,有些惊叹老杨的气运。
杨吴军政集团,确实到现在还处于上升状态。
短短几年,已经收取黄、升、楚、濠四州了,钱镠的苏州很可能也要保不住,这扩张势头,确实相当不错。
只有朱延寿在寿州吃了亏,其余几个方向,“全线飘红”。
老杨这经营,可以可以。
或许这就是所处位置的优势了。正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邵树德势力起于西北角,已经有关中、关北、河陇这个大后方,杨行密起于东南,若能并吞两浙,这后方也有了。
但他历史上没能吞并钱镠。
曾经有过机会,但因为担心田覠据杭州自立,勒令其退兵,坐失良机。
这就是唐末军头的悲哀,属下的忠诚心极其有限,不得不小心翼翼。
其他王朝末年,开拓进取的时候,主公下面的大将,坐镇一地,当个太守、刺史什么的,其实也是军政一把抓的,但人家忠心就比较高,主公也不用整天疑神疑鬼,担心谁谁谁要造反了。
一百四十年的藩镇割据历史,遗毒甚深!风气完全搞坏了,都想当老板创业,不想替人打工。
“大帅,行密不足惧也。”陈诚拿起另一份军报,放到邵树德面前,道:“刘崇望已至兴元府。”
“走得可真够慢的。”邵树德嘲讽道。
征蜀之事,本来说过了元宵节出兵的。但军士们怨声载道,于是决定过了春社节出兵。
但二月二后,神策军的那帮大爷们又借口赏赐不足,不愿动弹。
接下来又是一番交涉,搞到三月上旬才出兵。
帝御安远楼送行,君臣相泣,场面感人。送行百官、士人见状,诗兴勃发,那一天估计作了几百首诗。
两万神策军,磨磨蹭蹭,到了五月上旬,终于抵达了兴元府——好吧,其实也不算太慢。
但他们又停下来了,为了粮草供给的事情扯皮。
凤翔镇出多少?兴元镇出多少?奉天镇出多少?京兆府又出多少?总之还有的扯呢。
至于川中局势,目前看来,其实还是比较稳定的。
李茂贞连连上表请罪,但手底下并没有停,数次勐攻梓州,朱玫手下多有逃亡投奔李茂贞者。
关键时刻,王行瑜、王行约这俩不要脸的又投向老上司朱玫了。满存、李鋋亦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茂贞攻梓州屡不克,又恶李鋋、满存等人反复,回师时将其攻灭,李鋋被杀,满存率残部东奔朱玫。
龙剑节度使赵俭、绵州刺史王行瑜合兵南下,攻汉州,又为茂贞所败。
李茂贞算是看出川北这一片不好打,反对他的势力太多,于是开始整备兵马,打算攻取陵、泸等地。
新一轮战事,又在酝酿中。
“李克用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应在晋阳休整。”陈诚答道:“魏博、成德、宣武三家打退李克用后,王镕有些志得意满,最近频繁联络卢文进、单可及,甚至有使者跑到安邑,相约一起出兵。幽州,马上又要叛了,李克用也是嗅到风声,方才大掠一番就撤。”
“义兄这人……”邵树德有些无语。
河北确实是大肥肉,但你吃得下么?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跟打地鼠一样到处平叛。
邵树德不确定现在幽州还有多少人口,再打几年又会剩下多少。
魏博今年被李克用一祸害,估计也有些伤。
毫无疑问,河北百姓确实是苦了。但怎么说呢,有魏博、成德、幽州这些顽固的军人集团在,怎么着都免不了刀兵之苦的。让李克用先折腾他们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远在河中的赵光逢指出,多年未闻战事的河北人老是被这么搞,很可能把他们的军事能力给提升起来。邵树德觉得不无可能,毕竟历史上魏博那么挫,被朱全忠反复踩在地上摩擦,但“养蛊”多年后,练出了银枪效节军这种“蛊王”。
李存勖时期,攻成德,死了好几员大将,成德军人的能力也大大提高。
毕竟河北有军事基础,有经济基础,人还多,尚武之风又浓烈。他们现在挫,那只是因为安定的时间太长了,真要提升,其实也很快。
“罢了,蜀中、河北,我也鞭长莫及,暂时没那个精力管。”邵树德站起身,推开窗户,看着已经恢复平静的寿州大街小巷,道:“离开北地半年,也该回去了。再不回,我担心……”
陈诚默然。
“但还需交接好防务。不把诸事理顺了,走得不放心。”邵树德又道:“如今就等时瓒、折嗣伦来了。”
……
接下来几日,邵树德一直在寿州歇息。
一万新卒已经正式编入铁林军右厢,郑勇任兵马使。
那日淝水之战,他们与敌右翼进行了短时间的厮杀接触,后又参与围攻淮军营寨,表现还不错。邵树德信守承诺,将其编入铁林军。
一万人在八公山下操练,杀声震天,远近皆闻。
朱景也一直在整顿消化他那五千兵马。
他现在对邵树德是真的恭敬,每天都来请示汇报。哪怕只是装装样子,这演技也相当可以啊,挑不出毛病。
临时居住的江府内各种用度不缺,全由朱景亲自把关、挑选,另外还送了两个女人过来侍寝。若不是他姓朱,邵树德都怀疑朱景想当他义子了。
不过服务到位,可不代表邵树德昏了头,会把朱景引为心腹。事实上折嗣伦就很清楚,申州刺史陈素不能动,寿州刺史朱景是可以动的。
五月十三,时瓒只带了寥寥几名亲随,匆匆赶到寿州。
“李将军。”江府之内,时瓒对着李忠恭敬行礼。
“时将军来了。”李忠笑眯眯地回了个礼。
“大王有召,昼夜兼程赶来。”时瓒说道:“李将军,可否引我去见大王?”
李忠不动。
时瓒有些疑惑,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一起等。
良久之后,却见两名彩衣女子红着眼睛离开,李忠这才说了句:“随我来。”
时瓒看了两眼离开的女子,一位年轻妇人,应未满二十,另一位是青葱少女,不知什么身份。
“不要多管闲事。”李忠警告了一句。
时瓒连忙告罪。
“拜见大王。”会面的地点在书房,邵树德正端着毛笔练字,时瓒一进来便行礼。
“建中年间,李希烈伪署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寿州刺史张建封遣贺兰元均、邵怡守秋栅,阻遏叛军东进。”邵树德放下毛笔,看着时瓒,道。
时瓒若有所悟,也微微有些失望。
秋栅位于霍丘县,夏王这是想让他镇守秋栅,防备梁人南下,或许还有盯着朱景的意味在内。
邵树德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两月前梁人南下,朱景招募游侠少年,袭扰贼人,后又整军北上,血战垛堞,故得刺寿州。陈素深入蔡州,奋勇杀贼,后又至寿州,阻敌渡河南下,此亦有功,故得授申州刺史。”
时瓒不意邵树德目光如炬,竟然看出了他的内心想法,立刻告罪。
“先在秋栅整军练兵。”邵树德说道:“你部虽有万人,我看最多三千能打,剩下七千,怕是还打不过淮人。不好好操练,如何上阵?待兵马整顿好了,能上阵走几个来回时,自有用你之处。黄州、蕲州那边,战机很多,只要立功,都有机会。”
时瓒一听放下了心,道:“谨遵大王吩咐。”
“淮西节度使是折嗣伦。”邵树德悠悠说道。
“末将只尊奉大王号令。”时瓒大声道。
“好。”邵树德笑了笑,道:“安心回去练兵吧。我既将你从长安捞出来,自有用你之处。”
“遵命。”时瓒应道。
他的兵已经到了光、寿之间,总共万人,装备是很好,但战斗力很一般,也就比刘崇望带去蜀地的那两万人强些,还不如当初李匡威手下那几千号燕兵。
他已经打算好了,将来要以战代练。不然的话,战斗力恐怕很难上去,立不了功。
打朱全忠,徐镇将校子弟从来不用任何人动员。而寿州,离老家也仅一步之遥!
感化军辖徐、宿、泗、濠四州,寿州东面就是濠州,时瓒手下那三千徐镇将校子弟中,甚至就有不少濠州人!
如果有机会杀回徐宿濠泗,那就再好不过了。
乾宁二年五月十六,邵树德率军离开了寿州,朝申州而去。
新任淮西节度使折嗣伦,也带着一千轻骑,赶到了随州。
邵树德将在申州与他会面,完成最后的交接。
第五十二章 撤!
浉水之上,船队又开始启运。
这本是一条商运航线。
申、光、寿三州盛产茶,申州茶经浉水、竹竿河船运,光州茶经潢水、浍水、白露河船运,寿州茶经史河、淠水、淝水船运。
这些都是淮水上游的支流,由南向北,汇入淮水。河滨地带分布着大量历史悠久的古渡口,比如长台渡,紧邻楚王城古迹,位于淮水北岸,蔡州朗山县境内,南岸就是申州义阳县。
到了清代,这里的航运还是很繁忙,曾有诗云:“临淮呼野渡,桐柏发源长。涨急篙能没,波平苇可航。”
邵树德坐于淮水之畔,悠然欣赏风景。
青蛙在柳树丛里呱呱乱叫,太阳已经翻到了山冈背后。山羊被一群群赶了回来,牧童用柳条驱赶着,不时与旁边正做着游戏的孩童打招呼。
沉默的少年从田里直起腰来。他们的肤色晒得黝黑黝黑的,光脚走在田埂上,远远看着那些盔甲鲜明的武士,恨不得把手中的锄头扔掉。
种地有何用?!
连双鞋子都做不起,还不如去当武夫搏富贵。
老人安静地坐在屋檐下,享受着夕阳的暖意。
他搏了半辈子的富贵,也不过给子孙挣下了几十亩地。儿孙们一有空就练武,他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若夏王能成事,或许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邵树德收回目光,又摩挲起了一面军旗:战场缴获的朱延寿的帅旗。
“收起来吧,放到金仙观。”邵树德将军旗披到跪在他面前两位妇人身上,道:“我的战利品。”
金仙观已经扩建过一轮,有一个巨大的收藏室,里面存放了许多兵器、铠甲、旗帜等各种战利品。
邵树德有空就会去看看。
拓跋思恭喜爱的刀剑、韩朗的铠甲、郝振威的佩剑、王共喜爱的金银器等等,都是邵树德的私人藏品,彰显着他用兵十余年来的丰功伟绩。
金仙观内还有一些活的“藏品”,即俘获的敌方将帅妻女,今日又多了两个。
其实邵树德想拔X无情的,但两个女人跪求带她们走,意思很明显,宁可被一人所辱,也不想沦为营妓,被数百人所辱。
折嗣伦无奈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妹夫什么都好。善理民生,关北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人人称颂,口呼“邵圣”;善于用人,提拔的将领皆有大才,屡战屡胜;素得军心,故上下皆欲效死,有名将之资;说话一言九鼎,诺重千钧,即便敌方将帅,在这事上也不得不赞一声;收复故土,训以华风,河陇遗民感激涕零。
可偏偏喜欢玩这些下三路的破事。
“看到没?淮西其实挺富庶的,惜安定不下来。”邵树德一指浉水、淮水,道:“朱全忠在河北筑广河、板渚二城,以为前哨。我在淮北据白狗、新息、乌龙集三城,同样是前哨,有此三镇在,申、光无忧矣。”
乌龙集其实是一个渡口兼商埠,在今淮滨港附近,西距新息县百余里,东距汝淮交汇处二十余里,一直是淮盐、茶叶的集散港口。
庞师古退走后,夏军在淮北只有缺额不少的义从军,兵力不足,无法发起攻势。但他们也没闲着,崔洪驱使百姓在乌龙集附近筑城,作为北岸的据点。
邵树德即将离开。而他一走,天雄、义从二军当然也要跟着离开,从今往后,淮南一带就全靠折家自己了。
寿州朱景有五千兵,以寿州的人力物力,养着轻轻松松,甚至还略有盈余,可上供给节度使。
申州陈素还剩三千兵,以申州数易其手的情况,只能勉强养着了。或许等流散在外的百姓回来后,情况会有所好转。
折嗣伦暂时能动用的,也就光、安二州的人力物力。他几乎把凤翔镇的精锐搜刮一空,总计将带来五千步卒、一千骑卒,邵树德又将崔洪部四千余人留给他,应该可以养活。
等到明年,休养生息之后,后年可以尝试多养个几千兵。
但别忘了,还有时瓒部一万人,养他们的钱粮,淮西镇硬凑一些,杜洪再咬牙供给一点,关中再花大代价转运一些,勉强供着吧。
“大王给的方略是守么?”折嗣伦问道。
“我已许诺减税,总不能食言自肥。今明两年,以守为主,间或北上,抢掠些粮草财货养军,配合河洛、河阳的攻势。重担,还不用你们来担。”邵树德说道:“毕竟,淮西镇还得分出部分精力来,盯着杨行密。”
“既如此,我明白了。”折嗣伦说道。
“俘获的淮兵、梁兵万余人我带走,崔洪部四千余人留给你,武瑜的安州兵,你可择精壮补入军中,余众可罢遣。前阵子外舅从凤翔抽了些兵,又到关北募兵数千,你看着协调吧。”邵树德又道:“淮西镇,朝廷赐军号‘淮宁’,从今往后,你便是淮南西道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淮宁军节度使。”
凤翔一府四州,本有兵两万。昔年折宗本南下,带走了七千步骑,前阵子欲建威胜军右厢,又从凤翔调兵,还到麟、银、胜等州募兵。这次折嗣伦又带来六千步骑,作为组建淮宁军的基干,凤翔镇其实就剩四千兵了,以至于连南下蜀中的兵力都凑不出来。
邵树德已经上表朝廷,罢凤翔府为岐州,岐、陇、兴、凤、洋五州并入朔方镇。折家,这是彻彻底底地把家底都搬到淮西一带了。
凤翔镇剩下的几千兵,邵树德打算抽其精干,补充战损的天雄、义从二军(缺额将近两千),余众两千人,老弱罢遣,剩下的并入州军。
而在淮西这片,折宗本的威胜军有众两万,他打算扩编至两万五千人,分左右两厢。
再支援儿子折嗣伦两千精兵,如此,淮宁军在吞并安州军后,将有两万二千人左右,其中掌握在折嗣伦手里的一万四千步骑是核心,作为衙军。陈素、朱景手里的八千众属于外镇军,防守申、寿二州。
财政方面,肯定是很紧张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京兆府、奉天镇,今明两年都要动员大批夫子,不计成本给唐邓随、淮西七州输血,帮助他们渡过最困难的两年时间。
为了处理这些棘手的历史遗留问题,又不想伤了亲戚和气,邵树德也是绞尽脑汁。
折家如今已然是邵树德建立的这个关西武人集团中的最大号山头,拥兵数万,关键内部还铁板一块,唐、邓二州地方职务大量被武人侵占,而这些武人又是折家军的,军民一体,大权在握。如果给他们几十年时间,焉知不是又一个河北三镇?
折家之下,野利、没藏这些部族大豪也是山头,同样有地盘,有兵。而且他们的体制,兵民不分,一家拉出个两三万人都不成问题,真实战斗力可能比诸葛仲方的山南西道、赵俭的龙剑镇、王瑶的河中镇、李璠的陕虢镇都要强大。
为了这些羌胡酋豪,邵树德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王府中来自横山二部、地斤泽嵬才氏、阴山五部、河陇诸部(白氏、罗氏、杨氏、梁氏)等部落的侍女可不少。
嫡长子邵承节,除了定下朱氏为正妻外,邵树德又给他定下了野利氏、没藏氏嫡脉女子为妾。可怜孩子才十一岁,老父就为他“拉皮条”了,为了江山永固,可真是操碎了心。
“淮宁军定不负大王所托。”折嗣伦说道:“有我带来的六千壮士,再将蔡人、安人好好操练一番,不出半年,便能捏合成型,一年可上阵,两年可北伐蔡、颍诸州。”
“哈哈!”邵树德状似畅快地大笑,道:“有小郎在,淮南无忧矣。”
分封制,固然隐患极大,但确实能极大激发人的积极性和战斗力,比直接统治效率高多了。至于这颗雷什么时候爆,会不会爆,就看你处理得如何了。
乾宁二年五月二十三日,邵树德离开了义阳县。
折嗣伦效率很高,已经分派数千人北上,接替驻守白狗、新息二城的义从军。同时牒请邵树德分时瓒部五千人北上,至乌龙镇城戍守,邵树德许之。
从申州入随州,再至襄州,一路上走得很慢。
去年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经接近收获了。
襄阳、南阳一带,稻、麦皆有,一年两熟。看着地里黄澄澄的麦子,邵树德心情很好。
干旱皴裂的大地,需要雨水滋润恢复。
经历了半年战争压榨的南线诸州,经济上残破不堪。收了这一季麦子后,当能稍稍喘口气。
明年这十四州之地尽皆减税,以恢复元气。但几万军人需要钱粮供养,这也是事实。这负担,不过是转嫁到人口相对充裕的关中罢了。而且还是很不经济的那种,路上损耗惊人。
途径枣阳县的时候,邵树德特意停了下来。
这边来了不少乾州五县的民户,第一批三千户已经抵达,都分了地。
关中地狭人稠,又被邵树德保护得太好,人口有点多了。最严重的华州,有的人家就几亩地,还在那精耕细作,土里刨食,还特么吃不饱。
邵树德看着就很无语,去外地一家有几十亩地不香吗?但百姓就是不愿意。
他想起了隋朝的一件旧事,杨坚巡视关中,发现府兵应一丁授田一百四十亩,但因为人口暴增,关中实际只有人均十几亩。
一丁十几亩,养的府兵是什么质量?
府兵,和先秦耕战体系的兵不一样,区别在于参不参与农业劳动。
府兵一家二三百亩地,有部曲庄客,只在农忙时偶尔参与农业劳动,大部分时候闲着,好吃好喝,锤炼武技,参加训练,同时有钱自备器械甚至马匹。
当年后周(北周)约七百万人口,结果全国只有四万八千府兵,成为后周的核心精锐。
杨坚痛感府兵制败坏,于是强行迁移关中兵户到各地,算是给隋朝府兵续命了一波,不然多半等不到杨广登基,就要无强兵可用了。
府兵,其实就是小地主,而不是自耕农。
“枣阳县总共来了多少人了?一户有田几何?”邵树德问道。
“大帅,乾州已发来三千户,吐谷浑赫连氏部众亦来了千余帐。”陈诚答道。
“什么帐不帐的?尽快编户。”邵树德说道:“这就是两万余人了,好生安置吧。正所谓一张白纸好作画,关西农学生应尽快到位。”
“邓城、谷城安置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粮草、农具、牲畜不足,尚未有多少人过来。就谷城县来了一千多户乾州百姓,外加部分吐谷浑部众,总计八九千人。”陈诚道。
“这事确实急不得。”邵树德叹道:“一万户乾州百姓,四万余吐谷浑部众,慢慢来吧。襄阳、南阳、淮西,朝廷忽视很多年了,战乱又多,恢复起来没那么简单。这三个县,一定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陈诚会意。迁移百姓而来,还赞助粮食、牲畜、农具之类,当然不是造福折宗本或赵匡凝的。往这三个荒凉的县份安置十万百姓,开垦田地,产出了钱粮,以后就是夏王府插手此间事务的绝好抓手。
邵大帅,赏赐起来非常康慨,威胜军三州、淮宁军四州,说给就给了。但从来都没有放任不管,而是一直在掺沙子,建立听命于自己的基本盘。
政治生物的基本操作罢了!